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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正午,前来贺喜的宾客已然到得差不多,可房府门口反而愈发热闹。许多房家的庄客佃户杂役奴仆放下了活计,熙熙攘攘的进到城里来给房俊贺喜。

    既然是贺喜,自然不能空着手来,于是,整座崇仁坊顿时热闹起来,前来贺喜的农夫仆役虽然都换了新衣,可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后再背个胖娃娃,闹闹哄哄将整座里坊搞得人声鼎沸。

    崇仁坊距离皇宫只有一街之隔,站在院子里的假山上甚至能够远眺宫里的琉璃碧瓦,自然是达官显贵聚居之处。然则崇仁坊就算是再大,在同时居住了长孙无忌、房玄龄、高士廉这三位大佬之后,却也容不下几家了……

    房家喜事,长孙无忌与高士廉尽皆亲自前往庆贺,毕竟这是脸面上的事情,即便私下满是龌蹉也得维护着。

    可是当这么一大群农夫仆役浩浩荡荡的前往房府贺喜,顿时将整座崇仁坊搞得鸡飞狗跳。

    高真行在院子里练武,便被街上吵杂的人声以及鸡鸭的嘶叫弄得烦不胜烦,当即踹开大门拎着一根棍子走到街上,怒气勃发的喝骂道:“一群泥腿子进城,岂不是要污了吾家门前的街面?速速给老子滚开,否则休怪老子手里的棍棒敲碎你们的狗头!”

    街面上顿时一滞,虽然没有几个认识高真行是谁,可是瞧瞧申国公府门前那鎏金的匾额以及匾额上御赐的金印,谁敢招惹?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一个阶级的差距往往就代表着碾压,而面对申国公府这样的庞然大物,他们这些泥腿子的性命……就跟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没有人敢还嘴,甚至连一点怒气都没有产生,不可仰望的门阀高高在上,老百姓早就习惯了。

    可问题是人懂得畏惧,懂得退避,但是鸡鸭不懂……

    这些人前来房府贺喜,皆是感念于房俊的恩德,都是小家小户的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贺仪,这个拎着一只鸡,那个拎着一只鸭,有的提着一块腊肉,有的拎着一只山兔子……反正是将家中值钱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尽管房家啥都不缺,可到底是大伙的心意不是?

    都知道房家父子的为人,只要大家伙的心意到了,房相就会高兴,房二郎更会高兴!

    这会儿受了高真行的喝叱,大家尽皆胆战心惊,紧紧闭上嘴巴小心翼翼的从申国公府门前路过前往房家。可是行走之间,难免有鸡鸭受到惊吓,便发出“咯咯”“嘎嘎”的叫声。

    眼见那位站在申国公府门前的贵公子一脸黑气,隐隐间怒气勃发,吓得大伙赶紧伸手掐住了鸡鸭的脖子……鸡鸭被掐得喘不上气,扑棱扑棱的拍打着翅膀挣扎,偶尔叫出的声音愈发难听。

    高真行火冒三丈!

    他认为这就是这群泥腿子仗着房家的势给自己难堪,完全没将自己放在眼里,分明就是挑衅!

    他本就是个暴脾气,前番被房俊打断了腿,又遭受数次屈辱,此刻如何能忍?手里棍棒一摆,大叫一声,就待冲上去将这帮贱民活活打死几个,自己出口恶气,也给房俊那厮填填堵!

    可他刚刚动作,腰身便猛地被搂住……

    身后高府的老管事在听闻高真行怒气冲冲出了府门的时候就暗叫不好,这会儿眼疾手快保住高真行,大叫道:“四郎息怒,四郎息怒!可是忘了家主临走之时如何叮嘱四郎?万万不可惹是生非啊!”

    高家与房家同居一坊之内,虽然离得不近,但到底是邻居,而且以房家如今的声势,前来贺喜者必然不知凡几,难免吵嚷喧嚣,影响到整座崇仁坊。

    高士廉早晨离家前去房府贺喜之时,便将高真行禁足在家,严禁其外出,今日房府喜宴,若是高真行这个暴脾气看不惯从而惹出是非,那么不管是什么理由,朝野上下亦或是皇帝陛下都会认为是高真行故意找茬,要给房家难堪,到时候吃亏的一定是自己,若是皇帝发怒,搞不好还会有严厉的惩罚。

    高真行刚刚暴怒蒙蔽了理智,恨不得将门前这些猪狗一般的贱民统统打杀,大不了就是赔钱、罚金赎罪呗,自己堂堂申国公之子、皇帝的表亲小舅子,难不成还要偿命?

    这会儿被家中管事一劝,也渐渐冷静下来。

    若是此时打杀了房家的人,偿命自然不可能,可皇帝恼怒起来,说不得就给自己远远的打法到哪个穷山恶水的边角旮旯,十年八年都不会召回京师……

    高真行冷静下来,忿忿的将手里的棍棒掷在地上,转头回了府内。

    不忍不行,可是就这么忍下去,高真行怕自己会憋出内伤,总得琢磨个什么法子出出气才好……

    见到这尊煞神气呼呼的回转府内,门前的杂役庄客们齐齐松了口气,赶紧作鸟兽散,往房府那边快步走去。在自家二郎尚未崛起之前,这位高家的四郎可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凶神恶煞,动辄弄出人命。

    这样的纨绔子弟,谁惹得起?

    *****

    房府。

    今日喜宴,非但府内摆满了宴席,便是门前的街道上也沿着道路两侧一溜摆开桌椅板凳,大开流水席,以此招待那些登门贺喜的庄客仆役。非是房家势利眼,府内尽是达官显贵王孙大臣,若是被这些“贱民”冲撞的确有失礼数。

    房俊向来大气,流水宴亦是满满的土豪气息,山珍海味应有尽有,满满登登的鸡鸭鱼肉令前来赴宴的庄客百姓大呼过瘾。即便这时候风调雨顺盛世太平,可对于最底层的“贱民”来说,勉强能够糊弄个温饱就算是不错了,一年到头哪里有机会吃上这么一顿堪称豪奢的饭菜?

    非但是房家的佃户庄客杂役仆从,便是城内的居民百姓,只要前来贺喜,便可美美的吃上一顿,房家酒坊出产的美酒更是敞开量的供应,只要你喝得下,那就尽管喝!

    房俊出来敬了一圈酒,打了个招呼,大声说了一句“吃好喝好”,顿时惹起一阵欢呼,纷纷赞扬房俊豪气,气氛极其热烈,比之府内文绉绉的宴席更能烘托喜庆的气氛。

    房俊甚为满意,虽然这些人的贺仪连这一顿流水席的十分之一都够不上,可是他高兴啊!

    独乐乐岂如众乐乐?

    后宅。

    宾客们在前院热热闹闹的饮宴,劝酒行令之声一阵阵的传过来,使得后宅一众女眷的宴席亦是活泼热闹。

    高阳公主诞下儿子的百日宴,诸位公主自然要前来贺喜。

    以太子妃苏氏为首,襄城公主、南平公主、长乐公主、豫章公主、巴陵公主、东阳公主、临川公主、安康公主、清河公主、城阳公主、晋阳公主、衡山公主……在京的公主尽皆前来,唯有遂安公主下嫁窦逵,兰陵公主下嫁窦怀悊,因窦家正在热孝之中,不能赶赴别家喜宴,是以未曾前来,但是贺仪却是半点不缺。

    出去李二陛下的这些女儿,魏王李泰的正妃的阎氏、吴王李恪的正妃杨氏、齐王李佑的正妃韦氏、以及高祖李渊之女房陵公主等等一众皇家女眷簇拥着坐在首位的高阳公主,言笑晏晏气氛和谐。

    说起来公主之间争风吃醋的确不在少数,不过争斗都是台面下的事情,今日房府喜宴,谁会蠢到在这个场合搅合得气氛不快?

    自然是好话捧着今日的主角高阳公主,姊妹之间亲亲无限,其乐融融。

    不过所谓龙生九子,各个不同,李二陛下那般英明神武之人,生下来的子女当中自然也有奇葩的存在。

    比如临川公主李孟姜……

    这位明眸皓齿的公主殿下看着言笑晏晏的长乐公主与高阳公主,眨眨眼,忽然说道:“妹妹听闻天水郡公丘行恭前些时日曾向父皇为其子丘神绩求亲,说是相中了长乐姐姐,父皇不置可否。而后坊市之间便传闻房二郎之所以将丘家的罚金翻了一倍狠狠的罚了一回,便是因为丘家想要将长乐姐姐娶回去,故而醋意萌生……小妹自然知道实乃无稽之谈,不过倒是觉得很有意思,细说起来,房二郎曾冒死从长孙冲手里将长乐姐姐解救出来,倒还真是一段佳话呢……”

    宴席上陡然一静。

    长乐公主神情不变,秀眸微微眯起,瞅了一眼临川公主,淡然道:“妹妹既然知道此乃谣传,却又怎能以讹传讹?这等不着边际之话语,往后切勿提起。身为帝国公主,岂能如坊间长舌妇一般搬弄是非?端庄全无、家教浅薄,徒惹笑耳。”

    临川公主面红耳赤,刚想说话,却见到高阳公主已然笑脸冷若冰霜,一双眸子刀子一般刺过来……



    看着临川公主一脸讥笑、搬弄是非,高阳公主俏脸含霜,心底火起。

    这个贱人心里究竟还有没有一点姐妹之情、手足之义?

    诚然,长乐公主一直是诸位姊妹当中最受父皇宠爱的那一个,当年能够嫁给家世显赫、英俊倜傥、才华横溢、被誉为年青一辈当中佼佼者的长孙冲,便足矣令其余姐妹羡慕嫉妒,即便是高阳公主,有何曾没有过艳羡之心?

    可是嫉妒归嫉妒,好歹大家亦是姊妹,有些事情心里想想可以,但是不能说出来,更不能去做!

    无论是皇族天家,亦或是世家门阀,姐夫与妻妹暧昧、姨姐与妹夫有染,算得了什么事?总比扒灰养小叔子强上百倍。世情如此,就算是长乐公主当真如房俊有染,高阳公主自己都不觉得如何。

    可是背地里如何高阳公主可以不在乎,你作为姊妹却将这些没影子的事情拿出来在人前四处宣扬,那就绝对不能容忍!

    高阳公主冷着脸,面带煞气,盯着面红耳赤的临川公主,冷冷说道:“姐姐居然如市井之间那些毫无教养的长舌妇一般无中生有、搬弄是非,真真是令妹妹大开眼界。只是妹妹想要问问姐姐,你这般造谣生事口不择言,究竟是在诋毁吾家郎君与长乐姐姐的名声,还是意图败坏皇家的名誉?”

    桌上的气氛甚是诡异。

    说实话,大抵是因为当初房俊的那一篇据说是献给长乐公主的《爱莲说》的缘故,关于长乐公主与房俊的绯闻早先便传得沸沸扬扬,很是令关中的少女少婦们嫉妒了一把。

    如此才华横溢又能力超卓的世家子弟,能够凭借一篇足以流传后世的名作表达倾慕之爱意,是一件多么浪漫、多么富有传奇性的故事?

    但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也不过是“绯闻”而已。

    长乐公主性情贤淑、端庄娴雅是出了名的,而房俊更是洁身自好,与那些声色犬马、浪荡不羁的世家子弟全然不同。这样的两个人即便当真互生好感,大抵也会收敛心扉以礼相待,绝不至于便闹出那些个不堪入目的丑闻来。

    临川公主面红耳赤,心底发虚,知道自己有些孟浪了。

    这些话的确不应该拿出来摆在台面上说,可是谁叫高阳公主如今这般显耀风光呢?她心里满满的都是嫉妒,她忍不住呀!

    说起来,临川公主虽然生母乃是“四妃”之一的韦贵妃,但是童年却与母妃早逝的高阳公主一般不受待见,备受冷落。

    韦贵妃并非是以良人而嫁给李二陛下,入宫之前,便曾嫁给隋代大将军、户部尚书李子雄之子李珉……隋朝末年李子雄随杨玄感起兵谋反,兵败后父子均被杀,而韦氏因是罪犯家属,按律被充入宫中为宫婢。虽然依仗美貌以及李二陛下急于安抚关中韦氏的机缘得以成为“四妃”之一,却只是封号高贵,实则并不受爱宠。

    按照唐制,韦贵妃作为正一品四妃,其母本可以获封正四品郡君,但是其母无论是生前还是身后,都不曾得到过郡君的封号。直到韦贵妃因为母亲的逝世而表现得异常悲痛,“哀号荼毒,毁瘠弗已”,李二陛下到底心中不忍,这才象征性地追赠了韦贵妃之父韦圆成一个徐州都督的官衔,韦贵妃之母仍旧没能得封郡君。

    而京兆韦氏一门显赫,韦圆成在前隋之时便已是隋朝的开府仪同三司、陈州等二州刺史、郧国公,等到女儿成为李二陛下的妃子,追封的官职反而远远比不上其在前隋之时的地位……

    可见李二陛下的追封不过是敷衍之举。

    非但如此,就连韦贵妃生下的临川公主与纪王李慎也不受李二陛下喜欢,不说那些被李二陛下视为掌上明珠的嫡出子女,便是同样庶出的皇子公主中也是比较差的。

    韦贵妃与前夫李珉育有一女李氏,李珉死后母女二人一起籍没进宫,但李氏都二十岁了,其母韦贵妃仍不能自主安排女儿的婚事……

    直到贞观四年突厥来降,李二陛下为了安抚众多来降的突厥贵族,这才将仍旧是宫婢身份的李氏封为定襄县主,代替李唐的宗室女,嫁给在贵族眼里堪称婚配最末等的胡人为妻。

    嫁了也就嫁了吧,却连一个公主的名分都不舍得给,与先后同异族和亲的弘化公主、文成公主天差地别。定襄县主嫁给阿史那忠后,夫妻两个便被李二陛下派去出塞安抚突厥部众,塞外的生活远比中原艰苦,别说定襄县主一个中原人受不了,就连阿史那忠本人享受过了中原生活都不愿再忍受塞外的寒苦,所以见到使者时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求让他回到长安……

    再说说临川公主的驸马周道务,虽则以功臣之子的身份在宫中长大,看似颇受李二陛下器重,实际上论起家世背景却堪称所有庶出公主之驸马当中垫底的。

    周道务虽然出身汝南周氏也算是个贵族,但无论是在哪个朝代,汝南周氏都算不上是多高级的门第,不仅远远无法与山东士族、陇西贵族、江南华族相提并论,更别说其他庶出的公主们嫁的不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子,便是太穆窦皇后、长孙皇后的族人,又或是京兆韦氏、独孤信的后人,这些驸马的家世都远非汝南周氏可以企及的。

    与她相比,高阳公主整个童年的经历几乎如出一辙,甚至还稍有不如。

    一个不知名的侧妃诞下一个女儿之后便过世,还能指望李二陛下如何去关心爱护?在李二陛下心目中,只有长孙皇后的孩子才是他的孩子,其他的都是捡来的……

    可高阳公主性情活泼,长得漂亮,即便得不到父皇的重视,可是却被李二陛下极为宠爱的杨妃所喜欢,性格开朗的她更是同少年英杰的李恪以及太子、魏王、长乐等等李二陛下的嫡子女甚好,得到颇多照顾。

    待到成年,更是被李二陛下下嫁给房玄龄的儿子……

    周道务与房俊,论起身世背景的话,哪里有可比性?

    简直就是天上地下!

    唯一能够让临川公主聊以**的是,房俊是个木讷愚笨的棒槌……

    然而紧随其后,房俊这个棒槌便开始令人瞠目结舌的逆袭之路,以一种势如破竹般的力度将所有的世家子弟踩在脚下,官路青云直上,立下赫赫功勋,甚至被父皇亲口赞其为“宰辅之才”!

    临川公主如何不嫉,如何不妒?

    而前年过年宫里的一场冲突,房俊将周道务一通殴打,更使得临川公主对房俊恨之入骨。

    原本春暖花开之后,她便要远赴东北的营州与担任营州都督的丈夫汇合,在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要在荒凉苦寒的营州与丈夫为伴,远离繁华喧嚣的长安。

    可是她却心中不忿,一而再的拖延行程,就是要留下来等着房俊与长乐公主的姦情爆发,看看他会受到何等严厉的处罚!

    只不过因为心中嫉恨难抑,一时口快说出那番话语,却是有些微微后悔,可千万别被长乐公主与房俊察觉到什么,因而有所警觉使出手段遮掩规避才好……

    所以此刻哪怕被高阳公主训斥得面红耳赤,却也死死压抑着心中嫉恨怒火,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心中暗暗发狠,且让你嚣张一时,待到城中风潮涌起,再看看你是何等痛哭流涕、无颜见人,还是否会如同现在这般狗腿子一般维护长乐公主?

    她虽然不曾反驳,但是长乐公主依旧面色难堪。

    自己与房俊之间清清白白,凭白受到这等污蔑,心中如何不气恼?尤其是这等闲言碎语还是自己的姊妹亲口传扬,令她又是生气又是伤心。

    当真是天家无骨肉,更无亲情么?

    南平公主、巴陵公主、东阳公主尽皆面上不显,心中却是冷笑,幸灾乐祸。素来计谋极多的安康公主却微微蹙眉,隐隐觉得临川公主这番话看似无心,实则隐患极多,虽然不知其中详情,但还是觉得稍后酒宴散去,要好生提醒一番高阳公主与长乐公主为好。

    万一这件事当真宣扬开来闹得市井皆闻,必然折损了皇家颜面,长乐公主倒是无妨,恐怕房俊必受皇帝迁怒……

    正自沉思之间,忽闻一个苍老的女声由远及近,语气抱怨道:“非是老身无礼,实在是长乐殿下现在一点都不顾念老身这个舅奶奶的情面,想给她说一门丘家的亲事,却是数次入宫连见我都不曾一见。可谁叫老身就是喜欢这孩子,想要给她某一个好姻缘呢?只能接着贵府喜宴这个机会,与长乐这孩子说道说道了……”

    能够自称长乐公主的舅奶奶,那必然是文德皇后的舅舅申国公高士廉的正妻鲜于氏无疑了。

    只是想不到,居然说亲还要追着到了房家?

    再联想到刚刚临川公主说起的长乐公主与房俊的绯闻传言,屋子里的一众公主面面相觑,心情要多古怪就有多古怪……



    一个身躯略微佝偻的老妪手拄拐杖,在卢氏的搀扶下走进屋子。

    满头银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用一根碧玉簪子固定,身上穿着一品诰命的服饰,虽然脸上皱纹密布身躯也有些佝偻,却是双眼明亮气势迫人,淡淡的笑容也让人感受到一丝丝强悍的秉性。

    一屋子的公主齐齐起身,恭恭敬敬的先向这个银发老妪万福施礼,口称:“见过老夫人。”

    待到老妪笑眯眯的示意免礼之后,公主们才跟卢氏见礼。

    “瞧瞧,咱们皇家的闺女真真是一个赛一个的花容月貌、温婉贤淑,见到你们,老身仿佛就见到了当年观音婢尚未出嫁之时的影子,唉,岁月无情白驹过隙,这一晃眼,却是沧海桑田物是人休了……”

    这老妪正是申国公高士廉的正妻鲜于氏。

    听着她缅怀岁月感慨良多的神情,一众公主们紧紧抿着嘴,不敢插话。

    不仅仅是因为鲜于氏口中说的可是她们的母亲文德皇后长孙氏,更因为鲜于氏性格刚硬,在高家内宅向来说一不二,便是申国公高士廉亦对其极是包容,等闲绝不会对鲜于氏过于干涉,哪怕这位老妪管理家宅的手段极其强硬冷酷,对于仆役婢女动辄打杀……

    而高士廉如此迁就鲜于氏,也是有原因的。

    大业九年,兵部尚书斛斯政逃奔高句丽,高士廉因与斛斯政有交往,受到牵连,被贬为朱鸢县主簿。

    高士廉事母至孝,因岭南地区瘴疠严重,不能带母亲同行,便将妻子鲜于氏留下,代自己奉养母亲。他又想到妹妹没有着落,就卖掉大住宅,买了小住宅安顿妹妹,并把剩下的钱分给母亲和妹妹,自己轻装上路。

    可当时因为隋炀帝对高士廉极其不满,便导致朝中臣僚捧红踩黑对高士廉一系打压排挤,鲜于氏便是在这种举步维艰的局面之中以一个女流之辈苦苦支撑,赡养老母,教育孩儿。

    彼时父亲去世之后被异母兄长孙安业赶出家门的长孙无忌,便与母亲、妹妹文德皇后长孙氏一同住在高府,甚是受到鲜于氏的恩惠,文德皇后亦一直将鲜于氏视若生母,极其尊重,这也导致李二陛下亦跟着对高士廉夫妻甚为敬重……

    待到高士廉时来运转投靠李唐,对这位老妻自然是敬佩尊重。

    诸位公主与高家皆是近亲,如何不晓得这位老妪在高士廉面前的地位?

    儿媳妇东阳公主此刻上前搀扶住鲜于氏的另一只手臂,乖巧道:“母亲最近身子不好,又何必到处走动?还要当心受了风寒才是。”

    鲜于氏笑眯眯的拍拍东阳公主的手,温言道:“不妨事,不妨事,四处走走散散心,反倒对身子有好处。”

    显然对这个儿媳妇是甚为满意的……

    其余公主却尽皆闭口不言,尤其是长乐公主,虽然微微垂着头,却依旧能够见到俏脸之上些微的尴尬。

    刚刚谈论到长乐公主的绯闻之事,现在鲜于氏便说起了长乐公主的亲事,气氛着实有些诡异。

    临川公主眼珠儿转转,忽而一笑,莲步轻抬,上前对鲜于氏万福施礼,娇笑道:“孩儿可是好久没见到舅奶奶了呢,几次想要去府上拜望,却总是不得脱身,本来还想着这回去营州之前去看望舅奶奶,陪舅奶奶说说话儿,不然孩儿这一次远去辽东,怕是十年八载都不回京……”

    说到后来,却是泫然若泣,一脸悲苦。

    对于一个生于长安、长于长安,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来说,苦寒的辽东简直就是地狱一般的存在,换了谁也难以抑制心中的愁苦,更何况驸马周道务担任营州都督便是为了东征高句丽打前站,谁又能知道这东征哪年开打、哪年结束?

    万一如同隋炀帝那般前前后后征伐三次,临川公主夫妇怕是半辈子都不得回到长安……

    鲜于氏轻叹一声,柔声安慰道:“生于天家,又怎能事事随着你的意呢?既然受了这份荣华富贵,那自然也得要为陛下分忧才是。”

    临川公主乖巧的点头,继而精神一振,问道:“孩儿一则担忧舅奶奶的身体,此刻见到舅奶奶老当益壮,便放下了心。可是二则亦是记挂长乐姐姐的婚事……刚刚听闻舅奶奶说了半句,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临川公主在这边讨巧卖乖又明知故问,一众公主尽皆神色古怪,深深不耻其虚伪做作。

    高阳公主最是看不惯临川公主这般做派,当即眉毛一竖,就待发火,却被鲜于氏身边的卢氏瞪了一眼,不得不死死憋着。

    鲜于氏抬起眼,笑呵呵的看着垂手而立的长乐公主,一脸慈祥:“还不是丘行恭家的那小子?那小子自幼便钟意于长乐,只是陛下早早的将长乐许配给冲儿,这才不得不压抑下爱慕之心,甚至因此离开长安。这次回来,听闻长乐已然与冲儿和离,便前来央求老身给他做媒,求陛下将长乐下嫁于他。老身本不愿管小儿辈这等事情,只是着实碍不过面子,方才进攻央求陛下,陛下倒是不置可否,却不料长乐自己拒绝了这门亲事……”

    说到这里,她语重心长的说道:“长乐啊,你这丫头是老身亲眼看着长大的,性子贤淑文雅,钟灵毓秀,加入长孙家多年谁不夸一声贤惠之妻?奈何造化弄人,与冲儿终究只有这么一点儿缘分,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只是你到底年轻,尚有大半辈子要走,总归是要寻一个良人来依靠。咱们女人这一辈子啊,难!若是所托非人,那更是难上加难!老身也不多说你什么,只是想劝你看人要睁大眼,万万莫要被花言巧语迷了心窍才好,诗词文章再是花团锦簇,不过是巧言令色而已,又如何比得过一腔真心、一往情深?若是一着不慎污了这一身清白,那可是要后悔一辈子。”

    屋内之人不说是聪明绝顶,却也没有一个傻子,自幼生长于皇宫这等勾心斗角之地,谁没有揣摩话语分辨其意的本事?也就是晋阳公主与衡山公主两个年级尚幼,不明就里的一眼茫然,余者尽皆心中一震……

    这简直就是明着骂房俊花言巧语、将长乐公主拖入绯闻之中污了清白名声啊!

    都知道高家与丘家亲近,可是一个丘神绩便能让鲜于氏不惜当着卢氏的面说出这等近乎于辱骂房俊的言辞?

    总觉得其中有古怪啊……

    高阳公主心窝里的火气蹭蹭的往上窜,她可不管有没有古怪,这般当着自己的面侮辱自己的相公,便是舅奶奶也不行!

    长乐公主最是了解高阳公主的脾气,感到身边的高阳公主微微上前了一步,赶紧伸手去拉了一下,却没管用……

    公主殿下微微一样娇俏的下巴,笑靥如花:“舅奶奶真是老当益壮,这么一大番话说出来气不喘心不慌,真真比我们这些年轻人还壮实着呢,亏得父皇年前的时候还听说您身子骨不好,巴巴的给您送去那么多的补品药材,若是父皇见了您现在这气色,说不得就要以为是宫里那些内侍欺骗他,撒谎想要找机会贪墨一些补品药材呢。”

    鲜于氏一张老脸顿时一黑……

    这臭丫头,嘴太毒了!

    年前她的确病了一场,皇帝赐下了很多补品药材,此刻听了高阳公主的话反而好似自己为了皇帝的赏赐故意装病似的。

    这是在骂我老而不死是为贼么?

    鲜于氏强抑怒气,冷冷的盯着高阳公主,淡淡说道:“殿下果然不愧是金枝玉叶,即便出嫁成为人妇,亦要保持皇家尊严。房夫人尚在此处,便这般口不择言毫无规矩,果然有教养。”

    高阳公主眼皮一跳,太阴险了,明显的挑拨离间啊……



    心中不由发虚,她刚刚盛怒之下只想着怎么怼回去,却是忘记卢氏也在场,卢氏未曾说话,她一个儿媳怎能抢先发声?若是传扬出去,怕是必然惹得父皇不快。

    几乎所有的公主在出嫁的时候,李二陛下都会脸色严肃的叮嘱一声“三从之义,四德之本”,忘掉金枝玉叶的身份,踏实的做一个孝顺的儿媳。

    高阳公主只得紧紧的抿着嘴,不敢多话,心里却暗暗咒骂:这个讨厌的老太婆,难道还要无耻的将当年照拂母后的功绩吃上一辈子么?真是不要脸啊……

    鲜于氏见到高阳公主抿着嘴不敢反驳,微微扬起下巴,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也敢在老身面前伶牙俐齿?

    一直搀扶着她胳膊的卢氏眼睛眯了眯,心中不快。

    你含沙射影的污蔑我儿子,我可以忍,毕竟没有指名道姓。可是当着我的面教训我家的儿媳妇,那可万万不行!

    卢氏浅浅一笑,笑得温煦慈祥,话语里却夹枪带棒:“老夫人家教森严,子孙孝顺知书达理,各个都是省心懂事的好孩子,真真是让人羡慕。相比起您,我可就差得远了,没读过几本书,也不知道什么道理,只知道一味的宠溺着孩子们。漱儿这孩子嫁到咱家来,我倒是不因她是公主而多有迁就,只是孩子命苦,自幼没了娘,自然要多给一份爱护才是。索性漱儿聪慧,向来知道我的心思,很多事情我都没说出口呢,她倒是一清二楚了,这说起来啊,或许上辈子咱俩就是母女,今生又续了缘分,呵呵。”

    这话说的,鲜于氏差点没噎死!

    什么叫“子孙孝顺知书达理,各个都是省心懂事的好孩子”?高家的几个儿子出了老大高履行性情稳重之外,哪一个是省心的?老四还被你家那个棒槌敲断了腿呢,你这是在夸人还是骂人?

    尤其是后面那句,和着是完全赞成高阳公主挖苦她的话咯?

    这明显是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公然袒护儿媳妇呀!

    而卢氏说她自己没读过几本书也不知道什么道理,更是字字诛心!

    卢氏是什么出身?

    范阳卢氏的嫡女!而范阳卢氏那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公认的儒学嫡传、汉家正统,当世最最顶尖的世家!

    与之相比,鲜于氏便是北疆胡虏、化外蛮夷……

    这简直就是指着鼻子骂人,偏偏还骂得你反驳不得,放眼天下,谁会说一个范阳卢氏的嫡女没有鲜于氏的女人的有家教?

    鲜于氏气得不轻,她倒是豁然想起,眼前这个一脸慈祥温顺的卢氏,那可是敢跟皇帝叫板的狠人……

    高阳公主抿着嘴唇,心底暖暖的,感动得想哭。

    她自幼丧母,虽然几位哥哥和父皇都对她很好,杨妃也无微不至的关怀她,可到底没有经受过这般毫无道理的维护和偏袒。

    她向卢氏投去感激的眼神,卢氏浅笑着,冲着她眨眨眼,那意思像是在说“有我在,看看谁敢欺负你”!

    母爱,原来是这样的?

    鲜于氏脸色难堪,却也不敢再拿出一副长辈的姿态和口吻去教训高阳公主,毕竟这里有一位泼辣的婆婆在,谁知道下一句会不会再给自己怼回来?到时候下不来台的还是自己。

    至于教训卢氏……她还没有在卢氏面前倚老卖老的资格。

    皇帝对他固然敬重,可说到底文德皇后已然故去多年,皇帝心里的那一份香火情还剩下多少,她也没底。至于说到亲家,东阳公主下嫁他们高家,高阳公主有何曾不是下嫁房家?

    而说到权势地位,现在的高士廉比之房玄龄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所幸今日过来并不是为了教训高阳公主这个没上没下的臭丫头,犯不着在这一点上纠缠不休。

    她将目光重新落到长乐公主身上,展露笑颜,仿佛刚刚被卢氏和高阳这一对儿婆媳挖苦根本不存在,语气祥和:“长乐啊,舅奶奶可是看着你长大的,还能坑害了你不成?丘家功勋卓著,丘神绩更是少年英豪,最主要丘家儿子好几个却是没有女儿,你这嫁过去,丘家必然拿你当自家女儿一般看待,简直就是掉进了蜜罐里……瞧瞧,有个贴心护短的婆婆多好?我这说了高阳两句,房夫人便迫不及待的损了我一顿,半点亏都不让吃,呵呵……”

    长乐公主低眉顺眼,实则心中犹豫,要不要一口封死了鲜于氏的话头,或者是敷衍过去,毕竟鲜于氏的身份摆在这里,卢氏可以为了高阳笑里藏刀,她却不行。

    她身边的晋阳公主仰着小脸儿心疼的看着姐姐为难的神色,伸手握住了姐姐的手,却是半点忙也帮不上。

    衡山公主很是讨厌鲜于氏咄咄逼人的语气,她才不管什么舅奶奶还是舅姥姥,冲口而出道:“那就让长乐姐姐嫁给房俊姐夫呗,房伯母也会向护着高阳姐姐一样护着长乐姐姐的!房伯母最厉害了,给她当媳妇儿,谁也不敢逼着长乐姐姐嫁人!”

    此话一出,屋内所有人脸上的神情一瞬间全部僵住。

    长乐公主又羞又气,差点就想伸手捂住这死丫头的嘴巴,这种话是可以乱说的么?

    她还没伸手,身边的晋阳公主已经迅即无比的将衡山公主的嘴巴给捂住了,衡山公主瞪着眼睛“唔唔唔”的挣扎,心里不满,难道我说错了么?如果长乐姐姐是房伯母的儿媳妇,这个可恶的舅奶奶敢这么逼长乐姐姐吗?

    没见到她刚刚训斥高阳姐姐,被房伯母说了两句便连话茬儿都不敢接?

    鲜于氏面色铁青,冷冷的瞪着长乐公主,一字字问道:“长乐,你该不会当真与那个棒槌有什么瓜葛吧?”

    她也是昏了头,居然当着卢氏的面说房俊是个棒槌……

    卢氏轻轻松开搀扶她的手,面上的笑容敛去,冷冰冰的看着鲜于氏,气势开始勃发:“高夫人,请慎言。身为长辈,自当以身作则,给晚辈们做出谨言慎行的榜样,让他们知道教养的重要,您这般武断失礼,一句话便将两个小辈的名誉毁于一旦,着实有些不妥。”

    鲜于氏自知刚刚的话有些不过脑子,可她是刚硬的性格,虽然错了却也绝不认错,何况卢氏这番训斥的话语在她看来简直无法接受,顿时竖起眉毛尖声反驳道:“你跟我说教养?你家的那个棒槌可是曾经将我儿子的腿打折,现在居然跟我说教养?这些公主都是我的晚辈,我代替她们去世的母亲教训他们几句怎么了?难道没资格?反倒是房夫人你,你以什么身份说这样的话?总不会真当长乐公主也是你家的儿媳吧?”

    卢氏瞪着眼睛,满脸惊讶,她是当真想不到这个鲜于氏居然倚老卖老到这种程度,而且口不择言,全无顾忌!

    这番话传扬出去,房俊尚好,毕竟是男人,可是你让长乐公主一个女儿家怎么办?

    以后都不找婆家了?

    卢氏气道:“不可理喻!若不是你家四郎蛮横挑衅,我家二郎会跟他那么一个纨绔一般见识?既然敢于挑衅,那么自然要承受后果,事先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事后有怪别人没有手下留情,你们高家便是这般做人的?”

    鲜于氏大怒,正待反唇相讥,忽听长乐公主说道:“够了。”

    长乐公主面色苍白,死死压抑着愤怒,盯着鲜于氏,语气森寒:“本宫不知高夫人到底打着什么心思,不过想必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所以,适可而止吧。念在您是长辈的份上,本宫不与你计较,以后所谓的说媒之事,再也休提。”

    她是真的来了火气,话语中用上了“本宫”的自称,更是将鲜于氏称作“高夫人”而非是“舅奶奶”,显然完全没有将鲜于氏当做长辈亲戚。

    说完,不理瞠目结舌一脸不敢置信的鲜于氏,冲着卢氏微微颔首致歉:“今日之事,实非我所愿,饶了贵府的喜事,心中实在歉疚,等到日后本宫再前来府上给房相和夫人致歉,先行告辞了。”

    言罢,一手扯着晋阳公主,一手拉着仍旧向鲜于氏怒目而视的衡山公主走出门去。

    她已经察觉到自己似乎卷入了一个漩涡之中,着实不敢再将衡山公主留在这里,这小丫头心思单纯年纪幼小,还不知道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语来,说不得就会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内宅的酒宴气氛并不十分热闹,除去聚成几桌的武将酒到杯干放浪形骸之外,几乎所有的文官都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因为几位宰辅将会在酒宴之后与皇帝陛下商讨关于即将成立一座前所未有之学院一事所以不敢喝酒,连带着一向有眼色的文官们也不敢再主官面前失礼。

    隐隐约约,大家都知道这座学院很是有些门道,甚至有可能对以后朝局的稳定产生深刻的影响……

    酒宴尚未散去,李二陛下便起身,在房玄龄的陪同之下去往后院书房。

    赵国公长孙无忌、申国公尚书右仆射高士廉、中书令岑文本、贞观八年被罢免宰辅之位之后又被皇帝颁诏“特进”参与中枢政事的萧瑀、新任京兆尹马周、户部尚书唐俭、刑部尚书刘德威、张玄素、于志宁、孔颖达、刘洎……一众朝野上下的大佬纷纷离席,跟随皇帝的脚步而去。

    宴会上的喧嚣之声渐渐平息,即便是程咬金、尉迟敬德、牛进达等等一干既没有资格讨论政事、也不想去掺和这滩浑水的武将也有些摒弃呼吸,等待着这件事情初步的结论。

    毕竟影响着实太过深远……

    *****

    书房内气氛倒是轻松惬意。

    李二陛下向来标榜自身魅力,执着于以英明神武的天赋去折服群臣、以并肩作战的情谊去感化人心,根本不屑于用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去提升自己的威严,去渲染自己“天之子”的神圣地位。

    他崛起于战火之中,凭借自己坚毅的性格和睿智的头脑、勇武的身躯获得了这个天下至尊的位置,他有着无穷无尽的自信,能够领导着手底下这些才华绝伦的当世人杰去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强盛帝国,开创一个旷古烁今的盛世王朝!

    侍女们穿花蝴蝶一般奉上香茗,而后齐齐躬身施礼,退出书房。

    一群无可争议的大佬放松的坐在书房内,因为空间有限,彼此离的很近,相互之间有说有笑,就连李二陛下也开了个玩笑:“瞧瞧这些侍女各个身段柔软面容娇美,难不成房相临老了终于当了一回大丈夫,已然折服贵夫人同意你得享齐人之福?”

    房玄龄顿时老脸一囧,无言以对……

    众人便都笑起来,几乎个个都面带揶揄之色。

    这倒不是为了逢迎李二陛下的话语故作笑颜,此间都是与房玄龄同僚多年,谁不知道执掌大唐朝纲的房玄龄实则是个极其惧内的“伪君子”?想想自家姹紫嫣红的内院,几乎“夜夜做新郎”的快意人生,众人尽皆感到心中舒坦。

    你房玄龄当朝宰辅之首又能如何?

    男人这一世的价值,无非是“权色”二字。“权”之一字,房玄龄虽然贵为宰辅之首却也没有几年风光了,而“色”之一字,房玄龄却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这一辈子不睡遍了各式各样的美人儿,算的什么男人?

    便是给了你整个天下,那也是有缺憾的呀……

    李二陛下畅快的大笑几声,忽而想起什么,脸色微微发僵,小心的扭头看了一眼门口,这才干咳一声,正色说道:“好了,玩笑总要有个限度,房夫人虽然性情刚烈了一些,不过倒也算得上女中之豪杰,朕向来是几位佩服的,那啥……闲话少叙,来说说正事儿。”

    房玄龄却心里吐槽:你身为皇帝公然嘲笑大臣,然后又反过来劝阻别人少开玩笑……和着你是皇帝你最大,怎么都有理?

    众人尽皆面色一整,正襟危坐。

    毕竟“讲武堂”扩建这件事情比较特殊,还是需要谨慎面对。

    此事虽然不过是此刻商讨一下儒家对此的看法,连搬上政事堂的程序都不符合,但是一旦处置不当,影响将会极其深远。李二陛下担心会不会因为学院集合了法家、医家、阴阳家、兵家等等学派的知识,而使得儒家认为这是对他们的压迫,从而产生危机感,发生全方位的反对和抵制。

    必将对于当了几百年的老大哥、将诸子百家死死压制的儒家实在是太过强大,朝堂、市井、贵族、平民……几乎每一个角落都被儒家占据,一旦儒家发动反制,轻易便可使得帝国动荡,即便自信如李二陛下,亦不敢冒此风险。

    李二陛下炯炯的目光在面前这些大臣脸上扫了一圈,淡然说道:“前几日,聿明氏在朕面前谏言,认为大唐现在日盛一日的繁荣昌盛,亟需精通各行各业的官吏充斥到各个职位上,让专业的人才管理专业的事务,不至于出现外行管理内行的情况,从而脱了快速发展的后腿。朕认为有些道理,只是不知诸位爱卿认为然否?”

    一开场,李二陛下没有隐晦的试探,而是开门见山的表达了自己立场,这是一种一往无前的胸襟气魄,来源于李二陛下强烈的自信。

    房俊暗暗佩服,点了个赞……

    群臣一片默然,没有人轻易表态,都在等候那几位大佬拿出态度。

    长孙无忌与高士廉轻轻交换一个眼色,前者有些不情愿,不过略作思量,还是问道:“老臣愚钝,敢问陛下何谓外行管理内行?自古以来皆是儒家子弟秉承圣人教谕治理国家,却从不闻外行管理内行之说。天下万物,其规律无不尊奉至理,只需将儒家典籍融汇贯通,自可处理事务得心应手,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不过如此而已。”

    他不想当这个出头椽子,惹起陛下反感,可是他却不能不站出来反对。都是一群老狐狸,万一谁也不反对,岂不是让房俊白白得利?

    “讲武堂”是房俊一直在筹备建立的,一旦“讲武堂”扩充规模,得利最大的自然也是房俊,这一点是长孙无忌万万不能接受的。

    现在的房俊已然令他如鲠在喉急欲除之而不得,皆是凭借学院之势必然愈发羽翼丰满,过得个十年八年爬到他长孙无忌头上都说不准……

    他开了口,高士廉这才点头附和道:“辅机言之有理,儒学乃是经世之学,必须确保儒学之正统地位稳固,天下才能稳如泰山。大汉独尊儒术,从而横扫六合,建立独霸宇内之基业,吾大唐当效仿之。”

    众人尽皆点头。

    儒学正统,这一点的确是不容置疑的,谁敢动摇的儒家的地位,一转眼便是天下大乱。

    李二陛下微微耷拉下眼皮,似乎是在斟酌,实则却是不打算说话了。

    朕起了头,总不能让朕亮明刀枪赤膊上阵吧?

    房玄龄与孔颖达皆是眼观鼻鼻观心,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气得房俊暗自咬牙,都是老狐狸啊,狡猾狡猾滴……

    万般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申国公言之差矣,自从儒学成为正统,并未使得江山永续、千秋万载。汉朝四百年国祚,却也中道崩疽,差一点根基断绝,最后固然强行续命,亦不过是三分天下之结局,百姓涂炭,帝国湮灭。两晋固然名士风流百世以降尽皆景仰,然则北胡入寇疯狂肆虐,汉家儿郎如坠地狱,几乎灭绝。南北朝数国混战,耗尽了汉室元气,大隋强极一时,亦不过半百光阴,盛极而衰。数百年来,儒家一直作为天下正统,可是朝代纷迭,周而复始,儒家又发挥了什么作用?无非是不管哪一家哪一姓坐天下,儒家还是儒家,依旧占据正统地位不得动摇而已……”

    两汉以降,数百年风云变幻,在房俊口中娓娓道来,的确是一针见血。

    这个年代非是后世信息爆炸的时候,固然存世的史书尚有许多未曾失传,但品流繁杂各执一词,而且书籍数量极少,纵然是当世大儒又有几人读的了几本史书?与后世那些历经考古和文献总结出来的极其接近于真相的历史相比,反而显得匮乏得多。

    房俊寥寥几语,几乎将数百年的历史呈现于面前,清晰而深刻,使得在座这些大臣纷纷点头称赞,不愧是“惊才绝艳”的才子,的确有一套。

    不过称赞归称赞,房俊口中将朝代更迭之真凶安插在儒家头上,却是在座之人完全不能接受的。

    尤其是最后那一句,更是惹起群情愤慨!

    张玄素竖着眉毛怒叱:“一派胡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乃天道,如何能够归咎于儒家身上?暴秦焚书坑儒,结果却是二世而亡,大汉独尊儒术,得享四百年国祚,此不正说明儒家才是稳定天下的原因?”

    房俊冷笑:“左庶子莫不是以百步而笑五十步?汉朝独尊儒术享国四百年,所以左庶子便心满意足、引以为傲了?本官是不是可以认为,在左庶子的眼中,大唐若是也能有个四百年的国祚,便要承儒家的情?而若是没有儒家正统,吾煌煌大唐亦要二世而亡?”

    “……”

    张玄素张了张嘴,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脸色气得一片涨红!

    一众大臣尽皆嘴角一阵抽搐,暗骂房俊无耻!

    这简直就是诛心之言!

    皇帝还坐在面前呢,就算李二陛下再如何大度,也还是天下至尊,哪一个皇帝不想着自己的皇位能够千秋万载的传下去?别说四百年,你就是跟李二陛下说大唐八百年之后亡国,他照样不高兴!

    张玄素气得不轻,赶紧起身对李二陛下施礼,惶恐说道:“陛下恕罪,老臣绝无此意!”

    李二陛下到底是李二陛下,千古明君不是吹捧出来的,虽然心中膈应,却淡然摆手:“爱卿不必如此,朕岂是是非不分之人?”

    张玄素这才放心,坐下后瞪了老神在在的房玄龄一眼,气道:“你教的好儿子!”

    房玄龄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不光你生气,老子也很想锤死这个龟儿子啊,这说得什么混账话……



    房俊这一番话说得在座大臣尽皆面色难看,一个个颇为不爽。

    长孙无忌与高士廉、萧皆是一方大佬,不会与房俊针尖对麦芒的展开口舌之争,刘德威不在乎这个,他皱眉反驳道:“帝国国运,在于君明臣贤,大唐是否能够千秋万载谁也不知道,可若是动摇儒家正统之地位,祸乱必然即刻发生在眼前。房侍郎年少冲动,还应三思才行。”

    这便是老成之言了,固然说大唐国祚多久谁也不知道也会使得皇帝不开心,却婉转了许多,更是事实。

    李二陛下固然英明神武,太子李承乾亦有守城之能,可谁知道三辈之后是否便会蹦出一个杨广那般将誓要将折腾进行到底的败家子?

    房俊哼了一声,反问道:“学院扩充,只是想要培养一些精通杂学的人才,能够尽可能的辅佐各级主管更好的去处理一些专业事务,这是学院扩充的宗旨。可是诸位口口声声将动摇儒家正统的名声扣在某的头上,就不得不让某心寒了,将某推动到儒家对立的位置上,诸位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更别说学院扩充一事乃是聿明氏提出来,现在却都针对我,你们到底都安得什么心?”

    刘德威先是楞了一下,而后面色讪讪,说不出话。

    心中大骂,被长孙无忌和高士廉这两个老狐狸给带沟里去了啊……

    无论是聿明氏也好,房俊也罢,人家只是说要将学院扩充规模以便培养诸子百家的杂学人才,何时说过要让诸子百家取代儒家正统地位?且就算当真有此心,儒家之正统已然延续几百年,又岂是说取代便能取代得了?

    在座之人,几乎没有一个认为儒家之正统地位能够收到威胁,而之所以长孙无忌与高士廉上来便反对,一则是不愿见到房俊因为学院扩充之事使得势力膨胀愈发难制,二则便是想要在反对之中使得皇帝与房俊妥协,将更多的利益拿出来分享。

    自己真是个傻子啊,居然傻愣愣的跳出来被人当刀使,直接站到了房俊的对立面。单单一个房俊倒无所谓,关键房俊的身后还站着房玄龄,站着皇帝。

    皇帝可是一上来便表达了支持的态度……

    自己可一直以来都是以皇帝的狗腿子自居,万万不能让皇帝认为自己投向了关陇集团那边!

    刘德威心中懊悔,急忙补救:“原来如此,却是本官领会的错了,房侍郎切莫在意,本官绝非搬弄是非之人。既然非是要动摇儒家正统之地位,适当发展一下诸子百家,培养出一些专业的人才填充到帝国的各个职位上,的确能够更好的辅佐主官,做出更专业的决断。如此甚好,甚好啊!”

    嘴里说着话,一边偷偷的瞥了皇帝一眼,见到皇帝脸色由阴转晴,刘德威这才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同时暗暗警惕,这帮老狐狸一个赛着一个的精,以自己的智商完全就是被人卖了还得帮着数钱的角色,还是老老实实的闭嘴,紧紧的抱着皇帝的大腿让干啥就干啥,这才能确保不被坑……

    江湖险恶,人心难测。

    屋内的官员们则齐齐对刘德威投去鄙视的眼神,见过阿谀奉承的,可是这般毫无原则逢迎皇帝的大臣,古往今来也不多见。偶尔出来那么一两个,也必然是青史留名的奸佞之辈。

    你的骨气呢?

    然而刘德威对这些眼神视而不见,心安理得的低眉垂眼,打定主意不说话。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老子肯定不上当,刚刚一时冒失便差点铸下大错,幸好及时圆了回来。

    至于你们鄙视还是赞扬……有什么关系?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肯定没错。

    李二陛下瞅了刘德威一眼,心道这货当真蠢得可以,堂堂刑部尚书能够让手底下的侍郎给架空了,跑到宫里跟自己哭诉;现在又没头没脑的附和长孙无忌那边……

    幸亏刘德威反应还算快速,不然李二陛下都有了将他罢黜的念头。

    又环视一周,李二陛下指了指岑文本,说道:“景仁来说说吧,对此事有何看法。”

    景仁乃是岑文本的字。

    身为中书令,岑文本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这件事情当中明哲保身,肯定是要拿出一个态度的。

    学院扩充之事说是聿明氏提起,但岑文本隐隐觉得其中必有房俊的手尾,由讲武堂变成学院,房俊这个首倡者怎么可能置身事外?房俊到底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岑文本猜测不透,而长孙无忌等人显然是想要分一杯羹,在学院当中植入世家门阀的势力。

    这两帮狗咬狗一嘴毛,岑文本懒得去管。

    至于自己的态度也很简单,既然自己无欲无求,那么紧跟着皇帝的步伐就行了,此乃极其稳妥之道,万无一失。

    故此,他稍作沉吟之后说道:“微臣倾向于赞成。众所周知,天下儒学子弟皆以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作为必修之功课,如此固然能够秉承先贤之教诲、通晓微言之大义,却也难免不通实务。比如工部,修缮宫宇、营造沟渠、疏浚河道,诸如此类尽皆需要精通算学之人才,可儒学为主的主官们往往不善此道,不得不将事务下方之手底下的胥吏,然则胥吏油滑、彼此勾连,往往使得预算成倍提升,工程质量反而因为偷工减料而严重下滑。又比如户部,掌管一国之财政,每日里经手的钱财、每个季度对财政的估算都需要与繁星一般的数字打交道,可是精擅财会的人才又有几个?无不是一边干一边摸索,一个合格的户部官员往往要经过几十年的锤炼方能主持工作,所以即便这些官员出现了些许的渎职罪行,也要轻拿轻放,等闲不会将其按律治罪,因为再培养出来一个这样的官员实在是太过麻烦……而若是当真能够成批的培养出各类精通杂学的人才,便可大大的提升各级官府的办事效率,微臣认为实乃谋国之策,功在千秋。”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

    分析细致,通情达理,岑文本的确乃是朝中精擅实务之干才。如同房玄龄一般,本身随出身世家门阀,却是是不群不党、醉心实务,尤其令皇帝满意。

    这等人才是帝国之基石、皇帝之臂膀,可以委以重任。

    他抬眼瞅了瞅长孙无忌等人,温言道:“培养杂学人才,并非便是要扶持诸子百家,动摇儒家之正统。儒家之学冠绝天下,乃是为人处世之准则,立身之根本,谁也动摇不得。诸子百家早已被证明非是治国之良策,朕又如何能够逆势而为?况且千百年来饱受打击,已然凋零落魄,绝非是朕想要扶持便能够扶持得起来。”

    这个道理其实大家都懂。

    历朝历代皆是独尊儒术,早已使得儒家学说遍及天下,受到天下人之信任敬仰,被认可为煌煌大道,不可逾越,乃是立身处世之根本、帝国稳定之基石。而那些所谓的医家、法家、阴阳家……毕竟失之偏颇,在某一方面固然能够取得远超儒家之成就,却绝对不可能在正统之地位上与儒家有一争之力。

    儒学,早已成为天下正道,不容辩驳。

    可若是此刻表态学院扩充可行,那么此事必然由房俊主导,以房俊与关陇集团的关系,必然狠狠的将关陇集团摒弃出局,关陇集团一丝半点的好处都捞不到,反而大大增添了房俊的势力。

    试想,若是整个学院的士子将来都成为房俊的学生,那是何等恐怖的一股力量?即便杂学出身之官员很难做到各个衙门的主官,但是这些人也必然将实务操持于手中,可说是掌握了实际权力的一群人!

    等到房俊乘势而起,现在便已经被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世家门阀,还有什么力量与其抗争?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即便心里万分不情愿与皇帝对立,此刻也不得不说道:“陛下明鉴,道理固然如此,可是谁又能保证那些精擅杂学的士子们日后有所成就之时,不会将儒学视为绊脚石,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若是当真那般,则帝国危矣!”

    房俊嘴角一挑,无声冷笑。

    他终于看明白了,屋内这些大臣几乎便是代表了天下儒家的核心,对于学院教授杂学一事,其实并不抵触,或者说根本就不在意。这来源于他们本身对于儒学的信任,可是与此同时,却有着利益在驱动着内心,这般表态反对,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说到底,也就只是想要在学院当中分一杯羹,同时又能打压自己……

    房俊看明白了这些人的嘴脸,便频频向老爹示意。自己的资历自然不能将整个学院都掌控起来,可是若有老爹出面,那就容易多了。以房玄龄的身份地位,若是想要当这个学院的祭酒,谁能反对得了?

    可是看着自家老爹低眉垂眼老神在在,似乎此间讨论之事牙根就跟他没有半分关系,连一丝一毫的关注都懒得拿出来,房俊顿时气得牙根痒痒……



    面对长孙无忌的托辞,李二陛下心中哂笑,转而向孔颖达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孔颖达白眉毛挑了挑,瞄了长孙无忌一眼,说道:“回陛下,赵国公之担忧并非全无道理,不过也不必杞人忧天。正如刘尚书所言,儒家之正统早已根深蒂固,想要撼动岂是易事?更何况即便学院教授杂学,依旧还是各方大儒担任教谕之职,主导权还是在儒家手中。”

    老爷子在朝堂混了一辈子,岂能看不清长孙无忌等人的嘴脸?

    无非是争权而已。

    所以他模棱两可、避重就轻,根本不在这点权利争斗上多做纠缠,只要学院建立起来,那边是足可流芳百世之功绩,这等天大的功劳谁能独自吞得下?

    既然如此,长孙无忌等人想要插手进来也无所谓,没见到房玄龄这个老狐狸都一言不发么……

    房俊瞅了瞅孔颖达,眨了眨眼,也明白了。

    长孙无忌闻言,也闭上了嘴。

    双方虽未名言,但是都懂得了对方的意思,算是初步就利益分享一事达成了默契,接下来便是对于学院所牵扯到的利益展开争斗。不过这个争斗的过程有了此刻彼此让步的前提,定然不会太过激烈,而是抱着求同存异利益均沾的目的相对温和的彼此妥协。

    算得上是皆大欢喜之结局……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甚为满意。

    他能够看得到学院教授杂学之后所孕育出的人才将会带给帝国怎样的促进,但是在此之前,却要务必保持帝国之稳定。若是因此使得朝中两派相争举国动荡,那么他也不得不忍痛舍弃学院之扩充。

    所有的一切,都必须为东征让路,但凡能够影响到东征大计的所有事物,李二陛下都会毫不犹豫的一刀斩掉。

    李二陛下龙颜大悦,抚须笑道:“诸位爱卿皆是明鉴之人,既然都认定学院扩充教授杂学乃是利国利民之举,那么便定下来吧。学院之规制与国子监等同,齐头并举,为帝国培养人才。朕亲自担任学院大祭酒,学院筹建之事一直由房俊承担,院丞一职便让他来担任,至于学院所涉及的其余师资人员,便由政事堂会议商讨确定吧。”

    基调定下来,剩下的事情皇帝不想插手过多,谁能够争取到其中的利益,那就各凭本事。李二陛下唯有一个底线,那便是院丞一职必须让房俊来担任,没有房俊掌控方向,谁知道最后这个学院是否会偏离初衷,成为各方培养亲信的摇篮?

    那样的话便是变成了另外一个国子监,还有存在的必要么?

    “陛下英明,臣等必然不负陛下之厚望,竭尽全力举办学院,为帝国之强盛、万民之福祉尽心尽力、鞠躬尽瘁。”

    诸位大臣齐齐表态,看上去精诚团结、毫无隔阂。

    李二陛下才不管这些大臣会不会转头便争得头破血流,有利益自然便有争斗,这也是维持朝局平稳的必要手段。只要有争斗,便需要皇帝居中作为仲裁,方能最大限度的体现皇帝的威严。若是所有的大臣尽皆团结一致不争不抢,那他这个皇帝才要寝食难安,防着这些家伙哪一天看他这个皇帝不爽便给他废了,另立新君……

    长孙无忌与高士廉、萧瑀对视一眼,心中自是满意。

    皇帝亲自担任大祭酒,足见对于这个学院的重视,学院的地位越高,争取来的利益自然越大。至于房俊担任院丞一职,诸人也没有理由反对,毕竟从讲武堂的筹建到学院的扩充,皆是房俊一手操持,这个时候谁若是想要将房俊推下车……真当房玄龄是吃素的?

    人家房玄龄一直不声不响沉默以对,便是表态会将学院的利益让出来一部分,谁要是还不满足想要连房俊吃到嘴里的肥肉都抢出来,那边是蹬鼻子上脸,不拿房玄龄当回事儿了。

    放眼大唐,即便是皇帝都不可能将房玄龄当做空气……

    “分赃”也是个技术活儿,暗中角力、相互牵扯、声东击西……可以想见,在皇帝并不参与并且默许的情况下,围绕着学院的利益争夺将会展开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

    不过房俊见到长孙无忌、高士廉等人皆是嘴角含笑一副笃定之神色,心中微微有些诧异。

    难不成这人有什么手段能够拿捏住自己,迫使自己在这场利益的争斗之中让步妥协,将大部分利益拱手相让?

    *****

    长乐公主退出酒宴,将鲜于氏尴尬的留在原地。

    一向落落大方贤良淑德的长乐殿下这回是真的动了怒气,即便鲜于氏当年曾给予自己的母亲无比的关怀和照顾,也不能这般将她的名誉视若无物,肆意践踏。

    而且她隐隐觉得鲜于氏此次接着房家喜宴之时贸然当众说出那些话语,绝非是一时心血来潮随口道来,其中隐含之深意令人稍作思索便会脊背发寒。

    故此,她退出酒宴之后并未第一时间返回皇宫,而是径自来到后宅高阳公主的卧房,等着高阳公主回来商议对策。

    未几,前面的酒宴因为鲜于氏恼羞成怒之下发作一番之后不欢而散,高阳公主在侍女的搀扶下回到卧房。

    今日她是东道,一众姐妹前来道喜,自然要陪着喝了几杯。即便是新丰酒坊生产的果酒,素来酒量浅薄的高阳公主亦是粉颊染晕、秀眸凄迷,沾染了几分酒气,有些微醺。

    挥手斥退了侍女,又将晋阳和衡山两个小公主支开,高阳公主坐到长乐公主身边,娇躯软绵绵的靠在长乐公主胳膊上,睁大着一双美眸,定定的看着长乐公主秀美绝伦的侧脸。

    长乐公主没有意识到高阳公主的异样,略带紧张的说道:“我觉得这件事情有些不对劲,前几日鲜于氏进宫跟父皇提及丘家欲与我结亲之事,父皇虽然碍于颜面未曾直言拒绝,却也表态此事要我同意才行,你知道的,父皇其实一直都看不上丘行恭的,那人食人心肝堪称魔鬼,简直不是正常人……可是鲜于氏今日却当着一众姐妹的面前公然提及此事,临川更是说出我与房俊的那些谣言……看起来,好像绝非只是偶然那么简单。”

    一旦自己因为与房俊有私情从而拒绝丘神绩的求亲之事传扬出去,无非是愈发坐实了当初的那些谣言。

    如此一来,自己固然妇德有亏清白不保,以后再想嫁人未免招致非议,说不得就只能委身于丘神绩。父皇岂会高兴?以父皇的脾性,即便自己与房俊当真清清白白,也必然迁怒于他。

    砍头罢官之类自然不可能,但是父皇不高兴,惩罚便是一定的。

    最有可能的处罚……便是驱逐出京,令房俊去地方任官,眼不见为净。

    长乐公主知道无论是东西两市的翻建,以及最近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的讲武堂扩充之事,都耗费了房俊无数心血,更是房俊赖以谋求政治资历的基石,万万不会甘心舍弃,凭白被别人摘了桃子。

    一方怒不可遏,一方不愿放手,最终的结局……

    必然是君臣猜忌,房俊受到打压,圣眷不在。

    想到此处,长乐公主愈发觉得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暗暗恨得咬牙,那些世家门阀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为了打压房俊,居然要将自己的一世清白都给玷污……

    实在是可恶!

    长乐公主秀眉竖起,俏脸含煞,气鼓鼓的想要发几句牢骚,忽而一低头,便见到高阳公主依偎着自己的胳膊,娇小的身子都靠了上来,双眼迷蒙的瞅着自己……

    心里顿时一奇,问道:“干嘛盯着我看?我跟你说话呢,你有没有在听?”

    高阳公主不答,纤手松开长乐公主的胳膊,向后绕过去揽住纤细的腰肢,樱唇微张,凑到长乐公主晶莹如玉的耳垂上轻轻呵了口气,语调轻柔的问道:“好姐姐,二郎有没有这么搂过你?”

    长乐公主被她弄得耳根发痒,想要将她推开,却被这句话吓了一跳,顿时面红耳赤,娇嗔道:“说得什么浑话?不过是外边传言而已,你个傻丫头怎么什么都信?”

    话说得干脆,心里却一阵阵发虚。

    骊山农庄里那间雾气氤氲的温泉池子以及终南山那个被腐叶覆盖的山沟,一瞬间便浮上长乐公主的心头。

    何止搂过?

    便是摸也是摸过的……



    长乐公主莹白如玉的脸颊飞起两抹酡红,看上去比有些微醺的高阳公主愈发显得娇艳,心如鹿撞,嗔怒道:“这丫头,可不能听风就是雨,那些家伙用心都险恶着呢。”

    嘴里飞快的否认,可心里却怎么也抹不去那一丝丝的怪异触动。

    只不过她从来都认为每一次皆是房俊那混蛋占便宜,趁人之危的色胚活该千刀万剐,而自己从未有过心动……

    高阳公主吃吃的笑,精致的小脸儿带着几分娇憨:“呵呵,姐姐那么紧张做什么,妹妹都说过了没关系的啊……哦,姐姐心跳的好快啊,是吃酒吃醉了么,嘻嘻……”

    一手环着长乐公主的腰肢,另一只手掌出其不意的伸出去,握住了左侧的一团丰盈,感受到那种澎湃的跳动。

    “哎呀!”

    长乐公主娇呼一声,一巴掌将握住自己要害尚且揉捏了几下的爪子打掉,气道:“你这丫头现在怎地这般胡闹?当真是近墨者黑,越来越像你家那个棒槌了!”

    “嚯嚯!姐姐怎地知道那棒槌愿意摸这个?难不成姐姐也被摸过?”

    高阳公主笑容诡异,看得长乐公主一阵心惊肉跳。

    她将高阳公主搂着自己腰肢的胳膊拿开,正色道:“跟你说正事呢,我总觉得现在很是反常,说不得便是有些什么阴谋,想要利用我跟房俊的绯闻来打击他。你知道的,一旦父皇听闻了这些传言……有他受的。到时候受了牵扯,可莫怪姐姐没有事先提醒你。”

    对于高阳公主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只顾关心自己与房俊之间是否有私情,长乐公主很是有些着恼。

    这丫头聪明倒是聪明,只是性子有些粗疏,也有些任性,行事单凭喜恶,从来不去在意后果……

    高阳公主是真的有些醉了,清澈的眼波渐渐迷离,无骨蛇一样又缠上长乐公主,呢喃着问道:“姐姐对于此事这般上心,是害怕自己的声誉受损,还是担忧二郎为此被牵连进去,被父皇责罚呢?”

    长乐公主以手抚额,知道没法好好说话了,这丫头醉得厉害,根本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完全抓不住重点。

    没好气的将高阳公主甩开,任其软到在炕上,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莲步移动来到门口,换来侍女进去服侍高阳公主洗漱,而后好生睡一觉,自己便去偏厅唤了两个妹妹,径自回了皇宫。

    *****

    正事商议完毕,长孙无忌、高士廉、萧瑀等人相继告辞,岑文本、马周、刘洎等人却留了下来,与房玄龄父子又喝了几杯,等到天将傍晚,方才一一散去。

    房俊将马周送到门口,见他面色苍白印堂发暗,便叮嘱道:“今日见马兄精神萎靡,状态欠佳,平素还应多多关注身体才是。公务繁忙,永无休止,又岂是一朝一夕便可解决?唯有身骨强健,方能更好的为陛下分忧、为帝国奉献,鞠躬尽瘁即可,死而后己却是万万要不得。”

    历史上马周便身体单薄、病痛缠身,虽为贞观名臣、大唐名相,可尚未干出一番事业便英年早逝,使得历史地位受到限制,成就远逊于那些才干不如他的人。

    房俊与马周一见如故,彼此甚为欣赏,可不愿这位名臣如同历史上那般刚刚崛起便迅速陨落。

    马周感受到房俊此言非是客套,而是真情实意,便拍了拍房俊的肩膀,笑道:“陛下对某栽培重用,某自应以国士报之,岂敢有一丝一毫之懈怠?不过二郎放心,某虽然不比你这一副健硕结实的身子骨儿,却也非是痨病缠身之废物,毋须担忧。”

    房俊知道此人意志坚定,脾气极是倔强,事业心又重,自己说得再多怕是也听不进去,还是以后向李二陛下多多进言,让李二陛下来说服他注意身体吧。

    目送马周上了一辆简朴寒酸的马车缓缓离去,房俊这才回转府内。

    ……

    直到华灯初上,前来房府贺喜的客人方才逐一散去,可整座府邸依旧未能平静。京中来贺喜的官员故旧虽然散去,可远道而来的亲朋却依旧逗留在府上,侍女仆役们忙着准备晚宴,烧取热水为客人们洗漱,往来穿梭忙碌不堪。

    一盏盏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整座府邸灯火辉煌,宵禁之时将至,崇仁坊内车马川流之势渐渐停歇,浮华渐隐,风流消散。

    即便是房俊年轻力壮筋骨强健,一整日里迎来送往赔笑客套,也是腰腿酸软累得不轻。加之中午酒宴之时又要挨桌敬酒,很是灌下去几斤酒水,这时候困乏袭来,脑中昏昏涨涨,浑身快要散架一般。

    房俊回到正堂,跟齐州老家前来贺喜的两位堂兄弟见礼。

    “日间客人太多,若是有招呼不周之处,还请两位兄长多多担待。”

    喝了口水,房俊客气说道。

    这次房府喜事,远在齐州老家也派人前来贺喜,来得是房俊同辈的堂兄弟房遗训与房遗简。作为房氏在齐州老家事实上的族长,房遗训正为长房长子能够亲来京城贺喜,足见诚意。

    不过话说回来,整个房家现如今都因为房玄龄而日益兴旺,又有什么理由不来呢……

    房遗训连忙摆手道:“都是自家兄弟,何须这般外道?说起来愚兄不能帮着二郎分担一些,心中甚为愧疚。”

    在这个年代,宗族血脉是至高无上的亲密关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反之,一人有罪就要阖族遭殃。虽然与齐州老家相距千里,但是五代之内,京城房氏与齐州房氏都是同气连枝、祸福相倚。

    只有等到数代之后联络渐少,方能渐渐的隔离开,不至于彼此之间攀扯太多。即便是那样,到底也是同宗同源,一旦有事,也必然会竭尽全力的伸一把手。

    更何况上次房俊远赴齐州奔丧,雷霆手段将齐州吴家斩尽杀绝,早已震得齐州老家一干叔伯兄弟瞠目结舌,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一次进京贺喜,更是见识到了房玄龄父子在朝中雄厚的势力以及皇帝的圣眷,哪里还敢生出半分因为慢待而来的郁闷?

    房俊笑了笑,说道:“京中风物华美,与齐州多有不同,二位兄长千里迢迢赴京贺喜,小弟足感诚意,不妨多逗留几日,也好让小弟一尽地主之谊,好生招待一番。”

    他是穿越者,除去朝夕相对的至亲之外,对于这些所谓的族人并没有多少认同感。不过房遗训兄弟深明事理,上一次自己前往齐州奔丧之时相处的尚算不错,这回理当略尽地主之谊,亦算是人情往来。

    房遗简便笑道:“二郎贵人事多,倒也不必在意吾兄弟二人。刚刚便与遗直说过话了,他整日里清闲,正好可以带着吾俩四处逛逛,也可借机多多结交几位饱学之士。”

    房俊这才恍然。

    房氏一门耕读传家,虽然在房玄龄未曾发迹之前只是在齐州当地小有声望,但是子孙一直读书不辍,皆是读书人。房遗训兄弟两个在齐州也算是命门士子,虽然未曾入仕,但在士林之中名气不小。而自己那位便宜兄长更是个钻进书简的书呆子,三人之间倒是颇为“臭气相投”……

    房遗训笑道:“说起来,还是二郎之文采冠绝当世,只是你事务繁忙,愚兄怎好耽搁你是时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自忙你的,吾兄弟在府上多住几日,也好多听叔父教谕。”

    虽然是至亲,可是也要讲究往来。两兄弟这次进京最重要的目的,便是与房玄龄多多接触,巩固亲情。

    再亲近的血缘,若是相隔千里断绝来往,用不了几年也就淡化下来……

    任何一种感情,也都是需要经营的,所以才有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

    兄弟三个说说笑笑,聊得倒也亲热惬意。

    门口有侍女小步走进来,到房俊身边轻声道:“二郎,家主命奴婢唤您过去,说是有事相商。”

    房俊急忙跟房遗训兄弟赔罪,起身向后院书房行去。



    书房里燃着灯烛,辉煌明亮。

    房玄龄神情略显凝重,一向甚少出现在老爹书房的母亲卢氏居然也在,端坐在椅子上一张脸乌黑阴沉,怒气隐隐。

    房俊心中诧异,坐到书案之前的椅子上,待到侍女奉上香茗退出去,这才一手捧着茶盏,问道:“可是发生了何事?”

    房玄龄怒叱道:“还不是你自己惹出来的破事儿!老夫一生秉正光明磊落,怎地就生出你这么一个浅鄙荒唐的纨绔子弟?真真是这一张脸都被你给丢光了,简直混账!”

    看着老爹吐沫星子四溅,房俊莫名其妙。

    他一头雾水,这没头没脑的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臭骂,所谓何来?

    赶紧将手里的茶盏放到桌上,小心翼翼的问道:“还请父亲告之,儿子可是有何地方做错了?”

    房玄龄怒哼一声,愤愤的瞪了房俊一眼,却是扭过头去,不予理睬。

    房俊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仔细想了想,今日表现还不错啊,一整天都像个迎宾似的站在门口累得腰膝酸软,没功劳也有苦劳吧?再说今日虽然长孙无忌、高士廉这等素来与自己不对付的人进阶登门,自己可是半点不曾失礼落人口实。

    想来想去,房俊也想不明白自己哪儿错了惹得老爹如此生气,只能求救似的看向母亲卢氏。

    卢氏本来也有些不悦,所以房玄龄训斥房俊的时候便在一旁不吭声,觉得这小子有些骄傲了,教训一顿也好。

    可是此刻见了儿子可怜巴巴的眼神,顿时心软,蹙起眉头瞪着房玄龄,不悦道:“随便教训孩子几句就行了,何须这般严苛?况且此事又着实怨不得咱儿子,都是那些心怀叵测的小人落井下石构陷好人,你有能耐倒是去跟那般家伙使呀,在家里跟老婆孩子逞什么能?”

    房玄龄大怒:“好你个两面三刀的妇人,刚刚不是你说要给这小子一点教训,让他往后能够行事严谨树起君子之风,不至于总是被人抓着把柄陷入被动吗?”

    卢氏有些心虚,这的确是刚刚夫妻两个说的话……

    可问题是卢氏一向强势惯了,此刻在儿子面前被房玄龄训斥,顿时有些下不来台,便恼羞成怒的梗着脖子反驳道:“子不教父之过,连儿子都明白的道理,你这个堂堂一国之宰辅反而不懂?”

    房玄龄差点气昏了!

    居然拿儿子那《三字经》里的话老教训我这个宰辅?

    气得手直哆嗦,指着卢氏骂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卢氏哼了一声,悠悠说道:“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你房玄龄一向自诩君子,却连君子之道的第一条都做不到,某虽为妇人,亦鄙视之。”

    这句话出自《论语·宪问》,卢氏说房玄龄连君子之道的第一条都不符合,便是那一句“仁者不忧”。

    何谓“仁者不忧”?

    便是说一个人有了一种仁义的大胸怀,他的内心无比仁厚、宽和,所以可以忽略很多细节不计较,可以不纠缠于小的得失。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真正做到内心安静、坦然,称得上是君子。

    显然就是嘲讽房玄龄既然自称君子,却又为何做不到内心安静坦然、仁厚宽和呢?

    范阳卢氏乃是汉室正统、儒家正朔,即便是女流之辈,卢氏的才学却也不是乡野村妇的水平,绝对在普通士子的水准之上。

    见到房玄龄气得鼻子冒烟儿,卢氏洋洋得意。

    就你会文绉绉的骂人?

    老娘酸起来,也不是白给的……

    老夫妻两个骂架,房俊满头大汗,赶紧说道:“父亲,母亲,二位息怒……到底发生何事?”

    “自己问你娘!”

    房玄龄气得不轻,一个妇人,针织女红性情温良就好了,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房俊看向卢氏。

    卢氏将房玄龄怼得哑口无言,心中得意,郁闷之情缓解,便将今日高士廉的妇人鲜于氏前来府中贺喜,而后在一众公主的酒宴之上说的那些话学了一遍。

    房俊安静听着,神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卢氏叨叨叨说完,好奇的问道:“儿子,跟娘说实话,你跟长乐公主到底是咋回事儿?”

    房俊无语道:“还能咋回事?啥事儿都没有!”

    卢氏没好气的瞪他一眼:“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皇家公主尚未出嫁或者和离的有好几个,比如那个风骚妖娆的房陵公主,怎么就没人拿她跟你说事儿,偏偏是长乐公主呢?”

    房俊无奈,干脆闭嘴不言,心里思讨着鲜于氏的真正用意,是心思莽撞一时口快,还是意有所指别有用心?

    少顷,他看向房玄龄问道:“以父亲之见,是否背后有人唆使鲜于氏这般做法?”

    房玄龄眼皮都不抬,淡然道:“你娘说‘子不教父之过’,可是你爹我这个连小妾都不敢纳一个的老实人,又如何能够给风流倜傥的房二郎你出谋划策呢?非是为父薄情,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这话说的……

    房俊以手抚额,满脸通红。

    爹呀,你好歹也是一国之宰辅,能有点正形不?这样贬斥自己的儿子,真的好么?

    一旁卢氏闻言,眉毛倒竖,伸手拍了拍桌子,瞪着房玄龄说道:“哎呀,瞧瞧这酸溜溜的样子,你是羡慕儿子左拥右抱,想要效仿一番不成?哼哼,别说我瞧不起你,咱儿子有能耐,非但能将家中的公主殿下操练得服服帖帖,还能让另一个公主殿下以身相许成为红颜知己,你房玄龄何德何能,也敢有这份奢望?老实告诉你,老娘不死,你就休想纳妾进门儿!”

    房玄龄气得胡子乱颤:“老夫何曾有过这般心思?”

    卢氏毫不退让:“量你也不敢!”

    房玄龄觉得这娘儿们简直不可理喻:“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老夫不屑为之!”

    卢氏冷笑:“得了吧,哪只猫不偷腥?能不能纳妾是一回事,想不想纳妾又是一回事,连心里的想法都要巧言饰非,你也就是个伪君子!”

    房玄龄快要气炸了!

    想也不行,不想也不行,这娘们儿简直就是自己的克星……

    房俊一个头两个大,赶紧劝阻老娘:“母亲息怒,父亲身为当朝宰辅,却从不曾红袖添香朝三暮四,数十年来与母亲伉俪情深此情不渝,不知羡煞多少名门闺秀、皇女诰命。此等男子实乃世间仅有,母亲自当爱护体谅,只羡鸳鸯不羡仙,相期毋负此良缘,青史之上,必有一段佳话,儿子与有荣焉。”

    卢氏虽然徐娘半老,但大家闺秀风韵犹存,听房俊说得肉麻,禁不住脸庞染红,啐道:“臭小子,就你嘴甜,居然拿爹娘做筏子,简直讨打!”

    房玄龄见到卢氏的神情,心中吁了口气,心说怪不得儿子能将兰心蕙质的长乐公主勾到手,而自己却连一个老妻都搞不定。在这方面的能力对比上,自己这个当爹的简直是被碾压啊……

    不胡搅蛮缠了,这才说起正事儿。

    “形势不太妙。”房玄龄皱眉说道。

    卢氏深以为然,身为范阳卢氏的嫡女,见识还是有一些的,不似那些困顿在深宅大院里的无知妇女,对于事物的发展没有一丝半点的见解,事到临头只能彷徨无措哭天抹泪。

    作为皇帝作为宠爱的嫡女,长乐公主的地位在一众皇子皇女当中无疑是最为显赫的,即便是太子和晋王,都要居于其后。尤其是与长孙冲和离之后,皇帝心中多了一份愧疚之情,更是将长乐公主视若掌上明珠,绝对不允许受到一丝半点的委屈。

    即便是泼辣如卢氏,也说不出“你情我愿别人管不得”这种话来,若是房俊尚未婚配倒还罢了,以房玄龄的身份地位,说不得皇帝会干脆借着风头将长乐公主下嫁过来。

    可现在房俊身为高阳公主的驸马,却与长乐公主传出那等绯闻,使得长乐公主清白的名声遭受玷污,皇帝岂能不龙颜大怒?一旦皇帝认定房俊与长乐公主当真有私情,那么房俊必将面对皇帝汹涌澎湃的怒火!

    让皇帝最最钟爱的女儿受到这等委屈,房俊的下场绝对好不了……

    房俊叹气道:“那帮家伙是想要将儿子赶出京城啊,只是儿子现在依然交卸了京兆尹的差使,又有必要斩尽杀绝么?区区一个兵部侍郎,无论如何也管不到他们的头上去,何必这般咄咄逼人,甚至不惜连长乐公主都给牵连进来?”

    他是真的郁闷。

    若是他当真与长乐公主有私情倒也罢了,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死自然是不可能,即便是被贬斥出京也算是物有所值。

    问题是他也仅止是摸了摸,连“一逞手足之欲”都算不上,却要遭受皇帝的打击,简直比窦娥还冤……

    卢氏气道:“这帮世家门阀也太过分了,二郎都让出了京兆尹的位置还不罢休,难不成非得让陛下将二郎贬斥到琼州去,才能遂了他们的心?”

    房玄龄面色凝重,轻轻一叹,双眼望向敞开的窗外:“二郎一向与太子亲近,若是不将他贬斥出京削断太子最得力的臂助,别人又如何崛起?”

    不知何时,窗外已然微风渐起,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微风挟着雨丝飘荡着卷入屋子里,空气湿润沁凉……



    夜雨绵绵,淅淅沥沥。

    太极宫内诸多宫殿皆挂着宫灯,橘红色的光晕微微散发,细细的雨丝在昏暗的夜空飘下时被渲染了迷离的色彩,细密的雨滴轻轻的敲打着窗前一盆花树的叶片,簌簌作响。

    神龙殿。

    窗前的桌案上放着一盏散发着氤氲水汽的热茶,淡淡的茶香在空气中飘荡,嗅入鼻中,沁人心脾。

    桌案两侧,父女一人手里拈着一个茶杯,尽皆沉默。

    李二陛下面色微微有些阴翳,剑眉紧蹙,怒气隐隐。

    长乐公主抿着唇瓣,素手拈着茶杯时下意识的用力使得纤白的素手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

    沉默良久,李二陛下方才缓缓说道:“此事,绝无可能。”

    语气严厉,不容辩驳。

    长乐公主低着头,依旧沉默不语,只是贝齿咬住了红唇,有些气恼。

    大抵是觉得语气过于严肃,李二陛下缓了口气,温言说道:“无论武勋贵戚亦或世家门阀,年青俊彦不知凡几,哪一家不是随着你去挑?为父给你承诺,你将来的郎君随你自己的心意去挑,哪怕只是一介寒门士子,为父亦绝不阻拦。只是唯有房俊,万万不行。”

    长乐公主修眉一挑,抬起美眸看向面前的父皇,语气微恼:“难道父皇也认为女儿与房俊有不伦之情?一直以来,女儿都认为父皇才是最了解我的哪一个,却不曾想居然跟着外人一般人云亦云。”

    她从房府回宫,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本来她与房俊的绯闻便在市井之间传播,现在被鲜于氏这么一闹腾,原本那些不敢多嘴多舌的王侯府邸达官显贵们也必然私下里沸沸扬扬,不仅污了自己的清白,更会连累房俊被父皇迁怒责罚。

    所以长乐公主第一时间便来见李二陛下,想要将事情说清楚,唯恐父皇陷入那些小人的陷阱,从未将房俊贬斥出京。

    可却未想到父皇居然对此深信不疑……

    难道自己就是一个房陵公主那般水性杨花的女子?房陵公主与自己的侄女婿有私情,自己更厉害,委身于自己的妹夫……

    长乐公主极其恼火,语气不善。

    她并不是很在乎外头人怎么说、怎么传,因为她看得出来自己其实只是一个筏子,被用来攻击房俊的武器而已。

    可是现在连自己的父皇都这么怀疑自己,令她愤怒之余,也有些伤心。

    李二陛下叹了口气,看着长乐公主恼怒的神情,心中有些不忍,张口欲言,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拿起茶杯,轻轻饮了一口茶水。

    长乐公主怔怔的看着李二陛下半晌,忽而垂下臻首,两滴清泪自脸颊滑过,滴落在光可鉴人的雕漆桌面上。

    她是个女人,一个和离的女人,现在又被最亲近的人误解,心中的委屈简直无以言表。

    李二陛下茶杯放在嘴边,见到那两滴眼泪滴落在桌面上四溅开来,心头猛地似被刀子捅了一下一般,痛彻心脾。

    毫无疑问,长乐公主是他最最宠爱的嫡长女,与之相比,对于晋阳公主的怜惜反倒更多一些。而正是自己为了稳固朝局拉拢权臣的做法,几乎毁掉了长乐公主的一生,现在又用这般残忍的方式去狠狠的伤了她的心……

    即便是身为帝王,到底也还是身为人父,李二陛下此刻颇有些手足无措,连忙放下茶杯,柔声安慰道:“何必这般小女儿态?不要哭了,其实父皇自然是相信你的……”

    长乐公主抬起头,美眸之中水光潋滟,神情凄楚,惶然问道:“父皇当真相信女儿与房俊清清白白?”

    李二陛下赶紧点头:“自然是相信的,丽质你自幼便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岂会做出那等羞耻之事?”

    长乐公主的人品不仅仅是他给予肯定,几乎所有认识长乐公主的人,就没有一个能够调的出她在品性方面有一丝一毫的问题。

    人品有口皆碑。

    在李二陛下眼中,长乐公主几乎就是长孙皇后的影子……

    只是李二陛下说出这番话,长乐公主愈发惊异:“既然父皇相信女儿,那刚刚又为何说出那等话语?”

    听刚才李二陛下的话,分明就是认定了她与房俊有私情,可是一转眼又说相信自己的人品……

    长乐公主有些茫然,不知道一向杀伐果断的父皇今日为何这般颠三倒四、言不由衷。

    李二陛下楞了一下,吱吱唔唔道:“这个……就算父皇信你,可是外人想必一定会是心有疑虑吧?说到底,还是房俊那厮害得丽质你清誉受损,他是罪魁祸首。”

    长乐公主愈发觉得不对劲……

    罪魁祸首难道不应该是那些四处传播谣言的人、是在房府当众宣扬此事的鲜于氏吗?

    父皇一贯英明神武,怎么会犯这等昏庸可笑的错误?

    李二陛下似乎觉得自己也有些自相矛盾,只得打个哈哈,说道:“行了,父皇相信你是清白不就得了?天色已晚,赶紧回去寝宫歇息吧,放心,父皇说到做到,你的亲事由你自己做主,无论是谁家的儿郎,不管他是文采绝世亦或是勇冠三军,哪怕是美周郎复生,只要你看不上,父皇就绝对不会将你下嫁,这是父皇给你的承诺,金口御言,永不更改!”

    按理说,能够得到李二陛下这句承诺,长乐公主是应该开心的。

    她现在对于婚姻已经有些恐惧,若是再一次嫁人,她都不知道将来要如何与夫家的长辈亲人相处。甚至只要想想婚嫁六礼、洞房花烛、生儿育女……她便心惊胆跳,满心惶恐。

    有了父皇的承诺,以后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再也没人会逼迫她。

    可是她总觉得今日的父皇有些不对劲,狐疑的目光在李二陛下面上寻梭着,长乐公主试探着问道:“那么……父皇还会不会因此而迁怒于房俊?”

    李二陛下顿了一下,沉声道:“无论如何,那厮总是坏了你的声誉,若是不予以惩罚,何以消我心头之恨?”

    长乐公主脊背挺得笔直,坐姿端庄,一双美眸之中水汽已然消散,代之而来的是灼灼的目光。

    “父皇向来明察秋毫、赏罚分明,为何这一次明知房俊是遭人构陷,却依旧要一意孤行处罚房俊?”

    她从来都不是个求知欲很强的人,但是今天的父皇实在太过反常,弄不明白这个问题,她睡不好觉,总觉得房俊是被自己连累……

    李二陛下有些着恼,瞪了长乐公主一眼:“女儿家家,管那么多事做什么?只管享受着荣华富贵,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莫要多事。”

    长乐公主不依:“这怎么能是多事呢?房俊分明就是被冤枉的,若是父皇铁了心处罚他,岂不是受到女儿的牵累?父皇如此爱护女儿,女儿自然欣喜不已,可日后女儿要如何面对房俊,如何面对高阳?”

    骨子里,长乐殿下也是个仗义的性子,只不过平素都被她的端庄贤淑掩盖起来,轻易不会被人察觉。

    房俊救过她的性命,那是大恩。如果仅仅是因为爱慕自己便要受到小人构陷,父皇甚至还要迁怒于他,岂不是等于自己间接害了房俊?

    李二陛下没想到一向温婉的长乐公主这一回居然为了房俊之事这般咄咄逼人,他脸色沉下来,不悦道:“这件事,你莫要多管了。”

    长乐公主秀美微蹙。

    她向来聪慧,对于朝堂之上的龌蹉并非不懂,只是不屑于去理会而已。

    心中一个念头陡然浮了上来,使得她心头微微一颤,试探着问道:“父皇是执意想要将房俊贬斥出京么?”

    李二陛下道:“说不上贬斥,只是调离出京去地方任官而已。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父皇是一定要略作惩罚的。”

    长乐公主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父皇的心思。

    即便是惩罚,可以打一顿板子,抽一顿鞭子……何必一定要贬斥出京呢?

    她垂下眼睑,睫毛微颤,咬了咬牙,轻声说道:“既然父皇觉得女儿应当嫁人,那女儿便找个人嫁了吧……”

    李二陛下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