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晋阳公主坐在轮椅上,被衡山公主推着从寝宫出来……
长孙澹没有去看两位小公主,虽然是金枝玉叶,不过也是他的表妹,在他眼里并没有多少尊敬畏惧。
他瞪着裴行方,不满道:“陛下的旨意是五十大板,尚未足数,将军何以阻拦?”
右卫将军又怎样?
顶头上司又怎样?
河东裴氏又怎样?
咱是长孙家的郎君,根本不将你放在眼里!
裴行方却是暗暗叫苦。
他本是想送给长孙家一个人情的同时,在紧要关头制止长孙澹亦能在房俊面前讨个好处。可是谁知晋阳公主出来的这么快,现在就算是制止了长孙澹,看上去亦是晋阳公主制止长孙澹,他只是在执行晋阳公主的命令。
尤为懊恼的是,这个长孙澹完全世家子弟的傲娇脾气,自己制止他,反倒惹得这小子对自己怒目相向。
裴行方有些后悔,还不如要么就在一旁看着将长孙家的人情卖得彻底,要么早早制止长孙澹,给房俊留一个好印象……
现在的情形却是两个都得罪了。
娘咧!
脑瓜子转得太快也不是好事……
裴行方瞪着长孙澹,心说你特么怎地比房俊还要棒槌?
好歹我也是你的长官,你还有没有点上下尊卑?
他阴沉着脸,缓缓说道:“陛下的旨意是打五十大板,却没有旨意将房俊打死。长孙校尉,注意你的身份!”
长孙澹怒视裴行方,反唇相讥道:“身份?你当注意身份才是!区区一个河东裴氏的庶子,有什么资格在本郎君面前人五人六?识相的速速闪开一边,莫要碍着某执行陛下的命令!”
裴行方气得眼皮直跳,怒道:“有本将在此,你休想再多打一棍!”
长孙澹道:“你是要抗旨不尊么?”
“抗不抗旨不是你说的算,待本将将房俊之情形禀告陛下,若陛下依旧要执行刑罚,自然由得你便是。可若是想在本将面前徇私枉法,却是休想!”
两人针锋相对,争执不下。
房俊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攥得紧紧的双手缓缓松开。
他又怎会感受不到长孙澹满满的恶意?
甚至就连裴行方不断闪烁的神色之间那点小算计,他都心知肚明。
束手待毙?
这自然不会!
他只是在忍,忍着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再不反抗就得被活活打死的时候,才会暴起反击!
这五十大板是李二陛下的命令,谁也不敢违背。
但若是自己在濒死之时反抗,就算是将长孙澹打死,那也没人能说出什么。因为就连李二陛下也只是气恼之下想要责罚房俊而已,长孙澹却敢违背李二陛下的意愿,徇私枉法、公报私仇欲将房俊置于死地,还不许人家房俊濒死挣扎么?
可是裴行方和晋阳公主一前一后的制止长孙澹,却使得房俊的计划落空。
这一番打算是白挨了……
房俊瞅了一眼寝殿门口,衡山公主正推着晋阳公主从远处跑过来,两张小脸儿满是急切担忧,隐隐约约可见已经蓄满泪水。房俊回过头,先淡淡的看了裴行方一眼,继而看着长孙澹,露出白牙笑了笑,却不妨抽动了伤处,疼得嘴角一抽。
忍着胀痛得不似自己身体的伤处,房俊看着长孙澹,笑容有些狰狞,语气森寒:“今日之恩惠,房某记下了。长孙校尉,还有裴将军,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房某必有回报。”
裴行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
房俊是什么人?那是无法无天的纨绔,是长安第一号棒槌,向来只有他怼别人,何时吃过这么大的亏?便是亲王重臣门阀勋贵,也从来只有被他折腾的份儿!
现在的房俊是京兆尹,虽然管不到河东那一块儿,可但凡天下的士族哪一个不是在长安有着诺大的产业?
被房俊这个不讲规矩的地头蛇盯上了,后果实在堪忧……
裴行方抿着嘴,愁眉不展。
心中愈发后悔刚刚想要两头讨好的主意,简直愚蠢到极点……
长孙澹却是不怕!
一直在父兄的庇佑、家族的光环下成长,未曾当真踏入社会见识到人心险恶世事维艰,世家子弟的骄狂作风一览无遗。
在他想来,大兄犯下了谋逆之罪尚且能够在外逍遥,陛下对于长孙家的厚爱并未因为姑母的去世而稍稍减弱半分。长孙家就是一颗参天大树,除了李唐皇族,天底下还有谁不得仰望?
他怒瞪房俊:“怕你怎的?你那老子眼瞅着就要致仕回乡种田,人走茶凉,你依仗陛下的宠爱还能有几日?只要没有你爹的权势,没有陛下的袒护,小爷分分钟锤死你!”
意气风发,傲气冲天,这位长孙家的六郎君简直如同一只展翅飞翔在云霄俯视苍生的雄鹰……
裴行方差点想要捂脸。
长孙无忌那个满肚子阴谋诡计老奸巨猾的家伙,怎地生出这么一个不着调的儿子?
你真当你长孙家还是文德皇后再是之时?
你真当人家房俊只是凭借父亲的权势皇帝的宠爱才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人家是京兆尹!
从二品的高官,执掌京畿之地,天下封疆大吏之首!
那一笔笔成绩、一桩桩功勋,纵然比不得你老子的从龙之功,但是放眼满朝文武,有几个比得上?
最离谱的是,这小子居然要锤死房俊……
人家那是在西域跟突厥狼骑明刀明枪的对阵、在江南数万叛民的包围之中杀得血染长江的悍将!
单纯比较身手,大唐军中武将有几人敢闻言必胜房俊?
裴行方闭着嘴,心里腹诽着,嘴上却是一句话不说,对房俊的威胁之语充耳不闻。
就让长孙澹这个比房俊还要棒槌的家伙去吸引房俊的火力吧,最好是气得房俊火冒三丈,从而将自己忘掉……
三人神情迥异,那边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已然到了近前。
原本是衡山公主推着轮椅的,但是晋阳公主嫌她走得慢,将她推开,自己操控着轮椅飞快来到房俊身边,看到房俊血肉模糊的伤处,皮肉已然翻卷开来,血腥可怖。
晋阳公主“哇”的一声就哭出来,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噼哩叭啦的划过细嫩的脸颊,滴落在衣襟上。
她的脚背烫得一片燎泡,每天晚上钻心的疼,但是她都死死的忍着,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她始终记得几年前母后去世的时候她哭闹不休,吵着要母后,父皇将她放在膝上红着眼圈跟她说,你是老李家的闺女,是金枝玉叶,是天潢贵胄。你的身体里流着世上最尊最的血液,你天生就应当高高的处在云端之上,享受世人的膜拜。
所以你不能跟普通一样去悲伤、去流泪,你生来是要享受这世间最尊最的荣华。
自那以后,晋阳公主很少哭泣。
她觉得自己是公主,那就应该当时刻将自己最坚强的一面展现给自己的仆役、臣民,哪怕她只是一个女孩子!
但是现在,看着姐夫身上那狰狞的伤处、嘀嘀嗒嗒的血渍,她却感觉到一种自母后去世之后从未有过的痛苦……
这是个健壮的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却每每温柔小意的呵护着自己,无论自己有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从来不曾拒绝,甚至不曾有过一点点的为难。
仿佛只要是自己想想要的,他就有无数种方法让自己达成心愿。
在心里,姐夫是个无所不能的人……
可是现在,这个叱咤风云能够使得长安城所有纨绔子弟望风而遁退避三舍的姐夫,却像是一个坍塌了脊梁没有了半分威风的可怜虫……
晋阳公主狠狠的用小手抹了一把眼泪,上前用她冰凉的小手婆娑着房俊的脸颊,柔声安慰道:“姐夫,不疼……”
房俊脸上的肌肉因为疼痛而抽搐,可他却使出全身力气控制着肌肉,展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长孙澹见到晋阳公主伤心的模样,微微有些吃味……
我可是你的表哥啊,难道姐夫还能比表亲更亲么?
姑舅亲,亲上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大兄娶了长乐公主,自己难不成就不能将陛下的另一颗掌上明珠晋阳公主也给摘到手?
呃,虽然年纪小了点儿,但是自己可以等几年啊!
况且这么小就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绝对不会逊色于清丽绝色的长乐公主……
长孙澹心里有些火热,便上前道:“殿下有伤,应当注意天气,莫要着凉……”
话音未落,便见到晋阳公主扭过头,刚刚还是温柔小意的脸庞瞬间布满深深的厌恶和汹涌的怒火,小嘴张开,娇叱道:“滚开!”
长孙澹愕然,手足无措。
大抵是从未说过粗口,晋阳公主白皙的小脸儿有些润红,神情有些羞赧,却是再也不看长孙澹,转过头将自己的小手塞进房俊的大手里,对着房俊柔声说道:“姐夫不怕疼,兕子这就叫御医来给你诊治。”
这个当口,衡山公主早已跑回寝宫一个来回,小丫头倒也机灵,已然叮嘱内侍宫女们前去请来御医。
凑到房俊身边,衡山公主眨巴眨巴大眼睛瞪了长孙澹一眼,扁着嘴说道:“这个家伙好坏,姐夫等你伤好了狠狠的揍回来,一定要让他比你还惨!”
可怜的长孙澹刚刚还坐着“姑舅亲,亲上亲”的美梦,一转眼就遭受到一万点暴击,被两个表妹前后怒叱指责。
最过分的是衡山公主,居然管他叫“这个家伙”……
倒也不怨衡山公主不认识他,长孙家就算是当年圣眷优隆,入得李二陛下眼中的也只有长孙家的长子嫡孙长孙冲,如同长孙澹这种排行靠末的子嗣就算是嫡子,也因为没有什么杰出的才能提不起李二陛下的性质。
长孙澹除去今年入皇宫当值,以前甚少进出禁宫,衡山公主一个小丫头如何认得?
长孙澹一脸郁闷,只能看着晋阳公主寝宫中的内侍宫女们七手八脚的将房俊抬进大殿……
裴行方叹了口气,拍了拍长孙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六郎今日下手狠了一些,有些过了。想必那房俊必然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在所难免,往后出入当小心谨慎。”
长孙澹正为了尚未开始便以凋谢的爱情黯然神伤呢,闻言瞪眼道:“用不着你担心!他房俊无数次惹怒陛下,只怕早已被陛下厌烦,没了陛下的袒护他算个球啊?你等着瞧,他不找我,我还得找他呢!”
娘咧!
一个黑脸的棒槌,怎么也能被两个小表妹这般亲近?
表哥明明是要比姐夫更亲近才对啊……
裴行方提点一句,听了长孙澹的话语,便再懒得理他,摇摇头径自离去。
长孙澹哼了一声,回头对其余几名禁卫说道:“今日本郎君心情爽利,待会儿去醉仙楼吃酒听曲,一应开销都算在本郎君身上!”
几个禁卫互视一眼。
“哎呀,老娘炖了鸡汤等某下值之后补补身子呢,喝酒就免了,下次吧?”
“这两天拉肚子呢,腿肚子都转筋,哪里喝得了酒啊。”
“家中今日有客,怕是不能陪六郎前去了。”
……
几个禁卫吱吱唔唔,尽皆搪塞。
开玩笑,跟你去吃酒?
谁特么晓得房俊会不会指使人现在就埋伏在宫外,等着你路过的时候给你套个麻袋沉到护城河里?别说什么长孙家还是谁家,惹毛了房俊,就没有那小子不敢干的!
万一跟你走在一处被你殃及池鱼,那得有多冤?
长孙澹脸色沉下来。
他又不是傻子,这么明显的推搪他怎会看不出?
炖了鸡汤给你补身子……
你特么坐月子呢?
他恼火道:“都怕了房俊是吧?老子就揍了他,他不也乖乖的挨揍?本郎君请你们吃酒,包办一切费用你们还不领情,当真是不识好歹!”
禁卫们脸色也难看起来。
但凡能在禁宫之中当值,那个不是勋贵世家出身?
就算比不得你长孙家声势滔天,那也不能差了多少!
一顿酒而已,吃不起么?
便有人阴阳怪气的说道:“六郎当真大方……可是某听说,人家房俊想喝酒的时候从不请人,就在酒楼门前一阵,自有过往的王侯公卿呼朋引伴的前去。而且人家房俊从来不说什么谁请客的话语,别人也根本不提,因为只要有他在,从来不用别人付钱……”
长孙澹气得鼻子冒烟!
老子请你们吃酒还唧唧歪歪,真当老子的银子花不出去?
不过若是真要做到房俊那样……他还真就不行。
长孙家财大气粗不假,但是家教一直很严。像是长孙澹这样排行靠后不受家族重视的子嗣,平日里除了每月的月例之外,便只有自己的俸禄可供支配。
这能有多少钱?
两坛房府佳酿就没了……
心情愈发郁闷了,长孙澹也懒得说话,一甩袖子,转身气呼呼离去。
一群惊惧于房俊威名的无胆鼠辈,不足为伍……
待到裴行方与长孙澹尽皆离去,剩余的几个禁卫抬着长条板凳回到值房。
“你们说,房二那厮会不会连吾等也记恨上?”
“谁知道?真是倒霉催的,那长孙澹脑子缺根筋,房二也是你能下黑手打死的?”
“多虑了吧,房二那货虽然棒槌,但是恩怨分明,办事向来大气。吾等不过是一群小喽啰,陛下的旨意敢不听,还是将军校尉的命令敢不听?”
“但愿如此。房二手底下可是黑得很,被他惦记上,哼哼,等着看长孙澹的好戏吧。”
“哎哎,你干嘛呢?干嘛把长条凳子放那么高?”
一个禁卫正将长条凳子放到一堆杂物的最上头,闻言道:“放在上面规矩一些,不然放在一边我们走来走去的也不方便。”
“你闲的呀?就放在下边,指不定哪天房二还得挨揍,咱们搬上搬下的麻烦……”
“……!”
*****
李二陛下耐不住兕子和小幺的鼻涕眼泪,值得答应她们放过房俊。不过身为皇帝刚刚下达命令便不得不出尔反尔,面上须不好看,便任由两个丫头去搭救房俊,自顾自郁闷的回了神龙殿。
果然是女生外向,这么点的岁数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浑然不顾他这个皇帝是否会因为朝令夕改而丧
失威仪……
女儿是小棉袄这没错,但女儿是赔钱货这也没错……
李二陛下郁闷的叹口气,又想起了自己的几个儿子。
貌似这帮兔崽子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一天到晚总是弄出一些糟心事……
王德从外面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将晋阳公主寝宫之外的情形说了,说得很详细,但只是叙述事情的细节,没有一字半语的主观臆测。
这正是最聪明的做法,哪怕他对房俊甚有好感。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不仅要揣测皇帝的心意,还要时刻都给予皇帝一个“正直”的形象,让皇帝相信无论什么事情教给你去做都能都不偏不倚的按照皇帝的意思去办。
李二陛下静静听着,眉头蹙了起来。
半晌,微微叹了口气。
抬起手轻轻揉了揉眉心,李二陛下声音低沉:“你去知会辅机一声,就说是朕说的,让六郎去西域军中效力吧。若是不能混出个模样……那就不要回来了。”
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袍泽,已然是渐行渐远了么?
赵国公府,长孙无忌正与三子长孙濬议事,尚有几位族老、管事在侧。
议事的内容自然是铁行被房俊打压之事。
长孙濬神情有些颓丧,仔细的报出最近的账目、销量以及亏损数字。
他本来对于自己接掌家族极为自信。
论身份,他是嫡子,大兄长孙冲现在流亡在外生死不知,而且就算是有朝一日陛下皇恩浩荡赦免了长孙冲的罪名,也不可能接掌整个家族。他长孙濬的地位便是嫡长子,比庶出的兄长长孙涣尊贵的多。
毕竟这是个“以嫡为嗣”的年代……
论父亲心中的地位,他更远远超过长孙涣。
否则何以将家族支柱的铁行交于自己,而非是年纪更长、处事更加老练的长孙涣呢?
但是现在铁行被房俊打压得不成样子,他这个管理者无论如何也腿卸不掉责任。铁行每日每时每刻都在亏损,亏掉的不仅仅是海量的金钱,还有长孙家数代人经营起来的名气、威望……
长孙濬感受一股迫切的危机感。
长孙无忌无奈叹了口气,面对房俊的打压,即便以他的城府和心机亦是感觉无计可施。
人家也没什么花招手段,就是凭借新式的冶铁之法大幅度降低成本,而且质量甚至犹有过之。这种简单粗暴的价格战最直接,也最有效。
若是面对别的人家,长孙无忌大可以动用自己的权势从别的层面施以打击,可是房玄龄的地位权势不逊于自己,房俊现在又甚得陛下庇护,长孙无忌也是无法可想……
“高家四郎现在还在京兆府的大牢里?”
长孙无忌问道。
长孙濬有些茫然,不知道父亲何以打岔到这方面?他最近被房俊打压得焦头烂额,哪里有心思去管高真行的事情?便扭头望向旁边的一位管事。
那管事恭声道:“回家主的话,是的。”
长孙无忌有些不解:“好歹也是申国公的公子,这般羁押多日已是过分,给出的是什么罪名?”
那管事想了想,不确定的说道:“大抵是什么……藐视朝廷重臣、危害帝国安全?”
长孙濬气道:“房二这个棒槌当真胡闹!怎地不干脆按一个叛国罪直接砍头了事?居然这般羞辱于人,当真可恶!”
那管事道:“非也,也曾有人质疑过这个问题,毕竟这个……危害帝国安全罪,可谓前所未闻。那房俊给出的解释是:所有危害帝国安全罪是指危害帝国主权、领土完整和安全,分裂帝国、颠覆皇权的行为。不过他说高四郎只是嫌疑犯,正在审理。谁都知道他是瞎胡闹,就是因为高四郎当面骂了他,是以也没人跟他较真儿。当然,他也只是羞辱高四郎一番而已,这些天将高四郎关在大牢里虽然就是不放人,但是好吃好喝,更是从未提审刑讯。”
说白了,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房俊只是再跟高真行斗气,也没想将高真行如何如何,至于这个罪名那个罪名,纯粹就是跟高真行闹着玩,自然也扯不到什么滥用职权上头去。
纨绔之间的龌蹉,没人懒得去理会……
长孙无忌也有些失望。
他倒是希望房俊压不住火气将高真行狠狠的折腾一顿,那样房俊必将落下口实,一向地位超然的申国公高士廉说不得也会搅合进这滩浑水里,自己更多机会浑水摸鱼……
高真行的事情没有什么可以操控的余地,长孙无忌只能将思路再次回到正题上来。
明刀明枪的互怼,这在长孙无忌看来是最讨厌的事情,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自然就没有空子可以钻……
纠结了半晌,长孙无忌只能无奈说道:“随房俊去吧,他愿意降价就由着他,咱们减少供应量,少赔当赚。”
一个管事迟疑了一下,问道:“家主,若是如此……怕是大部分老客户都将转而向房家购置铁料,这对咱们生意影响实在太大,还请家主三思。”
你减少供应了,那些客户得不到足够的铁料,自然要改换门庭,去求购价格更便宜、货源更充足的房家。而这种几十年的老客户一旦走了,想要回头可就难了……
长孙无忌焉能不知这个道理?
他眼下既是实在想不出反败为胜的办法,亦是没有太多精力牵扯进这种商贾货殖之事。
钱财是家族发展的根基,但绝不是最重要的。
政治立场,那才是一个家族赖以生存的根本。
且看看底蕴雄厚的山东世家在贞观朝是如何被打压的?
长孙家现在的政治立场已然与陛下产生了冲突,这是死结。关陇集团的立场无法改变,否则丧失掉大多数利益之后必然泯然众人,难以保持一等士族门阀的地位;皇帝的立场也无法改变,越来越强大的士族门阀让皇帝感受到了危机,不打压士族门阀,皇位不稳。
既然当下朝廷的政治立场不符合关陇集团的利益,那么就只有再树立一个全新的、以关陇集团利益为核心的政治立场……
当然,这个过程可能是漫长而又艰险的,但是对于关陇集团来说,别无选择。
而当这个全新的政治立场树立起来,长孙家也必然水涨船高,一跃而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门阀!
房俊?
随便就捏死他……
长孙无忌环视一眼在场诸人,都是长孙家的核心人物,他便稍稍提点了一句:“都沉下心来吧,从今日开始,做事要低调,吃了亏也要咽下去。卧薪尝胆,以图他日风云再起之时!”
堂中诸人齐齐一震!
这么多年来,长孙无忌的行事风格早已经深入这些人的心中,对他的一言一行亦都多有了解。只看长孙无忌这句话,就知道家主这是有所绸缪,将会有大动作了!
“诺!”
诸人轰然应诺。
长孙濬心中压力陡然一轻,既然父亲图谋大事,那必然是有关关陇集团和皇权的斗争。与之相比,区区铁行的盈利亏损自然微不足道,甚至更有示敌以弱的效果……
那么那些老不死的族老就不能再拿铁行的事情来苛责于他。
堂外脚步声响。
急促的脚步声令长孙无忌微微蹙眉,等到一个仆役自门口进来,他语气不悦道:“不知道正在议事么?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那仆役赶紧说道:“小的知错……只是事关重大,故而着急了一些。”
长孙无忌问道:“何事?”
仆役说道:“刚刚宫里来人,交待了一件事……”
遂将内侍总管王德打发人前来通知皇帝的话语复述了一遍。
堂中一阵寂静……
一个须发皆白的族老一拍身旁的茶桌,激动道:“打得好!六郎不愧是长孙家的儿郎,打得好哇!那房俊着实可恶,整日里嚣张跋扈何曾将长孙家放在眼内?便是大郎如今的遭遇,那厮也脱不了干系!六郎怎地不将他活活打死,替大郎出一口恶气!”
其余人尽皆默然。
打死?
这还没打死呢,皇帝的警告便来了。若是当真打死,你以为不会让六郎去偿命么?
长孙无忌心中更是一片茫然。
曾几何时,他与李二陛下并肩作战、肝胆相照,现如今却落得这般形同陌路。
是利益使然,还是自己当真做错了什么事?
长孙无忌没有答案。
即使有,他也还会走现在的这条路。
他的权势地位与其说是皇帝陛下给的,不如说是关陇集团给的。没有关陇集团的鼎力扶持,他长孙无忌凭什么在李二陛下身边一众能人异士当中脱颖而出?
就算是到了现在,若是没有关陇集团作为他的后盾,李二陛下还会如同一直以来对他的那般重用么?
别谈什么感情,在赤果果的利益面前,感情就像是一个脱光了衣服的表子,随你怎去操翻……
看来自己除了那一条路,已然无路可走。
长孙无忌暗暗叹了口气,随口问道:“六郎现在何处?”
那仆役回道:“刚刚六郎打发人在账房取了两贯钱,说是六郎正在醉仙楼吃酒。”
长孙无忌顿时一惊。
取两贯钱吃酒自然是小事,就算长孙家的家规再严,长孙无忌也不可能去计较一个嫡子花光了俸禄月例之后在账房支钱这种小事。
至于喝酒还是招姬他更懒得去管。
之所以吃惊,是因为醉仙楼那地方可是房俊一贯与一群狐朋狗友聚会之所,就算现在房俊还受伤不能外出,谁知道那醉仙楼里有没有房俊的那一帮子狐朋狗友?
李绩的小儿子也回了京城,程咬金家的小子刚刚调任右武侯将军……
这若是遇上了,难保这些无法无天的纨绔不会为了给房俊出气,找上六郎的麻烦。
长孙无忌赶紧说道:“速速派人前去醉仙楼,将六郎召回家中!”
“诺!”
那仆役赶紧领命前去。
长孙濬显然也意会到父亲的担忧,遂起身道:“父亲,孩儿也跟去看看吧,万一六郎不听话,孩儿也能劝他回来。”
长孙无忌点点头:“速去速回。”
“诺。”
长孙濬反身走出大堂。
*****
房俊被皇帝打板子,这早就不是什么新闻。
头两次宫里的禁卫、内侍们还讳莫如深,等闲不敢胡乱言语。但是随着次数越来越多,此间种种便渐渐传播开来。不过是一桩趣闻而已,又不涉及宫闱秘辛,皇帝也不管。
这一次房俊前脚挨打,后脚消息便传遍长安。
任何时代、任何地方,从来都不缺少喜爱八卦、更喜爱传播八卦的人……
长孙澹在皇宫里又带了一个时辰,等到他下了值交卸了差事呼朋引伴来到醉仙楼饮酒的时候,他亲手差点将房俊杖毙的消息早已是人尽皆知。
面对一道道或是震惊或是敬佩的目光,长孙澹感觉很爽。
人想要出名或者得到肯定,用什么途径最快、最有效?
很简单,将一个比你更出名的人狠狠的踩下去就行了!
比如他长孙澹,在今日差点将房俊杖毙之前,有谁会注意到他这个长孙家的老六?
现在可谓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了!
长孙澹得意洋洋,在一众小伙伴的簇拥当中进入醉仙楼。
长孙家的六郎,自然有资格在醉仙楼的后院小楼当中饮宴。
一大群人呼呼啦啦涌到后院,点了酒宴,叫了歌姬,好一番畅饮。
席间有人便问道:“六郎今日当真威风,想那房俊一贯在长安城内横着走,却险险折在六郎手底下,吾等尽皆佩服!来来来,吾等同敬六郎一杯!”
众人鼓噪着凑趣。
长孙澹被挠中了心中痒处,欢喜的举杯痛饮,放下酒杯后一把将身边的歌姬揽入怀中上下其手,口中则笑道:“尔等不知,那房俊别看平素威风八面,但是在小爷我面前裤子这么一褪,还不是随着我往死里揍?不是跟你们吹,今日若非是晋阳公主和裴行方拦着,非得把房俊打死不可!”
有人惊疑道:“若是当真打死,岂非摊了大事?那房俊既是房玄龄的公子,又是陛下的女婿,更是官拜京兆尹,幸好六郎没把他打死,否则后果堪虞。”
长孙澹瞪眼怒道:“怕个屁啊!跟你说,当时我心里是真想把那厮打死!反正是陛下下旨,我一时失手将其打死顶多算是失职,咱堂堂长孙家的子弟,便是打死个把人又能怎地?只是可惜那棒槌实在抗揍,几十板子下去跟没事儿人似的,郁闷个娘咧!”
可看他神情哪里有半分郁闷的样子?
分明是得意得很。
身边的歌姬嘴唇动了动,犹豫了一下,将香软的娇躯依偎进长孙澹怀里,俯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轻声说道:“六郎小声一些,隔壁的绣楼里,便是卢国公府的程三郎在饮宴……”
卢国公府的程三郎,自然就是程处弼。
歌姬整日迎来送往,对于房俊这等明星人物自然略有熟悉,知道他与程处弼交情莫逆。现在长孙澹先是将房俊打得半死,继而再次炫耀,若是被那程处弼听入耳中,怕是不肯善罢甘休。
这醉仙楼的后院虽然都是一幢幢獨立的小楼,但是相距并不远,酒酣耳热之际窗户都开着缝隙,长孙澹又是这般大呼小叫,很容易便被旁边楼内听到。
她是好意。
可是长孙澹不这么想!
这话在他听来,那就是说他不仅不如房俊,连程处弼那个傻子都不如,在程处弼面前要夹起尾巴做人,要退避三舍!
长孙澹脸色猛地一变,一把将怀中佳人推开,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啪!”
声音清脆,室内陡然一静。
诸人愕然望来。
那歌姬被这一巴掌打得一个趔趄,撞翻了身前的案几,案几上的酒菜碗碟尽皆滚落在地,稀里哗啦一片狼藉。
歌姬头上的发髻散乱,捂着红肿的脸颊,眼里盈满泪水,委屈的看着长孙澹,哀声道:“郎君恕罪,是奴家多嘴……”
长孙澹被打断兴致,怒从心头起,一跃而起一脚就踹在歌姬的胸口,张口骂道:“去你的娘咧!怎地,本郎君在你眼中连程处弼那个傻子都不如?躺在本郎君怀里却想着别的男人,你特么找死是不是?”
嘴里骂着,又扑上去拳打脚踢。
众人齐齐无语。
大哥,人家是个歌姬啊!
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干得就是迎来送往的皮肉生意,你特么还让人家心里就想着你,你当是大家闺秀还是贞洁烈妇啊?
那歌姬被他一脚踹得差点背过气去,还没等缓过来,长孙澹已经疯虎一般扑上来。
几拳几脚,歌姬便鼻血长流,哀哀的求饶。
可长孙澹疯起来哪里是求饶就行的?下手越发没个轻重。
旁边的几个歌姬眼瞅着长孙澹这是要将人往死里打,便都过来相劝。长孙澹彻底发飙,拎起旁边的一个矮凳,一下子就将一个歌姬的脑袋开了瓢,鲜血涌出,那歌姬当即委顿在地。
“杀人啦!”
一个歌姬尖叫一声,扭身就往外跑。
其余的歌姬也都吓坏了,声音凄厉的一边尖叫一边跑出去。
长孙澹的一众好友赶紧上来相劝。
整幢小楼乱哄哄一片……
吓坏了的歌姬们刚刚出了门口,便见到迎面气势汹汹的走来一大群青年壮汉。
为首一人身高体壮,下颌尽是浓密的胡茬,方脸长腿,虎背熊腰。
正是程处弼。
他本来正在旁边的小楼内与数位同僚饮酒,正因为刚刚得到的房俊差点被打死的消息担忧,便闻听有人在旁边的小楼内骂他程处弼是个傻子……
本来心中就有火气,这还如何能忍?
便气势汹汹的带人前来算账!
程处弼见到一窝蜂般从门里跑出来的歌姬,把他也吓了一跳。
等到目光顺着敞开的门口往里一瞅……
呦呵,赶巧了!
他如何能不认识长孙澹?
心里这个憋着火呢,正巧就遇到正主儿了!
程处弼是个闷骚的性子,笨嘴拙舌的,能动手的时候尽量不吵吵……
他几大步迈进楼内,看着正一脸不屑嘴里嘟嘟囔囔的长孙澹,上去就是一个冲天炮!
铁钵一般的拳头,健硕的臂膀,一拳能将沙袋打破!
长孙澹又是全无防备,如何能抵挡得住?
只是一拳结结实实的闷在脸上,长孙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便向后仰天直挺挺的倒在地上。
口鼻之中鲜血喷涌。
“杀人啦!”不知是谁尖叫一声。
刚刚尖叫的事歌姬,现在尖叫的是长孙澹的好友。
大家都没来得及看清楚程处弼的长相,浑然以为这人就是被长孙澹砸到的那个歌姬的姘头。
只是这仇抱的也太快了点……
惊恐的歌姬、长孙澹的友人,在小楼里狼狈逃窜,混乱不堪。
正堂的地上,一名歌姬蜷缩在地上,额头鲜血汩汩,人事不高官孙澹则仰天跌倒,鼻口之中尽是鲜血。
场面狼藉。
程处弼也有些懵……
只是想要来寻寻看是谁辱骂于自己,哪里知道自己只是打了一拳,眼前便成了这副狼藉模样?他对长孙澹固然怒火满胸,可房俊到底没有被长孙澹打死,他自然不会蠢到打算要了长孙澹的命。
可是一拳就晕了,长孙澹你个棒槌也太让自己高估了。
还有这个生死不知的歌姬,又是怎么回事?
最不妙的是,若是长孙澹被自己一拳打死了……
事情可就麻烦了。
程处弼是憨厚不假,可他不傻。地上被自己一拳揍得仰躺在地的乃是长孙无忌的嫡子,这若是死掉了,程处弼几乎可以想象随之而来的狂风骤雨。
他自己倒是不怕,但是以自己老爹护犊子的性格,怎能任凭长孙家对自己处置?
怕是要牵连家族了……
程处弼心中惊慌,赶紧扭头看向身后一个相貌清瘦的青年,问道:“三郎,这当如何是好?”
被称作三郎的青年,乃是故去的郯国公张公谨的三子,张大安。张公谨素来与秦琼、程咬金通家之好,两家的晚辈自然亲近。这张大安年岁不大,但是机灵通透,一肚子鬼主意……
张大安瞅了瞅小楼里乱糟糟的情形,眉头深锁。
他与程处弼交好,自然担心程处弼吃亏。上前探了探长孙澹的鼻息,尚有出入之气,这才稍稍放心。只是程处弼这般不问情由一拳便将长孙澹打成这般摸样,到底也是理亏。
虽说是有人辱骂程处弼在先,程处弼这才前来寻晦气出手,可是谁知道那句辱骂是否出自长孙澹之口?
若不是,程处弼必然要承受长孙家的怒火……
张大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他将程处弼拉到一旁,低声说道:“刚刚歌姬不是尖叫‘杀人了’么?到时候一口咬定,吾等是听到尖叫声,这才赶来观看。那长孙澹在楼内发疯将歌姬殴打至重伤生死不知,是以你才上前拦阻,长孙澹反而对你攻击,你为求自保,将其打伤。”
程处弼皱眉。
责任推卸得倒是干净,可这小楼里头众目睽睽,长孙澹何时对他发起攻击了?而且自己赶来的时候可是大叫着“谁骂我”,这分明就是来寻晦气的,哪里是赶来制止凶案的发生?
便说道:“这个……怕是不妥吧?很多漏洞的。”
张大安胸有成竹,语气轻快的说道:“安心,万无一失的!这醉仙楼乃是河间郡王的产业,此间歌姬仆役皆是河间郡王的人,吾家大兄与河间郡王世子李崇义素来交好,某这便回家央求其去找李崇义,务必让醉仙楼的这些歌姬仆役口供一致,就说你是来制止长孙澹的!”
程处弼还是觉得不妥:“即便如此,可是长孙家乃是皇亲国戚,李崇义会帮咱们?”
张大安恨铁不成钢:“你傻呀?现在关陇集团和皇帝都斗成啥样了?李崇义肯定帮咱们!”
程处弼又瞅了瞅长孙澹的那一群好友:“这些人的口供怎么办?”
张大安召唤过来一人,嘱咐道:“你即刻派人前去京兆府报案,记住了,别找别人,就找程务挺!然后你且这般说……”
细细叮嘱一遍。
那人心领神会,赶紧转身离去。
京兆府那是房俊的天下,而程处弼是房俊的铁杆,这次又是为了替房俊出气这才出的事,京兆府里头那些房俊的马仔岂能坐视不管?
张大安笑道:“这边有醉仙楼的口供,那边有京兆府帮衬,的确万无一失。别说只是将长孙澹殴打成重伤,即便是打死了,你都能摘得干干净净……”
讲证据,全无漏洞,程处弼就是自卫伤人。
讲势力,长孙家固然牛掰,可程家难道就是白给的?
程处弼心中权衡一番,发现果然如张大安所言,就算是自己失手将长孙澹给打死了,最后的结局大抵亦是不了了之。
这么想着,他转头看向地上出气多入气少的长孙澹,眼中凶光毕露……
张大安吓了一跳,赶紧拉住程处弼,苦笑道:“兄弟,哥哥只是戏言而已,岂能当真?且让这厮留着条命吧,放心,房二那边怎能咽得下这口气?只消得房俊伤势稍稍好转,定然会报复这厮。论起整人的手段,你我兄弟绑在一起也不是房二的对手啊,你就等着看这厮的下场吧!”
程处弼这才释然。
张大安告辞,立即前往户部,去找他那位在户部任职的大兄张大象。
醉仙楼的管事匆匆忙忙赶来,见到小楼正堂里的情形,吓了一大跳。
一个歌姬死便死了,没什么大不了,就当是损失了一笔钱财,改天再买来一个便是。
可是长孙无忌的儿子生死不知……
这就麻烦了!
待到看见程处弼大马金刀的坐在堂中,管事极度无语。
这回总算不是房俊惹事了,可是这事儿显然跟房俊也脱不了干系……
长孙澹差点将房俊打死的事情长安皆知,在管事看来,这程处弼分明是为了替好友出一口气,这才将长孙澹打伤。
这房俊也算是醉仙楼的第一克星,人不在这里,祸事照样因他而起……
管事上前,陪着笑脸对程处弼说道:“程小郎君,这个……在下不敢过问你们之间的恩怨,只是能否让小的先去请来郎中替这两位伤者救治一番?毕竟咱们醉仙楼敞开门做生意,若是死了人,怕是吾家郡王不太高兴……”
他唯恐程处弼耍横,不得不将河间郡王的名头都抬了出来。
哪知道程处弼倒是很好说话:“正该如此,这次是某的不对,听闻有人杀人行凶便匆匆赶来,失手将长孙澹这厮打倒在地,倒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管事有些懵。
听闻有人杀人行凶你才赶来?
这跟下人们禀报的不是一回事啊,难道不是你听的有人骂你跑来寻晦气,发现是长孙澹的时候,便一拳将人击倒在地?
不过他亦是圆滑的,自然不会去与程处弼争辩,管你谁打谁,你们别打我就行。纨绔之间的烂事儿,咱可不敢胡乱掺和,你怎说就怎是,反正另一个当事人长孙澹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少顷,郎中与京兆府的巡捕一同赶来。
巡捕在程务挺带队之下,一到来便即刻封锁现场,命郎中给长孙澹和歌姬诊治。
程务挺则指挥巡捕将这幢小楼里的歌姬仆役统统控制起来,长孙澹的一干好友和尽数看管起来,有几个见事不妙脚底抹油跑掉的,自然会有巡捕前去其家中捉拿。
未几,河间郡王府来了一位管事,对程务挺笑了笑,将醉仙楼的管事叫到一旁,低声叮嘱着什么。
按理来说,这种行为是不被允许的,有被串供的嫌疑。
不过程务挺已然得了程处弼派人前来通知,自然不会去管……
幸好,长孙澹和歌姬在郎中诊治之后,发现都没有性命之虞。长孙澹只是被程处弼这一拳闷得实在了,背过气去。郎中又是掐人中又是银针刺穴,折腾好一会儿才将长孙澹弄醒。
至于那歌姬则因为失血过多,一时片刻还未曾苏醒。
程务挺大手一挥,命令手下将所有参与此事的人等尽皆被带回京兆府。
就在此时,长孙濬匆匆赶来……
他刚到醉仙楼的门前,便见到有成群的百姓聚拢在那里,叽叽喳喳的说什么醉仙楼出了命案……
长孙濬当即心里边咯噔一下。
难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长孙濬赶紧挤出一条通道,向醉仙楼里跑去。
刚刚到了门口,便见到里边呼呼啦啦走出来一大群人,诸多世家子弟和一众醉仙楼的歌姬仆役在京兆府巡捕的看官之下,垂头丧气的走出来。
长孙濬顿时大叫道:“吾弟何在?”
长孙澹的一干好友见到是长孙濬,纷纷叫道:“六郎被人打伤,在后边抬着呢!”
长孙濬当即大怒道:“何人胆敢伤吾长孙家子弟,莫非这大唐没王法了么?”
他这般横在门口气势汹汹,周围的人顿时指指点点。
“不愧是长孙家的嫡子,有气魄!”
“确实!敢在京兆府的巡捕面前这般硬气,那岂是寻常人家能够做到的?”
“做到又怎样?呵呵,他家六郎将房俊差点打死,瞪着房俊的报复吧!”
“说的也是,这纨绔子弟之间的龌蹉,怕是一时片刻扯不清。”
“谁管他扯不扯的清?吾等看热闹就好……”
程务挺从后面走了出来,在门口叉腰一战,怒叱道:“巡捕房办事,闲人回避!”
围观的人群见到这位杀神,顿时吓得一个激灵,齐齐向后退出数步。没办法,这巡捕房仗着房俊的撑腰,在长安城内侦缉盗匪锁拿贼寇,向来不给任何人颜面。
公正倒是的确公正,从不因出身而行驶构陷、诬害等等勾当,整个京兆府人皆信服,只是未免太过严苛……
等闲在街上打一架,也会被判处一月监禁亦或十日义工,就那么分发一把扫帚在大街上扫大街……
是以巡捕房无人敢惹。
围观人群散去,门前便只剩下长孙濬和一众长孙府的家丁仆役。
程务挺看着长孙濬,面无表情说道:“长孙郎君莫非是要阻碍公务、干预执法不成?”
长孙濬怒道:“休要拿这等罪名压我,我且问你,我那六弟何在?”
程务挺撇撇嘴:“就在后边呢。”
正说着,后边有巡捕抬着一张门板,长孙澹正躺在上头晕晕乎乎。脸上的血渍也没人给他清洗,花里胡哨看上去十分狼狈,尤其是翻卷的嘴唇张合着,露出里边七扭八歪的牙齿,形状凄惨……
长孙濬大叫一声“六弟”,便分开眼前一众巡捕,抢前几步来到长孙澹身边,细细一看,触目惊心!
当即回头怒视程务挺道:“尔等身为巡捕,自当保境安民,伤害我弟之贼人可曾拿到?”
程务挺没说话,程处弼已然自后边踱着步子走出来,闻言说道:“便是某打得,你待如何?”
长孙濬一看,认识!
程咬金家的少子!
这厮跟房俊是总角之交,一贯狼狈为奸,不须说,定然是这厮听闻长孙澹差点将房俊打死所以怀恨在心,在这醉仙楼将长孙澹堵住行凶。
他也不跟程处弼废话,人都打成这样了,还能抵赖不成?
他沉着脸看着程务挺说道:“长孙家不能任人如此欺辱,程处弼打人,你们京兆府也已经将其捉拿,且要给长孙家一个交代!”
长孙澹可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现在被打成这副惨状,他如何能不心疼,如何能不生气?
就算京兆府是房俊的地盘,程处弼是房俊的铁哥们,现在人证物证俱全,就不信他京兆府还敢偏袒程处弼不成?
心里同时也有些悲凉,曾几何时,他长孙家也得讲究人证物证俱全方才能致人之罪了?
程务挺咧开嘴,嘿嘿一笑:“长孙郎君切莫管京兆府对程处弼如何处置,那是京兆府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这位兄弟吧,大庭广众之下行凶杀人,即便是长孙家也不能脱罪!你们全家最好求神拜佛保佑那个歌姬没死,否则……嘿嘿!”
威胁的话语不用说出来,点到即止即可。
先是长孙澹欲将房俊打死在先,现在是长孙澹落到京兆府手里在后,你就不想想暴怒的房俊回如何对付你家这位猪油蒙了心的少郎君?
长孙濬大吃一惊!
行凶杀人?
怎地还有这种事!
长孙濬低头看向门板之上被抬着的长孙澹。
长孙澹口齿不利,赶紧说道:“爱兄(二兄),吾没偶(我没有)……”
长孙濬抬手制止他,说道:“六郎放心,有二兄在,谁也别想诬陷与你!”
此处非是谈话之地,说得多了反而不好。
他看向程务挺,抱拳道:“程参军,吾弟年幼,即便是有何不妥之处,也请参军海涵。京兆府代替天子守牧一方,自然是公正廉明人尽信服,在下相信京兆府定能秉公执法,还给吾弟一个清白。只是吾弟现下之情形着实凄惨,不知程参军可否允许在下将吾弟先行带回家中诊治,稍后自行前去京兆府如何?程参军放心,在下以长孙家的荣耀作保,定然如期归案。”
按照常理来说,长孙澹乃是一等一的世家子弟,那歌姬不过是个奴籍之身,即便是错手打死,也不过是一个以金赎罪的结局。
但是一来这醉仙楼乃是河间郡王的产业,长孙澹将醉仙楼的歌姬打死,谁知道河间郡王会是个什么想法?
以河间郡王的身份地位,若是认定长孙澹是想要在太岁头上动土给他李孝恭难堪,那么不依不饶起来,就算是长孙无忌出面也不好说话。
再者,打人的是程处弼,审案的是京兆府,长孙澹又跟房俊刚刚结下大仇,谁知道这帮巡捕会不会往死里整人?
长孙濬实在是不敢让长孙澹就这么被带回京兆府……
可程务挺哪里会给他面子?
至于什么长孙家的荣耀……关我屁事?
他老爹程名振出身河北洺州,向来与山东世家亲近,跟关陇集团根本就尿不到一个壶里。他程务挺是受了房俊的简拔这才从一个看守关卡险隘的小官儿一跃成为京兆府的司录参军,吃着房俊的饭,难道还要与房俊的对头眉来眼去?
程务挺拒绝的斩钉截铁:“不行!此乃命案,长孙澹很有可能成为杀人凶手,于法于理,绝对不能通融。让你在此刻探视已然是乱了规矩,速速退开,有什么话就请到京兆府的大堂上去说吧!”
挥手让巡捕们上前将长孙濬推开。
长孙濬气得满脸赤红!
“好好好,程务挺,你有种!咱们走着瞧,某就不信那房俊能罩着你一辈子!”
“呵呵,某的前程不需阁下费心,您呐,还是操心操心你们长孙家吧!”程务挺反唇相讥一句,继而挥手道:“无关人等统统让开,再敢阻挠,便以共犯缉拿!”
长孙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长孙澹被抬走,却是无计可施……
只好打算回家请教父亲,此事当如何处理。
巡捕们押解着一众人犯将将出了醉仙楼的正门,迎面一队骑士疾驰而来。
这伙骑士人数在十余人之间,大街之上纵马驰骋,极度嚣张。
路上聚拢的群众发出一阵惊呼,纷纷闪避。
那伙骑士到得近前,纷纷勒马站定,只见为首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惊诧的看着被缉拿戴上镣铐的程处弼,惊问道:“处弼,咋回事儿?”
程处弼一看,笑道:“没事没事,长孙澹那厮打杀歌姬被某撞见,是以前去劝阻。谁知这厮居然还想杀某,被某揍了一拳,打晕了。”
“嚯!”
群众发出一声惊叹。
原来是这样啊……
还以为是纨绔之间争风吃醋、那程处弼要为房俊报仇雪恨呢,却不知居然还有这等内情!
长孙濬气道:“程处弼,休要胡说八道!吾长孙家世代忠良、家教甚严,怎会做出此等事?”
马上那骑士顿时瞪眼道:“你说谁?长孙澹?那王八蛋在哪儿呢?”
马上的骑士正是李思文。
他与程处弼一前一后回京,想要寻着房俊聚一聚,却不料这几天房俊又是捉獾子又是进皇宫,只好两人约了一些军中同僚再次饮宴。
却不曾想程处弼一转眼就成了阶下囚……
当然李思文才不管这个。
京兆府那是房俊的地头,不管程处弼干了啥天怒人怨的事儿,保准不会吃亏便是。
他在意的是“长孙澹”这个名字!
“你说谁?长孙澹?那个王八蛋在哪儿呢?”
“喏!那边就是……”程处弼顺手一指门板之上被抬着的长孙澹……
只见李思文大叫一声,猛地箭步窜出去,几步来到长孙澹身边,扬起手里的马鞭便狠狠的抽下去。
“啪!”
“嗷!”
长孙澹在楼内饮酒,早已将身上的皮氅棉衣脱去,被程处弼打晕之后一直到抬出来,也无人替他披上外衣,只有一件单薄的衣衫。
李思文这一鞭子挟怒出手,使足了力气,结结实实抽在长孙澹身上,发出一声清脆质感的响声,疼得长孙澹“嗷”的一嗓子凄厉的叫声,一翻身从门板上跌落到地上。
一旁的长孙濬大怒,上前拦住李思文怒喝道:“放肆!众目睽睽之下,焉敢欺我兄弟?”
他这一上前,随他同来的家丁仆役“呼啦”一下围了上来,纷纷对李思文怒目而视,大有长孙濬一声令下,便一起扑上去好好教训李思文的架势!
李思文岂能怕他?
手里的马鞭扬起来指着长孙濬的鼻子,嚣张的骂道:“去你滴娘咧!长孙家又怎样?在别人面前算是一瓣蒜,在某面前有你吆五喝六的资格?再敢叫嚣,信不信某抽死你?”
与他同来的军中好友亲随眼见双方对立,当即纷纷站在李思文身后,与长孙濬对峙。
长孙家当年以军功起家。
北魏上党文宣王长孙稚、北周开府仪同三司长孙兕,皆是战功赫赫之辈。到了长孙晟时期,长孙家族更是显耀天下。
北周时期,长孙晟仅任司卫上士、奉车都尉。及至隋朝建立后,历任仪同三司、左勋卫骠骑将军、左领军将军、右骁卫将军等职,深受隋文帝喜爱重用。
隋文帝曾说:“长孙郎武艺逸群,适与其言,又多奇略。后之名将,非此子邪?”可见评价之高。而在突厥之内,长孙晟之威名更是如雷贯耳。突厥人常说:“……大畏长孙总管,闻其弓声,谓为霹雳,见其走马,称为闪电……”
但是到了长孙无忌这一辈却是弃军从政,虽然在政坛臻达其父长孙晟之巅峰,然而在军中的影响力降至前所未有的低点。况且就算长孙家与军中各股势力之间还有这那么一点香火情,又怎能比得上现如今大唐军中第一人的李绩?
故而李思文与长孙濬对峙,这些人毫不犹豫的就站在李思文身后。
长孙濬肺子都差点气炸!
身为长孙家的嫡子,何曾这般被人当众叫嚣?
以往大兄在时,不论何方纨绔谁不是恭恭敬敬礼遇有加?直至房俊崛起,大兄下场凄凉,长孙家的名头似乎也不好使了……
长孙濬双目赤红,死死瞪着李思文,嘶声道:“李思文,真当你李家已然超越吾长孙家不成?”
李思文哑然失笑,回头对身边众人笑道:“诸位且看,这就是长孙家顶门立户的嫡子,照比那长孙冲又是如何?”
便有人笑道:“有所不如,不过也是伯仲之间吧,如此而已。”
“这傻小子还以为是小时候过家家呢?你们长孙家就算是权势滔天,吾等兄弟该揍你照样还是揍你!难道听闻你长孙家的名声,吾等便应当退避三舍,任你欺凌不成?”
长孙濬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不是小孩子,自然知道光是凭借家族名号不可能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四方英雄纳头便拜……
但是他自小到大已然养成习惯,只需得报出家族名号常常无往而不利,就算是自己理亏,旁人也都摄于长孙家的威势主动退避三舍。
几时有过报出名号不管用,甚至反被讥讽的时候?
李思文扬起下巴,嚣张至极:“瞪什么瞪?再瞪,信不信一鞭子抽死你!”
长孙濬气得发疯,却是当真害怕李思文抽自己……
但凡跟房俊走得近的,大抵都被沾染了房俊的棒槌作风,两句话说不来那就敢动手!
自己这小胳膊小腿儿的,若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李思文狠狠揍一顿……
长孙濬觉得那样自己还不如死了的好。
可是也不能就这么让开,让他随意抽自己兄弟吧?
两相僵持,互不相让。
程务挺站出来喝道:“尔等当某是摆设不成?速速退开,莫要阻挠巡捕房办案,否则后果自负!”
长孙濬气道:“此人野蛮无理,难道我兄弟那一鞭子就白挨了?”
就算你们交情好,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吧!
程务挺也无奈,心说李思文你蹦出来干嘛呀?这不是添乱么。本来巡捕房这边所有环节都已经安排好,定然可以将程处弼摘出去,毕竟是长孙澹伤人在先。可是你这么一鞭子抽下去,却是理亏了。
好歹人家也是长孙家的嫡子嫡孙,哪能凭白就被你抽一鞭子?
他只好看向李思文,说道:“李二郎,你且随我去一趟京兆府吧,如何处置,自有府尹定夺。”
李思文也知道自己抽了长孙澹不可能从容离开,却是浑然不惧,瞪着长孙濬说道:“去便去,你长孙家又能奈我何?”言罢,冲身后众人拱手道:“今日乃是小弟失礼,坏了诸位哥哥的雅兴。待到小弟去京兆府转一圈,改日再摆酒给诸位哥哥赔礼,咱们一醉方休。”
“二郎客气了,吾等生死袍泽,岂会因此见外?”
“吾等便在京中盘桓数日,待二郎回家,替你接封洗尘!”
李思文与这些人告别,便站到程处弼身边,嘿嘿一笑:“哥哥吾来陪你。”
程处弼一翻白眼:“要你陪?”
李思文瞪眼道:“哎呀,你还不领情是吧?”
一旁的长孙濬气得咬牙,却也没辙,只得帮衬着巡捕七手八脚的将自家兄弟扶起,又放在那张门板上,抬着向京兆府走去……
*****
皇宫之中,经过御医诊治敷药,房俊便欲返回家中。
毕竟自己此番受到责打,较之以往要严重的多,家中父母固然担忧,尚有两位妻妾怀有身孕,若是迟迟不知他的情形,难免心焦气躁,对胎儿不好。
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想要陪同房俊回府,李二陛下自是不同意。
一则晋阳公主脚上有伤,这般到处乱跑一旦冻坏了那可是大事。
二则将房俊打成重伤的是长孙澹,若是任由兕子和小幺前去房府,会让长孙无忌怎么想?会让外人怎么看?
他与关陇集团又利益冲突,与长孙无忌渐行渐远,这都不假。但是在他心里,实在不愿如此撕破脸皮一般与长孙无忌割袍断义。
可惜他忘记了女孩子也是女人,只要是女人,就都无师自通的会那“三绝招”……
最终两个丫头又是嘤嘤哭泣又是不肯吃饭,将李二陛下弄得一个头两个大,只得准许让房俊先走,而后两个丫头去房府探视怀孕的高阳公主。
自欺欺人也好,留有情面也罢,李二陛下对长孙无忌算是颇多体谅了……
房俊刚刚出得宫门,便接到醉仙楼的消息。
娘咧!
当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这次不往死里折腾你长孙澹,怎能对得起你这顿板子?
当即便命人转向,也不回家了,自是派人回去通知一声,便径自前往京兆府衙门。
他要收拾残局……
房俊挨打的消息很快传递回房府。
府中上下一时之间尽皆默然。
意外吗?
绝对不会。时不时挨上李二陛下一顿拳脚,偶尔换成一顿鞭子,这几乎已经成为房二郎的日常。若是什么时候很长时间没有招惹陛下生气进而挨顿揍,那才算是意外。
无所谓吗?
那绝对不行!
自家人挨了打,你却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不管二郎是不是憔悴,只当那是一种短暂的美……至于屁股,破碎就破碎,要什么完美……
若是那样,就等着二郎收拾你吧!
既不意外,还要装作一副意外的样子,着实为难……
房府的气氛甚是古怪。
后宅。
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毛毯,花纹堂皇瑰丽,窗边的案桌上放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花瓶,里边盛了半瓶清水,几支刚刚盛放的梅花斜斜的插在其中,透着淡淡的春意。
高阳公主和武媚娘俱是居家的随意打扮,歪在炕上靠着枕头,轻松写意。
高阳公主小腹微微隆起,并不是太过显怀。相比之下,武媚娘腹大如球,白玉也似的脸上圆润了许多,也增添了几点暗斑。只是这非但未曾减损她的美丽,反而增添了几分母性的光辉,看上去慈和宁静,柔美清丽。
武媚娘吃力的靠在枕头上,手中摆弄着针线,正一边绣着一个孩童的肚兜,一边倾听着郑秀儿细腻的声音将这大半天所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起先闻听房俊又被李二陛下打了板子,武媚娘蹙起眉头轻轻一叹,神情之间满是无奈。高阳公主则伸出白皙的纤手拍了一下身边的紫檀木雕漆炕桌,懊恼道:“这人怎么回事?在外边耍赖充愣也就罢了,为何偏要在父皇面前搞事情?这三天两头的挨打,本宫都快成为其他姐妹的笑料了,真真是岂有此理!”
愤懑的嘟囔几句,又埋怨道:“父皇也真是,打人板子还打上瘾了不成?骂几句也就罢了,那么大的人总是打板子,一点面子都不给留……”
等到郑秀儿说起长孙澹意图将房俊打死,炕上的两个女人顿时慌了神。听说房俊被晋阳公主救下,这才稍稍松口气。
高阳公主柳眉都竖起来了,怒道:“这长孙澹是要干什么?他们长孙家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吗?”
武媚娘则面容泛青,神情阴翳:“二郎现在何处?”
郑秀儿道:“郎君从皇宫出来,听闻那长孙澹被程家小郎君给揍了,便急匆匆赶去衙门,命人传回话来,说是他伤势无妨,此刻要去报仇雪恨……”
高阳公主小脸一板,赞道:“就应该这样!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纯粹就是鬼话!有仇不报非君子,君子没有隔夜仇,定要把那长孙澹的蛋蛋捏碎了不可……”
武媚娘差点捂脸。
这不都是跟郎君学来的鬼话么?
男人说便说了,女人说出来……着实有些难听。
不过既然郎君尚能前去京兆府报仇,那就说明伤势当真不重,总算是能放下心来。
正说着话儿,前院有侍女来报,说是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两位殿下到了……
高阳公主赶紧命人去迎接。
未几,两位公主便在一众侍女嬷嬷的前呼后拥之中国进入后宅。
晋阳公主坐在轮椅上,被侍女小满推着,见到高阳公主便小嘴一扁,哀哀的叫了一声“十七姐”,泪珠儿吧嗒吧嗒的便一串串滴落。
高阳公主吓了一跳,本来坐在炕沿上的,此刻赶紧站起来,安慰道:“兕子怎么了?别哭别哭……”
晋阳公主自己操控着轮椅来到高阳公主身边,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小肩膀一耸一耸,哭得愈发伤心了。
一旁的衡山公主眼圈儿也红红的,上前拉住晋阳公主的手,扁着嘴安慰道:“兕子姐姐不哭,都怪长孙澹那个坏蛋,姐夫不会怪兕子姐姐的……”
“唉唉,怎么了这是?”
高阳公主正值怀孕之时,心中母爱泛滥,此刻晋阳公主钻在她怀里哭得撕心裂肺,顿时柔肠百结怜惜更甚,急忙揽住晋阳公主瘦削的肩膀,轻轻揉着她的头发,柔声询问。
这个小妹妹虽然年幼,但是性格之中自有一股倔强,典型的外柔内刚,看似柔弱,其实极有主意。除去在文德皇后去世之时有过这般凄惶无助的痛哭之外,何曾这般伤心欲绝?
晋阳公主却只是嘤嘤怮哭,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高阳公主急得不行,只得看向衡山公主,问道:“小幺,兕子这是怎么了?”
衡山公主忍着泪水,说道:“姐夫为了给兕子姐姐治疗脚上,所以熬制了獾子油,结果被父皇责罚,差点丢了性命。所以兕子姐姐很是自责,若是她的脚不受伤,姐夫就不会熬制獾子油,也就不会被父皇打板子,更不会差一点被长孙澹打死……”
原来是自责……
高阳公主暗叹口气,这件事的起因的确是晋阳公主,但是谁会怪罪她呢?
依着房俊对于晋阳公主的疼爱,只怕这件事谁也拦不住。
挨打自然是在情理当中……
高阳公主只好说道:“兕子不哭了,你姐夫怎会怪罪于你呢?在他眼中,挨顿板子不算什么,可若是知道你因为自责而这般哭泣,那才会当真心疼。”
晋阳公主当即止住哭泣,只是伏在高阳公主怀中,不肯抬起头来。
姑娘长大了,会因此而难为情……
高阳公主再次叹了口气。
怎么劝都没用,一说房俊会因此伤心,立马就不哭了……
她明知道自己大抵是神经有些过敏了,却依旧止不住的泛起一丝迷惑的情绪。
房俊对兕子的宠爱,兕子对房俊的依赖,已经明显超过一般人家姐夫和小姨子之间的亲近。
怎么看都有些过分了……
可是兕子的年纪才这么大点儿,及笄尚且还要好几年呢,自然是什么都不懂的。与房俊亲近,想必是因为她感受得到房俊是真心实意的宠爱她,投桃报李罢了。
至于房俊……
更不会有什么问题。
若是换了别的世家子弟,心思龌蹉卑鄙,指不定怀着某种不可告人之目的接近兕子。
但是高阳公主对于房俊有着绝对的信心。
房俊年轻力壮、精力旺盛不假,时常会让她都有难以招架的苦恼,但是房俊在这方面绝对正直,堪称道德君子之楷模。以他的身份地位,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偏偏直到现在为止,房俊的身边唯有一妻一妾,以及四个贴身侍女。
这足以令那些标榜清高吹嘘道德的正人君子汗颜无地……
这样一个心思正直之人,自然不会对兕子怀着什么下流的心思。
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房俊是当真喜欢兕子。
这也难怪,看看府中小姐房秀珠的待遇就知道,那哪里是妹妹?房俊简直就是当做女儿在养!要什么给什么,尚未定亲的,价值几十上百万贯的嫁妆都给预备好了。无论将来嫁个什么样的人家,这一辈子衣食固然无忧,在娘家的地位也会因为这奢华的嫁妆而稳如泰山。
在这个中年轻女的年代,房俊的所作所为显然很是另类。
但是也恰好说明他喜爱兕子的理由……
晋阳公主哭了一阵,抽噎着说道:“长孙澹太坏了,还说是我的表哥。他想要将姐夫打死,我才不要他这个表哥!”
说起长孙澹,高阳公主也气得咬牙。
好歹大家也算是亲戚,犯得着这般下死手?
她咬着白牙,恨恨说道:“放心,你姐夫那性子是能吃亏的?这会儿长孙澹正巧落在他的手里,就算不要了他的命,也非得折腾得长孙澹褪去一层皮不可……”
长孙澹被程处弼一拳闷个正着,懵了好半天,便是长孙濬赶到的时候也还有些神志不清,脑子里晕晕的。直到李思文的那一鞭子,算是彻底将他抽清醒了……
一鞭子下去,红彤彤的一道鞭痕,火辣辣的疼。
一路上长孙澹就大声叫唤,牙齿被程处弼打掉好几颗,鼻梁骨大抵也塌了,稍微一碰便鼻涕眼泪一起流,还带着血……身上的鞭痕更是疼痛难忍。
休看他在人前嚣张跋扈,可到底只是个世家公子哥儿,蜜罐里长大的宠儿,哪里经受过这般痛楚?
他不认为京兆府能将自己如何,就算那里是房俊的地盘又能怎样?自己可是长孙家的嫡子,那程处弼二话不说上来就打人,就不信他敢不给自己一个交代!
他躺在门板上嘴里哼哼唧唧,却没人理他。
房俊在京兆府的威望可不是吹出来的,京兆府上下不管身处那个阵营,谁见了房俊不是心底发怵、两股打战?
这长孙澹亦不知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猪油蒙了心,居然敢对房俊下死手……
长孙家固然是一等一的门阀,可是这小子在一众巡捕眼里不过是一个只剩下半条命的可怜虫而已。
其中的半条命是注定要被房俊折腾没的,至于那半条会不会给长孙澹留下……
只有天知道。
长孙澹见没人搭理自己,愈发不满,连声喝骂。
巡捕们渐渐有些不耐烦。
到了京兆府衙门,一个书吏快步上前,在程务挺耳边低语几句。
程务挺回头瞅了兀自在撒泼打滚的长孙澹一眼,吩咐巡捕将其先行打入大狱,等候审理。
至于程处弼和李思文则大摇大摆的坐在堂中,甚至有书吏奉上香茶……
“凭什么?某是受害者啊!为何受害者要打入大狱,行凶之人却堂而皇之的上座?你们速速给某将房二叫来,某要与他说道说道,这般公报私仇,信不信长孙家弹劾他?”
便有书吏淡淡说道:“府尹此刻正在皇宫养伤呢,怕是不能见你了。至于弹劾……吾家府尹什么都怕,偏偏就不怕弹劾。你们长孙家弹劾府尹还少了?”
长孙澹气得哇哇大叫。
可是任凭他如何挣扎,又是威胁又是恐吓,巡捕们亦是不假辞色,抬着门板将他往后院的大狱之中一扔,在也不闻不问。
长孙澹实则并没有受太重的伤势,起码能走能动。之所以一路上让人用门板抬回来,一则是他刚开始的时候的确头晕目眩,二则也是扮可怜,尽可能的争取同情分……
这会儿到了大狱之中,自然不必再装。
只是他刚刚从门板上爬起来,一个硕大的脑袋便出现在眼前……
天底下所有的监狱都是一个样,光线不好,阴暗潮湿,空气中参杂着酸腐恶心的味道。长孙澹尚未适应由明到暗的环境,面前便陡然出现一个人头……
着实吓了一大跳。
“娘咧!”
长孙澹惊叫一声,一骨碌躲开老远。
牢房中顿时想起一阵怪笑。
“呦呵!这感情是哪家门阀的世家公子啊,瞧瞧这细皮嫩肉的,啧啧,保养的真是好,搞起来肯定比窑子里那些表子还带劲儿!”
长孙澹抬头,便见到凑到自己身边这个有着一颗大脑袋的家伙,正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对着自己嘿嘿直笑。
那一双铜铃一般的眼睛里光芒闪烁,充满了……猥亵?
长孙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的手脚并用向后退了两部,闪开一个足够原的距离。
他是世家子弟,对于世家门阀之中那些龌蹉下流的勾当再是熟悉不过。
这些钟鸣鼎食的士族人物生下来就锦衣玉食,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寻常百姓眼中可望而不可即的生活方式早已令他们厌倦,又算是吃仙丹饮玉露,这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也没了滋味。
该玩的都玩腻了,生活未免太无聊,自然就得玩一些不该玩的。
比如女人玩腻了,那就换男人玩玩……
至于好不好玩,总得玩过才知道对不?
世家子弟会专门豢养一些年轻貌美、体态轻盈的童子,以作银乱之用,并且美其名曰“**”。
“娈“字本意形容“美好“,部首为“女“,即“相貌美丽的女子“。这本是一个寓意极好的词汇,但是却被人为的披上一层令人作呕的含义……
古来便有“断袖分桃”、“龙阳之好”的典故,只是此种做法难免受到世人谴责,即便是由此雅好,也大多隐晦私密,不足与外人道也。
但是自南北朝以来,“**”之风盛行。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公卿贵族,莫不以此为荣。
南梁简文帝萧纲曾有一诗:“**娇丽质,践董复超瑕……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袖裁连壁锦,床织细种花。揽裤轻红出,回头双鬓斜;懒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怀情非后钓,密爱似前车,定使燕姬妒,弥令郑女嗟……”
瞧瞧,这已经将这门伟大的爱好上升到了艺术的高度……
北齐文人许散愁曾经说过一段非常著名的话语:“不登**之床,不入季女之室,服膺简策,不知老之将至。”这句话是许散愁在回答北齐宣帝提问的时候,表达自己清心寡欲的德操,却恰恰从反面看出当时的达宦贵人中“登**之床”、“入季女之室”的不在少数,否则许散愁怎会专提出此点来回答宣帝的问话?
大隋承袭南北朝,大唐沿袭之。
不仅在政治制度、军事制度上广泛沿袭,便是民间的社会风气也大多继承下来……
此刻长孙澹看着那大头汉子眼中绿油油的光彩,一股寒气自心底升起,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也玩过。
只不过那时他玩别人,绝对不是自己被别人玩。
可是瞅瞅眼前这个大头汉子……那魁梧的身躯、健硕的臂膀……怎么看也不是被人玩的架势。
若是习惯于玩人的……
长孙澹艰难的咽了口吐沫,威胁道:“你可知某是谁?某乃是长……呜呜呜……”
话音未落,旁边猛地窜过来一个人,一把捂住长孙澹的嘴。
另有两人一起扑上来,摁住他的四肢。
长孙澹亡魂大冒,拼命挣扎!
可是双拳难敌四手,他这小身板哪里是几个彪形大汉的对手?被捂着嘴翻转过来趴在地上,手脚死死的摁住。
有人笑道:“老大,这小子当真不错,这细皮嫩肉的,您先来头啖汤,等您爽完了,也让兄弟们快活快活……”
“就是就是!老大,吾等被抓紧来已然月余,早就憋得不成样子,俺也不管他是男是女了,只要有个洞,咱就得钻一钻。”
那大头汉子嘿嘿笑道:“好兄弟,有难同当,有福自然同享。先让老子爽一爽,兄弟们人人有份!速度点,将他裤子扒了,万一狱卒听到动静前来,岂不是坏了吾等好事。”
长孙澹吓得魂儿都快飞了!
特么的,老子居然还有这一天?
不需多问,定然是房俊那厮报复我想要致其于死地,这才找来这帮腌臜货侮辱于我!
真狠呐!
长孙澹拼了命的挣扎,眼泪都出来了,他这个时候倒是宁愿被房俊砍上一刀,也不愿遭受这等屈辱……
难道保存了多年的菊花,今日就要惨遭屠戮?
有人伸手探在他身下,解开了汗巾。
继而裤子一松,屁股蛋子一凉……
“呜呜呜……”
长孙澹像是一条离岸的鱼一般不住挣扎、翻腾,却是无济于事。几双大手狠狠将他摁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
“啪!”
腚蛋子被人狠狠的拍了一巴掌。
那大头汉子搓了搓手指,赞道:“娘咧!这小子比窑子里的娘儿们强多了,这小屁股,真带劲儿……来来来,别挣扎了,只要大爷我爽了,也让你好好的爽一回。试过你就知道,做女人的滋味绝对美滴狠,比当男人强多了……唉唉唉,别动!找不到洞了……挣扎啥呀?挣扎也没用!那个谁,房二不是曾说过一句话吗?生活就像是那啥,既然你反抗不了,那就不如好好的享受……嘿!”
长孙澹哪里管的上房俊是否说过这种混账话?
他只觉得菊花一凉,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陡然传来,五脏六腑都像是被铁钎子狠狠的捅了一下一般,脖筋迸起,满脸血红,拼了命的惨叫一声,却被一只大手狠狠的堵在嘴里,只发出“呜呜”的闷哼……
眼前一片漆黑,心头一片悲凉。
……
这世界上还有没有比不喜欢走旱路的人被强行闯了旱路更悲哀的事情?
如果这么问长孙澹,他会肯定的告诉你:有!被人闯了两次……
再问有没有比两次更糟糕的呢?
长孙澹还是会告诉你:有!被闯了无数次……
这几个大汉身强力壮,精力充沛,被关在狱中月余,早已是憋得脑门发青,恨不得找根主子来刚一刚看看谁硬……
陡然之间得了这么一个细皮嫩肉相貌俊美的年青少年,那简直比过年还要喜庆!须知这等货色的“**”在京城的一些妓馆里,价格可是比之最当红的歌姬都毫不逊色!
反正干了就是干了,何不多干几次?
几个人长枪短炮轮番上阵,将长孙澹折腾的脸色灰白、气若游丝。伤处早已失去知觉,等到几个人发泄完兽欲,他自己勉力用手一摸,才发现一片温热,到处是血。
心中一片绝望,哀哀的哭泣起来,哭声越打越大,饱含着无尽的愤怒和无穷的悲怆,嘶声裂肺,肝肠寸断……
苍天啊!
大地啊!
到底我犯了什么错,要遭受这等残忍的摧残?
*****
太极宫里,李二陛下与长孙无忌对坐。
二人当中的茶桌上香茶飘散着热气,茶香氤氲。几碟各式糕点,小巧精致。
二人却是相对无言。
长孙无忌接到长孙濬的报讯,第一时间便更衣沐浴前来皇宫。
他明白依着房俊的脾气,在自己的儿子想要将其置于死地的前提之下,定然会发动激烈至极的报复。
直接杀掉或许不会,毕竟现在皇权与关陇集团的斗争正相持不下,双方都谨守自己的底线。长孙澹是个蠢货,但是房俊不是。
正因为长孙澹愚蠢的想要将房俊打死,所以哪怕房俊报复得再是激烈,只要留着长孙澹的命,即便是关陇集团都不会出头与房俊为难。
虽然长孙无忌深信房俊不会杀掉长孙澹,但是这世上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实在是数之不尽,谁知道房俊会使出何等酷刑来折磨长孙澹?
父子连心,虽然长孙澹从来都不是长孙无忌最喜欢、最中意的那一个,但那也是儿子啊!
房俊什么人?
睚眦必报!
说不定此刻那房俊就想着什么阴损的法子折磨自己的儿子呢……
现在能够阻止房俊疯狂报复人,放眼朝廷上下,唯有二人。
其一是房玄龄。
哪怕房俊再是怒火填膺,房玄龄的话他不敢、也不可能不听。
可是自家的儿子想要谋害人家儿子的性命在前,自己与房玄龄又早已撕破脸面,如何能到房玄龄的面前求情?
其二,那就只有李二陛下……
关陇集团与皇权争执不下,长孙无忌也与李二陛下闹得很僵。
但是在李二陛下面前,他自然无所谓身段不身段、面子不面子的问题。
便匆匆赶来求援。
李二陛下也有些无奈。
长孙澹想要将房俊打死之事,他甚为不满。只不过长孙澹好歹是长孙无忌的儿子,现在他对长孙无忌纵然有百般意见、千般埋怨,可说到底也曾经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更是文德皇后的兄长,故此李二陛下忍着怒气没有发作,甚至还派人前去提醒长孙无忌,趁早将长孙澹远远的打发出去,免得在房俊眼皮子底下转悠,指不定哪天就被房俊挖个坑给埋了。
这件事情上,李二陛下自认为已经给足了长孙无忌的面子。
可是谁曾想到长孙澹居然一出皇宫的大门,便落在了房俊的手里……
事已至此,李二陛下自然不可能再插手。
房俊那可是朕的女婿,你儿子居然想要将其打死,还有没有将朕放在眼内?
可即便如此,朕还是派人向你示警,可谓仁至义尽。
你怎的还有脸面前来求朕替你说话?
若是这个话说了,房俊心里会怎么想?
哦,人家都想要将我打死了,我这边打算报个仇,皇帝您就巴巴的替人家说情来了……
厚此薄彼,也不至于如此。
况且二人在李二陛下心目中的地位,十个长孙澹也不得一个房俊啊!
自己可以打,自己是君上、是岳父。
但是别人想要欺负,绝对不成!
故此,李二陛下对于长孙无忌今日前来,心中是极其不满的。
气氛僵硬。
良久,李二陛下方才沉声问道:“辅机今日前来,可是让某将房俊叫来,跟他说:哪怕长孙澹想要弄死你,且看在某的面子上也别跟他计较了,反正你这不还没死呐……可是如此?”
长孙无忌憋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回答。
皇帝这是赤果果的打脸呐!
你儿子想要弄死房俊的时候,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没管;现在你儿子落到房俊的手里了,你却让我出面说话?
我说什么?
我特么什么也不说!
谁有能耐就把另一个弄死!
没能耐就被别人弄死!
本皇帝一碗水端平,你还想怎样?
长孙无忌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毕竟现在没能耐即将要被弄死的是自己的儿子……
长子已经算是折在房俊手里,难道这个儿子也要丧命在房俊手底下?
可是除了皇帝,谁能劝得动房俊放手?
长孙无忌深吸一口气,起坐,离席。
而后一揖及地。
“陛下,微臣知道陛下为难,可微臣实在别无他法。只求陛下看在往日情份上,施以援手,则微臣铭感五内。”
没办法了,低头服软,说小话吧……
李二陛下这个人爱面子,往往标榜自己善待功臣、有始有终,现在自己舍去面皮苦苦相求,若是他还不应允,传出去难免有损威望,市井之间难保有谣言说不念旧功、刻薄寡恩……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
呵呵,辅机啊辅机,不愧是“阴人”,心肠当真歹毒!
你以为这样便可逼迫朕替你求情么?
轻轻端起面前的茶杯,李二陛下淡然说道:“长孙澹是个蠢货,但房俊不是。长孙澹想要置房俊于死地,目光何其短浅、心胸何其狭隘?辅机且放心,若是朕看走了眼,房俊当真将长孙澹杀了,那朕自会让房俊一命抵一命,给你长孙家、给朕的文德皇后一个交代!”
长孙无忌一脸惨白,嘴唇嗫嚅几下,终未出声。
不是给他长孙无忌一个交代,而是给长孙家,给死去的文德皇后一个交代!
这是不是代表着自己在皇帝的心目中,已然无限接近于别的臣子无异……
即便深知自己与皇帝已然因为彼此立场的利益不同而渐行渐远,但此时此刻,长孙无忌心中依旧无限悲凉。
想当初……
已是不堪回首。
深吸一口气,长孙无忌躬身施礼,恭声道:“多谢陛下厚爱,微臣告退。”
皇帝已然端起茶,自己还留下干什么呢……
李二陛下微微眯着眼,夕阳从宫殿门口斜斜的照射进来,照在正走到门口的长孙无忌身上,将他的背影拖得有些长,也使得他的背影有些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