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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着房俊上楼的魏王府管事一脸尴尬,他本应出言唱诺,提醒大家房俊来到的,可惜晚了一步,正巧赶上柴令武说出那么一句不知死活的话语……

    没错,在这位管事心中,柴令武说出这样的话就是不知死活。

    若是以往,柴令武凭借其家世还可称得上是长安城内的顶级纨绔,无论对上谁,都有一争短长的资格。

    可现在的房俊岂是他能够招惹?

    管事偷眼去看房俊的脸色,见到这位面色未变,也琢磨不透房俊的深浅,只是想着您打死他都行,只是最好别在咱们魏王殿下的地盘动手……

    心里腹诽着,赶紧高声道:“房尚书到!”

    随着这一声喊,二楼大堂内陡然一静,说话的人下意识的尽数闭嘴,唯有那几位歌姬仍旧操着乐器,轻柔婉约的弹奏着曲子……

    房俊拾阶而上,缓步向着长桌走过去,黑脸上神情似笑非笑,缓缓道:“刚刚还有说有笑挺热闹呢,怎地某这刚刚到来,便都不说话了?难不成,实在背后编排某的坏话?呵呵……”

    看着房俊缓步走进,在座之人除去少数几人之外,尽皆感受到一股无可名状的压抑之感!

    这厮气势太强,已经是房尚书了啊……

    在座者全是皇子、公主、驸马,尽皆天之骄子,最顶级的世家子弟。

    然而哪怕是身份尊贵如魏王李泰,手中之权势亦不能与房俊相比拟,遑论其他人?权力是男人的胆,当一个男人手握重权,就会天然的释放出一种无可名状的魅力和气质!

    柴令武一张白脸阵青阵红,心头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怎地随便说句话贬低一下房俊提升一下自己的形象,偏偏这房俊就正好听到了?

    魏王李泰身为主人,自然不能任由房俊这股凌厉的气势压迫全场,甚至有可能借机发飙,这厮不是个随便捏的软柿子,况且他原本就跟柴令武颇多嫌隙,指望这厮自觉给自己面子……李泰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脸。

    他较之以前瘦了一圈儿而且黑了许多的脸上洋溢着亲切的笑意,居然亲自起身,热情的招手:“二郎怎地这么晚才来?快快快,到本王身边坐,今日咱们好生喝几杯,不醉不归。”

    在座一众皇子、公主、驸马并未对这番话觉得有何不妥。

    论年纪,房俊可说是此间最年幼者,论辈分,高阳公主在李二陛下女儿之中排行落后……然而包括魏王李泰在内,没人觉得房俊坐在李泰的身边有什么不对,甚至理所当然。

    毕竟在场诸人当中,谁也不敢自大到可以无视以为事实上的兵部尚书……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房俊微微扫视全场,便意外的见到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正坐在李泰左手边的位置,此刻长乐公主低垂眼帘,晋阳公主却纤手招了招,甜甜的唤了一声:“姐夫!”

    又给房俊招来一阵羡慕嫉妒恨……

    房俊微笑着摆摆手,拒绝了魏王李泰的邀请,而后冲着晋阳公主眨眨眼打过招呼,缓步走到柴令武身旁,笑着对魏王李泰说道:“殿下不必客气,客随主便,微臣坐在这里就好。”

    说着,他拍了拍柴令武身旁一个俊秀男子的肩膀一下,一脸微笑,道:“兰陵公主未至,窦驸马何妨去跟魏王殿下亲近亲近?就把这个作为让给小弟吧。”

    这俊秀男子乃是兰陵公主的驸马窦怀悊。

    此人出身名门,祖父乃是北周权臣、神武郡公、上柱国、荆州刺史、杞国公窦毅,就是那位让人在门屏上画了两只孔雀,凡是两箭各射中一只孔雀眼睛的就招为女婿,结果李渊上前“啪啪”两箭连续中的,被选为东床快婿……

    窦怀悊的姑姑,便是李二陛下的母亲太穆皇后窦氏。

    至于李二陛下的表弟为何娶了他的女儿,这个不必深究……

    窦怀悊虽然出身名门,却并无纨绔之气,平素喜好读书著史,对于“才高九斗”的房俊无比钦佩,闻言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喜滋滋的站起身去到魏王李泰身边坐下,将自己的作为让给房俊。

    房俊大马金刀的坐下。

    身旁的柴令武只觉得一股凶猛的气息扑面而来,犹如邻座卧着一头猛虎,随时随地都能猛地扑上来将他一口咬死……居然下意识的打个冷颤,身子微微向着远离房俊的一侧歪了歪,那一侧是他的妻子巴陵公主。

    见到自家夫婿居然被房俊吓成这样,巴陵公主秀眸一瞪,凶巴巴对房俊道:“你这人怎地恁般豪横?”

    房俊尚未回话,晋阳公主不干了!

    小公主抿抿嘴,小脸儿绷得紧紧的,不悦道:“七姐你还讲不讲道理?父皇说过,闲谈莫论人非,静坐常思己过,柴驸马嚼舌头说姐夫的坏话,非是君子所为,你怎的还能诬陷姐夫豪横呢?”

    小丫头清脆的嗓音在大堂之上回荡,一众兄弟姊妹尽皆无语。

    同样都是驸马,一个是直呼“柴驸马”,一个则亲切称呼“姐夫”,差距怎地如此之大呢?

    巴陵公主素来骄横惯了的,可是晋阳公主字字在理,她一时无法反驳,也不敢对这个父皇的掌上明珠出言呵斥,一张秀美的脸庞涨得通红,尴尬的要死。

    柴令武更是羞愧非常,无地自容。

    小公主“非是君子”的评语令他恨不得刨个地缝钻进去不出来……

    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也自懊恼,自己怎地就没管住这张嘴,非得要说这种话语作甚?就算是房俊今日不来,依着晋阳公主跟房俊的交情也非得将这话儿传过去不可,原本与房俊便有龌蹉嫌隙,这下子更是得罪得死死的,想要转圜亦是不能,怎地就这么嘴欠呢……

    长乐公主用公筷夹了一块烟熏鹿肉放在晋阳公主面前的碟子里,淡淡道:“这个好吃,补虚赢,益气力,多吃一些。”

    多吃,少说。

    “哦……”

    晋阳公主吐吐舌尖,明白这是姐姐怪自己话多,赶紧低下头乖巧的夹了鹿肉来吃,再不敢帮衬房俊说话。

    桌上气氛一时很是古怪尴尬……

    魏王李泰满心无奈,今日他召集一众兄弟姊妹饮宴,无论从一方面来说房俊都是必须请来的,可谁知道这厮劣习不改,一到场就差点掀桌子?不过话说回来,柴令武这混账也是嘴贱,明明惹不过房俊,还说那些尖酸刻薄冷嘲热讽的话语干嘛?

    自己找不自在么……

    他只得举起酒杯,笑道:“都是自家兄弟姊妹,平素磕磕绊绊自是难免,可谁也不能记恨在心,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来来来,都端起酒杯,今日恩怨搁置,只叙情谊,饮圣!”

    “饮圣!”

    “饮圣!”

    太子未至,便以魏王为尊,他开了口,谁能不给面子?诸位皇室子女一起举杯,开怀痛饮。

    都是天潢贵胄,即便平素相互之间颇多龌蹉,但是在这个场合却也懂得收敛,就连房俊也只是朝着柴令武开了一炮,便不再揪着不放,只是一脸阳光般的笑容,一杯接着一杯的敬着柴令武酒……

    柴令武如坐针毡,不敢不喝,谁知道自己若是拒绝了,下一刻这个棒槌会不会直接将酒壶砸在自己脑袋上?

    巴陵公主更是憋屈得不行,眼瞅着自家驸马在房俊面前战战兢兢宛如鹌鹑一般,心中愈发气儿不顺。

    眼珠儿转转,便窥得房俊敬酒的空隙,笑着问道:“刚刚萧驸马言及萧家欲将族女许配房驸马为妾,这可真是一桩美事。素闻房驸马怜香惜玉,家中妾侍都能执掌家业管理财物,能给房驸马做妾,亦不知萧家的那一位族女是修了几世的福分,真真羡煞旁人。”

    这话就是明显的挑拨离间了……

    房俊的正妻乃是高阳公主,结果家中众多产业却是交由武媚娘打理,高阳公主好不过问。开明的人会赞一声房俊一视同仁,高阳公主开朗大度,挑事的人则难免污蔑房俊有“宠妾灭妻”之嫌。

    在座都是皇室子女,与高阳公主一奶同胞,此刻说出这话来,难免让人觉得房俊目中并无天家,轻则生出隔阂之心,重则会有人当即跳出来叱责房俊……

    不可谓不阴险。

    天家威严不可冒犯,无论房俊的心思到底如何,但妾侍操持家中大权毕竟是事实,难免有轻视高阳公主的嫌疑,在座之人脸色便尽皆难看起来。



    房俊笑吟吟的看着巴陵公主秀美脸蛋儿上的得意,没理她,转头对柴令武说道:“老话儿说得好,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男人就得拿出魄力气势,自家老婆该疼的时候疼,该管教的时候管教,出言无状趾高气扬,别人会笑话你的。”

    在场一众皇子、驸马尽皆大汗,公主们则纷纷秀眸含煞,怒目而视!

    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你还真敢说啊!

    柴令武尴尬得要死,满脸赤红,手足无措。

    这岂不是当众骂他怕老婆?

    大唐风气开放,儒家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之思想较之以往轻了许多,不少名门贵妇皇室公主整日里欢饮聚会出游寻乐,比之男子亦不遑多让。然而说到底,“出嫁从夫”的世俗风气贯穿始终,一个男人被讥讽为“怕老婆”,搁在哪朝哪代都不是好听的话……

    窦怀悊给房俊让出了座位,原本坐在他身侧的其妻兰陵公主便贴近房俊而坐,此刻闻言,秀眸圆瞪,纤手一拍桌子,叱道:“房俊,你怎么说话呢?皇家公主在你眼中便是那些胡搅蛮缠的乡野村夫了是吧?别以为当一个破尚书就尾巴翘起来,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本宫挠你一脸花?”

    李二陛下诸位公主之中,房俊与南平公主、临川公主、、东阳公主、巴陵公主的关系不太融洽,主要的关系便是因为与几位驸马尿不到一个壶里,连带着与公主们看他不爽。

    至于其余几位公主,平素倒是相处不错,年节的时候也会互有馈赠,时常走动。

    这兰陵公主性情娇憨,是一众公主当中唯一与高阳公主不相上下的“刁蛮女”,惹急了,说不准还就敢挠上房俊一把……

    房俊心说我这挤兑柴令武呢,您插什么嘴?

    可毕竟不能如对待巴陵公主那般冷着脸,只得说道:“我这不也是为了柴驸马好么?娶妻娶贤,这没错吧?可是这贤良并非与生俱来,很多时候也是要后天教诲的,丈夫若是软骨头惧怕妻子,明知其错却不能好生教诲,则妻子不贤,不知天高地厚,难免出门在外牙尖嘴利给自家男人招祸。”

    这话说得就很有内涵了……

    浅白一点的理解,完全可以当做房俊的警告或者威胁。

    你巴陵公主金枝玉叶,我拿你没法儿,可是你敢不给我面子,信不信回头我就收拾你家柴驸马?

    明显耍无赖。

    巴陵公主又是委屈又是不忿,羞恼道:“胡说八道,本宫怎地就牙尖嘴利了?”

    她不敢叱责房俊耍横,而是试图解释自己刚刚的言辞,已经怂了……

    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权势,若是当真记了仇想要收拾柴令武,还真就够柴令武喝一壶……

    房俊捏着酒杯,上身往后靠在椅背上,悠然道:“刚刚是谁讽刺我宠爱小妾来着?且不说我的家事毋须旁人置喙,单就说这个纳妾一事……”

    说到这里,他看向一直闷不吭声的萧锐,浓眉一挑,问道:“萧驸马言之凿凿,说是欲将一位族女许配我为妾,可我为何并未听闻此事?你兰陵萧氏乃是天下一等门阀,将一位族女许配与我,还真是看得起我。只是在下德兴浅薄,配不上兰陵萧氏百年豪门,您家的族女,还是留着去跟那些有利用价值的人做这些龌蹉的交易吧,不管你打着什么主意,抱歉说一声,在我这里行不通。”

    他今天之所以逮谁咬谁,这股火气完全是因为萧锐的话语而来!

    你们想搞我的时候就搞我,甚至龌蹉的意图给我按一个“强抢民女”的罪名,现在发现搞不动我,回头就扒拉一个族女出来赏赐我?

    当我是狗啊?

    扔块骨头就得颠儿颠儿的吐着舌头跑过去摇尾乞怜?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惹我可以,只是之后的后果是不是你们能够承受得起,那就不再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不把你们弄疼、弄哭,你们就不知道我房二棒槌这些年撒泼打滚的意义何在!

    大堂内一片安静。

    就连巴陵公主都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房俊,这厮……居然拒绝了兰陵萧氏主动提出的联姻?

    傻了不成……

    兰陵萧氏虽然不在“五姓七宗”之内,但是论起门阀清贵,却有过之而不及。天下士子学士、官员将相,哪怕是李唐皇族都算在内,谁不想求娶一个“七宗五姓”这等正统高贵的汉儒门阀女子为妻?

    兰陵萧氏纵然不是将女子许配房俊为妻,可是以一个族女配予房俊为妾,这乃是极大的荣耀,说出去不知要羡煞多少人!

    而房俊居然在此大庭广众之下严词拒绝,不留一丝一毫的转圜余地……

    萧锐素来一副文雅气派,此刻一张俊脸也不由得涨得血红,被房俊这般直白的蔑视他引以为荣的家族,焉能不气?

    可是气归气,此刻却不知说什么来反驳为好。

    他之所以主动再次吐露意图将族女许配房俊为妾这件事,就是唯恐房俊拒绝,所以先散播出去风声,若是房俊这棒槌当真想要拒绝,怎地都要忌惮兰陵萧氏的脸面吧?

    可谁知道这棒槌还真就不上道,而且拒绝得这般激烈……

    说房俊不识抬举?

    那样倒是可以挽回一些脸面,可是他父亲萧瑀之言犹在耳,房俊是萧家需要极力拉拢的,此刻他将话说绝,以后还怎们挽回?

    与此同时,他心中的担忧比之愤怒更甚!

    兰陵萧氏的根基尽在江南,这两年因为海贸的暴利已经将大半家业、精力转移到这一处,每年获利颇丰,远超以往以田地产出、租赋为主的收入。族中一些老人已经在议论着在周边各国买地建房,将商铺开过去,彻底为萧家转型。

    “耕读传家”是一个很好的传统,看起来清高雅致,然而与海贸的暴利相比,什么都不算……

    不仅仅是萧家,即便是远在关中的关陇集团,也已经派遣家中精明能干的子弟前往江南,大力发展海贸生意。

    现在看来,起码在未来的数十年之内,海贸将会成为大唐国内贵族趋之若鹜的趋势……

    然而令萧家烦躁担忧的是,此前弹劾房俊的失败。

    既然没能将房俊彻底打倒从而达到更换主导江南市舶司支持者的目的,那么久必然要承受来自房俊的反噬。

    将族女嫁入房俊为妾,亦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哪怕兰陵萧氏再是清贵,付出一个族女以拉拢房俊这样一个靠山坚若磐石的年青官员,也是绝对划算的。

    然而现在看房俊的态度,萧锐知道父亲恐怕要失算了,这厮非但不可能拉拢,甚至必将遭受狂风暴雨一般的报复!

    想到此处,萧锐忧心忡忡,对于父亲的决策首次生出怀疑和不满……

    既然明知房俊前途无量靠山扎实,又何必去招惹他呢?

    魏王李泰到底是圆滑世故的人物,被房俊这么一通搅合,宴会上的气氛已然完全变了样,可是除了无奈,他又能对这个棒槌如何?

    只好敲敲桌子,笑道:“今日本王宴请诸位兄弟姊妹,乃是叙一叙骨肉亲情,诸位这般针锋相对,可莫怪本王恼火!来来来,共同举杯,咱们遥敬父皇万寿无疆,恭贺大唐千秋万世,来,欢饮此杯!”

    这么大一个由头被他抬出来,谁敢多说废话?

    当即尽皆举杯,一饮而尽。

    气氛总算缓和下来……

    房俊也不针对柴令武和萧锐,与兰陵公主换了位置,坐到独孤谋身边,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独孤谋跟房俊碰了一杯,低声苦笑道:“你这又是何必?到底都是兄弟姊妹,闹得这么僵,往后见了面都尴尬。”

    这人勇武过人,却是个宽厚的性子。

    房俊自斟自饮了一杯,淡然道:“兄弟姊妹不假,可是掺杂了权欲利益,那份骨肉亲情也就淡了,不信您抬头瞧瞧,这些人当中,有哪个不是脸上带着面具,卖力的演着一出戏?”



    可是人活于世,又怎能逃得过功名利禄盘桓算计呢?

    看似欢歌笑语济济一堂,然则貌合神离者有几人,居心叵测者有几人,眷恋亲情者又有几人?

    很虚伪,但是这种虚伪却又是人生之中必不可缺。

    因为在做这些人代表了一个群体,一个阶层,彼此之间需要这种其乐融融的场景来维系关系,经营利益。即便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场戏,亦乐此不疲的表演着。

    人生在世,只要不是真正的六根清净、斩断尘缘,谁也无法彻底摆脱这种表演,即便高贵如宰辅、亲王、甚至是皇帝,亦不能免俗。

    人世即舞台,冠笄皆优伶。

    *****

    即便魏王李泰极力缓和气氛,但这场宴会依旧草草收场,待到皓月东升,诸位亲王公主驸马尽皆散去。

    房俊被李泰留了下来,两人并肩来到楼前曲江池边的一处临水的楼阁,靠窗而坐。窗外皓月当空,清辉洒在水面,微微荡漾的波浪闪烁着淡淡的银光,空气清冷,美景如画。

    两个秀丽的侍女跪在面前素手沏茶,待到茶香四溢,李泰挥挥手将其斥退,亲自提起茶壶给房俊面前的茶杯斟满茶水,自己拈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吁了口气,漫不经心道:“不必拘礼,随意就好。”

    房俊喜欢听这话,虽然面对一位亲王保持必要的礼节并不会磨损他的尊严,可是规矩多了难免令人束手束脚,分外不爽。

    喝了口茶水,房俊随意问道:“‘邮政司’运转如何?”

    为了刊行书籍、低价推广纸张,得到李二陛下允准之后在兵部下设“邮政司”,于天下各处驿站定点设立房舍商铺,专卖自家印刷厂印刷的各式书籍,以及售卖低价纸张。

    但是这个“邮政司”却直接听命于魏王李泰……

    之所以今日房俊于席间那般不给面子的惹事,李泰依旧隐忍,很多原因届时因为房俊甘愿将这么一个捞取功绩、博取名声的好差事毫不犹豫的对给他而产生的感激。

    李泰虽然骄纵,可办事越来越讲究,这“邮政司”从立意到筹备再到运转,所有的一切皆是房俊一手操持,结果到了收割果实的时候一股脑的塞给他,这份人情必须领。

    他知道燕王蒋王几个小子为了这个差事一车一车的往房家拉黄金珠宝,却尽皆给房俊原封不动的退回去……

    房俊这厮有千般不好,但唯独一样,办事讲究,说话算话。

    李泰这人也有优点,别人跟他讲究,他就更讲究。

    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结果便是两个讲究人走得越来越近,以往的龌蹉似乎也渐渐消弭……

    李泰放下茶杯,自茶几上的碟子里拈了一块精致的糕点放在嘴里,轻松说道:“出乎预料的好,那些世家门阀固然将科举考试视为禁脔,却也更在乎自己的名声。咱们低价销售书籍、纸张,他们想抵制,却也不敢抵制,不然就得背负上打压寒门学子读书进学、阻碍孔孟之道传播普世的恶名,没了好名声,那还算什么世家门阀?所以哪怕心里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一把火烧了天下各地的驿站书馆,他们也不敢,甚至还得在明面上出人出力。”

    李泰讥笑一声,觉得能够让那些世家门阀们整日里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自己心里那种“你看不惯我却干不掉我”的情绪实在是很爽……

    房俊也笑,不过还是提醒道:“还是要谨慎一些,那些家伙能够传承几百年,可不是一些省油的灯,英明睿智有之,心狠手辣亦有之,殿下得当心。”

    魏王李泰哂笑一声,减去了许多肥肉却依旧壮硕的身子倚在椅子背上,看着房俊的目光有着无限哀怨:“若是放在以前,打死本王都不会与这些世家门阀作对,而是想法设法的取得赞同和支持,以之逐鹿储君之位。然而现在,储君之位已然成为奢望,注定于我无缘,那还有什么好顾忌的?所谓无欲则刚,让他们尽管将手段拿出来吧,除非动用家中死士将本王刺杀,否则,这件事情本王会一辈子干下去。”

    储君之路已然断绝,但睿智的魏王殿下觉得自己一辈子不能就当一个亲王养尊处优、混吃等死,总归是要干一点事情的。

    “大唐文化振兴”这等事,实在是很合他的胃口,既能够远离政治漩涡不被牵扯其中,又能够名震天下流芳于后世,使得自己的名字镌刻于青史之上,受到后世学子的顶礼膜拜。

    百代以后,或许有人会忘记了大唐第二任皇帝是谁、有什么事迹,但只要读书人在,就绝不会忘记曾经的魏王殿下为了弘扬儒学、传播学识而做过的努力和取得的功绩……

    豹死留皮,人死留名。

    房俊赞道:“夸父追日,精卫填海,有志者事竟成,殿下能够有这份执念,青史之上,必然有您一席之地。生在帝王家,谁不是一味的向天下索取呢?似殿下这般为了弘扬儒学、造福天下学子为己任,古之罕有,假以时日,天下之百姓尽皆感念殿下之功德,而李唐之后裔,亦定然会以殿下为荣。”

    李泰浑身舒爽,心里慰贴。

    能够得到房俊这棒槌的夸赞,可当真不是容易事……

    不过转瞬之间,这位殿下又一脸哀怨,瞪着房俊说道:“恐怕在此之前,后世之人思及本王的名讳,第一印象恐怕开始你的那首《卖炭翁》……”

    那首诗实在是太刻薄、太霸道,即便是现在这首诗已经在关中各地广泛流传,他魏王李泰的名字几乎就是纨绔子弟邪恶王族的代表……

    房俊倒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淡然道:“谁叫殿下那个时候那般混账呢?再者说,知耻近乎勇,《卖炭翁》越是流传的广泛,就有越多的人知晓殿下知错改过的勇气,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这等形象可是比乖孩子更加令人印象深刻,也更加鲜活可爱。”

    李泰瞪着房俊瞅了半晌,摇头苦笑。

    跟这厮辩论就是姿态苦吃,这人不仅一身才华,一张嘴更是伶牙俐齿,打嘴仗就没输过……

    只得转换这个让人郁闷的话题,问道:“萧家是怎么回事?”

    按说前些时日乐彦玮搞出的那场风波,背后出于萧瑀之授意,已然是朝中人尽皆知之事,这也使得父皇甚为不满,将尚书左仆射的职位授予英国公李绩,而非是遵循惯例让萧瑀更进一步,表达了严重的警告。

    照理说萧家于房俊应该结怨更深才是,怎地一转头的功夫,萧家居然要将族女许配房俊为妾?

    这转变实在是太大……

    房俊哼了一声,一脸不爽:“利之所至,寡廉鲜耻……萧瑀以为将我弹劾下台,便会导致陛下剥夺我江南市舶司甚至皇家水师的掌控权,进而更换一个亲近他们的人上去,只是未曾想到那乐彦玮自作聪明,居然敢诬告于我。陛下未将左仆射的官职授予萧瑀,萧瑀焉能感受不到那深深的不满?更为重要的是,他害怕我耍起棒槌不管不顾,狠狠打击他家在江南的商业利益……想陷害我的时候就肆无忌惮的陷害,陷害不成,就反过来弄一个族女送到我房里当做礼物……当我房俊是傻子啊?等着吧,不弄得他们萧家疼得嗷嗷叫,他们就看不清马王爷到底几只眼!”

    “马王爷”就是马神,有“三眼灵曜“,这是民间很早就有的传说,但是这句话李泰还是第一次听见,觉得有趣,乐不可支。

    更为萧家默哀,若是搬到了房俊自然万事大吉,现在自然要承受房俊的怒火,真真是石头没搬到反而砸了自己的脚……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继而便是晋阳公主清脆如银铃的嗓音传入耳中。

    “咦,青雀哥哥,姐夫,原来你们在这里啊!”

    一身淡粉色襦裙外罩一件织锦褙子的晋阳公主好似一只欢快的小鹿,从楼阁前经过时见到凭窗而坐的两人,便发出一声欢喜的喊声,然后脚步轻快的跑到楼阁里来,还一边回首向着身后喊:“姐姐快一些!”

    房俊坐在窗口,微微低头,便见到一个秀场苗条的女子自路边缓缓行来,如水的月光倾洒在她身上,发髻高挑,道袍仙雅,那一张秀美绝伦的俏脸放佛镀上一层淡淡的清辉……

    月下美人,仙资灵秀。

    正巧长乐公主闻听晋阳公主的呼声,也自抬头望来,猝不及防见,于房俊通亮的目光相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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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凉如水,美人如玉。

    房俊居高临下俯瞰佳人,眉目如画,冰肌玉骨,一时间有些失神……

    魏王李泰在窗口探头,笑着招手:“兕子,丽质,上来坐坐!”

    虽然距离颇远,但长乐公主依旧感受得到房俊灼灼的目光有若实质一般盯在自己身上,芳心快速的跳了几下,有心不去,却见到晋阳公主已然加快脚步走进阁中,只得莲步轻移,走了过去。

    心中暗暗给自己鼓劲,那厮就是一个登徒子,自己何必怕他?有魏王在,谅他也不敢疯言疯语的招惹自己……

    两位公主上得阁楼,早有侍女奉上茶盏。

    晋阳公主径自坐到房俊身旁,冲着房俊展颜一笑,继而又秀眉微蹙,略带不满说道:“七姐当真过分,哪里有那般偏袒自家驸马的?”

    小公主显然还在为刚刚宴席上巴陵公主讽刺房俊一事忿忿不平。

    房俊含笑,温言道:“世人大多是帮亲不帮理的,这无可厚非,所以‘大义灭亲’才会成为美谈,载于史册。巴陵公主向着自家郎君说话乃是正理,若是反过来帮着我说话,那才让姐夫我汗流浃背,恨不得夺门而逃,狼突豕奔。”

    唐朝宫室、皇族风气开放,此等戏言无伤大雅。

    只是当着两位公主的面,总归是有些唐突……

    长乐公主剪水也似的双瞳横了房俊一言,脸颊微红,对于房俊的失礼看似甚为不满。

    晋阳公主却没明白房俊这番话的含义,明澈的眸子眨啊眨,奇道:“七姐就算帮着姐夫说话,又有什么好怕的?”

    房俊心说我怎么不怕?柴令武的母亲乃是一代巾帼平阳公主,关中这点基业当年就是人家平阳公主给李家打下来的,李二陛下对其又是钦佩又是宠溺,自己若是跟柴令武的媳妇儿有染,那就是折了平阳公主的颜面,还不得把自己打死?

    不过似长乐公主这等已经合离的公主,估计李二陛下知道了也就顶多斥责一番,没大事儿……

    心里这么想着,便向长乐公主瞅了一眼。

    这位殿下面无表情,眼帘低垂,轻轻的斥责晋阳公主一声:“小孩子,不要多问。”

    晋阳公主大眼萌萌,一脸懵懂……

    李泰哭笑不得看着房俊,道:“你这人真是小肚鸡肠,追根究底还不是当初柴令武害得你坠马那件事耿耿于怀?这些年柴家兄弟也没少受你的气,你那右屯卫将柴哲威的左屯卫压制得不像样子,每一次父皇召见他都拿你的右屯卫说事儿,柴哲威很是被责骂了几回,可惜本领就那么大点儿,他又有什么办法?你呀,适可而止,都是自家兄弟姊妹,没必要搞得好似生死仇敌一般。”

    房俊笑笑不语。

    自己跟柴令武的孽缘,还真是理不清。

    若非柴令武害得房遗爱坠马,自己就没机会来到这个繁花锦绣的盛世大唐,可是反过来说,是不是没有这一次的坠马事件,上辈子的自己就不会死?

    鉴于自己能够魂穿至此,就证明时空之间的牵扯是肯定存在的,那么也就很难说清自己上辈子的死亡跟房遗爱的坠马之间是否有着必然的联系……

    他并没有将柴令武当做仇人。

    之所以对柴令武一直不假辞色甚至是厌恶,大抵是因为心中有着前世的记忆,知道正是柴令武、杜荷、李元景之流害得他造反身死——以房遗爱的木讷愚笨,怎么可能对于政治有什么报复,好生生的驸马、二世祖不做,偏要去参合谋反之事?至于高阳公主更不可能,那娘们儿就是个毫无心机贪逸恶劳的性子,虽然“爱人”辩机被斩,可是这能跟谋反扯上什么必然的关系?

    归根究底,这两口子都是被李元景、柴令武、杜荷那一伙人所诓骗,或者说,被安利了……

    这就造成房俊天然的想要远离这些人,甚至不惜拒人千里、反目成仇。

    李泰将房俊一副浑不在意的神情,只能摇头叹息。

    他深知房俊心志之坚定,绝非旁人可以动摇,一旦他认准的事情,必然是百折而不回,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这种人有些刚愎,可也正是这种人方能成就大事。

    相反,自己固然聪明绝顶,却少了这么一份坚持的气魄……

    李泰喟然一叹,正欲说话,便见到窗下有内侍匆匆忙忙走来,旋踵进了阁楼内,躬身施礼道:“刚刚阎府来人传说,说是阎尚书病危,请殿下与王妃即可过府,王妃已然准备停当,命小的来通知王爷。”

    阎尚书,便是李泰的岳丈、魏王妃的父亲阎立德。

    不久之前,李二陛下令谕将作大匠阎立德“检校工部尚书”一职,不出意外,不久之后即将扶正。不过工部现在有吴王李恪这么一尊大神杵在那儿,谁去当这个工部尚书都不过是个摆设……

    李泰于魏王妃感情甚笃,闻言变色,急忙起身,冲房俊道:“二郎今夜便在这园子里休憩,明日一早再回府吧,本王得去阎府看看。”

    房俊道:“殿下自便,毋须在意微臣。”

    李泰又对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说道:“你俩稍后便自去住处安歇,也在园子里多住一些时日,待为兄回来之后再相陪。”

    两位公主敛裾施礼,看着李泰匆匆走出阁楼。

    三人落座。

    没了李泰,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异样……

    长乐公主不愿与房俊独处,虽然还有晋阳公主在场,可这个小丫头懂得什么?小透明一般,怕是挡不得房俊的疯言疯语,下意识的就像告辞离开。

    可是李泰一走,她就急忙离去,未免显得有些过于刻意,她又不愿让房俊认为自己是怕他躲着他,一是有些犹豫……

    那边晋阳公主已然问房俊道:“父皇让姐夫作一首纪念母后的诗词,姐夫作好了没?”

    房俊谦虚道:“尚在斟酌之中,虽然已有雏形,但尚需斧正,不敢敷衍。”

    事实上哪里需要斟酌,哪里需要斧正?

    脑子里扒出来一首便是旷世经典,放眼天下,有谁敢给这些流传千古的诗词名篇斧正?

    只是他这两年已经度过了刚刚穿越而来之时那等“熊孩子有糖藏不住”的心态,之前但凡有机会都想要将自己远超这个时代千年的学问、见识都拿出来显摆,然而再好玩儿的事情也会腻,现在这份心思淡了许多,甚至有些厌烦抄来抄去糊弄世人驳回来的“才子”之名。

    没意思……

    不过李二陛下的任务还是要完成的,只是略作矜持,显示自己非常重视而已。

    晋阳公主闻言,便有些不满:“姐夫之前作诗填词都是信手拈来必成佳品,怎地父皇让你作诗填词,就需要斟酌来斧正去的?”

    在她看来,以前作诗都是痛痛快快的,现在轮到自己父皇让他作诗却这般磨蹭,显然是在推搪敷衍……

    房俊无语,刚想解释,忽闻一旁的长乐公主淡然说道:“之前他的那些诗词多是与青楼楚馆之中,为那些歌姬名妓而作,现在没了红颜当面素手添香,怕是已经灵思堵塞、才气皆无。”

    说一出口,长乐公主就懊恼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后悔不迭,自己怎地鬼使神差的说出这等话来?

    可千万别被房俊这个棒槌以为自己在吃醋……

    谁知想什么来什么,只见面前的房俊一张黑脸瞬间神采飞扬,一双眼睛铮亮,露出白牙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长乐也。殿下的确不愧是微臣的知己,不过此刻红颜当面、花前月下,灵思才气泉涌而来,要不要作一首诗词送给殿下?”

    长乐公主秀脸微红,微嗔道:“哪来的花前月下,谁要你作诗了?”

    这人真是口花花……

    晋阳公主却不听她的,抚掌娇笑道:“那姐夫就快快作一首呗,对了,前几日听闻姐夫当初在平康坊醉仙楼作了很多首‘明月’诗词,此刻皓月当空,不若便再作一首如何?”

    一听到“明月”二字,长乐公主便陡然记起那首传遍长安的“床前明月光”,忍不住轻啐一口。

    登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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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首“床前明月光”,几乎成为“艳詩”之首,长安士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非但无人觉得低俗龌蹉,反而各个赞颂房二郎才如泉涌、情趣高雅。

    房俊当时不过是玩心太大,孰料却害得这么一首名垂千古的佳作误入歧途名节尽毁,只能长叹一声后悔不迭——李白吾兄,对不住了……

    房俊看着长乐公主清丽无匹的玉容,笑道:“殿下意下如何?”

    意会到房俊眼中的戏虐之意,长乐公主几乎下意识便道:“不要!”

    继而就想起身离去,却被晋阳公主拉住手掌,后者雀跃道:“为何不要?姐夫快快作出来,兕子想听呢!”

    长乐公主嗔道:“这人能作出什么好诗词来?左右不过是消遣人的。”

    房俊笑嘻嘻道:“殿下这可就冤枉人了,微臣消遣谁也不敢消遣您啊,对于殿下,微臣可一直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规矩得不得了。”

    “规矩个头啊!”长乐公主恨不得大叫一声,质问这个没脸没皮的家伙,当初在你家农庄的汤泉池子里,你动手动脚的是规矩?是止乎于礼?

    只是这话实在没脸当着晋阳公主问出口来,一张俏脸通红,想要挣脱晋阳公主离开,却发现手掌被妹妹攥得紧紧的,只得哼了一声,嗔道:“要作便作,恁地话多?”

    晋阳公主两只美眸盯着房俊,一瞬不瞬,兴致盎然。

    房俊装模作样,抬头瞅了瞅清辉明月,感受着凉风徐徐,曼声吟道:“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小公主年纪不大,对于世情涉及不深,但是文学修养却不低,低声叙述了一遍,顿时眉花眼笑,抚掌赞道:“好诗好诗,相思缠绵温柔缱绻,只是不知姐夫是在思念谁?”

    房俊看着这个钟灵毓秀聪慧绝伦的小公主,浅笑道:“银汉迢迢,心有灵犀,心念有时候是可以互通的,我在想谁,不用说出口,那人听了这诗,自然心有所感。”

    一侧的长乐公主抿了抿嘴唇,目光透过窗子去看洒满银月清辉的水面,没有看房俊一眼,却柔声问道:“你……要出远门?”

    离人似月,月亮每天夜里从云中映射到水中,又从水中爬到昆仑山上的九重层城,年年岁岁,长长久久,正如相思亦是天天如此,夜夜如此,明月皎洁无声,离人相思无语,其情却如同月光,云间、水上、层城,上天入地,无处不在……

    分明人就坐在面前,何以却相思缱绻?

    定然是离别在即,心有所感……

    房俊脸上微笑,一双眼睛灼灼盯着长乐公主,柔声道:“所以说殿下乃是微臣知己……再过几日,微臣将南下,统御皇家水师与高句丽水师开战,肃清海路之上的障碍,为即将开始的东征开辟粮道,同时亦要警惕倭国趁势作乱,想来有一段时间不能返回长安。”

    晋阳公主“啊”的一声,双眸看着房俊,担忧道:“要去打仗呀……父皇也是,朝中那么多能征善战的将军,何以非要派遣姐夫去战场呢?”

    房俊见她恋恋不舍的模样,心下亦是不忍,故作傲然之状,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朝中猛将如云固然不假,可是论起水战,放眼大唐,有谁可以与微臣相比?陛下此乃知人善任,微臣当仁不让。”

    小公主满是崇拜:“姐夫最厉害了!”

    小女孩天生崇慕强者、崇拜英雄,在她心目中,房俊允文允武才华横溢,且对她爱护宠溺,乃是天下除去父皇之外一等一的大英雄,便是太子哥哥青雀哥哥亦要略逊一筹……

    长乐公主抿着嘴唇,神情清淡,踟蹰半晌,方才清声道:“此去海疆万里,风波险恶,还需谨慎当心才是。军机固然不可轻忽,但亦要时常照顾自己,你是统帅,坐镇后方就好,千万莫要如在牛渚矶那般身先士卒,可别逞英雄,到头来把自己的命丢了……”

    声调清淡,关切之情却溢于言表。

    房俊心中慰贴,调笑道:“殿下这是怕微臣阵亡于疆场,没人给你写这些浪漫缠绵的诗词?”

    “呸呸呸!”

    晋阳公主嗔道:“出征在即,怎么能说这些晦气话呢?”

    长乐公主则淡淡的横了房俊一眼,红唇微启,嗔道:“乌鸦嘴……”

    明月当空,池水粼粼。

    秋风徐徐,别绪离愁。

    不知从何时起,自己青梅竹马同卧一榻的长孙冲已然在她心中渐渐消退,或许是两人之间血脉亲情多过男女之情,合离之后,思念的感觉愈发黯淡下来,甚至有时候仔细想想,长孙冲那一张帅气的脸孔已然有些模糊。

    取而代之的,则是另一张笑起来有若朝阳初升一般灿烂的脸庞……

    *****

    “相公要下江南?”

    翌日清晨,房俊回到府中更换官袍,高阳公主蹙着柳眉问道。

    房俊回头,见到两个孩子正在炕上玩耍,便伸手揽住高阳公主刀削也似的香肩,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点头道:“东征在即,恐怕海路将成为运输粮秣辎重的主要途径,必须先行击溃高句丽的水师才行,否则一旦发生变故,后果不堪设想。”

    高阳公主虽然不问政事,但生于皇家,耳濡目染之下对于军事也略有所知,不解道:“父皇定然是要御驾亲征的,现在大军已然集结在幽营二州,届时必然是陆路为主,数十万大军锐不可当,后路畅通,何须水路运输粮秣?”

    水路固然便捷,可是大军前进不可能总是沿着海岸而行,一旦深入辽东,大军就将兵分数路攻城拔寨,到时候辎重粮秣的运输依旧要依靠陆路的补给,水路反而不便。

    房俊沉吟一下,叹了口气,道:“咱俩说话,莫传出去……眼下朝中对于东征太过乐观,连陛下亦是如此,根本未将高句丽放在眼内。所谓骄兵必败,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恐生不测之祸。”

    大唐很强,这是肯定的,高句丽偏居辽东一隅,山地众多、民生维艰,论国力根本不可与大唐同日而语。

    然而大隋亦是在国势之上碾压高句丽,隋炀帝浩浩荡荡百万大军东征,最后的下场不也是丢盔弃甲、铩羽而归?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总是会出现很多意外,否则历史上也不会有那么多以弱胜强的经典战例出现。

    天时、地利、人和,甚至是一点点运气,都有可能左右一场战争的结局……

    更何况在房俊的记忆里,这一次的东征是以失败告终的,不仅仅葬送了贞观以来大唐的大半国力,甚至有野史传出李二陛下甚至阵前被冷箭射中,箭疮一直未能痊愈,最终导致英年早逝。

    虽然这次东征攻克了辽东大部分城池,但是未竟全功,临近严冬不得不班师回朝。而且也导致士气大泄,兵卒厌战情绪高涨,之后李二陛下亦曾两次发兵攻略高句丽,尽皆草草收场。

    屡攻不克的辽东,成了阻挡李二陛下历史地位更进一步的伤心地……

    感受到妻子依依惜别万般不舍的情绪,房俊揽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笑道:“今次出征,冬日必还。大海之上虽然不会结冰,但寒冬腊月风浪滔天,纵然是最新式的战船亦不敢轻易横穿大海,你自在家待着,待到关中飞雪之时,为夫定然凯旋而归。”

    高阳公主轻轻依偎在房俊怀里,轻叹口气,哀怨道:“真是的,都当上尚书了,为何还要天南海北的四处征战?”

    男子出征,女子在家中最是难熬,时刻要关注朝廷的奏报,看看有没有报丧的书信回来……在这个时代,纵然是统御千军万马的主帅,亦难说每一次出征都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一口脏水、一道刀伤、一场风寒……都可能要了人命。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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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媚娘不在府中,一大早便出城前往南城码头,这是个事业型的女强人,不惯于亲亲我我缠绵悱恻,她会将情感堆积在内心,用强势的风格去掩饰,然而当情感爆发出来,往往热烈奔放。

    高阳公主反手搂着丈夫健硕的腰身,心底涌起浓浓的依恋,将头靠在丈夫怀中轻轻蹭了几下,轻声道:“为何不同父亲、卫公一起乘船南下?”

    房俊揽着她坐到炕沿,两个儿子流着哈喇子“嘿嘿呀呀”的过来往他身上爬,房俊便将老大房菽拎过来放到腿上,将老二房佑搂在臂弯,任由两个娃娃扑腾,闻着他们身上淡淡的奶香,只觉得心灵宁静,一片祥和。

    “你当我想去啊?一则必须剿灭高句丽的水师,再则,江南那些人现在有点被利益冲昏了头脑,现在在江南蹦跶得太过欢实,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为夫想要给他们一个惊喜。”

    房俊淡然说道。

    夫妻同心,高阳公主哪里听不出房俊这个“惊喜”所指何物?

    不由娇嗔道:“你这人真是,官儿越来越大,性子却也不改,你就不能不惹事?”

    房俊沉默了一下,将老大伸进自己嘴巴的手指咬了一下,惹得这娃娃咯咯直笑,柔声道:“朝局诡异,世事如棋,咱家现在烈火烹油繁花似锦,谁知日后际遇如何?我这是要将棒槌的名声牢牢的夯实了,让那些想要动咱们家心思的人都掂量掂量后果,让他们不敢伸爪子。如此,弟弟妹妹还有孩子们方能一世太平,远离政治的漩涡。”

    他不指望孩子们有多大出息,为人父母,只愿孩子们能够快快乐乐健康长大,足矣。甚至他自己本身对于政治也没有多少痴迷,只是身为穿越者,稀里糊涂的坐到这个位置走到这一步,有了影响这个帝国的能力,那就不能辜负上苍赐予的这一世为人,总归是要做出一点什么。

    谈不上多大的报复,无愧于心而已……

    只是他不愿意自己惹出的因果将来报应在家人身上,利益至上必然有冲突,他想用雷霆的手段震慑屑小,使得那些小人对他心存畏惧,不敢招惹他的家人。

    关陇集团现在已经收敛了许多,但是江南那些人明显还没有打疼,这么快就忘记了当年陆家的下场,看来得让他们的记忆恢复一下……

    “听闻萧家要将一族女许配郎君为妾?”

    房俊正沉浸在夫妻之间毫无隔阂的温柔缱绻当中,冷不丁高阳公主幽幽问出这么一句,心里陡然一惊,下意识道:“没有的事儿!就算有,那也得我同意才行,你家郎君的性格你还不知道么?就是一头倔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他萧家想暗算我就暗算我,暗算不成就想要给个甜枣,把咱当成啥了?”

    高阳公主抬起头,扬起如花似玉的小脸儿,眸子与房俊对视,嫣红的舌尖舔了舔粉润的菱唇,好像一只受伤的小鹿一般无辜:“可是我听闻萧氏女子各个国色天香,有狐媚之相、妖娆之姿,乃是床底之间的尤物,多少帝王将相都趋之若鹜,那些世家门阀觊觎者更是不知凡几,这样的好事,郎君为何要拒绝呢?”

    房俊顿时警觉。

    依着高阳公主这般娇蛮爽利的性子,以及公主的身份,岂会在乎房俊房中是否多收了几个妾侍?

    在这个妾侍可以充当礼物送人的年代里,就算是天仙下凡,亦不会对高阳公主的地位产生任何威胁。

    可是现在煞有介事的问及此事,且言语之中颇多做作之色,不需问,必然是受到武媚娘的授意,甚至是蛊惑。

    这个武娘子……

    房俊当即表态,义正辞严:“怎么可能?你家郎君岂是那等贪花好色下流龌蹉之辈!吾有一妻一妾,妻子高贵端庄貌美如花,小妾温柔妩媚蕙质兰心,有此妻妾相亲相爱不离不去,已然是天赐之福分、地造之姻缘,岂能贪心不足得陇望蜀?”

    高阳公主嘴角挑了挑,眯着眼问道:“此言当真?发自肺腑?”

    房俊干脆举起一只手,大声道:“殿下放心,小生今生今世爱你宠你,不离不弃相伴始终,拥护殿下的地位,遵守殿下的意志,履行丈夫的职责,执行殿下的决定,对殿下忠诚,努力拼搏,积极向上,为了殿下的幸福生活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了殿下牺牲一切……”

    “哎呀,肉麻死了,你小点声儿……”

    纵然是夫妻之间的情话儿,谁能说得这般肉麻?

    关键还如此大声,怕是此时此刻问外的下人奴婢尽皆听到,传扬出去,岂不是要丢死个人?

    高阳公主俏脸嫣红,赶紧伸出小手儿捂住房俊的嘴,娇嗔着阻止他。

    想起当年皇宫回廊之内初见,那一段“你要宠着我爱着我永远觉得我漂亮”的话语,便又是好奇又是好笑,这人脸皮太厚,若是不拦着,指不定说出什么更加肉麻不要脸的话语来……

    房俊笑道:“小生表露心迹,殿下这回可放心了?”

    高阳公主啐了一口,道:“谁要你表露什么心迹?哼,男人都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说的倒是好听,谁知道心里怎么想?”

    房俊揽住他的纤腰,柔声道:“你是公主,又是大妇,你若不同意,就算为夫想娶回来一个也不行啊。”

    高阳公主眉毛竖起:“呦呵,感情你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本宫若是同意你娶回来呢?”

    房俊理所当然道:“俗话说得好,听老婆的话,跟……皇帝走,您若是让为夫娶回来,就算为夫一百个不情愿,那也得勉为其难不是。”

    高阳公主在他手背上掐了一把,冷笑道:“呵呵,男人……”

    *****

    穿戴整齐,出了府门,没有前往兵部衙门,而是径直来到皇宫,觐见皇帝。

    李二陛下在两仪殿的偏殿内召见他。

    许是刚刚处理完奏折公文,李二陛下的神情有些疲倦,靠在椅子上,手里捧着茶盏浅浅的呷着。

    房俊施礼,李二陛下摆摆手,道:“平身吧,坐。有何事见朕?”

    房俊坐到皇帝对面,闻言道:“多日未见陛下,心中着实想念,惦记着陛下龙体,是以夜夜难寐茶饭不思,见到陛下龙精虎猛圣体安康,这心里方才如饮甘霖宽慰非常……”

    李二陛下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瞪眼叱道:“奸佞!这等谗言,你也能面不改色的说出口?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放完滚蛋!”

    房俊嘻嘻一笑,也不害怕。

    这亦算是翁婿之间的一点小情趣,胡说八道一番,气氛便融洽得多,否则李二陛下气势太盛威严太足,有些话就不好说出口……

    “微臣于兵部之内召集一众官员商议,而后又征询了多位朝中名将,一致认为高句丽的水师会对即将到来的东征产生威胁。固然高句丽的水师实力有限,可是我们毕竟将要赶赴高句丽作战,那里的海域他们更熟悉一些,万一战事胶着之际被他们偷袭骚扰,恐怕会阻碍粮道,致使前方大军陷入困局,是以,微臣希望向陛下请命,赶赴江南,先跟高句丽的水师打一仗,歼灭他们的主力,有备而无患。”

    李二陛下沉吟一下,道:“为何不等到东征开始,水陆并进,届时在收拾高句丽的水师?现在贸然出手,筹备不足,万一进展不顺,则对全军士气的打击无可估量。”

    这种考虑是很有道理的,三军阵前,若是先发受挫,则必然士气萎靡。

    士气这种东西乃是军伍之魂魄、士卒之脊梁,若是受到打击,纵然拥兵百万,亦难求一胜。

    东征已然筹备多年,势在必行,李二陛下居然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那意味着会给整个东征蒙上一层阴影,增添太多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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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俊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未雨绸缪没什么不好。再者说,怎么可能不顺?皇家水师的战斗力傲视七海,您就算将高句丽、百济、新罗、倭国、甚至南洋诸国的水师绑在一块儿,照样一战而定。只是未虑胜先虑败,在战略上蔑视一切敌人,在战术上却要小心重视,之所以提前歼灭高句丽水师主力,只是为防止万一而已。”

    李二陛下却不是太接受这种说辞,蹙眉道:“你就这么不看好朕此次东征?”

    神情之间颇为不悦。

    东征高句丽乃是他绸缪许久的大事,当做毕生功绩来对待,信心满满壮志凌云,就等着一举荡平高句丽完成千古帝王未曾完成过的霸业,奠定自己千古一帝的根基。

    现在房俊的说辞,明显是对于陆路大军的进展并不看好……

    房俊也是无奈。

    这位陛下什么都好,但是这股子刚愎自负的劲头儿实在是让人受不了。隋炀帝好大喜功前车之鉴,您就一点都不能从中汲取教训?

    房俊觉得自己不能一味的做一个“谗言媚上”的“奸佞”,有些时候也应当提升一下自己的逼格,往忠言直谏的忠臣上靠一靠,便直了直腰杆,一脸正义之色,朗声道:“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前隋炀帝殷鉴不远,陛下何以这般自信满满?孙子有言: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陛下乃一国之君,您的决策决定了数十万兵卒的胜败生死,应当谨慎用心,如履薄冰才是。”

    “呵!”

    李二陛下气笑了。

    这番话前头一句是他自己说的,后头一句是孙武说的,政治正确、不容辩驳,他李二陛下再是傲视群雄,也不能反驳自己和孙武说的话不对,这棒槌一本正经的模样,是要学习魏徵么?

    点点头,李二陛下淡然道:“以往总有大臣污蔑你乃当朝奸佞,朕亦信以为真。现在看来,实在是冤枉了你啊,满腔正气浩然坦荡,能够拿朕自己说过的话来反驳朕,有种。只是你想要学那强项令,却不知是否有那一副铮铮铁骨,不惧鞭笞廷杖?”

    说着,一双眼上上下下打量房俊,似乎想要估摸一番房俊这副身板儿,能扛得住几鞭子,挨得住几廷杖……

    “这个……”

    房俊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后椎骨升起,略一沉吟,果断说道:“光武皇帝兴于匹庶,却有禹汤之明,天锡义勇、兴亡继绝,如此海乃百川之胸襟方才能够成就董宣‘强项’之美名,若是换做桀纣之暴虐,那董宣怕是早已尸骨无存……微臣并无风骨,只因幸逢盛世、喜得明君,故此敢于直言犯谏,若是早生个几十年遭逢隋末,只怕成为天下第一佞臣无疑,幸甚,幸甚。”

    因为陛下您英明神武勇于纳谏,我才敢胡说八道强项直谏。

    若您是隋炀帝那等人,我肯定老老实实拍马屁,一个不字儿都不敢说……

    站在门口的王德躬着身子,听了这话眼皮子一阵乱跳,心下唏嘘:都特么说宦官天生就是奸佞,实在不冤,咱除了溜须拍马奉承上意之外,还会些啥?听听人家房二郎这话说的,引经据典文采斐然,马匹拍得踏雪无痕,这才是境界。

    什么是文化人?

    即便再是不要脸也能一本正经义正辞严,那才叫文化人……

    李二陛下哭笑不得:“朕若是允了你的奏请,那便是有光武之胸襟,反之,便是暴虐狭隘的桀纣之流,对吧?”

    房俊断然摇头:“怎么会呢?在微臣心里,您就是天上的月亮、海岸的灯塔,在沉沉夜色之中、茫茫大海之上给微臣指明方向,微臣只需要向着您永远前进,便能直抵正义的彼岸……”

    “闭嘴!”

    李二陛下实在听不下去了,即便他再是自负骄傲,也被这棒槌肉麻得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喝了一声,骂道:“赶紧给老子滚蛋!”

    “是是是,微臣这就滚……只是微臣的奏请……”

    “此等大事,岂能由你一言而决?朕还需跟几位老帅商议一番。”李二陛下沉着脸说道。

    实际上哪里还用商议?

    这般神情语气,就已经认可同意了房俊的奏请,否则何必恼羞成怒?

    房俊心明眼亮,当即鞠躬施礼:“微臣明白,先行告退。”

    见到皇帝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再无吩咐,便后退三步转过身来,大步出了大殿。

    走到门口的时候,王德躬身施礼,瞅着房俊之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羡慕崇拜令后者莫名其妙……你一个老太监,看上咱长得帅还是怎地?

    *****

    卫国公李靖先是上书请辞,继而走出幽居十几年的府邸即将乘船南下江南的消息在长安城内迅速传播,继而搅动了整个关中,朝野震荡!

    谁不知李靖之于李唐的功绩?

    同样,谁不知皇帝对于李靖的不满与忌惮?

    也就是当今陛下心怀宽广,不忍对于昔日功臣大加屠戮,否则李靖只怕是早就被寻个由头杀了好几回……

    然而现在放佛一切雨过天晴,李靖的再次出山,其中之意味实在是令人捉摸不透……

    宋国公府。

    萧瑀端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神情不忿的长子萧锐,温言道:“你也老大不小了,阅历城府总该有一些。为父亦不喜欢房俊之为人,但绝不会因为自己的观感便否认他的才能,嫉贤妒能,实在大忌。”

    萧锐面色涨红,辩解道:“父亲明鉴,非是孩儿嫉贤妒能,实在是那房俊太过分!吾萧氏上承魏晋遗风,世代簪缨,名德相望,吾家之女儿非是人杰不嫁,那房俊不过是一个恣意妄为的棒槌,仗着有几分才学本事便不让吾家放在眼中,居然拒绝吾家的主动联姻,这将吾家置于何地?实在欺人太甚!”

    当初萧瑀意欲与房俊联姻,反对的是他;现在房俊公然拒绝联姻,恼火的还是他……

    说到底,世家门阀面子大过天,他认为房俊的拒绝是伤了萧氏之颜面,不可饶恕。

    萧瑀却不以为然:“婚姻大事,决之于父母之民、媒妁之言,他房俊纵然上天入地,难道还能自己说了算?下个月便是靖皇帝忌日,为父已经向陛下请假一月,回江南主持祭典。房玄龄既然要前往华亭镇,为父届时顺水而下前去相会,将这事提起,料想房玄龄必然不会反对,房俊同意与否,有什么关系?”

    他口中的“靖皇帝”,乃是南朝西梁最后一个皇帝萧琮。

    开皇九年,萧琮于江陵继位,年号广运。

    萧琮颇有乃祖、父遗风,博学有文采,且弓马娴熟,百发百中,可谓文武双全。可惜他生不逢时,遇到了一世雄主隋文帝杨坚。杨坚篡周建隋,北方之地尽已纳入隋朝之版图,同江南的陈朝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弹丸之地的江陵西梁政权再想夹缝中求生存已不可能了。

    萧琮继位两年之后,隋文帝征召萧琮入朝为莒国公,西梁消亡……

    他的侄子萧铣于大业年间在罗县起兵,自称“梁王”,武德九年于岳阳称帝,复辟西梁,拥精兵四十万雄踞南方,不可一世,追谥萧琮为“孝靖皇帝”,庙号惠宗。

    只可惜好景不长,四年之后,萧铣兵败降唐,被押赴长安斩首……

    兰陵萧氏风风雨雨,然则中原王朝更迭,纵有起伏,却一直屹立于顶级门阀之列,“世家之盛,古未有之”。

    萧锐自然不敢再父亲面前表露愤慨,闻言沉默一下,担忧道:“只是家中族老意欲摆脱华亭镇之束缚,图谋更多的利益,这已然触动了陛下的底线……是否有所不妥?而且房俊这厮是个混不吝的,一旦被其得知吾家船队私自出海与南阳诸国贸易,说不得棒槌脾气发作,当真派出水师前来稽查抄没……”

    走私,现在是江南一个极其避讳的话题。

    皇家水师对于走私船队处罚之严厉,令人谈之色变。纵然萧家有着萧瑀坐镇京师,可谁知道那房俊会不会发了疯不管不顾,悍然对萧家船队下手?

    纵然萧家船队的水手尽皆是家中奴隶选拔出来加以训练,各个战斗力不低,丝毫不比水师官兵的战斗力逊色,但是一想到皇家水师赖以威震四海的火炮……萧锐就没了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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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瑀淡然道:“利益是相对的,亦是相互的。陛下现在要的是江南稳固,我们将精力放在海外,正合皇帝之意。至于利益……吾一家之利益,纵然金山银山,又岂会放在富有四海的陛下眼内?”

    这番话说的不以为然,实则他也无奈。

    萧氏家大业大,固然有着良田万顷商铺成林,但是这样细水长流的产业显然无法支撑家族钟鸣鼎食的奢靡生活。

    节流是不可能节流的,数百年养成的骄奢习气岂是可以轻易更改?开源便成为首要之务。萧氏一直从事海外贸易,只不过对于这等暴利伴着高风险的产业一直未有太大的投入,出海一次,险恶的风浪和肆虐的海盗往往使得舟覆人亡,血本无归,那种损失不是谁家随便就可以承受的……

    然而自从皇家水师成立以来,剿灭海盗开辟商路,海贸之利益陡然暴增,安全性更是大大提升。有皇家水师护航,近海的航线尽皆在水师覆盖之内,海盗远远见到水师洁白的风帆和隆隆的炮声便会避之不及,哪里敢送上门来找死?江南各家近水楼台,一窝蜂的开展海贸,规模与日俱增。

    眼下,由于萧瑀在朝中的强势以及萧氏的底蕴,萧家已然占据大唐海贸的十之一二,成为首屈一指的海贸大户。

    利益使人疯狂。

    尝到海贸暴利的甜头,萧氏一些德高望重的族老渐渐不满足于在市舶司的控制下中规中矩的做生意,那些被市舶司抽走的税赋在他们看来简直犹如从身上撕下一块血淋淋的皮肉,使他们痛不欲生食不下咽。

    于是,走私便开始渐渐猖獗……

    萧瑀身在中枢,目光自然非是那些寓居乡间的老朽可比,与其追逐走私的暴利,岂是不如稳稳当当的照章纳税来的稳妥。

    家与国,是相辅相成之关系,国家固然收缴税赋,但是也建设水师保境安民,反哺商贾。反之,若国家财政无以为继,则政局动荡民心不安,商贾又能从何处赚钱?

    隋末乱世人民如草芥,殷鉴不远……

    然而那些短视的族老已然被暴力蒙蔽了心智,训练了大量家奴充当水手,武装起来随着海船参与走私。

    这若是在平素固然无妨,在国内没人敢在他萧瑀头上动土,清流言官尽在他的领导之下,谁会没眼色弹劾他?至于在海外,数量庞大的家奴武装起来,实力不容小觑,等闲海盗亦要退避三舍。

    然则现在,萧瑀却有些隐隐的担心,也稍稍有些后悔。

    未能将房俊这个棒槌扳倒,就极有可能遭受其反噬……

    但是底气还是有的,就算房俊想要报复,也必然限制在一定规模之内,况且只要自己跟房玄龄商议妥当,房俊即便再是不忿,也只能偃旗息鼓。

    兰陵萧氏的女儿,岂能是白白送人的礼物?

    萧锐依旧担心:“房俊那厮……脾气实在是太臭,油盐不进,此番房玄龄南下,还是应当叮嘱家中小心谨慎一些。房玄龄乃是君子,最见不得枉法徇私之事,一旦被其得知江南走私之风日渐猖獗,难保不会火冒三丈。”

    房玄龄发火,房俊必然要给老爹平息怒火,那些参与走私的家族就得倒霉。房俊黑脸似铁,无论是谁家,根本毫无人情可讲。

    “这是自然。”

    萧瑀颔首,道:“为父此次南下,亦是要借着为靖皇帝主祭之机,警告一下家中族老,这般贪得无厌下去,没什么好下场。”

    凡事适可而止,过犹不及。

    家中那些愚蠢的族老贪欲无尽,迟早要搞出大事。陛下现在为了东征不得不稳住江南膏腴之地,可是这种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一旦触及到皇帝的底线,必将雷霆震怒。

    再不收手,只怕就晚了……

    *****

    暮色渐深,秋风乍起。

    两骑快马自宋国公府驰出,穿过城门直抵城南房家湾码头,踏上一条萧家的货船,解开缆绳顺水而下,沿着水路驶向江南。

    萧瑀还是担心家中族老不知收敛,因此惹下大祸,故而派遣心腹连夜南下……

    房俊回到府内,已然华灯初上。

    屋里燃了地龙,烧了火炕,温暖如春。

    脱去官袍,净了手脸,侍女早已备好晚膳,七八将精致的小菜,一碗香喷喷的米饭,一壶温热的黄酒。这年头晚上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就算两口子在床上做做运动,也顶多十点多睡觉,吃多了没好处。

    米饭吃光,喝了半壶黄酒,一天的疲倦席卷而空。

    侍女们烧好了热水,侍候着房俊脱去全身衣物,赤条条的泡浸在木质的浴桶里,房俊惬意的枕在桶沿儿,觉得还是农庄里的汤泉池子更适合泡澡,老爹老娘比自己懂得享受,赖在那边几乎不回府里。

    不过明天老爹启程下江南,老娘想必不会待在农庄里了,毕竟若非最近要照顾老爹,老娘说什么也离不了她的两个大孙子。

    目前的房家,两个娃娃的地位高于一切,别说房俊在娃娃面前毫无地位,即便是老爹和高阳公主,动不动亦会因为疏于对娃娃的照顾而遭受斥责。更别提每一次见面都被母亲拎着耳朵让他多多“运动”早日生子而恨不得飞天遁地的大哥房遗直了……

    微微眯着眼睛,感受着两双腻滑的小手在肩膀背脊上揉搓,片刻后觉得不对劲,睁眼回头一看,却原来是高阳公主是武媚娘两个。

    房俊无奈道:“不要捣乱好不好?”

    高阳公主耸耸小鼻子,道:“我们姊妹两个服侍你,你还不满足是怎么着?”

    武媚娘也抿唇一笑:“是嫌弃我们毛手毛脚,比不得侍女们温柔小意吧?”

    “冤哉枉也!小生哪里敢?您二位一个金枝玉叶天潢贵胄,被陛下知道居然在家中给我搓澡,还不得气得将我抓起来狠狠鞭笞一顿?另一位更是巾帼不让须眉,执掌码头使得关中商贾尽皆俯首帖耳,不知多少官宦显贵想要娶回家去一亲芳泽……哎呀,干嘛掐我?”

    武媚娘收回尖尖的指甲,高阳公主则冷哼道:“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很好听么?”

    房俊瞪眼道:“呵呵,要翻天了是吧?”

    高阳公主尖俏的下巴轻轻扬起,俊俏的脸上满是不屑:“怎么着,居然在本宫面前如此无礼,懂不懂上下尊卑?”

    房俊嗤之以鼻,他才不怕什么公主不公主:“你这一介妇人在郎君面前颐指气使,就让本郎君教教你什么叫上下尊卑……”

    说着,从浴桶里伸出湿漉漉的手臂,一把揽住高阳公主纤细的腰肢,将她轻盈的身子横着抱起,包进浴桶。

    高阳公主花容失色,尖声惊叫中水花四溅,瞬间便被房俊抱着进了浴桶,嘴上大呼:“媚娘救我!唔……”

    一只大手已经顺着衣襟,灵蛇一般钻进里头,攥住一团饱满。

    要害被捉,高阳公主“嘤咛”一声,整个人便没骨头一般瘫软在房俊怀里,喘息着无力挣扎几下,俏脸血红,娇嗔道:“你你你……你放开我,不然本宫要你好看……嗯哼……”

    房俊上下其手,看着这位殿下这个时候还要逞公主威风,不由心中大乐,捉弄的愈发起劲儿。高阳公主不堪就范,在他怀中挣扎扭动,蹭的房俊渐渐气血翻腾,浑身火热,忍不住便掀起她的裙摆,将手伸了进去……

    武媚娘不管高阳公主的求救,只是微微俯身站在浴桶外边,将袖子撸起来,露出两截儿欺霜赛雪的小臂,一下一下替房俊温柔的揉搓着坟起坚硬的肩膀手臂,忽见高阳公主雪白的脖子直直扬起,樱桃也似的小嘴儿发出一声轻柔的娇啼,浑身一下子僵硬起来。

    武媚娘奇道:“殿下怎么了?”

    没人回答她,唯有浴桶内地热水轻轻荡漾,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武媚娘俏脸涨红,恨恨的啐了一口,骂道:“姦夫淫婦,不知廉耻……”

    即便羞不可抑,却没有走开,而是抿着嘴唇默默的替房俊揉搓着,脸颊红得发烫。

    郎君即将远行,沙场之上命运无眼,她与高阳公主就想着趁着郎君临别之际好生服侍一番,让他惦记着家中娇妻美妾的滋味儿,不至于被江南狐媚子勾走了魂儿……

    耳畔高阳公主的喘息声愈来愈烈,武媚娘似乎觉得有一团火在心中燃烧,猛然间一只湿漉漉的大手揽住自己的脖子,火热的嘴唇便贴了上来。

    只来得及稍稍迷糊了一下,武媚娘便沉迷其中。

    只要他高兴,随他怎么折腾吧……

    为夫之道,自然要和谐共处、雨露均沾才对。

    公主殿下被房俊折腾得骨酥筋软,房俊自然不会放过在一旁面如火烧春心萌动的武娘子,拖入浴桶又是一阵胡天胡地……

    待到折腾得尽了兴,侍女们进来为主人们更衣,发现浴桶里的水溅得满地都是,一个个红着脸庞,又是羞涩又是哀怨的眼神不断的往房俊身上瞟。别人家的公子哥儿恨不得将府里的侍女挨个的祸害一遍,可是咱家这位哪怕自己千肯万肯,等闲却绝对不会动一下侍女们的手指头。

    曾有一次听公主殿下问及此事,二郎说都是好人家的女孩子,在这里为奴为婢也就罢了,若是再被自己祸害,将来出府之后如何能够找得到一个好人家?男人皆好色,但是亦要懂得节制与体谅,否则与禽兽何异?

    侍女们感动得一塌糊涂,这话后来传扬出去,坊间市里尽皆称赞二郎乃是真正的君子……

    大唐风气开放,房家这等顶级人家出去的侍女各个如花似玉知书达礼,持家有道教子有方,即便非是完璧之身,嫁入寻常人家亦是如珍似宝一般看待,只有那等自视为上等人家的才会在乎什么贞洁。

    似房俊这等充满男儿气慨又身居高位的年青郎君,不知多少贵妇垂涎三尺,这些侍女整日里侍奉左右朝夕相对,焉能不春心荡漾?

    此刻难免耳鬓厮磨上下其手,搞得房俊刚刚倾尽的火气渐渐有抬头之势……

    最后还是秀儿和秀玉秀烟等侍妾前来,这才解了房俊的尴尬。

    回到房中,房俊将一妻一妾搂着,来了个大被同眠。

    高阳公主侧过身子,一条腿搭在房俊腿上轻轻磨蹭,很是享受那种肌肤相贴的温热之中带着细细的酥痒,秀眸闪闪发亮的看着房俊,提议道:“要不……我和媚娘也一起随你南下吧?都说江南风光秀丽不同于关中,想去看看……”

    武媚娘也来了精神,从另一侧抬起头,以手托腮,附和道:“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华亭镇距离这两地都不远吧?郎君,要不就让妾身与殿下跟着您同行吧,既能一路照顾你,也能让我们领略一番江南风韵。”

    时代的局限,哪怕大唐再是风气开放,亦不可能让女人随随便便的周游各地,多少女人在一个村子里出生,嫁给同一个村子的丈夫,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可能就是镇子上的圩市……

    千古以降的习俗,男尊女卑的现实,将女子死死的束缚,不仅束缚了她们的身体,更束缚了她们的灵魂和思想。

    某种程度上来说,在这个时代里,能够勇于提出到处去走一走、看一看的女人,已然可以标贴上“进步青年”、“反抗命运”的标签……

    房俊自然不会听那些“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屁话,女人虽然顶不了半边天,但在后世照样可以创造出三分之一的国民生产总值,而在古代,这一部分的能力完全被压制了。

    什么是强国?

    强国最基本的一个标杆,就是人口。

    如果能够解放出占比人口一半的女性参与到社会生产当中,大唐庞大的人口基数将会愈发傲视全球。

    当然,也是绝对不可能在唐朝实现的……

    房俊想了想,说道:“我这一次南下事务众多,怕是也没机会陪着你们。不若等到来年开春,届时江南船厂建造的几艘大船都将竣工下水,我把它们派来长安,接上你们一路风风光光前往江南,岂不更好?亦可以顺带着将长乐公主和兕子带上,小丫头没出过远门儿,定然稀罕得不行。”

    高阳公主哼了一声,搁在房俊胸口的纤手一下子往下移去,抓住了把柄,威胁道:“老实交代,带上兕子是假,顺带着拐带长乐姐姐让你有机可趁才是真,对不对?”

    要害被捉,房俊脸色都变了:“你这疯婆子速速松手,你要谋杀亲夫还是怎地?”

    高阳公主洁白的贝齿咬着下唇,不屑道:“软塌塌好似鼻涕虫一般,谁稀罕?”

    武媚娘在一旁吃吃地笑。

    这就不能忍了……

    房俊恼羞成怒,一把将高阳公主翻过来,自己则翻身便将其骑在身下,一抬手,“啪”的一声在翘臀上狠狠拍了一记,怒道:“谁是鼻涕虫?”

    高阳公主吃痛,尖叫一声,像是鱼儿一样扭动不休,不服软道:“你是你是你就是……”

    谁知她这么扭来扭去,将房俊刚刚连番恶战之后剩余不多的火气给扭了出来……

    房俊伸手就把公主殿下的亵裤扯了下来……

    后臀一凉,清晰的感受到房俊的变化,高阳公主顿时懵了,两条小细腿不停的扑腾,可是她那么点力气,如何能将精壮如牛的房俊掀下去?扑腾了几下,自己累得喘不上气,房俊依旧在身后稳坐如山跃跃欲试,赶紧偏过头,惨兮兮的看着乐不可支的武媚娘,哀求道:“媚娘救我。”

    武媚娘果断摇头:“才不要,刚才已经把我自己搭进去了,现在就劳烦殿下多多担待吧。”

    高阳公主料不到武媚娘这般干脆的拒绝,顿时不满道:“他收拾完我,也不会放过你的,咱俩得团结起来对抗邪恶!”

    谁邪恶?!

    房俊气得狠狠又拍了一巴掌,雪白的臀尖儿一片绯红。

    武媚娘眨眨眼,忽而一笑:“你当他是铁打的呀?折腾完殿下你,怕是就没力气再折腾我了……”

    高阳公主顿时怒道:“媚娘你好奸诈!你……嗯哼!”

    窗外月色正浓,夜风吹皱池水……

    *****

    翌日清晨,房俊顶着黑眼圈儿爬起身,侍女服侍着洗漱的时候哈欠连天,惹得侍女们纷纷掩口娇笑。

    房俊叹了口气,暗暗叫苦。

    果然温柔乡是英雄冢,昨夜连续奋战几近子时,最后实在是灯枯油尽无以为继,放在武媚娘哀哀求饶声中鸣金收兵……似这等毫不节制的床第之欢,最是伤身,往后定当注意才行。

    只是昨夜想到即将别离,再加上妻妾小意逢迎,这才情难自制……

    用过早膳,穿上官袍,李二陛下派来的内侍前来,说是皇帝命他即刻入宫。

    房俊便知道,李二陛下这是下了决定,命他前往江南整顿皇家水师,出海与高句丽的水师寻求一战,将之歼灭……

    等他来到太极宫,被内侍引着进了神龙殿一侧的书斋,便见到李二陛下一身常服端坐在书案之后,李绩、李道宗、程咬金、尉迟恭、李大亮、张士贵等一众猛将名帅尽皆在座。

    房俊上前先是对皇帝施礼,继而对在座诸位一一施礼,这才坐到最末的位置。

    没办法,无论辈分还是资历,这等非正式的场合下,他这位检校兵部尚书也只能敬陪末座……

    刚刚坐下,便有内侍奉上香茗。

    房俊拿起茶盏,先打了个哈欠,这才缓缓的呷了一口。

    程咬金捋须微笑:“年青人,不能仗着身板儿好恢复快便毫无节制,这等事纵然快活,可若是年青是不知惜力,到了吾等这样的年岁,就怕是有心无力了……呜哈哈!”

    说到最后,促狭的大笑起来,标志性的魔性笑声响彻书斋。

    李绩微笑不语,张士贵则笑道:“大好男儿,若不能餐牛斛饮、夜御十女,有何快哉?”

    他与房俊素来亲厚,出言替房俊说话。

    程咬金嗤之以鼻:“忽峍小儿,你可拉倒吧,就你那杆银样蜡枪头,也敢吹嘘夜御十女?当心风大闪了舌头!”

    “忽峍”乃是张士贵本名……

    众人大笑,张士贵倒也不恼,只是摇头苦笑,这个混世魔王若是一天不损人,那就浑身不自在。

    李道宗年纪轻一些,也跟房俊关系不错,规劝道:“还是应当注意一些的。”

    并未深言,点到即止。

    程咬金驳斥道:“虽然忽峍的话吹牛皮,可也在理儿。酒色财气,乃是男儿之本尊。若是这也克制那个克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陛下富有四海、御极天下,不也是夜夜笙歌后宫佳丽如云?男人,就得敞开了活!”

    李二陛下原本是想要敲打房俊两句,莫要贪恋床底之事,可是被程咬金这么一说,再想想这方面自己实在是没什么资格教训房俊,只得悻悻的瞪了不知是随口胡言亦或是存心给自己添堵的程咬金一眼,咳了一声,正色道:“说正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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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陛下心虚,将话题转移开,别人都缄默不语,唯独程咬金咧开大嘴,哈哈大笑:“陛下心虚个甚?”

    李二陛下气得牙痒,但是多年相处,知道这老混球的性子,越是跟他较劲就越是没完,最后混不吝的劲儿发作不管不顾大吵大闹,还能当真处罚与他?只能是皇帝自己生闷气……

    不理这个老夯货,李二陛下道:“房俊昨日向朕奏请,意欲趁着冬季到来之前发动水师出海,寻找高句丽水师之主力,一战而定,为开春的东征奠下坚实之基础,亦能鼓舞全军,提振士气。诸位爱卿皆是惯战沙场之名将,一起来参谋参谋,是否可行?”

    房俊定下心,等着聆听各位名将的意见。

    岂是严格说起来,在座这些人便是帝国之内军权最高、资历最老、经验最多的军方人物,大家济济一堂商议国事,很有一些后世“軍事委員會”的味道和雏形……

    “微臣以为可行。”

    首先出声的乃是李绩。

    此君现在是尚书左仆射,宰辅之首,又身负李靖之后“军方第一人”的荣誉和声望,可谓庙堂之砥柱、朝臣之翘楚,却依旧风轻云淡少言寡语,一副世外高人闲云野鹤的模样。

    话不多,但是立场清晰,极有分量。

    江夏郡王、吏部尚书李道宗随即点头附和:“东征之时,陆路必定乃是主力,然则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若是能够在陆路之外确保海路的安全,则无论战局何等崩坏,都能够保持辎重运输之畅通,数十万东征大军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李孝恭渐渐隐退,已然退出帝国权力中枢,江夏郡王李道宗接过他“皇族第一名将”的地位,论起宠信程度较之李绩更甚。

    这两人首先表态,且态度一致,几乎已经给今日的议案定了调子。

    当然,会场便是利益的角斗场,每一场会议都是利益的一次角逐,没人愿意将自己利益双手奉上,哪怕是大局已定的情况下,亦要全力伸张,绝不可老老实实苟且同流……

    尉迟恭轻咳一声,比房俊黑得多的脸上满是郑重之色,迟疑着说道:“按说房驸马此提议确实乃老成谋国之举,未虑胜先虑败,兵法之上策也。只是有一个问题不知房驸马想过没有,大海之上无疆无界一片茫茫,高句丽之海岸亦是长达千里,可以驻扎水师的良港众多,现在距离入冬已经不足一月,距离北风大盛、海水结冰也不过两个月。如此仓促之时间内,若想要寻找到高句丽的水师主力,无异于大海捞针,一旦兴师动众却无功而返,非但不能提振士气,会不会甚至适得其反?”

    按理来说,尉迟恭的说辞不无道理。

    皇家水师浩浩荡荡出海寻找高句丽的水师谋求决战,这消息必然无法隐瞒,高句丽那边肯定能够收到风声。谁都知道大唐皇家水师纵横七海所向无敌,区区高句丽就算再是自负骄傲,亦不可能与皇家水师正面碰撞,决一雌雄。

    他们唯一的胜算,便是躲避锋锐、伺机偷袭……

    当然,在座者尽皆是人中之杰,都看得出尉迟恭之所以反对房俊,绝不仅仅是战略上的原因。

    尉迟恭性情敦实,不事谄媚,对李二陛下忠心耿耿,这一点毋庸置疑。

    然则他却讨了一个琅琊王氏的女子作为续弦……

    至于“黑白两夫人”那只是民间传说……

    琅琊王氏侨居江南数百年,虽然在仕途之上已然渐渐偃旗息鼓不成气候,但是底蕴深厚枝繁叶茂。尉迟恭之后妻与王雪庵非是一支,乃是出自东晋宰相王导第三子王洽一脉,算得上是琅琊王氏的嫡支正朔。

    王洽乃是“书圣”王羲之的堂弟,据说两人自**好情如手足,而且此人“众书通善,尤能隶行”,也是个书法家……

    谁都知道江南士族不愿卷入东征,现在江南的侨姓、吴姓联合在一起,大家只想安安静静的发财,不愿将钱财粮秣被朝廷征缴以作军资。作为昔日侨姓领袖的琅琊王氏,自然更是首当其冲。

    只是未曾想到江南士族在遭受房俊打压之后,居然换了深得皇帝宠信的尉迟恭作为在朝中的代言人……

    这的确有些出乎预料。

    然而更让人出乎预料的是,尉迟恭公然反对房俊之战略之后,未等在座各人仔细琢磨透彻其中的意味依旧连带的反应,这位已经端起茶盏慢悠悠“伏留伏留”的喝了两口,上身往后靠在椅子背上,阖上双目,养起神来……

    这份作态,谁还能不解其中之意呢?

    我老婆是琅琊王氏的闺女,我自己也从琅琊王氏那里得了不少好处,所以在这里我代替琅琊王氏说出了他们的意愿。至于你们大家是否赞同、如何反对,那都由着你们,反正朝堂之上畅所欲言,咱又没有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语,只是表个态而已,对不对?

    所以,接下来你们大家就尽情发挥吧,只要别骂娘,老子全当听不到,什么也不会说……

    众人哭笑不得。

    琅琊王氏以为攀上了这位皇帝心腹作为高枝儿,结果闺女送过来让这个夯货祸害了好多年,遇到正事儿却如此含糊敷衍,若是知道了此刻之真相,怕是提刀来跟尉迟恭拼命的心思都有……

    李二陛下也无奈。

    这老黑看似粗豪毫无机心,实则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眼下几乎军中所有势力都倾向于房俊的提案,若是尉迟恭极力反对,不仅站到这些人的对立面,而且于事无补。

    做法是没错,可是你这种敷衍了事的态度,是不是太过了一些?

    好歹那也是你的岳家,好处占尽了却不办事,太狡猾了……

    如此,方略算是确定下来。

    至于具体如何实施,则是兵部之内需要考虑的事情,这亦是房俊屡次为兵部争夺权力之后的结果。这是符合情理的,朝堂之上只需在大方向上确定战略,若是如同以往那般朝臣尽皆发言,谁都可以左右具体战术,则避免不了的拖沓繁杂。

    兵部的职责是什么?

    你只需告诉我打谁,至于怎么打,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当然,似举国东征这种程度的战争,水路由房俊而决尚有可能,你难道还能指望皇帝御驾亲征的陆路大军听从兵部的调遣?

    兵部的权责再高,也必须置于皇帝之下,这是毋庸置疑的。

    除非房俊不想好好混了……

    大事议定,李大亮便唏嘘道:“与房相同殿为臣十数载,此刻当真羡慕他能够泛舟南下,领略江南水乡之风韵。等得再过几年,某上不得马拉不得弓,也得效仿房相那般悠游山水,放逐田园才行。”

    此君出身官宦世家,乃泾阳当地有名的大族,其父官居隋朝朔州总管、武阳郡公,自幼便文才武略。

    然而即便是这等显宦之家出身,其人却淡泊名利,家中少有余财,甚是清贫。

    李二陛下不满道:“爱卿耳顺之年未至花甲,身强力壮精力充沛,自当好生为朝廷多多效力几年才是,何故如此消极?”

    在他预想之中,一旦自己御驾亲征,将会留下精于谋划的房玄龄与稳重骁勇的李大亮辅佐太子坐镇京师,如此方可安定军心,自己亦能无后顾之忧。然则现在房玄龄致仕,选择谁留守京师统御百官协助太子,已经让自己烦心不已,若是李大亮在无心国事,难不成让李绩这个军中第一人坐镇京师?

    没有李绩的兵法韬略,面对高句丽的顽强抵抗,李二陛下自己也有些心虚……

    李大亮感激道:“老臣只是一时有感而发,当此帝国振奋之时,自当粉身碎骨襄助陛下成就千古伟业,万死不辞!”

    李二陛下这才满意。

    朝中老臣渐渐老去,新生代的文武官员出去寥寥几个诸如房俊这般出类拔萃之外,余者让他很难彻底放心。将帝国交付于那些年青官员之后,他们是否能挑起大梁,沿着这条繁花锦绣的道路一直护佑帝国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