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黄沙万里。
炽热的风在滚烫的砂砾表面掠过,带起一股股热浪,在刺眼的阳光下于地表形成上升的气流,远远望去,仿佛空间已被撕裂扭曲……
起伏的黄沙丘陵漫漫无际,一处绿洲掩映在丘陵之间的峡谷之中。
上百匹战马甩着尾巴不时低头将嘴巴伸进绿洲之中的一处水泽,纵然水泽太浅水温已被太阳晒得温热,战马却依旧喝得畅快,时而抬起头警惕的看看四周,打个响鼻。
数十名士兵在上游光着膀子“扑腾扑腾”的跃入水中,丘陵的顶处自有哨兵警戒望。
水泽不远处是一座刚刚搭建的营帐,卫兵匆忙搭起锅灶,引燃篝火,食物的香气在营地里弥漫。
营帐之中。
李绩顶盔掼甲正襟危坐,清癯的容颜古井不波,手里捧着一份军报细细阅读,时而拿起身旁放在桌案上的水杯喝一口水,神情天然。
浑身上下半点汗渍也无,浑不似横扫西域狂飙突进的戎马倥偬。
而他面前的魏王李泰却是汗流浃背,扯开衣领,“咕嘟咕嘟”的灌了一大罐子清水,长长喘了一口粗气……
“娘咧!进了**月份,西域这鬼地方真的是不能待啊,白天这日头跟下火似的,半夜的时候又冷得要命,真是怀念长安啊!”
跟随大军出征,马不解鞍转战千里,刀火战阵肆意冲杀,即便是一贯文绉绉以文采著称的魏王李泰,现如今亦是言语无忌放浪形骸,体型虽然一如既往的肥硕,但是晒黑的皮肤却显得敦实强壮许多,很是有了几分军伍之中的粗犷之气。
浑不似以往白惨惨一身肥肉走上几步都气喘吁吁的模样……
李绩呵呵一笑:“行军固然苦累,然而殿下这一路坚持下来,倒是让末将刮目相看。只是就算殿下留恋西域大漠的异域风光,怕是也待不了几天了,届时长安的美人佳酿曲水流觞,还不是任由殿下享受?”
李泰微微一愣,神色有些尴尬,吱唔半晌,道:“这个……哈哈,说起来,倒真是有些想家了,父皇多日未见,不知龙体是否依旧康健,兕子的病情每到仲夏便会加重,不知是否被病痛折磨得难过,长乐现在孑然一身,坊间流言蜚语定然难捱,还有高阳……那丫头虽然母亲早逝,但聪明活泼,自小在宫里便被父皇以及兄弟姊妹们宠着,现在嫁为人妇,怕是依旧难改刁蛮习性,房玄龄固然谦谦君子,可那位卢夫人却是个剽悍的,再加上房俊这个棒槌,也不知会不会让她受气,可就算是受气了,怕是也没人给他出头,太子软弱,稚奴尚幼,老三跟房俊沆瀣一气,李佑那小子见了房俊腿都打颤怕得要死……”
说着说着,却是一脸唏嘘。
又何止是高阳公主?
他魏王李泰自幼便让李二陛下百般宠爱,平素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喝叱,几时离家万里随着大军转战西域?
虽然年岁不小了,但想家亦是必然的……
李绩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少顷,他意味深长的看着魏王李泰泛黑的面容,慢条斯理的说道:“京中风起云涌,殿下怕是现在如坐针毡,恨不得肋生双翅,一夜之间便飞回长安参与其中吧?”
李泰脸色一变,张口欲言,却被李绩挥手打断。
将手里的水杯放在桌案上,李绩淡然道:“殿下何必辩解?这些时日以来,你我虽然说不上出生入死,却也算得上是同甘共苦,袍泽一场,所以末将此刻有一句话想要送给殿下,若是有狂悖之处,还望殿下莫怪。”
李泰忙道:“英国公何必这般?您是本王的长辈,更是父皇的肱骨之臣,若是能够有幸得到您的提点,实乃本王的荣幸,不过有什么话,还请英国公直言无妨,本王定然铭记。”
“呵呵,殿下言重了,末将只是随口言之,殿下自然姑妄听之……”
李绩眉毛挑了挑,轻声道:“身为皇子,心有争储之意,这本是寻常事,谁人能没有私心呢?然而末将想要说的是,无论任何时候,做任何事,都要严守底线,就算是天大的利益放下眼前,若是需要突破底线才能去获得,还应仔细权衡才是……”
他盯着李泰的眼睛,缓缓说道:“这世上有些事情可以做,甚至可以做错,大不了从头再来。然而有些事情,一旦一只脚他出去,便犹如坠身悬崖,却是再无后退之路……千万不要轻视陛下的决心。”
李泰浑身一震,不可思议的看着李绩。
一直以来李绩对于储位的态度都是保持中立的,从来都不曾在任何场合跟任何人表达过任何倾向,即便是太子当面,亦是不冷不淡、不远不近。
这会儿居然对自己说出这等话语,是当真在劝诫自己,亦或是别有用意?
李泰想不明白。
即便李绩在朝中素来低调,但是能够在将星云集的大唐军中成为李靖之后的军方第一人,权谋机变绝对是最顶级的那一种。这样的人,一言一行岂能没有用意,又岂能如此浅显?
李泰惊疑不定,李绩却已经不再多言此事,而是起身走到撑开的窗子边上,大量着外头近处的绿洲水泽以及远处隆起的沙丘炽烈的阳光,感慨说道:“吾等脚下之地,便是精绝国的王城精绝城,《汉书》曾记载此地距离长安八千八百二十里,户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胜兵五百人……然而现在你看,泽地热湿,难以履涉,芦草荒茂,无复途径,唯一条几乎被黄沙掩埋的古道仅得通行,除去往来商旅将此地作为中转歇息之地,哪里还有一户住民?百年时光,曾经兴盛富庶的古国已然随着黄沙的肆虐飘散淹没,更何况是人间那虚无的功名利禄?百年之后,一如眼前之漫漫黄沙。”
李泰头痛欲裂。
他一向对自己的心智谋略颇为自负,然而现在方才知道与李绩这等真正的人精相比,差距不是一般的小。
人家就站在他面前,说的话清清楚楚一字不差的传进耳朵里,可若是没有最后这一句,任凭他李泰想破头,也听不出其中之含义。
特么的,有话你就不能明说,非得这么云山雾罩?
然而李绩已经抬腿走向门口,到了门口处停步,回头对李泰说道:“半月之后抵达且末城,若是殿下有心返回长安,可自行北上鄯善进入玉门关回转关中。”
然后大步离去。
李泰呆坐帐中,纠结不定……
*****
房府。
夜漏三更,府中下人多已安睡,后宅之内依旧烛光明亮。
一身常服的房俊坐在卧房靠窗的书案旁,聚精会神的看着苏定方带回来的关于华亭镇的奏报。
华亭镇不仅代表着大唐税制改革的成败,更是房俊构想之中的大唐商业雏形,甚至还有水师驻扎、船厂设立,是以即便房俊身在长安,对于华亭镇的关注却一刻都未曾放松。
某种意义上来说,华亭镇便是他的梦想之根基所在……
身后传来脚步轻响,房俊并未第一时间回头,直到一股淡雅清幽如兰似麝的香气钻入鼻中,房俊才将目光从桌上的奏报当中收回,回头望去。
高阳公主盈盈俏立,正挥手命侍女退出,随便吹熄了几盏蜡烛,只留下一盏灯烛,放下门口的轻纱。
然后便唇角含笑,眼波流转,一瞬不瞬的盯着房俊。
露出细直的雪颈,颈背黏着几绺湿濡发丝,似是刚刚沐浴完毕,随意披了件薄纱大袖,腰间松松地系了根带子,轻薄的衣衫几乎被晕黄的灯焰映透,浮露出两条细腿剪影,敢情底下无有襦裙,仅上半身穿着一件水蓝色滚乌边的缎面肚兜……
房俊狠狠咽了口唾沫,吃吃道:“你你你……你要干嘛?”
高阳公主眼眸一转,咬着红唇红着脸儿,道:“要。”
房俊一愣,问道:“要什么?”
随即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人的一贯套路么?今日被高阳公主来了一个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己居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房俊蹙眉,有些不悦:“这几日在终南山的道观,跟房陵公主走得很近吧?”
那位房陵公主不是个正经人,对于高阳公主与长乐都跟房陵公主亲近,房俊很是有些不满。
不过长乐公主自然是轮不到他来不满的……
高阳公主轻轻解开腰间的带子,上前一步,仰首望着房俊的眼睛,声音魅惑:“相公怎么知道?本宫还跟房陵姑姑学了几招伺候男人的手段呢,只是不知郎君想不想试试……”
房俊再次咽了口唾沫。
这不废话么?
心里固然鄙视房陵公主不守妇道,可现在高阳公主居然学了什么手段,不用在自己身上试试难道还去找别的男人?
房俊兽血沸腾,猛地抄手将高阳公主打横抱起,在高阳公主惊叫声中,将其丢在床榻之上,狞笑道:“那就让本郎君见识见识,殿下到底学会了何等绝学!”
一时间烛影摇红,娇喘细细,不足为外人道也……
房家湾码头。
一船船来自林邑国的稻米被吊杆自船上卸下,而后装载在码头的平板大车上,这种大车有八个轮子,寻常几千斤货物轻易便能装载,八个轮子皆在地上铺设的轨道上行驶,由四匹健壮的黄牛拉车,将稻米运至不远处的仓库暂时存放,稍后会运往关中各处常平仓以及粮库。
岸上的百姓、民夫对此喜闻乐见,这么多的稻米运抵关中,便意味着无论今年的年景如何,最起码粮价不会上涨,不会挨饿。
然而关中的一众粮商眼中,却无异于断了他们的财路……
粮商因何盈利?
寻常时日贩卖粮食,本大利薄,其实并无多少利润可图。粮商们最喜欢的便是囤货居奇,平素随意经营,一旦有些水涝虫害亦或战争动荡影响粮食收成,便立马大肆收购粮食使得粮价骤然高涨,而后将收购的粮食囤积起来,待到市面上没有什么粮食出售了,饿得两眼发花嗷嗷直叫的百姓还不是任由他们将粮价拼了命的往上翻?
朝廷纵然有常平仓、义仓等机构调节粮价,但自古以来官官相护蝇营狗苟,那些有影响力的粮商,哪一个家里不是簪缨门阀、高官显贵?
所以粮食该缺的时候还是缺,该涨的时候还是涨……
然而现在却不同,每年两季林邑国的稻米进入关中,导致官府的粮库里稻米堆积如山,加上自从义仓粮食倒卖的案件之后,御史言官们成天没事儿干就盯着这些稻米打转转,希翼于逮住一个害群之马予以严惩,以此提升自家在民间的影响力,还有谁敢以身犯险?
至于囤货居奇就更别想了,囤货居奇的另一个解释便是物以稀为贵,现在市面上有着无穷无尽的粮食,就算想囤,谁又能囤得起呢?
故此,率领水师远渡重洋在林邑国建立海港,并且将林邑国稻米运输回国的房俊,在民间的声望一时无两!
*****
一身便服的房俊与太子在码头上闲逛,齐王李佑罕见的陪着,负着手挎着膀子,一双贼眼东张西望,浑然没有半分王孙公子的气派,倒是更像市井之间的纨绔地痞……
身周十数名精锐禁卫亦是身着便服护卫安全,远处更有数十名东宫禁卫混杂在码头的民夫、商贾之中,严密注意着附近情形。
听着周遭百姓民夫时不时冒出来的对于的感恩之语,李承乾羡慕佩服的同时,也有些微微吃味:“二郎这名声,啧啧,当真是官场之上臭不可闻,民间却万家生佛啊!”
太子殿下难得的开了个玩笑……
房俊呵呵一笑,低声道:“微臣倒是无意为之,只是坚持一贯的态度而已,面对朝堂诸公之时,谁惹了我就揍谁,面对天下百姓之时,则是尽到一个官员的职责,仅此而已。”
李承乾失笑,眼睛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四周,摇头道:“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不仅仅是谁惹了我就揍谁这句话不容易做到,便是尽到一个官员的职责也很难,天下官员无数,若是有一半人做得到对得起自己的职责,何愁大唐不兴,何愁百姓无衣无食?”
天下事便是如此,往往越是简单的事情做好了效果越好,然而越是简单的事,却越是很难做到……
人心私欲,古今如是。
房俊赞道:“殿下虽然长于皇宫之内,但是对于世情疾苦却有着充分的认知,的确有明君之潜质。”
李承乾失笑道:“你居然当真本太子的面点评本太子的能力?若是换了隋炀帝那暴君,说不得便是因为这一句话就记恨在心,等着异日登基,就跟你算算旧账。”
房俊也笑道:“呵呵,按照殿下您这个意思……那么您现在身为储君就想着登基之后如何如何,若是被陛下知道了……”
“……”
李承乾吓得脸色一白,先是环视一眼左右,继而瞪着房俊惊怒道:“要死啊你?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语怎能乱说?你死不死不要紧,莫非还想将孤牵连在内?”
说着,眼神瞟着齐王李佑。
李佑起先并未注意两人说什么,精神都被码头往来穿梭的商贾和堆积如山的货值所吸引,心里琢磨着这般诺大的码头如此兴旺,房俊这棒槌一天得赚多少钱?
继而才发现身边的谈话诡异的停顿了一下,下意识的看向两人,正巧跟太子心虚的眼神对碰,奇道:“太子哥哥你瞅着我做什么?”
李承乾干咳一声,柔声道:“这个……老五啊,刚刚为兄只是一时失言,你呢,别放在心上,行不?”
一众兄弟当中,他与李佑的关系并不亲近。
即非一母同胞,亦看不上李佑粗鄙浪荡的做派,今日同行也是正巧去房府的时候碰上李佑也在。
现在他这个储君的位置虽然暂时稳固,可饱受折磨的李承乾精神早就绷得紧紧的,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吓得不行,随时可能被父皇废掉。李佑虽然绝无成为储君之资格,可若是存心使坏,将刚刚这句话传到父皇耳内……
虽是无心之言,可谁知道父皇会怎么想?
李承乾心里叫苦不迭。
李佑眨了眨眼,一头雾水:“你们刚刚说了什么,我没听见啊,要不太子哥哥再说一次?我这刚才都在大量这些商贾呢。”
李承乾也摸不准李佑到底听没听见,不过怎么可能重复一遍?他又不想死……
当即转移话题,随着李佑的口风说道:“这码头当真繁华,瞧瞧这汇聚天下的商贾,不仅有西域的胡人,还有突厥人,甚至还有昆仑奴……孤现在都忍不住想化作一个商贾,在这些胡商商谈生意、互通有无,凭自己的本事赚钱,当真是一件快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历史上这位太子殿下最出名的两件事,一件是将一个叫做称心的**养在宫内宠幸恩爱,一件便是在宫内安排了一些胡商弄出一条“商业街”,他自己则化身平民,自由买卖……
房俊差点没吓死,万一李承乾当真起了那份心思,以后在宫里将这条“商业街”鼓捣出来,李二陛下震怒之下派百骑司仔细一查,原来根源便是今日陪同他房俊在码头上的时候心生此念……
李二陛下剁了他房俊都是轻的。
房俊连忙说道:“殿下说笑了,您乃是国之储君,岂能亲自去做这等商贾之事?微臣这码头看似热闹,其实也赚不多少钱,殿下您还是别惦记了。”
好好的当你的太子就好了,美人如云佳丽三千,何苦贪恋一个**?
在东宫里弄“商业街”这种游戏就更别玩了……
三人随意行走,饶有兴致的看着码头的繁华忙碌。
李承乾兴致满满:“放眼大唐,论起货殖之道、生财之术,你房俊若自认第二,谁敢称第一?谦虚了。孤虽然不能投身商贾,但是对于商贾之道却甚有兴趣,二郎你不妨说说,若是孤当真做买卖,做哪一个行业赚钱比较快?”
一侧的李佑看似东张西望,实则耳朵已经悄悄竖起来。
房俊负手走在李承乾一侧,稍稍落后一个身位,闻言随口说道:“做生意这种事情,一则所谓做熟不做生,再则,便是迎合潮流、创新立异。”
他随手指着道路两侧货栈里堆积的药材、绸缎等物,道:“药铺、绸缎铺。亦或是酒楼饭庄这等营生自古皆有,虽然大多都是赚钱的,但是做的人多,很难脱颖而出,利润自然有限。”
他又指着河道上如云舟楫:“这些货船来自天下各处,幽州、山东、江南,甚至岭南……若是让这些货船将天下各地的特产运输至关中,集中一处展示发卖,统一定价保证时鲜,买者可随意挑选,定然购者云集、日进斗金。”
说得挺复杂,其实就是一个超市的概念。
照搬后世的超市肯定是不行的,这年头就算水路畅通,交通依旧落后,很难保证各地货物抵达关中之后的保鲜程度。但仅仅是利用超市那种形式吸引目光,将一些不易变质的各地特产货物统一销售,令百姓产生强烈的好奇心,应该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起码在一个阶段之内大火特火是肯定的。
李承乾点头称赞:“天下货殖汇于一处,单单是这其中的意义,也足以使得商客甘愿光临了,二郎不愧为‘财神’之称,随意道出的一个买卖,便足以聚敛万贯财富。”
房俊谦虚的回应两句。
一旁默不作声的齐王李佑却听得双眼发亮,眼珠子骨碌碌乱转……
正如刚刚太子之言,放眼大唐,谁人敢在货殖之道跟房俊一较短长?
齐州房氏本是山东一个莫等士族,即便是在当地都算不得出类拔萃,更遑论与那些动辄传承百年的关陇世家相比。房玄龄固然功勋卓著以至于被陛下擢升为天下首辅,但是对于经济之道,房玄龄的确并不擅长,远远不语长孙无忌、高士廉等人。
然而房俊横空出世,短短几年间便赚取了那些世家门阀累积百年的财富,谁人能不惊叹?
尤为重要的是,无论玻璃的烧制、房家湾码头的建立、将曲江池畔的山林皇帝经营成长安“最宜居”的里坊天价出售,华亭镇市舶司的垄断利益,亦或是江南盐场那天文数字也似的财富,每一桩每一件,所走的道路都截然不同,即便是旁人想要效仿,都无处下手……
所以,房俊看好的买卖,那怎么可能不赚钱?
不但要赚钱,肯定还得是大赚特赚的那一种……
李承乾细细琢磨一番,抚掌赞叹道:“二郎对于经济之道的造诣,说一句旷古烁今亦不为过,大抵也唯有古之管仲、陶朱可堪比拟,放眼当世,无出其右。可叹孤身为储君,断然不可沾手商贾之事,否则定要与二郎合作一回,过一过这日进斗金的瘾头。”
齐王李佑在一旁闷不吭声,若有所思。
少顷,李佑忽然一捂肚子,叫道:“哎呦,不好,大抵是早晨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肚子这么疼呢……”
李承乾忙道:“可有大碍?”
李佑道:“不妨事,不过确实疼的厉害,太子哥哥你且跟二郎慢慢逛,兄弟先回府让郎中诊治一番。”
李承乾道:“回什么府,赶紧去宫里让御医瞧瞧,千万莫耽搁了才好。眼下关中数地都传来疟疾爆发的奏报,不可大意。”
这年头医疗水平极其低下,对于疟疾这等恶疾并无太好的医治之法,即便是宫中的御医也只是能够稍稍缓解,一旦病情严重也是束手无策。尤其是这种病传染性极强,若是无法迅速根除,很快便在一地肆虐开来,无可遏制。
这些时日关中数地屡屡有疟疾的奏报传来,朝堂之上已经很是紧张。
李佑貌似吓了一跳,连忙道:“多谢太子哥哥,某这就去宫里让御医诊治。”
言罢,转身带着几个齐王府的禁卫匆匆离去。
李承乾一脸担忧,埋怨道:“这老五当真是不省心,如此大事怎地这般轻忽视之?万一染上了疟疾,那可如何是好!”
房俊倒是瞅着李佑不像染病的模样,那家伙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必然是打着什么鬼主意……
“殿下勿忧,齐王又非是孩童,焉能不知轻重?”
李承乾想想也是,虽然关中数地发现疟疾病患,但都是在边缘山区地带,否则长安早就戒严了,岂容商贾平民随意进出?
他很少出来散散心,加之腿脚不便,逛了一会儿,便有些气喘吁吁。
房俊便在一旁摇摇头,劝谏道:“殿下乃国之储君,自应注重身体,不仅要调理饮食,更要加强锻炼才是。”
李承乾不以为意,没接这个茬儿,而是看着河道上往来穿梭的货船,兴致盎然道:“有时候真挺羡慕这些商贾,可以走南闯北见识大唐的锦绣河山,领略各处的风土人情,悠游天下,何其快哉?”
房俊失笑道:“殿下莫非只看到他们自由自在,却未曾看到他们每到一处皆被税吏盘剥、豪强欺榨?”
李承乾也笑:“二郎以为孤是那‘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不知人间疾苦?不过是一时感悟而已,难不成你让孤拿这个太子的身份去跟这些商贾互换?呵呵,再者说,就算是互换过来,有二郎你这个汇聚天下特产的法子,也定然可以赚取万贯家财吃喝享乐,不也挺好?”
“哪里那么容易?”
房俊摇摇头,指着身侧一处货栈,道:“微臣的这个经营模式,可以叫做‘超级市场’,核心的理念便是新颖便捷、。然而即便是长安百姓、京师之民见多识广,可是对于天下各地的特产,又能了解多少?比如这间货栈之中的茧蛹……”
说着,领着李承乾走进货栈敞开的门脸,见到里边用木箱装盛的东西,货栈的管事自然识得自家老板,连忙推开面前的账簿上前赔笑道:“二郎今日怎地有闲来码头转转?”
房俊微笑着颔首示意一下,并未多言,扭头对李承乾问道:“殿下可识得此物?”
那管事还在点头哈腰一脸赔笑,此刻听闻房俊对这位衣饰华贵的青年称呼“殿下”,再见到这青年跛着脚上前探看装在木箱里的茧蛹,顿时吓了一跳,嫩不成这便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连忙束手立于一侧,不敢插言。
自家二郎在外面凶名赫赫,但是熟悉的人都知道他平易近人,就算是码头一个苦力民夫,也可以拦住他随意的聊上几句,若是家中有甚过不去的坎儿,只消得在房俊面前央求几句,房俊往往便会派人查实,如果确有其事,绝对不吝伸出援手。
所以房俊的名声在码头民夫中间好到爆炸,大家也不怕他,只是尊敬他。
可谁知道太子殿下的性格如何?万一自己说错话害得二郎被太子迁怒,那自己可就万死不足赎其罪!
谁不知道房二郎以后便是太子殿下的肱骨之臣、左膀右臂呢,万万不可给二郎招黑……
李承乾哪有心思理会一个小人物的心思?
他上前探着头,便见到木箱子里密密麻麻的茧蛹,让人看着心里发毛,顿时吓了一跳,惊问道:“此乃何物?孤前所未见。”
房俊呵呵一笑,倒是并未嘲讽太子殿下孤陋寡闻没见识,说道:“其实此物很是常见,江南亦或蜀中多得是,蚕吐丝上簇结茧之后便会变成此物,唤作茧蛹。殿下请细看,这茧蛹体色淡黄,茧体柔软……”
说着,他伸手捅了一下,那茧蛹便蠕动几下,“这是新鲜的茧蛹,再过十天左右,它就会变成蛾,会飞……”
李承乾瞪着蠕动的茧蛹,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爬来爬去,难受得不行,点头道:“孤倒是听闻过这东西,先是蚕,后是蛹,然后化蛾,很神奇……不过这里存放这么多的茧蛹作甚。是药材店收购来的?那也用不着这么多啊!”
这玩意他没见过,却听过,毕竟天底下养蚕的不在少数,茧蛹也没什么稀奇。而且这玩意可以入药,生津止渴、消食理气,还能治疗小儿疳积,可即使入药也不过一个方子里放上那么一两半两,眼下这货栈里头得有多少茧蛹?
上千斤肯定是有的!
这是要都做成药,让全长安城的人都吃上一口?
结果他的念头刚起,房俊便已经说道:“入药用不了这么多,这是用来的。”
李承乾眼珠子都瞪圆了:“吃?!”
然后再回头看看那蠕动的茧蛹,想想一下将这虫子吃进肚子里的感觉……瞬间就觉得自己肚子里好似也有东西在一阵阵的蠕动,恶心得差点吐出来。
房俊看着李承乾惨白的脸,笑道:“殿下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事实上,这茧蛹不仅可以入药,还可以吃,味道极其美味,在江南和蜀中的一些地方,很早便有人食用此物,只是鲜为人知而已,大多数人看着恶心,谣传此物有毒,都是在吐丝之后便丢掉了,着实浪费……殿下试想,天底下似茧蛹这等美味之物,关中人见所未见,您将它搬进超级市场,谁敢买?可若是不卖它,如它这般关中人未曾见过的各地特产数不胜数,难道您都不卖?如此一来,您的这个超级市场,又跟寻常的杂货铺子有何区别?坊市之间杂货铺子不计其数,百姓何必来您的超级市场买东西呢?”
李承乾细细一想,还真是……
他对货殖之道略有见解,知道想要吸引百姓就要扩大规模、增多商品种类的道理,而且通过扩大经营规模可以有效的减低成本,成本下来,价钱自然就低,更加可以吸引百姓前来购买,这是一个良性循环。
然而若是将天下各处的诸如茧蛹这等特产都拿来……谁敢买?
别说吃了,就是这茧蛹,看着都恶心啊……
谁知房俊还没说完:“殿下以为只有这么一个困哪吗?事实上,还有更麻烦的事情,解决不了,这种超级市场就得把东家赔死,即便您是一国之储君,照样能赔的您破产……”
齐王李佑没有听到房俊跟李承乾解说“超级市场”的几个难点,他只是听了个开头,便亟不可待的离去。
李二陛下诸子之中,李佑最爱钱。
这倒也无可厚非,他本身才华就比不得诸位兄长,储君之位更是轮上两个来回也轮不到他,偏偏还有着一个天潢贵胄的身份,除了贪图享乐之外,还能干什么呢?
可贪图享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只要是玩儿,那就得需要钱……
自从被李二陛下在齐州召回京师之后,那边皆有“东大唐商号”向高句丽贩卖玻璃制品的路子也彻底断绝,李佑又向来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光凭着亲王的那么点禄米俸禄怎么能够花?
这日子便一天一天的难挨下去……
此刻陡然听到房俊“超级市场”的主意,顿时就动了心。
有心想要照作,又怕太子和房俊不满,合作的话他又不愿,岂不等于将自己的钱分给别人?
火烧火燎的回到府中,苦苦思索要如何才能将这个“超级市场”开起来,还不至于让太子和房俊翻脸。
至于肚子疼,自然纯粹是借口……
正巧他的舅舅阴弘智登门拜访,李佑便将此事说了,让阴弘智为其出谋划策。
阴弘智乃是前隋骠骑将军阴世师的幼子,与齐王李佑的生母阴妃是亲兄妹。其父阴世师曾派捕吏劫杀李渊第五子楚王李智云及捣毁李渊父祖的公墓、家庙,遂使得李渊对其恨之入骨,因此当李渊攻下西京大兴城后,就把守将阴世师、阴骨仪兄弟连其三族诛杀殆尽,唯独放过阴世师幼子阴弘智与幼**月娥二人。
李渊称帝后,把阴月娥赐给征战有功的次子秦王李世民,成为他的妾室。
隔年,生下齐王李佑。
玄武门之变前夕,身任秦王洗马的阴弘智揭发太子李建成“昆明池之变”阴谋有功,为此在李世民称帝后,升迁至吏部侍郎、御史中丞等高官显职,其外甥齐王李佑册藩就国后,兼任齐王府长史,其姊阴月娥也受宠于李二陛下,遂升级至一品夫人。
阴弘智一向谋略深远智计出众,朝中不少勋贵皇族尽皆与其交好,声势很盛。
李佑将舅舅让到座位,命婢女奉上香茗,将自己的苦恼说了。
静静听了李佑的言语,阴弘智顿时显得有些激动:“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也!”
一直以来,他都对家族的血海深仇耿耿于怀,无时无刻不在思量着报仇大业。不过他是聪明人,知道眼下大唐根基已固,若是想要推翻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所以将心思放在李佑身上,竭尽心力的想要帮助李佑成为储君,登基大宝,便已算是间接报了大仇。
而想要助李佑逆袭上位,无论是拉拢群臣该立储君,亦或是效仿陛下实行兵谏,说来说去都离不开一个字钱!
而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
“那房俊素有‘财神’之称号,点石成金的本事天下无双,他既然能够向太子谏言这个生财之道,那就必然会大赚特赚,毋庸置疑!”
阴弘智两眼放光。
事实上,房俊的生财之道早已成为天下的传奇,即便是他的敌人对头也不得不对这一点敬佩不已,使得所有人都对房俊产生一个近乎于盲目的信任只要是房俊的买卖,赚钱是必然的,想赔都不可能!
李佑苦笑道:“本王也知道,所以才急着回来好生琢磨琢磨……”
阴弘智断然道:“这有什么好琢磨的?先下手为强!”
李佑吓了一跳,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失声道:“舅舅你疯啦?就算你总想让我成为太子,可也没必要刺杀太子哥哥吧?”
阴弘智气得脸都白了,戟指喝道:“放屁!我何时让你刺杀太子了?”
李佑道:“那你还说什么先下手为强……”
阴弘智无语,半晌后才叹息说道:“你想什么呢?我说的先下手为强,自然是指抢在太子和房俊的前头将这个什么超级市场开起来,既然是房俊琢磨出来的买卖,赚钱是必然的,一刻也不能等!”
“呵呵,原来舅舅指的是这个……”
李佑摸了摸鼻子,讪讪的笑了一下,这才重新坐好,又皱眉道:“这个怕是不行吧?太子哥哥倒还好说,他本身也不会去经营商贾之事,就算是当真有心,若是见到我先开起来了,也必然不会与我相争。可那房俊……谁敢抢了他的买卖?”
不得不说的是,即便现在与房俊的关系修复得很好,但是当初房俊给李佑留下的阴影实在太过强烈,直到现在李佑也不敢在房俊面前犯浑,更何况是抢房俊的买卖?
那不是找死么……
阴弘智也有些踌躇,毕竟房俊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尤其是对皇子全无惧怕,更有李二陛下护着,硬着来恐怕还真就没有好下场。
就算是这个超级市场由李佑开起来了,到时候房俊大肆打砸一番,你奈他何?是让皇帝去申饬责罚,还是让京兆尹马周去支持“抄袭创意”的齐王而与房俊为敌?
可是若凭白放弃这千载难逢之机遇,又着实舍不得……
阴弘智思讨良久,忽而一拍桌案,兴奋道:“有了!”
李佑忙问道:“计将安出?”
*****
“你说什么?超级市场?”
李二陛下蹙着眉毛,狐疑的看着面前的五子李佑,觉得今日的李佑满嘴胡话自己一句都听不懂……
李佑赶紧将房俊的那一套说辞照搬出来,说得倒也头头是道。
听着听着,李二陛下的眉毛却是越蹙越紧,待到李佑说得口干舌燥,这才问道:“这都是你想出来的?”
他虽对商贾之事虽然了解不深,更说不上精通,但作为一国之君,眼界眼力自然非同小可,一眼便看出其中的核心,若是操作得当,的确是一门挣大钱的买卖。
难道以往忽视了这个从小胡作非为的儿子,居然是个商业奇才?
李佑便有些尴尬,吱吱唔唔半天,直到李二陛下已然渐渐不耐烦,这才迫不得已说道:“倒也不是儿臣自己想的,是房俊……”
李二陛下恍然,这才对嘛!
论起商贾货殖之道,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比房俊更厉害?
李二陛下自己就因为房俊的赚钱本事而受用不尽,点头道:“房俊赚钱之能力,的确无人能及,他说能赚钱,那必然就是能赚钱的。可是你对我说这些,却是有何用意?”
“这个……那个……父皇,您看儿子我也没什么大能耐,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也就所幸是父皇您的儿子,故而邀天之幸一生无忧……”
李佑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父皇的神色,见到自己的“自污”之语并未引起父皇不悦,心里郁闷父皇不拿正眼看自己的同时,也偷偷庆幸,续道:“可儿臣现在已经开衙建府,里里外外一大帮人要养着,儿臣又素来是个大手大脚的,府里早已没有余钱……那啥,反正太子哥哥也看不起商贾之事,要不父皇您跟房俊说说,干脆将这个机会让给儿臣得了呗?”
说完,便忐忑不安的瞄着李二陛下,等候裁定……
这是阴弘智给他出的主意,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
房俊之强势世人皆知,抢了他的生意,如何肯善罢甘休?所以若李佑想要这个超级市场的生意,就只能找李二陛下当靠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李二陛下去压制房俊,这才断了房俊发飙的隐患。
李二陛下当即便是一愣,气道:“你小子还真是浑得可以,你爹我堂堂大唐皇帝,你让我去帮你抢臣子的生意?”
李佑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会呢?儿臣再是不肖,亦不敢做出这等事啊!但是放在别人身上固然不成,可房俊不仅仅是臣子,更是父皇您的女婿,儿臣的妹夫……咱这完全就是家事啊!”
李二陛下想想,好像还真有点道理?
皇室抢夺大臣的买卖,那必然是昏君无疑,是要留下千秋骂名的;但若是让女婿将一个赚钱的生意交给儿子,这就跟昏不昏君的没什么关系了吧?更何况这个女婿还是那种富可敌国点石成金的……
房俊完全不缺这个买卖,更不差这点钱,若是能够让给李佑让后者以后消停一些,倒也不错,大不了给房俊一点补偿便是了,以房俊的心胸气度,想来并不会因此心存芥蒂。
最重要的是李佑乃是他众多子嗣当中最不成器、而且最不安分的一个,若是能够给他谋得这样一个营生以后可以安安分分的,实在是去了他一个心头隐忧。
“你能保证好好干,往后不胡乱惹事?”
李二陛下问道。
“父皇,儿臣保证!只要这个买卖让儿臣来做,儿臣就乖乖的赚钱,肯定老老实实听您的话!”
李佑欣喜若狂,赶紧下保证。
“那行吧,你自去张罗便是,随后为父将房俊找来好生谈谈,大不了从别处补偿一些便是……”
“多谢父皇!那儿臣告退,这就回去全力筹备,比不让父皇失望!”
“行了行了,记住,千万莫给老子惹事,否则打断你的腿!”
李二陛下警告一声,虽然也知道对这个孽子来说并不多大的作用,却也是一个父亲下意识的行为,谁不是这般苦口婆心的劝诫自己的孩子呢?
李佑千恩万谢,打了一大摞的包票,这才欢天喜地的躬身退走,只是刚刚走出大殿,便撒腿跑的没了影儿……
这等沉不住气的行径令李二陛下好生失望,气恼的骂了两句,无奈的将王德唤道身前,吩咐道:“去将房俊给朕找来,朕有话跟他说。”
“喏。”
王德领命,躬身退出,带着几个禁卫出了皇宫,将刚刚返回房府的房俊叫到了皇宫。
*****
“齐王殿下想要超级市场的买卖?”
神龙殿内,房俊刚刚进来见礼,便被李二陛下开门见山的一句话弄得有点懵……
感情李佑那小子说什么弟子疼完全就是装病,而是先行一步跑来皇帝面前讨好卖乖来了,想要经营超级市场?
超市本来就是个麻烦的行业,以大唐现在的运输条件运作起来难度太大,况且尚有诸多难题,他才懒得去做。
想了想,房俊提醒道:“非是微臣不愿将这个买卖让给齐王,而是超级市场的规划虽然看似不错,但其中运作之时难度重重,若是一时不慎便极易赔钱……”
他说的是实话,毕竟李佑这小子虽然干得不地道,他却不好让李佑凭白掉进这个坑里,毕竟现在是李二陛下出面为齐王说情,若是李佑当真赔了钱,谁知道李二陛下会不会认为是房俊从中作梗?
可这话听在李二陛下耳中却完全变了味儿……
皇帝陛下剑眉挑起,方正的脸庞怒气隐现,冷哼一声,道:“行了行了,不就是一桩买卖么,又非是玻璃那等暴利行当,区区一个超级市场,有它何益,无它何妨?”
房俊这个郁闷,我这好心好意的提醒,结果反倒是我小肚鸡肠?
正欲开口,又被李二陛下不耐烦打断:“你这厮怎地斤斤计较起来?左右不过一个买卖而已,用得着这般算计?行啦,朕也不亏待你,你身上不是还有一个十六卫将军的职衔呢,身为兵部左侍郎,十六卫将军的职衔也的确是小了点,虢国公年迈,昔年随朕冲锋陷阵所受之伤患日益难熬,已然屡次请辞,朕准备答允与他,让他可以解甲卸任颐养天年,你便担任了右屯卫大将军的职务吧。”
房俊有些懵,咱只是想要提醒你一下超市经营是很困难的,可是怎地就凭白一个十六位大将军的头衔掉下来?
大馅儿饼啊!
大唐军事力量的构成便是拱卫中枢的十六卫以及遍布天下的折冲府,而能够担任十六卫大将军的人无一不是功勋卓著、帝王肱骨的人物!
瞧瞧曾经或者现任的十六卫大将军吧,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段志玄、程咬金、秦琼、柴超、侯君集、张士贵、丘行恭……
群贤毕集,将星璀璨!
现在自己居然莫名其妙的混入其中?
房俊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心里的兴奋和狂喜。
右屯卫大将军这个名头,可不是某某侯爵可以相提并论的,这代表着从今以后便会有一卫军队归于麾下任凭驱策,一跃而成为帝国军方的强势人物之一!
固然右屯卫在十六卫当中居于末席,比不得程咬金的左武卫,却也有超过两万名精锐兵卒!
不过还好,房俊并未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懵,明白这个大馅儿饼并不仅仅是因为超市的补偿,极有对自己以往功绩的奖赏,更多的亦是李二陛下对父亲房玄龄的一种褒奖,让房家在以后的岁月里依旧有着强盛的实力,而非是徒有虚名的爵位。
这便从侧面透露出,老爹的致仕已经被李二陛下搬上了日程……
一念及此,狂喜自然大大减弱。
房玄龄的时代,终将落幕了……
房俊一揖及地,鞠躬致谢:“微臣谢陛下隆恩,房氏一族,定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皇恩!”
李二陛下兴致也落寞起来,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行了,速速离去吧,朕有些困顿,要歇息了。”
他从一个皇子逆尔篡位御极天下,身边忠心耿耿的谋臣武将不计其数,然则遍数这些大臣,却未有房玄龄一直兢兢业业无怨无悔,除去对自己、对大唐的赤胆忠诚之外,对于财富、权势,无有一丝一毫的苛求。
这是个志诚君子,却也难耐时光的流失,终于老去……
回首往昔血火纷飞的峥嵘岁月,李二陛下虎目微微泛泪,一时感慨无限。
房俊退出神龙殿,反身在内侍的带领下走向宫门,走出几步,忽而想起自己还未对李二陛下道出提示之言。不过转瞬又想到刚刚自己想要提醒却被误认为是讨要补偿,那此刻又何必妄作恶人呢?
不是我不说,而是你不听,若是到时候赔了钱,那可不怪我……
这么想着,房俊又心安理得起来,想着刚刚到手的十六卫大将军职务,嘴角得意的翘着,颇有些趾高气昂……
*****
翌日,太子李承乾得知李佑不要脸的将“超级市场”占为己有之后,大为光火,将李佑叫去东宫狠狠训斥了一顿。
李佑一贯是个死皮赖脸的,好处已经得到了,被骂几句又掉不了几斤肉,嬉皮笑脸插诨打科,弄得李承乾也很无奈。考虑到父皇到底给了房俊一个十六卫大将军的职衔不算亏待,也只是寻了几句了事。
李佑对这个“超级市场”极其上心,毕竟这可是“财神爷”房俊想出来的点子,怎么可能不赚钱?
故而热情极高,将自己的亲朋好友尽数发动起来,全力运作。
不过他也只是在听房俊大体描绘了一番超级市场的运作之法,至于其中具体如何操作却未曾来得及细听,所以如今具体操作起来,着实令他伤透脑筋。
选址、进货、定价、销售……完全一抹黑。
阴弘智让李佑去找房俊请教一番,可李佑原本就对房俊惧意甚深,现在又“抢了”人家的买卖,不过是因为父皇出面干预这才不动声色,若是自己送上门去,谁知道会不会被房俊认为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故意上门挑衅嘲讽?
那棒槌发起疯来,可不会管他李佑是不是龙子龙孙天潢贵胄,照揍不误……
见到李佑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阴弘智也无奈,只得发挥自己的人脉,将所有事物尽数揽过来,为外甥保驾护航鼎力支持。
阴弘智到底是个有能力的,固然对这个超级市场完全没概念,但是仅凭着李佑描述房俊的话语,倒也从中听取了一个大概,领会到了一些核心理念,一时间筹备得有声有色。
与此同时,房俊也履任自己的右屯卫大将军职责,来到驻扎在玄武门之外的右屯营……
历史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它可以通过诸多形式存在并且流传后世,或许是正史,或许是演义,亦或许只是流传于民间的传说……
在诸如《隋唐演义》、《薛仁贵征东》、《薛刚反唐》之类曾经流传甚广使得听众们听得如痴如醉的评书里,唐朝开国后最牛的一员将领是薛仁贵,他的儿子薛丁山和孙子薛刚后来继承他的事业,薛家也成了唐朝的柱石功臣。
在薛仁贵刚出道时备受打压,只是个小小的火头军。因为他的上司叫张士贵,此人嫉贤妒能,心如蛇蝎,处处压制和陷害薛仁贵。薛仁贵穿一件白袍,张士贵便让女婿何宗宪也穿一件白袍,薛仁贵立的种种功劳都被何宗宪冒领。后来发现事情败露,就想除掉薛仁贵。未果之后便谋反作乱,最终兵败被诛。
因此张士贵也成了民间人人得而诛之的奸臣,甚至与秦桧、赵高、严嵩并列为四大奸臣……
房俊当然知道真正的历史并不是那么回事儿,杨家将系列把北宋开国名将潘美黑成卖国求荣、迫害忠良的大汉奸卖国贼。说唐系列也把唐初名将张士贵、苏烈黑成整天搞阴谋诡计的的无耻小人。包公故事里把一代名臣庞籍黑成把持朝政、徇私枉法的大奸臣……都是演义而已。
然而正是这些演义因为传播久远故而深入人心,却使得一些不熟知历史的人先入为主,不得不说对这些人来说的确有些冤枉。
然而历史是比糊涂账,谁黑谁白谁灰,又哪里能轻易分得清楚?
*****
张士贵今年已逾花甲,按理说这等年岁的人在民间古人算得上是长寿长者,但是对于养尊处优的高官显贵来说并不算老。张士贵看上去亦是壮硕魁梧,但比之两年前房俊与他初见之时,花白的须发却将其衰老之态尽显。
玄武门外右屯卫军营大门口,前来赴任的房俊见到张士贵骑着一匹骏马在几名部曲的陪同下早已在此等候,赶紧翻身下马,上前两步抱拳道:“虢国公何故在此?”
张士贵在马背上笑道:“你这棒槌前来右屯营赴任,老夫若是不到场弹压这帮骄兵悍将,岂不要被你都给拆了这座军营?”
房俊就有些尴尬,苦笑道:“虢国公何必这般嘲笑在下?不过是性格冲动了一些,让您见笑了。”
“冲动?呵呵……”
张士贵哈哈一笑,自马背上跃下,他身后的部曲亦相继下马。
“外人皆说房二郎是个棒槌,却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试问世间有哪个棒槌在能够聚敛天下财富搏得一个财神爷之名头的同时,尚能提笔定国、上马安邦?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那一套趁早给老夫都收敛起来,莫要在老夫面前装疯卖傻。”
张士贵嘴里说着,走上前,面带微笑的锤了房俊肩膀一下,点头赞道:“好一副健壮的身板儿,哪里有半点文臣之家的文弱之气?好好干,千万别枉费老夫向陛下举荐你接任的一番苦心。这右屯营的数万二郎,老夫可就交到你的手里了,莫让他们在十六卫的同僚面前抬不起头!”
房俊愕然。
感情自己这个右屯卫大将军的职务居然是张士贵主动向李二陛下举荐的?亏得自己还以为这个头衔乃是李二陛下为了补偿从自己这里给他儿子“抢走”了超市,从而做出的决定。
娘咧,李二陛下太奸诈了……
跟着张士贵走进军营,房俊还在心中腹诽,经此一事,李二陛下那高大完美的形象在房俊心目之中悄然崩塌……身为皇帝还要这般演戏,要不要脸?!
张士贵一身便服,负手走在前头,房俊稍稍落后一个身为,以示尊敬。
张士贵一面打量着四周的营帐房舍,以及不远处巍峨的玄武门城楼和高耸的宫墙,眼目之中流露出淡淡的不舍,一面语气唏嘘的说道:“武德九年,老夫便是于此地出发,陪同陛下经由玄武门入朝,历经了那一场厮杀……之后陛下改元贞观,老夫便被委以玄武门长上,把守玄武门宿卫宫禁,更将右屯营交托于老夫之手,可谓是信重备至、荣宠无双。曾几何时,老夫亦想就这么一直为陛下守卫玄武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惜呀,当年战阵厮杀使得身上伤患处处,今年更是旧时箭疮发作,差一点老命都丢了。老夫倒非是贪婪性命,只是这般身子骨儿哪里还担当得了宿卫宫禁之重任?万一疏于职守,那可就万死莫赎了……”
熟知唐朝历史的人,就不可能不知道玄武门的重要性。
而张士贵能够力压程咬金、尉迟恭等等一干名将得到镇守玄武门之重任,等同于李二陛下将身家性命尽皆交付于张士贵之手,这等荣宠信任,满朝上下,无人可比。
当然,宿卫玄武门的部队不止右屯营这一支,尚有驻扎在不远处的另一支部队左屯营,而统领左屯营的,则是左屯卫大将军、谯国公柴哲威……
大校场之上,右屯营的军卒已然列队肃立。
早前几日便已经接到右屯卫大将军换任的圣旨,只是对于房俊这个名字全军上下固然并不陌生,但真正与房俊相识的却没几个。左右屯营不同于其余十四卫,兵卒大多都是招募而来,功勋世家子弟几乎没有几个,是以似房俊这等在长安名震东西的人物,却是显得很是神秘……
此刻兵卒们目光灼灼的盯着那个跟随在张士贵身边的健壮身影,大部分暗暗点头,看上去英姿勃发的样子,倒不是个只知道遛狗逗鸡的纨绔子弟,再辅以听闻的种种,有些放心。
当然,不服者必不可少……
张士贵带着房俊走上点将台,眺望着眼前整齐的队列、熟悉的面容,压抑不住的心潮起伏,低声道:“这些儿郎以后就交给二郎了,老夫今后便全力宿卫宫禁拱卫皇宫,二郎切莫让某失望。”
他右屯卫大将军的职务虽然交由房俊,但玄武门长上的职务仍在,今后便放弃了带军,专心致志的担任李二陛下的“禁卫司令”……
房俊则信心满满,又不是第一次带兵,半点困难都没有好吧?
“虢国公但请放心便是,朝中皆知虢国公宽厚仁慈、爱兵如子,却不知某房俊亦不遑多让!无论当初的神机营,亦或是之后的皇家水师,哪一个兵卒不是到了现在依然念着咱的好处?论起带兵打仗,某自然比不得虢国公您南征北战所向披靡,但是说起后勤辎重伙食待遇,谁人能比得了某房俊的部队?一句话,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兵械有兵械,用不了两年,右屯营必然会成为十六卫当中首屈一指的强军!”
张士贵看着意气风发的房俊,颔首微笑,对他这番看似牛得不行的话语予以肯定。
正如房俊所言,无论是神机营还是皇家水师,再是刺头的兵痞亦心服口服!
试问,整个大唐的军队,有哪一支能够在战后由军中将领将阵亡士卒的骨灰一个一个的送到父母亲人手中,使得魂归故土埋骨桑梓?有哪一支部队能对军中伤残的士卒超额发放抚恤,并且开辟农庄予以妥善安置?
唯有房俊!
张士贵微笑鼓励,继而转身面对兵卒,眼神环视一周,大声道:“本帅今日将卸任右屯卫大将军之职务,陛下钦点,由兵部左侍郎房俊继任!至今而后,尔等毋须严守军令、绝对服从,一如本帅在此之时!谁若胆敢阳奉阴违,定然军法从事,决不容情!”
这番话乃是题中应有之义。
一般来说,官员也好武将也罢,既然卸任了那就安安静静的走开,给继任者让路。若是继任者与自己有着利益牵扯或是纯粹的想要扶上马送一程,那就会如同张士贵这般,给继任者撑一撑腰,以自己的威望为继任者铺平上任的道路。
房俊很是满意张士贵的帮扶提携,正欲在一众兵将面前给一个保证,便见到阵列前排一个顶盔掼甲的将军上前一步排众而出,大声道:“大帅,非是吾等违抗皇命,只是将这般一个黄口孺子派来欺压吾等,吾等心中不服!”
“不服!”
“不服!”
其余兵卒见到有人跳出来搞事,顿时鼓噪起来,一时间,“不服”之声响彻校场,连远处玄武门城楼上宿卫的禁军都好奇的望过来。
房俊并未发言,只是沉着冷静的看着面前鼓动的军队,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轻声用着只有张士贵能够听到的音量,无奈叹息道:“怎么,虢国公这是想要给咱一个下马威,试验一下自己的成色?”
以张士贵的威望,他才不信若无张士贵的首肯与默认,有人敢在这等时候跳出来对自己发起挑衅!
只不过既然自己这个大将军的职务乃是张士贵的举荐,因何这个时候又指使人跳出来挑衅自己?
自相矛盾了……
听了房俊的诘问,张士贵面容不变,淡淡道:“屁的下马威,你小子别不识好人心,老子这是给你树立威望的机会,你小子不仅不感激,反而冤枉人?喊话之人乃是军中悍将,亦是老夫的女婿何宗宪,有勇冠三军之能力,若是能够将之降服,定然使得这些唯强者为尊的兵卒们折服。”
房俊稍稍一愣,何宗宪?
这不是演义当中那位学着薛仁贵穿一件白袍,薛仁贵立的种种功劳都被他冒领,后来事情败露想除掉薛仁贵不成,之后便谋反作乱,最终兵败被诛的那个?
当然,演义中的事情纯粹胡说八道,实际上何宗宪是绝对没有干过这些事情的。
不过张士贵此举之用意的确能够快速提升房俊的威望,军中崇拜强者,不仅仅是折服这么简单,因为强者便意味着战争的时候多了一份胜算,多了一份活下去的机会。
当兵吃粮,有几个人会高尚到为了大唐甘愿牺牲自我?
果然,点将台下的何宗宪大声喊道:“素闻房二郎弓马娴熟刀棒无双,末将仰慕已久,不知能否有幸讨教一二?”
台下的兵卒顿时兴奋起来,颇有些沸反盈天的架势。
军中最讲规矩,上下之间等级森严,似何宗宪这等在新任主帅履任的第一天就公然挑战之举,绝不常见,此乃军中大忌!就算何宗宪乃张士贵的女婿,焉能无视军中规矩?
房俊目光闪烁,盯着台下被兵卒们簇拥着的何宗宪,喟然一叹,扭头对张士贵说道:“虢国公情深义重,却教在下何以为报?”
张士贵呵呵一笑,欣然道:“房二郎不愧是曾被陛下赞誉有‘宰辅之才’的俊彦,一眼便看出老夫的用意。”
何宗宪当众挑战房俊,无论胜败,都难以继续在右屯营待下去,规矩之所以成为规矩,便是因为大家都回去默默的遵守,一旦有谁坏了规矩,那就必然要承受其后果与代价。
张士贵用断绝何宗宪在右屯营前程的方式来力捧房俊给他撑腰,这份情谊不可谓不厚重。
“老夫固然功勋无数,现在却已日薄西山,未来的大唐,乃是二郎你这一辈的大唐。老夫也无过多奢求,只愿二郎能念着今日这番人情,在吾张家子孙有难之时,能够帮扶一把。当然,老夫非是糊涂之人,这等帮扶是在不作奸犯科的情况下,若是老夫之子孙为非作歹,那么就算身首异处,亦不需二郎为难出手,如何?”
房俊苦笑,这世间人情债最大,今日受了张士贵的好处,日后又怎能不竭力相报?
“虢国公言重了,若是在下这时候拒绝,您是不是要安排您那女婿趁机将咱给干掉?”
张士贵哈哈大笑:“就算是你答应了挑战,说不好也会被何宗宪给干掉,老夫这个女婿若说勇冠三军那夸张了点儿,可两膀子神力却是罕遇敌手,二郎当真要下场较量一番?”
房俊笑道:“世人皆唤在下棒槌,虢国公可知其意?”
张士贵奇道:“那不是骂你性格暴躁直来直去,是个傻乎乎的棒槌么?”
房俊傲然一笑:“棒槌可不止是傻乎乎那么一个意思,既是说在下又长又硬可令少女贵妇趋之若鹜,亦是说在下砸起来人可是很疼的!”
当即将命身后的部曲将身上的甲胄除去,只穿着一身月白色的中衣,大步走下点将台。
张士贵摇头失笑,原来“棒槌”这个绰号还有这等用意在里头?
既傲气冲天,又能设下身段自黑,的确是个人物啊……
校场上的兵卒在何宗宪出言挑战的时候便群情振奋,此刻见到房俊居然脱去甲胄大步走下点将台,明显是答应了何宗宪的挑战,更是激动得振臂高呼。
反正瞧热闹不怕事儿大,谁怕谁呢?
每一个群体都天然有一种排外的情绪,对于忽如起来加入其中的个体,总会表现出排斥的态度。
右屯营固然在十六卫当中算不得一等一的精锐,但是由于张士贵深得陛下信任,整支部队更驻守玄武门外宿卫宫城,所以右屯营中哪怕一个伙头兵都深感自豪,自觉比旁的部队高了一头。
现在张士贵离任,皇帝却弄了房俊这么一个毛头小子来担任大帅,这让一帮子眼高于顶的骄兵悍将如何能服?就算房俊的传奇色彩早已传遍大街小巷,就算房俊在西域以及南海的战绩并不比那些成名已久的名将逊色多少,但毕竟年纪以及一个纨绔的名声放在这里,是很难服众的。
在军中,若是主帅不能使得兵卒们心服口服,是很难待得长久的,哪怕你的背景再是硬扎……
不过房俊此刻毫不犹豫答允何宗宪挑战的做派,倒是令大部分人觉得这个纨绔起码还算是条好汉,输赢很重要,但是敢不敢直面挑战,显然更重要!
房俊大步流星来到何宗宪面前,一拱手,道:“放眼长安,已经很久没人敢在某面前这般嚣张了,不论胜负如何,某佩服你的勇气,放马过来吧,让某见识见识右屯营中的好汉到底是一条只会胡吹大气的蝲蛄,亦或是货真价实的猛虎!”
此言一出,引起叫声一片!
“嚯!真是嚣张啊,不愧是长安第一大棒槌!”
“岂有此理,右屯营几万勇士在他眼中就是蝲蛄一般的存在吗?”
“何校尉,放倒他!”
“对,将这厮干趴下,看他还敢不敢在右屯营这般嚣张!”
“房二郎,还是乖乖的去平康坊找家青楼喝酒听曲儿吧,右屯营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
乱糟糟一片,房俊也不以为杵,军中的汉子你就别指望他们嘴里干净,休说这等侮辱的言辞,没张嘴骂娘都算是给他面子了……
嘴炮再响也没用,说到底,只有将他们彻彻底底的打服了,那才会闭嘴!
何宗宪怒气而笑,点点头亮开架势,道:“嘴硬是没用的,待会儿趴在地上的时候,别哭鼻子就好!”
他是应了岳父的要求,这才有当众挑战的举动,帮助房俊快速建立威望,代价便是以后何宗宪无法在右屯营立足,将会跟随岳父张士贵担任玄武门的禁卫。
说实话,何宗宪不愿意!
任何一个男儿既然立身军伍,都有开疆拓土封妻荫子的梦想,更何况是何宗宪这等勇武之辈?然而岳父的命令,他不能违抗,虽然岳父所谋取的来自于房俊的人情大抵可保张氏子孙几十年的平安……
但是,不违抗,不代表没情绪!
何宗宪决定给房俊来一个下马威,让这个平素恣意妄为的纨绔见识见识自己真正的本事,大不了最后时刻输给他便是……
两人相对而立,各自摆好架势,虎视眈眈的盯着对方,兵卒们则围成一圈儿,纷纷给何宗宪大气助威,他们才不管房俊是不是即将成为他们统帅的人物,若是真有本事,以后整治大家也心服口服,若是没那个本事,就不信他房俊有脸算今天的帐!
张士贵站在点将台上看着场中形势,微微蹙眉,不过旋即便舒展眉毛,微微含笑。
固然女婿所表现出来的举措显然是对自己的命令有抵触,但张士贵觉得也算不得什么,都是血气方刚心高气傲的年青俊彦,谁又甘心为了衬托别人而贬低自己呢?
场中,何宗宪在周围兵卒鼓噪助威声中,左脚狠狠在地上一顿,一个箭步标前,右手紧握成拳,狠狠一拳照着房俊的面门就砸了过去!
房俊紧盯着何宗宪的脚步,待到何宗宪的铁拳距离自己的面门只有几寸距离,这才猛地扭头侧身跨步,避开这一拳的同时,脚下箭步突前,身体微微侧过,欺入何宗宪空门大开的中路,肩胯同时发力,狠狠的装在何宗宪的胸前。
“砰”的一声闷响,何宗宪只来得及闷哼一声,身体便仿佛被一头全力奔跑的野牛撞上来一般,一股无可抵御的大力涌来,身体腾云驾雾一般倒飞出去六七尺,重重跌落在地上,一时间爬不起来。
房俊一个照面将何宗宪撞飞,环视周遭兵卒,大声道:“还有谁?!”
兵卒们一个个目定口呆……
要不要这么夸张?
这可是军中勇力剽悍的何宗宪啊,居然只是一个照面连拳头都没碰到人就给放倒了?
话说,你俩人不是在这演戏呢吧……
“蓬!”
甫一照面,何宗宪便被房俊撞得倒飞出去,重重落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溅起一蓬烟尘,哼哼唧唧扭了几下,半天没爬起来。
大校场上一片寂静,兵卒们瞪大了眼眸,不可思议的看着地上虽然爬不起来却又羞又怒脸孔涨红的何宗宪。
怎么可能?!
何宗宪的身手在右屯营中算得上是数一数二了,而且天生有两膀子力气,等闲三四个壮汉也休想近身,结果现在发生了什么?不仅仅被房俊给近身了,而且一个照面就给撞得倒飞出去。
单单刚才狠撞的那一下,离得近的都听到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打过架的都知道那意味着这一下撞得有多疼,若是换了个身子骨差劲儿的,说不得一下子就给撞得胸骨都碎了……
看来这个长安城里的顶级纨绔不仅仅赚钱惹事是把好手,打起架来也是个高手啊!
点将台上的张士贵也呆了一呆,看看卓然而立的房俊,再看看躺在地上起不来的自家女婿,心头掠过一阵狐疑:何宗宪着小子演得也太像了吧?
他是知道房俊神力惊人的,前些年这小子痴迷武事打熬筋骨,身手较之军中的高手也不遑多让,却着实不敢相信当真便能够一个照面放倒何宗宪,自己连大气都没喘一口……
何宗宪这时候只觉得羞愤欲绝,刚刚他只是眼前一花的功夫,便被房俊欺入身前用肩膀和侧身狠狠的撞上,五脏六腑都被撞的移了位,这一口气到现在才算是缓了上来,浑身骨头散了架一般爬都爬不起来。
当然,就算能爬起来,何宗宪大抵也没脸起来……
太丢人了!
想想自己嚣张得不行的挑战,甚至打着主意教训房俊一番最后时刻再放水,结果连一个回合都没挨过去就被放翻在地……
何宗宪老脸赤红,及时憋气憋得,更是羞愧无地自容。
小瞧了天下英雄啊……
房俊用了一招类似于“贴山靠”的招式将何宗宪撞翻,倒是没有多少趾高气扬的气势,而是上前两步,低头俯视地上的何宗宪,问道:“还好吧?”
他这一招相当于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身体最坚固的肩膀和胯部,他这副继承与房遗爱的身板儿又是天生神力,一般人只是这一下估计就得伤筋动骨,每个十天半月缓不过来。
何宗宪羞愧无地,闷闷的哼了一声,挣扎着想要站起。
房俊伸出手去。
何宗宪迟疑一下,握住房俊伸来的手,借势站了起来,长长吁了口气,面色有些羞赧,抱拳道:“是末将骄纵自大,小觑了大将军,既然违反了军中律令,末将甘愿受罚。”
军中规矩森严,可不是不服长官就可以肆意挑战的,何况就算房俊此刻不惩罚他,他也在右屯营待不下去。
不过张士贵本来就没想让他在房俊麾下效力,倒也无妨了。
房俊却呵呵一笑,黑脸上满是阳光般的笑容,环视身边围拢的兵卒,大声道:“说起来,某与尔等届时年岁相仿,胸中自有热血尚未冷却,平素打个架闹个事儿,算个屁呀!说不上什么冒犯不冒犯,更说不上什么军中律令,某想来讲究以德服人,就如同何校尉这般,你不服我,那咱们就打过再说!尔等亦是如此,现在某把话撂在这里,今日没有大将军,没有小卒子,说若是不服某房俊,那就站出来比划比划,打赢了某,某回头就像陛下请罪,甘愿辞去右屯卫大将军的职务,可若是打不过某,那往后就给某老老实实的听令操练,是龙你给老子盘着,是虎也得给老子卧着!”
周围兵卒一片哗然。
娘咧!
要不要这么嚣张?
这是想要以一己之力,挑战整个右屯营?
泥人尚有三分血性,更何况是向来以勇武血性著称的关中男儿?!
当即便有一个身材粗壮异常魁梧的大汉站出来,粗着嗓子问道:“房二郎此言当真?若是将你放倒,当真不会怪罪吾等?”
房俊嗤之以鼻:“你特娘咧是第一天听说老子的名头?老子想来说一是一,从来没有不算数的时候!”
那汉子便上前一步,抱拳道:“末将右屯营校尉长孙虎,斗胆请房二郎赐教!”
周围人都兴奋的嘶喊起来:“三虎子,给他点厉害瞧瞧!”
何宗宪默默的走向一旁,将中间的场地空出来。
房俊满不在意的笑笑:“那么文绉绉的作甚?放马过来吧!”
长孙虎性子倒也沉稳,摇摇头道:“您是长官,您先请。”说着,摆开架势,专注防守。
房俊冷笑一声:“怎地,当老子说话是放屁么?老子说了今日无大小,你还口口声声长官,是在提示老子不要以势压人么?很好,那就如你所愿!”
说着,也不客气,一个箭步加速冲到长孙虎近前,狠狠的一拳照着长孙虎的门面就擂了过去!
长孙虎吃了一惊,刚刚何宗宪被房俊的近身打法一招放倒,所以他以为房俊是那种招数细腻以巧取胜的打法,但是这一拳直来直去隐隐携带着破空之声,分明是以力取胜啊!
判断失误,房俊的箭步又很快,几乎是一眨眼拳头就到了面前,长孙虎来不及做出闪躲,只能微微一歪头,双手架在身前护住面门,同时左脚后退小半步不丁不八,为了挡住房俊这一拳之后反击做出准备。
他是军中并不逊色与何宗宪的勇士,尤其是招数应变上更胜何宗宪一筹,心里算计着房俊的距离和后续的动作,暗讨只要自己封住房俊这一拳,那么房俊必然空门大开,届时自己有无数种反击的方式可以将击败。
然而,他想多了……
长孙虎的所有谋算都是在能够封架住房俊这势若奔雷的一拳之基础上,然而当房俊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竖起封挡住面门的手臂上,长孙虎才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房俊的力量太大了……
周遭围观的兵卒只见到房俊狠狠一拳擂在长孙虎封挡的手臂上,毫无花哨怦然作响,然后长孙虎的手臂就被那势若奔雷的拳头击打得向后歪曲,结结实实的打在长孙虎的脸上。
虽然中间隔了手臂,但那一支醋钵大小的拳头挟带着无可抵御的力量,透过手臂传递到长孙虎的脸上,长孙虎的脸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发生变形,坍塌,然后鼻血飞溅!
“唔……”
长孙虎只来得及闷哼一声,便后向后仰“噔噔噔”连退数步,最后控制不住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双眼无神甚至恍惚,脑子里犹如同时敲墙了无数大钟轰鸣作响,鼻子里嘴巴里的鲜血喷泉一般涌出来。
额滴个娘咧!
不会吧?!
右屯营最剽悍的两员悍将,连一个照面都挨不过去便被接连放翻在地?
房俊打的兴起,不理会晕头转向的长孙虎,干脆将身上的中衣一把扯下来丢在地上,光着膀子露出一身黑黝黝的腱子肉,犹如猛虎下山一般环视周遭兵卒,大吼一声:“还有谁?”
气势摄人,霸气四射!
这一声喊,顿时将震惊之中的右屯营兵卒给喊醒了,一个个都红了眼!
知道你能打,知道你厉害,可是这般叫嚣挑衅,真以为右屯营都死绝了么?
堂堂关中男儿,哪怕血流干,亦无法忍受这等蔑视!
“我来领教!”
一个精壮的汉子排众而出,亦不多言,喊了一声便直直的冲了上去,只可惜他的拳头尚未接触到房俊的身体,便被房俊一个侧头避过,矮身前冲一步,一只手吊住精壮汉子的手腕,一只手薅住他的裤腰带,“嘿”的一下吐气发力,居然将这个身材高大的精壮汉子举了起来,接着狠狠往地上一掼!
“砰!”
“嗷……”
精壮汉子惨嚎一声,那猛烈的身体与地面的撞击使得周围的兵卒都感受到明显的震动,顿时齐齐眼角一抽,倒吸一口凉气!
房俊一身腱子肉在太阳下一阵跳跃悸动,虎目环视左右,又是一声大吼:“还有谁?!”
气贯长虹,虎视鹰扬!
……
校场之上一片鸦雀无声,右屯营的兵卒们尽皆目瞪口呆,看着面前的房俊就在他们的地头儿耀武扬威,却是连半句话都说不出。
太强了!
就连点讲台上的张士贵都被震住了,下意识的爆出一句:
“娘咧!要不要这么猛?!”
这一场较量,算是彻彻底底将右屯营上下被打服了。
单挑军中好手不说,而且是一个挨着一个全都揍趴下,试问大唐所有军队之中,几时出现过这等异类?不是说便没有这等武力冠绝全军的长官,而是谁会这般棒槌的跟麾下兵卒较量?
赢了固然威望大盛,可若是输了,那可就把面皮掉地上任人踩踏了……
聪明人绝不会干这等蠢事,偏偏房俊就这么干了,等到右屯营这场较量迅速传遍长安,顿时一片哗然。
佩服者有之,不以为然者有之,不屑一顾者亦有之……
但无论对于房俊这等行为采取任何褒贬之立场,都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货的的确确是个棒槌!
导致的后果便是各家门阀的纨绔子弟们从此深居简出,诸多未曾在当初房俊放出豪言“陛下不管我来管”之时出京避祸的纨绔们噤若寒蝉,都知道房俊武力了得,可谁知道居然这般了得?
居然能够将一军之悍卒统统折服!
若是他们这些骄生惯养的世家子弟被房俊逮住了,那几拳几脚下来,还不得给打死了?
当然,打死倒不至于,房俊固然是个棒槌,却不是傻子,出了人命就算陛下再是护着他也讨不了好去,可若只是如窦家那个倒霉鬼那般腿断胳膊折的,丢人丢脸又遭罪,上哪说理去?
一时间,本就对房俊避之唯恐不及的纨绔子弟们纷纷蛰伏,生怕走在大街上与这个棒槌撞上。
纨绔子弟们对房俊是又敬又畏,不少人曾憋屈的感叹:既生某,何生房俊?
*****
东宫。
太子殿下设宴,招待吴王李恪与房俊。
外界固然时有流传吴王“贤王”之名,先前亦有李二陛下“英果类己”的赞誉,但是说到底,吴王李恪其实是并不存在争储资格的,加之李恪自己深明形势,早早便放出话去绝不参与储君之争夺,是故与太子之间并不存在竞争。
没有了直接的厉害冲突,两人又是年岁相近志趣相投,在一众兄弟当中越发亲近,时不时的小聚一下,感情日益深厚。
而房俊虽未曾公开表态支持太子,但是其一贯之行为却早被朝臣们判定为“太子党”之一,并且是其中的扛鼎人物,深受太子信赖器重,乃是异日太子登基之后的肱骨之臣左膀右臂……
崇文殿一侧的花园里,有一株不知何时移栽至此的桂树,高大的树冠亭亭如盖,粗壮的树身满是褶皱的老皮,时进八月,桂花尚未盛开,但满树的花苞却密密麻麻粒粒饱满,可以遥想当桂花盛开之时,将会是何等繁花灿烂满庭芬芳。
树下有一张汉白玉的石桌,便放置在绿茵茵的草地上,此刻左右皆铺着地席,三人围桌而坐,精致的汉白玉石桌上有一个燃着炉火的红泥小炉,一个雕花的铜壶放置其上,火苗轻柔的舔舐着壶底,壶里的花雕酒正微微散发着热气。
温醇的酒香四溢。
关中人好酒,且酒量都很不错,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乃是关中人的习惯,尽显豪放本性。但是近年来,这等产于江南的黄酒却悄然在王孙贵族之间流行起来,与新丰的美酒相得益彰,成为闲暇聚饮之时不可替代的酒品。
待到酒温适宜,李恪拦住想要伸手去拿酒壶的房俊,亲自提起铜酒壶给太子、房俊、自己分别斟了一碗。白玉酒碗,金黄的酒水,香醇的酒气,再配上绿树茵茵凉风习习,惬意非常。
待到房俊谢过,李恪便举起酒杯,冲着太子笑道:“咱们兄弟应当敬二郎一杯。”
太子也笑道:“的确,”转向房俊,笑道:“未知房二郎居然是个勇冠三军的猛士,一己之力单挑一军之精锐而无一合之将,放眼天下,谁能为之?以往孤有眼不识泰山,难免有唐突得罪之处,还望二郎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则个。”
房俊楞了一下,哭笑不得道:“别闹!”
好歹你也是个太子啊,这般没正行,就不怕那些御史言官逮着你卯着劲儿的弹劾?
李恪抚掌大笑:“来来来,本王也敬勇冠三军的房二郎一杯。”
房俊无奈,不理会两个帝王贵胄的调侃揶揄,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温滑的酒水穿喉入腹,口齿生香,甘冽香醇。
一碗酒水饮尽,李恪又执壶斟满。
太子李承乾用手拈了一块糕点放在口中咀嚼几下咽下,瞅着房俊说道:“二郎这次鲁莽了一些,单挑一众军中高手并且将之一一击败,看上去固然威风八面亦能快速将威望提升至顶点,但是对于你掌控右屯营全军,却实在不利。”
李恪微微一哂:“太子何必这般忧虑?这货就是个棒槌,棒槌讲究的便是直来直去,自己打爽了就好,哪里想得到别个?”
李承乾摇头失笑,却也不再多说。
房俊自然明白李承乾的意思。
军中敬畏强者,但是如房俊这般固然使得自己的威望提升,却使得何宗宪等人的威望骤降,就算何宗宪心服口服,但是长孙虎等人呢?
只消听到这个姓氏,也知道其必然与长孙家有关系,事实上长孙虎正是长孙家的旁支。现在长孙家虽然是关陇集团的中坚核心,但是其家族在军中的实力却早已不复其祖先时之强盛,似长孙虎这等已经算是后代之中的佼佼者,却被房俊轻易的击败,长孙家颜面何存?
长孙虎如此,那么另一个被房俊一招击败却仍不知名讳的悍将呢?
门阀政治,不是说说而已的。但凡军政两界稍有影响力的人物,背后莫不是站着一个门阀士族,“九品中正制”的选官制度,早已杜绝了平民入仕的九成可能。
似马周那等寒门士子登上高位的例子绝无仅有,不仅仅需要高人一等的才学,亦需要玄幻一般的机会,更需要李二陛下压制门阀抬高寒门这等政治背景,但凡缺了哪一样,马周亦不会得到今时今日之成就……
世家门阀即家族绵延官职传承,又盘根错节利益交换。
房俊击败诸多军中悍将,固然在兵卒之中提升了自己的威望,但是与此同时,又被多少人嫉恨在心?
在李承乾看来,得不偿失了……
房俊微微一笑,端着白玉酒碗呷了一口温热的黄酒,淡然道:“微臣只要兵卒们的崇敬就行了,至于那些武将以及他们身后家族的看法,又有什么大不了?想都懒得去想。”
李承乾无奈道:“你呀你呀,不要总是这么霸道行不行?固然父皇极力打压门阀,可毕竟门阀势力根深蒂固,你总这样将门阀往脚底下踩,终究会吃亏的。单说着右屯营,兵卒的崇敬难道比得上武将们的支持?你没有了武将的支持,说到底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连一个人都指使不动,这大将军亦不过是个好听的头衔而已。”
无论军中还是衙门,最基本的力量从来都不是来自于最底层,而是那些中层官员和武将。
想要越过武将去指使兵卒?
难如登天……
毕竟对于那些兵卒来说,大将军只是高高在上的一个象征,那些身边的长官们,才能决定他们的生死前程。
见到房俊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李承乾固然怒其不争,李恪却若有所思,试探着问道:“莫非二郎另有打算?”
房俊笑了笑,抬头看了看头顶冠盖如云的巨大树冠,道:“树高千尺,落叶归根。那些门阀士族出身的武将们,纵然心中对微臣之敬仰有若高山仰止,可是一旦涉及家族利益,便会立即毫不犹豫的做出选择,毕竟一个长官如何跟家族相比?所以,就算微臣取得了右屯营一众武将的支持,但是到了关键时刻,那些人背叛起微臣的时候,照样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李承乾眨眨眼,心里陡然一惊,急忙问道:“二郎该不是想要将那些人统统剔除出右屯营吧?”
房俊呵呵一笑,端起酒碗向李承乾致敬:“殿下英明!”
李承乾无语,只得端碗一饮而尽。
娘咧!
这棒槌是真的胆大包天啊……
右屯营那是什么地方?
论起战力,固然在十六卫当中连前十都算不上,但是因为有张士贵的存在,右屯营的职责便是镇守玄武门,宿卫宫禁,拱卫皇权!
诚然,因为“百骑司”的不断扩张,左右屯营的职责已然无形之中被削弱不少,但是能够镇守玄武门这等重地,则代表着李二陛下之信任未曾动摇半分。
以前是张士贵,现在是房俊,再加上左屯营大将军谯国公柴哲威,皆是李二陛下最信赖的臣子!
李二陛下不需要左右屯营拥有超越整体十六卫的战斗力,他所需要的,仅仅只是忠诚和稳定!
李恪剑眉微蹙,担忧道:“眼下父皇之威望如日方中,对于镇守玄武门的左右屯营,并没有对于战力上的太多要求,所要的只是稳定而已。只要左右屯营稳定,谁敢对皇权生出觊觎之心?可若是你对右屯营进行大刀阔斧的人事变动,势必会影响到右屯营的稳定,人心惶惶之下……且不说这个,右屯营当中的武将哪一个身后不是杵着一个世家门阀?若是你想将其调离,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儿。”
这番话绝非无的放矢,但凡涉及到人员调动,其背后必然牵扯到无数的交换和妥协,房俊想要打压这些人容易,但是想要将其调离,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呵呵……”
房俊闻言,只是轻笑一声,道:“殿下似乎忘了一件事,微臣身为右屯营大将军的同时,亦是兵部左侍郎……但凡涉及到军中武将的任免左迁,微臣说一,谁敢说二?就算有人敢说,那也跟放屁没什么两样!”
“……”
李恪这才想起来,房俊虽然担任了右屯营大将军,但是本职的兵部左侍郎却并未卸任。
兵部看似无兵无权,但是有一样,无论是哪一个门阀世家背景的武将,只要涉及到升迁任免,不管中间历经了多少交换妥协暗地里的运作,到了终究,还是得以兵部的文牒为准……
换句话说,只要房俊一口咬死了,就算是尉迟恭、程咬金这等军中大佬,也完全那他没辙!
当然,兵部拥有升迁任免的权利,却不等于就可以随意的对军队武官进行处置。跟随着李二陛下打天下的那一帮子军中大佬,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他提请一个武官的升迁,兵部若是不同意,他亦可以私底下完成事实上的提拔;同理,若是兵部下发了一个武官的调令,军中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拒不放人……
这便是兵部名义上统领全军,实则却是六部之中权力最小之一部的原因。
然而在右屯营,上述所有之李佑完全不成立!
因为房俊兵部左侍郎的官职在名分上占据了大义,而右屯营大将军的职位又在实际上掌控了右屯营这支军队,他想让谁升想让谁降想让谁调离,完全可以一手操作。
占据了名分大义以及事实权力的情况下,谁若是拒不执行,那简直与谋逆无异……
也就是说,房俊虽然初来乍到,但是在右屯营,完全可以做到一手遮天!
李承乾显得即使兴奋,当即问道:“二郎打算如何整顿右屯营?”
不容得他不兴奋。
“太子党”的成员固然不少,亦不缺乏领军的将领,但是房俊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全然不同,这是可以让他完全信赖的班底。若是房俊手里头掌握着一支如臂使指令出如山的军队,那么他这个储君的位置愈发苦若金汤!
而父皇能够将右屯营这般职务敏感的军队交到房俊手里,亦未尝没有给他吃一颗定心丸的意思……
房俊随意道:“很简单,右屯营原先的中层以上武官,全部调离!”
李恪问道:“新的武官从何而来?”
房俊眨眨眼,笑道:“那更简单了,皇家水师呗!”
皇家水师乃是房俊一手缔造,其中之将领皆是房俊之心腹,绝对不存在忠诚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其中多有寒门出身之猛将,支撑起兵员并不算多的右屯营,完全没问题。
其实房俊的话语尚未说尽,非但是军中武官绝大多数将会调任,就连右屯营的兵源结构,他亦打算进行改革,取消府兵轮番上值的制度,跟水师一样全部采取募兵的方式……
对于房俊打算全部调离右屯营武官的做法,李承乾与李恪均表示支持,正如房俊所言,一支完全由寒门武官担当骨干的军队,不仅平素的幺蛾子少了许多,关键时刻的掌控度更是天壤之别。
这个道理谁都知道,却不是谁都能做到,就算能做到,除去对功名权力并不上心的房俊之外,也没有人会去做……
酒仍旧温着,三人低声交谈着,头顶冠盖的树荫遮挡住炽烈的阳光,斑驳的阴影之中凉风习习酒香阵阵,甚是惬意舒适。
聊了一阵,李承乾又提到齐王李佑。
“二郎勿要怪罪五弟,五弟固然平素行事跋扈了一些,但本质不坏。这一次虽然做法低劣,却也情有可原,毕竟他的背景与孤和三弟不同,对于钱财的贪念执着了一些……前日五弟前来东宫赔罪,言道虽然心知这事儿做的不地道,却是不敢去跟二郎你道歉,那小子怕你揍他……无论如何,看在孤的面子上,二郎就莫要跟他计较了吧。”
在房俊面前,李承乾从来未曾将自己当做太子,一直都是将房俊视作良师益友,平等视之,然而近日却不得不为了李佑说情,有些以势压人的嫌疑,故而神情有些尴尬。
他本就是个性格偏软的厚道人……
李恪亦在一旁敲边鼓:“五弟这事儿的确做得不地道,论起赚钱之道,大唐上下谁不对二郎惊为天人?区区一个赚钱的法子,若是他直言想要自己去做,二郎又岂会不答应?五弟性子顽劣,平素耽于享乐花费颇巨,见到赚钱的法子自然见猎心喜,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徒惹人耻笑罢了,二郎休要与他一般见识。”
话说到这里,房俊如何还不明白?
“和着今日这顿酒,居然鸿门宴来着?”
“这说的哪里话?孤虽然亦对五弟的做法恼火,可毕竟是手足兄弟,眼泪汪汪的求到孤面前,孤总不能不管吧?二郎大人大量,好歹那也是你的小舅子不是……”
李承乾有些尴尬,不得己只好将先前李佑为他准备的说辞说了出来……
房俊淡然道:“你哥儿俩这是串通一气吧?行咧,既然太子与吴王殿下一起为李佑那小子说情,微臣若是仍旧不依不饶,岂不是不知抬举?”
李恪连忙摆手:“这叫什么话?说到底,都是自家兄弟,不过是五弟年幼疏于管教,吾等让着他一些罢了。”
房俊瞅瞅李承乾,又瞅瞅李恪,忽而似笑非笑说道:“可问题是……谁告诉你们微臣那个超级市场的法子就一定会赚钱了?”
李承乾与李恪尽皆一愣,李恪奇道:“这法子本王也稍有耳闻,即胜在形式新颖又可以广揽天下各地特产,赚多赚少不一定,但赚钱想来没什么问题吧?”
房俊呵呵一笑:“这世上又哪里有稳赚不赔的买卖呢?”
很显然,当日李佑迫不及待的跑回家去李二陛下面前讨好卖乖,没有听到他后续对于超级市场隐患的说辞,而李承乾显然是因为出于对房俊赚钱之道的信任而忽略了。
那行吧,李佑你这小子不是想要耍无赖将哥们儿的“创意”据为己有么?
那就给你这两位哥哥的面子,随便你吧。
只是希望到了陪得裤子都穿不起的时候,不要哭鼻子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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