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不是什么寻常的妖邪, 天生就拥有超越此界的力量, 纵使在此界必须有所克制, 可在此刻又难以压抑地流泻出来那么一分。在双手向两侧撕扯之时,他周身竟出现了一道又一道黑色的细小裂缝!
分明是空间裂缝!
这意味着他此刻所动用的力量已经达到了此界所能承受的极限,再多那么一分,都有可能酿成大祸!
所有遁逃的方法,在这种情况下, 都成为了摆设!
微微的错愕中,秦广王一双眼底泯灭了一切的光华, 只听得“嗤拉”一声响,祂整个躯壳都从眉心裂开!
不像是撕开了一个活人, 反像是扯碎了一口沙袋!
那一瞬间,秦广王的身躯消弭于无形,无数古拙晦涩的暗金色文字如流沙一般, 从裂口飞迸而出!
傅朝生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在方才探手向秦广王眉心时, 他便已轻而易举地发现了对方这躯壳不过是一种外显的幻化, 里面所藏的不是什么血肉筋骨、五脏六腑,而是他规则本体!
所以本该有所预料,不至太过惊讶。
然而在这规则出露的瞬间,却有一种令他极其忌惮的气息,隐隐从这无数规则古字金光之中传来!
来自浩瀚的宇宙。
来自神秘的荒古。
来自时光的起点!
十分熟悉, 但绝不算亲近, 反而让他生出几分充满了戒备的敌意, 仿佛这是一种深刻在整个蜉蝣族群魂魄里的直觉和本能!
——到底是什么?
傅朝生脑海中的疑惑顿时冒了出来, 一如他昔日在明日星海忽然查知了少棘踪迹时一样。
那是一种对于“我从何处来,将往何处去”的困惑。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牵着他,系着他,引着他,不断地接近一些事,不断地探索一些事,要去寻求某一个他一无所知的答案。
近乎于雪白的衣袍,被天际烈风鼓荡而起,又被苍穹上空那燃烧的地心火光照耀,竟好似山头铺下的红雪,且凄且艳,偏透着一种无来由的、一往无前的烈!
秦广王的变化快,他的应对也同样不慢!
那无尽古拙的金字如潮涌一般向他围拢来的时候,他便单手结印,向身前一挡的同时,已抽身后退!
“轰隆隆!”
以傅朝生那手印为中心,周遭十丈的虚空,完全像是静止了一般。再听不见任何风声,亦感觉不到空气的流动!
这一刻,十丈范围内外俨然是两个世界!
空间冻结!
这分明是修士们修炼到“有界”之境后才能运用的手段,领悟法则,操纵空间!
同时千百深绿的华光从他袖袍之中飞出,撞向来袭的秦广王!
“噗嗤!”
一道道光芒瞬间洞穿了那一片金光。
可并未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有形的攻击,怎么可能伤害得了无形的法则呢?
那一团潮涌似的金光中,便溢出了一丝愠怒里藏着轻蔑的笑声,在到得那十丈冻结空间之前时,竟是连半点停留都没有,放任自己一头撞了进去!
“哗啦啦”,暗金色的光芒如流水一般平铺了过去,震颤扭曲间,又渐渐化作形态模糊的人体。
只是看上去与先前不同了。
先前的秦广王看上去与常人无异,此刻却更完全像是一尊通体由暗金古字构筑出来的雕像,便连眉眼都都有这暗金的字符勾勒而出。
尽管在这种情况下,根本看不清其面上神情,也或许根本没有神情。
可在视线交汇的刹那,傅朝生已然感觉到了。
那是一种天然的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眼神,未将这世间的一切都看在眼底,因为祂掌控着他们的一切,而一切于他而言不过蝼蚁。
这并非是任何来自于好后天的傲慢,而是来自于规则本身的漠然!
“我本是规则化身,你凭何会以为,此界时空之法则,能困得住我?”
没了人形,自也没了人声。
秦广王开口时的声音,怪异极了。
像是金铁交击,又好似风过平原,充满了一种虚幻与实在相交汇的矛盾。
但话语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古往今来,四方上下,六道轮回,无人能逃!纵使你,也一样!”
“嗡!”
话音落地的瞬间,秦广王已伸手遥遥向他一点!
整个极域都好似晃动了一下。
下一刻便见整个极域范围内都出现了一片交织的金光,如同天罗地网,一丝一线,连着天地万物,此界众生!
人在其中,向周遭望去,简直像是置身于璀璨的银河。
然而这一刻的傅朝生,却清楚地意识到了危险!
那一种令他忌惮的气息,忽然就沾到了他周遭每一根金线上,仿佛只要轻轻一碰,便能割裂人的神魂!
凭他的眼力,又怎会辨认不出?
这从天上穿插到地下的万万金线,所联系着的是此界无数为轮回所控之人的命运!
它们相互交织,相互缠绕,错综复杂。
一眼看去,尽是浮浮沉沉、生生死死!
它们甫一出现,便带着与秦广王一般的天然的冷漠,在天地间游走穿插,只一刹,便嗅出了什么,竟然齐齐向他钻去!
运命所系,朝生暮死!
似他这般的存在,本在轮回之中,不可翻身,可他偏脱离了轮回,安然度过了过去每一个日夜,自然就成为了这天地间无尽命运之弦所攻击的目标!
这样的一个刹那,秦广王的目光竟然没有落在傅朝生的身上,反是落到那天地间无数游荡的金线上,暗金的瞳孔中,隐约有一抹奇怪的笑意。
傅朝生竟然觉得很冷。
不仅仅是因为秦广王此刻超然的姿态,更是因为眼前这无数金线给他的感觉。
一种……
恶意。
天地众生,多少存在寂寂无闻,庸碌一生?万类苍生,也不过是在这细如琴弦的命运拨弄下生灭!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既然如此,为何会令一本该朝生暮死的蜉蝣得到永生?
又为什么,这得了永生的,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人性,妖性,俱是邪性。
它们完全不是受到秦广王的驱使,而是自己向他攻来,仿佛是要将他这样一个超出寻常的存在抹杀!
不平,嫉妒……
一切一切正常的、不正常的情绪,都在这一刻疯狂地涌了上来,沾在每一根线上,向他袭来!
傅朝生胸膛里那半颗星陡然加剧了跳动,激起了他在这刹那间的战栗,猝然间已慢了些许,身形虽迅速化作了虚无,避开了天地间这陡然向他心上钻来的金线,脖子边上却依旧被擦到了一点。
就像是寻常人被擦破了皮一样。
可流溢出来的并不是鲜血,甚至不是妖血,而是一缕缕实质一般的黑气!
若有曾同少棘交手之人站在此处,只怕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一缕缕黑气,竟与那荒古神祇少棘,一模一样!
只可惜眼下极域七十二城已毁去大半,十九洲修士还在攻来的途中,仓促战斗间本就难以注意到这小小细节,更不用说傅朝生妖体天生,复原的是速度极快,那小小一道伤口顷刻就没了影子。
所以即便连秦广王都没察觉。
祂只是清晰地看见在避开这无尽命运之弦的瞬间,傅朝生的脸色有一瞬间的苍白。
那是方才割伤他脖颈的那道金线所带来的。
实在算不得什么实质性的伤害,甚至感觉不到什么疼痛。然而那一刻的感觉,却使人毛骨悚然!
是那无比鲜活而又无比丑陋的情绪,顺着伤口钻入他身体!
只一刹那,便抵达心间!
耳旁于是一声尖锐的嘶吼,带着无限扭曲的不平与不甘:“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六道轮回,凭什么独你永生不死!死,去死——”
“哈哈哈……”
仿佛完全看破了此刻傅朝生所受到的冲击,秦广王已然大笑起来,自知与傅朝生间的争斗皆是所谓“道”所谓“心”的争斗,所以反不需要什么惊天动地的交手,只意味深长地抚掌。
“人性的滋味儿,如何?”
傅朝生只觉那随金线侵入他身体的意念冰冷而令人厌恶,凭他的实力只轻轻一动念,便将其泯灭在自己强大的妖识之中,然而那种虫子似的粘腻、阴冷之感,却如附骨之疽一般,挥之不散!
眉头瞬间皱得更紧,墨绿的瞳孔也忽然转淡。
他身形飞转间,竭力地避开着这穿插在天地间近乎无孔不入的命线,可同时深埋在神魂里妖邪戾气,也在这为人步步所逼的窘境中炸了开来!
根本不需他多言一句,漂浮在半天上的鲲已知悉了他心意,竟然在这样一瞬间,硬生生撞破了那天罗地网一般的无数命线,从这虚空的高处向下方俯冲而去!
简直像是天塌了下来!
庞然的阴影由远而近,在秦广王几乎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傅朝生身上的时候,祂已不费吹灰之力地接近了那朵扭曲了十数座城池所构筑而成的“黑莲”!
“轰!”
大鱼摆尾!
鲲鹏的本体何等庞大?纵使这在旁人眼中骇然无比的活的城池,在其面前,也不过条小鱼。
黑色的鳞片在光亮下一闪,大得恐怖的鱼尾便已拍下!
“咔咔咔——”
完全是一种无视规则、无视力量的碾压!
秦广王再强,也不过是强在能以轮回的规则来制衡对手,可于力量与其他规则本身,却没有什么限制。
所以纵使下方那城池亦是祂化身,这一刻也被压得完全坍塌!
简直是直接碾成了齑粉!
“轰隆隆……”
原本八方城所在的位置,立时连块站着的石头都瞧不见了,那一朵巨大“黑莲”被深深压进了地底,外层那一片片由极域城池扭曲而成的“莲瓣”尽数龟裂,崩碎垮塌!
以鲲巨尾所拍处为中心,地面上竟出现了一个大坑!
其范围完全覆盖了原本的八方城,甚至朝着周遭蔓延,一层接着一层地垮……
而原本被藏在其下的秘密也终于展露出来。
八方城地底最深处,竟然是一片阴暗的湖泊,湖中栈道皆在方才的震荡中损毁,可栈道尽头、湖水旋涡中央的巨斧却还安然无恙。
只是此刻天地阴阳二气同时将其包裹,不大看得清模样。
唯有那斧脊上一枚黑白两色的珠子,已渐渐成型,轮廓清晰,几乎就要化为实体!
先前曾出现在秦广王身上的那一道道金光,也出现在了斧身之上,更有千千万万的命线缠绕上斧身上!
然而在鲲这一尾的威力下,厚重的斧身也受到了震荡。
只那么轻轻一颤,天地间所有的金线便猛地一亮,随即闪烁不稳,竟在瞬息之后崩断,隐没无踪!
秦广王一时之间惊怒已极!
惊的是祂与傅朝生交手数个回合,对方似乎始终没有注意到下面八方城的动静,便以为是已经拖住了对方,没料对方会忽然下手;
怒的是鬼斧的祭炼正在关键时刻,甚至只差那么一点了,若在此刻出了差错,功亏一篑,后果不堪设想!
当下哪里还顾得上以这深陷轮回的千千万命线来针对傅朝生?祂想也不想便要返身回防,欲阻挡下方鲲鹏更进一步的攻击。
可傅朝生岂能让他如愿?
从头到尾他都很清醒!
秦广王这一战固然难免,但见愁不惜留在义庄孤身对敌以使他前来的目的,实在于阻止其暗中的图谋。
关键,便在下方转生池中!
秦广王想要抽身,他并不阻拦,只在其即将抵达的瞬间,隔空一指向下方转生池点去!
顷刻间,巨大的坑洞消失无踪!
出现在秦广王面前的,竟成了一片城池的废墟!
而方才的转生池并那巨大的坑洞,已凭空出现在大地东南!
操纵空间,移形换影!
只这么一指,便令秦广王扑了个空!
祂在察觉到那一点隐约的空间波动时已意识到了不对劲,此刻面浮古拙金文,指诀一掐便想要同样驱役空间之力,与傅朝生好生斗法一场,将转生池挪回。
谁料就在祂掐诀瞬间,一根碧绿的竹杖,从天而降!
“沙沙沙……”
天地间竟好似有风吹竹海的婆娑声响。
下一刻,无尽苍翠的竹海幻影,伴随着这九节竹杖坠落,竟是不由分说,将秦广王罩入其中!
同时一道崔巍峭拔的锈红剑气自数十里外的远处,轰然斩落,不必人近,不必剑近,那浑厚霸道的剑意已笼罩四方!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纵使朽木,纵使铁锈,只要心在,便敢为剑!
来助者——
两大巨擘!
崖山扶道,昆吾横虚!
都是昔日曾在战场上有过数次交手的“旧相识”了, 只不过当初的扶道山人还不是崖山执法长老, 横虚真人也未执掌昆吾, 登临正道之巅。
十一甲子再遇,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扶道山人那绿玉似的九节竹杖投下之后,身形便电射而来,一柄木质纹理清晰的宽大木剑, 溢散出澄澈的蓝光,竟好似在这天际长出了一树扶桑神木!
巨大的、碧蓝的树冠, 上接着无限的苍穹;粗大、遒劲的树干,则好似屹立的天柱, 撑在天与地之间!
扶桑木上,神鸟飞鸣;
扶桑木下,奇花争艳!
世人皆知扶道山人一柄木剑纵横十九洲, 乃是上古之末赫赫有名的剑修, 可少有人知这一柄木剑的来历。
此剑, 实乃扶桑神木木芯所铸。
取剑名为“无”,以“天本空,道本无”为真意,乃是他成道之剑。
千年前,尚在上古之末, 世间已少妖神, 他与扶道同游西海, 遇上海市蜃楼之奇景。本以为乃是虚幻, 谁料甫一靠近,竟被蜃气吸入,进入其中。
这时才发现,那是一片荒古的遗迹。
不周山倒,扶桑木枯。
乱石崩地,万剑成灰,是满目疮痍!
二人皆看不清此地之来由,只是扶道在路过那扶桑巨大的枯木时,偶然从朽木之中剖出了一段千万年不腐的玉木之芯,遂铸之成剑。
从此后,此剑便长随他身。
而横虚真人彼时但望着遗迹内那万剑的锈灰,独坐三十余日,也不知是悟到了什么,竟以满地剑灰铸成一剑,同样以一字定名,曰——
锈剑!
非锦绣之“绣”,亦非神秀之“秀”,而是铁锈之“锈”!
十一甲子前那一场阴阳界战,他二人便持这两剑斩杀了极域恶鬼不知凡几,若非当年佛门遭逢密宗之乱阴谋算计,而昆吾亦因所谓“消息未到”而未及驰援崖山,这天地六道众生轮回之权,早已复归十九洲,何用再等到今日?
今日再次驰剑而来,终要讨还旧日血债!
一时剑光炽盛,不由分说,已斗成一团。
只是唯有相熟之人才能看出,比起昔日的默契与无间,其实多了一种看似熟悉实则疏远的隔阂。
到底是故剑故人,却无故心了。
横虚真人锈剑斑驳,面无波澜,可剑气却有一种似与其面相并不相符的凌厉。
无剑在上,锈剑在下。
当此电光石火瞬间,已凭借同时出手的威势,在这绝妙的契机上截住秦广!
傅朝生所要面临的压力便陡然一轻,虚空中也没了先前那令他忌惮的阴邪命线,当下他看了剑阵中不的脱身的秦广王一眼,竟是毫不犹豫,扔下了此处战局不管,向东南方那坍陷在地底深处的转生池去!
天地阴阳二气,依旧汇聚。
鬼斧斧脊上那一枚势成两仪的圆珠也越来越清晰,在那凹槽中缓缓地旋转,每旋转一圈,都会聚出一缕难分阴阳清浊的混沌之气。
这分明是见愁的鬼斧!
但在极域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傅朝生,只知这斧落到了秦广王的手中,成日祭炼,却不知祂为何祭炼。
直到今日,才知祂所谋非浅!
方才那天罗地网似的无尽命线,分明就是缠系在此斧之上!
天地有轮回,有轮回才有运命,而那无尽的命线,便是天下凡俗辈为人掌控、早已天定的命数!
命数系于此斧,则可推此斧能掌轮回!
傅朝生白衣似雪,顷刻间已然逼近转生池,人在高处虚空中,遥遥向那池中斧探出手去!
空间之力顿涌,欲隔空摄物。
可就在他伸手同时,一声阴冷的邪笑却从那转生池的深处骤然响起:“千秋万载,纪元转瞬,然而人族走狗,竟是‘初心不改’哪……”
深黑的暗影,在转生池底游荡。
话音方起时,已如一头黑龙般显现出来,自池底跃出!浓稠的黑气构筑成祂能吞灭世间所有光明的身躯,却像是一条站立的蜈蚣,节肢相扣,千足分列两侧排成锋锐的刀戟!
清晰的头颅乃是虫首,可本该是双目的位置竟空空如也!
在祂庞大的身形完全显现而出的瞬间,极域万万里恶土的深处仿佛传来一声来自荒古的凶戾嘶吼!
虚空都为之扭曲,万丈后土凭空开裂!
纵使有燃烧的地心照耀这十九洲地底的苍穹,天也瞬间暗了下来,大半的明光被祂周身满溢的黑气吸噬,如同笼罩了厚重的阴云!
世界,在所有人眼中变作一片生机陨灭的黑暗!
仿佛回到了万古之前无解的长夜!
“轰隆隆……”
唯有天际粗大的闪电,危险地划过,似乎已隐隐感觉到了这一股完全超越此界极限的存在,随时都会万劫下落,将其打灭!
没有双目,也就没有目光。
可这一瞬间的傅朝生,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在“注视”自己,而方才那“人族走狗”四字,说的似乎也是他。
神祇少棘……
曾在明日星海有过短暂的交手,欲从对方身上追索自己的来历,但最终只得到模棱两可的回答;后来对方便消失无踪,遁入极域,潜入密宗,桩桩件件都是在插手轮回之事!
及至此刻,竟从转生池中出!
其威势与戾气,俨然已恢复到其全盛时的状态,是在此处守株待兔,等候于他!
那是一种完全令人头皮发麻的感觉,傅朝生无法克制此刻从身体各处传来的战栗,那“人族走狗”四字,好似开启了噩梦的闸门,又好像本就有什么恐怖而血腥的往事深埋在蜉蝣一族种族的记忆之中,未随时光的流逝而消亡,只是藏了起来,静静等待某一个开启的时机。
失控。
尽管行动间并无什么异常,可此时的他能清晰意识到某些东西已然失控。
而这种失控,又激起了某种抗拒。
傅朝生本非善类,奉行的便是“弱肉强食”之理,一旦生出为人算计而己身竟不能解全局之念,妖性便深深为之激发。
这一刻,他眼底凶邪的戾气,半点不弱于神祇少棘!
再动手时,虽是人形如旧,可妖态已然毕现!
一场悍然凶狠的争斗,以一种浑无术法、全然凭借本体力量的方式,原始而也蛮地发生在这一片异常的黑暗之中。
只有惊天的动静传出,可没人能捕捉这二者的形影。
突如其来的黑暗,亦让正向这战端起处赶来的十九洲众修,产生了短暂的怔忡。
但也仅仅是那么片刻罢了。
极域七十二城中心处的战端固然凶险万分,可他们剩下的这些修士要想赶到中心处驰援,同样并不轻松。
不过才至半道,开裂的地缝中就涌出了无数的妖魔鬼影,潮水一样铺天盖地,将众人阻截。
若非谢不臣反应迅速,只怕已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好险好险才及时调整了阵型,一时顾不得再往前驰援,还需先解决眼前的麻烦!
楚江王、仵官王陨落,泰山王不知所踪,秦广王为横虚真人、扶道山人一同拖住,但宋帝、阎罗、都市、转轮四大阎君俱在,此刻各领鬼兵占据一方,向十九洲阵中撕咬而去!
凶狠的攻势,不留半分余地。
十九洲这头却是佛门禅宗、阴阳二宗、昆吾崖山、明日星海并南两域世家与妖魔道众修,悍不畏死,倾力以敌!
一尘和尚与无垢方丈统率禅宗诸修,加持起金刚大阵防护;
雪浪禅师战力最高,僧袍飘荡似梨花雪,竟是对上了八殿阎君中唯一的一殿女君,都市王江伥;
阴宗玄月仙姬手段亦是不低,踩着虚空一个大挪移,便持着一枚乌黑的月牙儿袭至第五殿阎君,和事佬阎罗王面前;
曲正风却携明日星海众修直扑垂垂老者一般的宋帝王而去,崖山剑拔,剑气激荡,已堵住了对方所有的去路!
而在中域左三千这头,作为刀剑一般的前锋,却是凭借着从来纵横于整片十九洲大地的强悍实力,硬生生抵挡住了来自前方一波又一波的凶猛攻击,更从这乱刀丛中杀出一条前进的血路!
谢不臣在破阵。
即便极域中心的城池已然消失,可构筑于城池下方的望台却大多存在,依旧源源不断为他们的敌人提供着力量。
在这种时候,少有人注意到,他掌心中扣着的武器已然不是人皇剑,而成了一把非石非金、黑墨似的尺。
除却四位阎君,更有出自十大鬼族的十大阴帅。
从鬼王族起,依次为日游、夜游、无常、牛头、马面、豹尾、鸟嘴、鱼鳃、黄蜂九族。
每一名阴帅,皆是族中最强者!
显而易见,眼下这一战便是能决定胜负的一战。不管是极域还是十九洲,已然无需再有任何的算计与顾忌,只需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扔出全部的底牌、展现全部的实力!
杀得直接!
能来到这战场上的,无论修士与鬼修,皆意志坚定之辈,既不会对自己的立场产生怀疑,更不会在此刻退缩!
所以短短片刻的时间内,城池的废墟间已抛洒了无数的鲜血,撕碎了无数的残魂!
昆吾崖山精锐修士已聚在一起,结成剑阵。
昆吾赵卓,卓然剑起便是卓然剑意起,一时有人莫能与之争锋的气概;岳河江流剑意却汪洋恣意,浑然不受半点约束,四面横扫;吴端仗白骨龙剑而出,龙吟腾跃,狰狞之态已显……
而崖山一头,更不输半分。
但听得齐整整一声“拔剑”,千百剑锋自鞘中亮出,无可匹敌的锐气瞬间聚拢,竟是一种发自心魂的默契!
剑气合成了剑山,剑山向下倾倒!
“轰隆隆”,大地震颤,前方转轮王阵中无数鬼修避之不及,触之即死,或是被冲,或是被撞,已被横扫了一片!
在这样昂扬血腥的战局之中,当然也有那么几个夺人眼球的异类。
譬如战场上那陡然一声嘶吼化身而出的小貂,血盆大口一张,万印加身,直扑那手托转轮的邪气青年而去!
那可是八殿阎君中至关重要的第八殿转轮王啊!
被它这狠狠一扑,竟没了瞬间的还手之力,像是一块石头似的,砸进想下方大地上,打出个大坑来!
又譬如聚在一起的如花公子、小金、夏侯赦、陆香冷四人,一个面容阴柔娘娘腔,一个身穿兽皮闲不住,一个满脸冷肃死了爹,剩下的那个看着正常,可不能打。
偏就这样四人,配合起来竟十分流畅。
四个人自成一战团,一时是花香袭人,一时又是乱拳打死老师傅,一时是百种兵器同时撒出,一时又是蛇影腾空、剧毒洒遍……
更莫说自打稀里糊涂踏入修途后就从没走过寻常路的左流了,旁人都是抱成团,独他一人单打独斗。
人站在阵前,手中却捧着一本厚厚的折子。
双目炯炯有神,口中念念有词。
“东南西北中,疾!”
“咻”地一声响,接着便听得战阵之中“轰轰”有声,竟然是十几辆造型诡异的战车从他袖中飞出!
有几名崖山长老远远见着,已气得吹胡子瞪眼。
那哪儿是什么寻常的战车啊?看着分明是这货往日在崖山丹堂里搞什么自动炼丹炸毁一座座丹炉!
丹炉虽毁,其器由在。
也不知他哪里来的稀奇古怪之法鼓捣,竟把丹炉的三脚都改成了赤金车轮,此刻听他口中咒言驱使,便呼啦啦转动起来,生风生火,向前方鬼兵阵中最密集处冲去!
“砰砰砰”,全炸了!
别说是那头的鬼修们被炸傻了眼,就是十九洲这头都看了个目瞪口呆。
敢情是把炸炉的本事练到家了啊!
唯有左流自己没察觉这本事有何一言难尽之处,眼见事成,喜笑颜开,更低头向手中玉折上一吹!
呼啦啦!
竟然是鲜血数滴,从玉折上跳跃而起,于众目睽睽下化作金红色的血符,同时向极域一方数名判官、鬼将袭去!
先前众人已见识过他古怪的手段,生恐入套,皆抬了武器,将要这血符挡回。
岂料才一动作,那杀气沾上血符,居然将其催化!
“噗嗤”一声,血符一炸,这战阵中凭空就多出了十数道身影!
鬼修那头未必认得,十九洲这边看见的却都是清清楚楚!
那分明是中域年轻一辈中最厉害的十数人!
昆吾赵卓、岳河、吴端、王却,五夷宗如花公子,白月谷夏侯赦、陆香冷,通灵阁姜问潮,崖山寇谦之、沈咎、白寅、陈维山,甚至还有那两位并肩的天之骄子——
谢不臣,见愁!
每一道身影都在显现而出的瞬间动作起来,或结印,或举刀剑,各出其成名之术法,向击碎血符的鬼修打去!
多少判官鬼将猝不及防!
唯独见愁那一道虚影前的鬼修早看出了此术的端倪,有了准备,只是当他看清这一道虚影的面目时,却是到底出现了几分惊色!
人皮灯笼在手,天青鹤氅飘摆,半面英俊,半面丑陋,神魔一体,皆在一面!
司马蓝关!
是往昔曾与见愁鏖战于鼎争之中的劲敌,鬼王族那一代久负盛名的第一人!
只不过当年鼎争的结果实在不尽如人意,又因亲历见愁当日那一掌的震撼,他心有所悟,遂拒绝了八方阎殿的任命,未领受判官之位,只回到鬼王族,潜心修炼,今已有所小成。
得闻开战,又闻见愁再现,他才化身鬼将,来到战场。
眼前这古怪血符忽然化出人形来,除却是见愁面目以外,竟然抬手便是一掌!
翻天印!
看上去威风赫赫,霸道无匹,其威力也足以伤到金身境界的鬼修。司马蓝关有一瞬间的震撼,但仅仅片刻便看破了此术的威力恐不及那鬼见愁当日一掌十之一二的威力!
当下便讥诮了一声:“虚有其形,找死!”
他面容上未见变化,残艳眉眼间一片冷然,唯手中所提之人皮灯笼骤然一亮,径自飞起,直迎那见愁虚影一掌而去!
“轰!”
掌影顿灭,人皮灯笼的光芒却只微微一晃。
司马蓝关的身形没有半点停顿,已是看出了使出血符的左流在这战场上是个极不稳定的因素,欲往而除之。
左流如今也算是个修炼到元婴境界的老怪了,只是他修炼的都算是修士们头疼的“旁门左道”,于战力之上便有许多倏忽,更兼先前接连两术施展成功,给极域一方造成了巨大的损失,难免有些得意。
他哪里料到竟有人能反制?
这一刻只见着一说不清到底是美还是丑的人从对方战阵之中飞来,一只鬼爪似苍白的手掌在他视线里不断放大,眼见着便要被人抓在掌中!
可就是在这么一刹那,在司马蓝关的手掌距离左流眉心仅有寸许的瞬间!
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司马蓝关就像是一座雕塑一般停在了半空之中,再也移不动半分!
因为此时此刻,一道月白的身影已从高处降下,衣袂翻飞,素白纤长的五指成爪一探,已从后方扣住他头颅!
风起,一声藏满戾气的笑。
“虚有其形?那司马兄看看我——可还够真?!”
这简直是“说见愁, 见愁到”, 冥冥中好似有感应一般, 来得也太快!
左流本已在生死一线,怎料忽然逢凶化吉?
他眼睛瞪圆,只觉是平白捡了一条命来,待抬眸看见凌立于虚空之上的见愁时,又暗道一声, 还是大师姐!加入崖山可是太爽了,千钧一发、搞风搞雨都有人护着!
可司马蓝关的感受, 可就不那么愉快了。
在这声音出现之前,他对于对方的靠近毫无所知;在这声音出现之后, 他从头到尾难以动弹分毫,完全置身于对方的威压之下,更不用说那实实在在扣上他头颅的手掌了!
往日他们是曾交过手的。
司马蓝关又怎会听不出这一道声音的主人是谁来?
只不过, 往昔打不过也就罢了, 到得如今, 差距竟如天堑鸿沟,倒比原来还要大了。
司马蓝关不敢强动。
他无法回头看见愁一眼,一双漂亮的眼眸紧紧盯着近在咫尺、惊魂甫定的左流,到底还是慢慢收回了手来。
“鼎争一别久矣,未料见愁仙子修为更上层楼, 着实佩服。”
“谬赞了。”
见愁心内并没有表面这般平静, 一路自黄泉畔义庄疾驰而来, 实在没有半点喘息的机会, 半道上只觉整个极域地动山摇,眼见极域七十二城诸般变化,只恐自己深陷义庄之局甚久,延误了时机。
此刻半道停下,也不过是为搭救左流。
她都还没什么反应,倒是旁边许多十九洲修士见了她,惊呼出声,更不用说极域那帮鬼修了,一声“瘟神”来了一喊,是想打不敢打,又恨又怕模样。
司马蓝关是曾见识过她种种雷厉风行之举动的,本以为自己下一刻便要殒身于其手下,可数了一息两息,也未等到她动手,这一时心电急转便明白过来:“你很赶,并不想浪费时间杀我。”
见愁微微眯眼:“不错。”
司马蓝关顿时兴味地挑眉:“在下听闻,那死人脸张汤已暗中向你倒戈?”
见愁淡淡道:“算是。”
司马蓝关眸底异色一闪,又问道:“在下也听闻,连厉寒都成了你的内应?”
见愁笑了:“你消息很是灵通。”
整个战场上一片的兵荒马乱,极域的实力本来不差,但在鬼门关、卯城两役使用分化兵力的方法拖延时间,反倒削弱了自己的力量,更兼如今之十九洲并无内耗阴谋,无论内里如何,皆齐心对敌,实力早越过极域去了。
天下战役,从来出奇制胜、以少胜多少见。
大部分的战役,早在开战之前就已经有了结果。
一如眼前之战。
司马蓝关是个看得很清楚之人,当下反倒放松了起来,声音里透出了几分坦然地优容:“那见愁仙子看,在下倒戈,可还能收?”
啥???
左流自己便是个离经叛道的异数了,可听二人这你来我往七八句话,完全没个头尾,也分辨不出敌友,只听了个一头雾水。还不待他想清楚,就闻“倒戈”二字从这先前还想要取他性命的鬼修口中出,真是险些惊掉了下巴!
你们极域的鬼修都没有半点气节的吗?!
可见愁闻言竟是半点惊讶都没有,反而有一种“早当如此”的了然,紧绷而微屈的五指一松,已撤了回来,但道:“我看还行。”
司马蓝关终于能动,转身来与她对视。
货真价实的鬼见愁。
只是比起当年误落极域、修为尽失,不得不在鼎争中步步为营的危险与紧绷,恢复了崖山大师姐身份的她,纵使现身于这起伏不定的战局之上,甚至急着赶赴八方城,也有一种刻进骨子里的从容与大气。
端看此番姿态,又如何当不得阎君?
心思一转,司马蓝关便道一声可惜,自忖已没有再剥见愁这一身好皮做灯笼的实力与机会,只好长叹:“这一遭是来栽了,可未必先倒戈便是坏事。看来,我该是第三个?”
第三个?
见愁眉梢微微一动,还不及回答,便已听得战阵中一声惊呼:“小心!极域援兵到了!”
双方阵中同时一阵耸动。
在这种十九洲、极域两方已实力尽出、底牌尽显的时候,方才见愁袭来的方向上竟然有一队鬼修疾驰而来!
个个修为都在金身之上,是精锐之中的精锐!
一眼看去,赫然上百!
这样的一队奇兵,在这种时候出现,若运用得当,足以让战局发生一些难以预料的变化!
十九洲一方见了,皆心头一沉。
极域一方见了,却是振奋万分,仿佛打了鸡血一般,连作战都变得勇猛了几分,嘶喊道:“援兵到了,援兵到了!”
“杀——”
那百余精锐鬼修驰越在半空之中的威势,何其惊人?伴随着这一声截然无比的“杀”字,简直令人胆寒!
然而谁也没料到的是,他们攻击的方向压根儿不对!
那上百道骇人的灵光,没有落向严阵以待的十九洲一方,竟然是半点不带转弯地掉进了边缘极域鬼修的阵中!
“轰隆隆……”
灵光入阵,顿时掀翻了无数的鬼修,炸得脚下废墟尘沙四起,像是一柄钝刀擦过,一下将极域鬼兵阵的边缘豁开了一道淌血的口子!
十九洲看傻了眼。
极域鬼修从上到下都惊呆了!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还他娘自己干起来了。这仓促间心理落差甚大,哪里来得及防备?
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当此之时,但听得这帮来自酆都城、由十大鬼族在过去数百年间倾力培养出来的鬼修齐齐高喝——
“顺我见愁大尊者不杀!”
“顺我见愁大尊者不杀!”
“顺我见愁大尊者不杀!”
气势恢宏,声震云霄,直让人心胆俱寒!
……
闹半天,敢情是倒戈了啊!
极域这边可算是听出来了,简直是怒从心头起,大部分鬼修毫不犹豫大打出手,攻了过去。
可也有那么一些,在见见愁到来之后,动摇起来。
十九洲这头的目光却都落到了见愁的身上,直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这上百精锐鬼修非是极域援兵,而是听从见愁差遣的十九洲的助力!
她到底怎么做到的?
这样的疑问,顷刻间浮上了众人心头。
然而见愁自己却是面不改色,甚至连点解释的意思都没有,只在心中想这“见愁大尊”四字见鬼的称呼,到底是这帮墙头草鬼修打哪里想出来的,但也不过这么一个念头罢了。
眼见这些个鬼修老实,她的目光便收了回来。
司马蓝关看她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对劲了。
见愁便续上了方才被打断而未出口的话,回答了他先前提出的问题,只道:“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话音落,掌力催动,竟是将左流推回崖山阵中。
这时远处谢不臣的身影便映入了她眼帘。
一张镶嵌满灵石与玄玉的阵盘从他手中飞出,落入下方废墟某处,便见得那堆成一片的废墟下面,光华乱闪。
已而轰然巨响,四方云动,地力阴华肆虐!
曾在鬼门关前出现过的地力阴华飓风,再一次出现在战场上,意味着又一座望台毁于一旦!
凭她的敏锐,当然一眼就发现了他手中紧扣之法器的变化,隔着虚空的目光在那把墨尺上略略停留片刻,只隐约记得这把尺的模样,像极了她昔年鼎争时在九头鸟所居之密洞洞口神游所窥见的那把。
但眼下也来不及往深了去想。
见愁既解决了眼下左流所面临的危机,又已将这百名归顺于她麾下的鬼修带至战场,便无心在此多留,腾身而起的同时,直接向谢不臣所在方向一弹指!
“笃!”
一物如疾电般从她指尖激射而出,顷刻已到谢不臣面门。他微微侧首,抬手一接,修长的两指便已将此物夹在指间,转眸一看,竟是一枚血红的鬼头令。
他尚未琢磨此物来历,先前闯入战场打了极域一个措手不及的上百精锐鬼修见着令入他手,竟齐齐向他而来,拜倒在他身前:“我等奉见愁大尊令,听候差遣!”
谢不臣顿时微怔,看向这鬼头令来处。
见愁早已不在原地。
令出手时,她已仗剑深入敌阵之中,十步杀一人,如入无人境,竟是凭一己之力强行突进重围,向那黑暗深处、战局未知的八方城去!
她的灵识固然深厚,可无论如何也无法触及那黑暗深处的存在,更无法得知眼下傅朝生是何状况。
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一缕微弱的心神联系——
鬼斧!
也不知秦广王到底是以何种方式祭炼,这八十余年间她与鬼斧之间的感知渐弱,昔日滴血认主的印记更层层消磨,以至于全无影踪。但在一路向八方城赶来的路途中,穷尽了心神灵识去感应,终究还是被她寻到了那样微弱的一丝!
即便似乎摇摇欲坠,她也当极力一试!
一线天剑过人倒,见愁根本记不住眼前晃过的是哪一张脸,又来自哪一鬼族,只呈一道直线杀了进去,如切瓜砍菜般,横无敌手!
几位阎君纵然想拦她,可眼前皆有对手,又怎脱得开身?
不多时,那恢弘磅礴的极域战阵,就已被见愁从中间撕扯成分裂的两半,突入到了尽头。
然而旁侧一道身影也从黑暗中显现,进入了见愁的视野,激得她头皮一炸,竟硬生生停了下来!
钟兰陵!
散发以发带相系,披衣赤足,抱琴而立,仿佛落拓于江湖的浪子,只用一种似亲切又似陌生的眼神在人群中向她望来,满面的惘然和恍惚。
身周的一切都在动,不管是脚下城池的废墟,还是旁边举起刀剑的鬼兵,或是这战场上乱串的术法与魂力……
唯有他是静止的。
仿佛不为这满世纷乱所动,又仿佛只是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带着一种自然至极的迷茫,向她一笑!
只这一笑,琴音乍起!
犹水流自高山而下,却不坠于平地,而飘洒于高空,风一吹化作云气渺渺……
是天然之音,亦是奇绝之音。
信手弹拨,指如修竹,行云流水已极。
见愁闻声时便心底一紧,竟觉骤痛,收势强转视线于周遭,便见在这不绝如缕的琴音之下,一道道身影由虚而实,重重叠叠地出现在了战场之上。
一二三四,个十百千!
有着飘飘的衣袍,卓然的姿态,飞扬的神采!千修傲立!美好得像是人在夜深时才能想见的一场幻梦……
是她欲入义庄一堵,却最终未能得遇的千修魂傀!
手中一线天,顿时沉得让人难以提起。
置身在这战场之上,琴音之中,见愁心底一抹悲怆似浓墨般化开,转瞬又变作了滔天的怒焰!
纵使她与钟兰陵曾有过尚可的交谈,亦不觉他心有邪念,可此情此景下,又如何能冷静理智?
更何况,她实不愿自己身后的崖山众修,再见着这一番令人断肠的情景。
千人痛,何如一人痛!
既成崖山大师姐,便该有所担当。
手翻剑抬,见愁满面霜寒,将心中所有的不忍与犹豫都催逼回去,便欲先斩这满目邪祟!
只是剑锋方起,一只不大的手掌便从旁侧伸来,覆压在她手背之上。
错愕间,她回眸。
原该是扶道山人座下行八的姜贺,竟毫无征召地出现在了她身旁,谁也没看清他到底如何出现,能看清的只有那似乎稚嫩的脸颊上,几分浸满了伤怀的沧桑冷寂!
“见愁师姐,不必动手。”
他向见愁笑了一笑,便收回手来,站在诸方惊异骇然的目光中,既不解释自己如何出现,亦未向周遭袭来的无数鬼兵看上一眼,只是叹了一声。
“朝生道友恐有不测,师姐放心去,此处有我。”
姜贺师弟……
见愁是有几分意想不到的, 一则纵使以她的修为都未察觉他是如何出现在自己的身畔,二则不知他此刻的言语有何深意,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冥冥中竟生出一种奇异的、想要顺从的念头。
就好像他说出来的这句话,无比正确。
在崖山门下诸多弟子中, 八师弟姜贺是怎样的存在呢?打从她进崖山那一日起,他便是这般小小少年的形貌。看上去微胖, 总也长不大, 就连修为都是从来停留在金丹期, 好似也从未参加过左三千小会。
师弟们在的时候, 他都在。
师弟们说笑的时候, 他也跟着笑。
偶尔古灵精怪,泰半平和安静, 身上带着一种同崖山天然的契合,仿佛与那一座山岳共同经历过深深浅浅的岁月。
可是……
他的年纪, 明明不大。
这样的一刻, 来不及追究他话里藏着的意思,见愁只是不放心。可还不待她有所动作, 姜贺那手掌已然抬起!
掌风一送, 便是一阵狂风平地起!
一如她方才一掌送左流出了险境一般, 姜贺这一掌竟也强将见愁身型吹起,将她送出了战阵!
流风千尺, 环绕在身。
乘风而起, 飞渡层云。
凭见愁眼下返虚大能的实力, 竟无法从这掌风携裹之中脱离, 一时骇然地睁大了眼睛,望着留在万军阵中的姜贺,心头陡然一寒,已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姜师弟——”
“姜师弟……”
伴随了他近四百年的称呼啊。
姜贺远远地看了她一眼,喃喃念了一声,终究还是带着几分难言的慨叹,笑了起来。
琴音环绕,强敌在畔。
他立在这成千上万鬼修的重围之中,孤身一人,面上却凛然没有半分惧色。
转目望向眼前成片的魂傀,眸底光华寂寂。
没了昔日与同门插科打诨时的玩笑,亦没了那平平无奇小胖子的稚嫩,纵然还是这一副长不大的身躯,可不管是眉目间的神态,还是举手投足间的动作,都在顷刻间沾染上岁月最沉重的痕迹,有了一种与其外表全然不符的垂垂老态。
是很老了吧?
姜贺自己都记不清是多少年了,近四百年来同崖山年纪轻的小辈们混在一起,倒都快忘干净了。
他生的时代,该比绿叶老祖还早上个千余年。
那还是上古,强者纵横,轮回犹在。
只是要他回忆,竟浑忘了。
大约是十一甲子前殒身于那一场阴阳界战,魂魄尽散,损伤太大,也使他失去了那些构筑成他生命的时光吧?
留存在他记忆最初始处最清晰的画面,不过是黄泉河畔,血流倒涌,冲刷过崖山千修血肉之躯,将活人化作白骨,将生魂撕成烟云,让钝了锋的剑游走过苍穹万里,升上阴霾的高空,穿过东极三千桃花覆压下的鬼门,叩响崖山武库的大门,坠落在那终年不化的冰原之上!
可回去的,只是剑。
所有倒下的身躯里,那殉道的魂魄,却终难突破这两界的隔膜,被天堑鸿沟一般的轮回阻断!
唯有那强极的、磨灭不去的执念,如星火般汇聚在一起,在某个偶然的机会里,聚合起他散落的魂魄,逆投向十九洲大地!
回去——
回到崖山去!
于是他以魂魄的存在,穿破了闭锁隔绝的两界,顶着天劫降落的规则惩罚,消解掉九成的修为,终于跋涉万里,从东海岛上鬼门中出来,坠在崖山那摇晃的铁索桥上。
九头江的水淌着,是世间最好听的声音;
还鞘顶隐约在层云上,是世间最美的风景。
他心里喊了一声:崖山,我归矣!
然后山川河岳都回荡着层层叠叠无数的响声:崖山,我欲归矣!
那不是他的声音,那是陨落在极域的千修之声!
他们欲归不能归的执念,铸成了他的魂体,成为了他魂魄的一部分,支撑着他如风中烛火似将尽的寿数,让他再一次以一名崖山门下的身份,行走在崖山险道!
四百年,忽忽弹指。
可还记得,当日极域黄泉一战那无尽怆然不甘的面孔?
可还听见,全新的身体里那回荡不绝的悲歌与呼唤?
姜贺闭上了眼去听,周遭千百道朝他坠落的攻击都在他闭目这一刻凭空泯灭,好似从未出现。
战场上的喊杀声,潺潺的琴声,同门担忧的呼喊声……
声声皆入耳,可都没在他心间留下半分痕迹。
他还在倾听,还在寻觅……
只将这世间或冰冷或热烈的一切声音,都从耳边摒除,于是便听见了,听见了那曾构筑起他之存在本身的声音!
“崖山……”
“崖山,吾欲……”
“吾欲……”
“吾欲归!”
“吾欲归!”
“崖山,吾欲归矣!”
“崖山!吾欲归矣!”
初时细碎,几不可闻。
可当第一声响起,便如同流泉撞击在深涧,回响在山间,一层叠着一层,一层撞着一层,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它们撕扯着他的魂魄,撞击着他的心神!
在这声音变得震耳欲聋的刹那,姜贺终于睁开了双眼,泪落两行!
尽管眼前这千修面孔已然陌生,甚至已成为了完全迥异于当年的存在,成了任由旁人操纵的傀儡——
可当年的誓言,他仍要兑现!
带他们回去!
离开这阴惨森然的极域,回到十九洲去,回到中域去,回到那梦魂难归的崖山去!
“砰!”
犹如星辰炸裂,在这一瞬间,姜贺展开了自己的双臂,敞开了自己的胸膛,任由那一团炽烈的光芒在胸怀间炸开!
近千魂傀阴风已起,成一大阵!
无数血线各携凶邪戾气,划出耀眼的弧度,向他投落!
可他未闪未避,只是张开着怀抱,任由这无数血线扎进他滚烫的胸膛,跳跃的心脏!
这一刹,天地都静止!
连琴音都止住了。
呜咽的风声里,钟兰陵怔忡地望着,只觉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似乎都不再听从他的调遣使唤,它们流溢出了一种让他觉得很痛的情绪,好像有许多的声音从他身体里发出,但却不从他的舌尖与喉咙,而是从四肢、五脏、六腑……
投去的血线,充斥满目,悬在虚空,不能收回。如同血脉般,将“他们”与他连在了一起,恍惚是一种共生共存的关系。
一如他们陨落的当日……
将那无论如何也消解不去的执念、终难实现的渴望,都寄托在散落的魂魄之上,希冀着他回到崖山,也希冀着他带他们回到崖山……
“姜贺师弟!”
“师弟!”
“姜师叔——”
有许多人在呼唤他的名字,姜贺都听见了,也想起了当初见愁带回有关于极域的种种消息时,扶道和郑邀那俩小辈遮遮掩掩、语焉不详的情态。
不过是不想他知道发生在极域的这一切罢了。
可又怎么瞒得住呢?
他也是活了千百年的老狐狸了,怎能看不清那么点猫腻?
所以虽只有雷打不动的金丹修为,他也来到了极域,然后在鬼门关一役时,便窥破了真相,亦窥破了自己的宿命。
他是为他们存在的,四百年等待,只为今日的重逢,兑现他往日许下的诺言,带他们归去……
亦只有他能做到。
因为他本就是这无数魂魄陨落时最深切的念想所化,与他们牵系在一起。
“吾之生,汝之灭;吾既灭,汝当归!”
开口,是苍老而雄浑的声音,是在心头压抑了近四百年的心声!
“崖山故人,应誓而来!”
这样的一刹,郑邀所有的声音都哑在了嗓子眼里,再发不出分毫;听见这苍老声音的几位大能却是露出了几分恍惚之色,好像从记忆的深处翻出了这声音主人旧日的模样;为掌风所携裹的见愁,则在这样的时刻,想起了与这一位“姜师弟”有关的种种异样。
也是在这样的一刻,崖山剑穿过了宋帝王脖颈。
挂满了老态的一张脸上,惊恐的神色犹未来得及收起,便在万般的绝望与仓皇中彻底凝固!
过了法身境界的强大鬼修,都会渐渐修炼出自己的“金身”,所以在斩杀他们时,感觉与斩杀活人无异。
手腕一转,石剑平削。
激荡的剑气横着破开了宋帝王的脖颈,竟是硬生生切下其头颅,掷在地上!
曲正风沉冷的面容上,未带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只有那泉涌水流似的鬼血溅了他一身,染了他一双眼,让那双眸在这为黑暗笼罩的苍穹下,化作诡谲的深赤!
崖山故人,应誓而来!
滚滚的声浪,犹如降世的雷霆,在这废墟与战场上,不断回荡,竟好似在天与地之间回响!
一重,一重,又一重!
钟兰陵的琴弦断了,转轮王欲飞往截杀姜贺的身影被阻断在半道,围聚在一起的千修魂傀却像是为声浪震破的琉璃,“咔咔咔”,顷刻间竟有一道道裂缝出现在了他们魂体之上!
金丹的修为,倏尔消失不见。
姜贺整副躯壳都像是燃烧了起来,修为竟然节节攀升,到元婴,到出窍,到入世,到返虚,直到有界!
独属于大能的强悍气息,冠绝天地!
“故人,归来兮……”
抬手探指,天与地,在他的眼中便脱去了原有的形貌,只成为一片为规则束缚着的,可随意拨弄的空间。
于是他指尖向前一点!
前方范围内,那千修魂傀所处之处,竟如同镜面一般碎裂!那一片地面瞬间化为了齑粉,虚空里出现了一道道裂痕,而置身其中的鬼修们,亦如倒映在镜中的镜像一般,迅速崩碎!
“他们”本是傀儡,无情无感,在碎裂的时刻,连半分惨叫都没有,面上甚至有一种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茫然。
琴断了弦,身没了形。
钟兰陵抬起了自己双臂,垂首便看见这一片空间内的裂痕,蔓延到了他的身上,碎了他的琴,碎了他的衣袍,也碎了他的肢体……
这一瞬间的感觉,奇妙到了极点。
明明在崩毁,可没有半分痛苦。
因为构筑成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没有给他痛苦的反馈,仿佛此时此刻所发生的,才是它们所乐见的。所以心神间无有所痛,而身体却陷入另一个层面的欢愉。
像是什么呢?
像静止的火山,忽然喷发,强大的破坏力,迸溅出万千的尘灰;像倾颓的玉像,砸落在地,碎成无数雪似的细末;像一颗星辰,在银河中炸开,点亮了周遭所有的星辰!
无数,无数,无数的碎片!
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完整,有的残缺,有的明亮,有的暗淡,有的跳跃,有的飞舞……
天地间再没有任何魂傀。
连钟兰陵都泯灭在那无所不灭的空间碎裂之中,消失不见。
存在于所有人眼前的,只有这无数的碎片,散发出一种令人潸然泪下的熟悉……
姜贺猛将双手高举,于是那无数钻入他胸膛的血线都汇聚到了一起,在他结出一枚复杂的印诀之时,竟然相互聚交织,穿梭构成了一面血镜!
他用力一吹,这血镜便向半空升去。
越升越高,越变越大!
眨眼悬挂在黑暗的夜空中,如同一轮血月,却无半分妖异,只有一抹浓郁的凄艳。
“开——”
嘶哑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一道精纯得恐怖的灵力自姜贺指尖发出,如一条玉带流泉,源源不断地注入天际那一面血镜。
与此同时,他光亮的身躯却迅速暗淡下来。
灵力在血镜镜面上溅开一片涟漪,打得它缓慢地旋转起来。待转过三转,便有一束圆粗巨大的金光,自这极域恶土下十八层地狱的地底而来,照透了脚下厚重的泥土,穿射到天际,挤开周遭阴霾的黑暗,落到那血镜之上!
周遭立刻出现了隐约的波动。
血镜瞬间转为金红,镜面之上竟浮现出了山河的倒影,三千仞孤峰穿透夜色,摘星揽月……
是崖山。
这一刻,熟悉的气息,笼罩了大半片战场,也笼罩了战场上浮荡的千修碎魂!
它们被这气息指引,忽忽升腾而起。
发散着深浅亮光的碎片,飘进那从地底透出的光柱,却如水中鱼一般向上游去,成百上千,成千上万,汇聚到一起,好似一条发光的河流……
流向那血镜,流向那崖山。
黑暗中,仿佛又响起那慷慨的悲歌……
入我崖山门,拔我崖山剑,为我崖山人!
一腔肝胆,旷照尘世!
不愿长盛如月明,惟愿我心似明月……
若得良才,当爱他,护他,教他,使他知这地上情、天上道,使他了尽尘俗,却犹存赤心一颗,使他面对千难万险,亦能泰然而处……
不需多记,只需谨记——
拔剑,拔剑!永远拔剑!
极域恶土,碎魂河逆流而上;崖山地底,弥天镜倒转而下。
在第一片魂魄的碎片穿入血镜,消失在极域时,姜贺暗淡的身躯,也开始了消散。
本系执念而存,亦因念消而去。
千修真正陨灭之时,亦是他彻底陨灭之时。
只是竟无半分的遗憾。
在纷飞地碎光里,他只向着战场上崖山的方向,远远看上一眼,便像是了却了所有的心愿,返身向那金红的血镜投去!
十九洲正当子夜。
崖山地底的金光穿透了灵照顶,照在此刻归鹤井畔那一道道默立的身影上,也照在前方那枯槁似一把骨的老祖身上。
他们肃穆地抬首,看向天穹。
霜白山月隐匿形迹,寥廓星辰从天摇落。
十一甲子,英魂归矣!
凄风冷吹,夜雨潇潇。
打在寒江江面,打在铁索桥头,打在拔剑台顶,打在千修冢间,雨花,溅如泪花……
恢弘的战场, 竟有那么一刹那的安静。
为天空中这一面圆镜,为这圆镜中显现出的山河, 为这山河上洒落的风和雨……
人如灯,死如灭。
不见了那为人忌惮的千修魂傀, 亦不见了见愁昔日所识的钟兰陵, 更不见了入门近四百年的师弟姜贺。那星河一样向圆镜里流淌的光华终于与圆镜一道,消失在晦暗的苍穹下,只余满天星灰!
崖山数百修士, 谁不铁骨铮铮?
可在这样一刻,谁又能藏住那从心底淌出的泪?
阴霾的虚空里, 仿佛响起了一声悠长而又悲悯的叹息, 随即便是漫天庄严又肃穆的金光伴随着梵唱似的经文吟诵,照亮了八方城外围的一片天地。
是禅宗的僧人们。
佛家慈悲, 悯怀万物,可这往生一咒,悼的是彻底陨落的崖山千修,还是当年未能阻止悲剧的愧疚与罪孽呢?
见愁竟也分辨不清了。
姜贺已去, 那一道源自于其身魂的掌风没了后续的支撑, 自然也渐渐弱了下来。
她模糊的视线从战场的这头,延伸到战场的那头。
看不清那头的崖山众修是何姿态, 亦看不清旁侧昆吾弟子是何神情, 只能看见黑压压的双方兵阵, 在因先前这一幕静止片刻后, 几乎同时反应了过来。仅仅是下一刻, 相互间投出的光华,便如同爆炸的流星,重新点燃了整片黑暗的苍穹,照亮她苍白的面容……
微红的眼底,杀意陡炽!
在风声里,她提着剑,转过身,向前望去——
八方城,已在眼前!
黑暗里,传来惊人的碰撞与炸裂的声响,穿透波动的虚空,仿佛要震碎人的耳膜。
“砰!”
“轰隆隆!”
……
早已没了八方城,只余下一片狰狞狼藉的废墟。
数十座城池所聚成的黑莲,已如大块的琉璃一般散碎在地,其上空是激斗作一团近乎分不清谁是谁的扶道、横虚与秦广王三人。
无剑洒脱飘逸,似明月清风;锈剑沉凝冷重,如东岳深渊。两剑交错,剑气纵横,剑意驰骋,竟如日月并出于山海之上,杀出几分威风凛凛、来者皆斩的霸意!
纵秦广王乃法则化身,此时也脱不开身去。
更不用说横虚真人突破有界数百年,对空间之力的运用早已炉火纯青,而扶道山人手中更握有当年绿叶老祖传下的皇天鉴,只消抬手这么一指,便能见金鉴飞天而去,上引苍穹之力,重重下落!
二人合力,竟强行将秦广王限死!
东南角,却是被傅朝生强行挪移而去的转生池。
宽阔的水面,渺如平湖,在这一片黑暗中却像是一池流动的水银。上下阴阳二气聚合,尽铸在水面中心那一柄大得夸张的鬼斧斧脊之上!
两仪圆珠,旋转渐疾。
斧身被这一枚珠子带着,也跟着轻轻地震颤起来。
那震颤的力量,初时细小,片刻后便渐渐猛烈。更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伴随着震颤,从这枚已趋近于完整的圆珠中传递而出,如波纹一般涤荡开去!
漆黑斧身上,所有斑驳的锈迹,瞬间消失!
就连原本盘踞在上面无数狰狞的恶鬼图纹,也好似遭遇了某一种恐怖的力量,竟露出了一种生动的惊恐神态,可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就被这力量清洗一空!
原本叫人望而生畏的残斧,此时此刻,于是呈现出一种近乎于极致的完美状态!
平滑的表面,深邃的气息……
就连原本残缺凹陷的斧脊,都因为那一枚两仪珠的出现,变得厚重威严!
天地,风云骤变!
在神祇少棘现身后便游走在黑暗苍穹之下的无数雷电,轰然炸响,竟然在斧身锈迹消失的这一刹那,从九天劈落!
“轰轰轰!”
每一道雷电之上,都附着着深紫近黑的电光,叫人望而生畏。便是以傅朝生与少棘这般的强大,在这一刻也不敢视若无物地直面。
两人争斗虽狠,却都在转生池附近。
这一刻雷电降世,像极了修士们所要经历的道劫,可比起寻常的道劫来,无疑强悍恐怖了太多!
傅朝生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却不是因为这从天际落下的雷霆,而是眼前那形似蜈蚣的神祇少棘!
单纯力量与力量的交锋,二人竟势均力敌。
然而在雷霆降下的这一刹那,他们反应极快,几乎同时与对方猛烈地一通碰撞,而后借力腾跃,避开了劈落在斧身上的雷霆!
也就是在这一刻,少棘的身体发生了变化。
原本凶邪暴戾的形体,陡然一炸,湮灭了原本蜈蚣的模样,化作了黑沙似凝聚起来的一团,继而蠕动重塑,竟硬生生聚成了人形!
如同天神降世!
眉心一道黑印,双目却暗淡无神。
魁伟的躯壳,紧绷的肌肉,一张放旷邪肆的青年的脸孔,浑身遍布着古老的、符咒似的银蓝图纹,自脖颈向下颌与两颊延伸,一身战袍并不华丽,深深的墨蓝里亦流淌着与他身上图纹一般的银色,如同人身上的血液一般涌流。
威严,威慑!
那甚至是一种凌驾于此界万万物种、与这一方天地、一方宇宙共同呼吸的气息……
没有武器,但浑身都是武器!
化形而出的瞬间,祂唇角便轻轻一扯,是个嘲弄的、杀机四溢的邪笑!
手臂一挥,竟化作一柄深黑的长戟!
极致而诡变的危险!
傅朝生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对方在化作人形之后,不管是气势还是实力,竟然都往上拔升了一大截!
可这种情况,绝不应该!
天地造物,尤其本形。常理来论,妖魔精怪,最强大时,皆是其显出本体之时。而这神祇少棘,缘何在本体化形之后,不弱反强?
“刷!”
戟刃上透不出半点光,划过黑暗袭来,犹如黑暗本身向他扑来!
没有术法,没有领悟!
只有那源自天地元始,最纯粹、最本质的力量!
仿佛可以摧毁其余一切的存在,摧毁这世间除却这力量以外的其他一切法则,从空间,到时间!
像是向他劈斩来,又仿佛只是从他身畔经过;像是从时光过往的长河里冲来,又仿佛从未来的某一段时光里回溯……
时间,空间,所有界限都在这一刻被打破!
万事万物,重归混沌!
这一个刹那,傅朝生竟觉得脑海中有什么埋藏已久的东西,在这极致压力的迫近之下,轰然撞出!
分明从未见过这样的攻击,更从未有过这样混沌的体验……
然而,偏觉熟悉!
就好像在他眼前放大的这一击,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出现过,甚至是一种深刻进他这般存在本身的一种力量与方式!
深重浓稠的黑暗中,他眸底忽然就涌现出潮水似深碧的色彩,透出一种更甚于少棘的妖邪之气!
完全是出于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本能!
探掌而出!
指尖经行处,无有光,无有宇,无有宙,只有他这指掌本身!然而就连这指掌,在片刻后也消失不见,赫然变作了一团与先前少棘一般无二的黑气!
少棘面上顿时闪过一抹惊色,似乎完全没料到对方会有这样的变化,然而下一刻便放声大笑起来!
同时那无光的眼底露出了几分深沉的算计!
到底曾是神祇一族中最强,纵轮回两纪,受尽轮回之苦,可属于神祇一族的本能,果然还在哪!
“有意思!哈哈哈……”
“轰!”
话音出时,双方戟掌已然相接!
混沌之力与混沌之力碰撞,瞬间扩散开去,以对轰处为中心,将两人都包裹在内!
本该是个势均力敌的局面,傅朝生甚至已经本能地准备好了后招以应对是少棘的后招。然而在接住对方这一戟的瞬间,他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轻,太轻了!
比起先前两人交手时的沉冷厚重,对方这看似来势汹汹的一戟,竟然在两人力量交锋这最关键的刹那,毫无预兆地收了力量,就好似华而不实的空壳,脆弱得刹那破碎!
“噗嗤——”
长戟戟刃顿如烟云一般消散!
傅朝生掌中汹涌而陌生的力量却还在失控地疯涨,反击时强大的惯性带着他的身形迅猛地前冲!
一定有诈。
他脑海里清晰而迅速地冒出了这样的一个念头。
然而已经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应对。
在这短暂而急变的刹那,傅朝生所能想到的不过是将计就计,凭借此刻对方暂退的优势,强行攻破对方的防御,将对方抓在掌中!
所以这一刻,他身形不慢反快!
在方才两人戟掌相对所造成的一片混沌里,他无法再利用空间的规则瞬移或挪移,但身形一旦进入其中,竟好似游鱼归海一般,反比先前更快!
完全化作了一道残影!
然而此刻,少棘回以他的,只是诡谲到了极点一笑,竟是一片惋惜:“你很强,可惜对自己、对此界,一无所知……”
话音落,原本落向转生池的身形竟陡然拔起!
犹如一道银蓝的瀑流,却是从转生池水面上倒涌而上,顷刻间已然远离了池水!
“嗡!”
根本还不等傅朝生对对方这一句话做出任何的反应,弹指间惊变已生!
万丈炽光,自转生池上照亮!
先前为无数劫雷劈中的鬼斧,斧脊上“啪嗒”一声轻响,最后一缕阴阳之气汇入,两仪珠已完全凝聚而出,深深嵌入!
分明轻微的一声响,却好像震动了天地!
整片极域,都在那小小一枚圆珠嵌入斧脊的瞬间,轻轻一颤!
没有了斑驳的锈迹,没有了狰狞的鬼纹,两面斧身,平滑如镜,漆黑的表面被无数劫雷打中后,竟出现了一道又一道裂纹!
像是开裂的地表!
裂缝里出现了一缕又一缕炽亮的光芒,剥落了那深黑的表皮,眨眼已连在一起,成为一片!
分不清是金光还是红光,在这一刻,所有目睹之人,所能想起的只有一个字——
光!
世间最初的那一道光,世间最极致的那一道光!
它驱散着周遭实质一般的黑暗,犹如在这极域八方城下方地底亮起了一轮炽日,连带着那高挂在苍穹的巨大的地心,亦在这一刻为其所感染、所呼唤,猛烈地燃烧起来,表面涌动的岩浆,好似随时都会从天际坠落!
一切凶邪,无所遁形;
一切污秽,无处可逃!
天地间,忽然响起了悠长的鸣响,仿若来自荒古之末的一声怒吼,恍惚间众人抬首,竟好似看到有巨人的虚影从炽亮的斧身上幻出,站在此界之中,抬斧一挥!
原始的混沌,于是分开了清浊,分出了天地,分孕了宇宙,分化了六道,分生了轮回!
——人祖,盘古!
那是流传在修士与凡人间共同的古老传说,未因时而改,未因空而变!
每一个人,不论仙凡,身上都流淌着祂的血液!
于是一种来自魂灵与躯壳深处的共鸣,便在这天地间回荡!所有的修士,都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某种来自亘古的呼唤,渺小的身躯,心里却生出壮阔的波澜!
可这一刻的傅朝生,却坠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金色的法典符文,环绕在斧身周遭,谁也无法透过这炽烈的光芒,看清它们的内容。
其下的转生池水,更化作了金池!
他本是追击少棘而来,人先而我后,少棘在还未抵近水面时便陡然抽身而撤,正正好卡在了鬼斧祭成之时,傅朝生即便有再强大的实力和再快的反应,也无法在这惊变的刹那出逃!
身形不过才将将升起三分,下一瞬,万丈炽光已当头打下,转生池那一池金光直接化作了千道锁链,竟好似察觉到他这般妖邪的存在一般,以雷霆之势降落!
“轰!”
他雪似的白衣,浅青的绣纹,深绿的瞳孔,并那颀长的身躯与微藏戾气的面容,都仿佛微不足道的邪祟一般,被鬼斧上炽光一打,轰然泯灭,碎成齑粉!
滔天黑气如流沙,瞬间冲涌蔓延!
就像是打翻了砚台,割破了沙袋,暴露出其躯壳内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楚的秘密!
此时此刻,哪里还有什么傅朝生?只有那一团突然在转生池上炸开,与先前神祇少棘全无二致甚至更强、更诡谲的黑气!
“刺啦啦!”
池中金水所化金锁,铺天盖地,向他卷去!
每一道金锁,都好似沾着一股来自于原始的强大力量,如同烙铁落在人血肉之躯一般,落在这流沙似的黑气上!
直接烙印在神魂之上!
完全超出人承受极限的痛苦!
“啊啊啊啊——”
傅朝生只觉自己整个存在已在顷刻间遭受了千刀万剑、十数次毁灭,分崩离析,但又出于强烈的生的本能重聚在一起,再一次再数次地为池水锁链所摧毁!
阴云一般磅礴的黑气,在他身形湮灭的瞬间,已铺满了整片转生池!
金锁纵横,无处可逃!
但比痛苦更让他颤抖的,是某一种不见底的恐惧,从心渊的深处爬上……
在彻照的炽光下,原为妖形的傅朝生忽然化作这样一个与神祇少棘无异的怪物,还为模样大变的鬼斧与转生池所禁制,完全像是某一种凶邪之物,终于在这古老的封印下显形!
十九洲大军压进,多少人目睹了这骇人的一幕?
便是连本在与秦广王交战中的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都为这可怖的动静一怔,灵识一转时已将那画面收入感知中,手底下便下意识地出现了稍许的停滞——
这,便是绝好的机会了!
十九洲众人并不清楚在这八方城的深处、在这转生池上到底发生着什么,更不清楚这忽然变换了模样的鬼斧能做什么,又如何拥有毁灭傅朝生妖形的力量,可秦广王一清二楚!
开天之斧,谓之“天明”;
迁徙而来,谓之“元始”。
此界此地所留下的,是盘古大尊当年创立轮回时留下的禁制,纵使大妖横世、神祇逆天,在此禁之下亦只有惨怛哀嚎,形神俱灭!
在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注意力转开这一刻,秦广王抓住了机会,大袖一挥,万里云来,竟直接将眼前袭来的剑气与横虚、扶道二人埋进其中,暂缓二人行动,自己则大笑着抽身而退,直向那依旧悬浮在转生池上空、为炽光所笼罩的鬼斧而去!
“哈哈哈,天助我也!”
“鬼斧既成,轮回当斩!”
身影顿时迫近,威仪的衮服飘荡似妖魔,映着那近在眼前的炽光,秦广王眉眼间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于燃烧的狂热!
抬手一探,便抓向鬼斧!
可就在这一刻,一道月白身影,乘着一道血色的剑气,竟毫无预兆从旁侧袭来!
“轰!”
瞬间穿透了秦广王的身体!
血色的剑气带着无尽剑意,如无数蚂蚁一般爬上了祂宽大威严的衮服,未能阻止他行动,却让祂比先前慢了那么一刹!
就这一刹——
“啪!”
一声轻响!
见愁那令人心惊的面容已出现在了秦广王近前,淡漠精致的五官犹如山顶上的冰雪,削葱根似的五指,竟与祂同时搭在了斧柄之上,紧紧握住!
月白的衣袍,一如她当日一掌翻覆, 自十八层地狱下释天造化阵内脱出时一般, 带着几分独属于崖山门下的飘逸。
眉目间那神态,竟也与昔日相差无几。
只是这修为, 委实骇人!
秦广王实在愕然。
祂非修士,却亦知晓修行之难, 虽曾在此战起时就已听闻其修为有了夸张的突飞猛进, 可听闻又怎及得上亲眼所见?
八十年,元婴到返虚!
当真是好大的本事, 好大的胆气!
当年刚突破元婴时,就敢对祂祭出那翻天一掌;今日返虚, 自然更是一腔孤勇,无所畏惧!
只不过——
未免太自大了些!
当年能被她区区一元婴小修从手底下逃脱, 不过是因为祂从未将其放在眼底,更未料她有何目的, 这才被她出其不意, 钻了空子,得以从极域全身而退。
说到底, 不过蝼蚁,何须在意?
可眼下……
纵她已成修士中返虚大能, 在祂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秦广王一双眼底锐光与杀机同时迸现, 在这刹那间锁定了见愁, 紧握住斧柄的手掌猛地一震, 万千魂力汇聚掌中,已向见愁狂涌而去,同时阴沉沉冷笑出声:“八十年前大意,留你一命,竟还敢来!”
“有何不敢!”
见愁自义庄一路赶来,道中已将秦广王这一番算计的利害思考了个清清楚楚:祂欲以她拖住傅朝生,她便让傅朝生先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祂欲命仵官、泰山二人杀她于义庄,她偏要执剑来此,闹出一场天翻地覆!
八十年前她敢,八十年后自然更敢!
这一时间,完全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秦广王执掌极域数百年,何曾在鼎争时丢过那般大的脸?既忌惮于她那“帝王紫”的命数,又恨她崖山出身,搅乱祂大局,此刻还敢虎口夺食,与祂争抢鬼斧,非除之不能后快!
见愁却是当年鼎争时便与秦广王结下仇怨,若不是生死危局中顿悟翻天真印,只怕早已命丧其掌下!更不用说前后诸般算计,崖山血海深仇,并此刻傅朝生所陷之危局!
鬼斧的变化意味着什么,她并不知晓。
但这绝不妨碍她与秦广王作对!
凡汝所不欲,我必施为!
凡汝所欲也,我必夺取!
况她本是鬼斧旧主,谁要管这斧是不是经过了旁人八十余载的祭炼!
既认她作主,此斧便是她斧。
她不同意,谁敢拿走?!
“当年我曾立誓,此斧不过暂存极域,今日既来,自当取回!”
话音之出,竟如洪钟!
一字一句,一声一声,仿佛在天穹的高处响起,空灵里带几分厚重,凛冽中沾几许超尘。
不是凡声,而是梵音!
浩浩的战场,构建在废墟之上,刀剑的啸声交织着风号鬼哭,鲜血的明暗掩映着燃烧的烽火。
斧身炽光照彻,人却在满心的黑暗里嘶喊冲杀。
直到这声音响起,才似在慢慢的压抑中,打开了一条狭窄的裂缝……
那是并不刺目的琉璃之光。
自隐微而明显,庞大的八部天龙法身自虚无中旋转而出,天众,龙众,阿修罗,夜叉,紧那罗,乾达婆,迦楼罗,摩侯罗伽!
看似极缓,实则极快!
只在秦广王那一震之力到达的瞬间,大梵天四面佛的金色虚影已停在了见愁的头顶!
毫不犹豫、毫不示弱的一掌!
四方云随翻天印动,大梵天的虚影亦瞬间与她这一掌重叠,共同探出,如山呼海啸一般,迎向了秦广王霸道的魂力!
“轰!”
灵力与魂力,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庞然地撞击到一起,又互不相让,眨眼便以二人同时所握的斧柄处为中心,向周遭爆炸!
不同于同傅朝生交手时的“道争”,此刻秦广王与见愁的交手,是纯粹的“力争”。
道可控,力不能阻。
一者来自极域至高之主,一者来自返虚大能最强一击,两股力量一撞,所产生的冲击何等强烈?
便是连秦广王都没料到,见愁竟然一上来就使出了这般恐怖的杀招!
完全没有前奏,更让祂毫无准备!
眉头一皱,刚要做出反应的瞬间,强悍的冲击已同时落在了二人身上,也撞在了中心处的鬼斧之上!
只听得“嗡”一声颤鸣,如镜面折射流光,平滑的斧身炽光陡然一暗,竟如阴云突然覆盖,陡然荡出了一圈涟漪似的暗光!
“砰砰!”
秦广王与见愁二人,先为二人交手之力所冲,又为这斧身上荡开的暗光所撞,前者尚能承受,后者却难抵挡,根本不容他们有半分反抗的机会,便同时将两人轰开!
那是一种雷霆般的震怒,又好似浑然不将他们放在眼底,天下万物,皆不该触犯它的威严!
秦广王的手掌顿时被击退。
见愁实力更逊一分,且本是人身,不似秦广王浑无实体,所受冲击更大,身体被撞开时,方才所握鬼斧的整条手臂,已直接炸开一片血雾!
掌间五指,血肉尽去,在这涟漪暗光里泯灭,仅余下曾为黑风雕琢的森然白骨!
手臂上的血肉也寸寸开裂!
一直往上蔓延到她肩膀,让她左侧衣袖尽为鲜血染红!
“见愁!!!”
扶道山人皇天鉴一挥,才从秦广王方才所布之困局脱出,便见得此幕,双目陡然睁大,一声惊怒交加的呼喊,已欲执鉴提剑而上!
叵耐这战场之上,强敌犹在?
傅朝生已然中计,为转生池中盘古禁制所困,少棘同为神祇,虽然方才也距离鬼斧与转生池极近,难免受到冲击,可比起完全触怒了禁制、神魂尚且难存的傅朝生,实在好上太多。
至少行动无碍!
祂忌惮那禁制之力,因而远避,但转头来对付扶道、横虚二人,却是绰绰有余!
原本扶道横虚对秦广、傅朝生对少棘的战局,顿时一变,改作扶道横虚对少棘,见愁对秦广。
二打一,纵有些猝不及防,也能勉强应付;
一打一,且敌强我弱,便难免险象环生。
鬼斧这一番变化,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身为此斧的旧主,若非此斧狰狞之形态未改,见愁几乎都要辨认不出。更不用说这连她都排斥的恐怖力量!
像是完全脱胎换骨!
连傅朝生这样强悍的存在,在其方才炽光燃亮时,也被重重打落转生池,为那莫测的禁制所困锁、折磨,她不过一返虚修士,肉体凡胎,纵所受之力不及方才傅朝生所受之十一,又怎能抵挡?
左臂的崩溃,来得迅疾而猛烈。
见愁先目见其损毁血染,后才觉万般痛楚袭来,其威势与速度可见一斑!
这一柄已然陌生的鬼斧,似乎在以这样惶惶的威势警告所有想要染指、意欲执掌之人,此斧绝非凡俗之辈可以触碰!
换了常人,这一刹已然放弃。
可在这一瞬间,她不仅没有放弃,反而生出了比原先更强烈的希望!
——秦广王,尚未成此斧之主!
她原本以为对方祭炼此斧八十余年,无论如何也该拥有几分掌控之力。可此时所见,对方不仅没有号令之能,甚至还与她一般,为此斧之力镇压、排斥!
如此,岂非天赐之良机?
为方才交手冲击所撞飞的身形背后,金色的羽翼乘风展开,立时止住了去势,只轻轻一扬,已带着她自半空中倒折而回!
八部天龙法身再转!
四面佛大梵天转至一侧,高踞在她头顶的,瞬间变作金翅大鹏鸟真身的迦楼罗!
自奇袭雪域一战中领悟法身与道印相合之妙用,见愁便已渐渐将这本属于佛门的八部天龙法身与自己旧日所习之道印融汇贯通,自称一派奇妙法门。
此刻金翅鹏鸟影出,帝江风雷翼展,顷刻间已合为一道!
深紫的雷电在肆虐的黑风中游动,疾驰间携裹着惶惶的天威,对准了对面同样重新折身扑向鬼斧的秦广王!
可谁也不是省油的灯。
秦广王早在当年鼎争时便见识过她不要命的架势,又兼之先前阴阳界战场上传回来的种种诡诈机变之消息,纵她此刻仅有返虚中期,也不至轻易小视了她。
所以在扑向鬼斧时,祂的举动与见愁一般无二!
想也不想,直接化出了先前用以对付傅朝生的生死簿与判官笔!
先杀见愁!
再取鬼斧!
生死簿一翻,金字弥漫;判官笔一点,墨气氤氲!
规则之力,重新降临!
像是夜空里散射斜织的星光,秦广王眉目间再一次消无了所有似乎生动的情绪,十二旒冠冕下是俯视众生、淡看轮回的无情,弹指间,判官笔已洒落墨痕数点!
每一点,都像是一枚下落在棋枰上的棋子!
傅朝生自闻道而生的那一日起,便脱出五行,不在六道,与秦广王斗,尚能匹敌;而见愁本是凡人踏入修途,记名生死簿上,又如何能逃脱规则的束缚?
是人如子,命如棋!
墨痕迎面,俨然一张无形亦无解的大网,向她罩来!
她风雷翼翻,荡开了第一枚;一线天斩,劈碎了第二枚;八部天龙的法身机变急转,轰裂了第三枚、第四枚、第五枚!
乾达婆圣女奏天音,令她神醒;
摩侯罗伽人首转蛇身,使她腾挪;
阿修罗身越大须弥,让她岿然;
紧那罗琉璃弹妙琴,护她魂定;
……
短短刹那,已穷尽诸般变化!
可疲惫法身,终至不堪之境。纵能挡祂一,如何能挡祂万?
“啪!”
如冷雨溅落!
见愁只觉得肩侧一凉,一枚自判官笔尖洒落的墨点已打在她身上!
就像是一块石头,扔向了脆弱的镜面!
崩碎来得太过彻底!
墨点甚小,落如囚笼,烫如滚油!
甚至连反制的念头都未生出,便已如千刀万剑笼罩!凭她强悍的身躯,竟无法承受这一落之力,像是被扔进了滚油一般,崩溃的瞬间,迸溅出无数的血花!
那是一种整个人从外到里都被撕裂的痛楚!
见愁视线内所见,皆一片血红。
一切,失去了掌控。
“轰隆”一声,风雷翼虚影消失,八部天龙法身崩散,连一线天都脱手飞出!
秦广王生死簿再展,那摊开的金简便高长如墙,暗金色简文疯狂飞转,从中抽离,竟在生死簿上飞旋,转成六瓣纯粹而摄人的紫光!
那是这天下,最玄奥莫测的轮回法则!
此时此地,不管是极域还是十九洲,但凡曾为人者,都感觉到了一种来自于魂灵深处的畏惧!
世间强者,或可御九霄,鞭山海,踏虚空!能灭凄风苦雨,能斩来犯之敌,能除妖邪之念!
可不能灭、不能斩、不能除者——
唯有命运!
为鲜血所模糊的视线里,见愁看见秦广王再一次向她伸出了手指,就这么隔空一点!
“咔嚓嚓……”
没有什么浩浩奇观,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碎响!
来自她的身体,来自她的魂魄!
整副躯壳,都如同遭受了强力的摧毁!悍然的吸引之力与压迫之力,伴随着秦广王这一指,同时从那六瓣轮回生死簿中来!
血肉瞬间从筋骨上剥离,化作飞灰;
筋骨犹存旧形,为那瞬间扩大的墨点所笼罩碾压,纵曾经黑风纹骨,亦开始寸寸碎裂!
神魂藏于灵台,却如被卷入旋涡,要向那生死簿中投去!
哪里还看得出个人样?
只这一指之力,已将活人压作一副可怖的骷髅!
生死簿中更源源不断地传递出吞噬之力,仿佛要将这胆敢忤逆于它的偌大活人,重化作漫漫轮回法则里一枚泯然于众的符号!
“咔咔咔!”
臂骨碎裂!肩胛碎裂!甚至连她眉骨上都出现了一道道裂缝!
巨大而突然的痛苦,猛烈到足以能摧毁一个人最强韧的神智,便连见愁的意识,都在这一刻陷入了不分天地、无有清浊的混沌。
从何处来,向何处归。
恍惚间,是明日星海楼头,曲正风举杯浅酌时的呓语:若天地宇宙有至理,该是毁灭……
可倘若我,不愿毁灭呢?
在这身同心一起动荡的时刻,无尽念自神魂深处涌出又为那生死簿的命力撕碎,但总有一念在心,任风狂雨骤、千锤万凿,不能灭!
这一念现得快,隐得更快。
见愁无从捕捉它真容,可陷入混沌的意识,却陡然清明极了。
她与秦广王之间的实力差距,实在有如天堑鸿沟,无法轻易逾越,更遑论要与对方斗出个高下?
唯一的胜机,只在眼前这一柄连祂也不敢轻犯的鬼斧!
身已毁,魂犹存!
拖着半副残缺的躯壳,她听到风声从耳旁呼啸而过,亦看到坚硬的骨骼寸寸碎裂,却依旧在被命力携裹、投向生死簿的这一刻,咬紧了牙关,再一次向鬼斧伸出手去……
遥遥!
吾之唤也,汝可得闻?
昔者,我为残魂,汝为残斧。
世所摒弃,汝独择我。
今朝,残魂依旧,残斧何在!
分明是再短暂、再清楚不过的一个刹那,与先前他二人相争时并无任何区别,可就是在她伸手这瞬间,相隔甚远处,那悬浮于转生池炽亮鬼斧,终于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怎么可能?!
这一个刹那, 秦广王瞳孔剧缩,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这可不是见愁昔日的鬼斧了, 在转生池中祭炼八十余载,灌注盘古旧力,又以天地阴阳二气化之,凝作两仪珠, 以使其恢复连通阴阳之能。见愁不过一介肉体凡胎, 方才与祂同时伸手紧握此斧,亦未能将其撼动半分,此时此刻不过一探掌, 凭何能令其震颤?
看似寻常的细节, 落入祂眼底,便成惊雷响彻!
一丝不妙的预感, 陡然出现。
秦广王心电急转, 从头到尾种种细节皆自脑海中划过, 最终化成一线危险的灵光……
是因为滴血认主!
此斧本系出身自阴阳二宗的炼器宗师偶然得了盘古开天神斧坠落此界的残片,又采阴阳二气化作两仪珠,嵌于斧身,数年炼制, 乃成“鬼斧”。
而今祂虽将此斧重新祭炼, 可器胚未改!
纵使花费诸多心血, 将转生池内的盘古旧力灌注斧身, 甚至磨灭了烙印其上的神魂印记, 但磨灭不去的, 是那曾经认主且深藏于器胚之中的感应!
就像是将一团泥捏成泥胚,又经烈火烧制,精心上釉,成为瓷器,看似有了质变,脱胎换骨与旧时不同。
可又怎能否认——
其原初之态本就是泥?!
秦广王不知当初的见愁何处来的机缘,竟能得了此斧青眼。但在眼下这种神魂印记已然磨灭的时刻,此斧与她之间却还能有所感应,纵然只有那么一线,已不可谓不恐怖!
毕竟,此斧旧主,乃是盘古!
放在平日,这般的一线感应,几乎不能达成任何作用。因为轮回法则本是盘古所创立,而祂就是法则本身,接掌此斧,本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此刻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如何敢掉以轻心?
一念转过,秦广王眸底便多了一片浓烈的肃杀之意,如雪在凛冬,生死簿一抖,竟是万道金光如蚁翻出,卷成一片,如蝗灾袭来一般,向仅余残躯的见愁扑去!
运命之力,令人仓皇。
这已然是不留余地,要生生以轮回规则之力为权柄,敲碎她本已脆弱的生机!
“咔咔咔……”
根本不待生死簿上如蚁金字飞到,见愁残躯之上所仅剩的完好骨骼,已全数碎裂!
喉间无声,嘶喊难出。
唯有神魂深处,那即将被命力扯碎的痛苦与威胁,以势不可挡的姿态,席卷人全部的感知!
每一道金光,都吞噬掉她一片骨骼。
失却了外部躯壳的保护,那琉璃紫一般通透的元婴包裹着神魂,也就无处可藏。
生死簿遥遥一罩,已让她动弹不得!
神魂湮灭的危机,顷刻降临,甚至还来不及让她去验证鬼斧与她那一刹那的感应,是否真的存在。
这一个瞬间,见愁清楚地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但毁灭终究不曾来临。
早在她乍然出现在这八方城战场上时,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便注意到了她,只是碍于与神祇少棘交手,对方实力强悍,实在被阻不得以救。
然值此危急时刻,哪里还顾得那许多?
木剑无环身一扫,参天树影摇曳,神光迸发,竟是强行转攻为守,以扶桑神木之剑硬挡住了面前攻来的少棘!
不需言语,不需暗示。
庞大的神祇之力冲击着看似枯槁的躯壳,扶道山人只紧咬着牙关,向横虚真人望了一眼。
昆吾崖山,皆是十九洲一流之宗门,而修士的世界弱肉强食,非有几分真本事,仅凭借些花俏手段,即便坐上了这两门执掌之高位,亦不能服众。
横虚真人,当然更是如此!
在扶道山人目光递来之时,二人间的默契,忽然无与伦比——
他没有飞身前去相助扶道,更未转头去攻击秦广王,而是身形乘风,遥遥抬手,向几已形神俱灭的见愁一挥!
“去!”
声起时,狂风吹拂,灵力冲涌!
横虚真人宽大的袖袍如兜转乾坤一般鼓荡,但听得一声尖锐清明的啼鸣,一道白影已自他袖中飞出!
“唳——”
雪似的羽翼,透着几分虚无的幻渺。
出时只是不大一道白影,可待扑到转生池上空时,其大小已能覆盖先前半座八方城范围!
十脰九头,卷翼如云!
“九头!!!”
在它出现的瞬间,本一心一意要置见愁于死地的秦广王,已骇然变了面色!
恐怖的危机感,剧烈蹿升。
祂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舍弃了攻击见愁,转而将手中生死簿罩向这突然扑近的九头鸟残魂!
身为盘古做创立之规则,祂太清楚对方的能耐了。
毕竟曾是盘古坐骑,伴随盘古一道来到此界,创立轮回,司掌引渡生魂之任。光是当年夺取轮回之权,将其斩杀,便耗尽了祂心力。但最终也让对方一缕残魂逃走,此后遍寻极域未得其踪!
谁能料到,它竟会从十九洲修士袖中飞出?!
仓促之间,即便秦广王反应再快,也追不过九头鸟有备而来!早在当年鼎争时,它便已发现了见愁与鬼斧之间那一线隐藏的联系,又因看穿她崖山修士的身份,才助她一臂之力,强行为她渡过玉涅之劫,将本只有一线的帝王紫化作了真正的阎君命!
等的,就是今天!
在秦广王那生死簿倒扣在它冰雪似干净的羽背上的同时,它已到得接近崩毁的见愁面前,最中间那鸟首上三枚如意羽在风中舒展,竟是鸟首一垂,向见愁元婴探喙,深深地啄进她眉心!
“轰隆!”
鸟身之上,雪光忽如瀑流一般崩散,又似遇到了旋涡一般,向见愁眉心注入!
河流西去!
百川归海!
那是何等一种纯净而威慑的力量?
远远超出了所谓的灵力与魂力,神秘且悠远,缥缈而厚重,仿佛来自于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只短短的一瞬,已全数汇进见愁残破的神魂!
在秦广王先前丝毫不给人空隙的攻击之下,见愁仅能凭借那一线执念与之相抗相斗,希冀于能控住鬼斧,再以鬼斧反制秦广,数度交手下来几已油尽灯枯,神魂落在将灭不灭之间,已然危急!
她甚至能清楚地感知到魂魄如星辰一般散落。
可在九头鸟这锋锐的尖喙啄进她眉心的瞬间,一切崩溃散落的趋势顿止,好像时光在这一刻不再流动,继而更生出倒流之感。
雪白的神光,从她眉心淌向整个元婴,竟然将那无数已经向外崩散的神魂碎片重新聚拢!
一片一片,又一片……
说来极缓,实则迅如疾电。
简直像是方才崩毁的画面倒回了一般,见愁的元婴与神魂,眨眼间已恢复了原型原貌,甚至隐隐间因这力量贯体的霸道,透出一种几乎要将人撑破的失控和饱胀!
好像连神思都被淹没进这神秘而古老的力量中,耳旁只能听见那仿佛来自远古、是甚而来自荒古的呼唤,坠入苍茫无尽的海洋,躺进万万亿奔涌的时光,随波逐流……
她一抬手掌,骨骼血肉,恢复如初。
可举动间,却好似忘怀了自我。
这一刻,向那鬼斧伸出手去的,不是见愁自己,而是伴随着九头鸟这一啄,灌注进她身体里的某一缕至强至尊的意志!
原本岿然不动的鬼斧,忽然剧烈震颤。
好像已经感应到了某一种熟悉的气息,某一种令人怀念的气息,某一种不得不从的气息,于是漫天炽光如长鲸吸水般一收,已落入见愁掌中,继而光芒更涨!
“砰!”
距离鬼斧极近的秦广王猝不及防,一如先前落入神祇少棘圈套的傅朝生一般,被这万丈炽光打了个正着!
先前祂安然无恙,是因鬼斧无主,而祂本属轮回。
眼下见愁得九头鸟以盘古神力贯体洗髓,已掌握此斧,则与她为敌,便是与此斧为敌!
纵秦广王再强,又如何能逃?
人形顿灭,生死簿崩,判官笔毁,只余无数盘旋的古拙金字一团,在半空中炸开!
竟是被打出了法则本形!
同时,下方转生池巨震!
人在半空之中,向下俯视,但见以此池为中心,周遭地面一丈连着一丈塌陷,遵循着玄奥的规律,竟然在这极域大地上塌陷出了一枚巨大的原型图腾!
哗啦啦,金色池水,迅速干涸。
池中古禁,失却鬼斧镇压,已弱一层。在最后一滴池水消失的刹那,被困其中的傅朝生得机而出!
黑沙腾如阴云一般漫天!
而一缕飘渺的紫色幻光,在他冲出之时,亦“噗”地一声,如同山溪里长出的一截兰芽,又像是一柄细长的钥匙,自池底冒出,悄然夹在漫天乱颤光华中,遥遥向见愁奔去!
但见愁没有注意,秦广王亦未注意。
祂骤为鬼斧击溃,只竭力地收拢这漫天金光,欲重聚成人形,再与见愁相斗,从她手中夺回这鬼斧。可在炽光照彻下,再怎么拼尽全力,也是聚了被打散,打散后再聚!
昔日高高在上,今日却只能聚出半张狰狞的脸孔!
苦恨八十余载祭炼鬼斧,一朝阴阳战,会盟八方城,万般心神,尽付东流之水!
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不甘!
不愿!
不死心!
秦广王残破的面容在浮沉的金光中隐现,上千年筹谋几乎毁于一旦,哪里还留下什么理智?
已近疯狂!
祂直接不管不顾,拖着那根本未能汇聚成形的身体,向见愁扑去!
这时的见愁,才有几分回神。
斧落在掌中的刹那,那先前留存在她脑海里的强大意志,便仿佛完成了它应尽的使命,烟云一般散去。
重新传递入她心神的,是鬼斧陌生又熟悉的气息。
秦广王袭来,是风驰电掣。
她根本来不及多想那一道意志的奥妙,更来不及探究自己此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抬起了巨斧!
轰隆隆!
周遭虚空同时在这一刻炸裂,如同被无数雷电劈开,又好似为这一斧恐怖的力量牵引,颤抖不稳!
属于旧日的“红日斩”道印自心头掠过,她巨斧一落,便要劈向秦广王!
然而抬眸,对上的是一双阴沉暴怒的眼!
紫金玄影充斥眸底,酝出直透人心的目光!
足以刺破人躯壳,窥探人神魂!
是来自极域第一殿阎君最深、最沉的嘶吼与质问!
“我之生也,为灭轮回!你却与这世间凡夫俗子庸人为伍,阻我大业!”
“可你——”
“当真认同吗?”
三句话,若重锤,一层层敲落!
见愁与其对视,为其杀意沸腾又极为不甘的目光所锁,眼底竟现出一刹的茫然。
为秦广王此言中所透露的讯息——
祂竟是要覆灭轮回!
可祂本就是轮回的化身,覆灭轮回,何异于自毁?!
你,当真与这世间凡夫俗子一般,认同天地六道,该有轮回吗?
凌厉的声音,振聋发聩,不断在她耳旁回荡,心间回响!
如同利剑,击中了她心底最隐秘处!
在对方目光注视之下,这天地间好像不存有任何秘密,一切的一切,祂都看得一清二楚!
天地间,可该有轮回?
极域夺十九洲修士之轮回,阴阳界战乃起;十九洲修士欲复轮回,阴阳界战重启!
崖山陨落千修,战场消散万魂!
为了什么?
为了下一世的轮回……
可没了此世记忆,此世经历,纵轮回亿万,你,是否依旧是你?
没有人知道,这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对见愁造成了怎样的冲击。只有她自己清楚,自己心底怀有怎样从来不曾对人道明、也不敢对人道明的想法……
分神恍惚,是战中大忌。
对见愁而言,这是往日里她绝不会触犯的错误,然而此刻对方所问,实关乎她切身之“道”,拥有非比寻常的意义!那原本挥出的巨斧,因这片刻的怔忡而震动,悄然一滞,便在情理之中。
自转生池底冒出的那一截似兰芽又似钥匙的紫金幻光,飘飘乎已近她身!
“躲开——”
傅朝生声嘶力竭的示警,仿佛远在天边。
同时有三股强大的力量向见愁袭来!
但最先抵达的,竟不是本来距离她最近且正与她交手的秦广王,而是更远处本在与扶道、横虚交手的神祇少棘!
银蓝战袍,邪俊面庞!
张开的瞳孔在这一刻迸现出无尽璀璨的光华,将其整张面容都点亮。
长眉一扬,是满溢的兴奋;
唇角一扯,是得逞的算计!
电光石火间,祂左臂一挥,将整条手臂化作一柄银蓝长i枪,重重击在见愁胸前,穿膛而过!
“噗嗤”一声,鲜血抛洒!
同时祂左手一张,竟恰恰将那本奔见愁而来的虚幻紫光拢在五指之间!
“哈哈哈哈!”大笑伴狂风而起,少棘似已终达成所愿,“多谢见愁道友成全了!”
话音再落,左臂一抽!
银蓝枪尖上带着倒刺,从见愁血肉模糊的胸膛里抽回,带出血花四溅如雨。
再轻轻一掌送出!
见愁尚不及理清自己脑海里有关于六道轮回的种种,便遭此惊变,且偷袭她之人是能以一敌二、对打扶道横虚并傅朝生三人的神祇少棘!纵她是大罗金仙,也防之不及!
“砰!”
悍然神祇之力落下,毫不留情地将她才方重聚的血肉之躯拍毁,直向天穹尽头处那燃烧的地心而去!
“嘶啦”,裂帛一声!
一直苍白的手掌自漫天黑沙中伸出,却只拽住了她一片残破的衣袖!
傅朝生重聚人形而出时,目眦已裂!
立在半空,身影似壁立山岳般峭拔。
容貌五官依旧,眉眼间浮动淡淡的戾气,可一身古旧白袍绿纹上,已融进了深深的暗银!衣袍下,脖颈上,赫然是像极了少棘的一片凶邪图纹。
他眼睁睁看着见愁,与那鬼斧一道,坠入了通红的熔岩……
燃烧的地心,是星辰最滚烫的心脏!
如同舟入弱水,人的躯壳才一沉入其中,便为滔天的怒焰吞没,被炽灼的岩浆熔毁!
眨眼间一无所存……
仅余他指尖那残破的半片衣袖。
这一刻,他周身还漫散着未及敛尽的黑气,比少棘更添一分惊心动魄的威慑,却用一种近乎于茫然的眼神,注视着天穹尽头吞没了他故友的“耀日”,胸膛里那种异样的感觉,竟比当初彀中楼内见愁靠近他又不经意避开他手时,更为强烈,更为失控!
空落落。
痛。
好痛,好痛……
感觉怎会如此奇怪?
他认识她, 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打从有知于此方天地时, 便有知于她, 好像有这样一位故友, 是世间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自然也就习惯了毫无保留的相处, 不知距离为何物。
更不可能意识到……
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一日:他固然永生不死, 可她却是一介凡人,或恐从他身旁离去。
死。
别。
离。
种种的种种,往日从未意识到的或者即便意识到也从未真切体会过的情绪, 幻变成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恐惧,在他向那滚滚炽烈的岩浆深处望去时,让他紧绷的身躯都随之颤抖起来。
捏着那半片残破衣袖的五指, 越来越紧……
顷刻间, 黑气弥漫!
到底是一瞬,还是一纪?
傅朝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这虚空站了多久, 可在从心底那万般的惘然中回过神来时, 已毫不犹豫, 向天穹尽头那燃烧的地心冲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
他只知道, 见愁不能死, 不该死, 他不要她死!
飞扑的身形,如同天际被狂风吹卷过的阴云,带着一种堪称惨烈的决绝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所有人都震惊于他这一刻的选择。
就连趁机夺走了荒域神钥正准备抽身离开的少棘, 都瞪大了眼睛, 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星辰深处的力量,足以毁灭此界万物!
纵他本为神?,在此界中也因为盘古留下的禁制,无法发挥出全部的力量。
一旦投身熔岩,非因不御而毁,便会因御而亡!
“轰隆!”
巨响震天!
还不待众人从傅朝生这突然疯狂的选择里解读出几分真意,迅疾而猛烈的撞响已突然从天穹深处传来!
那无尽沸腾流转的巨大熔岩地心表面,竟毫无预兆地满溢出一层旋转的金光,如琉璃罩一般将地心围在其中。
傅朝生来时,便陡然亮起!
一如先前在转生池中时遭遇,非但死死将他拦在外面,还降下无尽神力,向他击打而去!
那漫天的金光,分明又是漫天的法则!
在这极域的深处,在这大地之底、地心之表,他的所有行动都仿佛受到制约,好似那创立此界、留下规则的存在,与他这般的存在,有着天然的防备与忌惮。
只是此刻的傅朝生,似比先前为转生池所困时强了许多,同样甚至更强的法则落在他身上,也未能再让他形貌尽毁,完全化作黑气,只不过击打碎他身体某一个部分,让那迥异于人的妖态展露在世人眼前……
进不去!
竟然进不去!
宇宙双目,无法窥看见愁此刻的安危,妖识神念,亦无从探查她的踪迹。
偏这禁制还阻拦他进去!
脑海中的理智,终于在这一刻被冰冷的怒焰所焚毁,傅朝生被那禁制重重地撞了回来,万般痛苦加身,却只让他面上多添几分令人心颤的戾气,竟是反手抬袖间便重凝身形,再一次向那禁制撞去!
“轰!”
“轰!”
“轰……”
一次,一次,又一次!
仿佛不知疲倦,不知苦痛,也没有止休!
八方城外,十九洲一方已取得了足够优势,不断迫压着极域鬼修向内。没了鬼斧,秦广王已气急败坏,眼见局势不利,终于一声高呼,将原本抵御着十九洲一方进攻的鬼修召回,抬手间便引众人布成杀阵!
千万攻击,如暴雨一般淹没了城池的废墟!
战圈也因此向内收缩,骤然变小。
这也就意味着厮杀与残酷的扩大……
人血赤红,鬼血森白,溅染在这一片沉默的恶土上,浸没在这满目荒芜的废墟中。
白压着黑,红覆着白。
战阵中的人倒下,就再也不会站起。
郑邀、一命先生、谢不臣、玄月仙姬等人终至八方城畔时,已不见了见愁身影,只有那地心禁制外,再一次被击回又再一次向那禁制悍然撞去的傅朝生!
凶邪,戾气滋生。
是此时战场之上,最危险的姿态!
横虚真人拦下了秦广王,暂来不及追究傅朝生这非比寻常的“妖形”;
鲲鹏则撑起了遮天的羽翼,挡住外围无数坠落的攻击;
唯有扶道山人,红了双眼,动容地望着那不断撞击在禁制之上的身影,持剑的手,颤了几颤,才慢慢将目光转向城墙废墟上那一柄斜插的长剑!
一线天!
剑,凡从武库出,人死则剑必归。
如今剑在,人便在!
天地间起伏莫测的风云,都汇聚在这一方乱战中的小小城池内,每一瞬的交手,都会引发无数的变化。谁也无法预料自己下一刻会遭遇什么。
但八方城外的地方,却格外地平静。
枉死城旧巷陋屋之内,执棋的枯槁老者,在张汤的注视下,轻轻翻覆着指尖的顽石雕成的棋子,只问道:“你可知,人这一生,最大的敌人是谁?”
手指一按,石棋落子。
“啪。”
像是撞进了一枚巨大的、游动的气泡。
耀目的光彩,绚烂至极。
落入人眼底却不是纯粹的火红或者炽白,反而是深深浅浅、弯曲交织的五色,有的地方柔软,有的地方坚硬……
竟瑰丽极了。
若忽略它们加之于人的焚魂之痛,几乎不似进了炼狱,而是坠入了一场奇幻的梦境。
岩浆包裹了身躯,崩碎的血肉才一浸入,便如同投火的干柴,迅速燃烧,化作飞灰。
这时候,坚硬的骨骼也脆弱如纸。
恐怖的高温,远胜于世间任何一种烈焰异火,连她的元婴都只抵挡住其侵袭一瞬,下一瞬便已千疮百孔!
魂魄在这燃烧的岩浆之中,便如同蛞蝓翻滚在通红的烙铁之上!
见愁便是那蛞蝓。
竭力地想要挣扎,可终至无力。四面八方,都是无休止的折磨!
在为神?少棘偷袭的刹那,她还在思考秦广王掀起这一场争端的目的何在,鬼斧本身又藏有何种秘密。
在被击落这岩浆的瞬间,她脑海中,也依旧电光石火,想少棘插手此界事的目的,想那一缕紫光究竟是何来历。
甚至,她还想起了雾中仙的石头。
那一块想要成为星辰的石头……
可真当她为岩浆吞没,彻底置身于这星辰的深处时,一切一切的考量与神思都寂灭了。
痛苦达到极致,人之体会,也就超越了痛苦本身。
炙烤的灼烫,摧毁着她的魂魄。
眨眼间竟只余下一道残破的神念!
鬼斧在她身畔,冲入了岩浆之中,涌动的岩浆又再一次吞没了她的神念,将她卷进这星辰的深处、更深处!
幻梦般的绚烂,渐渐散去。
地心的岩浆,依旧燃烧,却没有了光亮。
这明亮星辰的最深处,竟是一片无解的黑暗,仿佛遗留自荒古,那长夜未明之时!
鬼斧从这一片黑暗中划过,便好似一道光,以其强大的力量和猛烈的撞击,推进黑暗的深处,迸溅出一星遥远的弱火!
是盘古开天,始有光亮。
于是就这一星弱火,点燃了冷寂,让滚烫的炽亮冲破这浓稠压抑的黑暗,冲破厚重的地面,冲破苍穹的尘埃,闯进无垠的宇宙!
一场席卷的爆炸!
自此星而始,整片寂静的长夜,被轰然点亮,由近而远,向宇宙的更深处蔓延……
可根本分不清,这倒是是真实地发生了,又或仅仅是她这残破神念在这生与死的一线间所产生的种种幻象。
见愁所能感知的,只有恐惧。
最真实的、无法逃避的恐惧。
因为死亡,因为消无。
当初人间孤岛,谢不臣一剑,固然令她魂魄散尽,可彼时彼刻,情爱犹在,猝然之间,更多的是不解、悲怆与愤怒。而今情爱已无,又兼一路苦修,道心澄明,一切己心虚伪浮浅之念为星辰深处烈焰所灼净,唯一能余下的,便是此刻最强大的!
渴望生,恐惧死。
醒目地裸赤着,无可遮掩地直面!
不历生死,不破本心。
在这混沌之间,见愁仿佛听见了一道透着几分熟悉的讥诮声:“道心不坚!已得鬼斧,却败给秦广……”
她想了想,这好像是自己的声音。
于是她回答:“非败于?手。”
那声音变得轻蔑:“那你败给了谁?”
那你——
败给了谁?
当然是,“败给自己罢了。”
这一个刹那,星辰深处所有的幻象与声音,都消失不见。既没有什么盘古开天的幻象,更没有另一个自己的声音。
只有她向生畏死又向死而生的一缕残破神念!
以及,一盏悄然旋出的莲盏。
燃灯。
盏内一豆冰雪似的焰火,散发出温润的光亮,轻轻罩住了这危在旦夕的一抹神念。
是圣子寂耶陨落之际,那一滴坠落的泪火!
若悲悯,若相知。
于是前尘往事,纷至沓来。
踏上修途,是死而复生,以残魂入道,彼时对所谓天道人道,皆一无所知;
突破元婴,是得机缘,心感顽石执念,誓与天齐,比天更高,强要成为那万万亿星辰中最耀眼的一颗;
渡劫问心,是斩过去,存现在,终在尘世的砥砺中初窥“我道”,此刻之我,便是最好之我;
论道星海,是演天地之化,推六道之变,堪破天道我道之别,陈明本心,举头三尺无神明,天地间本无至理!
那么,此刻呢?
生死本能之外,“我”,到底还在恐惧什么……
“我之生也, 为灭轮回!你却与这世间凡夫俗子庸人为伍,阻我大业!”
“可你——”
“当真认同吗?”
你, 当真与这世间凡夫俗子一般,认同天地六道, 该有轮回吗?
从凄风苦雨中, 从浩荡劫波中,半生刀剑相逼, 霜雪向袭!以残魂入道,炼人器为体,皆是苦难相加。
从未停止,一路向前。
入门崖山, 杀红小界,黑风炼体,一人台会, 隐界恩仇,极域鼎争, 星海重出, 雪域鏖战, 烬池悟道……
你可曾向心内叩问:这一路行来, 都是为了什么?
既然举头三尺无神明,天地间本无至理, 则我心我想我为, 当无禁忌!凡我心所念, 便是神念;凡我心所想, 便是天想,凡我所为,皆体大道!
受想行识,无惧无畏。
可你,到底还在恐惧什么?
一滴心泪旷照,万般庞杂念散。
见愁仿佛置身于一片温暖的水域,脑海中所响彻的只有那一声接着一身的质问!
一路修行,是为了得道吗?
半生苦难,是为了成仙吗?
不……
都不是!
从头到尾,她不过是想要向世人,向天地,向宇宙,问上一句——凭什么!
这一刻,没有了强大的躯壳,没有了厚重的神魂,只有这一缕神念被炽烈的地心裹卷在游荡的岩浆里,回归到最本真的状态。
没有返虚大能,只有凡人见愁!
在人间孤岛的村落山野,在风水龙穴的雨后木棺,沾着满身干涸的血污,用最清醒也最怆然的神光,望向寂寂的空山、无垠的苍穹……
“我不想求仙问道,也不要长生不死,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谢不臣杀妻证道,天无所罚!
凭什么,天地无眼,既称平等,又眼见苍生罹难?
你言天生万类,六道平等。
那么他杀我无所罚,我杀他亦当无所惩!
生生杀杀,弱肉强食!
——这,才是平等!
所以当日元婴悟道,她能听见那一颗再普通不过的顽石深处,有何心声。
不过也是一句,为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我只是一颗石头?
凭什么,我不能成为那万亿星辰中的一颗?
于是破旧道,毁旧形,以那一颗不甘愿、不服气的石心,向天地宇宙质询,索取一切所欲所想的力量,化而成星!
如今,她进入了星辰的深处。
耳中所闻,是岩浆翻滚燃烧的声音;心中所见,是烈火喷薄迸溅的力量。
便可想见,顽石成为星辰,将经历多少磨难。
可就是那样一枚小小的石头……
从内心的最深处燃烧,将自己一身都投入这万丈的烈火焚烧之中,纵粉身碎骨,亦要换取天上,那璀璨的星光一缕!
她这半生,苦难走过,披荆斩棘,劫波历尽,不也只是为了那一缕不平之念、那一声不忿之问吗?
虚虚然近百载,初心如一从未改。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推己及人,则善恶分明。
己所不欲而强施于人者,是为恶;己所欲而欲人施于己者,是为善。
秦广生,擅夺人命、擅改人运,自是不赦之恶。
毕竟我生天地,分属六道,竟命不由己,掌于其手,翻覆间生死难料!
岂是公理!
可杀秦广,复轮回,便是道义之所向,公理之所向吗?
人从天地宇宙中来,终将归于天地宇宙中去。
有知有识,有情有感,是谓之“我”;
无知无识,无情无感,岂能谓“我”?
若天地六道有轮回,为何我之生于此世,不能感我彼世?
若转生池除人一生记忆,只洗人魂魄如白纸,重投六道,那追根溯源,去寻彼世魂魄之记忆,何异于寻一陌生人之记忆?
真信轮回,则人与我并无区别。
我非我,人非人!
天地间有无轮回,当真有那么重要吗?
所谓轮回,于凡人修士而言,不过一场华美虚假的幻梦,人若沉湎梦中,不过徒然虚耗此生。
一切轮回之想,不过源于恐惧。
求长生,实是畏死;不畏死,何须长生?
人皆谓,天地无情,修此天道,去寻长生,却不知——长生既求,天地间岂有真仙?
轮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轮回!
一如当日,寂耶种种。
神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神明!
可这一切想一切识,又怎敢宣之于口,又怎忍付之于行?
分明只剩下残破的神念一缕,如风中残烛,瞬息可灭。可偏是这一刹那,深紫的神念里缠绕进幽微的黑气一缕,悄然为她打开了一切的感知。
万丈岩浆,视若无物!
这一道神念竟如一道散开的光,轻而易举,不受任何阻挡,触达了地心以外!
于是她看到了,感知到了,此刻战场上所发生的一切……
鲜血,正在洒落!
第八殿转轮王的转轮从十九洲战阵之中飞旋而过,割下一片头颅,炸开一片元婴;
陆香冷与夏侯赦并肩,挡去了左侧的刀剑,却未躲过右侧的冷箭,鲜妍的面容,瞬间枯萎;
谢不臣冷漠杀伐,率昆吾集阵迎击,将极域鬼修迫至绝境,在漫天的惨嚎声中抬手,屠戮一空;
郑邀骋剑而池,却未能救下远处弟子的性命,眼睁睁看着万道鬼气钻进那年轻的躯壳,将一切撕碎……
大地疮痍,烈风裹血!
废墟缝隙里随处可见的天时草,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生与死,尽付于此战!
多少张面容里藏着惨烈的血泪?多少具躯壳在肆虐的战火里倒塌?
半世修行,一朝湮灭!
为了什么?
都是为了什么?
这一瞬间,她竟觉得神念里万般的灼痛,更甚于这周遭无尽岩浆烈焰的烧灼!
那是来自她心的灼痛!
因为不认同!
人可以欺骗世间万物,甚至欺骗自己去做一切违背于本心之事,可唯一不能欺骗的,是这一颗本心!
不该!
这一场战争,根本就不应该开始,更不应该继续!
不值得!
为了这所谓的轮回,为了那虚幻的梦境……
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错误!
她的恐惧,从不是来自于不知,而是来自于知——
知道己心,不同于他心!
对这世人都习以为常的轮回,她满心漠然;对旁人寄以厚望的来世,她不屑一顾!
秦广王那一声质问,并无任何迷惑之道术,只是再真实不过地,击中了她隐秘而尚未为人道的本心!
也触发了她的恐惧。
所恐惧者,无非清楚又清醒地知道,自己活在世间,却不与这世间人同。
可这一路行来,谁与我凄风苦雨,谁引我侠骨柔肠,谁共我并肩为战?
正是这世间凡人。
有仇有爱,或敌或友。
他们披肝沥胆,以命相荐,所为者,不过恢复轮回……
她若否认轮回,便是否认这天下同道共同的念想,便是击溃他们赖以相信之道,让所有他们以为有意义、价值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最苦处,不是如今受困不出;
最痛处,不是此刻烈火焚身;
最难处,不是眼下生死危局;
最苦最痛最难处,不过是情与理,难两全!不过是那生于寂静、撞破心魂的一句——
你,可有举世为敌的勇气?
“滴答”一声轻响,在脑海中回荡出此问的刹那,燃灯盏内那一滴心火,便似发出了幽幽一声叹息,竟坠入了见愁那一缕即将熄灭的神念!
分明是火,落却如泉。
她那一缕神念陡然壮大起来,膨胀起来,在这熔岩的深处,与这星辰之心一同旋转!
天地间,忽然溢满怆然之气……
谁说,你是孤独一人?
我心同你心;
我心同你心……
是寂耶在言,天地间不需神明,不需有我;
是顽石在喊,星辰在天,我亦当在!
于是一瞬间,迷障冲破!
在这元始星辰之心,在这盘古率人族迁徙的起点,在这天地间第一缕光出现的地方,在这空间与时间诞生的原点,她终于听见那不可违逆的、来自本心的声音……
我心出于宇宙,与宇宙同在。
纵此心为异心,亦分属人心。
顽石之心,我尚能感;神明之心,我亦能解;何我之心,世不能容?
一切,不过因为此心尚未得出!
不去做,怎知天下无同道?
先有此心,才可感应天地,感应天下同此之心!
若世间本无此心,我便去做那开天辟地的第一人!
使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放开一己之心,此心便成为天地之心!
这一刻,见愁的意识,忽然就超越了世间所有的意识,蔓延出了这厚重的岩浆,蔓延出了浩荡的战场,蔓延到了十九洲地面,触达苍穹,触达宇宙……
“轰隆隆……”
万万丈虚空震动!
没有降临的劫雷,亦没有下落的攻击,只有那一道自地心深处蔓延而出的意识,轻而易举地扭曲了空间之力,让那一片以地心为中心的空间出现了或是涟漪,或是裂缝的波动!
地心表层的禁制,在这波动中瞬间崩毁!
所有会战于此的大能修士,皆骇然色变!
没有人会不知道这空间的波动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对空间法则的贯通……
意味着,有界!
那是一股超凡的意识,有别于往日他们所接触到的任何意识,未臣服于此天地,却又好似得到天地的承认。
除此之外,再无其余异象。
唯其境有界,其意通天!
近处的傅朝生却避之不及。
在见愁坠入的一刻,他已然忘记自己本是为了扭转轮回、改蜉蝣一族命数而来,在一次一次悍然的撞击中,撞碎了人与妖的隔膜,撞碎了那藏起他情与爱的壁垒……
妖形虽在,却与人无异。
在这波动爆发的一刻,他正正好被一道波纹打中,竟无法再靠近地心半分,整个人都被推开,倒落进人群之中!
与此同时,秦广王却是大喜。
禁制又开,便意味着旁人能进,便意味着祂有机会重夺鬼斧,重掌轮回,再覆灭轮回!
于是在这众大能皆惊之际,祂飞身飘摇而去,向天穹尽头这耀日,奔袭而去!
然而,也是在这一刻,天地间,剑吟响彻!
所有修士手中之剑,颤抖而鸣!
仿佛感应到了最本真的呼唤,要去应和那一道呼唤!
潮涌似的人群里,一身深红长袍的夏侯赦,托住了陆香冷倒落的残躯,在满心茫然的悲怆间,向天而望!
只见得废墟上那斜插的六尺剑,一声吟啸,然冲天而起!
这一刹,万剑出鞘,脱手而飞!
剑吟如泣!
他是万兵之主,却非万剑之主。
剑,自有剑主号令!
一线仙机一线天,是仙机一线,天机一线!
六尺剑身,长铸崖山英魂;一线赤红,久凝赤子热血!
其生也,剑气之极;
其成也,剑意之巅!
以我心,化万心;
以我剑,令万剑!
抬望眼,万剑剑气凝成一道,以一线天为中心,合为一柄与天齐高的大剑;神驰间,八方城隐没,大地上竟冰雪覆盖,哪里还有那阴惨压抑极域之景?脚下所立,竟是冰原绝壁!
岿然者,崖山武库!
未见其主,唯有此剑!
秦广王奔袭至中途,怎料这失主之剑陡如山岳而起?千剑万剑,都似在向祂吟啸呼喊!
大剑立于天地,剑气恐怖!
但更令人心颤的,是其中那一道鲜艳欲滴的红痕,有生有灵,在大剑中驱使万剑,将此方天地都化作剑冢,向祂斩落!
惊变里,祂的意识仿佛触到了那向宇宙深处蔓延的意识,恍惚间竟好似看见了女修那一张脸,还有脸上那一抹笑……
你,可有举世为敌的勇气?
坚持己心,付之于行!
去打破世人沉湎的幻梦,去摇醒众生蒙昧的知觉,让他们睁开眼来,看清周遭冷酷的真相!
即便他日,或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见愁神念在无边的空间里膨胀,又在意识的最深处重聚,只向那无尽熔岩中轻轻招手。
是鬼斧向她飞来。
是满身热血,一腔孤勇!
我道之存,只有现在!
何必求来世?
何必求轮回?
求存轮回者,庸人也;寄望来生者,懦夫也!
活,趁此生;战,当此时!
剑高, 像是一座巍峨的山岳,就伫立在祂奔向那地心的必经之路上。空间之力涌动,眨眼已偷天换日, 原本废墟一样的八方城消失不见,出现在所有人眼前的是藏有崖山万剑的武库。
天未飘雪,却极其寒冷。
万千修士之剑受一线天引召出鞘, 那藏在武库中的崖山群剑亦在这一刻呼啸而出, 如剑雨一般布满苍穹!
秦广王根本还来不及想清楚这绽在祂意识深处的一抹笑到底有何深意, 那由修士群剑汇集而成的大剑, 便在祂瞳孔深处,无限放大。
同时放大的, 还有万千剑意!
天下之剑,形不同, 态不同, 用以驱役它们的剑诀亦不相同,相同者唯有剑中真意——
杀戮!
铸剑是为杀戮, 学剑是为杀戮, 用剑也是为了杀戮!
一线天便是崖山三剑中杀戮之气最深的一剑,用在此刻,唤醒群剑杀戮之真意, 再合适不过!
以杀戮之心, 感知天地杀戮之剑!
这一刻, 它是真正的群剑之王, 万剑之主!
旁人看去, 只觉剑势磅礴,无尽剑覆无尽天,天为之暗。可身处于这群剑下方,为一线天锁定了气机的秦广王,却觉剑落如山崩!
太快,太快了!
从剑成到剑落,根本都没超过一息!
足可见此剑的主人此刻修为领悟已达到何等一种登峰造极之境!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山崩雪落剑如潮!
六尺剑锋上一线红痕,凝着的是崖山修士于十一甲子前的痛苦与不甘!
秦广王想要躲开,可此时此刻如何能躲得开?
满世界都是剑!
满世界都是见愁蔓延的意识!
无论祂逃向哪一个方向,都在她意识覆盖之中,都在她剑意覆盖之中!
无处遁形,无处可逃!
对方在坠入地心之前,不过是小小一名返虚期修士,如今却能引动此界空间之力,还聚集出这毁天灭地之剑意,实在让祂也不由为之胆寒!
或恐当年轻敌,便是巨大的错误。
但此时此刻已经来不及去改悔,秦广王所能做的,不过是在这漫天剑雨斩落的瞬间,散开了自己的身体!
“轰!”
如层云流散!
人形的身体顷刻间化作无形的金光,剑雨从这一片金光中穿过时,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但随后落下的一线天,却轻而易举将其斩成两半!
秦广王虽不是人,却在数千年前诞生了神智,虽算不上人,可世间有知有感之物所能知能感之事,祂也能知能感。
所以纵然化作了本体,被此剑一斩为二之痛,亦清晰地传递到祂感知之中!
几欲令人发狂!
而更不妙的,是先前穿透了祂的身体,却没给他留下任何伤害的群剑。
自半空坠落,毫无阻挡,竟无一例外,全落入极域一方阵中!
霎时间惨叫连天!
崖山武库那冰雪似的幻影,在剑落时便已消失不见,八方城那一片废墟重新出现在所有人脚下,被无尽激荡的剑气洗礼,戳了个千疮百孔,炸成齑粉!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
秦广王人在半空之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这女修竟有如此决绝狠辣的手段!
祂分明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她的恐惧,看到了她的犹豫,看到了她的本心!
她难道不该与祂站到一起吗?
如今却施展出这般雷霆手段,只这短短一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线天剑出,正在剑势将回未回还未凝聚出第二剑的时候,秦广王便在惊痛交加中一声嘶吼!
分开的金光立时上冲而去,重合为一道。
祂已不想再战,只想先逃!
若不先脱离见愁这一片膨胀到至少覆盖整个极域的意识,公平交战便无从谈起,祂的一举一动都见落入对方掌控,不会有半分胜机!
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祂本是轮回法则,执掌着此界轮回,无论如何也无法脱离此界。再远,也无法进入那茫茫无际的宇宙。
更何况,见愁怎会任由祂脱逃?
没有重新凝聚而出的一线天大剑,只有那苍穹尽头,地心耀日里,一声闷雷般的咆哮!
好似有什么庞然大物,从星辰深处冲出!
这一瞬间,极域上空最浓稠的那片黑暗,忽然就被驱散了。
万丈红云忽然蒸腾,千里赤浪沸煮如涌!
那涌动着岩浆的地心,星辰最滚烫的心脏,在这一声咆哮里,剧烈地震颤!
就像是一刀劈开了波浪!
炽如耀日的地心表面,竟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赤红的磅礴斧影,几与地心等大,从那裂缝中轰然旋出!
像是一场噩梦!
才遁至天边缘的秦广王在听见那一声咆哮时,便感觉自己脑海中轰然一炸!
迅疾的身形,竟在此刻停滞。
就好像是受到了某一种无法抗拒的召唤,来自祂本体法则深处,来自星辰的深处,来自时间和空间的起点!
六道轮回,盘古所创;
开天神斧,盘古所持。
祂不过是轮回法则生出灵智后所化生的存在,本就是这天地法则的一部分,是盘古的附庸,又如何能抵抗来自其斧的攻击?
更不用说,这女修恐怖的意识,还覆满此界……
自此斧落入见愁之手时,祂就应当明白:作为极域第一殿秦广王,祂的命数已尽!
生因覆轮回,如今失却鬼斧,则轮回难覆。
逃有何用?
有那诡诈的九头鸟残魂加诸于见愁身上的盘古神力,更兼她必已堪破迷障明晰道心,祂已根本不可能再将此斧夺回。
于是这一刹,秦广王忽然就放弃了逃遁,也放弃了反抗。
只在这红日向祂劈来之时,转身而望!
一身威严的衮服被迎面来的劲气吹起,沉冷的面容上好似布满冰霜,唯那一双眼眸,前所未有地明亮!
又怎能不明亮呢?
在极域数千年,祂是掌管轮回的法则,自有记忆始,便是诞生在转生池中,化形而出。
祂并不知自己为何会有灵智。
祂只知,祂诞生之初最原始的第一念,便是覆灭轮回!
从此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曾有一步跨出极域,长在这阴惨苍穹下,不知那十九洲富饶广袤的大地上,是何等天日。
乍见这一轮红日,竟觉新奇。
虽从地心中出,却比岩浆滚沸的地心更亮!
比日更像日!
比光更像光!
圆圆的一轮,太大,所以令人望而生畏,满心震怖;赤红的色彩,如鲜血染就,又为光明所镀。
也许十九洲的太阳,便是此般模样吧?
秦广王注视着它,看它在自己眼底放大,如入无人之境般穿过自己本属虚无的身体,落向极域万万里恶土!
“轰隆隆……”
大地上裂开了巨大的沟壑!
一斧之力,红日一斩,竟楔进了下方深厚的底层,贯穿了十八层地狱,破开了两界间释天造化大阵,透到了另一头的十九洲!
黎明已至,残夜将尽。
浩瀚的西海之底,好似沸腾一般,剧烈地涌动起来。
那一轮红日的斧影,竟劈出了一条纵贯半片西海的海沟,从陈年的淤泥里挤出,惊动了深海里无数的水族,从海面上跃出!
光照四方!
这一瞬间,东方的朝阳,亦穿破覆盖着十九洲大地的黑暗,自极东处来,与这西海之日,交相辉映!
云霞如血,海水湛蓝。
十九洲大地上无数未参战之修士,或在明日星海,或在西海禅宗,或在仙路十三岛,遥遥感知这异象,或于神念或用双眼,目睹这瑰丽之境,竟不由生出神往之心。
继而天地间轰然有声。
那红日所劈开的海底沟壑开裂,无尽海水向沟壑内灌注,只片刻间已在西海中心形成一片庞大的旋涡!
万顷海水,竟向下透去!
穿过了释天造化大阵,穿过了十八层地狱,穿过了极域厚厚的地层,竟从见愁这一斧斩出的裂缝中冲出!
像是挂倒的瀑布,像是奔涌的泉水。
天悬明日,地涌蓝海。
那澄澈的湛蓝,迅速淹没着附近城池的废墟,为这阴惨灰暗的极域,添上一抹惊心动魄的亮色!
何等雄奇壮丽?
仿佛预示着旧主的消亡,新主的降临。
明明是这样看似无害甚至不带有任何杀气的一斩,让人察觉不出半分的威力,可在这一轮巨大的红日之影穿透后,秦广王的身体,便走向了真正的崩毁。
这一次不同于先前任何一次。
崩毁的速度不快,只从四肢开始,向心脏和头颅蔓延,每碎裂一寸,便彻底化作死沉沉、无生气的古拙金字!
这种时候,祂感觉不到半点撕裂的疼痛,只像是对这一切没有半分的知觉一般,目光依旧穿透这茫茫的虚空,向那地心的深处望去!
一斧,劈开了大地,也劈开了地心!
涌动的岩浆如潮水一般向两侧分开,如同让开了一条通天的坦途!
那女修,便在坦途尽头!
没有实在的形态,只有虚无的意识!
属于第一阎君的秦广王殿,高高地悬浮在天空。然而在见愁现身的这一刻,在红日一斩穿透祂存在的这一刻,只轰然一声,从高处坠落!
“轰隆隆……”
如破墙烂瓦,砸落在地,顿成废墟!
而与此同时,整片广阔的极域恶土都颤抖了起来,仿佛感受到了一股全新的主宰之力。
黄泉河上,怒浪滔天!
鬼门关前,阴风惨嚎!
竟有无数的白骨,从血红的河水中,从深埋的泥土中,拔起,飞出!
一百一千一万十万!
无穷无尽,四面八方!
汇成一道又一道森然的白骨河流,聚到那地心深处,见愁的身后!
层层叠起,其形渐出。
赫然一座全新的阎殿!
砌白骨为墙,垒骷髅为座!
见愁便在中央,蔓延到整个星辰的意识,似长鲸吸水般回缩,带回那释天造化阵外,一团混沌之气!
肉身毁灭,魂魄残损。
可在意识汇拢,重凝成最本初那一道神念时,这一团混沌之气便迅速化作人形!
刹那间,一方天地震颤!
竟有数不尽的虚影,自山岳,自河流,自岛屿,自海洋,自天穹,恢弘而来!投向这一团混沌!
于是熟悉的身形与容貌,重现在所有人眼前……
以混沌为体,重塑肉身;
取云霞雾气,披落肩头,散成她如瀑的乌发;
点星斗参商,嵌于眼内,聚为她澄澈的双眸;
摘千古文章,置入胸膛,合作她玲珑的心窍!
修长的五指抬起,向那万千虚影再点,日月之形与山河之影皆呼啸而来!
一者变成她头上华贵的冠冕;
一者化作她身上威仪的衮服!
日月为冕,山河为袍!
十二珠旒在眼前晃动,玄黑的底色上银纹流淌如川,眨眼却染上狰狞的赤色……
眼眸深邃,眉宇凛冽!
森然白骨堆砌的阎殿,便在她身后伫立!
这一刻,天地间忽然一片寂静……
极域无数鬼修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十九洲众修士骇然色变,却忆起当年三千小会一人台下那属于见愁的“未来”!
旧日影,今日形,顷刻重叠在了一起。
多少人,目眩神迷,心为之惊?
就连正为盘古神力所摧毁的秦广王,在看见这一幕时,都生出一股莫名的震悚来。
帝王紫,阎君命。
到得此刻,祂才明白,凡你恐惧之事,终会到来。
可为什么?
祂始终不明白,在这灵智即将被抹杀的最后时刻,只极为不甘地向她质问!
“道既相同,凭何灭我?!”
她分明也是要覆灭这轮回,分明也要与这世间之人为敌!
同道,为何相杀?!
这一句质问,旁人听不明白,见愁却一片了然,只淡淡道:“道无高下,术有正邪。”
抬手拂袖间,一股浑然天成的力量,便似清风吹遍河山万里,荡去了此界一切天地灵气,锁住了此界所有地力阴华!
也扫清了乾坤阴霾。
于是秦广王忽然就看清了她身后那一座白骨阎殿高处,深深篆刻的两枚古字。
那是她位登阎君的封号……
“平等,平等,哈哈哈哈……”
一怔之后,秦广王竟忍不住仰天长笑,仿佛见着这天地间什么荒谬至极之事,又仿佛怜悯她所踏上的这一条不归之路!
道同术异。
她说“道无高下,术有正邪”,所以杀祂。
可一旦她踏上此路,在这天下凡夫俗子眼中,只怕连“正道”都算不上,谈何“正术”?
到底是相逢太晚。
若早千年能遇见她,今时今日,当是另番模样。
覆灭轮回,易如反掌!
只可惜,祂初见她,便已因帝王紫生出了万般的忌惮,只恐她为此劫变数,未能共谋大业……
可到底,“吾道不孤也……”
在见愁向祂伸出手来时,秦广王生自蒙昧的最后一缕灵智,亦虽盘古神力的撕扯而崩散,只余下一声含悲的叹息如呓语传递。
判官笔毁,生死簿存。
祂成了它。
人散做光,光凝成字,字落到那生死簿上,生死簿合成一卷,终飞过虚空,落到了见愁掌中。
冷冰冰,沉甸甸。
她想起了枉死城里,翻遍那九世人故书,初见“纵轮回亿万,我依旧是我”时的震撼;想起了鬼门关前,崖山人斩崖山魂时,逆着人潮走去的惘然;亦想起了驻地之内,她得傅朝生答“我当是一幅画,而不当是一张纸”时,抚掌而笑的荒谬……
泪痕一滴,忽从眼底滑落。
除却已磨灭了灵智、不存于世的秦广王,这天地间只剩下她自己清楚,她决意走上的是怎样一条路。
霜雪似的面容上没有半分波动,她用一种冷寂而孤独的目光,看着这录满轮回法则的生死簿,仿佛面上这一道泪痕与她己身毫无关系,只站在这一座崭新的阎殿前。
像极了一尊新的神明。
“拜见阎君,拜见平等王!”
极域万千鬼修不论修为高低,皆轰然跪倒,匍匐在她脚下!
山呼如啸,回荡不绝。
日月冕,山河袍。
此时此刻,她是极域八方城第九殿阎君——
平等王,见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