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天唐锦绣 > 全文阅读
天唐锦绣txt下载

    “既然父皇觉得女儿应当嫁人,那女儿便找个人嫁了吧……”

    长乐公主睫毛低垂,轻声细语的说出这句话。

    李二陛下先是一愣,这丫头一直排斥再嫁,怎地忽然又想通了?待到他看清长乐公主苍白冷淡的脸色,便知道这个秀外慧中的女儿已然猜透了自己的心思。

    若是放在以往,见到自己的女儿遗传了自己的英明睿智那定然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可是此时此刻,李二陛下却有一股尴尬的情绪自心头升起,微微移开眼神,不再去看长乐公主秀美无匹的脸颊,而是将眼神投向窗外。

    雕花的木窗敞开着,可以见到细密的雨丝被宫灯渲染着橘红的色泽,淅淅沥沥的打在花树的叶片上,发出滴滴答答的轻响,仿佛透着一股自然灵动的韵律,非但不让人感到心烦意燥,反而有一种宁和静谧的适然。

    气氛便在这雨水的淅沥声中,尴尬的沉默着……

    良久,李二陛下方才缓缓吁出口气,轻声道:“这又何必?”

    长乐公主咬了咬嘴唇,满心凄凉,抬起美眸看着李二陛下,柔声道:“父皇又是何必?”

    没头没脑的两句话,问与反问,父女两个确实各有心思,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李二陛下再次沉默。

    长乐公主伸出手去,纤白的素手轻轻覆在李二陛下放在桌上的手背上,哀求一般说道:“太子哥哥纯孝慈爱,深受满朝文武爱戴,更何况身居太子之位多年,乃是名正言顺之储君,父皇怎能忍心将之废黜,导致朝局动荡,父子离心?”

    李二陛下依旧沉默。

    对于太子的不满,由来已久。

    李二陛下雄心壮志,一心成为功盖三皇功过五帝的千古一帝,不但他自己要名垂青史创立万世不朽之功业,更希望自己的继任者能够继承自己一手创立的庞大帝国,将李唐基业千秋万世的传承下去。

    然而性情软弱的太子显然非是他钟意之继承者,没有非凡之魄力,如何能够继往开来、称雄宇内?

    若是作为儿子,太子自然是纯孝之人,可若是身为君王,太子却显得不够格。

    尤其是跛掉一只脚,实在是有损帝王之威仪……

    所以他曾属意让魏王李泰来取代太子之位。

    然而李泰先是被房俊一首《卖炭翁》弄得名声大坏威望尽失,继而又出现一些列的刺杀、诬告等等事件,使得李二陛下犹豫了,迟迟未能做出让李泰成为太子的决定。

    最近一年多来,太子的表现比之以往好了不少,这显然都是房俊的缘故。李二陛下却没有多少欣慰,反倒是愈发不满于太子。

    能够善于纳谏是好事,可若是没有主意、导致君弱臣强,那绝非帝国之福。李二陛下了解房俊,知道房俊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可是既然能够房俊令太子俯首帖耳言听计从,谁又能保证将来出现另外一个房俊?

    权臣当道,必是朝局糜烂之结局。

    李二陛下隐隐觉察到长孙无忌等人秘密扶持晋王,便采取了放纵的姿态,任其在暗中活动,串联朝臣,与太子对抗。

    说到聪明睿智,尽得自己遗传的晋王显然比之太子好上太多,若是晋王将来能够显示出成为一代明君的潜质,李二陛下自然不吝于将储君之位交付于晋王。

    然而现在朝中长孙无尽的势力实在太过虚弱,完全无法与深得房玄龄等大臣爱戴的太子相抗。想要给晋王一个机会,那就必须剪除太子之羽翼,使得双方实力不至于那般悬殊。

    而太子身边最坚实的臂助,便是房俊……

    所以当绯闻潮起,李二陛下便打算顺水推舟,将房俊贬斥出京,以此来削弱太子的实力。

    毕竟是算计自己的儿子,而且此举看上去实在是太过不公,明显偏袒晋王,是以此刻被长乐公主看透他的用心,他才显得很是尴尬。

    李二陛下自己也有些无奈,叹了口气,说道:“太子着实有些令我失望,实非最适合储君之人选。”

    长乐公主面色凄惶,急道:“可是父皇可曾想过,若是当真易储,太子哥哥的下场又会如何?”

    李二陛下再次沉默。

    自古以来,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这天下至尊之宝座虽然手执乾坤唯舞独尊,却也最是遭人觊觎,时时刻刻都面临着明刀暗枪生死凶险。在绝对的权力面前,纵然是父子、手足,也是下手狠辣绝不留情。

    他李二陛下自己便是杀兄弑弟逼父退位方才坐上这天下至尊的宝座……

    而一旦易储,将来新皇登基,李承乾必然会成为新皇的心腹之患。

    届时,兄弟睨墙、手足相残,说不得便是必然之事。

    也正是因为担忧李承乾的下场,故而李二陛下才犹豫不决,他纵然想将江山交付与一个英明果决的儿子,却又怎能忍心因此害得自己的嫡长子不得善终?

    他是英明神武的帝王,却也是一个舔犊情深的父亲。

    国与家,情与理,使得一向杀伐果断的李二陛下陷入犹豫,迟迟不能做出最终的决定……

    李二陛下再叹一声:“我又何尝不知此事之凶险?也只是心有此念罢了,即便是废黜太子,由谁来继位,也并未下定决心。”

    长乐公主深吸口气,毅然道:“父皇之前属意女儿下嫁于丘家,那女儿便遵从父皇之意吧。”

    只要自己嫁了人,与房俊之间的绯闻自然烟消云散。

    她现在并不知长孙无忌、高士廉等人支持的到底是哪一个皇子,但是关陇集团现在内部分裂,在朝堂之上固然有着影响力,但是于军中却实力单薄,唯一能够依靠的,便是与高士廉交情莫逆的丘行恭。

    自己下嫁丘神绩,自信能够影响丘家的决策,使其与关陇集团离心离德,投靠到太子哥哥的帐下。

    她不管什么帝国伟业、千秋宏图,她只是一个女人,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兄弟姊妹将来因为储君之位自相残杀。

    唯有巩固太子的地位,方才能够避免惨剧的发生。

    而一旦易储,最糟糕的结局便将注定。

    这这一方面,她反倒比李二陛下看得更为透彻,完全没有李二陛下将一切都寄托在几个儿子血脉相连的兄弟之情之上的侥幸心理……

    只是即便做出自己认为最正确的决定,心中却也有些怅然若失。

    自己屈身下嫁,那人是否能够感受到自己此举是在挽救太子的同时,也为了挽救他不至于被贬斥出京断绝今生登阁拜相之结局?

    *****

    申国公府。

    书房的窗子敞开着,丝丝水汽侵入屋内,凉意沁人。

    鲜于氏走入书房,见到高士廉正端坐在书案之后的椅子上,便示意身后的侍女将刚刚煮好的燕窝放在书案上,待到侍女离开,她才走到窗前将窗户掩上,将细密的雨丝隔绝在外。

    “这一副老身子骨,怎能不知爱惜呢?万一受了凉染了风寒,那可要了半条命了。”

    鲜于氏微微嗔怒,埋怨了一句,这才来到书案前,将书案上的文书典册收拾到一旁,没好气道:“趁热将燕窝喝了,然后洗漱一番便就寝吧,年纪大了就不要总是熬夜,否则哪里来的精神安抚后院那些狐狸精?”

    夫妻两个固然相亲相爱,可鲜于氏性子刚硬,向来不会温柔小意的哄人,即便是表达关心,也是这般呛人的态度语气。

    若是放在以往,高士廉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这就是夫妻两个的相处模式,半辈子下来早就习以为常,甚至感觉身为贴心。至于后院那些如花似玉的姬妾,不过是贪个新鲜罢了。

    即便是天香国色娇软似玉的二八佳人,又如何比得了跟自己相濡以沫的糟糠之妻?

    可是今日,高士廉却是面色阴沉,瞪着鲜于氏沉声叱道:“你眼里还有我么?在外头胡说八道招惹是非,你是不是想要将整个高家都跟你一起陪葬?”

    陡然而来的怒火,令鲜于氏愣在当场,一脸茫然……



    高家世代显宦,高士廉之祖父高岳乃是北齐宗室,深受其族兄北齐神武皇帝高欢信赖重用,战功赫赫,及至北齐立国,高岳出任骠骑大将军、司州牧,进封清河郡王,后加封太保,高氏一族名垂北齐。

    然则鲜于氏性情刚烈,加之早年高士廉被贬斥至琼州为官留下鲜于氏在京中照料老母家小,故此在高家功劳甚大,高士廉一直感念其恩,对其相敬如宾,等闲从不曾以恶语相对。

    如同现在这般毫不留情的训斥,简直就是多年未有之事……

    鲜于氏性格刚硬,闻言顿时竖起眉毛,语气冷冽,毫不相让:“你这人怎么回事?莫名其妙的便发脾气,难道当真是嫌弃我年老色衰,比不得后院那些如花似玉的狐媚子,见了我就嫌烦不成?”

    高士廉面色愠怒,冷喝道:“休说那些浑话,莫要在某面前胡搅蛮缠。某且问你,今日在房家你都说了些什么?”

    面对高士廉这般怒气冲冲的模样,鲜于氏也自有些心虚,这可是多年也未见到的情形,说不怕是假的。可是多年以来每次争吵都以高士廉先让而结束,使得鲜于氏脾气渐长,此刻又如何甘心被莫名其妙的训斥一顿?

    当即尖声说道:“不过是些妇人之见家长里短的话语,你堂堂尚书右仆射,也管得这般闲事?”

    高士廉气得不轻:“闲事?你可知便是你口中的闲事,便将整个高家都推向了险恶之境地,争储这等事情,那是轻易能够参与其中的?赢了固然从龙之功子孙昌盛,可万一输了,那便是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老夫半生跟着陛下鞠躬尽瘁,深得陛下之信任,高家之圣眷早已享用不尽,何须冒着如此风险去搏那等虚荣?”

    一番话说得鲜于氏一脸迷茫,奇道:“我不过是在房家当着一众公主说了说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的传言,想要以此迫使房俊和长乐公主不得不拿出举措来消弭传言,这样丘神绩方才有机会尚长乐公主。毕竟神绩那孩子求到我面前,我总不能不管吧?再者说了,那些传言乃是起于市井之间,无论真假,又非是我杜撰出来,又与争储扯得上什么关联?”

    高士廉气得胡子乱颤,说不出话。

    无知愚妇,再是如何刚烈气盛治家有道,出得这深宅大院亦是懵然无知,完全不懂这朝局之上的波诡云翳,被人卖了还得理直气壮的帮人数钱……

    他不去纠缠鲜于氏的态度,也不在乎她是否能够参透其中的玄妙,只是冷着脸问道:“此事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丘神绩鼓动你如此去做?”

    高士廉一向脾气温和,大唐帝国的左右仆射乃是百官之首,却有着相同的脾性,不得不说实在是一件奇事。可是此刻心中之恼怒却翻涌沸腾,好一个丘神绩,好一个长孙无忌,这是要算计到我高士廉的头上来了?

    鲜于氏见到高士廉愈发恼火,自然暗暗心惊,脾气不由得便收敛起来,闻言老老实实说道:“是大郎与神绩前来央求,说是只要如此将事情闹开,长乐公主必然无颜再留在宫中,只能下嫁,如此神绩放才有机会……可是这件事不过是神绩少年慕艾,一心想要将长乐公主娶回家去,又与争储何干?”

    高士廉怒道:“愚不可及!”

    却非是骂得鲜于氏,而是怒骂自家儿子……

    长孙无忌想要扶持晋王李治争储,这件事高士廉早有察觉,长孙无忌也曾多次明里暗里想要拉他入伙,却都被他推脱。以前高士廉也对太子多有不满,是以暗中支持魏王李泰争储,可是自从魏王李泰前往西域平叛之后,高士廉心思渐渐转了回来。

    李承乾也好,李泰也罢,甚至是李治,无论是谁将来当上皇帝,高家不还是安安稳稳的享受富贵荣华?即便是支持哪一位皇子争储成功将太子赶下台,高家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已然是位极人臣,再进一步的话……未必就是好事。

    可是显然自己的儿子跟自己的想法有所不同,自己可以安下心来满足于现状,但是高履行却想要却争一争那从龙之功。甚至不惜瞒骗自己的母亲去将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的绯闻闹腾出来,从而使得皇帝迁怒于房俊,将之贬斥出京,从而斩断太子最强有力的臂助。

    高士廉不想去管这些,想要斗就去斗好了,可是如此将高家牵连在内,却着实令他恼火异常。长孙无忌失宠于陛下,心心念念想要重拾昔日之荣光,这完全可以理解,然而长孙无忌这般阴险的谋算使得高家站在房家的对立面,又在陛下心里打上争储的烙印,却是高士廉万万不肯接受的。

    瞥了一眼兀自不忿的老妻,高士廉也不忍苛责,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如何能够识得那般险恶用心?更何况将她套进去的正是自家那个好外甥长孙无忌……

    高士廉叹了口气,无奈说道:“我也非是要与你发脾气,只是此事着实太过重大,你好歹也要跟我商议一下,事关一位公主和房玄龄的儿子,怎能如此唐突行事?此事影响极大,最近你就不要出去走动了,待在府里好生反思几日,待到事情过去再说吧。”

    鲜于氏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忿忿道:“这个辅机也真是过分,居然这般诓骗于我……不过神绩这孩子对长乐公主倒是真情实意,丘家于咱家有恩,长乐又是咱们的晚辈,若是能够撮合这件亲事,倒也是功德无量之事。”

    高士廉气道:“你老糊涂了不成?现在外间传言长乐与房俊之事,已然是街知巷闻,谁又能肯定这两人当真就没有私情?丘神绩明明知道这些传言却还要娶长乐,分明就是冲着长乐的身份以及陛下的宠爱,哪一个男人能够容忍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子有染而心平气和毫不介意?丘家固然于我有恩,可是这些年我多方照顾丘行恭,该还的也还的差不多了,有岂能为了一个心怀叵测的丘神绩去趟这趟浑水?一旦长乐婚后诸事不顺,你以为陛下不会指着我的鼻子发飙?真真是无知愚妇,我警告你,此事自今以后切莫再提!”

    鲜于氏知道自己做了蠢事,只得讷讷的应了,心中却兀自不忿。

    *****

    昭国坊,晋王府邸。

    大婚之后,李二陛下便将这座恢弘华丽的府邸赐予晋王李治。整座府邸占据了一半的昭国坊,南面与无漏寺毗邻,府内亭台楼宇华美奢靡,只是照比魏王李泰位于延康坊的宅邸却要稍逊一筹。

    自房家赴宴之后,长孙无忌便径自来到晋王府。

    正堂之上,晋王李治居于首座,长孙无忌坐在他左手侧,晋王妃王氏则在另一侧相陪。

    李治有些紧张,清秀的小脸儿绷得紧紧的,看着长孙无忌说道:“舅父此举……是否有些不妥?说起来,房俊虽然对本王偶有不恭之态,却从无轻慢之心,反而一直当本王为至亲,这般将之驱逐出京,有些不近人情……”

    长孙无忌抬了抬眼皮,略作沉默。

    他着实是吃不准面前这个面容青涩的晋王殿下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虽则从未明言争储,但是自己放弃魏王、远离太子,却偏偏与他走近,接连提拔擢升他身边的亲近心腹,难道这小子还看不出自己的用意?

    将房俊与长乐公主之事闹大,使得房俊受到陛下迁怒进而贬斥出京,乃是剪除太子羽翼之策略,这小子到底有没有看出来?

    若是当真懵懂无知,自己选择此子辅佐,是否有些不堪大用?

    而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那此子之心机当真称得上深沉难测,自己全力辅佐之余,亦要严加防范,可别一手扶持他上位之后,掉过头来反噬一口,反而将自己给吞了……

    第一次,长孙无忌在青涩稚嫩的晋王李治面前心生寒意。



    到底是天真无邪、宽厚仁慈,还是城府深沉、智谋出众?

    长孙无忌蹙起眉毛,心里泛起一丝寒意,着实摸不准面前这位面容青涩稚嫩的晋王殿下的底细……

    继而,却又心中哂笑。

    自己当真是枉活一世,这么多年来披荆斩棘历经波折走到今时今日之地步,什么样的妖孽没见过?即便眼前的晋王天生聪慧性情阴险,更懂得将自己真实性情隐藏在宽厚仁慈的面具之后,那又如何?

    说到底,不过是自己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只要自己能够辅佐他问鼎皇位成为大唐之主,以自己为首的关陇集团必将攫取到数之不尽的利益,再一次成为大唐最为强大的利益集团,即便是皇帝也要仰仗鼻息!

    长孙无忌圆脸浮起慈祥的笑容,微微颔首道:“殿下感念亲情,实在是赤子之心,老臣极为宽慰。只是房俊与长乐之事无论真假都已经使得皇室名誉受损,殿下身为皇子,怎能坐视不管?家与国,还是要分得清谁先谁后,孰轻孰重才行。况且老臣又非是让你去陛下面前谏言将房俊驱逐出京,而是让你去为房俊说情,岂不是正好附和殿下仁爱之性情?”

    晋王李治嘴角抽搐一下,心里疯狂吐槽:你骗鬼呢?!

    若是按照现在的情形发展,房俊并不一定会被父皇贬斥出京,虽然的确损害了皇室的名声,可是到底不过是传言,难道还能比得上房陵姑姑与侄女婿私通来得更厉害?房俊本身功劳无数,又有房玄龄的情面在,父皇再是恼火也要权衡利弊,以免伤了功臣之心。

    可是长孙无忌刚刚教他的那番话一旦当着父皇说出来……

    那又与谗言鼓动父皇贬斥房俊有何分别?

    真当本王是个傻子啊!

    不过正如房俊姐夫所言装聪明难、装糊涂更难,既然你想要将本王当成傻子,那自然是随你喜欢就是……

    *****

    这场小雨淅淅沥沥的下了好几天才终于放晴,待到乌云散去阳光普照,顿时满城青翠。

    街道边的树木被雨水洗涤得干干净净,便是青石板铺就的街道都冲刷得一尘不染,空气中充斥着湿润清新的味道,令人心神舒畅。

    春明景和。

    前来房家赴宴贺喜的外地宾客大多逗留了一日才散去,自然也有范阳卢氏的几位妇人留在府中住了下来,这些皆是卢氏的姊妹亲眷,未出阁之时便玩在一起,现在各个嫁作人妇天南海北,好不容易方才借此机会聚上一聚。再等上几年岁数渐长身体渐衰,怕是再不能这般长途跋涉,这一辈子大抵也再无相会之日,故此甚是珍惜,因着下雨整日里窝在后宅回忆少时时光,既是温馨又有些伤感。

    等到今日天气放晴,卢氏便带着这些亲眷出了家门,乘车游览长安名胜,一尽地主之谊。

    老家来的族兄们自然有房遗直招待,不需房俊费心。

    那晚房俊与房玄龄商议之后,认为这一次多半是要被李二陛下迁怒贬黜京城,虽然有些冤枉,可是天家之事哪里有说理的地方?怪只怪世家门阀这一次的反击实在是太过凌厉,甚至不惜将长乐公主都给搭了进来……即便再是不爽,也只得捏着鼻子认栽,以后登阁拜相的机会算是蒙上了一层阴霾。

    宰辅之路非但需要卓越的能力,更需要清白的履历,若是房俊被贬斥出京,再想入阁难免留下瑕疵,除非太子李承乾即位之后力排众议钦点房俊入阁。

    然而房俊既然能够被贬斥出京,明显是因为李二陛下又生了易储之心,李承乾的太子之位能够坚持到哪一天,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种毫无还手之力的态势,令房俊极其郁闷。

    尤其是李二陛下对于太子之位游移不定反复无常的态度,更令房俊感到无语。

    好歹也是一代明君,平日里杀伐果断的王霸之气都跑去了哪里?

    就算是当真看不上太子李承乾,想要易储也应当快刀斩乱麻,否则举棋不定只能使得朝局动荡,文武大臣不知何去何从,自然便生起从中谋利之心思,一场场的阴谋诡计明争暗斗,于国何益?

    连续等了几天,却迟迟不见李二陛下申饬之旨意下达,令房家父子甚为诧异……

    书房内,父子对坐。

    “难道陛下看出了此举乃是某些人的险恶用心,故而不打算处置孩儿?”房俊好奇问道。

    “真真是无知,你当陛下是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与舍身入佛寺的梁武帝那等昏聩至极的君主?陛下英明神武,区区手段,自然是明察秋毫烛照万里。处不处置你,并不在于陛下信不信那些传言,而是在于陛下是否当真下定了易储之决心。”

    房玄龄没好气说道。

    当今陛下绝对是历史上有数的明君,即便是那些希翼于搅乱朝局动摇储君之位的人,也不可能想要凭借散播谣言这等不入流的手段达到目的。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给李二陛下一个借口。

    若是李二陛下继续信任太子,自然一切风平浪静,这等市井流言根本不予理会。

    若是当真动了易储之心,自然会借机贬斥房俊,以此向天下人传达易储之信号……

    房俊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他只是有些不可思议。

    历史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李二陛下始终存着易储之心,在他眼中无论是魏王李泰亦或是晋王李治,哪一个继承了皇位都要远远胜过太子李承乾,他对自己的嫡长子那是相当的不待见……

    储位乃是国本,储君不稳自然国本不固,这绝非明君所愿意想见。

    虽说易储不可能一拍脑袋便即决定,那样必将引起朝局剧烈动荡,得不偿失,但此时完全可以借由贬斥自己出京而想群臣传达易储之信号,等到群臣慢慢接受这个决定,再正式易储,扶持另一位皇子上位。

    现在李二陛下迟迟未曾做出决定,难不成是因为自己穿越的缘故,彻底改变了历史,使得李二陛下放弃了易储之心?

    房俊大感头痛,哪怕是穿越人士,面对波诡云翳随时随地都会因为一件完全不起眼的小事而发生变动的历史,也生出完全无法掌控的颓然。

    历史的确是有惯性的,但是某一个既定的时间节点发生了变动,极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将所有的事情都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发生完全预想不到的结局,使得历史这条大河偏离河道,甚至冲破堤岸,走向截然不同的另一条道路……

    叹了口气,房俊说道:“既然如此,那孩儿明日便去兵部衙门赴任,否则一旦被御史言官们揪住拖延赴任的错处,免不得又是一番奏疏如雪、弹劾似潮。”

    房玄龄瞪着儿子,极其无语。

    明君在位,身为臣子,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若是哪一个官员做错事被御史弹劾,谁不是吓得魂不附体唯恐陛下降罪?咱家的这个妖孽倒好,官当了没几天,却已经被御史言官们弹劾得习以为常、波澜不惊,甚至能够出言调侃,浑然不放在心上……

    有奸佞之臣的潜质啊。

    房玄龄苦恼的说道:“你往后也应当修身养性才行,以往做错事还能用少不更事冲动莽撞来搪塞过去,现在已然身为人父,自然应该稳重下来,莫要再给别人那些弹劾你的借口。为官一世,自当严守清名、青史留芳才是,若是继续这般荒唐不羁肆意妄为,岂不是要留下一个奸佞之恶名?若是当真如此,为父百年之后,尚有何颜面去见吾房家列祖列宗?”

    这个儿子实在是让房玄龄操碎了心!

    论能力,放眼当朝几乎无人能出其右,即便是与历代能臣相比亦不遑多让,可偏偏恃才傲物不将天下规矩放在眼内,行事恣意,眼中全无纲常伦理,胆大包天全无畏惧!

    待到将来,史书之上是给予一个能臣的评价,还是佞臣之恶名?



    翌日清晨,房俊穿戴整齐,骑马来到吏部,办理官职调任的手续。

    房俊乃是帝王之婿,又是前任的京兆尹,等闲的主事之流官员并不对等,故此负责接待房俊的乃是吏部侍郎苏勗。

    苏勗之祖父乃隋朝宰相苏威,名门之后,又尚了先祖李渊的女儿南昌公主,正儿八经的皇亲贵戚。不仅如此,此人当年更是以咨议典签的官职名列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与房玄龄共同辅佐李二陛下,资历深厚。

    十八学士当中苏勗年纪最幼,至今也不过年近五旬,身形单薄、相貌儒雅,三缕长髯修剪整齐,很是丰神俊朗。

    房俊被书吏带到值房之内,苏勗自书案之后站起,笑容温润,亲切的上前挽着房俊的胳膊,笑道:“前日去府上贺喜,只可惜人太多未能与二郎喝上一杯,实为憾事。异日有暇,某当邀请二郎赴宴,好生亲近亲近,可莫要推迟才好。”

    房俊赶紧说道:“姑父说笑了,能够得您青睐,晚辈喜不自禁,哪里还敢推迟?您身为长辈,实在不必亲自招待,只需派遣一个书吏即可。”

    虽然身在吏部衙门,可苏勗张口便叙旧,房俊自然也不好以官职相称,客气话说上几句,彼此的关系便拉近许多。苏勗家族式弱,并不热衷于权势争斗,否则也不能以十八学士之资历仅仅担任一个吏部侍郎,与房俊并无利益冲突。

    此人性情淡雅、淡泊名利,出去年岁大了一些,倒是一个可以结交的对象。

    苏勗呵呵一笑,意有所指道:“二郎少年有为,名气日盛,这吏部衙门里头等闲的书吏哪个有资格为你办理手续?也就是某这面皮深厚之人,仗着痴长几岁勉强出面招待,倒是不怕惹得你不高兴。”

    房俊微微思索,便明白了苏勗话中之意……

    感情咱这名声算是烂大街了,由京兆尹迁任兵部侍郎算是降了好几级,唯恐自己心情不爽迁怒于人,吏部居然没人愿意出来招待自己……

    不过更多可能则是有人想要故意给自己难堪,却被苏勗暗中阻止,想要卖自己一个人情。

    要知道,现任吏部尚书可是高士廉,他的族弟高季辅也是吏部侍郎。从鲜于氏在房府说的那番话来看,高家显然是站在自己的对立面,竭尽全力想要将自己打压贬黜……

    房俊微微一笑,拱手道:“如此,多谢姑父爱护了。”

    苏勗哈哈一笑,跟聪明人相处就是愉快,你只需稍一点拨,便知道你意犹未尽之意,着实畅快。

    他倒是并无维护房俊、针对高家兄弟之意,只是多年来在这吏部衙门里头,实在是受了那两兄弟太多气,对景的时候给他们填填堵,倒是可以令自己心舒神畅、快慰非常……

    房俊听了心中暗暗恼火,将高家狠狠记在心里。

    官员调任的手续繁复,不过苏勗虽然在吏部衙门里头时常受到打压,但到底职位资历摆在这里,自然有信服书吏四处跑腿儿将事情办妥,并无太多掣肘为难之处。

    房俊与苏勗饮了杯热茶,天南海北的闲聊几句,手续便已经办妥。

    苏勗道:“官府、官印等物,稍后自会遣人送去府上,现在闲来无事,不若就有本官陪你兵部上任,稍后一同寻个地方喝上一杯。”

    虽然没有聊上几句,但他对房俊的博学多识算是有了见识,此子胸有锦绣、博闻强记,偶有妙言拈来,令他甚有好感,着实想要结交一番。

    房俊自然是无可无不可,先道谢,继而两人一同出门,步行前往不远处的兵部衙门。

    *****

    吏部尚书高士廉的值房内,高氏兄弟相对而坐。

    气氛却并不融洽……

    高士廉不仅担任吏部尚书,更兼任着尚书右仆射一职,虽然右仆射这个职位在房玄龄的左仆射之下,尚书省寻常也没有多少事物需要他来定夺,可毕竟是宰辅之一,位高权重,在吏部衙门一言九鼎,谁敢违逆他的意思?

    偏偏就有面前这个族弟,时不时的依仗着同宗同族的关系以为他不会将其如何惩处,给自己填填堵……

    “大兄刚刚为何阻止我?那房俊素来嚣张,更曾重伤四郎,今日到了吏部衙门自然应当将其好生折辱一番,否则岂不是被他人认为吾高家乃是任人欺凌却不敢还手之辈?”

    高季辅心中不满,忿忿然说道。

    高士廉手里捧着茶杯,背脊靠在椅背上,眼皮耷拉着,慢条斯理的说道:“在你看来,是不是这吏部衙门乃是吾高家的衙门,你想要怎样便怎样,无人可以管束于你了?”

    语气不重,高季辅却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小弟哪有此意?只不过不忿那房俊嚣张,想要给他一点教训罢了。以前他担任京兆尹,整座长安城尽在其管辖之下,嚣张几分尚有资本。然而现在不过是区区一个兵部侍郎,何足道哉?即便是将来接任李绩成为兵部尚书,文武殊途,又能将吾高家奈何?”

    高士廉老脸不见喜怒,将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案,一字字说道:“往后记着,莫要张口闭口高家如何如何,你也不过是高家一个区区的偏房远支,若不是某提拔你,何德何能可以担任吏部侍郎的职位?你代表不了高家,更莫要将高家与你绑在一处,作为你升迁佐进的筹码。”

    老头子心里火气很足!

    自从上一次将太子的岳父苏亶玩弄于股掌之间,高士廉便对高季辅的所作所为充满恼火。这人脑子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可是太子的岳父,你戏耍了苏亶,折损的是皇家颜面,若非陛下看在老夫这一张老脸的份儿上,你以为你能落得个好儿?

    现在还要趁机报复房俊……

    简直是愚蠢透顶!

    高季辅若是当真心狠手辣将房俊陷于万劫不复之地倒也罢了,到底算是个人物,可是这般折辱房俊一番,除了成功的引起房俊的仇恨之外,有何益处?

    高季辅脸色阵青阵白,这么多年来,他在高士廉身边做牛做马不辞辛劳,却从未想过原来在高士廉的心中自己居然这般没有地位,原来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人家施舍而来,更从未将自己当做高家的一份子……

    压制住心底的恼怒,高季辅一脸惶然的起身,连声说道:“大兄勿怪,是小弟莽撞了!不过小弟虽然有错,但至始至终都是想要为高家谋利益,从未有过一丝半点吃里扒外的心思!小弟能有今日之成就,尽皆仰仗大兄之扶持简拔,哪怕到死的那一天,也要以大兄马首是瞻,绝无二心!”

    高士廉轻哼一声,对高季辅这番话不置可否,微微抬手:“往后行事要多思多想,切莫走了歪路,否则后悔莫及。行了,出去吧,某尚有公务处置。”

    “喏。”

    高季辅赶紧应了一声,心惊胆跳的出了值房……

    *****

    房俊与苏勗并肩而行,几名家仆书吏跟在身后。

    皇城之内规划齐整,建筑横平竖直,帝国的大多数中枢官署尽皆在此区域之内。

    两人随意先聊着,苏勗指了指街边的各个官署衙门,说道:“古往今来,说起规模之庞大、规划之优秀,莫过于长安。”

    房俊深以为然。

    古往今来,但凡营修建筑,莫不笃信风水。

    风水之说,实则与科学相悖,且模棱含糊、并无根据,然而数千年来传承不断,却是谁也不能否认其中穷究天地之玄机。故此,哪怕到了科学昌明的后世,再是一代英豪、科学巨擎,也不能将其尽数否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而在自然科学愚昧的古代,自然是将风水之术奉为圭皋。

    大隋立国之初,时任工部尚书宇文恺奉文帝杨坚之命修筑都城,将其自身旷古烁今之建筑之术与风水之术相结合,建成了名垂千古之大兴城,即为唐朝长安城之前身。



    “深谙数术风水的宇文恺以朱雀街南北尽郭,有六条高坡,酷似乾卦为由,故于九二置宫殿,以当帝王之居,九三立百司,以应君子之数,九五贵位,不欲常人居之,故兴修玄都观与始建于晋朝的兴善寺分列朱雀大街两侧,共镇之……说起建筑之道,宇文恺当得起学究天人之评价,自古以来,莫有与之并论者。”

    两人安步当车,苏勗指点着附近的官署建筑,言语之中对宇文恺极为推崇。

    房俊深以为然。

    此人在后世或许名声不显,但是在这个时代,却绝对算得上声名赫赫之辈。

    隋文帝开皇二年,时年二十八岁的宇文恺,为初登皇位的杨坚设计修建了杨氏宗庙,受到杨坚赞赏,被封甑山县公,邑千户。

    同年六月,隋文帝嫌北周的旧长安城窄小不便,下诏任命宇文恺为营建新都的副监,具体负责设计、营建大兴城。

    宇文恺设计时博览群籍,研究众说,参考了北魏洛阳、北齐邺都等城的建设经验,在短短的一年半时间内建成了这座驰名世界的名城---大兴城,暨此刻脚下的这座雄冠天下的长安城。

    开皇三年,新都建成,但粮仓空虚,需要大量转运关东米粟,开皇四年,文帝下诏兴建漕渠,令宇文恺率领水工凿渠,从大兴城东到潼关,长三百余里,引渭水到黄河,名叫广通渠。

    其后负责营建的宫宇行苑数不胜数,可以说遍数关中之雄伟建筑,十之八、九尽皆出自宇文恺之手。

    尤其是长安城的布局之合理,便是在后世亦受到诸多建筑专家的推崇,将之称为古代建筑之集大成者。长安城之所以被称为“雄冠天下”,可不仅仅是因为建筑面积天下第一,更引起科学合理之布局,比之同时期那些被吹嘘得天花乱坠、不明觉厉实则却是人马同流、腌臜混乱的西方城市,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在房俊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眼中,似乎只要提及历史,炎黄子孙总是有着数不尽的骄傲和荣耀……

    到了兵部衙门门口,递上堪合文书,自有门子一面将两人请入内,一面快步去通禀长官。

    兵部衙门占地甚广,比之工部衙门大了不止一倍。

    进了大门,两侧左右各有耳旁偏厅十数间,与正对着的正堂以及两旁的前后数进的厢房围拢着一个诺大宽敞的中庭,屋脊连绵,足足有几十间房舍值房。

    大唐尚武,李二陛下弓马娴熟打下了这诺大的江山,此时又立国未久连年征战,兵部之地位仅在吏部之下,远远超过其余四部。

    围绕中庭四周在房舍之前栽植了一圈大槐树,树身足可两名壮汉怀抱,笔直高耸亭亭如盖,几乎将诺大的中庭遮挡得严严实实,若是盛夏十分,必然清凉宜人。

    地上的青砖有些斑驳不平,四周房舍的墙壁上也隐见岁月的痕迹,显得古朴厚重。

    苏勗道:“此间在前隋之时乃是御史台衙门,武德年间才改为兵部衙署,先帝以隋炀帝奢靡为戒,崇尚节俭,下旨各部衙署尽皆延用旧制,是以眼前所见,皆与前隋之时一般无二,顶多修葺增补。”

    说话间,身着官服的兵部右侍郎郭福善快步自正堂走出,远远便笑着失礼道:“还以为二郎要休息几日方才前来赴任,却不想勤于国事至此,家中方才办完喜宴便急匆匆前来……哎呦,原来苏侍郎也来了,您可是稀客啊,快请快请,咱们入内叙话。”

    一脸福相的郭福善长袖善舞,见面便是笑容可掬的一番客套,却丝毫不使人感到虚伪做作,待人接物很是有一套。

    苏勗笑道:“郭侍郎太过客气,你我官职相等,又是世交,往后还应当亲近才是。”

    郭福善亦道:“固所愿也。”

    房俊抱拳道:“有劳郭侍郎。”

    郭福善连忙道:“此乃某之职责也。”

    便延请二人入内。

    六部各有两位侍郎,虽然实际上以左为尊,但官职品阶却一般无二,郭福善没有自称下官的道理。可房俊毕竟尚有帝婿、伯爵的身份,他也不敢过于轻忽。

    兵部正堂并不宽敞,门前有抱厦,正堂内漆木地板光可鉴人,两排矮几其后各有坐垫,尽头处则是一张宽大的书案,设施简陋,浑不见执掌天下雄兵之气魄,便是连工部的正堂都略有不如。

    抱厦两侧有回廊,郭福善在前引路,顺着左手边走去,进了正堂左侧的第一间值房。

    此间值房甚为宽敞,漆木地板油光可鉴,墙壁边放置着壁橱书柜,一张宽大坚实的花梨木书案,其后是一张太师椅。两侧各有侧门,右手边通往兵部正堂,左手边则是一间卧室,以作休憩之用。

    值房内布置简洁,郭福善道:“这便是左侍郎的值房,先前空置多时,宫中调任二郎之旨意下达,某便命人拾掇一番,总算清洁得多了。只是不知二郎喜好风格,未敢擅自添置物件摆设,若是二郎有属意之物,稍后只需命书吏记录下来,自然有人负责采买。”

    房俊心中称赞,这位若是放在后世,必然是一个合格的办公室主任之流,不卑不亢又能照顾到同僚之情绪爱好,实在是圆滑之人。

    房俊便说道:“如此甚好,只是不必麻烦书吏了,某之前有些使用顺手之物,已经从京兆府衙门搬回家中,稍后让家中仆役尽皆搬来便是。身在公门,自当尽心国事,岂能贪图享乐便耗费国帑?郭侍郎有心了。”

    郭福善心里咯噔一下,看着面前这个一脸笑容阳光灿烂的少年,只觉得那微黑的脸膛虽然随和俊朗,却着实不是个好对付的。这番话即领了自己热情相待的情面,又隐晦的敲打了自己莫要欺他年少便耍弄手段……

    连忙说道:“是某思虑不周,恕罪恕罪。”

    房俊哈哈一笑,摆摆手道:“本官初来乍到,承蒙郭侍郎诸事安排妥当,感谢尚来不及,何罪之有?往后同僚为官,彼此打交道的地方多着呢,本官还要多多依仗郭侍郎,切莫嫌弃本官聒噪才好。”

    郭福善眼皮跳了一下,这算是拉拢我么?

    口中说道:“那可是某的福气,二郎之名,关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以往早就想结交二郎,只叹未有机缘。兵部衙门里,久慕二郎之名的同僚亦有不少,往后若是有何差遣,切莫客气。”

    言外之意,这兵部衙门里头,可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惦记您呐……

    房俊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点头笑道:“某这人性子有些粗疏,以后若是有何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惦记我?

    丑话说在前头,我这暴脾气可不是假的,谁不给我面子,休怪我让他难堪……

    苏勗笑呵呵的看着两人言中有意、彼此较量,暗叹这房俊看似年青,官场上这一套却是溜得很,不愧是家学渊源,天生就是当官的料。

    拍了拍手,苏勗笑道:“行了,从今后二位便是同僚,相处的时候多着呢,何必急于一时?郭侍郎且将兵部官员尽皆喊来,本官好宣读文书堪合。”

    郭福善一拍脑门,仿佛忽然醒悟:“哎呀呀,当真是糊涂了,不敢耽搁苏侍郎的工夫,本官去去就来。”

    言罢,又对房俊微微拱手,快步走出值房去召集官员。

    待到郭福善出去,苏勗笑道:“此人圆滑世故,是个人才。”

    他早已听闻房俊与长乐公主之传言,猜测房俊不会在兵部待上太久的时间,贬斥出京怕是最好的下场。他不信郭福善不知道此种内情,可面对极有可能“到此一游”的房俊,却未有一丝半点的轻忽慢待,足见此人城府之深。

    “逢红必捧”乃是官场之上必要的手段,可是“遇黑不踩”,却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逢红必捧”乃是官场之上必要的手段,可是“遇黑不踩”,却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房俊自然听得懂苏勗言中之意,瞅着值房内的布置,随口说道:“兵部衙门这座大庙,神神鬼鬼的必然多得很,又何须在意那么多?”

    在他想来,指不定下一刻李二陛下的贬斥诏书便会传到兵部来,自己椅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坐得热乎就得卷铺盖滚蛋,谁想要抱自己的大腿、谁又将自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又有什么关系?

    苏勗暗暗点头,这位看似鲁莽,实则极有城府,换做旁人骤然失势由京兆尹被降职成为兵部侍郎,定然心怀怨恕,最是在意人前是否遭受嘲笑讥讽,往往被愤怒迷失理智,做出暴戾之行为。

    可此刻的房俊观之面色恬然云淡风轻,似乎根本就没有将由京兆尹降职兵部侍郎、甚至明早更被一纸诏书贬斥出京的懊恼沮丧。要么此子心有定见有翻身之术,要么心胸坦荡视名利如浮云,如论如何,都非是一般人物。

    苏勗呵呵一笑,赞道:“二郎年纪轻轻,却早已参悟人生起落之道,失意之时尚能谨守平常心,实属难得。”

    房俊苦笑道:“非也非也,苏侍郎又怎知某心里不是灰心丧气扼腕叹息,只是时也命也,不得不认命?”

    苏勗哂然道:“命运既是人生,认命,何尝不是另一种参悟人生的方式?”

    房俊默然。

    这虽然是个哲学问题,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苏勗说的的确很有道理……

    门口脚步声响,两人闭嘴不谈。

    十数人自门口鱼贯而入,为首的郭福善行至书案之前站定,施礼道:“兵部主事之上十三人,尽皆在职,恭迎房侍郎入职。”

    此时天下军权大多尚在各地行军大帐以及十二卫大将军,兵部架构并不庞大,其属分为兵部、职方、驾部、库部四司,各有郎中一人,员外郎一人,主事二人,统属天下各州府道之武选、舆图、车马、甲械、兵源调拨、粮草分派等等事宜。

    说起来,兵部尚书除去可以直接进入政事堂议政之外,实际可以指挥的部队寥寥无几,基本等同于光杆司令……

    可即便如此,毕竟占了总揽天下兵事之名分大义,影响力依旧不可小觑。尤其是兵部尚书这个职衔清贵至极,只是比之三高官官略逊一筹,常常引得朝中文武趋之若鹜,大唐立国以来,担任兵部尚书者莫不是杜如晦、李靖、侯君集、李绩这等皇帝之肱骨、帝国之功勋。

    苏勗当众宣读了堪合文书,等于即刻起房俊便已经正是上任兵部侍郎之职。

    而后,苏勗笑对房俊道:“房侍郎任职之初,理当与部属同僚相互熟悉一番,本官便不耽搁二郎了,改日有暇,本官自当给房侍郎递上名帖请柬,相邀一聚,房侍郎切莫推辞才好。”

    房俊连忙道:“苏侍郎说的哪里话?只要您邀请,某必然赴约,绝不推辞。”

    “即使如此,那本官便先行一步。诸位,告辞了。”

    “苏侍郎慢走。”

    以房俊为首,一众兵部官员将苏勗送至正堂门口,站在抱厦之下望着他出了兵部大门,这才回转屋内。

    房俊官职最尊,居于书案之后,郭福善笑容可掬,一一为其介绍兵部的官员。

    “这位乃是职方司郎中崔敦礼。”

    “这位是库司郎中柳奭。”

    “这位是驾司郎中杜志静。”

    “库司员外郎刘贤……”

    “职方司员外郎于处正……”

    ……

    郭福善每介绍一位,房俊便微笑颔首。

    待到尽皆介绍完毕,房俊大手一挥,豪气道:“能够有幸与诸位同僚为官,本官喜不自禁。今日晌午便让本官做东,咱们去松鹤楼好生喝一顿酒。以后少不得要给诸位添麻烦,算是本官在此提前道谢,各位务必赏脸。”

    新单位、新同事,打好关系是最起码的。虽然暗地里的矛盾不会因为一点点的小恩小惠便消弭掉,但至少面上都过得去,不至于整日里横眉冷对相顾无言。

    官场之上最重要是要和和气气,哪怕明面笑得见牙,背地里恨不得捅刀子,这是规矩。

    房俊调任兵部左侍郎的消息大家早已知晓,在场的官员都曾在前几日房府喜宴之时前去赴宴贺喜,都跟房俊打了个照面,算是提前混了个脸熟,这时候自然一呼百应,都知道房俊有钱,更舍得花钱,占便宜这种事情难免让人兴奋,各个兴高采烈,气氛甚为融洽。

    可偏偏就有人不在乎这个规矩……

    库部郎中柳奭一脸桀骜,阴阳怪气道:“陛下三令五申严命中枢各部削减经费勤俭执政,房侍郎固然富可敌国出手阔绰,怕是也难免无法摆脱耗费公帑之嫌疑。况且卑职中午将前往晋王殿下王府之中赴宴,怕是不能领略房侍郎之美意了,抱歉抱歉。”

    嘴里说着抱歉,但是那高高抬起的下巴以及一脸的桀骜,却半点抱歉之意也欠奉。

    值房内顿时一片沉寂。

    花花轿子大家抬,只要不是死敌,官场之上大多要讲究几分情面,事情一般不会做绝。今天你不给人家面子没关系,可谁知道明日会不会就是人家不给你面子了?

    你好我好大家好,这才是官场之道。

    柳奭这一番桀骜之言语,着实令在场官员尽皆无语……

    纵然大家都知道房俊陷于流言风波极有可能过不了几日便被贬斥降职,可好歹也是同僚一场,房俊又与你无冤无仇,何必这般咄咄逼人,一点脸面都不留?

    不过大家也早就见识了此人之浅薄,倒也见怪不怪,只是纷纷将目光看向房俊,不知这个敢拳打亲王脚踹大臣的“棒槌”会不会勃然大怒,演一出上任第一天便殴打属下的好戏……

    房俊定定的看着白面无须的柳奭,忽而嘴角一挑,笑了起来。

    郭福善偷偷咽了口吐沫,他对房俊的性情颇有了解,见事不妙,赶紧劝阻道:“房侍郎……”

    房俊轻轻抬起手,将郭福善的话语打断。

    他的目光从柳奭面上移开,在一众署官的面上溜了一圈儿,笑容可掬,淡淡说道:“本官知道尔等心中皆在等着看笑话,看看某这个兵部左侍郎能够当得了几天……”

    看着面前有些面色尴尬的署官,房俊浑然不放在眼内,慢条斯理说道:“谁想拉拢本官以为进身之阶也好,谁暗恨本官空降而来挡了他的前程也罢,听本官一句劝,都消停一些吧。本官没来之前是如何,以后还是如何,诸位各按其职、各司其事,自然相安无事。唯独有一样,诸位可以当本官不存在,但千万别试图惹本官生气。每个人的行动都会受到情绪的支配,本官生气的时候,连本官自己都害怕……”

    在场的官员尽皆心中一突,房俊“棒槌”之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一旦当真惹毛了这厮,那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柳奭白脸阵青阵白,难堪不已,谁都听得出来房俊这话明摆着就是冲他说的……

    然而还没完,房俊慢慢踱着步子来到柳奭面前,双手负后,直视着柳奭的双眼,目光对视,房俊淡然说道:“本官脾气不好,关中人尽皆知,可从未挑衅于谁。但是面对挑衅,却也从未怕过。别说你只是晋王的舅丈人,即便是晋王殿下亲自站在这里,惹毛了本官,你以为本官敢不敢动手揍一顿?你信不信就算本官将晋王殿下揍完了,晋王殿下还得哭哭啼啼的给本官赔礼道歉?”

    柳奭一张脸憋得通红,怒道:“放肆!殿下乃是千金之躯,岂是你可以随口污蔑?”

    房俊浓眉一挑,冷笑道:“说便说了,你待怎地?不妨去殿下面前告本官一状,甚至上疏弹劾本官也无所谓,本官当官的时间不长,可是遭受弹劾的次数,你这辈子也追不上……”

    众人扶额无语。

    被御史言官屡次弹劾,这是好事么?

    居然有人如此厚颜无耻,将遭受弹劾之次数拿出来炫耀……



    房俊上前一步,将柳奭迫得不得不后退一步,气势强弱立显。

    房俊冷冷盯着柳奭:“既然敢在背地里动手,那么就要有遭受报复的觉悟。奉劝你一句,趁早上疏调职,亦或干脆请求致仕也好,否则本官在兵部一天,就没有你一天的好日子过!”

    娘咧!

    真当老子不知道你们在暗地里传播咱跟长乐公主的绯闻,想要将老子赶出京城以此斩断太子的臂膀?

    当然,自己是否被贬斥出京实则并不是因为与长乐公主的绯闻,而是取决于李二陛下易储之心意是否坚定。可是被人这般当成任意揉搓的探路石,房俊极为不爽!

    老子不爽,那你们就谁也别想爽快!

    长孙无忌那几个老匹夫位置太高、距离也远,等闲想要发飙也差着点儿地位时机,可是你柳奭不过只是一个亲王的舅丈人,还真当自己已经是国舅爷了?

    就拿你开刀,先爽利爽利心情再说……

    柳奭呆了一呆,又惊又怒!

    整个长安都知道房俊跋扈,可柳奭却从未想过这厮居然跋扈到这种地步!这里可是兵部衙门,朝廷官署,居然这般毫不掩饰的当众威胁属下官员,强迫其致仕?

    更何况他柳奭还是一位皇亲!

    郭福善满头大汗,连忙拉住房俊的衣袖,软语道:“房侍郎这又何必?都是同僚为官,且二位皆是皇家亲眷,算起来亦是一家人,消消气,切莫与柳郎中一般见识。”

    他是和善的性子,万事以和为贵,却也对于柳奭的放肆甚为不满。

    你这人依仗着晋王殿下的名头平素鼻孔朝天倨傲自大也就罢了,没人和你一般见识,且由得你趾高气扬。可是你难道不知这房俊是个什么性子?正如房俊刚刚那句话所言,莫说你一个晋王殿下的舅丈人,就算是晋王殿下亲至,大抵也不敢在房俊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郭福善苦言相劝,唯恐房俊上任第一日就闹出拳打同僚的笑话,届时不仅整个兵部沦为笑柄,他这个右侍郎亦难免遭受非议。然而其余官员却面无表情的肃立一侧,非但没有一丝一毫劝阻之意,反而有几位甚至眼眸之中光芒闪烁,一副看热闹的兴致勃勃……

    由此可见,柳奭的人缘是有多差。

    房俊呵呵一笑,环视一周,淡然说道:“本官之信条从未变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毁我一栗,我夺人三斗!大家各司其职,自然相安无事,谁想看本官的笑话,且在一旁静静的看便是,千万别想着在本官的头上踩一脚!否则本官找你麻烦的时候,那后果怕是你承受不住。”

    柳奭一张俊脸阵红阵白,羞愧无地。

    被房俊这般当众折辱,几乎指着鼻子大骂,自然是气得几乎炸了肺,可是气恼之余,也自暗暗心惊胆颤。

    这棒槌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啊……

    柳奭心里正思索着如何下台,这般被房俊羞辱的颜面无地偏偏自己连句硬气话都不敢说,往后岂不是沦为关中笑柄?

    一个书吏快步跑进值房里来,浑然没有发现屋内诡异的气氛,喘着粗气道:“吴王殿下与新任京兆尹联袂而来,说是请房侍郎相见,恭贺房侍郎任职。”

    屋内众人顿时一惊。

    吴王虽非陛下嫡子,但是其血统高贵,朝中无数前隋遗臣尽皆对其推崇备至,且自从至工部任职之后,屡次受到陛下赞誉嘉奖,即便不能承继储君之位,却也是亲王之中名声不下于魏王李泰的存在。

    而新任京兆尹马周,更是陛下的心腹近臣,一直作为未来的宰辅培养……

    这两人在房俊第一天上任的时候便联袂前来,捧场撑腰之意毋庸置疑,由此可见房俊之人脉的确宽广,即便是将来被贬斥出京,照样还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官员们便一齐鄙视柳奭,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一个亲王的舅丈人而已,人家房俊就算是再落魄也还是帝婿,哪怕贬斥出京也得是一个封疆大吏的官职,你柳奭有什么资本在人家面前倨傲嚣张?

    柳奭也明白过来这个道理……却是有些晚了。

    自己这一张面皮被剥得干干净净,就只差被房俊丢在地上使劲儿的踩上几脚,丢人丢到姥姥家。

    大家伙呼呼啦啦从值房走出,出了抱厦,便见到一身紫色朝服、悬佩玉带钩的吴王李恪与同是紫色袍服的马周一先一后,走入中庭。

    吴王李恪最近心思豁达,工部虽然是个不受待见的衙门,但是因为翻建东西两市以及营造昆明池市场颇受各方瞩目,小日子过得甚为滋润,气色愈发好起来,面如冠玉肌肤莹白,与房俊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马周则一如既往的清癯消瘦,只是一双眼精光湛然神韵内敛,颇有几分封疆大吏的气韵风度。

    房俊迎上前去,面色并不好看:“二位莅临兵部,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只是二位这般穿紫佩玉,是来嘲讽下官这个被贬斥调任的失意之人么?”

    《武德令》规定,三品以上官员穿紫服,腰带用玉带钩。三品之下五品以上,穿朱绯之色,腰带用草金钩。

    房俊对于这一身紫袍玉带极其向往,可无奈只穿了不久,便又穿回了朱绯之色,连个玉带钩都不能戴……至于草金钩,房俊表示趁早扔掉算了,难看得要死……

    兵部官员都唬了一跳,心说房二果然非是凡人,面对陛下宠信的皇子和心腹近臣,居然这般言谈无忌。

    柳奭愈发郁闷了,心中后悔,为了提升自己在兵部的地位想要踩一踩房俊,孰料居然踩在了铁板上……

    马周性情严谨,缺乏幽默,闻言微微一愣,连忙说道:“二郎说得哪里话?愚兄亦是刚刚上任不久,京兆府上下经由二郎一手调理,可谓是雷厉风行效率极高,愚兄窃据其位,每每深感惶恐,是以今日前来邀请二郎赴宴,以表谢意,万万没有一丝半点挖苦之意。”

    吴王李恪与房俊熟悉得多,笑呵呵的一拍马周的肩膀,笑道:“别理他,听他胡说八道作甚?紫色最贵,他眼不气也没辙,谁叫他恣意妄为到处得罪人最后丢了这一身紫袍?让他羡慕嫉妒去吧。”

    马周苦笑。

    李恪看向房俊,下颌微抬:“喂,穿绯袍的那位房侍郎,本王与宾王兄见你甚为可怜,是以备下一桌酒宴想要安慰安慰你,可愿同去?”

    房俊黑着脸咬着牙:“去,为何不去?白吃白喝,傻子才不去!”

    李恪哈哈大笑,对马周揶揄说道:“瞧瞧,这厮富可敌国,却依旧一副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惫懒样子,真真是令人耻笑。”

    马周苦笑道:“问题是下官家中苦寒、囊中羞涩,这位房侍郎看起来心怀怨愤,必然拿酒菜撒气,偏生又是个嘴刁的,这一顿尚不知道要花费多少,还望殿下仗义疏财,结算了中午这一顿酒资可好?”

    李恪笑得愈发开怀:“谁说马宾王冷面冷心顽固不化?分明是胸有锦绣深藏不露,这话儿说得可是有趣至极,就冲这句话,今日的酒资包在本王身上即可。”

    房俊嘿嘿一笑,瞥了马周一眼,慢条斯理道:“马府尹可莫忘记,现如今京兆府的账上可是有这一笔天大的烂账。若非在下出马,这笔账可是不一定要得回来……马府尹,这顿酒你若是请了,要账之事不在话下,若是不请,嘿嘿……”

    马周顿时一脸苦相,哀叹一声,对李恪埋怨道:“寻常找一家酒肆即可,殿下非得去什么锦绣山河楼,这下好了,一顿酒宴,下官半年俸禄都打了水漂……”

    房俊心中温暖。

    官场之上人走茶凉,可是李恪与马周能在自己即将被贬黜之际公然出面邀请自己,乃是向外界表态力挺自己,甚至等于间接对陛下的决定表达不满。

    这份情谊,怎不令人感动?



    一架豪华的四轮马车横穿天街向东出了春明门,前后各有劲装骑士前呼后拥,招摇过市,径自向东行至浐水沿着河道折而向北,便见到一片郁郁葱葱的山坡塬陵,河水湍湍,塬陵峻秀,阳光明媚,景色宜人。

    时值春末夏初,气候渐渐炎热,城内的达官贵人深宅妇孺尽皆出城踏青,如此山清水秀之处自然游人如织,道路之上车马辚辚行人喧嚣,时不时便有马车的车帘掀开,露出内里或是满头珠翠端庄华贵的美妇、或是春衫渐薄青春洋溢的少女,引得行人每每侧目,交头接耳。

    只是当这辆前呼后拥的四轮马车行驶在路上,行人车马尽皆回避,任其畅通无阻。

    原因很简单,这两马车乃是四匹马驾辕……

    按照礼数规制,驾车的马匹数量是有着严格规定的,“天子驾六,诸侯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

    何谓“礼数”?

    “礼”即为《周礼》。

    周礼条款繁多,文献记载“经礼三百,曲礼三千“;周礼的内容极其丰富,涉及社会的各个领域,甚至渗透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直至国家最基本的组成单位——家庭。

    “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

    规定天子之城方九里,高九仞;公侯方七里、高七仞;侯伯方五里、高五仞;子、男方三里,高三仞。

    朝堂夜间点燃火炬议事,称“庭燎“,其火炬数规定“天子百燎,上公五十,侯、伯、子、男三十“。

    在礼器使用上,规定“天子九鼎,诸侯七,卿、大夫五,元士三也“。

    使用金石之乐,在编钟、编磬使用的数量上规定“天子八堵四肆;诸侯六堵三肆;卿大夫四堵二肆;士二堵一肆“,即天子钟馨各六十四枚,诸侯各四十八枚,卿大夫各三十二枚,士各十六枚。若属诸侯的卿大夫、士,又各减半……

    卜筮时使用的龟、蓍,规定“天子龟一尺二寸,诸侯一尺,大夫八寸,士六寸“,“天子蓍九尺,诸侯七尺,大夫五尺,士三尺“。

    冢人造墓,以死者的爵等来决定坟丘高度和树数:“天子坟高三仞,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药草;士四尺,树以槐。“坟前栽棵树,你也不能乱载,搞不好就是一个灭顶之灾……

    甚至在称谓上,规定:“天子之妃曰后,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妇人,庶人曰妻。“所以后世之人尽皆庶民,因为大家都称呼“妻子”,若是想要高人一等,回家之后你就得唤一声“爱妃”,最起码也得是“夫人”才行……

    在古代,“礼”既是“法”,绝对不可逾越分毫!

    只是自南宋之后,神州陆沉,异族践踏,礼崩乐坏,古之礼数大多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诸多繁复之处渐至消弭无踪不复存在,固然削繁就简便宜许多,却也失了礼乐之正统、华夏之正朔。

    自汉晋以降,诸侯凋零,及至隋唐,早已无分封之诸侯。贞观十一年之时李二陛下想效法古制分封李唐皇族以及多位功勋世袭刺史之职,等同于分封诸侯,后来却在朝臣的劝谏之下不了了之。

    故此,大唐能够乘坐四匹马驾驭的马车,唯有亲王殿下……

    坐在马车里,房俊望着路上纷纷恭敬避往路旁的行人车马,心底叹了口气。

    万恶的旧社会啊,真好……

    吴王李恪与马周相携而来请他赴宴,自然是摆明态度全力支持,唯恐他在兵部受了小人之气。不过房俊也明白,这两人倒不是怕他吃亏,而是怕他在这个山雨欲来的节骨眼儿上棒槌脾气发作,再惹出什么是非来。

    不过说到底,还是感激的。

    吴王李恪与马周倒是顺便邀请了兵部的一众官员一同赴宴,那些官员倒也有心结交吴王以及京兆尹,可都是心明眼亮的人精,这二位明摆着是给房俊撑腰而来,他们一同跟来算是怎么回事?

    避嫌算不上,却不愿掺和这摊浑水,故而尽皆推迟。

    马车顺着大路一直前行,到了某处拐入一条岔路,沿着浐水之畔逶迤而行,不久,便见到前方树木掩映之中一座楼宇露出飞檐斗角。到得近前,方才见到这楼宇歇山顶的构造,楼起三层,一边压水一边靠山,雕甍插天飞檐突兀煞是壮观。

    楼前悬着一块鎏金匾额,用行书写着“锦绣山河”四字,想必便是这“锦绣山河楼”的来历了。

    马车来到门前空地停住,三人陆续下车,吴王李恪仰头看着那鎏金匾额,赞叹道:“好字!”

    房俊也仔细瞅了一眼,笑道:“字是不坏,只不过雍容和雅、朗润流美,笔意太过妩媚,锋中无骨,以之书写怡情小词倒是不错,却是配不得这‘锦绣山河’之大气磅礴。”

    他只是随意点评,吴王李恪和马周都深知他在书法一道之造诣以至大成之境,辩驳不得,却尽皆面容古怪……

    房俊觉察到二人面色有异,奇道:“怎地,难道某说得不对?”

    李恪啧啧嘴,笑道:“对与不对,本王不予置评。只是这四个字……乃是出自于长乐之手。”

    “呃……”房俊一愣,这怎么可能?

    李恪顺手一指左右,在空中画了个圈,说道:“难道二郎不知,这长乐塬乃是长乐之封地,这酒楼亦是长乐之产业?”

    房俊无语,他是真不知道。

    心底腹诽李二陛下给闺女封号也这般投机取巧,封在高阳塬的便是高阳公主,封在长乐塬的便是长乐公主,他还一直以为长乐公主的封号取自“长乐未央”之意呢……

    不过他还是有些意外:“长乐殿下的性情,居然还开酒楼?”

    在他心里,长乐公主那几乎就是带着仙气儿的仙女,虽然说不上尘俗不染餐风饮露,可与酒楼这种行业实在是太过违和。

    马周笑道:“由此处继续上山,便是前隋文帝修建的宫宇,名曰长乐宫,而此处最初长乐坡之名亦是由此而起。大唐立国之后,这里便成为皇庄,陛下赐给长乐公主作为嫁妆,自然有内府的内侍经营管辖,长乐公主只要享受其盈利即可,用不着自己亲自管理的。”

    说话之间,三人一行至门前。

    楼内的堂倌见到这一行马车奢华、紫袍玉带、前呼后拥,便知道非是常人,急急忙忙迎出来,一见到吴王李恪,赶紧失礼道:“小的见过吴王殿下。”

    都是内府的人,如何不认得自家的亲王?

    李恪自怀中摸出两个金豆子扔过去,问道:“三层可有雅室?”

    堂倌赶紧接过金豆子,谢了吴王的赏赐,这才为难道:“有倒是有……只不过小的不知殿下今日前来,是以刚刚有人占了一间,难免有些吵杂,怕是污了殿下的清静……”

    一般来说,以吴王李恪之身份前来摆宴,堂倌自然会为其清场,将三楼的雅室尽皆空出来,以免杂人唐突了贵人。可他此刻面露为难,只说唯恐扰了吴王之清静,却绝口不提清场之事,显然此刻占据了一间雅室的人物非同小可,即便比不得吴王,怕是也差不许多。

    李恪倒是不以为意,点点头:“不必了,只是吾三人小聚一番而已,午后各有差事,逗留不得许久。”

    那堂倌吁了口气,忙道:“那小的给您引路……”

    堂倌在前,三人在后,顺着楼外的楼梯直上三楼,来到东边一处靠窗的雅室。

    甫一入室,便觉一股清风从窗子透进来,房俊站到窗前俯览,便见到浐水逶迤河流湍湍,青山碧秀峰岭起伏,好一番锦绣胜景映入眼帘,令人心舒神弛一消心中之块垒!

    山河锦绣,江山如画,一腔热血激荡!

    好男儿自当中流击水笑傲天下,干出一番惊天动地名垂千古之伟业,方才不负此生!

    正豪情四溢之间,忽闻一侧的另一间雅室之中换出一声柔弱的惊叫,一个尖细的女声颤声道:“王爷请自重,小女子卖艺不卖身……”

    房俊顿时愣住。

    如此俗套的戏码……



    房俊摇了摇头,回身坐到桌前。

    他非是中二青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种事只能出现在武侠里,还不至于稍有不平事便一腔热血上头。况且这里是大唐,不是二十一世纪,这里人命如草芥,贵贱有别等级森严,若是按照他的世界观事事较真,累死他也管不完……

    他愿意凭借自己的能力祛除这世上一些不平事,却不代表他事事皆能办到。

    况且只是一句言语,谁知是不是哪家的贵人招了平康坊的粉头在此玩一些欲擒故纵的把戏增添乐趣?

    吴王李恪与马周更是连眼尾都未抬一下,招呼着房俊坐了,低声说话。

    隔壁雅室又归于平静,先前的那一声仿佛从未出现。

    继而,一阵清脆悠扬的歌声在隔壁响起。

    “明月明月明月,争奈乍圆还缺……千里清光又依旧,奈夜永、厌厌人绝……”

    嗓音柔细,韵律委婉,颇有几分缠绵缱绻的销魂滋味儿,煞是好听。

    马周便笑道:“昔日二郎醉仙楼中写下这首词,早已传为佳话,不知多少青年士子想要效仿二郎之英姿,能够赋诗填词一亲花魁芳泽,却忘了诗书经义方才是读书之本,真真是害人不浅。”

    平康坊中一词独秀,三千歌姬予取予求,岂不正是每一个士子心中最崇高之野望?

    房俊呵呵一笑,响起那位明媚秀丽的明月姑娘,却是佳人已杳、不知芳踪何处?

    吴王李恪俊脸笑得猥琐,低声道:“然而依本王看来,二郎固然诗词俱佳、名篇无数,却还是那首‘窗前明月光’最为出类拔萃,哈哈!”

    马周闻言,亦不觉莞尔。

    房俊苦笑不已,当日一时兴起,却将好生生一首千古传诵的名作弄成了一首“淫|诗”,真真是作孽呦,也不晓得若是李白知晓此事,会不会穿越而来跟自己拼命……

    说话之间,身穿粉纱绿罗的娇俏侍女流水价一般将酒宴摆上,而后只留下两个面容娇美体态姣好的侍女执壶斟酒。

    皇族产业,果然气派不同。

    房俊举杯道:“二位之情谊感召日月,在下铭感五内,今日便借着马兄一杯酒借花献佛,恭敬二位一杯,日后但凡用得着在下的地方,赴汤蹈火两肋插刀,绝不推辞!”

    全长安的官员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等着他被皇帝贬斥出京,这二人却能在这个时候公然上门表态支持,当真是雪中送炭一般的情谊,房俊怎能不感动?

    尤其是锱铢必较情义全无的官场之上,殊为难得。

    马周一脸懊恼:“你二人一个是堂堂亲王之尊帝皇贵胄,一个是宰辅之子富甲天下,也好意思让我这个出身寒门两袖清风的穷官儿出这顿酒资?”

    吴王李恪抿了口酒,淡然道:“反正不是你请就得二郎请,本王没钱了。今早陕州呈来急报送抵宫里,其地连日大雨河道暴涨,黄河决口,大水已然淹没了三个县,受灾人口十几万。父皇焦急激愤,本王只好将今年所有职田俸禄尽皆捐赠,略表心意。”

    马周大吃一惊:“又决口?那陕州刺史是干什么吃的,五年之内两次决口,他那河堤是纸糊的不成?”

    房俊默然。

    黄河穿梭千里由西至东,数千年来奔腾咆哮川流不息,孕育了华夏文明,被称为“母亲河”。然而这条承载了这个民族最深厚感情的河流,却绝对说不上“良母”……

    房俊上辈子曾经看过一份文献,据统计建国之前有记载的两千五百年里,黄河决口泛滥达到一千五百次以上,几乎每三年便要决口两次,更有大规模的改道二十几次,小规模改道不计其数。

    每一次的决口和改道的背后,都是数以万计、甚至十万记的生灵涂炭,无数的良田淹没,家园摧毁,城市废弃……

    黄河治理难,这是公认的历史难题。其中有黄河含沙量太大的自然因素,却也有着治河官员不作为、甚至贪墨腐敗的人为因素。古代治河所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不计其数,如此之多的财富,怎能没有人眼红,上下其手?

    正自沉思之间,忽然一声尖叫响起,紧接着房门“砰”的一声响,将三人都吓了一跳。

    回头看去,却是隔壁雅室那唱曲儿的女子被人从雅室之中丢了出来,狼狈至极的翻滚在走廊里。

    继而那雅室中有人骂道:“真真是不识好歹,王爷看上你那是你的造化,区区一个贱婢,还敢说什么卖艺不卖身?来呀,将这贱婢捉了送去平康坊,她不是卖艺不卖吗?随便找一家窑子,让她尝尝千人骑万人干的滋味儿!”

    房俊三人面面相觑,居然还有一位王爷?

    那唱曲儿的女子身段娇小,正伏在地上嘤嘤哭泣,雅室之中走出两个壮汉,将女子拽起来,不由分说就待下楼。

    雅室之中又有女声惶急道:“王爷息怒,吾等乃是叠翠楼的歌姬,不看僧面看佛面……”

    话音未落,便听得楼梯上一阵脚步响动,十几个劲装大汉一齐冲了上来,几个人站在房俊这件雅室的门口,几个人堵住楼梯口,将那两个抓着女子的大汉隔绝开。

    却是吴王李恪的禁卫与房俊的部曲听闻楼上异响,急忙一起赶来。

    那两个大汉一愣,其中一人叱道:“活得不耐烦了么?吾家将军的事情也敢管,好狗不挡道,给某闪开!”

    李恪的禁卫沉默着,这些人都经受了严苛的训练,很是守规矩,只要吴王李恪本身没有危险,绝对不会招惹是非。

    可房俊的部曲头领卫鹰却不干了……

    房俊那就是一棒槌,跟着房俊这些年,卫鹰也早就养成了嚣张跋扈的性格,从来都是追着别人打,何曾受过这等气?

    当下手里的横刀连鞘便劈了出去,狠狠砸在骂人那个大汉的额头,“砰”的一声闷响,那大汉惨嚎一声委顿在地,额头鲜血横流,人却紧闭双眼,却是昏了过去……

    另一人又惊又怒,两忙松开手里的女子,色厉内荏道:“你你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我是谁?”

    卫鹰傲然道:“爱谁谁!胆敢冲撞殿下,再多一句话,就砍了你的脑袋!”

    这小子也精着呢,他不说冲撞了自家二郎,而是将吴王李恪给抬了出来……

    “呼啦”那间雅室中顿时冲出来几个人,为首一人正欲叱责,听到卫鹰的话语,顿时惊疑不定的向这边雅室中看过来,正好跟雅室内的三人打了个照面。

    居然是荆王李元景……

    三人只得站起,吴王李恪俊脸带笑,施礼道:“原来是王叔在此,小侄事先并不知情,未曾前去给王叔敬酒,恕罪恕罪。”

    房俊与马周一起见礼。

    李元景面上阴晴不定好一会儿,才呵呵一笑:“哎呀呀,都是自家人,哪来的那么多规矩?若是知道三位再次,本王定然出面相邀,咱们一齐坐坐那才热闹。”

    房俊哂笑一声,一齐坐坐?

    你可拉倒吧,哥们儿急着跟你划清界线都来不及,岂会往你这衰仔跟前凑?咱可不想等到你篡位造反之时,被你牵连下水,小命不保……

    李元景身后一个彪形大汉面容阴沉,恨恨道:“吴王殿下当真好威风,身为皇子,纵容手下刁奴殴打朝廷武将,难道就不怕律法惩处么?”

    李恪顿时吃了一惊,低头去看横躺在地上额头兀自鲜血横流却昏迷不醒的那人,心道居然是个武将?殴打武将,那可当真是大罪。再看看一脸青涩满是无所谓表情的卫鹰,嘴角一抽,差点将房俊骂个半死。

    瞧瞧你手底下这些混蛋,下手太黑也就算了,为何要将脏水泼到本王身上,让本王给你顶缸?

    可他又不能明说这人不是我的手下,这话说出去那可就太没义气了……



    房俊上前一步,瞅了一眼那浑身颤抖吓得哭都不敢出声的女子,而后盯着彪形大汉的眼睛,笑道:“薛将军当真是威武霸气,堂堂驸马都尉、右武卫大将军,居然带着属下武官胁迫歌姬恣意凌辱,难道就不怕军法惩治么?”

    这彪形大汉正是薛万彻,闻言大怒道:“放屁!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啊?某还说是你见色起意想要将这女子强虏回府,某手下武官路见不平仗义阻拦却被你纵奴打伤呢!”

    房俊心说这个莽夫倒是生了一张利嘴,瞅了一旁一言不发的荆王李元景一眼,笑道:“正是这个理儿,咱俩谁说了也不算,不若便将此事闹到朝堂之上,请陛下与诸位宰辅评评理,如何?哦,对了,还有荆王在此,正好可以做个见证,还得麻烦王爷将来龙去脉去跟陛下说说清楚……”

    李恪与马周缄默不语,这等场面自然还是让房俊这个棒槌来处理得好……

    荆王李元景眼眉一跳,见到薛万彻怒气冲冲还待开口,连忙一把将其拉住,无奈道:“区区小事,何至于此?都是自家人,自当以和为贵,闹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薛将军稍安勿躁,此事就此作罢。”

    薛万彻不忿:“这人乃是末将族人,远征吐谷浑之时便鞍前马后的跟随在末将身边,若是不能为其讨个公道,某哪里还有脸见人?”

    “行啦,快快将其送去救治,稍后厚赏一番不就行了?”李元景面色阴郁,不满说道。

    不过一个部曲而已,就算是死了,难不成还让谁给他偿命不成?

    这薛万彻当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今日再次宴会,请来平康坊里叠翠楼的歌姬唱曲儿,李元景见这歌姬清纯可人便生了爱慕之心,出言**,却不料这女子却是个刚烈的,执意不从。

    不从就不从呗,他李元景甚为亲王,天底下什么样的女子尝不到,何至于去逼迫一个烟花女子?就算是用强而得手,传出去那也是大大折损颜面的事情。

    却不料薛万彻这个匹夫二话不说,就将人从屋子里给丢出来……

    这人不仅脑子不好使,更是个惹祸精啊!

    当初陛下不若就任其饿死在终南山里算了,何苦爱其勇武将其招降呢……

    薛万彻无奈,只得作罢,却兀自恨恨的瞪着房俊。

    将伤者抬走送去治疗,房俊又命人打赏了几名歌姬将其遣散,正想回雅室与李恪马周继续,却不料李元景提议道:“都是自家人,何妨坐在一处亲近亲近?来来来,都来吴王这边坐坐,大家好生欢饮一番。”

    说着,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自顾自的进了雅室……

    李恪无语,与马周房俊对视一眼,苦笑摇头,只得说道:“王叔说得没错,大家一齐坐坐吧。”

    他发了话,马周房俊只得依从。

    薛万彻满心不愿意,但是见到李元景连连使眼色,便憋着气就座。

    喊来堂倌活计添置了杯碟碗筷,又加了几道菜,众人纷纷落座。

    气氛沉闷,李元景敬了一圈酒,这才笑道:“刚刚是薛将军唐突了一些,不过那歌姬嗓子当真是好,将二郎那首词唱的百转千回,简直令人心驰神往。”

    房俊摇头道:“若是放在平日,自然是诗酒风流、慨而当歌。只是如今黄河水患、生灵涂炭,再是这般寻欢作乐,那可当真是不合时宜。吾等在此对酒当歌,却可知据此十里之遥便是长安人市?陕州百姓生灵涂炭、啼哭哀嚎,求一温饱而不得!”

    马周默默饮了口酒,心思沉重。

    李恪停杯投箸,默然不语。

    李元景却是面色难看……

    这算什么?让我下不来台?

    他心中暗恼,也暗暗称奇,这房俊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往与自己颇为亲近,现在非但渐行渐远,且处处作对……

    可房俊是必须要拉拢的,即便其被贬斥出京,那一身才华本事亦是当是少有,只要能够将其收归旗下任凭自己驱策,不说别的,单单只是敛财一道,便足以在短时间内聚拢其巨额财富,使得自己如虎添翼。

    心有此想,他面色阴郁,压抑着恼火,强笑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尤其是人力可以抗拒?吾等也只能听天由命,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罢了。说起来,本王向来羡慕二郎敛财之术,若有闲暇,当好生交流一番,互通生财之道。”

    房俊想起前世看过的一段话,便哈哈一笑,摇头道:“下官虽然薄有身家,却远未至荆王殿下那般富有。更何况,下官敛财之术与殿下大有出入,却不可同日而语。”

    李元景乃是皇室之中有数的富豪,李孝恭之外,就数他最富。

    闻言,李元景奇道:“二郎此言何意?”

    房俊道:“下官薄有家产,殿下库府殷丰,却非是同道之人。就比如这酒,同时用钱买来,下官喝着是琼浆玉露,殿下喝来,却说不得便是鸩酒祸水……”

    薛万彻勃然大怒,一拍桌案,叱道:“放肆!”

    李元景连忙一摆手,嗔怪道:“哪里就至于生气?”而后看向房俊,奇道:“这话怎么说?”

    房俊悠然道:“下官这酒,取粟于颜渊负郭之田,去秕于梁鸿赁舂之臼,量以才斗,盛以智囊,浸于廉泉,精诚为甗,梧桐燃火,志同道合烧灶,以尧之钵、孔之觚飨之,所以饮此酒,清者可以为圣,浊者可以为贤!暖心暖胃暖人生……而殿下之酒不同,乃盗跖之粟酿成,取贪泉之水,阿谀奉承烧灶,红巾翠袖洗器。误饮一杯,则廉者贪,谨者狂,聪者失听,明者昏视……对于殿下来说,这不是祸水吗?”

    薛万彻一脸懵然,这都说的是啥?

    那是武夫,虽然略读经书,却不明深意,没有听出这番言语之中的揶揄讥讽。而李元景、李恪皆是出身皇族,自然精通经义,马周更是熟读经史才思敏捷,当然听得出其中之韵味。

    李恪差点抚掌叫好,王叔你向来自诩乃是皇族之陶朱,这回见识到差距了吧?

    马周则心中敬服,原来骂人也可以骂得这般文雅……

    李元景却是怒气冲天,差点就想掀桌子走人!

    你家的钱就是清清白白赚来的,我家的钱就是贪腐劫掠而来?

    简直岂有此理!

    李元景素来在人前构建出的和善笑容顷刻崩塌,阴狠的性情彻底爆发,勃然大怒道:“房俊!当真是好胆!你可知此言等同于污蔑皇室亲王,按律当诛九族?”

    他愿意笼络房俊,哪怕房俊即将被贬斥出京,他也还是看重房俊的自身能力,一旦网罗旗下为为自己带来极大的好处,在自己向往的道路上又更大的裨益,如虎添翼。

    可是绝非没有房俊就不行!

    说到底,一旦房俊被贬斥出京,怕是只要当今陛下在位,房俊便永无回京之日。待到房玄龄致仕,他一个驸马都尉又能有多大的能量?至于将来房俊会不会再次返京逆流而上……只要太子倒台,无论是魏王李泰亦或是晋王李治上位,谁会重用昔日太子的班底?

    甚至于在李元景看来,只要一切顺利,到了那一天坐在那个天下至尊的位置上是谁都说不定……

    所以房俊居然这般阴损恶毒的嘲讽侮辱自己,李元景觉得不能忍!

    房俊面无惧色,淡然道:“王爷向来不务正业,居然连语法都搞不清楚。没错,‘污蔑皇室亲王’罪当诛灭九族,但是请注意,是‘污蔑’!何谓‘污蔑’?便是指的栽赃构陷。若是王爷心中不忿,大可请求御史台派出竟敢御史联合户部官吏清查你我双方的家底,看看到底在下是言之有物,亦或栽赃构陷……王爷,敢不敢?”

    房俊要得就是李元景发怒,李元景不发怒、不讲自己视作眼中钉,如何能够跟他清晰的划出界线?以往的自己与柴令武、李元景等人多有纠葛,若是不能让外界感受到双方的裂痕,如何将自己与面前这个蠢不可及却心比天高的家伙分割清楚?

    事实上,历史上自己与李恪、李道宗等人的悲剧,正是被李元景牵连在内。

    李元景被房俊怼得面红耳赤、心惊肉跳!

    他当然不敢……

    一旦当真御史台与户部介入调查他的家底,且不说有多少贪腐劫掠之案底能够使得他锒铛入狱,单单那远超他这个亲王爵禄以及王府收入十数倍甚至数十倍的财富,就足够皇帝砍他的脑袋十回八回……

    手指着房俊点了点,李元景再无话语,愤然转身离开,“噔噔噔”便快步下楼,对身后吴王李恪的劝阻呼唤置若罔闻。

    他只是心中疑惑,为何房俊这棒槌以往对自己言听计从,最近几年却不仅渐行渐远,而且显然要与划清界线、分道扬镳?

    难不成是自己的心思隐藏得还不够深,被房玄龄甚至是陛下那些老狐狸给看透了?

    最为可虑者,就算是之前陛下对自己未曾起疑,但是当房俊这番话语传扬出去之后,谁料得陛下会不会当真对自己来一个彻查?一旦自己隐藏的财富暴露出来,那可就真真要了老命了!

    你一个皇室亲王,要那些财富做什么?是等着收买大臣,还是要招兵买马?

    思虑及此,李元景通体冷汗,心焦如焚!

    回到王府左思右想,那股被看透的忧虑一直萦绕心头,忧郁暴躁之下杖毙了两个打翻茶盏的婢女,而后愈发觉得心虚胆怯,干脆收拾一番细软,带了两名姬妾数十护卫,当日便出了长安城,前往洛阳宅邸躲避一些时日。若是宫里当真有了什么动静,便即刻乘舟东下,扬帆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