阎君。
纵使先前心底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但在这所有鬼修山呼之声响起时, 所有十九洲修士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人人看她的目光, 都多了几分忌惮和迟疑。
毕竟她方才拂袖间同时拂去了此间所有的地力阴华和天地灵气, 对此战而言,无疑造成巨大的影响。
但前方的大能修士们, 谁也没动。
扶道山人虽有些讶异, 但早在往昔听见愁说起极域中诸多事、今日一战到八方城见到鬼斧时,便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
如今见愁火海涅槃,位封平等,他虽惊,却不骇。
怎么想, 也不过是多了一重显赫的身份罢了,走到哪儿都是他扶道的弟子,一名崖山门下啊。
所以他非但不凝重, 反而最先反应过来,抚掌大笑,道:“好, 好, 好!”
崖山这边众弟子片刻怔忡后, 也陡然意识到了见愁这一重身份的意义, 虽不知它到底怎么来的, 但也迅速欢呼了起来。
斩杀秦广王后封的阎君啊!
没看下面所有鬼修都跪下了吗?
明摆着此战已然有了结果, 连生死簿都握到了见愁师伯的掌中, 轮回之权的恢复哪里还会有什么悬念!
终归他们要的不是战胜, 而是轮回!
这一欢呼,整个战场上的气氛都不一样了。
其他宗门的修士后知后觉,但还有些矜持,只面露喜色,议论纷纷。
极域鬼修那边却是全没了脾气,毕竟此战便是由秦广王所掀起,现在都被人一斧头劈回了六道轮回生死簿的本形,那祂先前所许诺的一切也就没有了兑现的可能。
鬼见愁不愧是鬼见愁!
人家这么强,他们当然不至于傻到在无主的情况下尽什么愚忠,况她封为第九殿阎君俨然是天命,识时务者为俊杰,倒戈才是硬道理。
就连犹存的阎罗王、都市王、转轮王都不由得罢手,一则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二则也在思量下面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们与秦广王之间的牵扯到底比寻常鬼修深,贸贸然不知对方态度时,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立场。
唯横虚真人面上有些阴晴不定,注视着见愁,也注视着见愁此刻的躯壳。
分明是非人亦非鬼!
以天地混沌之气重塑肉身,便已是脱开寻常修士之道了。
且秦广王临死前那一句“吾道不孤也”,实在让他很难安心,更何况见愁身后那白骨森森的阎殿,不像正道修士该有。
他持剑凝神,没有说话。
后来才赶到此方战场的谢不臣却因对见愁足够了解,从她面上看出了几分端倪来。
尤其是……
那一滴泪。
他指间紧扣着玄黑的墨规尺,隽冷的长眉却暗自轻皱,忽然想到了什么,向周遭看去。
战场上已然满目疮痍,狼藉一片。
不管是十九洲的修士还是极域的鬼修,大多状态都不很好,聚列在一起。
但当他目光从明日星海众人间扫过时,竟没看到某个人。
这一瞬间,谢不臣瞳孔便微微缩了一缩,眸底幽暗的光华一闪,但最终只了然一笑,悄无声息收回了目光。
最晚反应过来的,是傅朝生。
立在虚空中,久久向她凝望。
忘了说话,忘了反应。
只是望着她那站在阎殿前的身影,说不出地高,说不出地好看,重要的是,她安然无恙。
但奇怪的是,他半颗心非但没落回去,反而跳得更快。
他完全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
过了那么念头繁杂叫他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的片刻,他才压不住地向她笑了起来。
一如此刻极域难得澄明的天。
是不作伪的真。
见愁心底正百感交集,一位崖山同门,二位掌中生死簿,三却是在看到傅朝生这笑之后。
只是正待有所回应时,眉头便重重地一皱。
这一刹那真是连傅朝生都没反应过来,人还站在原处,但觉得一股疾风吹过,是见愁陡然间并指如刀点出了一脉金光,从他颈侧呼啸而去!
“轰!”
突兀至极的一声炸响!
属于盘古规则之力的金光,摧枯拉朽一般射入了地底,竟打在了一无形无影之处,轰然爆开!
“吼——”
一团黑气四溢的浓重阴影,伴着沉重而痛苦的嘶吼,便在所有人耳旁响起!
神祇少棘!
见愁与秦广王方才的交手与见愁忽然就成了阎君这件事,带给所有人的冲击太大,加之祂方才并未动手,所以众人竟然短暂忘却了祂的存在。
现在见愁忽然出手,让其显形,立刻让众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谁也不知道少棘什么时候已经绕到了众人的身后,并且进入了地层的深处,看模样竟是想走?!
先前那一线紫光还在祂手里。
众人虽不知道此物究竟有何用,但少棘与秦广王沆瀣一气,作恶多端,仿佛来此就是为了夺取此物,实在不能轻易放过!
无需见愁多言,傅朝生已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在少棘为见愁所阻的刹那祭出了自己的攻击。
扶道山人紧随其后。
横虚真人的目光却是在见愁、傅朝生、少棘三者之上,游移了一圈,才纵身提剑而上。
秦广王已被见愁一斧化作了飞灰,此间其余极域大能眼见见愁封为阎君,又不敢轻举妄动,更不用说除了秦广王外,其余人对这少棘都是一头雾水,甚至根本不知道祂到底是何存在,当然谈不上帮手。
这一时间,少棘便陷入孤立无援之境。
四位大能打一个,想走也走不了!
见愁有界之境初成,因早年在鼎争中有对顽石成星的领悟,所以在地心中感悟了时空之规则,更可说经过了一场十足的“涅槃”,灭身后重塑躯壳,乃混沌之气所成,外罩山河之袍,实力飞越之大,纵神祇少棘与她对战,亦觉吃力。
且她还有鬼斧。
少棘先前算计傅朝生利用的便是鬼斧与转生池,换到祂自己要亲面来自鬼斧的攻击时,竟未比傅朝生好上半分。
左右皆受掣肘,隐隐显出忌惮。
祂竭力想在这遭受围攻的境地里掩饰鬼斧对自己的克制,以求寻得一线脱逃的生机,将荒域神钥带去上墟仙界。
可与祂对战的,岂是俗人?
见愁境界方升,仓促间虽未领悟更厉害的道印、习得更厉害的手段,但要察觉出少棘的忌惮,却轻而易举。
于是千方百计以鬼斧与生死簿之力攻击祂。
一旁扶道山人与傅朝生亦分毫不让,至于横虚真人自也是思虑妥帖,根本没给少棘留下一丝一毫的空隙。
见愁能看出来的,他当然也能看出来。
锈剑顷刻间脱手飞出,竟化作一蓬暴涨的银芒,向少棘打去,同时向他们一声厉喝:“困住祂!”
见愁闻声一怔。
傅朝生亦觉迷惑。
但扶道山人却几乎是在横虚真人第一字出口的瞬间,便明了了他的意图,回剑放竹,碧波如海从天而降,已是直接将九节竹激射而出!
“砰砰!”
锈剑银芒与九节竹海几乎同时落在了少棘的身上!
祂邪俊的面容上终于现出了一分狰狞!
这一个短暂的刹那,见愁忽然就感觉到了那种纵使貌合神离亦无法抹去的默契。
来自这昆吾崖山两大巨擘之间。
根本不及多想。
扶道山人既然出手,她当然不再有半分迟疑,干脆地放弃了原本已捏在掌中即将扔出的鬼斧,反手一指!
“哗啦啦!”
生死簿好似画轴一般迅速打开,在见愁一指之下,飞卷向被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道法所暂困的少棘!
若说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的本事,是少棘还没看在眼底,那见愁此刻飞来这生死簿一卷,于他而言,就拥有一种足以令祂头皮发麻的恐怖!
见愁不可怕,可怕的是生死簿本身。
但凡那人祖盘古所留下的规则与旧物,皆是针对神祇一族而设,能令傅朝生痛不欲生,便也能令祂形销骨毁!
此时此刻,祂哪里敢让这生死簿结结实实打到身上?
再顾不得“此界中人最强”的规则,祂毫不犹豫散去了自己凝出的人形,只化作一片漂浮的黑沙,便要挣脱银芒共竹海的束缚,先遁逃至另一侧,避开见愁此击。
可这时候傅朝生早已防着祂了。
他不听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的令谕,但在见愁出手时他便同样没有半点迟疑地跟着动手!
眼见祂化形,他直接一翻掌!
那自从转生池中出来后便一直覆盖在他脖颈上的深暗银纹便如活了过来一般全涌向他左掌,五指微屈,已以雷霆之势从上方打下!
银蓝暗纹顿时延伸开去,形成半个圆形的囚笼。
少棘见状恨得心里发颤,声音都在发抖,怨毒已极:“同族同根,相煎何急!”
这话与先前从少棘口中听来的话一样,令傅朝生十分不舒服,既有不安,又有忌惮,但真来不及深究什么“同族同根”,反生出更深的厌恶,所以非但没有所停留,反而一皱眉,越加狠戾地将这一掌压下!
所有退路都被封死,少棘哪里还逃得开?
瓮中之鳖!
虽在化形回本相的这一刻挣脱了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布下的两重困锁,但下一刻便被傅朝生这一掌与见愁这一卷先后打中!
“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撕扯去本相的痛苦。
不知是来源于傅朝生这一掌更多,还是来源于见愁这一卷更多。
众人但见银纹金光交织,在二者源源不断的妖力与灵力地加持下,不断摧毁着少棘所化的那一片厚重庞大的黑沙阴云,然而祂同时也有一种极为强大的复原能力,被摧毁又长出来,好似没有穷尽!
局面一时有些僵持。
但神祇少棘是真的如方才的傅朝生一般,被彻底困住了。
再看横虚真人,早在银芒脱手飞出时就已然闭上了双目,威严冷肃的面容上寻不见半分笑意,仿若被厚厚云层遮挡住的天空。
此时天近地阔,海水倒灌,地心如日!
他宽大的道袍鼓荡如鹤羽,两手已抬,并食指中指重重点在自己两侧太阳穴上!
扶道山人旁侧而望,面上终显出了几分复杂。
身为昆吾首座,正道领袖,横虚真人的道法有多高深,所有人没有具体的印象,但仅从其方才持剑与秦广、少棘斗法,便可见一二。而太阳穴与眉心祖窍一般,于修士而言,都是紧要的大穴,纵修成了元婴亦不敢大意。
凭他一指之力,何其悍然?
只这刹那间,众人仿佛已听见“笃”一声闷响,其指力透入大穴,竟压得紧闭的双目淌出血来,再一睁时,双目已被血色染红!
但仅仅片刻后,血色便被驱散。
取而代之的是如日月一般炽盛的明光!
见愁虽不知原委,但见他双目淌血时已然心惊,此刻更觉他睁开双目的瞬间,有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气息被释放了出来,凌厉至极,强悍无匹!
这炽盛的明光转瞬便凝聚成了两枚明亮的印符,横虚真人手再撤,双手疾打印诀!
嗡!
两枚印符竟从他两边瞳孔向彼此靠拢,最终在眉心中央合为一道,形迹古拙,但并非远古旧字,所以众人一眼便辨认出了这二字——
诛邪!
战场上已有观战的大能修士认出了这印符的厉害,更辨出这字迹的来历:上古今古之交,比绿叶老祖、不语上人还要更早飞升的昆吾大能,八极道尊!
每个底蕴深厚的门派,都有杀手锏在。
作为中域左三千第一流显赫的宗门,昆吾不知飞升过多少大能,为防变数,必留下些手段器物给后来者,以庇佑宗门平安。
但这般手段,一般非陷境不得请出,且一般超过宗门后来者驱役能力的极限,对施术者的伤害极大!
更不用说,横虚真人这般的架势。
先伤两处大穴,再凝眉心祖窍!
印符才成,不过小小一枚,天地间已风云色变!
先前才为见愁一斧挥出所驱散的阴云,竟在印符凝聚而成的刹那便重新围拢了过来,厚厚得朝着人头顶压来!
这是一股极不寻常的气息。
十九洲大半修士或许陌生,但深知此界法则的少棘,已嗅出了其中暗藏的危险,一时当这昆吾老头儿是疯了,只近乎发狂一般歇斯底里地冲撞着生死簿的困锁!
祂的力量,远胜过秦广王不知凡几,此刻发了狠近乎于不要命的冲撞,让原本严丝合缝的生死簿都颤抖起来。
见愁生受这冲撞之力,面色已骤然惨白。
傅朝生见状便下意识加剧催发了掌下银纹的镇压之力,为她分去几分压力,但心内已与少棘一般,隐隐骇然:“元始劫罚……”
此刻天地间所呈现出来的这恐怖气象,可不仅仅来自于这印符,更来自于天地间已被引动的元始劫罚!
凡在此界用超出此界承受之力者,皆受此罚!
这一条限制,是他与少棘周旋了如此之久亦没分出胜负的原因,更是他们一群人合力亦不能将其杀死而对方亦无法脱困的原因!
似他们这般横世之大妖与纵界之神祇亦要忌惮这元始劫罚,不敢越雷池半步,可横虚真人不过有界,肉体凡胎!纵他还有绝强之手段护体,亦不可能全身而退!
一劫之下,最少是个修为尽毁!
一介修士而已,竟要做连他也不敢做的事情……
傅朝生一时竟说不出心底感觉。
见愁同样在此刻想起了劫罚之事,况她才位封阎君,在得到生死簿的刹那便有无数的东西灌注进脑海,对这劫罚知道得只怕比傅朝生还要清楚一些。
她面上比傅朝生还要动容几分。
但印符已起,再阻也难。
更何况横虚真人自己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诛邪”之印一出现在眉心,便飞旋而出,向下方飞落!
“轰隆隆……”
山摇地动!
极域十万里恶土,浩浩荡荡,竟是升起了一座几乎覆盖极域七十二城整片范围的八角棋盘,竟像极了修士修炼最初的斗盘,盘面暗蓝,经纬线交织,唯中间一块,大如满月,皎辉洒遍,呈现出明净而危险的澄蓝!
远处谢不臣见状,亦忍不住有几分赞叹。
但他浑然没有旁人应有的紧张,只是注视着横虚,心底思量间,将袖袍中一物扣在了掌中。
隐隐的白光,便从袖中出露。
与此同时,天象骤变。
简直比昔日谢不臣渡问心劫时盘踞在昆吾上空的旋涡还大,除了纯黑之外,竟无杂色,显露出一种不可违逆的意志,一股莫能与敌的气势!
旋涡尽头有什么,谁也看不清。
横虚真人这“诛邪之印”,少棘实没放在眼底,纵使杀祂亦不能将祂进斩,但头顶上这突然出现的元始劫罚,虽还未降落,却已让祂毛骨悚然,只觉心头一片冰寒。
绝世的危机当头,哪里还能保持全然的冷静?
磅礴的黑沙陡然一缩一聚,竟是终于凝成了那极似蜈蚣的邪戾之形,同时压制已久的实力也全部释放出来!
“砰!”
狭长的身体两侧排戟似的长戈一举,汹涌而霸道的力量已势如破竹一般撞向裹卷着祂的生死簿。
见愁闷哼一声,已受重击。
生死簿上光芒一暗,少棘便如一头黑龙般,挣脱了束缚,疯狂地朝外窜去!
但外面偏还有傅朝生那一层封锁。
在少棘突然爆炸的力量面前,傅朝生这仅有己身实力三四成的封锁显然无法再将对方困住。
所以那漫天暗纹,只将其阻了一阻。
若这一场是只有傅朝生与见愁二人对战少棘,眼下只恐已让对方安然脱身。
但旁边还有横虚真人!
棋盘一出,便已开始蓄势。
在少棘挣脱之时,他便陡然一声高喝:“落!”
人岿然不动,指诀却迅疾一点!
大得惊心的八角棋盘上顿时龙蛇疾驰,八道浑厚的力量自棋盘八条线上奔涌到中间,经那澄蓝的中心汇聚,再出时竟只剩下一道近乎纯白的幽光!
横虚真人指之所向,便是它的去向!
幽光奔行,无法形容速度。
像是落下的棋子!
上一刻出现在棋盘中央,下一刻已落在了少棘身上!
这分明已是超出此界的力量,是为仙力!
少棘心头已然怒极,长长的长着倒刺的尖尾一甩,已向这幽光挡去!
“嗤!”
竟是一声利响!
那幽光如剑一般,斩下了他长尾!
“吼!!!”
少棘的嘶吼,已再听不出半点人声,浑然是受伤的猛兽,恐怖至极。
但更恐怖的,是天穹上那旋涡!
“轰……”
万丈深沉的漆黑,陡然散开,旋涡的深处竟出现了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
就仿佛有巨人沉睡在星辰深处,为他们所惊醒。
下一刻,便见两只巨大的手掌,从星空中凝聚而出,顺着这庞大的旋涡,仿佛按死微不足道的蝼蚁一般,同时向横虚真人和神祇少棘压去!
太大了,大到令人恐惧。
仿佛轻而易举就能掀起整个极域,覆灭此界空间!
少棘虽知这元始劫罚的厉害,但从不知道这劫罚竟来得如此之快,更没有想过十九洲修士会采用这种近乎于“同归于尽”的手段,来将祂灭杀!
纵使拖着诛邪印留下的伤再逃,可也来不及了。
只“轰”地一声已被那巨大的手掌按向地面,几无反抗之力!
横虚真人这边却是同时飞来了一白一银两道光,展开来罩在他头顶,竟是无巧不巧刚好各挡住一半。
一者看着竟是一造型古雅的白玉小鼎;
另一者却是先前用以困锁少棘的暗蓝银纹!
谢不臣与傅朝生对望了一眼,眼底都透出几分惊异。
但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这鼎与这银纹到底从何处来,那巨掌已从高处按下!
“砰!”
白玉小鼎崩碎成灰,元始劫罚之力挡去三成!
谢不臣安然无恙。
“哗!”
暗蓝银纹流散成气,元始劫罚之力挡去四成!
傅朝生近半片身体瞬间崩毁,修为大损。
剩余的三成终于毫无阻碍地落在了横虚真人的身上,他周身顿时出现了一片空间的虚影,有山有水却迥异于十九洲任何一处。
是他问鼎有界后修出“界”!
周身道袍清光一阵摇曳,竟是将那三成劫罚之力转至了“界”中!
“啪!”
一方小天地如琉璃镜面般碎裂,元始劫罚剩余这三成力便也被挡去大部分!
最终的些许落下,横虚真人“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面色已现灰败!
这刹那间,见愁终于看明白了。
不愧是正道数百年的领袖!
横虚真人的算计,不可谓不深。
此界元始劫罚之力,乃是盘古所亲设,为的便是毁灭神祇。
横虚真人执掌诛邪印,早知单凭这一印该无法除掉远胜于秦广王的少棘,所以先以此印引动劫罚,又以此印为威胁,迫使少棘不得不使用超出此界的力量逃出困境。这时劫罚早已引动,再察觉有另一道超出此界之力出现,降罚自然极快!
他是要少棘同时受诛邪印与元始劫罚之力……
只是,谢不臣祭出的这鼎,还有傅朝生的相助,是否也在他意料之中?
这念头飞快地划过了。
见愁不及深想,眼角余光已瞥见另一头巨掌落下后,少棘整个身体几乎蒸发了一般消失无踪,唯有一道黑气化作三寸余长的小小蜈蚣,竟是侥幸没死!
“追!”
扶道山人当机立断,直冲过去!
见愁只道这少棘分属神祇一族,深不可测,更知那紫色幻光该十分紧要,也不敢就这么让对方在重伤的情况下,还从他们眼皮底下逃跑。
所以也在此刻,果决地再祭生死簿!
大地之上,巨掌已散,那诛邪印所唤出的八角暗盘棋盘却还完整无损。纵使对修士消耗极大,可横虚真人还是竭力维持着它的存在。
这时候,所有人都知道——
只需他再唤出一道幽光如子落,便能彻彻底底将少棘诛杀!
横虚真人也确重新打出了印诀,推动着棋盘八角边缘聚集出新的玄异之力,向中心汇聚。
只是越往中心,他手指颤抖越是厉害。
双目淌下的血痕未干,道袍上又添新血,赤红的双眼里光芒一时明亮,一时晦暗,看上去哪里还有昔日诸天大殿上仙风道骨模样?竟透着几分入魔似的狰狞!
见愁向少棘那一点残影急追出一半时,便忽然察觉身后气息似乎不对,待一回首,竟见横虚真人那染血的目光,落在了傅朝生身上!
顿时惊骇欲绝!
“真人——”
但横虚真人此刻哪里听得见旁人言语?脑海中一声一声回荡的尽是当日九头鸟残魂所述之言!
大劫起于变数!
至妖至邪,变数乃出!!!
他抬手一指,指尖所向不是少棘,而是才为他挡去半劫、修为折损近半的傅朝生!
这电光石火的惊变之中,旁人都追少棘而去,就连傅朝生的注意力都在少棘身上,岂能料到横虚真人这毫无预兆的动手?!
他伤重在身,且毫无防备。
唯有长空里一直盘旋的鲲鹏展翅而来,往他近前一挡!
“嗤拉!”
翼能遮天的鹏翅竟生生为这一束幽光撕裂!
未能完全耗尽这一印之力!
幽光顷刻间穿透鲲鹏之身,再落到傅朝生身上!
“轰隆!”
恐怖的力量直轰得他砸落到地上,面上甚至是一种还未反应过来的茫然,半点不明白横虚真人为何对他动手,便已目见鲲鹏坠落,身感利剑透体,实在分不清是所受这一记偷袭更痛,还是眼见鲲落更痛!
发狂间人形已散,妖气纵横!
但诛邪印之威又岂是受伤之他所能抵挡,根本来不及反击,更来不及去救下半空中坠落的鲲,便已被轰进厚厚的地层,向十八层地狱深处坠去!
天穹里,那活了上万年的鹏,巨大的身躯在半空中翻转,左侧的羽翼已完全撕裂,就像是落回海洋一般向地面坠落,又变回大鱼的模样。
“砰!”
沉重地落在地面……
鲲血洒遍!
这一刹那,所有都觉得那重重的落地之声, 好似在自己心头响起, 成了重重的一击。
从十九洲到极域, 谁也没有反应过来。
不管是修士还是鬼修,都不明白横虚真人这诛邪印怎么忽然向自己人去了!
大能修士们亦颇有一种骇然之感, 不由面面相觑。
唯有玄月仙姬目光变化, 落在横虚真人身上,又转到半空中见愁那一道不及援手的身影上,便叹了一声:“要糟……”
庞大的身躯落在地上,几乎覆盖了小半个极域,鲜血涌成了河流, 撕裂的羽翼却散在远处。
祂海岛一般的背部,满布着裂痕。
从高处望去,已是奄奄一息, 连哀鸣都无法发出,触目惊心!
见愁的手在抖,心在抖, 连着持握在掌中的鬼斧, 都跟着轻轻颤动。
脑海里千千万万的思绪在轰然!
是明日星海时, 大半修士的敌意;是谢不臣借傅朝生之口转达于她的警告;是当初茫茫雪域, 那至邪大妖对她言, “故友觉得我该在, 我便会在”……
地缝里, 那遁逃的蜈蚣之影, 早已不见。
横虚真人这一记诛邪印未能打向祂,亦让原本追祂而去的人愣住,便给了祂绝好的机会。
一线残影,再无踪迹!
但在这种时候,谁还顾得上去追呢?
虚虚立在半空之中,见愁一身山河袍被风卷起,与这如棋的世事一般跌宕着起伏,鬼斧悄然消失,重握在她掌中的,是那一线赤红如血的一线天!
她周身上下已冲涌着几分危险的气息。
开口时声音冷沉藏满杀机:“真人这是何意!”
“至妖至邪,当诛!”
面白如纸,眼底赤红未褪。
在第二记诛邪印打出后,横虚真人体内的经脉与元婴便已遭受重创,再也难以维持那浮出地面的八角棋盘。顿时只见暗蓝光芒如潮水一般褪去,诛邪印已消失无踪。
他这“至妖至邪”四字,说得是凛然无畏,实让见愁生出了满心的荒谬与讽刺,只尖锐地反问:“傅道友才为真人挡去元始劫罚!真人不念其恩,转瞬间便举刀相向,到底谁才是妖!谁——才是邪!”
“出本蜉蝣一族逆天而生,是为妖!身化神祇之形,与少棘实乃同族,是为邪!”
双指一并,锈剑已凝。
横虚真人浑无半点被质问的心绪,反用一种坦然而冷酷的神情回望她,向她,亦向这疮痍战场之上所有注视着他的人,朗声地说着!
“少棘潜我界内,不知何为!焉知傅朝生此獠非与祂一丘之貉?杀又如何?!”
“好一个‘杀又如何’,好一个‘杀又如何’!”
见愁原还想横虚真人敢以引元始劫罚降世之法来斩少棘,实是有大勇大智,可畏亦可敬,可听他这番言语后,竟是忍不住大笑出声!
一线天剑意已然冲天!
她只向横虚冷笑一声:“真人杀我故友是‘杀又如何’,那今日我若欲杀真人,又如何?!”
“天下正道,自然昭昭!”
此时横虚真人身后所立,乃是众多十九洲修士;见愁虽持一线天,可所立正在横虚对面,背后是极域无数还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的鬼修。
虽然无人有动手之意,可这方位与立处,隐隐间竟已似预示着某种变化。
场中,陡然剑拔弩张!
可横虚真人面上未见半分惧色,非但义正辞严回了见愁,更在此刻头也不回地向身后众人一声怒喝:“去追!”
昆吾诸位弟子,顿时一怔。
谢不臣立于众人之间,淡漠的眉眼间未见有任何波动,只一垂眸,便已飞身而出,同时向身后其余昆吾弟子道:“诸位师兄,同去?”
吴端王却等人,皆有些迟疑。
但半数昆吾弟子已在这一刻了然了横虚真人的意思:除恶务尽!傅朝生先接了元始劫罚四成之力,再受一记诛邪印,必已重伤。此刻不知坠向十八层地狱何处,当追而杀之!
他们顾不得多想,应命而去。
王却望着谢不臣那一道浑然看不出半分深浅的身影,又看了似正欲与横虚真人动手的见愁一眼,终也身形一晃,提剑与谢不臣共昆吾小半弟子投向下方巨大的裂缝,去追傅朝生妖踪!
这分明是无论如何也要置傅朝生于死地了!
见愁只觉论杀伐决断,自己实还差了眼前这所谓正道领袖的横虚真人无数!
她真是当即想趁他病,要他命!
可昆吾众人已然追去,当中更有个无论如何也难预料的谢不臣,又如何能在眼下放胆一战?
傅朝生参与进这一场阴阳界战,几乎全因她一人而起,末了战尽胜负分时,竟出现这等变故!
若他真有个三长两短,她心何安?
这一瞬间,分明已是对横虚恨之入骨,可偏偏硬生生咬牙忍了,深深看了他一眼,直将剑势一收,便欲抽身!
“见愁小友可要想清楚了,此一去,便是与我昆吾为敌,与这天下昭昭正道为敌!”
横虚目视着她,目光凌厉,冷声喝问。
同时抬手一挥!
他本是昆吾首座,掌中结有阵印,连系着昆吾弟子先前战时所结之剑阵,此刻抬手间便引着剑阵重新发动,竟迎面向见愁打去!
见愁只森冷漠然地回道:“为敌,又如何?”
剑阵数百道剑光挡住去路!
她根本不退让半分,迎着这耀目的剑光,便是响彻天地的血月一剑!
“嘶啦——”
她已是有界大能,凭昆吾这区区半数弟子所结之剑阵又岂能是她对手?只一刹便被她撕开一处巨大的豁口!
众多弟子更为这一剑之威反噬,骤然吐血!
见愁连看也没看一眼,身形如电。
同时,宽大的袖袍一卷,竟是直接将地上那垂死之鲲化作一条小小的黑鱼,兜入袖中!
眨眼间,已消失在众人眼前,是追谢不臣等人去了。
“咳……”
直到这时候,横虚真人才又一口血咳出,原本就灰败的面色竟然再败一层,先前凝聚而出的锈剑顷刻间已在指间崩散!
他再也支撑不住。
人在半空中,身形一阵摇晃,竟掉了下来!
昆吾十三真传弟子中,尚有岳河、董追等人留下,见此情状,无不大骇,连忙疾奔而去,将其扶住!
人落在地上,简直连站住都难。
周遭无不起惊呼之声:“真人——”
横虚真人只觉周身气血已衰,不需仔细感觉便已知道自己修为已散去大半,眼前更是骤然一阵模糊。
此时此刻,他能清晰感觉到一旁扶道山人向他看来的目光。
且沉,且冷。
或恐,还有几分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悲哀的失望吧?
但他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只用力地抓住了身侧岳河的手臂,强撑着让自己不要倒下去,然后向这场中环视。
战场上,刀兵已歇。
极域众多鬼修们,皆是满面茫然;十九洲这方的修士眼中,更多的却是惊异变幻,大多数人都看着他,有人着急,有人忌惮,有人眼底是认同,也有人带着掩不住的迟疑……
一张张面孔,一一划过。
横虚真人本是这样看上一眼罢了,双目已模糊至极,可在目光不经意扫过明日星海那许多修士时,却忽然有些恍惚,只近乎呓语般问了一句:“曲正风呢……”
傅朝生为诛邪印击落, 一路从极域上方坠入十八层地狱, 一连击穿了好几层, 谢不臣等人从那砸开的裂缝之中一路往下, 连过四层地狱,亦未曾发现他踪迹。
反倒是到了第四层后,他略一沉吟, 竟向其余人道:“我猜一会儿会有人跟下来营救妖邪。她实力骤变, 未必是我等能及。师尊视此妖邪为心腹大患,我等自该为其除患。且这地狱范围实在广阔,不如我等兵分两路,往前追索。若得妖孽踪迹,或遇险情, 再相互知会?”
地狱实在太大了, 且背后的危险难料,昆吾众人都算得上是修士之中聪明人, 顷刻间便想明白了其中道理, 大都点头同意。
唯独王却皱了眉头。
他颇带着几分深思地看了谢不臣一眼, 但心内亦有自己的考量,所以也未反驳。
于是这昆吾半数弟子便都分开来,由谢不臣领了一路, 王却领了一路, 各自往前追去。
谢不臣的修为已经入世, 查探的范围自然更广。
他只知道那神祇少棘只余那么一线残躯都能从诸多大能修士眼皮子底下遁逃出去, 换到傅朝生的身上恐怕也不会弱到哪里去, 耽搁的时间太多,只怕寻不到人还被人逃走,便干脆没有等旁人,径自向前方追索而去。
见愁因与横虚真人对峙,迟缓了片刻,自后方追来时,已失了众人踪迹。好在她修为够高,如今又是极域第九殿阎君,驰骋于这地狱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也根本不去管昆吾的修士在何处搜寻,但自己循着傅朝生坠落的方向去找。
昆吾不重要,重要的是傅朝生。
她必须赶在众人之前先将人救下。
庞大的意念感知四方,脚底下却使出了有界修士独有的缩地之法,迅速穿过了前四层地狱。
在第五层地狱时,她与王却、吴端等人狭路相逢。
根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留给对方,见愁身影已一纵而过,同时反手甩出一道剑光,未伤他们性命,却在空间与空间之间划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缝,非能驱役空间之力的有界大能不能过,竟是暂时阻拦了这一拨人再往前的机会!
王却等人反应过来时,她早已去远。
一路又下两层地狱,才在第七层牛坑地狱发现了谢不臣的踪迹。
正好是在她昔日参加鼎争时所遭遇的那黑风天坑旁。
旧日天坑极其庞大广阔,如今被上几层地狱坠落的岩层与地层砸下,竟已经毁去了小半。
半片天坑被砸得没了踪迹。
人站在天坑边缘,就好似站在半月形的悬崖边上,往旁侧一步,下方就是深渊一样的第八层地狱。
谢不臣似乎已经查探完了,但还没来得及动手。
然后一抬头,看见了见愁。
见愁早在刚进入这一层的时候便已经察觉到了他的踪迹,更察觉到了这一层傅朝生的气息,一时握紧了手中剑,却不知谢不臣查探得几分,是以藏好情绪没露出半分端倪,只落在了天坑的另一头。
昔年肆虐恐怖的黑风,已消失无踪。坑壁上还残留着当初小貂与夔牛大战的狼藉痕迹,坑底亦塌了一半,像是一片废墟。
空寂的旷野上,只有他二人,遥遥相望。
清风吹来,卷起衣袍。
依稀是旧日初识春风面,桃花里看尽芳菲,把岁月漫过,红颜未改,公子如昨。
谢不臣似也不急着动手,只是感受着此间无形吹过的长风,淡淡道:“有清风,无明月,倒是可惜了……”
“兰台公子,岂解得庄生天籁?”见愁讽笑一声,执剑在手,“好风好月,给你也是浪费!”
话音落,真真是谁也不跟谁客气!
不知道的,只怕上一刻还以为这两人要谈论一番风月,可仅仅是下一刻,便同时毫不犹豫向对方动起手来!
实力相差虽然大,可谢不臣竟然不怕。
见愁光从一路上所遇到的那些兵分两路的昆吾弟子就能知道,谢不臣本就是想用众人拖延她的时间,也猜到来的会是她。眼下敢以入世之境同她较量,恐怕是料定了她很赶时间,也拖延不起!
毕竟除傅朝生外,她袖中还有重伤的鲲。
更不用说,先前的空间裂缝只能困住昆吾那帮人一会儿,待他们赶来,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一层上,见愁对谢不臣这无处不在的心机,已是生出了无穷的厌恶,下手更不留情!
“砰!”
“砰!”
“砰!”
……
瞬息间的触碰,已然交手了十数回!
见愁突破有界,但先斩秦广王,后与少棘神祇多番交手,实力有所消耗,且铸就混沌之体后,原有的诸般道印虽然还在,但真到用时,竟奇怪地没那么得心应手。
鬼斧与生死簿,用以对付秦广与少棘极佳,天然有克制之力。
但对付寻常修士,自是一线天更妥。
谢不臣亦非善类。
枉死城旧宅中那神秘主人所留的诸般修炼要诀并术法手段,他早在攻打极域这段时间里看了个全,又因禀赋极强、天资超绝,融汇贯通领悟之下,境界已直逼返虚!
更不用说须弥芥子中四百年,所习得的那《青峰庵四十八记》中种种道术!
纵打不过见愁,亦能拖上好一阵。
两人时而在天坑上空,时而紧贴着天坑上那满布着吞风石的坑壁,翻转腾挪,互不相让。
谢不臣是竭力地应对着见愁一招一式。
见愁却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火速碰撞的交手中不断判断他的实力,以窥得一丝一击必杀的机会!
一线天的凌厉与杀气,绝非一般修士能承受。
见愁不断驱役着空间之力去压迫谢不臣,减少他腾挪的空间,终于在对方持着人皇剑转身避开她剑锋的瞬间,找到了绝妙的时机!
两人身形一错而过!
见愁体内混沌之力鼓荡,竟硬生生催动了风雷翼,赤金光芒环绕,羽翼舒展却如刀锋,在她身形与对方擦肩而过刹那,扫向谢不臣脖颈!
这本是战中的变式,连见愁自己都是伺机而动,该不可能有任何人能对她此举有所预料。
可谢不臣竟无半点慌乱!
相反,在错身而过打个照面的电光石火间,他的目光掠过见愁,竟然皱了皱眉。
“轰!”
下一刻,天坑之中变化骤起!
无数吞风石竟同时炸裂,爆出一团极为奇异的风力,四面八方更有无数枚灵石亮起,赫然是一座早就布好的大阵!
此刻见愁已与谢不臣擦身而过,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半身已为这阵法笼罩,欲转身反击时,才惊见谢不臣令一只未持剑的手负在身后,紧紧地扣着一柄墨尺!
是先前战场上惊鸿一瞥时见过的!
危机之感难得袭上心头来,根本不需赘言,见愁心底已然一沉,知道是自己不察,竟中了计。
人皇剑收,墨规尺出!
奇异玄奥的阵法以天坑作为基底,古怪的风力贯穿整座天坑,将见愁困于阵内,凭她曾领悟乘风之道印,居然也无法融入这风中脱身。更不用谈那本不应该降临的压迫之力!
就好似这阵中拥有与此方天地不同的规则一般!
是谢不臣扣紧了尺,如持利刃一般,向她头顶划来!
一方尺,是一方天地!
谁言墨守成规便是故步自封,便是不好?
有时候,坚守自我,反而难得。
自成一派,一个我,便是一隅独特的世界!
见愁看得出这阵法深浅,却看不出这一柄墨尺的深浅,虽陷阵中,但风雷翼既出也不准备收回!
索性硬生生闯过去!
竟是冒着自己被困阵中的风险,也要抓住机会,将谢不臣斩杀!
谢不臣亦未想到她到了这地步也还半分不肯退,本欲待她收势后以墨规尺相限,但此刻若不回防,只怕还不等他得手,这一颗头颅便要落下!
凭他的修为,顶多重伤见愁。
可若是在这种情况下为见愁所伤,实力的差距将为他带来最致命的危险,等待他的只有一个“死”字。
谢不臣终究还是不得不小心,被迫回防,在风雷翼展翼向他脖颈削来他竟伸出了手去!
掌心似握着一天明月,指间流淌过万道剑意!
目光从在这风雷翼上划过,却是难免想起了当年初知此翼出现在见愁身上时的感受。
五指用力,硬生生将其拽住!
他忽然便笑了一声,另一手指间一翻,墨规尺一阵变幻莫测的翻转,竟涌出千万道水墨之气!
落尺如刀,落墨如剑!
向见愁风雷翼上一划而过!
同时那紧握住羽翼的右手生生向外一扯——
“噗嗤!”
原本紧紧贴附在见愁肩胛之上的帝江风雷翼道印,竟被这怪异的一尺之力,生生剥离!
连带着她周身其余道印,都摇摇欲坠!
纵混沌之体,亦仿人身而筑,依旧有知有感。
在道印被剥离的瞬间,活人剔骨一般钻心的痛意便已传递到全身!
那巨大而危险的羽翼,竟被谢不臣硬生生撕扯下!
血溅长空!
见愁往日从未见过谢不臣这神秘兵器的术法与威力,乍受此击,实有些猝不及防。但长久酝酿于意识中的反应速度,让她咬紧了牙关,强忍了肩胛之上传来的剧痛,轰然间一剑劈向天坑某处角落!
“轰隆!”
剑携空间之力,霎时越过那纠缠不休的风力,撞在几枚吞风石与灵石之上,立刻粉碎,连带着整座阵法也在这一刻轰然崩散!
漫天古怪的风发出了尖利的咆哮,朝天际高处散去!
见愁脚下踉跄了一下,折身落在天坑边缘。
肩胛之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鲜血染红了背后壮阔的山河图纹,伤虽算不上重,可看着实在触目惊心,透着点难言的惨烈。
谢不臣则立虚空之中,染血的风雷翼没了其主的催持,重化回了一枚道印。
清风吹青袍,淡漠出尘。
他指尖勾着道印,金光闪烁,犹似立在玉宇琼楼上那伸手摘星的天人。
目光向见愁一转,他神情间却并没有多少得手的愉悦,只注视着她道:“你看似冷静,实则关心则乱,乱中出错。我所设原是雕虫小技,再明显不过,你本不该看不出来。”
见愁却只是打量着,未答他此言,也未露出半分异样的情绪,只道:“不愧是人传的‘紫微道子’。傅朝生为横虚挡元始劫罚之力,尚受重伤;你之修为,纵不止表面这一点,可在劫罚之力下,亦不过区区,竟能全身而退,实在不可思议。”
被她看破了。
谢不臣一笑,墨规尺翻转,目光里浅淡一片,意态却锋锐如刀。振袖间,原在入世巅峰的修为,竟陡然往上一拔!
顷刻间已冲破界限,到得返虚!
见愁见此半分不惊,眼底还露出了几分嘲讽,只道:“恐怕除了修为之外,那鼎也是关键吧?”
“哦?”
谢不臣挑眉,有些兴味。
他是真不急着动手,不慌也不忙,好似能站在这里跟她聊到天荒地老一般。
见愁便道:“横虚若有此物,怕不会交给你,早在引动劫罚时便自己用了。而似你我这等一门中的精锐,天下目光之所向,去过何处,探过何地,都在旁人眼中。每一次,每一地,目的皆不单纯。算你行踪,当年同赴雪域共探密宗,想来是我不妨,竟让谢道友得了‘机缘’。”
真真猜得是半分不错。
九疑鼎早在谢不臣之手了。
他当年去雪域之前,便得了横虚真人交代,要带回这能避万劫的法器,以用来为他渡过问心道劫。
但他么,回来后却告知横虚,此物落入见愁之手。
横虚是否怀疑,他不清楚,可随后渡过问心道劫,亦不得不强为他硬扛,倒折损得自己几分修为。
想来今日他再祭九疑鼎,他这一位师尊,心底该不平静吧?
谢不臣笑望着她,但将过往桩桩件件数来:“雪域一行,多托见愁道友之福,先以蓝翠雀引了伽蓝现身,才令我顺利收得九疑鼎;又因道友之故,误入须弥芥子,凭空向天借四百载时光,习得精妙道术。往日总是道友夺我气运,抢我机缘,先是杀红小界争这帝江道印,接着三千小会夺了一人台,后隐界之行更是处处作对,撕取手记,毁我身魂……这天下间的好事,总不能都让道友占了。”
夺气运,抢机缘?
这算得了什么?
见愁修为远高于他,虽失风雷翼道印,却实还不将其放在眼底,只在这一刻嗤笑出声,颇带着几分深意地讽道:“我夺你的,只怕比你以为的,还要多。”
“……”
刹那间,眼底危险的杀机就要迸射。
但险险按捺下来。
谢不臣太熟悉她了,先前为他算计了一遭,实是她关心则乱,但一旦吃了这亏,便彻底冷静下来,所谋所虑只怕比他还要周全几分。
这一句话,分明是挑衅与试探。
他心思流转,到底没有显露出分毫破绽,只是轻轻地一松手,那风雷印道印在他指尖遇风如沙散,而后慢慢看她,一字一字道:“你对他,在乎得过了头……”
昔年翻遍典籍, 得知世存绿叶老祖所留之杀红小界, 中有帝江之骨,推算能得一风雷翼之道印,便允顾青眉入界一探。当时只知界中有强敌, 却未知是谁。知道听闻崖山新收的女弟子有风雷翼之道印, 才知界中同自己作对之人的身份。
但到如今,这道印已无关紧要了。
不管是对他来说, 还是对见愁来说, 修为攀升至能唤一声“大能”的境界后, 帝江风雷翼的威力, 实在差了一些。
谢不臣毁印后, 亦无动手的意思。
见愁与他在过往的时间里, 不管是人间岁月, 还是修界寒暑,都在相互猜忌,同时也不断熟悉着对方的变化。
最强的宿敌,最深的了解。
她听了此言之后, 目光微微地闪烁了一下,但依旧如先前听闻谢不臣说她“关心则乱”时一般, 不置任何评价, 只问道:“谢道友似乎欲有指教?”
谢不臣只寻常地垂眸,声音毫无波动:“无情便无弱点, 有情便受人掣肘。见愁道友此后, 恐怕是万事都要留心了。”
听上去, 竟透着几分极似良言的劝告。
是他最切身的体会吧?
可见愁,终不是他。
她未再回应谢不臣半句,只是在此刻回首望去,在方才这实在算不上很长的交手之间,昆吾那帮人已从她设下的空间裂缝屏障绕过,浩浩荡荡追至。
王却、吴端等人皆在。
远远见着见愁与谢不臣这隔着庞大天坑相对峙的局面,众人皆是心生戒备。
唯王却看了见愁背后的伤一眼,微微蹙眉。
昆吾众弟子自然是落到了谢不臣那头。
还不待旁人开口,白骨龙剑吴端已念与见愁颇有几分旧日相识之交,劝她道:“见愁师姐,我等今次是奉命而来,若师姐强要阻拦,实怕我昆吾崖山两门伤了和气……”
“昆吾崖山两门,原还有什么和气在吗?”
虽看出吴端是不愿向自己举剑,可她这一次无论如何都站在傅朝生那边,对横虚真人之所为,实在无法苟同。
“生死不论,只管动手。”
到这地步,是无法善了了。
吴端想劝,可见愁这模样实在不像是能劝回的,白骨龙剑在手,竟头一次觉得不大好拔。
事实上横虚真人之举,也出乎他们的意料。
但师命难违,况傅朝生身上确有古怪之处……
众人虽知眼前是崖山的大师姐,但在八方城时她已近乎向横虚真人并昆吾宣战,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不动手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是以只听得昂然拔剑声起!
这半数昆吾弟子已是要作势再结剑阵,毕竟凭他们任何一人的修为,都无法同见愁相抗。
可也就是在这时,天际忽然传来一道惊雷!
“噼啪!”
赤红色的电光骤然划破长空,自十八层地狱的顶上冲入地底,直向昆吾众人而来!
竟是一道雷信!
如今阴阳界战已罢,不管内中争斗如何,十九洲已握住了大局,似风雷之信的手段自也可在此界施展。
可从来只见蓝白之雷信,何曾见过赤色?
见愁未便出这雷信深浅,但昆吾众人一见雷信,已骇然色变!
王却眉头顿时拧得更深,只一抬手,将这一道赤红的雷电拢在五指之间,沉了神念去看。
面容上,乍现惊怒之色。
神情间更有几分不敢相信!
“怎样?”
赤雷之信乃是昆吾万般危急之时的传召之信,吴端一清二楚,见王却读信后这般神态,已着了急。
王却喉咙里的声音都有几分嘶哑,也不知为何,深深望了见愁一眼,回道:“出事了……”
这突然来的变化,实是连见愁也未料到。
出事?
她不由转眸看谢不臣。
看上去谢不臣眉梢微微一动,眉心一皱,似乎也有几分惊讶。但不知怎的,见愁竟觉得他心里没有半分波动,像是早知道会有这一出一般。
昆吾众弟子,顿时一阵悚然。
王却并未明说出了什么事,但情况俨然不妙。
他略知谢不臣与见愁间颇有几分恩怨,只转过头来,想向谢不臣说些什么。
但没想,谢不臣却在他开口前开口了,好似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道:“已跑了一个少棘,再放一傅朝生亦无不可。事,当以昆吾为要。我与见愁道友一番切磋,已点到即止,当与诸位师兄速回山门。”
未出口的话压了回去,王却只觉得这一位谢师弟的心思终究不浅,虽说不上到底是哪里,但总有那么一丝一毫隐隐的不对劲。
然而此刻也不是深究的时候了。
他令众人收了剑,退去,只以一种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撤离了这才匆匆到达不过片刻的第七层地狱!
剑光一道连着一道,投向天穹顶上那裂缝处。
谢不臣也未多做停留,只看了见愁一眼,便已飞身踏云而去。
反倒是王却,多驻足了片刻。
见愁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她以为王却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但对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返身间已以一种决然之态,追上自己前方昆吾诸位同门,眨眼便消失在渺渺层云之间。
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
横虚真人对傅朝生分明是存了“宁杀错不放过”之心,如今一道雷信疾来,竟又将这一帮昆吾弟子唤走,实在让她心生几分疑虑。
身上的伤已然复原。
从头算到尾也就失了一枚道印。
见愁回想谢不臣那一把奇诡至极的玄尺,实觉出了几分深重的忌惮。纵她却有分心不察,也不该为一返虚修士算计得手。归根结底,连道印都剥离而下,是这尺有大古怪。
九疑鼎她尚且能推出其从何处得来,这把尺却让她毫无头绪。
只是眼下也不是就此思考的时候,她只将这疑影先行存下,自忖与谢不臣之间是来日方长的宿仇,真不急在这一时。
修为是她高,再寻机杀他,易如反掌。
当下最要紧,是傅朝生。
确定昆吾众人去后,见愁便毫不犹豫顺天坑而下,巨大的断裂处犹如一座悬崖,她紧贴崖壁而行,只依稀记得当年鼎争中九头鸟将自己抓去,便在这附近。
该有一处原本极隐秘的空间。
又往下半刻,果真见着。
似是岩石里中空的溶洞,其实未见多大,就在天坑底部更深处。但此刻天坑已然塌陷,带得这岩洞也垮塌了一半,如同被人一剑削去半边,斜开在绝壁之上。
下方的第八层地狱冰山地狱,已能一眼看清。
见愁落在岩洞之中,一眼便看见洞中泉眼干涸,河流隐匿,连当初总吹拂着无尽黑风的洞口,都没了那九头鸟残魂所凝的雪白图徽。
她到得此处,未见得傅朝生身影,只见得一大团黑气盘踞在洞口,剧烈地颤动,仿佛在禁受着巨大的痛苦与折磨!
“朝生——”
“道友”二字,含在喉咙里,这一刹间,竟无论如何无法出口了。
因为在她开口的瞬间,傅朝生已察觉到了她的到来,那黑气竭尽全力地聚了起来,但拼尽全力,也化不成旧日完整模样。
他只凝出了半个身形,剩余的一半却笼在黑气之中。
两股强大的力量在体内噬咬撕扯,让他苍白的半张脸上透出无尽的狰狞!
“鲲呢……”
嘶哑的嗓音,完全听不出是旧日之声,像是有另一道迥异的声音投进这声音里,混杂在一起。
他看向见愁,几乎红着眼问她。
见愁不及回答,低头看向自己宽大的袖袍时,但见满目的赤红。
不知何时,血已染袖。
那被她藏于袖中的鲲,终支持不住,自她袖中滑出,小小的一尾黑鱼,但却失了一侧的鱼鳍,伤处鲜血淋漓。
祂本体是鲲鹏,本为这天地间最巨大之物,要保持化形的状态亦需要心力。
如今落出,雨身便一阵颤动。
细弱的一声哀鸣,艰难地摆动着鱼尾,竟是虚弱地向岩洞外游去!
“鲲!”
傅朝生伸了一只手,想要将祂抓住,可却只抓了满手的血!
见愁心内一片怆然,已知这自西海大梦礁始便伴随着傅朝生的上古妖神,走到了一生尽头。
“哗啦啦”,似有水流海涌之声。
才一出岩洞,那一尾黑鱼便现出了其庞大无匹的鲲身。
没了一侧鱼鳍,却依旧给人磅礴之感。
在外面的虚空中,祂漂浮在云海里,好似一座巨大的岛屿,漂浮在西海上。常年大梦,背上堆积着海沙与礁石,长着些珊瑚海草,依稀可见旧日叱咤海天间的壮阔。
“吾存世已久,去也无憾。”
祂似乎能察觉到岩洞中望着祂的二人的情绪,沧桑的声音里,藏着一抹深深的倦意。
“大梦礁上一梦醒,睡也无聊,活腻了看看这世间风景,亦算美事……”
修为近乎只剩下原本的一成,更莫说此刻体内正在天人交战之时,若他在全盛时,未必不能逆天而为,可眼下却无法施救于鲲!
竟只能这般眼睁睁看着!
看着这伴自己一路行来的朋友,越见虚弱,看着祂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
他心神波动越明显,周身痛苦便越重,深墨绿的眼底一片暗银如潮涌动,只向鲲嘶喊:“回来,回来——”
可又怎回得去呢?
鲲看这蜉蝣,乃是至大看至微,如今虽也知道祂似乎不仅是蜉蝣这么简单,但总归是如长辈看晚辈一般。
既是大妖,怎连生死也看不破?
祂真想如往日一般讽他一句傻,但伤势太重,实分不出力气再劝,只慢慢地一笑,终不可免俗地染上几许别离时的悲愁。
尾鳍拍打,沉重庞大的身体,已向下坠落。
撞破层云前,慢慢一笑,只长叹道:“九头鸟本与吾有故,然今日再见,实如不识,汝等万该当心……”
末尾几字,渐趋虚无。
话音散入虚空时,祂那遮天的身躯便再也支撑不住半分,彻底从见愁、傅朝生二人眼前划过,向着下方第八层地狱落去!
“轰隆!”
一声巨响,万万丈冰川碎裂!
傅朝生猛地向前扑去,可体内那一股极似少棘的力量却控制不住地冲涌,将他身形吞没一半。
剧烈的痛苦让他跌倒在岩洞断裂的边缘!
妖血淌落!
他死死抓住那尖锐的碎石,向下方望去,哪里还有鲲的影踪?
往昔,祂是天之主,海之宰。
水击三千里,扶摇九万里,背负青天,翼若垂天之云!
如今,鲲死成海。
祂庞大如岛屿的身躯,在坠落于冰川之上时,便化作了无垠而蔚蓝的海水,奔流间汇聚到第八层地狱的低处,映着无言的天幕……
就这么没了。
突然且迅疾。
没有任何的征召, 更没有任何的准备。
对傅朝生来说,鲲的存在,仅次于见愁, 或者从某一种意义上来讲, 鲲的意义更甚于见愁。
他从未与见愁朝夕相处,但身旁总是有鲲。
祂随着心情,以各种不同的形态出现在他的身边, 偶尔在他与见愁说话时, 还会插嘴拆他的台,又或者是对他说一些他往日并不很能听得懂的话。
但此刻, 都没了……
一切的一切,随着那一片海洋的坠落,在连天潮水的涌动中, 如浮沙一般飘散。
连见愁都无法形容这一刻,心底到底是怎样空荡荡的感觉。她久久地站在岩洞的边缘, 听着傅朝生那冲进了风里的嘶喊,却发现自己完全听不清到底是什么。
只有那种浓重的,压抑不住的痛苦……
从一个人的身上, 传递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横虚真人动用的乃是昆吾的杀手锏,其力足以引来深藏于极域的元始劫罚,能轻而易举断去实力与傅朝生相差无几的少棘之尾,亦让本为上古妖神的鲲鹏重伤殒命。
那第二记诛邪印的威力, 似乎要比第一记更强, 也更疯狂。
即便是为鲲鹏挡住了大半, 但剩下的部分,落到本就承受了四成元始劫罚之力的傅朝生身上,无疑是雪上加霜。
但比起此刻胸膛内烧灼到让人无法忍受的痛苦,这体内相互冲撞着的几股力量,又能算得了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昆吾横虚真人,会突然间将诛邪印转向他?
是因为少棘最后那句话?
又为什么,他竟会感受到这种非人的痛苦?
仿佛在眼睁睁看着见愁坠入那地心的时候,胸膛里就有什么东西,被轰然打开;如今又眼睁睁见着鲲坠向第八层地狱,但从他这半颗心里,冲出来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生死簿呢?”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下转身,向着见愁踉跄地扑了过来,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嘶力竭地喊,“见愁,见愁,生死簿呢?”
见愁的眼底,浮出了一层悲哀。
她望着他,没有答话。
傅朝生于是觉出了一股巨大的恐惧,可他不愿意相信,近乎执拗一般,向她嘶吼:“生死簿呢?!给我!!!”
他未能控制的力量,压得她直撞在身后洞壁之上,肩胛上还未来得及复原完全的伤处,被洞壁上一块突出的岩石刺入,骤然的痛楚便从后背传遍全身。
可一声没吭。
见愁只是抬起了眼眸,望见他眼底那疯狂掩盖下的脆弱,于是便也觉得自己心底,汨汨地淌出血来。
她终究还是把生死簿给了他。
手掌有些失了力气,生死簿才从袖中取出,便从手中滑落,滚到了傅朝生脚边。
他一下放开了她,将之拾起。
生死簿乍一落进他手中,炽烈的金光便如火焰一般冒了出来,似乎极度排斥着他的靠近,甚至灼烧着他的手掌。
可他浑然不知痛一般,将它打开了。
无数遗留自远古的古拙金字,瞬间从卷中冒出。
盘古创立轮回,轮回覆盖六道。
人族独聚天地钟灵之气,被赋予最强的灵智,虽有轮回法则规定之寿数,但一旦踏入修途,寿数则累而加之;其余各族,命数皆在簿中,亦由轮回法则赋予,或一日,或一月,或一年,论寿数,鲜有胜于人者;或有胜于人者,灵智亦不如人。
人道中恶者、弱者、无能者,后世打入地狱道、饿鬼道、傍生道;
各道中善者、强者、拔俗者,后世升入人道,得而为人。
魂散人死,命不得改。
什么都有……
从人祖盘古创立轮回到轮回的每一条法则甚至于凡人的生死,都记述于上,可唯独没有如何逆转乾坤,聚魂救人!
能看到的,只有最后这冷冰冰的八个字!
魂散人死,命不得改!
“哈哈,哈哈哈哈哈……”
傅朝生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看着这满卷的金字,大笑了起来,只觉每一字每一句写的都是人,人,人!
这轮回的法则,可比他想的还要冷酷!
“人祖盘古,好一个人祖盘古!”
天生万物!
人不过是其中之一!
人祖盘古,亦不过是人族之祖!
凭什么,祂能创这六道轮回,强将天地其余有生之灵纳入轮回之生,分以善恶优劣,人中劣者,放逐于恶道;别道优者,选而入人道!
万物何辜?
蜉蝣一族,朝生暮死……
又有何辜?
六道生死簿,一卷翻遍,却是叫他知道,既无自救之法,亦无救人之法……
傅朝生笑到末了,是满腔的惨烈。
他轻轻地松手,任由那生死簿落在地上,然后望向见愁,声音像是秋风吹过了落叶,带着难解的萧瑟:“故友原来早就知道……”
是啊。
若这生死簿中,有能保鲲魂魄不散的解救之法,她又怎会与他一般,袖手坐视祂这般消散于天地间呢?
傅朝生恍惚极了。
见愁在他松手后,身子便慢慢滑了下来,跌坐到了地上,淋漓的血迹从她身后的岩壁上一路淌落。
触目惊心。
她闭着眼,听着他颓然的言语,心绪一阵涌动,终还是慢慢睁了眼,望着他。
傅朝生被那洞壁上淌落的鲜血扎了眼,一下竟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来。
他半跪下来,想要靠近她。
可他的身躯已被如潮的黑气淹没,仅剩下残破的人形,想伸手触碰她,只颤着声道:“不要怕,不要怕我,是我错了,见愁……”
那是何等孤独而彷徨的眼神?
见愁眼底的泪一下滚落。
她红着眼眶,只觉有那么一柄利刃,凶狠地、不留半分余地地,一下楔进了她的胸膛,扎了个血肉淋漓,也让她在这一瞬间,变得狼狈不堪。
“不,你没有错……”
她闭上了眼,似乎想要止住眼底那涌动的泪意,可又如何忍得住?一时只觉怆然无比。
“是我错了。”
打从雪域密宗开始,她便不该让傅朝生涉足到这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中。纵他是至邪大妖,拥有绝强的本领,可这世间时到底从来只有耳闻,从未切身体验。
他又怎知,人心险恶?
可他不知,她该是知的。
况她本就在傅朝生身旁,原该将这人性的种种恶处告他知晓,也好对旁人有所防备。
若她真做到了毫无纰漏,今日又怎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场惨剧的发生,而毫无阻止之力?
鲲死了。
不是傅朝生的错,是她的错……
傅朝生却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为自己方才犯下的过错而惶恐,他失去了鲲,实在怕极了。
他害怕自己连见愁也失去。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能疯了一般地去弥补。
“不,没有事,没有事的……”
目光在四下里游荡,他寻找着什么,慌张,又好似茫无目的,直到最后才看见自己的手。
那沾满了鲲血的手。
明明是哭着的脸,却在向她笑:“没事,没事,我们还会有更好的,不要怕,不要怕……”
他将那几乎要为所有黑气都吞噬的五指紧紧握住,未干的鲜血都凝聚到一起,眨眼竟聚成了一枚赤红的道印!
是半片羽翼的形状!
然后他一下伸出手来,按住了她的肩膀。
这一瞬间,见愁忽然就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她看清了这枚道印的形状!
也听清了傅朝生那一句话!
竟是与她当年一人台上所闻,一般无二!
“不,我不想要……”
若这所谓更“更好的”的代价,是一名挚友的离去,她宁愿不要!
见愁泪涌,只想往后退。
可后面只有冰冷坚硬的岩壁,切在这一刻,傅朝生体内的力量,好似在极度的衰弱过后,达到了另一种极致,只一只手按在她肩上,竟锁住了她所有的力量!
躲不开,逃不了!
“不会很痛,不会很痛的。”
傅朝生呢喃着,并不知她为何不想要,只是感觉到了她的恐惧,于是伸出手去,拥住了她。
他用自己贫乏而拙劣的言语安慰着她。
可见愁并没有半点被安慰到的感觉,她只是清晰地感受到那受伤的肩胛之上,有什么冰冷又灼烫的东西落下了。
极寒,极炎!
在落下的那一刹那,便顺着她肩胛处的骨骼,向全身蔓延开去!
恐怖的痛楚,犹胜于当年初得帝江风雷翼道印之时!
但仅仅片刻后,便有一股力量自眉心透了进来,护住了她灵台,隔绝了周身一切袭来的痛苦。
模糊的视线里,是傅朝生那惶然又伤悲的眼。
“嗡”地一声颤鸣,整个岩洞之内的空气都震荡起来,下一刻,一片朦胧的虚影,便自她肩胛之上飞起!
透出她躯壳,透出这岩洞!
甚至透出了外面的天坑!
一直投射到十八层地狱之外,那极域阴沉的天空之中——垂天之翼,扶摇九万!
无数匆匆撤离的修士与鬼修抬首而望,依稀间竟想起了不久前在这战场上叱咤的鹏影……
见愁心底,忽然就空荡荡的一片。
来自上古妖神的本命道印,在这一刻充斥了她的身体,让她动也动不了一下。
外面风声呜咽。
她望着傅朝生,眼底只有一种无言的哀戚。
傅朝生忽然便觉得心痛如绞,她的一切神态与情绪,都牵动着他的所有。
那半颗心……
是那半颗心!
他还记得,见愁说,因这一颗心,他才有了“欲”,可“欲”也会让人这般痛不欲生吗?
太痛了。
他整个人都要蜷缩起来。
可他实在不想继续痛下去了,于是用力地伸出手去,竟然直接剖开了自己的胸膛!
血淋淋的半颗赤子心,便在里面跳动。
鲜血与妖血连接在一起,心上是红的,周遭却渐渐便成了蓝。
“嗤”地一声,傅朝生将这半颗心剜了出来,鲜血并妖血从他胸膛淌落。
“不痛了,该不痛了……”
他这样呢喃地念着,便将这半颗心掷在地上。
它静静地躺在尘埃里,停止了跳动。
傅朝生以为那自吞下这半颗心后的折磨,到此便该结束了。然而仅仅是在那心落到地上的下一刻,更剧烈的痛苦便侵袭而来!
没有了心,便向整个胸膛扩散!
甚至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种重新变回了纯粹妖邪的恐惧……
为什么?
为什么还会痛?
没了这半颗赤子之心,所有的痛苦不该都停止了吗?
为什么,他还会痛?
无尽的不解,都在这一刻涌上了脑海,冲击着他固有的、懵懂的认知,他几乎下意识地想向见愁求助。
问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可他抬起头来,只望见见愁那一双含着痛苦与悲悯的泪眼……
于是轰然一声。
还有什么不清楚呢?
对人世的一切,他并非一无所知,只是有时候毫无保留的信任,让他下意识地相信着身边人的话,而不会去怀疑。
苍白的面容上,无有血色,只有一抹忽然生出的愤怒,甚至是……
恨意。
傅朝生凝望着她,茫然且无措。
“你骗我,为什么骗我?我对你,分明不止是欲……”
见愁望着他,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无法回答……
傅朝生等了她很久,也没等到她开口,于是恍惚明白了什么,慢慢惨笑起来。他不懂,为何先让自己学会了情爱,又让自己学会了仇恨?
人,真的好难懂。
不仅是十九洲那些修士他看不懂,便是眼前的故友,他也没有看懂过。
没了那一颗赤子心,他周身为黑气所吞没的速度,突然便加快了,好似一下失去了原本的对手,没有了一切与它冲撞的阻碍之力,眨眼连他那一张脸也淹没。
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崩毁了。
然后它们重新聚拢。
一点一点。
片刻后,便凝成先前傅朝生无论如何也未能凝出的人形。
只是再无昔日登天岛上,那少年青苔似陈旧的长袍了。
沉沉的暗蓝,像是厚重的夜色,压在他身上。
坚持很难,放弃却很容易。
一旦放弃之后,这世间事,好像也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甚至连原本贯穿他周身的苦痛,都在这一刻消灭无踪。
傅朝生忽然能听到满世界的风声,雨声,水流声,云散声……
他的感知,无限地放大。
好像根本不用费力,只需要动那么一个念头,天地宇宙,生生灭灭,便都在他心中,又仿佛他本身,便是宇宙的部分。
蜉蝣深墨绿的瞳孔,竟然变成了晦暗的蓝,那曾爬满他脖颈的银纹,此刻只深深地熔铸在瞳孔的深处!
不再有妖邪之气,只有浅淡而纯粹的戾气!
唯一让见愁熟悉的,或许是那眸底,化不尽的伤……
半颗赤子心,是死物。
但它却成为一枚钥匙,打开了一扇封印的门,可以让情爱涌出来,也可以让仇恨涌出来。
而这心生之物,并不因心去而消。
这一刻,到底是该称他为“他”,还是“祂”呢?
傅朝生捡起了地上那散落的生死簿,放回了她身旁;又取出了昔日从她那儿借走的宙目,看了很久,才放在了生死簿旁。
或许……
少棘说的,未必都错吧?
他往见愁眉心注入了一股独属于神祇的力量,护住了她的神魂,也困住了她所有将要出口的话,只如当日在登天岛上与她促膝时一般,慢慢道:“我曾以为,我乃蜉蝣,我之所生,便是为这一族的命数。我也以为,这轮回之道,我能改之。如今才知,我连蜉蝣都不是,而这轮回之道,亦比我所想更为冷酷。天地宇宙,浩浩无极,我有自己当赴的命数……”
不要去——
不要去!
那是一种极度不安的预感,让见愁浑身都颤抖起来,红了眼眶,想要拦住他,可无论她心里的声音如何浩荡,亦无法发出半点!
“起于比目,终无比翼……”
傅朝生喃喃地念了一声,心里空落落一片,转身而去。只是才走到那岩洞边缘,便走不动了。
他默立良久,豁然回首,又回到她身旁。
她睁着一双红了的眼看他,清冷的面容上没了旧日不近人情的霜雪寒意,只有那种轻而易举能让他痛让他苦的伤怀。
不知情爱时,他尚敢胡为。
待知情爱时,他却只敢珍而重之地亲吻她眉尖,怆然地道:“不要来找我……”
不要来找我。
我怕再见,刀剑相向,未必能再识得故友容颜……
傅朝生终于还是退开了,决绝地转身,一步消失在这天地之间,连此界都寻不着他影踪。
为什么要骗他呢?
其实连见愁自己都不太明白。
也许是在试探出结果的那一刹那, 有了一种难言的、不可为人道的恐惧吧?
谢不臣说她,终究还是有那么几分对的。
鲲鹏垂天之翼道印,熔铸进她这一具全新的身体之中,在她的肩胛骨上添上了一片古拙的图纹。
痛苦从始至终未曾被她感知。
但此刻的没有痛苦,却比痛苦本身更令人痛苦。
靠在那凹凸不平的岩壁上, 面前是干枯的泉眼, 外面是呜咽的清风,见愁忽然就感觉到了那种孤独。
她望着外面,却并不知自己望了多久。
直到那全新的道印的光芒, 彻底在这岩洞之中消失, 而她却忽然咳出一口血来。
突破至有界的灵识,在她已位封第九殿阎君的情况下,能轻而易举地畅达整个极域。
但并没有傅朝生。
她甚至清楚, 他并不会去寻昆吾的仇, 他只是离开了这一片他并不能理解而旁人也无法容忍他存在的天地。
身染血痕,却未曾洗落, 而是在她扶着洞壁起身时, 便顺着山河袍上那川流的绣纹, 坠落到长袍的底部, 沉淀成沉沉的一片暗红之色。
地上还躺着那沾着妖血的半颗心。
见愁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将它拾起, 放入了匣中, 同她从仵官王那儿得来的半颗心置在一起。
只一刹那, 它们便融合在了一起, 成为了完整的一颗。
一颗,无主的心。
沾着的妖血却落下来,凝成了几颗深蓝的珠子。
一颗赤子心,曾属于崖山某一名修士,后来为仵官王炼化,又为傅朝生吞去半颗,为她所剜去半颗,但最终也不过是这么孤零零地放着。
“啪嗒。”
匣子被轻轻合上,见愁强迫自己收敛了一切的心绪,再重新握住一线天的时候,所有曾乍现的软弱,便都从她身上消失了个干净。
冰雪似的容颜上,是旧日的冷静与凛然。
鲲死。
傅朝生走。
但剩下的事情,并未因此就彻底了结。
她脑海中始终回闪着先前王却那似乎想要对她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的眼神,还有在这阴阳界战的整个过程里,谢不臣种种看似寻常但落在她眼中,实不寻常的举动。
昆吾,出事了……
见愁提着一线天,在这一刻并未直接从岩洞中走出,而是转身看向了这岩洞深处的洞穴。
昔日,洞内会吹出黑风,洞口凝聚着九头鸟的残魂。
但如今什么也没有。
九头鸟残魂不知所踪,连那似乎永远也不会再吹拂的黑风,都在尘埃里寂静。
她记得,自己曾经通过这洞口,如魂魄出窍一般,神游了整个十九洲;也记得,当年黑风洞炼体,她顶着那刀刻斧砍一般的黑风往内深入时,曾无数次地想,那洞的尽头,会是哪里……
面对着这洞口,见愁站了很久,像是要想明白一些事。
但最终还是提着剑,走了进去。
一片的黑暗。
洞壁上曾禁受无数吹刮来的黑风,镶嵌满暗银色的、满布着孔隙的吞风石,地面上铺了一层浅浅的尘埃,本该无人踏足之处,竟然有一串模糊的脚印,看上去像是在不久之前,有什么人与她一般进入了此洞,往洞的那一头走去了。
分明应该警惕,甚至停下来思考,自己还要不要向洞的那一头走去,可见愁在看见这脚步的时候,却只是停留了刹那,便依旧向前走去。
仿佛这脚印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她走了很久很久,到半途上竟还看见了洞壁边缘一片移动的时空乱流,让她想起当年自己从十八层地狱返回十九洲时,所遭遇的那一片让她沉睡了六十年的乱流。
这一次,她没有再被它卷入。
她从它的旁侧,安然经过。
越往前走,熟悉的气息,便越明显,那是独属于十九洲的气息。
然后终于像是印证了什么一般,看见了……
熟悉的字迹。
黑风洞,千尺留字!
崖山,曲正风!
崖山,见愁!
字迹虽然不同,却皆是一等一的凌厉,分明透出一种针锋相对的匹敌之感。
见愁一下就笑了出来。
并不是想到了当年还有这与人争一口意气的时光,只是吁叹……
十九洲与极域,从来都有这黑风洞相连,其实极近,本不必如这一场阴阳界战一般大费周章,便能抵达。只是界与界之间,曾有那从不停歇的黑风,阻挡了人的脚步,也限制了人的认知,让本来极近的两界,处于千载万载的隔绝之中。
一如人与人。
她久久地凝视着这并列的两行字,便举步欲去,可在抬步那一瞬间,才忽然注意到,时隔八十余年,这千尺处竟然多了两行字。
排列得很奇怪。
崖
山
剑心
归归
处处
每一笔,都透出沉凝的锋芒,伸手在那笔划间抚触,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划里激荡的剑意!
字迹与旁边曲正风的留字,一模一样。
只是在那“心归处”三字的上方,却似有被抹去什么的痕迹。
见愁微微蹙了眉,手指移到此处,本欲想知道这里到底抹去了什么,可手指移到那处的瞬间,洞壁上的吞风石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陡然剥落而下!
“哗啦……”
破碎的石块,在脚下落了一地。
出现在见愁眼前的,竟然是一封镶嵌在洞壁上的卷轴!
她只觉茫然,下意识地探手,将这卷轴取出,分明看着平平无奇模样,可入手瞬间却让她想起了生死簿。
展而视之,便是心头一震。
金光隐约,自卷中出。
卷首仅有古拙难辨如流水般的四字——九曲河图!
在这一刻,她脑海中轰然一声,陡然地意识到了什么,哪里还来得及细看?身形一幻间,已自这深洞之中飞驰而出,向昆吾去!
*
连绵的青山,在大地上起伏;奔流的江河,在青山间蜿蜒。
昆吾十一峰,依旧耸峙。
九头江江湾,在昆吾境边缘,平坦得像是湖面,初升不久的朝日映在江面上,与那淌进江水中的鲜血,将半片江面染成了艳色。
凄厉的风声,从未有如此悦耳;
压抑的天空,从未有如此澄净;
就连这漫山遍野的惨怛哀嚎,都像是明日楼头明日酒,一饮而尽,一醉方休……
快哉,快矣哉!
石质的崖山剑上,染满了深深浅浅的血,在行进间削落无数昆吾年轻一辈弟子的首级,从昆吾这一条上山的道上一路杀过去,过了演武场,终于看到了一鹤殿。
面前是这浩浩昆吾,无数惊怒恐惧的脸;
身后是他明日星海,近千道纵横的刀剑!
“魔头,魔头——”
“快开防护阵!”
“你们想干什么?!!!”
“躲开,躲……”
……
昔日人间仙境,如今人间地狱!
曲正风提着剑,踩着那血流如河的台阶,望着眼前的惨象,只觉像是回到了十一甲子前为极域鬼修重重困锁,却无人来救的时候。
只是那引颈受戮的,已换了昆吾。
他们该感觉到熟悉吧?
在离开极域战场之前,他便毁去了东极鬼门的传送之阵,想来昆吾亦无人能知还有从极域返回十九洲的捷径,待战分胜负,费尽周折赶回驰援,看着这满江的鲜血,满山的尸骸,是否能体味出崖山当年的痛呢?
曲正风笑了起来。
翻飞的玄黑长袍上,金线血染……
中域左三千,数千年以来, 向以崖山、昆吾为尊。
不同于崖山孤傲的气质, 昆吾总显出一种寻常名门正派之感, 不管是从昆吾十一峰的规模,还是招收弟子的数量,又或者是维持诸方平衡与秩序的习惯。尤其是十一甲子前那一场阴阳界战后,崖山千修陨落, 昆吾却“阴差阳错”在此战中保留了大部分的实力, 在此后的六百六十余年间,毫无疑问地成为了中域首屈一指的宗门。无论是从声望还是从实力来看,都将昔日崖山甩在了身后。
九头江这江湾内,便是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圣地。
大派的底蕴, 越是遭遇危机,越能显露无疑。
可在此时此刻, 终究无用。
阴阳界战重启, 各大门派的精锐毫无疑问地被各大门派调遣了出去, 极少一部分驻守在明日星海与东极鬼门,绝大多数都已随同横虚真人进入极域,同八方阎殿作战。
留守宗门的,则大多实力不足。
昆吾也一样。
十一峰每峰四五百人,修为元婴及以上的大多已经离开,就算留下了部分好手来防守, 又怎么可能同曲正风、同明日星海这一帮亡命之徒抗衡?
更何况, 曲正风是早有准备。
明日星海这种混乱的地方, 当初虽然有许多人进入了极域,参与阴阳界战,但留下来的修士却更多。实力未必有多高,但用来对付眼下的昆吾,却是绰绰有余了。
天际人影如飞剑坠下,落在各峰峰头。
昆吾护山十二重护山大阵匆匆忙忙地打开,在往日便是坚不可摧的象征,只要开启,便能令无数邪魔外道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可如今,他们迎来的不过是当头一剑!
“轰隆!”
崖山巨剑高举,仿佛要刺破苍穹,崔巍的剑势,还未落下,便引得周遭虚空震动,连九头江的江水都为之摇动怒吼!
剑落,大阵便已破去了六层!
阵内主持阵法欲及时将其修复的一名昆吾长老,登时为阵法被破过半的冲击所伤,元婴尽毁!
没了人主持的阵法,再高明,也不过是死物罢了。况昆吾数千年以来,何曾遭逢过此般大变?
安稳的日子太久,倒忘记了修界的残酷。
无数弟子向来袭之人质问,问他们怎敢杀上昆吾,可回答他们的,不过是一柄又一柄染血的刀剑!
筑基以下一个不杀,金丹以上一个不留!
昆吾宗门内三千余人,眨眼屠戮过半。
在双方交战时相互攻击防守的灵力术法间,往日郁郁葱葱的山林倒伏在地,亭台楼阁亦轰然崩塌,就连半山腰上垂挂下来的瀑布里,都淌着殷红的血水!
防护大阵在强悍的攻击下,不断回缩。
最终竟只能蜷缩到了昆吾主峰之上,以一鹤殿为中心,将仅剩下的千余名弟子,护在阵中。
其中有百余名才入门不久的昆吾弟子,修为皆不超过筑基,被修为稍高的师兄师叔师伯们挡住,年轻的面孔上,还未褪去稚嫩的青涩。这一场惊变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了,他们眼底的恐惧与不解,都还难以掩饰。
尤其是在看到那带头的修士时……
竟是昔日叛出崖山的明日星海剑皇,曲正风!
他一步一步从山道上走了上来,其余主峰上已屠戮完毕的明日星海修士们则都陆续返回,跟在了他的身后。
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血。
他们衣着不一,男女皆有,大部分来自明日星海,数百人无一善类。
顾青眉如今修为已过元婴,她天资虽然算不上极高,但其父顾平生毕竟是昆吾长老,灵丹妙药堆起来用,百年内修成元婴实不算是什么难事。
此次阴阳界战,她本想同谢不臣一道。
但顾平生却说极域乃是恶地,战场上危险重重,无论如何也不让她去,只强令她留在山门之内,好好待着。
今日事起时,她正欲从后山偷溜下去,谁想到还未来得及出山门,便见那无数凶狠的攻击落在了昆吾之上?
不同于新入门的弟子,顾青眉见多识广。
她御剑匆匆自后山赶来,将一众修为更低的弟子挡在自己身后,抬首一看曲正风,初初与那平静至极的眼神一交汇,便觉心胆俱寒,持剑的手都跟着发抖。但更可怕的是,她竟然在对方身后的人群中,发现了许多不同寻常的面孔,看其衣着打扮,虽曾经过掩饰,可依旧能看出妖魔道的影子!
“好你个曲正风,卑鄙小人,竟趁我昆吾空虚之际杀上山来,还敢与东南蛮荒这些邪魔外道勾搭成奸!真当我昆吾好欺负不成?!”
一鹤殿前一片平坦,顾青眉娇美的容颜上,惊恐、愤怒与轻蔑同时闪现,她自命为顾平生之女,还不待旁边几位长老说话,就已经断然下令!
“断山门,开天堑!”
昆吾这几位驻守山门的长老,大多是修为虽高但战力不够,合力倒是的确能主持阵法。可如今护山大阵已在刚出现时就被曲正风一剑毁去半数,若要“开天堑”,无异于自绝后路,且会大费周折。
但到眼下这境地,又怎容他们再迟疑?
开天堑,无非是隔绝了他们与外界的联系,昆吾出事的消息早在出事的那一刻就已经传了出去,在极域作战的同门必定会尽快赶回;如若一时犹豫,不开天堑,看眼前曲正风这丧心病狂的程度,只怕是一定会将他们赶尽杀绝!
“开天堑!!!”
为首一名手持木杖的白发长老,赤红着双眼,一声高喝,已将双手高举。
其余长老则同时结印!
“轰隆隆……”
这一霎间,竟然地动山摇!
整座昆吾主峰都像是化作了脆弱的天柱,在巨人有力的双臂下,摇摇欲坠!
护山大阵猛地再缩一层,在一鹤殿前顿止,继而山崩地裂,整座昆吾主峰竟然自前山裂开!
一条巨大的鸿沟出现在一鹤殿前!
天堑之内狂风呼啸,无尽灵力结成雷霆,竟是硬生生在曲正风众人与一鹤殿之间形成了一道恐怖的、高与天齐的屏障!
但与此同时,这屏障也彻底将一鹤殿围成了一座与外界隔绝的孤岛,连天地灵气的摄取也变得困难。
少有人知,最初的昆吾并非什么洞天福地。
很久很久以前,乃是瘴气遍地,山恶水险,其中更有一山开裂,势极险峻,雷电邪祟皆从中出。
数万年来,纵修士亦极少能涉足。
直到白鹤大帝出现,坐地修行,斩尽邪祟,又施展伟力将开裂的山峰聚合,才有了今日的主峰。在其后的数万年间,其后世弟子与传人才在此地建立了宗门,称之为“昆吾”。
而天堑山缝,能聚合自然也能开启。
于是这一道天堑,便成了昆吾山门最后的一道防护!
明日星海诸多修士只听闻过天堑的传说,却从未亲眼见过天堑,更不用说此刻目见几位长老施展术法亲自将天堑打开!
狂暴的乱流,刹那间冲上云霄!
不少修为不够的修士都觉得站立不稳,甚至有几名防备不及的修士被那乱流一卷,便投入了那天堑的雷暴之间,被撕了个粉身碎骨,神魂俱散!
别说明日星海修士,就连昆吾自家长老们都没料到这天堑开启竟会产生如此庞大的威力,尽皆骇然色变。
可曲正风只是静静地看着。
既不意外,更不惊讶。
六百六十余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可那些沾血的往事,却是桩桩件件都那么清晰,好像昨天才发生一样。
他们在困苦的厮杀里等待着本应该很早赶到但迟迟未能现身的“盟友”,看着昔日鲜活的面孔一张张消散在黄泉蚀骨的河水中,由希望,渐渐到绝望。
上千修士,只剩下百余。
崖山门下所剩无多,对面的极域鬼修亦损伤殆尽。
在这种时候,昆吾的人才姗姗来迟。且来的不是浩浩荡荡一群,只不过是前来传讯的区区一队!
为首之人,是横虚的师弟申九寒。
算起来,曲正风该要称他一声“申师叔”。
申九寒在昆吾,虽是横虚的师弟,但少年天才,着实享誉十九洲。若非入门太晚,拜在横虚之后,与崖山扶道山人齐名的或恐就不是横虚,而是他了。
据闻,那时的昆吾首座也就是他们师父,亦对其青眼有加。
生得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曲正风同他倒不熟悉,更不用说惨烈的厮杀在前,眼见昆吾只来了这一小队人,便询问原因。
谁料申九寒言语倨傲,只说困在半途,未及赶来。
又说师尊、师兄二人派他先来通报,但本以为崖山厉害,自能应对,本未必需要他们援手,未料竟被极域打成此般狼狈模样。
他话中的轻视与对这惨烈战局的无动于衷,让当时仅剩下的百余崖山修士怒目而向,便连素来冷静自持如曲正风,在那一瞬间都生出了满腔的怒火,只觉一身血冷。
更不用说御山行了。
御山行天资不高,是崖山出了名的一位天赋不高、全凭苦修的拙人,也正因此,他对崖山的感情比旁人都要深。
一路战来,眼见着旧日熟悉的同门一个个倒在战场上,而原本按照作战计划早该赶来的昆吾不仅没来,如今派来通传的修士还视这无数陨落修士的牺牲于无物……
岂能不怒?!
他当即激动地质问昆吾到底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如何连修为不过出窍的申九寒都带人来了,而昆吾首座并一众长老反而不能驰援。
申九寒面色便瞬间阴沉,反问他是在怀疑昆吾吗?
但彼时极域鬼修在宋帝王的率领下又发动了一波攻势,大约是知道双方都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所以反扑外猛烈。
谁还能顾得上昆吾这一行人?
所以虽然已经感觉出了不妥,但曲正风也只想待事后再了解个中原委。谁能想到,他们才转身面对敌人,背后的申九寒,便向他们举起了长剑?
轩辕剑是利器,单纯以剑而论,此剑才是昆吾真正的名剑,能与崖山三剑齐名。横虚真人的锈剑虽然也名传四方,但剑出名,更多的不是因为剑本身,而是因为横虚真人自己。
曲正风修为不弱,可申九寒足足高出他一个境界。
对方背后偷袭,他久战已损,如何能敌?
周遭众人无不惊讶,但前面有极域鬼修的迫近,众人便是想插手都插不上!
他节节败退,眼见便要殒命对方剑下。
这时候,是御山行,为他挡了那致命的一剑……
此战之后,阴阳界战暂时落幕。
修界未能从秦广王手中夺回轮回。
御山行受了重伤,轩辕剑剑出伤人伤不能复,只能以千般灵药压制,痛苦不已。
事后揽月殿议事,他带着满身开裂的血痕,闯了进来,大声地、含泪地质问所有人:这一战,为什么就成了崖山的惨败?为什么有那么多本不该陨落的同门陨落?为什么昆吾崖山还可共存?!
所有人,只是黯然垂首。
揽月殿中,月华如练,一片静寂。
月光冷清地铺在那深冷的地砖上,照明了每个人面上无奈又悲怆的神情。
崖山千修陨落,精锐已损。
昆吾既然敢找借口拖延驰援,第一便不可能承认包藏祸心;第二若要讨回公道,必然导致巨大的冲突。
同在中域,虚弱的崖山,并不敢赌。
他们已经失去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同门,又怎敢轻易再将其余幸存的弟子,再拖入这无休止的争斗之中,再令他们殒命?
御山行离开崖山的时候,天上的月是满的,圆圆的一块,却终究死物,照不明人世几多聚散悲欢。
曲正风记得,那时自己就站在大殿的角落里。
山风吹来,寒意透骨。
在之后的数年间,御山行创立了御山宗,只收一人为徒,要他的传人将“御山行”三个字,代代相传。
他要用这名字,见证血债终于血偿的一日。
他拒绝了来自崖山的一切灵药,只以己身修为与轩辕剑的剑力对抗,终于还是没撑过去,短短数年间便修为倒退,在极致的痛苦中离开人世。
曲正风还记得,他弥留之际,紧紧抠住他手掌,用尽了全部力气说出的那番话……
“崖山斗不起,也不该再掀争端,我不怪师门!可昆吾竟连交出申九寒都不愿!”
“此恨,如何能消?!”
“今日是我离开崖山,而师兄尚能以理智压住仇恨,去等昆吾还公道的一天。可若是再过三五年,三五十年,甚至三五百年,依旧不见公道呢?”
“只恨山行残躯,虽择此路,难报此仇!”
“师兄,师兄!”
“你终将,同我一样……”
他是睁大了眼睛,赤红的眼底是那种刻到极致的恨意,在剑意催残的痛苦与无法复仇的悲哀里,紧握住他手的手掌,终于还是落了下去。
曲正风当时并不觉得自己会为仇恨所困。
直到四百余年前,修为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进,才明白,他终究是在意的,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但在八十多年前,扶道山人带回来的那名名曰“见愁”的女修,悄然改变了他困于崖山、困于这大师兄之名的局面……
曲正风站在天堑的这一头,相隔中间炸裂的雷暴,望着对面一鹤殿前众多的昆吾修士,也望着对面几位长老。
修士什么都好,记性也太好。
强大的灵识,让他们往往见过一样东西,接触过某个人,便再也难以忘却。
一如此刻,他清晰地想起,某几位长老当初推卸的嘴脸。
“与邪魔外道勾结?”
曲正风自己笑了一声,分明是往日沉稳冷静模样,甚至还带着几分清淡的儒雅,可那一身玄黑织金长袍,终究让人觉得这笑比魔鬼还要瘆人!
“我便是邪魔外道,还用得着勾结吗……”
话音落时,直接抬手一挥!
也不见如何动作,先前在护山大阵催持下裂开的主峰,竟毫无预兆地向中间合拢!
仿佛这十九洲万万里沃土,都听从他号令!
无尽雷暴,瞬间消失无踪。
曲正风当先一剑劈下!
但当此之时,远东的方向上,三道剑光自远处疾驰而来,瞬间聚集在了一起,分别是大弟子赵卓卓然剑、二弟子岳河江流剑、三弟子吴端白骨龙剑!
三剑顷刻合璧,向崖山巨剑击去!
若论单人之修为,赵卓、岳河、吴端三人谁也不是曲正风的对手,但三剑合璧的情况下却堪堪能与曲正风匹敌。
三剑一出,剑势自然稍阻。
众人再望向东面,昆吾参加极域一战的残修已然向一鹤殿疾来,但横虚真人列于前方,面色却坏到极点。
趁此机会,王却御剑而出,便落到殿前,欲要转移这殿前仅剩下的昆吾弟子,再护几位长老与顾青眉先行离开。
可谁料想,曲正风只是隔着那漫天的剑光,淡淡看了他一眼。
右手崖山剑荡开赵卓、岳河、吴端三人,左手却只向着一鹤殿前遥遥一握!
“轰隆!”
在他五指握紧的瞬间,一鹤殿前整片地面就像是活了过来一般,流沙似的立起,以迅雷之速向中间合拢!
只听得天地间一声巨响,几位长老与先前还嚣张轻蔑的顾青眉,已被这活物一般的地面夹击于中,拍成了血沫,尸骨无存!
就在王却的眼前!
溅了他一身的鲜血!
而他伸出去的手,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碰到任何一位同门……
“后土印……”
原来雪域密宗那一战中,是曲正风得了后土印。可竟不是要用在战场上与极域鬼修厮杀,而是等着有朝一日,杀灭昆吾!
王却提着剑转身,只见周遭疮痍,尸骨遍地。
这哪里还是昔日祥和热闹的昆吾?!
胸膛里一股怒意在翻涌,无论如何克制都压不下去。
可他偏又知道今日这一番是为了什么。
站在一鹤殿前,王却只觉心寒,一字一句,向曲正风高声质问:“剑皇陛下纵要讨回公道,堂堂正正向我昆吾来就是!如今背后偷袭,滥杀无辜,岂将这天下公道放在眼中?!”
公道?
滥杀无辜?
曲正风自然看到了浩浩荡荡赶回来的昆吾众人,可他背后更有明日星海并妖魔道的众多修士,真是半点也不惧怕,甚至就连更远处赶来的天下修士,他都没看上一眼。
“这天下早没了公道,我,便是公道!连你昆吾都敢提什么滥杀无辜了……”
弹指轻拂,掸去袍上鲜血。
他面上未见得什么显而易见的邪气,可出口的字字句句,却是无一不邪!
“我今日,杀的便是你昆吾无辜之辈!”
非如此,不足让你昆吾痛我崖山昔日之所痛;非如此,不能慰那一战崖山无辜千修陨落在天之英魂;非如此,无法警这天下成千上万宗门,背信弃义、阴谋害人,是何等下场!
杀的便是昆吾无辜之辈……
王却不过是四百余年前入门, 那时曲正风已是名满十九洲的人物了, 他与此人的接触虽然不多, 却曾与旁人一般见识过他非凡有礼的谈吐, 无论从什么方面看,都称得上是崖山当之无愧的“大师兄”。
可如今这样的一句话,也从对方口中出。
在这一个刹那, 王却心中是生出了杀意的, 毕竟这昆吾上上下下那么多昔日朝夕相处的人,都殒命于他不问青红皂白的剑下!
可愤怒之后, 却是悲哀。
今日果,昨日因, 该还的总是要还。
漫山遍野都是浓郁的血腥味儿,令人闻之作呕。
自极域一路赶回的昆吾精锐修士, 乍见得这人间地狱一般的惨状, 无一不胸膛起伏,心生悲惶, 更不用说听曲正风这嚣张的一句话了。
真真是一股怒火压不住, 纷纷拔剑而起!
唯独横虚真人,落在大殿前面后, 转身换顾周遭, 但见周遭十座峰峦上再无半个活人,殿阁楼台尽被摧毁一空, 参天古木横倒于地, 连山间瀑流里都淌着血水, 一具具尸首陈在水中,为水冲刷,动也不动一下。
谁能相信,这是昔日昆吾?!
他只看了这么一圈,都还未张口说些什么,在先前八方城一战中损耗的身体,便没压住那一股攻心的急火,“噗”地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师尊!”
“师尊——”
“真人……”
……
众长老弟子都知横虚真人情况不好,可回来的一路上已服了许多灵丹妙药压制,怎料回了昆吾竟见这般情状?
修行之人,最忌的便是心绪浮动。
何况还是这样令人难以平静的大仇大恨?
纵使先前伤势压下,为此刻翻涌的情绪一激,只怕是会十倍百倍地反噬!
横虚真人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五雷轰顶一般,眼前更为一片血色浸染,连那一张又一张关切而担心的面容都看不清楚了。
不该如此……
不该如此!
他分明已借周天星辰大阵算得昆吾百年内将逢大劫,又收了谢不臣这化劫之人为徒,更得九头鸟指明了“至妖至邪”之所在,冒天下之大不韪拔剑除之!
可为什么,大劫依旧如期而至?
只是长剑染血,立在他昆吾峰头的,既不是极域的鬼修,也不是那来历神秘的傅朝生,而是昔日出身崖山的曲正风!
而他,终究没能阻止!
满目的惨象,令他心头震颤,嘴唇颤抖,一双积淀着沧桑的目内怒火与悲哀交替闪过。
末了竟成一种巨大的茫然。
斗得过人,却终究斗不过这天吗?
这一刻,横虚竟陡然大笑了起来,身旁的人都想要伸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却都被他一掌挥开!
在这极度虚弱的情况下,他硬生生站住了。
一双赤红的眼,转来注视曲正风。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是从八十年前叛出崖山,就已经开始了谋算!
盗取崖山剑,屠戮剪烛派;
执掌明日星海,位临星海剑皇。
如此,便控住了这十九洲上最庞杂之地。在后来的阴阳界战中,谁也不会怀疑他明日星海一方派出的修士数量有异或者过少,毕竟明日星海里多是亡命之徒,从来都是活了今日不奢求明日的,对这事关轮回的阴阳界战不关注实是常事。
所以到了此刻,他才能乘虚摧毁昆吾!
对面那数百修士,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好手,是明日星海的亡命之徒,自然也少不了与昆吾有旧仇的妖魔道修士。
昆吾与妖魔道也是宿仇了。
早在八极道尊还未飞升时,双方便因《九曲河图》有过几次往来,只是彼时道尊强横,打得妖魔道龟缩不敢出罢了。
如今双方勾结,卷土重来,门中仅剩下的这些孱弱修士,如何能挡?
可那些都是昆吾真正的中坚啊!
他们的修为或许还不算顶尖,但却是一个宗门中最常见的修为,假以时日,这些天资聪颖的弟子都将成长起来,代替不断老去、衰弱的高阶修士,撑起整个昆吾!
但曲正风杀的恰恰就是这一部分人!
纵然参与极域一战的昆吾精锐还留存下六七成,可如今不是精疲力竭,就是身负有伤,要恢复尚且不知多久,更何谈在被人屠了老巢、灭尽下一代的情况下撑住昆吾?
只这一杀,昆吾门内,青黄不接!
完全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得了最大的成效!
对昆吾而言,眼下是一场浩劫,未必能安然度过;但即便是侥幸度过了,接下来的几百年,才是昆吾真正需要面对的难关……
偌大的宗门,空虚的实力。
徒有前辈修士支撑,而后辈弟子还未长成,在这弱肉强食的十九洲,便如同婴孩儿与老人,在残酷的夹缝中求生!
“真是好一番算计,好一场毒计!”
横虚真人千算万算未曾算到,最终这昆吾大劫竟是应在了曲正风的身上,咬牙说出这句话时,喉咙里都似在冒血!
曲正风却只是平平地松开了自己的手掌,好像方才后土一印杀灭数名昆吾门下的并非是他一般,目光只落在横虚真人和他身后终于赶了回来的昆吾众多修士身上,平和地笑了起来:“真人谬赞了,我这一番算计,不过是从真人身上学来了些许皮毛罢了,班门弄斧,实不敢当。更毒的,还在后头呢……”
话音落下那瞬间,他身后妖魔道中已有修士出手!
是妖魔道中傀派修士!
善于炼制的唯有一物,名曰魂傀,只以人躯壳为傀儡,却能让其听从号令,发挥出其生前半数的实力!
但听得山野间咒语吟诵之声起,那许许多多已然倒伏在地、没了生气的昆吾修士,竟然都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此情此景,何等熟悉?
这十九洲的人傀,与极域的魂傀,实在没什么区别。
乍一见之下,只让人毛骨悚然,又愤怒无比!
曲正风这边竟然是利用这些已死之人的躯壳,再次向昆吾发动了进攻,大部分的攻击都落在了这一群赶回来的援兵身上。
昆吾众修才从极域回来,对上明日星海与妖魔道这一帮人,着实艰难。他们是有所损耗,而曲正风这边先前一场屠戮却没耗费多少心力,几乎是以完全的实力与他们对抗。
才停歇下片刻的鲜血,顿时又开始飞洒。
比起昆吾众修赶回来之前的单方面屠杀,眼下自然也算得上是势均力敌,双方你来我往,刀剑相向,互有伤亡。但不管是明日星海的修士,还是妖魔道的修士,皆是悍不畏死,动起手来,没有丝毫顾忌。大半都是手段狠辣的亡命之徒,纵昆吾一头修为比他们更高,可在这凶狠猛烈的攻势下,竟也是节节败退!
一鹤殿周遭地面,顿时铺满鲜血。
半空中不断有御剑的修士失去了生机,从高处坠下,更有飘洒的血雨掉下来,落在殿后那数百修为不足的弟子身上,有年纪小不更事的,已在这一刻哭了出来。
横虚真人的面色,变了几变,只令几名真传弟子先拖住同时掌握后土印与崖山剑的曲正风,自己却是双手结印,同时舌尖一咬,向手印上喷出口血来,竟是强行使出了挪移之法!
所有一鹤殿前修士,瞬间消失!
曲正风同时被好几人围攻,几乎同时察觉到了那一股强大的空间波动,但已脱不开身前去阻止,一剑逼退赵卓之后,再抬首一看,一鹤殿上已空荡荡一片,大部分昆吾修士,已被横虚真人强行转移到了诸天大殿前那一片庞大的云海之上!
原本含笑的面容,瞬间就阴沉了下来。
曲正风轻而易举就明白了横虚的算计,诸天大殿去天三百尺,建在云海之上,以白云为广场,能俯瞰整片大地,是他后土印所操控不到的地方,若在此处开战,则他手中后土印,有也近乎于无。
不愧是横虚,到了这境地上,头脑也还如此清醒。
只是这二轮屠戮结束,昆吾一方赶回来的修士,已再次折损近半,只剩下那么可怜巴巴的四五百人罢了。
一个个面露惶然与仇恨,却又不能奈何得了他。
便是连昔日叱咤风云的横虚真人,都是一副摇摇欲坠的虚弱模样,想来在八方城决战之际,没少吃苦头。
曲正风并指如刀,在岳河江流剑意向自己穿刺而来的瞬间,闪身一避,同时竟生生夹住了他本该虚无的剑意,冷冷笑了一声:“凭你也有资,在我面前拔剑吗?”
岳河听见这声音之时,已觉不妙。
但素日来随心而动的江流剑意竟如实剑一般被曲正风压在指间,抽也抽不回,还未等他对此做出任何反应,一股隐隐透出几分凉意的温润,便已从他脑后透来,贯穿了他整个头颅!
一截暗蓝的剑尖染血,从他眉心刺出。
澄蓝的光芒犹如涌动的潮水,一层一层涤荡开去,只一刹便已驱散了他的魂魄,让他所有的神情都凝聚在那骇然与不解的一刹。
江流剑意,轰然消解!
曲正风只轻轻一推,岳河整个人便从高高的山峰上坠落下去,周遭响起无数沉痛的惨呼——
“岳河师弟!”
“岳师兄!!!”
但又能如何呢?也不过只是眼睁睁看着他坠进那云层中,又看那一柄暗蓝的长剑飞入曲正风手中,是那柄伴随他最久的海光剑。
诸天大殿前那一片云海,实在宽阔极了。
昔日昆吾修士站在上面,是满满当当的一片,如今却是稀稀拉拉聚成一团,显出一种穷途末路的衰落。
曲正风根本不需往上攻,只以后土印操纵着这一座昆吾主峰,直直从地面往上拔高!
“轰隆隆!”
山峰摇晃,山石坠落,站在上面的人,却是岿然不动。
拔起的山风,瞬间穿破了云海,与天齐高!
明日星海与妖魔道众修士立刻就要抓住机会动手,但就在这时候,远处浩浩荡荡无数法器毫光呼啸而来!
竟将一整片天幕都映成华彩之色!
望江楼,望海楼,白月谷,西南世家,五夷宗,龙门,封魔剑派,通灵阁,甚至是西海禅宗,北域阴阳二宗,尽数赶到!
昆吾那头事出突然,一开始只听横虚真人问了一句曲正风,接着便见昆吾所有修士不知为何皆迅速撤离。各大门派一开始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直到东极鬼门那边传送阵被毁又修复后,才有确切的消息传了进来。
他们出发比昆吾要晚,到得当然比昆吾更迟。
一路回来的路上便觉胆战心惊,到了昆吾放眼一看时,简直被这惨绝人寰的场面与屠戮之人冷酷狠辣的手段震得头皮发麻,落在云海上之时,全都说不出话来。
脾气火爆的封魔剑派掌门章远岱只与众人一道站在了横虚真人旁侧,一见曲正风这看似正常的模样,便已清晰地判断出他怕已是彻底入魔!
剑为杀戮生。
修剑之人入魔,便称之为“剑魔”,其杀戮狠厉之性,只会十倍百倍地增长!
他手指紧扣住自己腰间剑,只向周遭所有修士道:“大家当心,此人以剑入魔,已成剑魔,其修为绝不仅是看上去那么简单。如今昆吾危急,是我正道之危急,若容这竖子于昆吾逞凶,他日我众多宗门必也遭其毒手!今日先毕了极域一战,如今当再齐心协力,斩去邪魔外道!我封魔剑派,绝不饶过这世间妖魔!”
其余修士焉能不知唇亡齿寒之理?
曲正风当年入魔,就为夺取《九曲河图》屠戮半个剪烛派,如今更向昆吾举剑,分明是陷入魔道不能自拔了!
众修的神情,都是沉冷而凝重,纷纷压住了手中法器。
场中局势,顿时变化。
先前是援兵未至,曲正风一方与昆吾势均力敌,互相杀去了对方半数修士。
如今却是整个十九洲数千修士都在!
曲正风不过区区数百人,在这数千修士的包围中,已陷入完全的劣势。
可他面上神情,未见半分慌乱。
嘲讽的目光,从章远岱身上划过,曲正风玩味着那“妖魔”两字,只垂了手中崖山剑,笑了一声:“你封魔剑派不饶这世间妖魔?若真如此,怎么竟还与昆吾为伍?那么大一妖魔,就在你姓章的身旁,却视而不见,章掌门,你瞎了多久了?”
身旁?
章远岱一番义正辞严,却忽遭他这般反驳,一时微怔,下意识向自己身旁看了一眼。
站在他身旁的不是旁人,正是横虚真人!
这一瞬间,章远岱只觉一股火气涌上来,当自己是被曲正风给耍了,冷着一张脸道:“原以为你叛出崖山,可好歹曾是崖山门下,该有几分崖山的气节。未料今日入魔,信口雌黄至此!非但对昆吾造下这般深重的杀孽,却还要如此颠倒黑白,含混正邪,该杀该死!”
“哈哈哈哈……”
曲正风这一次大笑,但眼底已无半分笑意,那凌厉的目光穿透了中间这一片虚空,毫无阻碍地落在了横虚真人的身上。
“真人可仔细听听,颠倒黑白,含混正邪,该杀该死!你昆吾,不冤哪!”
什、什么意思?
章远岱只听得一片茫然。
他明明字字句句都是对曲正风说的,怎么曲正风不回答他,反倒字字句句都对着横虚真人说?
众多修士之中,一时也起了不少的窃窃私语。
北域阴宗的玄月仙姬已皱起了眉头。
平心而论,她当年也甚是欣赏曲正风,但这一次的事情,着实做得过了:“剑皇陛下本已执掌明日星海,虽然入魔,却也该与昆吾、与我正道秋毫无犯。如今昆吾这众多修士,与你既无仇怨,亦无过节,更不曾得于你,你杀之,便也是为自己造下了杀孽。如今我各方修士皆至,不可能再容你在此放肆。一身修为,得来不易,剑皇陛下,若不及时收手……”
“收手?要曲某收手,实在简单。”
曲正风眉梢一挑,只看了玄月仙姬一眼,那隐隐藏着几分凶邪的目光,便已落回了横虚真人的身上。
声音已在这一刻冰寒!
“只要昆吾能交出申九寒,与曲某对质,曲某非但罢手,还愿听凭你昆吾处置!”
“哗……”
云海之上,众人皆惊,种种议论声再也压不住,向四周蔓延开去。
所有人都觉得曲正风怕是疯了!
一番算计,大费周章,竟然只是为了向昆吾逼要一个人,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只怕有诈!”
“这申九寒是谁啊?”
“是同他有什么过节吗?”
“听说是横虚真人的师弟……”
……
横虚真人的面色原本也不好看,这议论声声声入耳,但谁也无法看出他面上的神情,究竟是变得好了,还是变得坏了。
章远岱一琢磨,只觉得曲正风胡说八道:“真是狗屁不通!若只要这么个人,昆吾从来通情达理,纵是有什么仇怨,摆上来说也就是了。给个人多大的事儿?如今你都杀上昆吾了,再来说你竟只是为了一个人而来,当我正道众修好骗不成?!诸位听我一言,竖子满口胡言,我等不必与他废话,直接动手!”
“谁敢动手?!”
“且慢!”
谁也没料到,在那“动手”二字刚落地之时,两声喝止竟同时从修士阵中响起!
众人转头一看,一个是崖山扶道山人,一个阴宗玄月仙姬!
扶道山人手持九节竹,一张脸上半点见不着旧日总能让人轻松的神情,看上去竟比横虚真人还要阴沉几分。
在他话出口时,崖山诸修尽拔剑而出!
一时剑意冲天,令人心惊!
众人只觉意外,又十分不解扶道山人这是什么意思,只纷纷质问:“扶道长老这是什么意思?这曲正风虽曾出崖山门下,可今日毕竟已经入魔!难道我等今日诛魔,长老竟要偏袒维护于他?!”
云海之上,一时剑拔弩张,群情激愤。
然而玄月仙姬注视了曲正风良久,耳闻众人争论,眉心再一次拧紧,却是冷静地劝道:“还请众位稍安勿躁。”
她乃是北域首屈一指的大能,声音一出,便传遍云海。
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曲正风也看向了她。
玄月仙姬便道:“我十九洲虽是弱肉强食,可杀戮之事,终究有伤各家和气,能免则免,况阴阳界战方止,谁也不愿再见战端再起。剑皇陛下既然说要与昆吾申九寒道友对质,我等虽不知真假,也不知原委,但何妨请申道友出面一见?他闭关六百余年了,逢此大劫,合该为昆吾出一份力才是,想来他也不会推拒。若剑皇陛下言而有信,今日之事便该有个终了;若剑皇陛下言而无信,我等再行诛灭,才是名正言顺,无愧道心。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这……”
几位大能修士相互望了一眼,除章远岱这直脑袋,实则都是个顶个的人精,哪里想不通玄月仙姬说的这道理?
谁也不想再杀戮了,阴阳界战已让各大宗门元气大伤。
只是他们不似玄月仙姬,来自北域,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他们都是有所顾忌的。
没有谁先行表态。
曲正风见状便嗤笑了一声。
场中便起一声悠长的叹息:“阿弥陀佛!十一甲子前那一场界战,我禅宗也有不察之过,而崖山千修陨落,亦令人有颇多不解之处。当年佛门分裂北迁,无暇过问,如今诸事已了,念及当年,愧疚万分,终不能释怀。只问崖山昆吾因此生出龃龉,这一位申九寒申道友更是自此闭关不见影踪。剑皇陛下虽杀昆吾千修,但一尘斗胆,敢请横虚真人,请申道友出来,还当年之事一个公道……”
众人转头看去,无不震惊。
说话的不是旁人,竟然是鲜少插手俗事的西海禅宗!
一尘和尚、无垢方丈、雪浪禅师三位列在佛门诸修前方,面上皆有几分沉重之色,言语中已是清晰地表达出禅宗的立场了。
这一下,场中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谁也不懂这到底什么情况。
明明曲正风已经叛出崖山,扶道山人与崖山却还要出言相互,这般不辨黑白;玄月仙姬一口一个“剑皇陛下”,话说得也是实在客气;西海禅宗就更离奇了,这一回的事情怎么就跟你们一群秃驴扯上了关系?
只是再细细议论一番,又都觉出几分离奇。
光从场上这些个大能修士的态度上,似乎都能窥见些许难以言说的幽微隐秘。
顿时有些细碎的怀疑内中有隐情的言语,便在各处响起。
昆吾诸修听后面色都难看起来。
更有长老抬手指着曲正风的鼻子,厉声喝问:“谁不知道申师弟闭的是死关,已六百多年不曾出关,岂是你一介邪魔外道想见就见?!”
“是吗?”
曲正风真没将这长老放在眼中,反正昆吾上上下下都被他屠得差不多了,这一刻只弯起了自己的唇角,望着横虚真人,一字一句地质问。
“六百多年的死关,真人,当真是如此吗?”
横虚真人修为损耗严重,但身为这昆吾首座的敏锐与智谋却还在,只需看曲正风这沉静震惊的神情,再听这隐隐藏着几分深意的话,心底便已是一沉,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了。
他双目冷然,没有答话。
曲正风却冷笑,声音陡然拔高:“昆吾生死存亡之际,不见他出,真人往日通情达理,如今却不肯交出!到底是因为不肯交,还是根本交不出来呢?”
“砰!”
话音落时,他抬手向虚空里一伸,竟然抓出了一物掷在云海之上!
云气被打得飞开。
那物滚了一圈停下。
众人定睛一看,赫然是一具干尸!
早不知死了多少年了,内里肌肉已然干朽,也不大能看出面貌,只能见是名男修,身上一件昆吾道袍,一柄落满灰尘的深紫长剑插在其胸膛之上!
大多数人都不识得,但昆吾有几位长老却是立时惊呼出声:“轩辕剑!”
横虚慢慢地闭上了眼。
曲正风俯视着他,负手而立,只带着几分嘲讽地叹惋:“可怜申九寒天赋卓绝、修为虽高,也得师尊喜爱,可智不如人,到底是个蠢货,被真人玩弄股掌之间,不仅没得着这昆吾首座之位,连小命都丢了!真人这十一甲子来,高坐诸天大殿之上,尊为昆吾领袖、正道巨擘,竟未感到有半分的心虚害怕吗?”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曲正风此言一出, 真是震晕了在场所有人, 就连昆吾自己的修士都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这话从哪里说起。
但也有人已心生疑虑。
轩辕剑啊!
此剑乃是昆吾名剑,正是曲正风要找的申九寒所持。而这干尸乍一眼看不出身份, 但旧日曾与申九寒有过接触的修士, 只消探出灵识一查, 便能清楚地辨认出这具尸首便是申九寒本人!
原说是自上一次阴阳界战后便闭关不出,如今竟然死了?
而且看这模样, 死的时间绝对不短了。
可似这样厉害的修士, 门中都存有命牌, 若他早就死了, 缘何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消息?
而且……
插在他胸口的,可是他自己所用的轩辕剑啊!
昆吾修士如何作想,尚不得知, 但其他门派中人已是生出了万般的疑惑,更不用说方才曲正风那一番话里的意思,实在让人忍不住思考,这件事与横虚真人到底有什么关系。
莫非……
真是他杀的?
几位昆吾真传弟子,先前眼见岳河殒命于曲正风剑下,恨不能将其杀之, 眼下亦根本不相信曲正风说的话。
赵卓冷声叱问:“剑皇陛下说要公道, 便是这般不明不白丢出一具死尸, 便要来诬赖我师尊, 含血喷人吗?!”
曲正风看他一眼, 却不搭理,只打量横虚真人神情。
场中的议论声,不知为何忽然小了下去。
谢不臣当然也跟随诸位师兄回来了。只是他站在几位师兄身旁,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话,就这么冷眼看着。
在听见赵卓说那“诬赖”两字时,他清隽的眉便微不可察地一挑。
心里面,并无多少惊讶。
对旁人来说,此事是一场迷局,怎么也看不透,可待在昆吾这些年,他早猜了个七七八八了。
闭关闭了六百多年这种话,也就从横虚真人口中说出来没人怀疑了,尤其还是在那闭关之人修为无所进的情况下。
除非他这六百年修为没有寸进。
但不管进不进,都实在值得玩味。
若这一位“申师叔”道心坚定,六百年闭关修为也高飞涨;他若修为无所进,则必然是困于心魔,好端端的,又怎么会出现心魔呢?
往日旁人或许下意识地相信横虚真人,可眼下这一具尸体都已经躺在众人眼前了,再往前想那么一些,便觉得疑点重重了。
几位大能对望了一眼,皆走上前去查看。
片刻后,玄月仙姬便将那轩辕剑捧了起来,道:“此人确是申道友,此剑也确系轩辕剑,可……”
秀美的面容上出现了带着几分犹豫的疑惑。
剩下的话她没说,却也是望向了横虚真人。
曲正风既是为着申九寒而来,自然是才到昆吾便直取后山闭关之所,破阵法入洞府后,果然没见着申九寒,只见着了他的尸体。
于是旧日一切猜测都在此刻对上了。
此时此刻,才将这尸首抛出,便是要将横虚这一张虚伪的面皮彻底撕开!
他都根本不向旁人解释,只依旧问横虚道:“真人,你昆吾声称申九寒是闭关,可他怎么就死了呢?且这身上就一处伤口,还是为你昆吾至尊之利器轩辕剑所杀,而凶手杀人之后竟也未曾取走此剑。要知道,他当年在世之时,无论天赋还是风头,可都要压过真人一头。您说,到底是谁有这个本事,悄无声息杀了他,竟还能不被昆吾、不被真人您察觉呢?”
“……”
横虚真人垂在袖袍中的手掌,已然握紧。
他并未有半分退让,或者心虚,只是抬眸,平静地注视着曲正风,眼底却似思索酝酿着什么。
但旁边的昆吾长老却忍不住了,听不得曲正风如此意有所指的“污蔑”,气得涨红了脸,大声责斥道:“你是怀疑真人杀了申师弟吗?当真是笑话!当年阴阳界战,昆吾、崖山与佛门通力合作,可在我昆吾赶往黄泉的半道上竟然遭遇极域鬼修的伏击!那一回的作战计划连佛门都不知道,只知道是要去黄泉会合,而我昆吾的行进路线也只有崖山得知,怎会遇伏?我等尚未怀疑你崖山有鬼,还派申师弟先去通传你等,岂料崖山出言不逊,还与申师弟起了争执,如今申师弟惨死,尸首却从你处出,分明是你曲正风心怀不轨,竟还要构陷我昆吾首座?!”
“构陷?”
横虚哪里需要人构陷呢。
曲正风听得对方一番颠倒黑白的言语,更听对方字字句句提及崖山,竟没生气,反倒笑了出来。
对方见他笑,只当他浑然没将自己看在眼底,动了真怒,便要动手。
可那手掌才一抬,旁边一道碧光已然打了过来!
“砰!”
重重的一声,这一位长老竟被这碧绿光芒打得狠狠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众人顿时骇然。
但谁都看得清楚,这一道攻击并不从对面而来,而是从在旁边站立已久的扶道山人手中来!
苍翠的九节竹上光芒未散,透射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扶道山人的脸上没有表情,脏兮兮的道袍在云海的云气里飘摆。
昆吾这位长老简直又惊又惧更十分不解:“扶道长老这是何意?难道是要包庇这恶徒吗?!”
“轮得到你来说话?”
扶道山人的声音并不见多少怒意,甚至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寡淡,他只看了那长老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横虚真人看向了他。
他亦平淡地回视,只道:“真是我老糊涂了,竟不知当年昆吾是这般看我崖山。好,好得很。”
当年黄泉一役,崖山千修陨落。
佛门因密宗变乱,未能及时赶到;昆吾则自称道中遇袭,诛灭对手后才匆匆赶来,然而那时崖山已不剩下几个活人了。
申九寒在来报信之时与崖山大打出手,至今没个交代。
他们本以为此事无论如何该是昆吾对崖山心怀愧疚,未料想他们道中遇伏,第一个怀疑的竟是崖山!
若非今日说破,还当真不知!
那昆吾长老这一下才知道自己是说错了话,但说出去的话再要收回也难了,更有扶道山人这一句呵责在前,他哪里还敢再多嘴什么?
倒是曲正风抚掌而笑。
他在横虚真人目光注视之中,依旧泰然自若,只道:“可算是解答了曲某多年的疑惑了!真人不愧是昆吾当年极智之人,这般算计,实在叫人不得不服!”
聪明人且知道些许内情的人,不需提点,已隐隐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
但也有人不明白。
比如章远岱。
他现在简直是一头雾水,只觉得听谁说话都像是在听哑谜,十分不耐烦:“一个个的都在说些什么?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的,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了?这申九寒道友死了固然可惜,可死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平白无故又说是真人杀的……真人,真人您说句话呀?”
他话说一半,想起了横虚真人,忙转头去问。
但横虚真人一语不发。
只有那一张已经枯槁的脸上,阴沉灰败,透出一股将至尽头的死寂暮气。
昔日谁不见他仙风道骨?
如今这般模样,却着实让人心惊。
可曲正风见了,心头却是快意至极,只笑回章远岱:“真人怎么敢回答你呢?毕竟杀害同门,即便在这一点也不干净的昆吾,都算得上是大罪!他若承认了,又怎么能继续坐这昆吾首座之位,继续享受这天下正道的敬仰?”
周遭一片静寂。
谁也不敢动手,谁也不敢说话。
唯有曲正风,用那嘲讽至极的口吻,道出了旧日桩桩件件!
“让曲某猜一猜好了。”
“十一甲子前,你昆吾本依约赶赴黄泉,但半道遇袭。而你昆吾的行进路线,只有崖山知道。于是自然怀疑崖山,也许便有某个人在这时说了什么。这本不足为奇,毕竟你昆吾这般怀疑,实无大错。”
“但偏偏,你们却派了申九寒前来通传。”
“谁不知道,这一位是申师叔性情骄矜,自负天赋绝伦,又得师尊喜爱,更持昆吾至尊之轩辕剑,从来没什么容人之量?”
“而横虚真人彼时虽未成为首座,却是老成持重,思虑周全。”
“在彼时双方都难信任甚至相互怀疑的情况下,若按常理,自该派遣与崖山修士交厚且更沉稳的人来,可偏偏派来的人是申九寒……”
“你昆吾当时竟无人提出异议吗?”
话到这里,已有几位昆吾长老,惊疑不定地看向了横虚真人。
无需言语,这目光已说明了很多。
云海之上所有修士都觉得心底发寒,头皮发麻,只悄悄打量横虚真人神情。
横虚真人却终于笑了出来:“所以,你竟时怀疑,当年是我故意派了申师弟前去报信,让他偷袭于你?”
“自然不会。真人老谋深算,心机深沉,怎会用这种蠢办法?”
曲正风冷笑着,杀意已涌了满眼。
“你对你这一位师弟的秉性,实在太了解了,自负且倨傲。在昆吾都怀疑崖山的情况下,申九寒自对崖山藏着几分敌意,纵使并不明显,可在其性情之下,若与人一言不合,必定爆发争端!你根本不需唆使他,只需让他出现在崖山众修面前,便足以令其犯错!更何况你昆吾驰援既晚,崖山亦必定心有怨气,两相交涉之下岂有善言?!”
诸位大能往日也是见过昆吾这一位申九寒的,细细想来,确如曲正风所言,性情有些倨傲,但大多数时候并不碍事。
只是……
若真将其放在彼情彼境之下……
众人相互望了一眼,都没插话。
曲正风嘲弄的神情,这时已变作了全然的冰冷。
旧日的仇恨尽数浮出,让他一双眼都变作骇人的暗红!
就这么盯着横虚,仿佛随时择人而噬的猛兽!
“十九洲皆知,轩辕剑才是昆吾至器,可这一柄剑,清虚道人并未传给你,而是传给了你师弟申九寒!”
“他天赋比你高,也更得你师尊喜欢。”
“昆吾首座之位,本是悬而未决。”
“但在阴阳界战后,清虚道人伤重陨落,申九寒亦因在向崖山通报之时犯下大错,以闭关来逃脱崖山质问!你横虚这昆吾首座之位,便是实至名归,谁也无法取代,更无法质疑!”
“从头到尾,不过都是一己私心!”
“既设计了申九寒犯错,消去这师弟对你地位的威胁,又稳稳地坐上了昆吾首座之位,成这天下正道说一不二的领袖,更借此削弱了崖山的力量,让你昆吾在这十一甲子的时间里成为了毫无疑问的中域第一!”
“真真是美名传扬,谁不敬佩!”
凌厉的言语,在这云海之上回荡,震动着所有人的心绪,可说到这里,已透出几分难言的怆然!
扶道山人听着,已闭上了眼。
握住九节竹的手掌,轻轻颤抖。
而曲正风说着,却是惨笑出声,那一声声质问犹如从天顶上传来,撞得人心惊胆寒!
“可是真人——”
“崖山何辜?那陨落的千修何辜?!”
“你为一己之私,机关算尽,可你却没有料到当时佛门亦出了变故,两方驰援尽皆不及,竟令崖山为极域鬼修所围,上千修士惨死黄泉之畔!”
“六百六十年了!”
“每每崖山主持小会时,你从索道上经过,看见河滩上那千修荒冢,不觉自己心中有愧,该以死谢罪吗?!”
“以死谢罪”四个字,说得阴沉而残酷。
绝不是什么戏言!
曲正风今日屠戮昆吾,杀灭昆吾半数修士,其中甚至有许多才从战场之上归来的精锐,分明不会轻而易举就善罢甘休!
从他开口要申九寒出面对质开始,接下来的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横虚真人道袍上的鲜血未干,只问他道:“今日这一番话,你在心里憋了很久吧?四百年困于元婴,修为一无所进,便是心中有恨未消。今日虽然叛出,倒替崖山上门来讨公道。到底是我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你,倒叫你这妖魔,杀上昆吾,做下这不恕之罪,杀孽万般!”
“好一个‘不恕之罪,杀孽万般’!”
曲正风闻言已是大笑,心底悲哀震怒之余,竟是半点惊讶都没有。横虚真人若会轻易承认,轻易便觉得愧疚,当年也就做不出这等阴谋算计之事了!
只是心头一腔怒恨,如何能平?!
“听真人这意思,倒是我曲正风罪孽深重,难逃一死了?可今日当着这天下昭昭正道、众目睽睽,你横虚也敢否认自己旧日所为之种种恶行吗?!”
横虚真人的目光已是极冷,从头到尾情绪都未有过明显的波动,话音出口更是一片漠然:“申师弟之事乃我昆吾内务,不劳外人插手;当年半道遇袭未及增援崖山也是事实,半分不假。世事弄人,谁也无法料到佛门密宗作乱,坏了计划。我昆吾绝无借机戕害崖山众修性命之诡诈计谋!我横虚自接掌昆吾以来,正道直行,自问更未有对不起这天下正道、对不起昆吾之事,无愧天地!”
云海之上,又是一阵耸动。
显然先前曲正风之言似乎不像作伪,可横虚真人历年来的种种也是众人看在眼中,除却先前在八方城毫无预兆向那蜉蝣大妖傅朝生下手之外,的确没有什么可诟病之处。
更何况那大妖确系妖邪,还与那神祇有些牵扯……
众人实在不知事情真相到底如何。
可扶道山人在听见这一番话时,终是看向横虚,眼底已尽是恍惚之色。
曲正风更似听见了什么荒谬的笑话。
他简直不敢相信到了这时候,横虚竟还能满口胡言:“你横虚也只敢说自己无愧于昆吾了!正道直行,无愧于心!亏你也说得出口,真是连自己做过多少伤天害理之事都忘了!你既敢开这口,那曲某也不妨请真人与真人座下得意高徒,一块儿来认认!”
“啪!”
竟是一块不大的木牌被扔了下来,落在众人前方!
看着像极了一块简陋的墓碑。
而那墓碑上所写,赫然是——
吾妻谢氏见愁之墓!
“谢氏见愁?”
“见愁?”
“是崖山那个见愁吗?”
“谢氏???”
“这字迹怎生透着几分熟悉?”
“这……”
“不会吧?!!”
……
若说先前所有事情尚且还不明晰,众人皆是心有猜测但不敢下断言,那此刻曲正风所抛出的这一块木牌,却是瞬间点燃了所有的议论。
毕竟“见愁”二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而且曲正风话中点明了“真人座下高徒”,那十三位真传弟子中可只有一个姓谢!
横虚真人的眼皮顿时抖了一下,瞳孔剧缩!
便是一旁不显不山不露水的谢不臣,见了那已在岁月里显出几分陈旧的墓碑与碑上所写之字,亦不由怔忡了片刻。
他从未想过,还有重见此碑的一日……
“怎么,都不认得吗?”
曲正风眼底凶戾之气渐渐凝结,只想起自己在战中寻机离开极域到人间孤岛寻见那山间坟冢、看见这半埋土中的墓碑时,是何等的讽刺!
“无妨,无妨……”
他说着,一抖袖袍。
宽大的织金袖袍内,一缕深黑的烟气冒出,迅速凝成了人形。
竟是位翩翩公子。
华服在身,手中还拿一柄折扇,虽有曲正风力量庇护,但依旧厌恶这十九洲明亮的天光,只忙不迭展开那折扇在脑袋上挡住。
他刚要开口抱怨,一抬眼竟瞧见人群里的谢不臣。
但这一次,他却不敢贸贸然开口了,毕竟上一回险遭灭口!
旁人不识得这鬼修,可几位大能修士却是在枉死城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他,更清楚那当日被横虚真人打断的话,再念及谢不臣与见愁当时亲口承认与对方曾有过什么。如今再见,真真是吃了一惊,同时心底也已恍然:原来当初暗中救走这鬼修的,竟是曲正风!
曲正风却未有向任何人解释之意,只道:“八十余年过去,时日已久,看来真人是连自己曾教唆凡人杀妻证道这种伤天害理之事都忘了!陈廷砚,今日天下自诩正道的修士皆在此处,你且来,帮他师徒二人想想清楚!”
杀、杀妻证道?
只这四字一出, 整片云海之上已是一片沸腾!
再想那“吾妻谢氏见愁之墓”八个字,真是万万般猜测从心头起, 实有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匪夷所思!
陈廷砚自那一日稀里糊涂被曲正风救了之后, 除了向他细细道明旧日之事外,又指了见愁昔日所居之村落,引他去那处查看,倒是没什么事做,成日喊着无聊。但眼下乍一将他放在这么多人面前, 他又有几分露怯。
真真是折磨死个鬼!
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上一回若非见愁在场,为他拦下那一根拂尘,自己只怕早已是烟消云散, 对这昆吾师徒二人是全无好感。
当下他用折扇挡住自己脑袋, 咳嗽了一声,便向横虚真人道了个礼, 但紧接着又向旁边谢不臣一拱手,道:“谢三公子,久未相见,您该还记得我吧?陈廷砚有礼了。”
谢三公子?
这听上去可不像是十九洲的称呼,反倒像是人间孤岛那些凡人称呼文人或者高门出身的显贵之后。
根本都不需要多说什么, 只这一个称呼,就让所有人竖起了耳朵。
玄月仙姬更是在枉死城时就好奇见愁、谢不臣两人间到底有什么渊源, 方才见了那墓碑已算有了自己的猜想, 但到底如何却还需要再听眼前这鬼修叙说, 所以竟也注目凝神, 仔细地听着。
谢不臣抬眸,看了陈廷砚一眼。
他与陈廷砚实在算不上很熟,且这人早年纵情声色犬马,在谢侯府中初见见愁时便曾对他言语调侃,实在令他不喜。
傻子都能知道他如今被曲正风带来此处,是要做什么。
可他心里竟无半分惊讶。
早在得知陈廷砚被人救走的时候,他就知道总有一日要面对今日的情况了,所以既镇定又冷静,只淡淡还了一礼:“陈四公子,有礼了。”
这倒让陈廷砚有些讶异,他甚至有些不确定起来,只觉得谢不臣这反应未免太过平淡,甚至透出几分坦荡,反倒让他不很相信自己听来的传言。
但那墓碑上的字迹总不作假吧?
他当年虽然不学无术,可到底多次出入谢侯府,见过许多谢不臣所写的字,绝不会认错。
所以略一犹豫,他还是带着几分小心地开了口。
“我在大夏时,死得虽早,可入地府后却听闻了许多消息。”
“其中一桩便同谢三公子有关。”
“听说当年谢侯府抄家之后,你与见愁道友共患难,逃至江南一代,隐姓埋名,住在一村落之中,结发为夫妻。但在不久之后,见愁姑娘之墓惊现山野之中,棺木尽开,中有血迹,墓碑倒地,上头还留有你字迹。”
“当时张汤为廷尉,亲自督办此案。”
“他断案颇有章法,凭屋内与棺中血迹推算,见愁已死;而墙壁上原本该挂着剑的地方却空无一物,谢侯府抄家之时正缺了一柄剑,所以料定是你杀了见愁姑娘。”
“只是通缉令贴遍,也未寻得你踪迹。”
“直到前阵子枉死城中惊见,在下才知,不仅见愁道友没死,竟然连你也没死,还活得好好的,都成了这什么昆吾的真传弟子!”
一开始说话,还有些畏畏缩缩。但说到后面,却是真的满腹牢骚,满腔的不解了。
陈廷砚眉头皱得老紧,简直像是抱怨了。
“你俩到底怎么回事啊?”
“……”
“……”
“……”
一片见了鬼的寂静,所有人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跟他们猜的一样!
崖山大师姐见愁与昆吾道子谢不臣,随便一个出现,都能成为一个时代最辉煌的注脚。可就是这样惊才绝艳的两个人,在人间孤岛的时候,竟然还是共患难的夫妻?!
开什么玩笑……
包括众多大能修士在内,许多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骇人听闻,又念及那“杀妻证道”四字,目光中都带上了几分隐隐的不认同,转向谢不臣。
一袭青袍,立于云海。
阴霾的穹顶上泻下一线天光,照落在他身上。
不管是这拔俗谪仙的姿态,还是那清隽微冷的眉眼,无不让人屏息,让人想起他在阴阳界战之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与所谓“杀妻证道”这般的恶行联系在一起。
这可是昆吾的“紫微道子”啊!
谢不臣望着陈廷砚没有回答,似乎还在思考什么。
但昆吾另一位长老顾平生已忍不住了。
顾青眉乃是他爱女,他一路赶回,却亲眼见其死在曲正风手上,对他早已恨毒,如今又听陈廷砚这一番胡言乱语,真真是悲恸共恨意翻涌,直接开口反问:“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曲正风为覆灭我昆吾,如此不择手段!这随便找来的一名鬼修便可对我昆吾弟子肆意污蔑了吗?!旁的且不说,若此鬼口中的‘见愁’便是崖山那个见愁,这么多年以来,她既有此仇为何从来不报?十九洲修士更是从未听闻过半分。且你二人口口声声说‘杀妻证道’,缘何今日她还好端端地活着,难道凭借她一凡人,竟有起死回生之能,死了又活过来不成?!”
这话话音一落,便引起了一些人的附和。
“对啊,若真有此事,为何从未听说?”
“都说杀妻证道,是没杀成?”
“棺木又是怎么回事?”
“横虚真人不至于让弟子做这种事吧……”
“可见愁又是怎么到的崖山?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诶,你们还记不记得……”
“什么?”
“就青峰庵隐界和雪域那回……”
“嘶!”
……
总算是有人想起来了!
不提不觉得,一提才想起来,这崖山大师姐见愁与昆吾道子谢不臣之间,还真的有点什么过节啊!
青峰庵隐界闹了个不死不休,暗探雪域又大打出手。
虽然最终谁也没能杀死谁,但那架势……
怎么看也不仅仅是普通的仇怨啊!
只是当时昆吾崖山无一提及个中缘由,天下修士便也只能不了了之,附会出什么两派争端和利益冲突来。
若是有旧日杀身之仇……
这可不就完全说得通了吗?
陈廷砚听见这长老的反问,又听周围人议论,只觉得什么青峰庵隐界雪域密宗,真是个一头雾水。
他不由有些茫然,转头看曲正风。
曲正风却已是抚掌大笑:“问得好!顾长老这一问,可真是问到了关键!”
“你什么意思?”
顾平生已然警觉了起来,只觉得自己似乎中了什么计,一时有些不安。
但曲正风哪里理他?
有人问出来,可比他自己说出来要好上太多了。
当下只将目光一转,近乎嘲弄地看了谢不臣一眼,又落到面目已彻底阴沉的横虚真人脸上,冷冷笑道:“陈廷砚已将事情说得如此清楚,真人贵人多忘事,但到了眼下竟然还未想起吗?说起来,昆吾谢道友难道就不好奇,那本该殒命于你剑下之人,到底是如何得存,甚至还出现在了十九洲的吗?”
谢不臣转眸向横虚真人望去。
横虚真人嘴唇已现出乌青之色,伤重之下周身气息都十分紊乱,沾血的道袍在这时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厉。
他死死地盯着曲正风,动也不动一下。
在这一瞬间,云海之上,诸天大殿之前,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从曲正风这意有所指的言语中,嗅出了一丝藏在更深处的阴谋的气息。
谢不臣并未从横虚真人那边得到什么明确的提示与回答,于是眸光收敛,淡淡一垂后,竟然回道:“愿闻其详。”
愿闻其详!
他竟然这般回答!!!
若说先前只是曲正风单方面的指控,除却那墓碑之外根本没什么确凿的证据,那么此刻谢不臣的回答无异于默认了先前陈廷砚所说的一切!
杀妻证道!
这种事竟然真是昆吾门下做出来的。
别说是此刻云海之上正道的众多修士了,就是曲正风身后那一群星海亡命之徒与妖魔道上的邪魔外道,都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毕竟这种事连妖魔都未必做得出来啊!
“哈哈哈,你倒是敢做也敢认!”
曲正风也真说不准自己能看清这一刻的谢不臣,但一想到这师徒二人间看似和睦实则尔虞我诈的关系,便似乎也能猜着一点了。
“只是谢道友这一位师尊,便未必敢认了!”
“众所周知,修士修行大多顺天而行。而天道无情,所以修士修行途中皆追求断情绝爱。而十九洲宗门收揽门下弟子,一般择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之人,以求无情入道。有严之宗门,要求断尘世之因果,则一般静待其凡间父母亲族寿尽,因果自了。”
“所谓‘杀妻证道’,实连邪魔外道都不屑为之!”
“盖因强了因果实则种下新的因果,情不断而强断,日后修行亦有极大的可能沾染心魔,纵天赋超绝,也只恐不能过问心道劫!”
他话到此处,谢不臣已抬头看他。
横虚真人的目光更冷。
但曲正风话都已经说了出来,今时今日便是要将他昆吾种种污秽白之于天下,也要让横虚死无葬身之地,受尽万世唾骂!
“谁人不知你昆吾这一位‘紫微道子’天赋卓绝,十日筑基且击败第二重天碑龙门周承江,一时风头无两?谢道友这般的天赋,身为昆吾首座,你横虚又怎会看不出来,即便不斩情爱,他修为之进境也不可能受到任何阻碍。”
“可偏偏,你唆使他杀妻求道……”
“不仅如此,曲某日前往人间孤岛去,寻旧日那一座坟冢,竟见那坟茔所在乃是聚气藏风之龙穴,山精妖怪周旋其间,葬于此地之人,纵死魂魄也无法去往极域,只会盘旋于此间山野中,要么修成厉鬼,要么为精怪啃噬魂魄!”
“十九洲皆知,谢不臣乃你亲赴十九洲所收之徒。”
“归葬见愁时,你必定在场,不管是你亲自指明了这归葬之处,还是亲眼目见后未加阻止,都可见你横虚心怀不轨,绝非善类!”
“而且当时扶道山人亦在人间孤岛……”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曲正风前面所言,众人都能听明白,对昆吾这样的名门正派中竟出了“杀妻证道”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自然咋舌。
可把人葬在风水穴中,好像并无不妥啊。
众人一时惊疑,不通其中关窍。
但诸位大能听到这里,脑海里却都是电光石火一片,已隐约明白曲正风怀疑的到底是什么了。
他望着横虚,一身织金黑袍凛然,只一字一句地念道:“‘百年内,大劫至。有一子惊才绝艳,将于六月廿二横出于世,取汝而代之,救昆吾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这是真人往日借周天星辰大阵测算出的‘天机’,真人,曲某可没说错吧?”
昆吾大劫!
这件事知道的人可谓是少之又少,但但凡有所耳闻的,都是各门各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却骤然被曲正风一言道明,一时引得周遭悚然!
既有不解,亦有震骇。
横虚真人往日衍得大劫,今日昆吾尸山血海,岂不正正好算是应了劫数?!
千算万算,又怎能算,这天机命数,终究不能逃。
到今时今日,横虚真人又怎能看不明白这当中的症结所在?
他慢慢地闭了闭眼,只笑一声:“不错。”
“青出于蓝,取汝代之!”曲正风都是有些慨叹起来,“当年的师弟申九寒你尚且不愿忍耐,阴谋暗计算计他,连打带削,为一己私欲害得崖山千修陨落!在这昆吾首座的位子上坐了数百年后,又怎肯因这所谓的‘大劫’,心甘情愿,将这首座之位拱手让人?”
“昆吾大劫你要解,但首座之位你也不愿放,更不会容忍这天下有人要取你而代之!”
“所以你亲赴人间孤岛,收谢不臣为徒;”
“所以你唆使他杀妻证道,只为为他埋下心魔;”
“所以你令见愁归葬于风水龙穴,盖因你知扶道山人也在人间孤岛,而你来他必定知晓。寻你踪迹而来,自然会发现见愁,在魂魄徘徊于山野的情况下,能施展还魂之术。如此见愁不死,谢不臣纵原本没有心魔,在见她死而复生后,又如何能不出心魔?”
“所以你在人间孤岛收谢不臣为徒之事,本可做得更神不知鬼不觉,但你既未毁去见愁坟墓,甚至还留了那墓碑。都是因为你心底里希望,有那么一日,谢不臣杀妻证道之事败露,受天下人唾骂,亦绝了他取代你之路,更可以此作为制衡!”
“可你绝不会想到,今日来揭穿你的,竟然是我。”
“你既要算那天机,解昆吾的大劫,好不愿自己为人取代,却不曾想,正是因这一番的算计,才终至今日之祸!”
“因一己私心,你害了崖山千修!”
“因一己私心,你唆使弟子杀害无辜之人!”
“到如今,恶果自尝!正因那无辜之人未死,到得崖山,才令仇恨你的人有了离开崖山的机会,今日杀上昆吾,应了这百年大劫!”
天机算尽,到头来是作茧自缚!
谁也没料到,竟然会是这样。
整个云海之上,一时半点人声也无,只有呼啸的风声吹过,吹凉了众人刀剑上的鲜血,也让所有人先前因昆吾此番遭劫而滚烫起来的热血,渐渐变冷。
风过后,只觉寒意袭来。
甚至就连将这一切道明的曲正风,都不敢说自己此刻毫无触动。相反,他才是触动最大的那一个!
为崖山含冤而死的千修!
为横虚真人深沉的心机!
什么师徒情谊,从头到尾都是虚假。
这一位昆吾首座,有的从来不是什么热血肝肠,只有残酷冰冷的一颗心!
这时候,谢不臣的脸上是没有神情的。
或者说,谁也无法看穿他的心绪。
仿佛什么都没想,又仿佛想了很多。
在曲正风这一番话后,他只是将目光递向了横虚真人,眸底映着澄澈的天空。
不必言语,但已胜过太多言语。
旁人只从这一个看似什么都没藏着的眼神里,解读出了太多,太多……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真人为昆吾,鞠躬尽瘁,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你昆吾之所立,弟子之所享,无一不浸染崖山千修之鲜血!今日我屠你昆吾,看这半数修士无辜殒命,真人可觉痛彻心扉?”
毁一切你不想毁,杀一切你不想杀!
但偏要将那你最不愿面对的,留在你面前!
曲正风一字一句,皆是毫不掩饰的仇恨。
横虚真人的身体便剧烈颤抖了起来。
先前他道明十一甲子前诸般阴谋与收谢不臣为徒种种算计时,他都镇定自若。唯独曲正风这一句,犹如淬着剧毒的刀尖一般,轻而易举地穿透了他!
让他为之疯,为之狂!
“我昆吾之事还轮不到你一介外人来置喙!凭你一介邪魔外道也有资?”
咬牙切齿时,双目已然赤红!
这一刻的横虚真人,俨然不像是一个有重伤在身的人,动手犹如雷霆,并指向太阳穴一点,竟是以这一副摇摇欲坠的残躯,强行催动诛邪印!
“找死!!!”
八极暗蓝棋盘顷刻出现在云海之上,一片灵光飞快地聚集,横虚真人指诀一打,便要祭出那曾斩少棘、杀鲲鹏的惊世一击!
曲正风崖山剑在手,又怎会退让?
他举剑而起,便欲舍了这生死的命数,同横虚一搏!
可有人比他更快——
电光石火间,天地间再无第二种颜色。
赤红的剑光,如血一般涨满人的眼帘。
迅疾猛烈,甚至连催持着诛邪印的横虚都来不及反应,整座浩大的棋盘瞬间被剑光劈碎,而横虚本人亦被这剑光的余力集中,重伤下强撑的孱弱躯壳完全没有半分抵抗之力!
“砰!”
一声巨响!
竟是直接被击飞出了人群,撞在那诸天大殿之上,撞塌了小半雪白的墙壁,重重地砸在那早已静止不动的周天星辰大阵之上。
鲜血瞬间抛洒,落满衣襟。
横虚真人整个人哪里还有旧日从容模样?只从那阵中倒落下来,坠在地上!
他费力地睁开眼来,向方才剑光起处看去。
人群如潮水一般散了开,每个人的面上都带着一种难言的打量与惊骇,而人潮的尽头,便是那一名女修。
那一名……
名曰“见愁”而女修。
没了旧日那一身简单的月白长袍,而今这一身汇聚天下灵秀的山河袍,却让她看上去更有一种不可触犯的凛然。
苍白的面容上,冰冷一片。
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在人群的边缘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就连在场的大能修士,都对此一无所知,更看不穿她半点修为!
在横虚真人重伤的情况下,她便是此时此刻,整个十九洲上当之无愧的最强武力!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仅仅片刻前,他们才耳闻了与她有关的旧事,如今便见她本人现身,实在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触。
谢不臣立在原地望着她。
曲正风也没有言语。
昆吾其余修士们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管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原委,昆吾的首座,还轮不到外人来处置,而见愁身为崖山一后辈,竟悍然向横虚真人出手,已然是坏了规矩。
众修士齐声一喝,已拔剑向她!
可见愁只劈手那么一掌压过去,便挡开了这数百名修士,汹涌的掌力甚至将众人拍出去数丈之远,修为弱者竟直接吐出血来!
完完全全的碾压!
如此一来,另一头同样想要拔剑的昆吾众修便骤然停住,为她这恐怖的实力所震慑,一时竟有些色厉内荏,向她喝问:“见愁道友这是想要干什么?”
想要干什么?
见愁只觉得这话听起来,实在有些耳熟,好像不久前才听过。但那时说出这话的可不是昆吾的修士,而是她本人。
眉眼淡淡,心里竟一片麻木。
她没看这众人一眼,只是转眸,向曲正风看去,看了很久,很久。
天风吹着云海涌动。
曲正风默然无言。
谁也不知道见愁为什么要看他,又到底是否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
她平平地转回了自己的眸光。
微微闭了闭眼,似乎想要平复某种心绪。
然后,才从谢不臣身旁经过,也从自己那墓碑上踩了过去,提着一线天,一步步踏上台阶,站在了诸天大殿的废墟里,望向强扶着周天星辰大阵起身的横虚真人,慢慢道:“真人要个资,旁人没有,我总该有了。恩恩怨怨,今日了结。见愁别无他意,唯取真人命血,祭奠一切为真人冤杀之亡魂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