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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贞观十五年腊月,兵部侍郎房俊奏请皇帝于岘港设立总督府,总督岘港之军政,护佑商贾,敦促驻军。贞观十六年正月十五刚过,此项奏请被皇帝移交政事堂,诸位宰相商议之后允准,正式成立岘港总督府,隶属于兵部之下。

    唐朝并无总督一职,一应待遇照比下都督,从三品。

    岘港总督一职由房俊担任,但房俊要留在长安主持右屯卫的新兵操练以及铸造局的建设,不能亲临岘港,实际主持的乃是总督府别驾刘仁轨……

    满朝文武对这件事并不上心。

    毕竟在大唐人的眼中,岘港实在太远,而且不过是方圆十数里之地,就算税赋惊人,那又如何?在中枢群臣的心中,利益再大也打不过权势,没有响应的权势作为依托,庞大的利益甚至会反受其害。

    因为岘港与其说是大唐之领土,还不如说是房俊的独立王国……

    房俊远在长安,但一干水师兵将对其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牢牢掌控着岘港的驻军,谁能插进去手?

    若是贸贸然施压房俊,亲信安插进去,被排挤架空都是轻的,林邑国离着长安十万八千里,山高皇帝远的,给你弄成意外失踪人口都不足为奇……

    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何苦来哉?

    最重要的是随着房俊坐稳兵部侍郎这个位置,手里又有了一支新军右屯卫,兵部尚书李绩滞留西域迟迟不归……所有的迹象都说明房俊晋升之路不可阻挡,晋位兵部尚书那是迟早的事情,未来太子登基之后登阁拜相更是必然。

    面对这样的朝中新贵,不是不能得罪,而是要衡量何罪房俊之后所得到的收益是否划算……

    很明显,目前的岘港还入不了一干大佬的法眼,房俊愿意在林邑国那边折腾就随着他,只要别被大家抓到把柄,谁也不会没眼色的给房俊添堵。

    *****

    岘港总督府。

    一排高大的椰子树在院子里傲然卓立,悉数的树叶随着微风轻轻摇晃,远处的海水清澈,天空湛蓝,充满了浓郁的南国风情。

    书斋之内,一身官袍的刘仁轨正襟危坐,面前是刚刚抵达岘港的裴行俭……

    刘仁轨瞪着裴行俭,奇道:“守约何故来此?华亭镇那边已经无事可做了?”

    作为大唐第一个市舶司,掌控着所有海贸交易的华亭镇市舶司早已是大唐东方的一颗明珠,一举一动都牵扯着天下商贾的目光,出台的每一个举措都足以引起大唐国内以及周边诸国的动荡……

    偏偏这位华亭镇实际上的负责人,却神不知鬼不觉的跑到岘港来。

    这怎能不让刘仁轨意外?

    裴行俭坐在椅子上,用手里的湿帕子擦了擦脸上汗渍,抱怨道:“娘咧!岘港这什么鬼天气?热的人透不过气,下了船这一身汗就没消过,还真是难为你能待得住……”

    刘仁轨不以为然,只是看着裴行俭,没吭声。

    裴行俭抱怨了两句,擦了汗,将帕子丢在一边,伸手自怀中掏出两封书信,递给刘仁轨。

    “一封是大都督的,一封是武娘子的,你先看过,咱们再说话。”

    刘仁轨接过,没有犹豫,直接先行拆开了苏定方的那一封先看。

    作为曾经的房家部曲,他与武媚娘的关系自然比旁人亲近得多,但他知道既然是武媚娘以私人名义来信,那必然是私事,苏定方作为顶头上司,自然是有公事交待。

    先公而后私,这是刘仁轨做事的原则。

    一目十行的看过,刘仁轨面无表情,将信纸暂且放在一边,这才将武媚娘的书信拆开。

    待到看完,一双浓眉却紧紧蹙起……

    略一沉吟,刘仁轨问道:“守约可曾看过这两封信?”

    裴行俭坦然道:“大都督那封自然是看过的,当时大都督就是当着某的面写的这封信。至于武娘子那封,却是没看……”

    刘仁轨犹豫了一下,将武媚娘的信笺递给裴行俭,道:“你看看吧,或许这两封信之中交待的事情,可以一并办了。”

    裴行俭自然知道苏定方交待刘仁轨的是何事,自己也是因此而来,可是武娘子的私信,何必给他看?

    而且两封信之中交待的事情还能一并办了?

    略带疑惑,裴行俭接过信笺,仔仔细细的看了,然后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看着刘仁轨……

    少顷,刘仁轨自书案之下取出一个火折子,取下套子吹燃,橘黄色的火苗儿晃晃悠悠燃起,将两封书信凑上去,顷刻间燃烧起来,化作一片灰烬,落在地上。

    裴行俭微微眯起眼睛,思考着说道:“林邑国现在局势不稳,范氏父子暗中积蓄实力,似乎想要反噬一口。大都督将此事禀明二郎,二郎之意,乃是先下手为强,暗中分化林邑国之各方势力,即便不铲除范氏父子,亦要另行扶持一个施礼,为我所用,牵制范氏父子……而武娘子的要求……”

    顿了一顿,裴行俭眼神一亮,恍然道:“你的意思是……”

    他话说一半,刘仁轨却知道他懂了自己的意思,便微微颔首。

    裴行俭一拍巴掌,赞道:“行啊,难怪二郎将镇守岘港之重任交托于刘兄,这份心机智谋,小弟甘拜下风!早知如此,小弟不远万里漂洋过海的来干嘛?这不是找罪受嘛!”

    刘仁轨谦虚道:“这说的哪里话?论起智慧权谋,愚兄照比守约你差了岂止十万里?大都督将你派来此地,正是前来出谋划策……”

    “停停停!”

    裴行俭赶紧制止刘仁轨的吹捧,翻个白眼道:“说好话不要钱是吧?别说那些没用的,有你主持,岘港万无一失,大都督和武娘子的事情不过是反掌之间耳。不过小弟既然来了,也不能就这么回去,素闻林邑国海产丰盛品种繁多,速速带某这个饕餮美食一场,方才不负万里奔波之苦!”

    裴行俭世家子弟出身,虽然在华亭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已成为长安二世祖当中之佼佼者,可昔日之奢华习性未褪,钟鸣鼎食乃是心头所好,到了这异域他乡,岂有不品尝一番当地特产的道理?

    刘仁轨哈哈大笑道:“那还用说?正巧前几日有长安的富商送了愚兄十瓮烈酒,带安排好今日之事,咱们兄弟不醉不归!”

    一听“烈酒”儿子,裴行俭顿时一脸苦色,叫苦不迭。

    身为顶级纨绔,焉能不擅饮酒?

    然而即便是对于自身酒量颇为自负的裴行俭,在面对堪称“酒罐子”的刘仁轨时候,却没有一次不是醉的昏天黑地……

    此次岘港之行,美食未必能享受多少,被灌得神魂颠倒想必是跑不掉的。

    刘仁轨收起玩笑之色,问裴行俭道:“武氏兄弟现在可在码头上?”

    裴行俭也严肃起来,颔首道:“正是,小弟的人一直盯着他们呢,原本是看在武娘子兄弟的情分上,想着无论如何亦要多加照拂,却不知……呵呵。”

    冷笑一声,神情冷峻。

    刘仁轨将两个心腹部下叫了进来,招手唤到近前,低声一阵耳语……

    *****

    一艘艘商船接连在码头上装货卸货,无数的民夫脚力往来奔波,一声声呼喝响成一片,整个码头吵杂喧嚣,繁华忙碌。

    武氏兄弟连带着家人下了船,望着码头上穿梭往来的人流堆积如山的货殖,颇有些目不暇接……

    “娘咧!平素待在长安城里,谁能想到万里之外的异域蛮邦,居然也能有如此繁华之地?”

    武元爽瞪着双眼东张西望,一脸震惊。

    武元庆则叹气道:“这话说得不对,房二那厮没来之前,这里据说是荒凉凋敝……瞧见没有?整个码头,差不多全是大唐商贾,这哪里是异域蛮邦?分明就是大唐之疆土啊!”

    话是这么说,可到底是林邑人土生土长的地方,总归是有几个林邑国人的。

    就在武家人不远处,一个身材瘦小的林邑人小跑着过来,尖嘴猴腮的脸上满是猥琐的笑容……



    “诸位贵人,敢问是来岘港经商还是投亲?”

    一声突兀的话语自身后响起,将武家众人都吓了一跳。

    武元庆回头,见到一个相貌猥琐的男子点头哈腰一脸笑容,只是穿在身上皱巴巴的汉人衣衫显得不伦不类。

    或许这才是“沐猴而冠”的本意?

    武元庆难得文青了一回……

    身边的武元爽已经不满喝叱道:“鬼鬼祟祟的,难不成想要头咱们的东西?”

    那男子吓了一跳,两只手摆的飞快,连声道:“不不不,诸位贵人别误会,在这岘港谁敢偷汉人的东西?嫌自己死得不够快还是怎地!小的乃是当地林邑人,平素便靠着在码头这边给新来的汉人带路为生……这岘港大街小巷甚至是周边的县城山坳,那就没有小的不知道的地方,诸位若是人生地不熟,不妨让小的为您带路,报酬很便宜的,只需要赏赐几个铜钱,小的便感激不尽……”

    他这嘴皮子相当利索,噼里啪啦口沫四溅,震得武家众人一脸迷惑……

    “你是林邑人?”

    善氏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汉话说得也太好了吧?

    而且一口关中口音,在这异域他乡听起来倍感亲切,警惕性不经意的降至最低……

    “是是是,小的土生土长的林邑人。”

    “这汉话说得好,太熟练了,好像咱们关中的口音?”

    武元爽也有些好奇,问道。

    那男子点头哈腰,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在岘港,若是不会说几句汉话,那可没办法谋生!现在整个林邑国的人都向着岘港蜂涌而来,只为了能给汉人干活,报酬是咱们平时种地的千百倍,稻米不值钱,都被你们汉人一船一船买走了……小的大概有些天赋,所以汉话说的好。”

    武元庆想了想,反正船上那些水手和商贾都因为善氏那句话而对他们一家人不待见,一下船便各奔东西,连个指路的都没有……

    “总督府,知道吧?”

    “这个必须知道!怎么,几位贵人要去总督府?”

    男子有些诧异,也有些震惊。

    大概总督府在岘港的威慑力足够强悍,令人闻之色变……

    武元庆挺了挺胸,傲然道:“现任总督刘仁轨以前乃是吾家家仆,此次吾等不远万里来到岘港,便是应他之邀举家迁徙,往后啊,吾家就在这岘港立足,整个岘港,某说如何就如何!”

    “嚯!”

    男子张大嘴巴,不敢置信道:“当真?哎呀呀,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诸位可是要前往总督府?小的给诸位贵人带路,不要报酬!”

    善氏欣喜道:“那感情好!”

    能省就省,一贯的刻薄吝啬。

    武元爽奇道:“你不是以此为生么,怎地不要报酬?”

    男子苦着脸道:“给总督大人服务,小的不敢要钱,否则回头会被打死的……”

    “呵呵!”

    武氏兄弟相视一笑,这刘仁轨在岘港居然还有这等威风,以后靠着他,可以吃香的喝辣的横着走了……

    “那行,牵头引路,到了地方,打赏少不了你!”

    武元庆爽快说道,这两兄弟皆是大手大脚惯了的,一掷千金的事儿做过不少,只要被侍候的舒服了,岂会在乎赏钱?

    丝毫不去在意以往家资殷富,今日背井离乡……

    “嘿呦,您可当真是贵人!这气度,没说的!祝郎君您公侯万代!”

    武元庆哈哈大笑,意气风发。

    区区岘港简直就是自己的后花园,想要弄钱岂非轻而易举?

    美好生活指日可待。

    那男子指了指路旁一长溜装饰简陋的马车,谄媚道:“您乃是大唐贵人,千金之体,受不得劳累。总督府在岘港城西,距离此地数里之遥,若是走着过去,或许您二位龙精虎猛不当事儿,但诸位女眷怕是坚持不住……要不咱找几辆马车,搭车过去?”

    武元爽一听这么远,忙道:“那行,你去找几辆马车过来,价钱无所谓。”

    反正待会儿就要见到刘仁轨,且不说要给他们一家安排落脚之处,这车钱那也是必须要替着支付的,何必给刘仁轨省钱呢?

    唯有善氏嘀咕两声:“走着去就好了,何必花这个冤枉钱……”

    不过到底出门在外,也不好一直跟两位大伯子顶撞,只好赌气囊腮的认了……

    那林邑男子小跑着去路旁叫来三四辆马车,车夫们一起将武家众人所携带的行李细软搬上马车,又服侍着贵人们上了车,这才甩着鞭子,晃晃悠悠驶离了繁华的码头,径自向城西驶去。

    马车上,武氏兄弟看着时不时在路边走过的拳法色黑的林邑人,指指点点,啧啧称奇。

    不知不觉间,路面越来越窄,两边的砖墙越来越高,街旁的人迹也渐渐稀疏,终至不见……

    武元爽性子比兄长活泛一些,此刻隐隐觉得不妥,眉毛跳了跳,扬声道:“车夫,这条路是不是走错了?”

    车夫不语。

    那林邑人向导坐在车辕上,回头笑道:“贵人莫急,穿过这条窄巷,便是总督府。”

    武元爽这才释然。

    然而须臾之后,一颗心又猛地提起。

    前方一堵砖墙突兀的出现在路中间,将本就狭窄的小巷挡得严严实实……

    居然是条死胡同。

    武元爽猛地从车上站起,大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随着他这一声呼喝,两边墙头忽然出现十数条黑影,身材健硕黑巾蒙面,齐齐自墙头一跃而下,挥舞着手里雪亮的横刀,一言不发的疾步杀来!

    武家人全都傻眼!

    这什么情况?

    说好的唐人在岘港就是天呢?

    不是连赏钱都不敢要么,这怎么连刀子都用上了?

    还是武元爽反应快,虽然腿肚子吓得转筋,依旧惨白着脸叫道:“诸位好汉,听吾一言!吾等乃是大唐贵族,岘港总督亦是识得的,害了吾等性命,你们亦是小命不保!吾等身边钱财丰厚,尔等自可取之,必不阻拦,时候亦不追究……”

    语声至此,戛然而止。

    当先一个黑巾壮汉箭步跃上车辕,手里横刀挥出,刀光雪亮,继而一股热血喷涌而出,武元爽斗大的头颅冲天飞起,然后“骨碌碌”滚落在地……

    这一下兔起鹘落变生肘腋,等到武家众人反应过来,武元爽已然身首异处,横尸当场。

    武元庆就坐在武元爽身边,看着兄弟人头落地,热血喷了一头一脸,却依旧呆若木鸡一般定定的坐着,眼珠子瞪得老大却漫无焦距,已经吓傻了……

    他吓傻了,这些杀手的行动却毫不迟缓,脚步轻盈出手狠辣,如同一群嗜血的饿狼一般冲到近前,高高举起手中横刀。

    哭喊声、求饶声、惨叫声……在狭窄的小巷中鬼哭狼嚎。

    那群黑衣人仿佛从天而降,又遁地而走,早已不见踪影,向导与车夫也消失无踪,只留下武家妇孺与未成年的孩童疯了一般哭嚎……

    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惨不忍睹,鲜血染满了巷子的地面。

    随着哭声吸引了诸多路人和附近居民前来查看,一家大唐贵族成年男丁尽数被屠杀干净,所有财物细软被席卷一空的超级大案,在岘港疯狂传播,宛如一场势不可当的台风,瞬间便掀起滔天的浪潮!

    不仅仅是岘港,在林邑国这片土地上,唐人便是如同满天神佛一般的存在!

    平素即便是林邑国的官员走在街上遇到唐人商贾,都得持之以礼,甚至遇到唐军将领,还得避往路边让路!一旦有牵涉唐人的争执或者斗殴,林邑国的官员首要便是关心有无唐人受伤,至于本国国民,死活勿论……

    唐人可以在这片土地上横着走,即便是林邑国王,面对唐军将领也得毕恭毕敬,完全找惹不得……

    然而就是这等背景之下,却有一个来自长安的贵族被劫杀,十余个成年男丁被残忍的杀害,财物劫掠一空。

    所有林邑人都惊骇欲绝,不敢揣测万一杀手一时间追捕不到,唐人将会发动怎样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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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贵族被抢劫杀害的消息瞬间传遍整个岘港,所有唐人群情激愤!

    这里是岘港!

    是大唐之领土!

    下贱龌蹉的林邑人居然敢在大唐疆域之内如此肆无忌惮,残忍的杀害唐人贵族,还有王法么?若是不予以严惩让凶手以命偿命,如何彰显大唐之赫赫天威,如何忽悠唐人之高人一等?

    今日连唐人贵族都敢杀,明日是不是所有唐人之性命都不安全?

    岘港总督刘仁轨抵达凶案现场之时,顿时被前来围观的唐人商贾团团围住,一个个义愤填膺,请求刘仁轨找出凶手,夷其三族!

    林邑人则远远的站在外围,一个个心惊胆跳,唯恐波及自身,相互间窃窃私语,狠狠的咒骂凶手……

    唐人不能惹!

    但凡在岘港讨生活的,谁没见过唐人那武装到牙齿的具状铁骑?

    唐人身躯高大力量过人,冶铁水平远胜林邑国,横刀坚韧锋锐无坚不摧,铁甲轻薄坚固,林邑国出产的铁刀砍上去,只能划出一道白印……这样的军队如何能够战胜?

    最恐怖的还是唐人所拥有的“震天雷”,那可是雷神的圣物,就连真蜡象兵都不堪一击……

    那凶手当真是害人!

    劫财就劫财好了,干嘛非得杀人呢?

    万一激怒了唐人施以大规模的报复……想想都不寒而栗。

    刘仁轨一身官袍,坐在马背上高高举起一只手掌,喧闹沸腾的人群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被南国烈日晒得黝黑的脸膛,满是肃穆杀气腾腾,振臂喝道:“尔等大唐子民,皆乃吾之手足,勿论是贵族亦或平民,勿论是商贾亦或奴仆,只要身具大唐之户籍,皆对得到吾辈军人舍命护佑!只要有一个大唐子民遭受不公,军队便将会用手中之横刀为你讨回公道!”

    “大唐!”

    “万岁!”

    “万岁!”

    所有唐人振臂高呼,群情激昂!

    放眼天下,哪一国的军队会说出这样的话?

    大唐军队存在的目的不是为了镇压百姓,不是为了稳定暴政,不是为了剥削子民,而是为了在每一个子民遭受不公之时,悍然拔刀,予以庇佑!

    这才是吾唐人的子弟兵!

    林邑人远远的站着,被唐人一瞬间迸发出来的汹涌气势吓得瑟瑟发抖,一个个心肝儿乱颤,意识到恐怕大事不妙……

    刘仁轨在此举起手,制止唐人喧闹的情绪,大声道:“这里是岘港,是大唐的领土,唐人在自己的领土上遭受如此残忍的杀戮,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本官还请诸位冷静一下,冤有头债有主,本官定会找出真凶为死者讨还一个公道,却不要殃及无辜。吾大唐乃是礼仪之邦,诸位皆是天|朝子民,任何事情都要以理服人,勿要被世人认为吾唐人凶残暴虐不讲道理!”

    人群渐渐冷静下来,都觉得刘仁轨的话很有道理。

    杀人偿命,却没必要牵连无辜,若是因此便迁怒于那些无辜的林邑人,唐人岂非成了是非不分的野蛮人?

    刘仁轨道:“大家还请各自散去,没必要为此耽搁了生意,待本官勘察现场之后,定会给诸位一个交待。”

    在总督府兵卒疏散之下,人群方才渐渐散去。

    裴行俭一袭长衫,相貌俊朗风度翩翩,俨然如同浊世翩翩佳公子……走到刘仁轨身后,笑道:“这番话说得很好,既稳定了咱们唐人的激愤情绪,也迷惑了林邑人,就算之后咱们的举动有些过分,那些愚蠢的林邑人也只会认为都是正常的。”

    刘仁轨却没笑,眼睛瞅着小巷内已然干涸的血泊以及横七竖八的尸体,沉声道:“只是不知面对咱们接下来的激烈行动,范镇龙是否有魄力绝地反击。万一那小子当了缩头乌龟,武氏一家的男丁可就白死了……”

    裴行俭等刘仁轨下了马,并肩向小巷之内走去,口中不以为然道:“权力的滋味尝过之后,谁能放弃?范镇龙好歹亦是一国之君,就算迫于咱们的威势不得不憋着鼻子承认岘港成为大唐的领土,可一旦林邑国内舆论蜂起,他又怎么可能坐得住?无论是维护他的王位,亦或是趁着林邑国内激愤的民情发起大军一举将唐人赶走,范镇龙都必然不会束手待毙。”

    刘仁轨表示赞同。

    正如裴行俭所言,等到自己这边后续的行动展开,无论如何,范镇龙都必须奋力一搏,否则王位难保……

    小巷内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

    武家成年男丁尽皆被杀,善氏等妇孺老幼一个个面色死灰,瑟缩着聚成一团,在砖墙角落里瑟瑟发抖。

    谁能想到前一刻还充满憧憬雄心万丈,一转眼便已坠入悬崖?

    没有了成年男丁,让武家这些老弱妇孺如何在这异域他乡活下去?

    见到一位身穿官袍之人前呼后拥之下走过来,幸存的武家人才感觉到一点希望,善氏一骨碌爬起来,惨嚎一嗓子,飞奔过去扑在刘仁轨脚下,放声嚎哭……

    “官爷,死的惨呐!死的好惨……呜呜呜,男人都死了,我等妇人孩子可怎么活啊……杀千刀的林邑人把钱财都给抢走了,这可怎么办……”

    哭声肝肠寸断,令人闻之恻然。

    刘仁轨弯下腰,柔声宽慰道:“夫人节哀……人死不能复生,不过还请夫人放心,只要岘港有刘某在,就必然会护得诸位周全。眼下整个岘港已然封锁,就算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本官向你保证,哪怕掘地三尺,亦会将凶手挖出来,以命偿命,以血还血!被凶徒掳走的财物,也必然会完璧归赵。”

    善氏抹了一把眼泪,她本是性情刻薄寡情之人,刚刚受到强烈冲击有些混沌不清,现在听了刘仁轨的保证,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正如刘仁轨之言,人死不能复生,就算自己哭死了,还能让自家男人活下来不成?死都死了,说什么亦是枉然。幸好凶手总算没有丧尽天良,留下自己和孩子的命,只要那些财物能够寻得回来,自己就带着孩子远走高飞,大不了再找一个男人便是……

    至于其余的武家妇孺……管他们去死。

    这么一想,好像生活还是有希望的,善氏死死抱着刘仁轨的大腿,哀求道:“吾等皆是武家人,是房二郎的亲戚啊,你们岘港总督刘仁轨以前是房二郎的部曲,那就是我们武家的部曲,你带我去见他,看在房二郎的份儿上,总归会照顾我这个未亡人……”

    裴行俭在一旁脸颊抽了抽,心道你可真敢说,刘仁轨是房俊的部曲不假,可是房俊从来都是以礼相待视为手足,可曾有半分视之为部曲?现如今刘仁轨贵为岘港总督,掌握着数千水师精锐,操控着海量的货殖交易,更别说眼下你们全家都得仰仗刘仁轨的照拂,你这妇人有眼不识当面,居然敢当着人家刘仁轨的面说一句是你家的部曲……

    何其蠢也。

    不过刘仁轨面上却没有丝毫不满,仿佛他依旧还是房俊之部曲,甚至以此为荣,温和笑道:“某便是刘仁轨。”

    善氏楞了一下,原来这就是刘仁轨呀……

    这人身为岘港总督,乃是土皇帝一般的人物,既然能够亲临此地,想必咱们武家的名头还是管用的,只要将这人拿捏住,往后有他的照拂,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整个岘港横着走?

    善氏抹了抹眼泪儿,道:“既然是刘将军当面,妇人也不多说,还请将军立即捉拿凶手,还武家一个公道,否则必不饶你!”

    裴行俭一阵无语……

    刘仁轨沉声道:“夫人放心,武家乃是房二郎之姻亲,在本官管辖之地出了这等惨祸,若是不能将凶徒绳之以法,如何向房二郎交待?就算是将整个林邑国翻过来,本官亦在所不惜!”



    刘仁轨直起腰,虎目环视左右,大声道:“传吾军令,岘港之内所有林邑人尽皆擒拿入狱,待目击者亲自验证,证实其无罪之后方可释放,若有敢抵抗拒绝者,杀无赦!”

    “喏!”

    身后全副武装的兵卒轰然应诺,而后在各自长官的带领下迅速离开,如狼似虎一般直扑港内各处林邑人聚居之地,见到林邑人便当场擒拿,稍有反抗便就地斩杀!

    一时间,岘港之内腥风血雨席卷,所有林邑人叫苦不迭惨嚎连天,唐人则大呼痛快!

    敢杀害唐人?

    那就等着看唐人视若雷霆的报复吧!

    *****

    僧伽补罗城。

    范镇龙披散着头发,身上只是着了一件彩衣,袒露着胸膛,斜斜靠在一张红木所制的美人榻上,任由娇美的姬妾将一颗颗荔枝剥去外皮,春葱一般的手指拈着水灵灵的果肉送进范镇龙口中,纤细的指尖挑逗的在范镇龙唇上摁了一下。

    范镇龙哈哈大笑,一把将姬妾纤细的腰肢揽过来,反身摁倒在床榻上,双手撕开轻薄的纱衣,一张含着荔枝的大嘴一顿乱啃,啃得汁水淋漓果肉处处,那姬妾纵声娇笑,纤手搂着范镇龙的后脑,紧紧摁在自己胸前,任由一张大嘴登峰寻幽,媚眼如丝……

    大殿之上,数名侍者低头垂眼,视若无睹。

    “大王,大事不好!”

    随着一声惊呼,一个身影小跑着进了大殿,正好见到范镇龙兽性大发正欲剑及履及,眼珠子都瞪直了:“大王!兵临城下,岂可这般胡闹?!”

    范镇龙也吓了一跳,不过待到看清来人,松了口气,从姬妾娇美如花的胴体上爬下来,捋了一下散乱的头发,不以为然道:“什么兵临城下,大相休要危言耸听,不过是与姬妾亲热一番,本王这也不是为了范氏王族的子嗣大业日夜操劳么……”

    那姬妾神色略带惊慌,她知道眼前这人在大王心中的地位,万一进上几句谗言,说自己魅惑大王祸乱朝纲之类的,就算大王再是疼惜自己,怕是也会一狠心将自己给赐死……

    赶紧一揽纱衣挡住胸前美景,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下来,跪伏于地,颤抖着道:“奴婢见过大相……”

    来人四五十岁的年纪,面庞黝黑,却并无多少凶悍之色,反倒文质彬彬身形纤瘦,乃是林邑国大相拔陀罗首罗,亦是范镇龙的姑父。

    跋陀罗首罗不耐烦的摆摆手,叱道:“以后若是再敢蛊惑君王,休怪国法无情,诛杀于你!”

    “喏!”

    姬妾吓得魂不附体,仓惶的应了一声,两股战战的退出大殿……

    范镇龙命人奉上香茗,无奈道:“大相何必这般严苛?来来来,尝尝岘港总督送给本王的茶叶……”

    跋陀罗首罗顿足道:“尝什么茶叶!整个岘港现在都快翻天了,唐军即刻就要攻入僧伽补罗,大王性命危矣!”

    范镇龙一脸懵然,下意识道:“大相说什么?到底发生何事?”

    跋陀罗首落急道:“大王可还记得房俊?”

    “自然记得。”

    提起房俊,范镇龙脸色阴郁,一肚子气。

    正是因为受到房俊之胁迫,范镇龙才不得不签署了那一份丧权辱国的《唐林庚子条约》,不仅仅出卖了国家的土地,甚至将林邑国的主权都给出卖了……只要一看到现在唐人大摇大摆在街上走,林邑人却不得不避往路旁,范镇龙就恨不得历史重演,回到当初签署条约的那一刻。

    不过他也知道,就算是历史重演,在大唐兵锋与真蜡入境的双重压力之下,他的决定还是不会有所更改……

    跋陀罗首落叹气道:“就在上午,房俊的亲属在岘港被人杀害,所携带之财物被劫掠一空。一个大家族所有的成年男丁啊……听说那也是一个唐国的贵族,父辈还是什么国公来着,跟唐国高祖皇帝一起打天下的……”

    范镇龙楞了一下,吁出口气道:“……还好还好,实在岘港被杀,哪里是唐人的地盘,否则麻烦大了。”

    房俊的亲戚?

    大唐的贵族?

    居然被人给杀了?

    范镇龙太了解房俊这个人的性情了,对待唐人,他是温暖如夏风宽厚如亲人,可是对待异族,简直就是冷酷无情毫无人性!

    几乎可以想象,若是在僧伽补罗城里发生这等血案,说不定下一刻唐军就会攻下城门长驱直入,若是他范镇龙不交出凶手,指不定就能将整座林邑国的王宫都给拆了……

    跋陀罗首罗瞪眼不可思议道:“还好?!我的大王,现在岘港都乱成一锅粥了,你却说还好?”

    范镇龙幸灾乐祸道:“岘港乱不乱,关本王什么事?虽然本王不愿承认,但那里确实已经是大唐的地盘,唐人的贵族在自己的地盘给人杀害,似乎牵扯不到本王身上吧?咱们看热闹就行了,不必掺和。”

    跋陀罗首罗差点吐血……

    这位大王刚刚接任王位,却已经丢失了以往的魄力与锐气,整日在醇酒与美人之间流连享受,连敏锐性都退化了。

    您这心真可真够大的!

    谁说凶案发生在岘港,就跟林邑国没关系了?

    跋陀罗首罗顿足道:“不是我们掺和不掺和的问题,现在岘港总督刘仁轨已经将岘港之内所有林邑人都给抓了起来,敢于抵抗的就地格杀,拒不招供的杀无赦,已经杀得人头滚滚了!”

    范镇龙吃惊道:“反应这么大?”

    不过想到有关刘仁轨之前乃是房俊部曲的流言,也就释然了。刘仁轨之所以能够担任岘港总督,那必然是房俊在背后推波助澜扶持其上位,现在房俊的亲戚被杀害,于情于理,刘仁轨都得有所表现。

    咬了咬牙,范镇龙恼火道:“那些前往岘港的林邑人,都是数典忘祖的叛徒,贪图唐人的钱货,却忘记了那里正是唐人从林邑国强占去的土地,这等叛徒,就让刘仁轨去杀好了!本王乐得干净!”

    对于唐人的态度,范镇龙一直极为矛盾。

    一方面仰仗唐军强横的战力来震慑周边真蜡等国不敢入侵林邑,一方面羡慕大唐的富庶和文化,而另一方面,又对占去岘港的唐人极度仇视,恨不得一个一个都抓来杀了,方才消去心头之恨……

    跋陀罗首罗捂着额头,心中一声长叹。

    面前这位国王亦算得是少年英豪,曾经果敢坚毅,可是谁也不曾料到仅仅登上王位几个月的时间,便被醇酒美人腐蚀到思维这般迟钝之地步……

    “大王,唐人的目的绝非是捉住凶手那么简单!现在不仅仅是岘港之内的林邑人遭了殃,那些唐军还四处出击,在岘港周边的县城大肆抓捕,但凡抓进去的林邑人严刑拷打之下攀咬出来一个,唐军立即上门缉拿!说不得下一次唐军抓人,就是强行敲开国都的城门,在僧伽补罗城内大肆抓捕……”

    “什么?!”

    范镇龙拍案而起,勃然大怒:“欺人太甚!刘仁轨这是想要干什么?真当吾林邑无人,可以任他欺辱不成?”

    跋陀罗首罗无奈道:“大王,您以为您暗中收拢各方豪杰积蓄实力的事情,唐人会一无所知吗?当初臣下便曾劝说大王,唐人势大,咱们应当韬光养晦,唐人历史上曾有‘卧薪尝胆’的典故,臣下深以为然。可大王您不听劝,非要藏着将唐人尽数驱逐的心思,现在唐人寻到了由头,必然要给陛下您威慑。”

    范镇龙已经心慌了,从榻上站起,赤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的转圈,不时捂着额头长吁短叹,焦躁不已,顿足道:“若是威慑也就罢了,本王能屈能伸,一时之辱就算是生受了又如何?怕就怕唐人不跟善罢甘休,万一打算借机将本王废黜,那可就糟了……”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这个国王在唐人眼里屁都不是,乖乖的听话还好,既然现在藏着反抗的心思,绝对不介意换一个林邑国王……

    范镇龙不打算坐以待毙!



    范镇龙冷静下来,咬着牙,盯着跋陀罗首罗问道:“你说,若是本王召集全国军队与唐军奋力一战,有多少胜算?”

    跋陀罗首罗差点吓死,骇然道:“大王,万万不可!”

    跟唐军决战?

    您可拉倒吧……

    林邑国的军队什么样的战斗力,难道您自己心里就没点数?当初真蜡军队以象兵为先锋,长驱直入打到僧伽补罗城下,若非唐军从天而降援助作战,恐怕现在您这个位置上就是真蜡国王了。

    而那支纵横睥睨长驱直入的真蜡象兵在唐军面前就像是洪水之中的泥块儿,一瞬间便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对比之下,孰强孰弱不是明摆着?

    相对于装备精良武装到牙齿又有“震天雷”助威的唐军,布衣革甲手握柴刀的林邑国士兵就像一群柔弱的绵羊……

    “唐军之威,有若九天雷霆莫可抵御,凡是挡在其面前的,最终难逃被轰为齑粉之命运,大王三思啊!”跋陀罗首罗苦苦相劝,希望范镇龙能够打消这个完全不可能胜利的念头。

    范镇龙焦躁的坐在榻上,狠狠一拍扶手,哄着眼珠子叫道:“你当本王不知其中之凶险?可你瞅瞅唐人的动作,分明是要借着这一次的事件将大军开进国都里来,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旦被他们进驻国都,你以为还赶得走么?当初迫于形势,本王可以将岘港租借给唐人,难不成现在还要讲僧伽补罗城拱手相让?你让本王有何颜面去见范氏的列祖列宗?”

    他现在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已经完全失去方向,不知应当何去何从。

    跋陀罗首罗心里吐槽,谁叫你没事儿就散布“唐人威胁”的言论,煽动国内百姓对唐人的抗拒心理?现在唐人意识到你是一个不听话的,自然想要趁机将你收拾了,再换一个听话的上来……

    可是这话说出来有些埋怨的嫌疑,必然惹恼范镇龙,他只能说道:“可是无论如何,与唐军决战皆是取死之道,我们不可能胜利的……退一步说,就算能够暂且获胜,唐军拥有无敌之水师,顷刻间就能将数万大军从本土投运至岘港,咱们那什么去抵挡?届时,唐人恼羞成怒,恐怕就不仅仅是岘港亦或是僧伽补罗城了,亡国灭种都有可能……”

    听了这话,范镇龙顿时打了一个冷颤,仔细想想,那种后果不是没可能发生的……

    唐人之强盛,他算是亲眼目睹,深受震撼。

    万一唐人羞怒之下决定全力攻伐,林邑国势必要重蹈历史上那些被中原天国一举覆灭之王朝的覆辙……那已经不是有没有颜面去见祖宗了,而是他范镇龙将会成为林邑国的罪人!

    可难道现在就这样坐以待毙,等着唐军大摇大摆的进驻国都占领王宫,将自己赶下台么?

    范镇龙不甘心……

    *****

    跋陀罗首罗回到家中,瘫坐在榻上摇头叹气,忧心忡忡。

    他自然明白范镇龙的纠结之处,大好江山谁愿意拱手让人?可眼下之形势,分明是唐人意识到范镇龙渐渐脱离掌控,意欲推翻范镇龙的统治,重新换一个听话的国王上台。

    留在范镇龙面前的道路,要么乖乖听话下野,想要保住性命就得迁往大唐国内做一个富家翁,方可得到善终;要么就是凝聚全国支持国王正统的力量,与唐军决一死战!

    当然,决一死战的结果,在跋陀罗首罗看来也就唯有一死而已……

    唐军兵锋之盛席卷天下,岂是区区林邑国可以抗衡?

    一阵环佩声响,身着盛装的夫人从后堂走出来,身后跟着两个纤瘦的侍女,手里碰这茶盏。

    将茶盏放到桌上,两个侍女告退,夫人柔声道:“城里谣言四起,夫君定是忙坏了吧?喝杯茶歇一歇,既然回家就不要多想朝中之事了。”

    自从唐军水师渡海而来,茶叶便成为林邑国贵族之间竞相追捧的奢侈品,与精美的瓷器、顺滑的丝绸一样,成为身份与地位的象征。

    跋陀罗首罗揉了揉眉心,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叹气道:“哪里是什么谣言?恐怕要大祸临头啊!”

    夫人楞了一下,忙问道:“这话怎么说?您可是林邑国的大相啊,就算有危险也不至于牵扯到咱们身上吧?”

    “大相?呵呵,正是因为这个大相的身份,才有危险啊……”

    跋陀罗首罗叹息一声,愁眉不展道:“大王现在有些失心疯了,居然想要不管不顾的跟唐军开战……那不是不想活了么?大唐军队之强悍,我是心知肚明,咱们就算集合了全国的军队亦是以卵击石,到时候得罪了唐人,大开杀戒是免不了的。”

    唐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现在之所以看上去很亲善,只是人家都要一门心思的赚钱,一旦发现林邑国蠢蠢欲动想要收回岘港断了他们的财路,必然瞬间化身恶魔,对范镇龙施以雷霆打击。

    甚至覆灭了林邑国了说不定……

    夫妻两个正长吁短叹,忽然家奴来报,说是门口有人求见。

    跋陀罗首罗心情恶劣,皱眉叱道:“不见!无论是谁,告诉他有事明天去衙门里说。”

    那家奴并未退走,而是躬着身子,举起手中一块腰牌也似的东西,小心翼翼道:“那人说,将此物呈递给家主,家主必然会见他。”

    跋陀罗首罗一脸阴翳,怒道:“废物!他说见就见?这林邑国除了大王,还没有想见我跋陀罗首罗就能见的……”

    这话并未狂言。

    作为范镇龙的表兄、心腹,上任国王的外甥,放眼整个林邑国,跋陀罗首罗的确当得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地位,就算是北方曾经建立了万春国的李氏豪族,在他面前也得规规矩矩。

    何人居然敢这般放肆?

    可是怒气冲冲的话语只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跋陀罗首罗的目光完全被家奴手里举着的那块腰牌震住了……

    巴掌大的一块腰牌乃是象牙所制,洁白细腻温润如玉,上面雕刻着繁复精美祥云纹,中间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团龙纹饰。

    大唐水师的腰牌!

    跋陀罗首罗霍然起身,惊问道:“人在何处?”

    家奴道:“就在前门。”

    跋陀罗首罗大吃一惊,脸色都变白了,连忙道:“速速请进来……不是,待吾亲自去请!”

    言罢,三步并作两步便小跑着往前门跑去……

    并不是他有多么待见大唐水师派人的人,而是这人现在就在自家门口站着,人来人往的万一被人认出来泄露风声传到范镇龙耳朵里,自己应当要如何解释?

    值此微妙之时机,身为林邑国权力最大的大相却私下会见一个大唐水师的使者,你是想要干嘛?

    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旁人知晓大唐水师派人前来见自己。

    撵走肯定是不行的,跋陀罗首罗没有得罪唐人的魄力,那就只能赶紧迎进府里来,求神拜佛保佑着别被旁人看见才好……

    脚步匆匆到了门口,便见到一个长衫文士扶着双手站在门前的石阶上。

    身躯高大修长,面如冠玉俊美非凡,斜飞入鬓的剑眉之下目光朗朗,整个人充满了一种温润如玉却又高人一等的气势。

    见到跋陀罗首罗身上的官袍,来人微微一揖,笑问道:“可是大相当面?”

    跋陀罗首罗打个哈哈:“正是在下……”一双眼睛贼溜溜的瞄了瞄街面,没有见到可疑人士,便将还要说客气话的来人拽着便进了大门,口中道:“天使远来,在下未能远迎,失敬失敬,来来来,咱们入内叙话。”

    来人被他的热情弄得有些懵,茫然之间已经被跋陀罗首罗拽着进了正堂……

    分宾主落座,跋陀罗首罗狠狠松了口气,这才问道:“敢问阁下名讳?看着面生的紧,想必以往未曾见过面吧?”



    来人惬意随和的坐下,笑道:“在下裴行俭,今日乃是受刘总督之请,前来拜会大相。”

    裴行俭只是稍稍脑子转了转,便明白了跋陀罗首罗如此亟不可待将自己请进府里的用意,呵呵,真是一个当了表子还要立牌坊的家伙……不过这种人,正应该成为大唐的好伙伴。

    “裴行俭?”

    跋陀罗首罗愣了一下,旋即大吃一惊,起身施礼道:“原来是裴长史当面,失敬失敬,当真是贵客盈门呐,在下对您可谓是神交已久,今日有缘得见,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现如今但凡跟大唐有海上贸易的所有国家的商贾、官员,有谁没听过裴行俭的大名?

    那可是一手掌握着大唐唯一一个市舶司华亭镇的超级大佬!

    所有进出大唐的货殖商品都要得到这位的许可,若是没有他裴行俭的签字盖印,任何人、任何国家的任何商品都休想进出大唐之海关!

    这人就像是一道铁闸,横亘在所有商贾面前,高山仰止……

    然而激动过后,跋陀罗首罗心中便升起疑惑:这位大佬不坐镇华亭镇,万里迢迢的跑到林邑国来做什么?

    然后,跋陀罗首罗心里便仿佛被铁锤狠狠的锤了一下……

    裴行俭将跋陀罗首罗的神情尽收眼底,似笑非笑道:“不想区区之薄名,居然也能入得了大相之耳,某之荣幸也。只是今日某乃是受人所托,有一言相告与大相,不知大相可都愿听?”

    跋陀罗首罗心境意乱,苦笑道:“就算在下不想听,恐怕也由不得在下了吧?”

    裴行俭挑挑眉毛,诧异道:“大相这话什么意思?言在我口,耳在你身,就算是某执意要说,听不听亦是在于大相你自己。咱们房二郎曾有一句名言,曰‘以德服人’,此乃唐人为人处世之精髓。大相是唐人的朋友,面对朋友,某有金钱醇酒美女权势;而那些唐人的敌人,某才会刀枪相向,决不容情。难不成大相自认为不是唐人的朋友,而是……敌人?”

    面对裴行俭笑里藏刀的言辞,跋陀罗首罗冷汗“唰”的一下就下来了……

    连忙陪笑道:“裴长史说哪里话?在下一向仰慕大唐文化,对天|朝上国之赫赫威仪崇敬有加,只恨生不入华夏耳……呵呵……裴长史有话,但讲无妨,在下洗耳恭听。”

    裴行俭微微摇头,有些不爽。

    他在岘港待得无聊至极,这才向刘仁轨要来这个任务,却没想到眼前这个林邑国的二号实权人物完全一副软骨头,没有一丁点儿的骨气,这令他任务的难度直线降低,没有丝毫的成就感……

    裴行俭有些意兴阑珊,没耐心遛着跋陀罗首罗玩儿了,开门见山道:“林邑国,乃是林邑人之林邑国,大唐作为林邑人最真诚最亲近的朋友,愿意帮助林邑人成就任何心愿。”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跋陀罗首罗颇为费解,不明其意。

    不过那句“林邑国是林邑人的林邑国”却让他倍生好感,言下之意,是说唐人并不会出兵占领林邑国咯?

    然而未等他心中窃喜,便听得裴行俭已经接着说道:“……吾汉人曾有一位贤者名曰孟子,不知大相可否知晓?”

    跋陀罗首罗点头道:“自然是晓得的,能够与孔圣齐名之圣贤,焉敢不知?”

    自古以来,无论是高丽倭国亦或是南洋诸国,都仰慕汉家文化,汉子汉文乃是贵族才能学习的高尚知识,代表着身份与地位,即便是一国之君,亦以熟读汉家典籍为傲。、

    跋陀罗首罗乃是林邑国贵族,焉能不知孟子大名?

    裴行俭瞅了跋陀罗首罗一眼,淡然道:“只是不知孟子有一句名言,大相可否听闻?”

    跋陀罗首罗下意识问道:“孟子的著作在下亦曾拜读,只是太过深邃,未能通晓其义,不知阁下所指乃是那一句?”

    裴行俭悠然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

    大堂内陡然一静!

    跋陀罗首罗瞳孔收缩,心脏猛然一跳!

    的确,汉学深奥难明,难解其意,但是对于孟子的这一句名言,他又岂能不知,岂能不解?

    百姓最为重要,国家其次,国君为轻。

    所以,得到民心的做天子,得到天子应允的做诸侯,得到诸侯应允的做大夫。诸侯危害到国家,那就……改立国君!

    裴行俭此刻说出这么一句话,其来意已经昭然若揭!

    谁是天子?

    大唐威霸四夷纵横宇内,除去大唐皇帝,谁敢称天子?

    谁又是诸侯?

    明摆着呐,林邑国王范镇龙呗……

    裴行俭的言外之意便是——现在林邑国的老百姓已经不满范镇龙的统治了,由此引发的后果极有可能危及大唐,所以范镇龙这个国王,还是换了吧……

    跋陀罗首罗眼珠子瞪得滚圆,他是当真被惊呆了!

    知道唐人从未将林邑国放在眼内,可是这般堂而皇之的登门,直言换了你们的国王吧……这也太霸道,太目中无人了吧?!

    裴行俭安然稳坐,悠闲的看着跋陀罗首罗不停变换的脸色,等着这人给出答案。

    大堂内一片寂静。

    跋陀罗首罗仰起头看着房梁,心中天人交战。

    他自然明白一旦答允了面前这位裴长史,他极有可能会被唐军扶持成为下一任的林邑国王,若是拒绝,虽然不至于立即身首异处,当时唐军破城之日,他的下场绝对无比凄惨。

    只是就算自己成为林邑国王又有何用呢?不过是唐人的一个傀儡而已,随时随地都会被撤换掉……

    良久,跋陀罗首罗才惨然一笑,摇了摇头,叹气道:“大王对我倚为肱骨恩重如山,又是自幼长大的表兄弟,情如手足。虽然明知唐军之兵锋不可阻挡,但在下又如何忍心抛弃大王,独自求生?所以,裴长史还是请回吧,城破之日,在下之项上人头,尽管来取便是,但让我背弃大王背负卖国之卖命,恕难从命。”

    “哦?”

    出乎预料的答案,却让裴行俭燃起兴趣来。

    之前还以为这人就是一个软柿子,策反其人完全没难度,现在看来,还是有一点挑战性嘛……

    裴行俭饶有兴致的看着拒绝之后反而轻松下来的跋陀罗首罗,笑问道:“这僧伽补罗城内,可不仅仅是您一个人有利用价值,就算你拒绝合作,某完全可以在找出十个八个人顶替你的位置……大唐兵锋所指,所有挡在前面的一切都将成为齑粉,你这样的所谓忠诚,丝毫没有任何价值。”

    跋陀罗首罗呵呵一笑,命人奉上香茶,热情款待,丝毫没有将裴行俭视为寇仇之觉悟。

    他完全可以喊一嗓子,命府内家丁兵卒蜂拥而上将裴行俭剁成肉酱,可是那又如何?死了一个裴行俭,还有一个刘仁轨,死了一个刘仁轨,还有大唐无数的悍卒猛将……到那个时候,挟带着雷霆之怒的唐人就不仅仅是颠覆林邑国的政权那么简单了,僧伽补罗城的所有林邑人都将会成为唐人泄愤的对象,屠城势不可免。

    仅仅为了一时之快意,便将数万国都百姓搭上去,跋陀罗首罗不会去做这样的傻事……

    招呼着裴行俭饮茶,跋陀罗首罗轻松道:“唐军强悍,林邑国不可抵挡,此乃大势,在下能力浅薄,不能逆天而行。可即便如此,亦不能以此作为作为借口,将卖国求荣视为理所当然。别人如何做,我管不着,但我可以管住我自己。”

    裴行俭还真对这人升起敬服之心……

    虽然是不识时务,但是这股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难免让人肃然起敬。

    呷了一口茶,裴行俭斟酌着说道:“你是范镇龙的表兄,称呼先王一声舅舅,也算是有着范氏王族的血统,若是有你继任,林邑国的政权可以平稳过渡。范氏王族再无直系血脉,换了任何一个人,恐怕都必然升起林邑国内各方势力的反弹,皆是纷纷自立烽烟四起,你就不为林邑国的百姓想一想?”

    跋陀罗首罗闻言,浑身陡然一震,捧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瞪着眼睛看着裴行俭,如同见到了地狱之中的魔鬼,目中满是恐惧,颤声道:“你们这是要……将所有林邑人斩尽杀绝么?”



    “你们这是要将所有林邑人斩尽杀绝么?”

    跋陀罗首罗如遭雷噬,浑身巨震,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温润如玉淡然微笑的裴行俭。

    但凡能够成为一国之相,都不可能是傻子,他只是稍微一琢磨便明了唐人之险恶用心。这一刻,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大唐贵公子,在他看来却是宛如魔鬼一般狠毒……

    跋陀罗首罗终于明白了,唐人何止是要颠覆林邑国的政权将范镇龙赶下台?

    他们根本就是打着扶持林邑国内各方势力,让这些目光短浅的家伙相互攻伐自相残杀,等到林邑国内的军队伤亡殆尽元气大损,谁当国王对于唐人来说又有何分别?

    没有人能够阻止唐人完全占领这片土地……

    裴行俭再一次意外的看着跋陀罗首罗,没想到这人倒还真有几分智慧,能够从自己不经意间的话语推测出事实的真相……

    有意思。

    他喜欢聪明人,聪明人总是顾及太多,轻易不会做出玉石俱焚那种事。

    淡淡一笑,裴行俭温言道:“大相此言差矣,大唐乃是礼仪之邦,唐人自幼熟读圣贤典籍,最是博爱世人、仁和宽厚。某今日前来,不是要大相背弃林邑国成为大唐的走狗,而是来劝说大相为了林邑国的未来考虑,为了林邑人的福祉考虑。”

    跋陀罗首罗气得笑了起来,咬牙讥笑道:“你们想要林邑人自相残杀,最后达到兵不血刃的侵吞这片土地的目的,反过来我还得感谢你们是吧?”

    “不不不,大相误会了。”

    裴行俭也不着恼,平静道:“大唐对林邑国的土地半点兴趣都没有,吾等此举,乃是为了林邑人着想。”

    跋陀罗首罗不可思议的看着裴行俭,这人脸皮怎能如此之厚?

    如此血腥残暴之手段,居然还能用着等冠冕堂皇之借口说出来……

    忍着心中怒气,跋陀罗首罗问道:“大唐如何为了林邑人着想?愿闻其详。”

    裴行俭悠然道:“林邑人想必唐人,乃是低劣之民族,大相以为然否?”

    然否?然个屁呀!

    谁能承认自己的民族不如别人?

    跋陀罗首罗摇头道:“不然,林邑国固然没有大唐强大,可即便是大唐强横如斯,亦有盛极而衰的那一天,林邑国此刻固然弱小,但所有林邑人众志成城,也未必就没有崛起之时。”

    裴行俭摇头失笑:“大相还真是嘴硬啊……你们林邑国本就是大汉之领土,不过是仗着汗末只是中原动荡无暇远顾,这才划地为王割据自立。然而几百年过去了,瞧瞧你们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拥有最富庶的土地,人民却食不果腹;拥有最通达的海路,百姓却一贫如洗……相信我,唯有在大唐的帮助之下,林邑人才有可能真正的富裕起来,过上与唐人一样富庶的生活,读上与唐人一样的圣人典籍,写着世上最优美的文字……若是大相能够配合唐军稳定林邑国内之局势,等待百年之后,过上幸福生活的人们会对着你的墓碑崇拜仰慕,将你赞誉为林邑人之英雄,谁会说你通敌叛国?”

    跋陀罗首罗瞠目结舌。

    林邑国的土地是否肥沃?

    当然!

    国内河流纵横气候温暖,处处皆是良田。

    林邑人是否贫穷?

    当然!

    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乃是常态,即便是他这个林邑国的大相,家中之摆设都不如人家唐人随随便便建起的一座总督府奢华高雅……

    拥有最肥沃的土地,最畅通的海路,可为何林邑人还是这般贫穷饥饿?

    跋陀罗首罗找不出答案,或许……当真就是因为林邑人是个低等民族?

    也或许……林邑人当真能够在唐人的帮助之下,过上唐人那样富裕安稳的生活?

    跋陀罗首罗心思有些乱。

    一边是当一个忠于君王忠于林邑的英雄,但是有可能马上会死;一边是通敌叛国将全国之军队送上死路,却有可能被后世富庶的百姓牢牢记住歌功颂德……

    怎么选?

    裴行俭没有逼他,而是长身而起,负着手居高临下的看着跋陀罗首罗,淡然道:“某知道此间之取舍极难,故而并不咄咄相逼,大相尚有世间考虑周全。不过某要提醒大相一句,大唐不会将筹码放在一个人身上,若是有人先于大相与大唐合作,那么大相的价值便会降低,好自为之。”

    言罢,洒然离去。

    大堂里的油灯被窗子透进来的微风轻轻吹拂,明灭不定,一如跋陀罗首罗此刻的心情……

    裴行俭已然离去许久,可跋陀罗首罗的纠结却越陷越深。

    最后一句话狠狠的扎进他的心里,是呀,就算他想要当一个忠臣,可是结局就会改变了么?

    不会的。

    没有他跋陀罗首罗,还有别人可以取代他的位置。

    比如大将军伽独……

    可若是倒向唐人,自己又如何对得起推心置腹信赖有加的范镇龙?

    夜幕已深,跋陀罗首罗瘫坐在大堂之内,内心备受煎熬,不知何去何从……

    *****

    与此同时,总督府内。

    刘仁轨已然换上一件寻常的布衫,魁梧的身材即便是坐在椅子上也显得渊渟岳峙,气度俨然。

    权力是男人最好的化妆品,手握岘港无数百姓之生杀大权,刘仁轨早已没有当初的“土里土气”,眉目含威方脸带煞,予人一股极强的压迫感。

    而在他对面椅子上坐着的锦衣华服的中年胖子,却诚惶诚恐,鬓角冷汗涔涔而下……

    刘仁轨瞅着面前这个窘迫惊恐的华服胖子,淡然笑道:“此次本官请你前来,乃是有一桩天大的好事相商,阁下不必拘谨。你这名字听上去便是吾唐人一脉,想必祖上亦是有汉家血脉流传下来,既然都是一家人,本官又怎能加害于你呢?”

    华服胖子抹了一把脸颊的汗渍,心虚赔笑道:“总督此言正是,在下家族的确有汉家血脉,据说是两晋之时南下避祸,这才落脚在林邑国,只是年代久远,祖籍已然不可考究。不过即便如此,在下亦是对天|朝仰慕已久,恨不能身为唐人,托庇于无敌之军旅,享受繁华盛世……”

    好话谁不会说呢?

    当着这位大唐驻林邑国的最高长官,华服胖子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万一言语之间大意疏忽惹恼了这位,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刘仁轨伸手请华服胖子喝茶,笑道:“阁下不仅仅是汉家后裔,更身负范氏王朝之血脉,放在咱们大唐,那也是天潢贵胄一般的人物,何必如此谦虚?”

    此言一出,华服胖子吓得脸色惨白,慌忙道:“总督谬矣!在下母亲虽然是先王的妹妹,可当年遭受迫害不得不避居他乡远离王都,这么多年来与范氏王族早已毫无瓜葛,实在是牵扯不到一起去……”

    眼下岘港之内缉捕凶手闹得轰轰烈烈,整个林邑国的百姓都心惊胆颤,唯恐那一天唐军打着报复的旗号正是出兵开战,他又怎敢将自己跟范氏王族扯到一块儿?

    若是一旦开战,搞不好他这个有着范氏王族血脉的倒霉鬼就得被唐军拿来祭旗……

    刘仁轨却浑然不在意他的推脱之词,更不容许他将自己摘出去,语气坚定道:“这种事岂是能够否认的?你的母亲是先林邑国王的妹妹,范镇龙便是你的表弟,身体里留着范氏王族的血脉,这是谁都得承认的。眼下林邑国纷乱汹涌,正是你这等身负王族血脉的人士振臂高呼,平稳政局的大好时机。”

    “总督大人,在下当真与范氏王族毫无瓜葛啊,当年范镇龙父子对吾父百般迫害,若不是母亲死命护着我,怕是现在早就被那两个狠毒的父子给害死了,骨头大概都烂掉了啊!我这……嗯?”

    华服胖子着急忙慌的辩解,可是话语说到一般,却猛然被醒悟过来……等等!

    这位总督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正是你这等身负王族血脉的人士振臂高呼,平稳政局的大好时机……

    这话听上去,好像是有什么深意啊!

    华服胖子住嘴,盯着刘仁轨的方脸,希望能够得到一些明示。

    刘仁轨是个武人,没什么夹七夹八的心机,也没那个耐性,开门见山道:“范镇龙并无子嗣,范氏王族亦是人丁凋零,你诸葛地怎么也算是范氏血脉。眼下林邑国内舆论汹汹,百姓尽皆对范镇龙的统治感到不满,眼瞅着便要烽烟处处战火燃起……大唐乃是礼仪之邦,对世人仁爱宽和,不忍见到林邑国的百姓在范镇龙的暴政之下犹如水深火热,若是阁下能够站出来振臂一呼,号召全体国民推翻范镇龙,那么大唐将会全力支持阁下登上林邑国王之位。”

    “……”

    诸葛地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唐人会全力支持自己成为林邑国王?!

    林邑国王!

    想当年这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在朝中拥有强大的人脉,对王位产生了威胁,所以才会遭受到范镇龙父子的强力迫害,不得不家破人亡沦为奴隶一般的存在,那是何等的仇恨?

    这些年来,诸葛地做梦都想报仇雪恨,将范氏父子的人头斩下,拿到父亲的坟前祭奠!

    可是现在自己听到了什么?

    不仅仅大仇可报,甚至可以染指林邑国王……

    诸葛地相信,只要唐人当真想要扶持自己登上王位,那完全不费吹灰之力,唐军之强悍早已震慑了每一个林邑人的,那等可以纵横天下所向披靡的无敌之师,岂是区区林邑国那些乌合之众的军队可以抵抗的?

    诸葛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免礼压抑着心底的兴奋,小心翼翼的问道:“这个……需要我做些什么?”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诸葛地没听过这句话,但懂得这个道理。

    想要得到,那就一定要有所付出,天上掉馅饼这种事儿不是没有,但更多的时候是个铁馅饼,能够砸死人那种……

    他不是三岁的孩子,虽然对于林邑国王位有所觊觎,却不至于当真傻乎乎的认为自己身具什么范氏王族的血脉就有那个资格……

    刘仁轨对于诸葛地的反应毫不意外,这就是个被迫害得惨到极致的纨绔子弟,本身毫无才能,焉能对这等好事不动心?

    “范镇龙刚愎自用,导致大唐与林邑国的关系日益紧张,不仅损害了大唐商贾的利益,更使得林邑国的百姓不能从大唐的贸易当中得到更多的财富。大唐之所以租借岘港,非是对林邑国的土地有什么企图之心,而是想要让大唐的繁荣带动林邑国的发展。林邑国虽然孤悬海外,但是多数国民皆乃汉家后裔,吾等同源同种,自然希望能够在大唐的引领之下,大家共同富裕,和睦相处,永罢刀兵……”

    刘仁轨瞪着眼睛,将房俊当初教导他的话一字不差的又背了一遍。

    就差说出什么“大東亞共榮”那样恶心的词语了……

    诸葛地有点小聪明,但是并无多少政治天赋,他也不管刘仁轨以及唐人背后谋算一些什么,他只是在乎自己对于唐人有利用价值,而这个价值,可以让自己登上以往想都不敢想的林邑国王宝座……

    至于付出?

    诸葛地毫不担心。

    既然大唐能够推他出来当国王,就是希望以他范氏王族的血脉来取得林邑国民的认可,那么他的小命就是安全的。

    只要小命安全,其它的又有什么所谓?

    本就一无所有,这林邑国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他的,唐人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好了,与他何干……

    诸葛地死死压抑着心底的兴奋,唯恐不经意间表露出来被刘仁轨所轻视,所以板着脸咬着嘴唇,重重点头道:“总督大人但请放心,在下血液里流着汉人之骨血,就算是生在蛮夷,始终心向中原汉家衣冢。能够为团结汉人与林邑人做出贡献,在下义不容辞,纵死而无悔!”

    刘仁轨满意一笑,安抚道:“什么死不死的,这说的是哪里话?大唐乃是天|朝上国,推崇的是华夷一家,阁下愿意为了大唐之国策尽心尽力,为了吾等共同繁荣林邑国之目标呕心沥血,那边是大唐与林邑国的功臣,青史之上,名标千古!”

    青史之上,名标千古……

    岂不是说我诸葛地的名字,亦能够在汉人的史书当中留下一笔,甚至是作为汉人最忠诚的朋友而流芳百世?

    天呐!

    咱这是走了什么运道,简直从淤泥里一跃而出,乘风而起,扶摇直上九天……

    *****

    诸葛地走后,裴行俭优哉游哉的从僧伽补罗城返回,与刘仁轨联袂去了书房,商议下一步的对策。

    命侍女弄了两个小菜,烫了一壶新丰酒,两人对坐小酌。

    裴行俭夹了一口青菜咀嚼几下,饮了一小口酒,说道:“跋陀罗首罗算是个人物,不过形势如此,想必不会挣扎太久。”

    识时务者为俊杰,越是聪明人,面对困境的时候越容易做出决断,而且基本都是顺从形势,很少有人能够逆势而为。

    刘仁轨不以为意,举杯与裴行俭轻轻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一边执壶为裴行俭斟酒,一边说道:“随他的便,若是顺应形势,不妨就送他一个富贵。若是执意不从也无所谓,那就推伽独上去。”

    伽独乃是林邑国大将军,取代范镇龙成为林邑国国王难免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可是有唐军为其撑腰,谁敢不服?

    不服就杀,杀得人头滚滚,那就都服了……

    裴行俭叹了口气,看着刘仁轨说道:“林邑国这些蛮夷被林邑国的贵族王侯蛊惑,对咱们唐人身怀怨忿,迟早要出大事,必须先下手为强。大都督与某在华亭镇一筹莫展,不敢轻举妄动,万一当真激起民怨,被林邑国民全力抵制,则之前二郎开创之大好局面极有可能毁于一旦。故此,大都督前往长安之时,当面向二郎请教如何处置林邑国目前之困境,你道二郎怎么说?”

    刘仁轨很感兴趣,虽然现在方针已然定下,却还是想听房俊是如何决断的:“说来听听。”

    裴行俭抿了一口酒,叹息一声,俊朗的面容满是钦佩敬仰,道:“二郎的策略只有六个字,分化,拉拢,打击,说是从一本叫做什么《毛选》的书里学来的……吾裴某人自认为读书破万卷,可是想破脑袋,也想不起这本书是哪位圣贤所著,实在是惭愧,二郎之学识,当真是令人钦佩呀!”

    刘仁轨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半晌,方才叹道:“简简单单的六个字,运用起来却是千变万化,偏偏又直指核心,非但这林邑国的形势可以一举平定,即便是放在官场之上,亦是极其高深的学问,二郎就是二郎,厉害,厉害!”

    比如眼下的林邑国,分化的是国王范镇龙与大相跋陀罗首罗以及大将军伽独,拉拢的是跋陀罗首罗、伽独以及诸葛地,打击的自然是以范镇龙为首的地主豪强顽固贵族。

    等到大势已成,范镇龙下台,分化的便是跋陀罗首罗、伽独与诸葛地,拉拢的是乘势而起的林邑国内新兴商贾,打击的是所有的贵族豪强……至于谁是林邑国王,根本不重要。

    拉拢到什么样的程度,打击到什么样的水平,其中自然要根基实际情况有所衡量,不能使得一家独大,亦不能将哪一方彻底消灭。这三种手段循环往复的使用,则必然保证林邑国内各方势力不能统合,相互攻歼。

    这等情况之下,大唐超然物外,必将成为各方之间的仲裁,谁想要在这场战争当中取胜,谁就必须拉拢大唐站到它的身旁!

    这等情形之下,大唐想要什么样的利益得不到?



    一旦林邑国内各方势力大动干戈,大唐就将成为仲裁者,到那个时候,恐怕就算刘仁轨想要尝尝林邑国王后的滋味儿,无论跋陀罗首罗还是诸葛地,都得将自己老婆洗得干干净净送到刘仁轨的床上……

    几杯酒下肚,裴行俭有些兴奋,跃跃欲试道:“现在拉拢与分化已经完成,接下来,是不是就开始打击了?”

    刘仁轨一脸淡然:“那是自然,若是不展示一下大唐的力量,那些跳梁小丑岂能乖乖的跪在吾等脚下摇尾乞怜?”

    “兹——”裴行俭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将酒杯重重顿在桌上,感概道:“娘咧!手执日月轮转,笑看风云变幻,这一片苍茫大地我主沉浮!快哉!快哉!大丈夫当如是也!”

    他目中满是炽热的艳羡之光,哀求道:“刘兄,不若咱俩换一换,也让小弟过一过这个瘾?”

    刘仁轨哈哈大笑:“只要二郎同意,愚兄便是将这个总督让予贤弟又有何妨?不过你也不必艳羡,眼下便是你我联手,在这一块天南大地上覆雨翻云恣意妄为,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究竟谁主谁次,又有何分别?”

    刘仁轨强横霸道,裴行俭阴柔诡算,这两人一刚一柔相辅相成,正是房俊放心将林邑国动荡局势让他们全权处理的理由。

    然而军中必有主次,否则职权不清政令不通,会坏了大事。苏定方另有要务未能率军南下坐镇林邑,裴行俭与刘仁轨能否达成一致相互妥协,就成为这一次行动的决定性的因素……

    现在刘仁轨表明了态度,裴行俭焉能不给于回应?

    他一拍桌子,亢奋道:“兄长有这句话,小弟尚需何虑?小弟非是贪功之人,只是眼瞅着以江山为纸、以刀枪为笔的壮观场面心痒难挠而已,大丈夫若是一生未能经历一段这般恣意傲然挥洒自如的事情,乃是毕生憾事!”

    刘仁轨给裴行俭斟满酒杯,道:“能够操纵林邑国之国祚,此乃你我二人无上之荣耀,可是绝不能轻忽大意,导致事情出现偏差,否则如何向二郎、向陛下交待?明日一早,贤弟领军北上,愚兄坐镇此处,咱们谨慎小心,按照你我之定计行事,等到来日会师于此,则大局已定,咱们再痛饮庆功酒,为吾大唐为汉家收复这五百里江山贺!”

    裴行俭举杯,英俊的脸膛兴奋得发红:“也为咱们兄弟青史标名流芳百世贺!”

    “饮圣!”

    “饮圣!”

    二人碰了一下杯子,一饮而尽,然后相视大笑。

    一幕足以开创历史之大戏,即将在他们两个手上拉开帷幕……

    *****

    宋平县。

    汉武帝元鼎六年,朝廷设置苍梧、合浦、郁林、南海、儋耳、珠崖、九真、日南、交趾等九郡,宋平县归入交趾郡治下。大唐武德四年,将交州的治所迁往此地并修筑城池。武德七年,改交州总管府为交州都督府。贞观元年,交州都督府归岭南道管辖。

    红河水浩浩荡荡奔流不息,自哀牢山而起,一路向南曲曲折折穿山越岭,挟带着大量泥沙奔腾入海。这些泥沙在河水流经下游地势平缓之处缓缓沉积,日积月累经年不息,沉淀出一片肥沃而辽阔的土地……

    宋平县便位于这片土地之上。

    千百年来,红河水连接着上下游几千里,汉人、雒越人、岱依人、高棉人……诸多族裔汇聚于这块富饶肥沃的土地,繁衍生息,不分彼此。

    每当中原王朝强盛,无敌之大军便会趁势翻越崇山峻岭南下,将这块土地纳入版图实施管理;而当中原王朝陷入动荡无暇南顾之时,这块土地便会被南方的各个效果入侵吞并。

    中原王朝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片土地也就在这种周而复始的规律当中浮浮沉沉,今日是汉人说了算,明日又变成雒越人的天下,后天又被林邑国的象兵征服……

    然而不变的是,勤劳智慧的汉人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早已扎下根、播下种,密不可分。

    *****

    华灯初上,宋平城内灯火辉煌。

    城西一处宅院之内,树影婆娑,烛火摇曳……

    一位锦衣华服的老者端坐地席之上,须发皆白,清癯的面容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下明灭不定,显得有些阴郁。

    在他的对面则是两个同样华服富贵的中年人。

    华服老者面前放置着一张雕漆的案几,案几上正摊开着一封书柬。三人围坐,气氛低沉,都定定的瞅着这封书柬,一时之间无人开口……

    良久,华服老者方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长而雪白的眉毛轻轻掀动,抬起眼皮,瞅着面前两人问道:“二位,如何看?”

    左边面容狭长的中年略一沉吟,低声道:“其中会否有诈?”

    另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则道:“不至于,在某看来,信中所言还是可信的。范镇龙意图不轨,岂能瞒得过唐人的耳目?以那位岘港总督的霸道脾性,迟早要对范镇龙动手。国王之位,范镇龙又焉能拱手相让?所以范镇龙暗中调集忠于林邑国王室的各方势力赶赴僧伽补罗城勤王与唐军死战,完全说得通。”

    面容狭长的中年叹了口气,道:“就算此事当真,以林邑国之实力,又如何敌得过如狼似虎的唐军?范镇龙来信相邀让我们在此起事,说得好听是互为依托共同抵抗唐军,实则只是让我们当替他吸引唐军的火力牵制唐军的力量而已。哪怕范镇龙真的能够将唐军赶下海,与吾等又有何益?唐人看不上林邑国的地盘,只是取了一个岘港作为通商口岸,可是咱们脚下这宋平县,却是自隋朝开始便不断经营屡次扩建,恐怕唐军捏着鼻子任由范镇龙摆脱掌控,也不可能让吾等占据这宋平、怀德、南定、太平等等富庶之地……”

    白面无须的中年一脸不屑:“那又如何?唐军水师在大海之上纵横无敌,可是在陆上难道还能驱策他们那无敌的战船?吾等卧薪尝胆几十年,自父辈开始便绸缪复辟大业,岂能为了区区风险便畏首畏尾,任凭如此大好的时机而错过?”

    “这岂是畏首畏尾?大唐交州总管府便在县城之内,恐怕未等我们起兵,便被闻讯而来的唐军给剿灭了!”

    “呿!交州总管府虽然迁徙至此十几二十年,可是总共才多少驻军?大唐对于安南这块土地岂是并无多少觊觎之心,不过是碍着自古以来皆是天|朝领土的缘由,不愿意被人说成不如前朝罢了。只要吾等声势浩大所向披靡,大唐未必就会派出大军前来。”

    “你也说了‘未必’,万一当真就派军前来呢?届时如何抵抗?”

    “照你这么说,那我们还复辟个屁呀!怕这怕那,干脆回家搂着婆娘过日子好了,又何必暗中筹划这么多年?”

    ……

    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吵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

    华服老者低眉垂眼,良久,方才轻轻抬手,正在争吵的两人瞬间安静下来,都瞅着老者……

    老者睁开混浊的眼睛,看了一眼面前的两人,神情凝重,缓缓道:“唐军在岘港的驻军不过三千之数,在宋平县内也不过是两千左右,就算皆是虎狼之师,又何足畏惧?吾等筹谋多年,若是连这么一点唐军都束手无策,何谈复辟大业?”

    顿了一顿,续道:“只要消灭城内的唐军,岘港的唐军水师被范镇龙牵制无暇渡海北上,吾等就能有从容的时间控制安南所有的城池。驻扎在番禺的唐朝大军距此山高路远,就算是来,也得十天半月。而且……若是吾等夺取城池之后立即上表称臣愿意永远藩属,或许大唐当真就头疼于安南的局势不愿深陷泥潭,顺水推舟,就此放弃呢?”

    他的老眼之中绽放出一丝光彩,虽然他自己都不相信大唐会在被叛军抢占城池之后息事宁人,可是……万一呢?

    他没时间了呀……

    人非圣贤,谁能没有私心呢?

    而且就算是圣贤,恐怕也不能说便是清心寡欲与世无争,一生贯彻“吃亏是福”的宗旨……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能够活到现在,早已将生死看淡,心中唯有一股执念,便是能够重现昔日万春国之荣光!

    他的祖先是前来安南避祸的汉人,他们世代受到汉人的庇佑和拥护,但是当权力摆放在面前,他们却早已忘记了身体里流着的汉家血脉,甚至不惜将这片肥沃富庶的土地上的汉人拖入无边的战火……那,就是他心目之中那充满光芒实则却利欲熏心背祖弃宗的万春国!



    老者混浊的双眼瞅着明灭不定的烛火,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四十年前都隆岭那一场惨烈至极的战争,他的战友,他的手足,他的亲人……一一倒在隋军的刀枪之下。

    那是一场残酷的杀戮,哪怕四十年的悠长岁月过去,那一幕的画面依然清晰的印刻在他的脑海里,枯寂的山岭被鲜血染红,袍泽的尸体漫山遍野……

    一刻不敢或忘。

    四十年时光弹指即逝,大隋强横一时一扫八荒,眼瞅着盛极而衰中原纷乱,他所绸缪的大业未等时机成熟,大隋便轰然倒塌,然后再那一片焦土残垣之中,一个更加强盛的大唐陡然耸立……

    人生七十古来稀,他今年七十八岁了,若是错过了眼下,余下的风烛残年之中还能有机会为了复辟大业奋斗拼搏一回么?

    成也好,败也罢,若是不能奋起余威与天斗上一斗,死后下了黄泉,让他如何有面目去见那些兄弟袍泽,有何颜面去见那个顶天立地的父亲?

    大不了,就让这些万春国残余下来的仅有的一点血脉,为自己陪葬吧……

    可即便是死,他也要拼上最后这一把!

    绸缪了几十年,这片土地上处处皆是他的心腹,难道还不堪一战?!

    白面无须的中年闻言大惊,他可不知老者心中已然存了鱼死网破的决断,急声道:“先生,万万不可!复辟大业,焉能托庇于运气?吾等趁着唐军不备,攻略城池自然不在话下,可一旦唐军发兵来援,怎么可能受得住?我们不能去赌唐人主动放弃安南这块土地啊!”

    开玩笑呢!

    只要唐军由番禺源源不断的开来,哪里还有胜算?

    就算为了复辟绸缪了多年,振臂一呼拉出来的人数也得有数万之众,可是这些缺少兵械以及训练的乌合之众,面对装备精良横扫各路诸侯的精锐唐军,恐怕一个冲锋就得溃不成军……

    这岂非拿人命当儿戏?

    老者尚未说话,那狭长面容的中年已然不屑道:“孬种!自古以来成大事者,哪个不是九死一生甘冒奇险,方才能够天道庇佑成就霸业?任何事都没有完全之说,机遇总会伴着风险存在,不敢冒风险,又怎能完成复辟大业?”

    白面无须的中年不愿放弃,叹气道:“可就算是冒风险,这风险也太大了!大唐那位陛下气魄雄浑,虎视眈眈的觊觎这高句丽的土地想要纳入大唐之版图,现在吾等却想要在他的虎口里拔下一颗牙齿,将安南分裂出去……”

    “正是因为大唐皇帝虎视眈眈的想要剑指高句丽,这才是吾等天赐之良机。若是放在平素,或许大唐皇帝哪怕为了面子也要出兵剿灭吾等,可是现在整个大唐都厉兵秣马磨刀霍霍准备东征,这个节骨眼上,只要吾等暂时不宣布复辟,及时上表臣服,想必他也不会分心来搭理吾等……区区安南,又怎能与征服中原王朝从未拿下的高句丽这等丰功伟业相比呢?”

    “……”

    白面无须的中年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这番话,还真有那么一点道理……

    老者满意的看看狭长面容的中年,温言道:“既然如此,那就立即开始筹备吧,只要时机一至,吾等便尽起刀兵,先攻陷交州总管府,继而占据整个宋平县,然后席卷安南,复辟万春国!”

    “喏!”

    两个心腹起身应诺,拜伏于地。

    老者微微仰起头,目光穿越敞开的窗子,投注到苍茫漆黑的夜空,混浊的眼珠燃起炽烈的火焰!

    心中之大业一日未成,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

    夜色苍茫。

    僧伽补罗城笼罩在浓郁的夜幕之中,显得分外安静。

    “哒哒哒”

    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长街上响起,幢幢的人影自敞开的西城门鱼贯而入,直奔王宫。

    王宫门前,守门的兵卒纷纷被沉闷的脚步声惊动,趴着门楼向下眺望,奈何夜色如墨无星无月,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

    “怎么回事?!”

    有人惊问。

    这段时间整个僧伽补罗城都风声鹤唳,岘港之内大唐贵族被劫杀一案闹得沸沸扬扬,几乎所有大唐驻军都倾巢而出,四处缉捕嫌疑人,已经有不知多少林邑贵族被抓,其中更不知有多少失踪,有多少被杀……

    据说岘港之南的山岗上早已被林邑人的鲜血染红,无头尸体漫山遍野……

    大唐这回是彻底发疯了似的报复,堂堂贵族被杀,这是何等的羞辱?骄傲的唐人无法忍受,大面积的牵连波及在所难免。

    所有人都提心吊胆,不知道大唐会不会一疯到底,将大军开进僧伽补罗城,将所有的林邑贵族都给一网打尽……

    “谁知道?该不会是唐军进来了吧?”

    “应该不会,守城门的兵卒就算是挡不住唐军,也该有点响动吧?”

    “那可说不准,唐军战力强悍,谁挡在前面不是找死?说不定那些守城门的看见唐军一到,就开城投降了呢……”

    “咕咚……”

    有人咽了一口吐沫,紧张问道:“那个……万一真是唐军,咱们是死战到底,还是……那个啥……”

    毕竟这里是扼守王宫的门户所在,堂而皇之的谈论“投降”两字实在是有些过分。

    可即便这两个字没有说出口,哪里还有人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一时间,门楼上的兵卒都陷入沉寂,各有心思,闭口不言……

    脚步声越来越近,沉闷的声响渐渐响彻一片,如同一阵闷雷一般压得门楼上的兵卒喘不过气,纷纷瞪大了眼睛盯着前方。

    一个首领紧张的望着眼前的黑暗,吩咐道:“速速去人,入宫内禀告,就说有未知情况发生,稍后有所发现,另行禀告!”

    “喏!”

    一个兵卒应了一声,道:“小的这就去。”

    言罢转身顺着台阶下了门楼,却没有前往宫里,而是转了个弯,趁着门口上的兵卒们都未注意,猫着腰钻进黑漆漆的城门洞……

    黑暗之中,一片幢幢身影陡然出现,仿佛之地狱之中现身的鬼魅,带着恐怖的威压!

    门楼上的兵卒首领咽了口吐沫,大声问道:“来者何人?”

    沉闷的脚步声依旧未停,幢幢身影潮水一般向着门楼逼近。

    兵卒首领压抑着心中恐惧,尖着嗓子叫道:“来着速速止步!此乃王宫禁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否则,杀无赦!”

    似乎这一声“杀无赦”起到了效果,脚步声顿时止住,一个黑影排众而出,大步向着门楼走来。

    须臾,黑影站到门楼之前一箭之地,朗声道:“某乃是大将军伽独!”

    此人声音雄浑厚重,在万籁俱静的深夜里远远传出。

    兵卒首领整个心脏都在颤抖,恪尽职守的问道:“敢问大将军可是发生何事,因何深夜带领大军前来王宫?”

    话是这么问,可心里却早已经快要吓死了……

    联想到最近林邑国内风传的“王上无德,则变置”之谣言,他心里清楚,这位统领全国兵马的大将军伽独,怕是要造反了吧?

    伽独站在门楼之前,林邑人少有的雄壮体型犹如渊渟岳峙,大声道:“唐军已然在岘港集结,意图强攻王城加害大王,某已经集合了王城之内所有军队,前来王宫勤王护驾,尔等速速打开城门,某要入宫与大王商议退敌之策,若是耽搁军情,尔等格杀勿论!”

    守门兵卒首领哪里还有不明白?

    这位伽独大将军当真是造反了……

    怎么办?

    城门开不开?

    不开,自己这么几个人如何抵挡林邑国第一勇士率领账下猛士的强攻?

    开,自己又怎对得起大王的信赖器重……

    纠结犹豫片刻,他一咬牙,正待张口,便听到一阵“吱吱呀呀”的响声响起,在深夜之中分外清晰刺耳。

    兵卒首领大吃一惊,继而面色惨白,只见城下的伽独高高举起手臂,在他身后,数以千计的兵卒高声叫嚷着潮水一般涌入王宫!

    城门居然被从内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