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孙伏伽此人不群不党,只是忠诚于皇帝,一贯立场坚定。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比房玄龄、岑文本等人更加忠诚,因为他的立场就是“忠君”,只要是皇帝的意志,必定无条件服从,而不是如房玄龄那般有着自己自己的理念,皇帝有错的时候会坚持己见。
一般来说,每每涉及到司法之事,孙伏伽就等同于皇帝的发言人……
由孙伏伽的话语,大家都能清晰的感受到皇帝的意愿——乐彦玮,必须要严惩,勿论他身后站着何人。
萧瑀起身,鞠躬,神色有些惶然,恭声道:“陛下明鉴,乐彦玮固然有失察之罪,然其身为监察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责,若是因为其一时之过便处以极刑,往后谁还敢风闻奏事,谁还敢质疑权贵?长此以往,只怕言路阻塞人心惶惶,使得权贵愈发肆无忌惮,却无人敢去监察。”
乐彦玮是必须保下来的,虽说这人蠢得要死,可若是就这么被皇帝给宰了,自己这清流领袖既然威严扫地,往后还有谁会尽心依附、出钱出力?
况且他也确实认为这处罚太过,纵然影响恶劣,可是说到底并未造成恶劣之后果,那房俊不还是优哉游哉好好的么……
他知道皇帝盛怒,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
至于长孙无忌……萧瑀太了解这位“阴人”了,纵然是联合起来压制房俊谋求海外利益,却也不可能指望这人给自己遮风挡雨。
李二陛下淡淡瞅了萧瑀一眼,缄默无言。
孙伏伽已经说道:“宋国公此言差矣,乐彦玮身为监察御史,纵然有风闻奏事之权,可他居心叵测陷害大臣,此乃不赦之罪。难道风闻奏事之权,便可以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恣意构陷污蔑栽赃,事后毋须承担半点责任?时下朝廷风气浮躁,恐怕皆是因此而起,御史言官有恃无恐肆无忌惮,此风断不可长。”
马周附和道:“非但如此,那乐彦玮甚至将弹劾案走了大理寺的程序,这已经不仅仅是风闻奏事了,而是诬告朝廷重臣。此人胆大包天,视律法如无物,很难说是不是有人在背后为其撑腰,甚至是指使他这么去做。此刻就当对乐彦玮予以严惩,让那些甘为权贵鹰犬冲锋陷阵的贪官污吏们为之震惊惶恐,一旦触犯了律例国法,谁也保不住他们!”
这番话,简直就相当于指着萧瑀的鼻子说就是你指使乐彦玮诬告房俊,现在还想保住乐彦玮,你还拿不拿国法当回事儿?
萧瑀面红耳赤,纵横朝堂数十载,就算是长孙无忌、房玄龄这等权臣亦未曾这般无礼,简直顶在墙上下不来台……
深吸口气,萧瑀看了马周一眼,并未与其争辩,而是对着皇帝一揖及地,声调有些沙哑惶恐:“老臣担保乐彦玮乃是无心之失,还请皇帝圣裁,给予其戴罪立功之机会。”
这是舍出去自己的老脸,也要保住乐彦玮……
长孙无忌亦起身站到萧瑀身旁,同样一揖及地,恭声道:“还请陛下明鉴,乐彦玮此人平素公忠体国清廉持正,此次固然触犯国法,却也应当网开一面,予以改正之机会。”
他不愿站出来,却又不得不站出来。
眼下皇帝打压世家门阀之手段虽然随着东征在即而趋于缓和,但是其决心却未曾动摇半分。皇权之下,关陇集团再是强悍也难免势单力孤,联合江南士族是最实惠、最稳妥的办法。
只是心里难免埋怨,本是谋划妥当的事情,却因为一个愚蠢的乐彦玮,致使全盘被动……
不爽到了极点。
“呵……”李二陛下冷笑一声。
联手来抵抗朕么?
他目光玩味的看着萧瑀与长孙无忌,这曾是他登上皇位的道路上功勋卓著的肱骨,可是现在,却因为各自的利益走上另一条路。
世家门阀,还真是该死的自私自利啊……
摆手制止了张口欲言的孙伏伽,李二陛下淡淡道:“两位爱卿乃是朕之肱骨,此等谏言,朕自然不会驳斥。既然你二人尽皆为乐彦玮求情,朕岂能不给你们这个颜面?那么,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
皇帝拍了板,自然无人反对,孙伏伽与马周尽皆低眉垂眼,再不出声。
萧瑀与长孙无忌深深鞠躬,齐声道:“多谢陛下厚爱……”
李二陛下看着两人,沉声道:“记住了,此事到此为止!”
语气严厉,充斥着满满的警告,无论是乐彦玮还是房俊,若是事后还要纠缠不休,必然引起皇帝的强势镇压!
那个时候,谁的脸面也不好使……
萧瑀与长孙无忌心中一震,赶紧道:“喏!”
李二陛下缓缓点头。
这件事到此为止,可是别的事……却也由不得你们。
李二陛下环视一周,道:“言归正传,玄龄这封请辞之奏疏,诸位爱卿,以为应当如何处置?”
众臣无人接话。
房玄龄乃是大唐第一权臣,他的去留关乎最高权力之更迭动荡,谁敢轻易发言?
见到诸位不语,李二陛下看向出言给房俊作证之后便缄默不语的太子,眉梢挑了挑,温言道:“太子有何看法,不妨说来大家商议权衡。”
对于太子刚刚的表现,皇帝甚为满意。
能够一直忍着不发声,直到萧瑀与长孙无忌尽皆站出来表明态度,这才一锤定音震慑全场,将两位权臣压制得毫无退路,总算是有了一点君临天下的峥嵘霸气!
性格温和品性宽厚是好事,可是身为储君,若是一味的仁和慈善则难免显得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你不将这些大臣驯服了,如何安稳的坐着这江山?
现在太子的表现越来越好,李二陛下自然心中欣慰……
太子起身施礼,回道:“房相公忠体国勤勉睿智,实乃父皇之肱骨、大唐之栋梁,有他坐镇中枢谋划天下,父皇方可安稳惬意,百姓方可安居乐业。可正如房相奏疏之中所言,岁月无情病魔残暴,一身残躯饱受折磨,又如何能够安心治理国家,替父皇分忧解难?再者说,房相入父皇幕府之时青春年少文采飞扬,时光荏苒,现在已是年近古稀身残力弱……房相一生忠贞报国,临老,父皇应当恩荣有加。依儿臣之见,还是应当准许房相致仕,使其悠游林泉纵享天伦,方能显得父皇体谅老臣宽厚仁和,必然天下敬服,百世称颂。”
李二陛下默然不语。
太子所言,其实正是道理。房玄龄大半辈子跟着自己鞍前马后忠心耿耿,现已位极人臣,何不趁着尚未缠绵病榻之时准其致仕,令其可以放下繁冗之公务,安心享受生活?
可是一想着这么多年有房玄龄和长孙无忌这两个左膀右臂帮着自己治理国家,现在长孙无忌已然渐渐趋于中枢之边缘,房玄龄再致仕归乡,自己身边尽是一些后起之辈,心中难免怅然若失,颇不习惯……
最重要的是,房玄龄这封奏疏固然是请辞,可字里行间饱含委屈,想想一贯以来风轻云淡与世无争的房玄龄临老居然要遭受这等委屈,就算是准许其致仕,李二陛下又岂能不给房玄龄一个交待?
既然暂时不能重重惩罚乐彦玮,那么只能换个角度……
“诸位爱卿,尚有何言?”
“太子之言在理,臣等附议。”
“臣等附议……”
大殿之上,尽皆附议太子。
谁都看出房玄龄这一次是铁了心的请辞,就算皇帝不允,恐怕房玄龄以后也再无上朝之日,还不如准了房玄龄的请辞,一方面全了君臣之义,一方面也能空出首辅之位……
李二陛下缓缓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便准许房玄龄致仕,归乡养老,纵享天伦。房玄龄一生清廉,精诚奉国,为了帝国劳心劳力呕心沥血,纵然致仕归乡,亦不能忘却其赫赫功勋。朕现在敕封英国公李绩为尚书左仆射,过后政事堂诸位宰辅商议拟定。同时,敕封华亭侯房俊检校兵部尚书,即刻上任……”
群臣一片愕然。
检校,有勾稽查核之意,隋朝之时成为官衔,加于官名之上。
唐朝中后期,“检校“官职均为散官或加官,不具有事职权,主要表达深受恩宠,更像是一种荣誉官衔。安史之乱后,“检校“官职更是盛行,使用范围扩大,连节度使的幕府参谋都采用“检校“官职,渐渐变得一文不值……
然而在唐朝中前期,尤其是贞观一朝,加“检校“官职虽非正式拜授,但有权行使该是事职,相当于“代理“官职。
所以,此刻房俊的官职就应当是“代理兵部尚书”。
而且由于“检校”官职非是正式官职,极力推动政事堂扩张权力的李二陛下直接任命即可,程序上完全不需要政事堂与吏部的审核通过。
但是李绩晋升尚书左仆射,却是要政事堂诸位宰辅商议通过才能上任的,至少在贞观一朝的官员任免程序是如此。当然,皇帝亲口敕封,怎么可能受到封驳而不得通过?
李二陛下意欲提升政事堂的权利来遏制自己手里的皇权,不得不说其有着穿越千古的杰出眼光,可是至此封建王朝鼎盛之时,这等作为,却实在是徒有其表……
众臣之所以惊愕,并非是因为房俊的上位。
房玄龄之权势谁也不能忽视,皇帝对其之看重更让人连嫉妒之心都无法升起,论起对于皇帝的忠诚和贡献,放眼朝堂,有几人可堪比拟?现在房玄龄致仕之时尚且满腹委屈,擢升房俊的官职以作补偿,合情合理,谁也说不出反对的话语来。
然而李绩直接晋升为尚书左仆射,却着实令人意外。
因为按照常理,左仆射卸任,必然是右仆射继任……而现在的尚书右仆射,正是宋国公萧瑀。
皇帝的意图已经很明白了,你们搞出来的事情,我不追究,还可以给你们面子,但是我现在给房玄龄一个交待,你们也别说闲话,更别拿出那等似是而非胡搅蛮缠的说辞来否定房俊。
因为,那件事已经到此为止!
谁再揪着不放,皇帝必定雷霆震怒,好生彻查一番,届时,谁对谁错谁有着何等龌蹉之心思都将大白于天下,皇帝就算再是担忧东征大计,也必定要整肃朝纲以正国法。
给你脸,你就得收着。
你若是不要脸,那就别怪老子翻脸……
萧瑀面上平静,心里却已经满是苦涩。本来是想要打压房俊,趁机扩张江南士族在海贸上的利益,结果非但打压不成,反而促使房俊再一次擢升。检校兵部尚书,这已经是朝廷一等一的忠臣,位于帝国权力中枢的九卿之一!
好吧,若说这口气可以忍,那么近在咫尺的尚书左仆射之位从手边溜走,却让他心肝儿都在一阵一阵从抽痛……
房玄龄这一封请辞奏疏,实在是太要命了!
不就是打压一下你儿子么?也没有将他当真如何,不过是背负一个任性纨绔的名声,又不能从严治罪,顶了天就是延缓一下晋升速度。可那小子未到弱冠便已经是兵部侍郎了,从古至今,这等年纪占据这等高位者凤毛麟角,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偏偏要装出一副委屈模样写出这一份奏疏,搞得皇帝又是心存愧疚又是怒火万丈,结果为了补偿房玄龄,擢升房俊为检校兵部尚书,为了发泄怒火,又将尚书左仆射的官职丢在李绩头上。
萧瑀自己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一无所得两手空空,还搭进去一个前途光明的年轻官员……
萧瑀郁闷得说不出话,心中腾起房玄龄那张温润祥和的面容,忍不住暗暗啐骂一声,都特娘的说长孙无忌是“阴人”,可是当真阴险起来,人家房玄龄根本不遑多让……
长孙无忌也暗叹一声,即便心中再是不爽,却也不敢说出反驳的话语。
人家李绩乃是军中的一人,战功赫赫能力超卓,无论能力、资历,担任尚书左仆射都绰绰有余,论起势力之雄厚,有着一干军方大佬支持的李绩实不在萧瑀和自己之下。
只是房俊这小子居然就检校兵部尚书了……简直就犹如一块大石狠狠的堵在胸口。
“陛下圣裁,微臣附议。”
“微臣附议。”
长孙无忌尚在郁闷难受,马周、岑文本、刘洎等人已经纷纷表态支持,李绩的任命固然要从政事堂走一个程序,可是眼下这些实权人物附议皇帝,就算他长孙无忌想要从中作梗,亦是有心无力……
或许……自己当真应当韬光养晦,远离朝堂?
长孙无忌面色阴郁,沉声道:“老臣……附议。”
心情越发落寞,也越发坚定了意志……
李二陛下缓缓点头,道:“至于乐彦玮……虽然触犯国法不可饶恕,却罪不至死,将其罢官去职,永不叙用吧。”
萧瑀微微一震,没敢吱声。
虽然知道皇帝说了“到此为止”就代表了不会处死乐彦玮,可是罢官去职永不叙用,却也着实太严厉了一些。好生生一个前途无量的年青官员,就这么断了官场仕途之路,也仅仅只是比砍头强了那么一线而已……
可是又能怪谁呢?
此人愚不可及,若是搜查不到房俊的罪证也就罢了,却偏偏要栽赃构陷……真以为房玄龄是没牙的老虎了,还是以为房俊是吃素的绵羊?你自己蠢就蠢吧,偏偏要还得老子与左仆射的首辅之位擦肩而过,简直不可饶恕!
*****
中书省接连颁发诰令,房玄龄致仕、李绩擢升尚书左仆射、房俊敕封检校兵部尚书、监察御史乐彦玮革除官职永不叙用……一桩接着一桩,使得长安官场震动,民间议论纷纷。
一定程度上,房玄龄就是中枢的化身,他颁布的每一条政令都是轻徭薄赋鼓励生息,兼之性情温润处事公正,无论官场还是民间,朝野上下尽皆对其深表敬服,名声极好。
然而这样一位公忠体国的贤能之臣,却也挨不住岁月侵蚀,不得不退居山林,怎能不令人怀念唏嘘……
对于李绩擢升尚书左仆射,履行首辅之职,有质疑,但更多的确实认可,尤其是朝中百官几乎极少异议。自从武德二年献地归附被先皇赐予李姓,李绩便一直是军方大将,虽然光芒不及李靖、李孝恭等人,但百战百胜,从未令朝廷失望,擒杀辅公祏、大破東突厥、追杀薛延陀,每每遇到险恶之大战,朝野上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李绩。
李靖隐退之后,李绩更是以军方第一人的地位节制诸将,无人不服。
至于房俊,议论也并不多,先前因为爆发出监察御史弹劾房俊“强抢民女”一案,随着案情大白,舆论渐渐趋于消失。房俊就任“检校兵部尚书”一职,朝中并无人质疑房俊之能力,毕竟房俊先后在平灭高昌国、牛渚矶大战中都显示出超凡的战略能力,更有林邑国开疆拓土之功勋,就算是有人心中不忿,也是在无可指摘。
唯一不能服众之处,便在于其年龄……
从古至今,年少而登高位者不知凡几,按理来说房俊并不算太过惊世骇俗。可若是细究下去,便会发现那些少年得志者,大多王族出身,所居亦非是要害之衙门,如同房俊这般未及弱冠便执掌一国之兵政,不说从未有之,亦足以名垂青史了。
不过再想想其父房玄龄之权势,皇帝之宠爱,也就释然了。
有一个好父亲,还有一个好岳父,关键自身又有能力,人家不上位,谁上位?哪怕再是羡慕嫉妒,再是肚子冒酸水儿,也不得承认房俊执掌兵部纵然算不得众望所归,却也理所当然。
这就是一个“拼爹”的年代,出身几乎就意味着一切,家族就代表着人生的上限,有一个好爹、一个好家族,那就是天生的本钱,旁人有的只是艳羡,绝少后世那般对于“某二代”充满鄙夷蔑视。
你不服?
可以,但若是想要表达不屑之意,首先你得有一个好爹……
而监察御史乐彦玮的结果,却引起了一番广泛的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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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闻奏事”这种体制,到底还要不要?
朝中争议一片。
只是对于乐彦玮最后收到的惩罚,却大多认为其咎由自取,极少数人认为不妥……
南北朝期间,封建监察制度有了一项重大的发展变化,即御史有权“风闻奏事”,又称“闻风弹事”,“故御史为风霜之任,弹纠不法,百僚震恐,官之雄峻,莫之比焉。”
所谓风闻奏事,即“许风闻言事者,不问其言所从来,又不责言之必实。若他人言不实,即得诬告及上书诈不实之罪。谏官、御史则虽失实,亦不加罪,此是许风闻言事。”
简而言之,“风闻奏事”即是有御史根据风闻访知的情况弹劾大臣……
当然,御史风闻奏事,也并不是不加核对。
有的时候仅是风闻,未述核实情况,可在弹劾之后由皇帝或者宰辅询问被弹劾者,以甄别风闻奏事之真伪。亦有的是由御史台自行核实后方才奏劾的,这就不是风闻奏事了,其程序相当于御史台核实案情之后作为公诉人向大理寺提起诉讼……
比如房俊此案,虽由风闻,但乐彦玮上书时已“传唤证人到台辨问”核实,并且在递交大理寺的公文当中说明,核实材料“与风闻雷同”,认准了房俊有罪。
乐彦玮之举措却已经超出了“风闻奏事”之范围,相当于“实名举报”并且影响甚大,这等行为若是不予以严惩,官场规则如何维护?
而关于“风闻奏事”是否存留的争议,却依然存在。
“风闻奏事”是御史的权利,随便听说了什么皆可奏明上司予以弹劾,无论对错,毋须承担责任,这是为了鼓励御史“宁枉勿纵”,广开言路,使得官场更加透明,百官难以欺上瞒下恣意妄为。
然而“风闻奏事”之立意虽好,但言事者当真便能奉公无私么?倘若奏事者乃是生事之小人,恃为可以风闻入告,只是遵循一己之好恶,必然导致擅作威福以行其私。
奏事之人既然并未对所奏之事亲眼所见证据确凿,又怎能让三法司立案审理,量刑定罪?
*****
秋风瑟缩,庭院里的杨树早已叶脉断绝纷纷坠落,唯有墙角几株巨大的槐树依旧挺着几分绿意,只是那叶片也已边缘枯黄,一阵微风拂过,沙沙声响之中,落叶宛如黄蝶飞舞……
乐彦玮躬身站在宋国公府的花厅内,心情却早已超越窗外这瑟瑟秋意,一步踏入数九寒冬。
本是年轻有为的御史言官,有着似锦的前程,却一日之间前程尽毁仕途断绝,那种仿佛从天堂跌入地狱的失落感令他乌发半白形容憔悴,无神的双眼布满血丝,静静的站在那里,宛若行尸走肉。
直到身后脚步声响起,一身常服容颜矍铄的萧瑀缓步走进花厅坐到他面前的椅子上,眼神之中方才焕发出一丝神采……
“国公……”
喉咙蠕动两下,乐彦玮挤出干涩的两个字,眼泪便蓄满了眼眶,有些哽咽起来。
萧瑀拈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热茶,看着面前形容憔悴毫无精神的乐彦玮,眉头皱了皱,有些厌恶,又有些可怜。
若非此人自作主张愚蠢至极的诬告房俊,何至于弄得眼前这副情形,自己非但彻底得罪了房家父子,更使得尚书左仆射之职位擦肩而过。可是想到乐彦玮一个前途无量的年青官员也因此断绝仕途再无起复之日,心中也难免心软几分。
一切皆是因为房玄龄的那一封看似言辞委屈实则阴险至极的请辞奏疏而起……
叹了口气,萧瑀温言安抚道:“事已至此,是谁都不愿见到的。只是陛下决心已定,莫能更改,也只能委屈你了。”
乐彦玮干裂的嘴唇动了两下,未能说出话来,心里的希冀彻底断绝……
他固然知道皇命不可违,可正如溺水之人总归是盼着有哪怕一根稻草让自己抓一下,萧瑀乃是南梁贵胄,势力庞大,在朝中影响力已然不逊色于关陇集团的旗帜长孙无忌,或许能够有什么办法让皇帝收回成命呢?
现在彻底绝望。
萧瑀道:“日后有何打算?”
好歹也是自己的人马,虽然做了蠢事受到严惩,今后可以说已经毫无利用之价值,可做人总归不能太过绝情,哪怕不贪图乐彦玮以死相报,亦要给别人做出个样子看看。
朝堂之上,胜负往往就在转瞬之间,没有谁能一直赢下去。输了就必须付出代价,大佬们高高在上巍然不动,倒霉的自然就是地下冲锋陷阵的马仔。输了让手下顶缸,这个无所谓,既然在朝堂之上混,在未能达到一定高度之前,谁都得有某一天被推出去当做牺牲品的准备。
关键是手下顶缸之后,大佬要怎么去做……
翻脸无情不是不行,只是这等嘴脸落在旁人眼中,难免让人心寒,往后谁还会死心塌地的为你效命?
乐彦玮有些失魂落魄,喃喃道:“哪里有什么打算?没有打算,下官……草民这辈子,算是完了……”
说到此处,两行眼泪终于流淌下来。
萧瑀心中也颇不是滋味儿……
说到底,他非是冷酷无情的枭雄,骨子里还是世家子弟优柔寡断的书生气多一些,此刻见到乐彦玮这般凄凉,心情也自沉重下来。
略一思索,便建议道:“尔这件事虽然做得蠢了一些,但是也算得上是个勤勉之人,吾兰陵萧氏在江南产业颇多,正需要勤恳忠心者操持,若是你家中无甚牵挂,不妨暂且去江南,协助料理老夫家中产业。陛下现在正自恼怒,待过些时候,窥得机会,老夫自会为你求情。”
乐彦玮双眸一亮,急切问道:“国公,还有机会?”
萧瑀心中暗忖,你当陛下是朝令夕改的人物?不过终究不忍,含糊其辞道:“机会总归有的……你还年青,又有满腹学识,不妨暂避江南沉下心来多做做学问,只要有才华,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乐彦玮上前两步,一揖及地,激动道:“多谢国公……晚辈经此一事,已然受了教训,此后必然谨言慎行用心办事,起复之时,唯国公马首是瞻!”
萧瑀摆摆手,我也就这么一说,你还真以为有起复之日呐?不过不忍明言,便道:“年青人受一点挫折不妨事,重要的是莫要心灰意冷一蹶不振。既然如此,你便在家中修养几日,再行商议南下之事。”
乐彦玮哪里待得住?眼下长安城中他已然成为笑柄,整日里以往的同僚面前笑容可掬,背后却是指指点点,这令自尊心极强的乐彦玮简直快要发疯,这等情况下,他是一天都无法在关中待下去。
“晚辈固然年青,却也不是受不得打磨挫折,既然决定南下,那边事不宜迟,待晚辈回家拜别父母,今夜即便启程。”
萧瑀没想到此人这般急迫,不过话都说出去了,也不在乎是早还是晚,便颔首道:“如此也好,年青人志在四方,出去走走看看更能增长见识坚定心志,正巧傍晚有船队南下健康,老夫派人随你同去,为你安排事宜。”
“国公厚恩,晚辈铭记于心,此生此世,愿牵马坠镫致死相随!”
乐彦玮感动得热泪盈眶……
自家知自家事,他现在简直就是过街的老鼠,不仅官职各处永不叙用,更要忍受世情冷暖人心凉热,一片凄风苦雨之中骤然得到萧瑀这般照顾,焉能不泛起“士为知己者死”的感动?
待到乐彦玮千恩万谢的离去,萧瑀静坐品茗,琢磨着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朝局,想到那擦肩而过的左仆射职位,便不禁再次叹气,心中悔恨难当。
脚步声响,长子萧锐自外面走进来。
“父亲,何事唤孩儿前来?”萧锐一身锦袍丰神如玉,坐到萧瑀对面问道。
萧瑀眉头紧蹙,一时并未回话,而是凝神思虑,半晌才说道:“为父有意与房家联姻,吾儿意下如何?”
萧锐微微一愣,旋即释然。
父亲这一回算是将房玄龄父子得罪得死死的,虽然兰陵萧氏乃是天下第一等的门阀,可是万一房家执意报复,硬碰硬之下谁都没好处。
既然未能达成压制房俊之结果,那么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主动弥补,想来房家父子亦是聪明人,萧家主动和解,自然不会不答应。
五姓女乃是皇族都觊觎而不可得,算是便宜了房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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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锐愣了一下,剑眉微蹙,略作沉吟,点头道:“父亲英明。”
朝堂争斗,非是生死仇敌,输赢起伏,此消彼长,不过是星月斗转,寻常事耳。赢时固然不能得意忘形趾高气扬,输了更要凝神静气潜心补救,花无千日红,人无百日好,输输赢赢胜胜败败,哪里就有注定的事情?
现在恶了房家父子,非但损失惨重,更要面临人家的报复,眼下首要之事非是嗟叹懊悔未能可竞全功,而是斟酌如何补救方能在房家的报复当中尽可能的减少损失。
官场之上,利益为先,必要的时候送过去一个女儿,实在是不当事……
萧锐又问道:“房家四兄弟,除去老四年幼之外,父亲属意与哪一位结亲?”
萧瑀道:“老三房遗则如何?”
想了想,萧瑀道:“去岁荆王曾有意将女儿许配于房遗则,甚至亲自登门求亲,结果却被告知房家已经早跟范阳卢氏订下婚约,荆王颇为不喜。有这么一档子事儿摆在前头,就算是父亲出面,想必房家也不会拼着得罪荆王而与吾家联姻……吾家之女嫁入房家为正妻的机会没有了,只能从吾家族女之中选一贤良聪慧者,自房价三兄弟当中择一,嫁之为妾。”
兰陵萧氏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士族门阀,随未曾列入五姓七望之中,却家门显耀血脉高贵,子弟盘踞江南声名显赫。就算《氏族志》将皇族陇西李氏列为天下第一门阀,萧、王、郑、崔、卢等等士族照样耻于其为伍,等闲不肯与其通婚,以免乱了血脉……
这样的人家,自然不会将嫡女嫁入房家为妾,只能从族人之中选择适婚之女。
即便是这样,照样可以令世间大多数门阀趋之若鹜……
萧瑀颔首赞同,长子虽然贪图享乐未有擎天之志,但毕竟天资聪慧,开拓不足,守成有余,兰陵萧氏这份家业在自己死后,想必亦能安稳传承。
萧瑀放松的靠在椅背上,问道:“那你认为哪一个合适?”
萧锐道:“大郎房遗直迂腐直率,虽然身为嫡长子,却绝非顶门立户之人才,在家中存在感极低。既然是嫁过去当妾,那干脆就嫁给房俊吧,此人虽然恣意妄为,但于男女之事上风评极佳,对家中妻妾也是颇多爱护,咱家的闺女嫁过去,也不委屈。”
萧瑀点头,眯着眼,精神有些不济,温言道:“那就这样吧,此事交于你处置,你回去好生斟酌一番,务必选出一个娴淑典雅聪慧明丽之女子,那房俊眼光颇高,一般的庸脂俗粉即便是有着吾家之血脉,怕是也入不得他的眼。”
“喏。”
萧锐领命。
兰陵萧氏乃是皇族之后,又数代居于江南钟灵毓秀之地,通婚联姻皆是当世名门,繁衍而出的后代自然容貌气质尽皆出类拔萃,选出一个相貌姣好聪慧明丽的女孩,自然不算难事……
*****
未至正午,圣旨已然抵达房家。
房玄龄仍在骊山农庄,房俊亦在衙门里未归,主母卢氏带着家眷恭迎圣旨,闻听陛下允准了房玄龄致仕告老,难免一阵唏嘘,自今而后,“当朝首辅”这等词汇便远离房家,纵然非是贪恋权势之人家,亦难免一时失落;可是当听到房俊已然擢升为检校兵部尚书,实实在在的九卿之一,刚刚失落的心情难免又飘扬起来……
家主虽然逐渐老去,往昔的风光已然不再,但二郎却犹如初升的太阳蒸蒸日上,这等年纪便已经身居高位,不久的将来遵循家主的步伐登阁拜相,指日可待。
卢氏又是失落又是欣慰,连忙请传旨的内侍入内饮茶,内侍却早已得了总管王德的叮嘱,哪里敢打扰?客气的连连推迟,只说赶着回宫复命,连一口水都没喝……
现如今谁还不知房二郎的运势已然一飞冲天不可遏止,万一这个时候被他误会惹得不快,那可是冤哉枉也。
送走传旨的内侍,卢氏领着一大群内眷呼啦啦回到正堂,将那副圣旨高高的挂起来,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着,得意非常。
她将高阳公主和武媚娘拉到身边,叮嘱道:“家和万事兴,你们男人这么有本事,年纪才这么大就已经是九卿了,往后定能更上一层楼,位极人臣亦是可期。所以你们要戒骄戒妒,切切不可依仗身份便胡乱生事,将家中闹得鸡飞狗跳,我可不饶你们!”
高阳公主和武媚娘赶紧连连表态,必将尽心尽力伺候郎君。
她两人心里喜滋滋的,所谓“母凭子贵,妻以夫荣”,休说自幼饱受折磨的武媚娘此刻眉花眼笑喜不自禁,便是金枝玉叶的高阳公主,亦有一种扬眉吐气腰杆挺直的得意。
一众姐妹皆是嫁到门阀显宦之家,夫婿们个个都是人中翘楚出身高贵,也都在朝中任职,有的高有的低,可是有谁能如自家郎君这般年纪轻轻已然身居九卿之高位?
更别说凭借郎君与太子的交情与看重,待到太子哥哥登基之后,登阁拜相几乎就是板上钉钉……
想想当初自己还颇为不愿意嫁给这个“黑面神”,嫌他木讷愚笨没情趣、没本事,若非父皇逼着,恐怕这份婚约老早就解除了。
回想起来,当真是好险就跟这份天赐姻缘擦肩而过……
当然,就算此刻房俊变成一介布衣身无分文,高阳公主也绝对不会再升起一丝半毫的嫌弃之意。因为她知道,哪怕山穷水尽贫穷落魄,那个宽厚伟岸的身影也定然会永远站在自己面前遮风挡雨。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卢氏瞅着高阳公主眯着眼笑得甜腻,便趁机道:“殿下和媚娘也应当多多留些心思,这么年纪轻轻的,当多多诞下子嗣才对,否则将来这一大片家业谁来继承?反正我是不指望你们大伯了。”
高阳公主和武媚娘有些羞红了脸,一旁的长媳杜氏则又是尴尬又是委屈,偷偷伸手在呆头鹅一般站立的房遗直腰眼处狠狠掐了一把……
“哎呦!”
房遗直痛叫一声,等着杜氏,诧异道:“为何掐我?”
本是夫妻之间的小动作,却因为房遗直的反应使得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杜氏脸上,杜氏脸嫩,顿时窘迫不堪,气得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一跺脚,嗔道:“因为你没用!”
捂着脸拽着裙裾,扭身跑出正堂,回了自己院子。
房遗直一头雾水,摇头嘟囔道:“简直莫名其妙!古人诚不我欺,当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你说什么呢?”
卢氏凤眼圆瞪,恶狠狠瞅着自家儿子。
若是放在别家,媳妇儿这般斥责儿子“没用”,再是开明的主母也得发火,夫为妻纲,还要不要规矩了?
可是在卢氏这边,却完全没有怪罪的意思。
她本身就强势,宰辅之首的房玄龄都被她一辈子吃得死死的,岂能在乎这些?再者说,媳妇儿这一句“没用”也算是骂到她的心坎儿里。长子成亲多年,却独独诞下一个女娃,再无所出。房遗直乃是长子嫡孙,天然的家业爵位继承者,若是没有一个儿子承嗣,难不成将来眼看着房玄龄这梁国公的爵位就要断绝,被朝廷收回不成?
爵位传承自有法理,房俊就算能耐比天大,只要有房遗直在,这个爵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的头上……
初始之时,卢氏还以为是长媳杜氏身子的毛病,生不出儿子来,平素虽然未曾因此而苛待,可神色之间难免不满,惹得杜氏时常偷偷哭泣。后来杜氏也认识到问题的严重,主动张罗着给房遗直纳了几房妾侍,结果别说儿子了,连闺女也没生出半个……
卢氏这才知道冤枉了杜氏,不是人家媳妇有毛病,而是自己儿子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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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年代,女人若是没有一个儿子养老,那简直是再悲惨不过的一件事……卢氏怜惜杜氏,愈发对其亲近宠爱,彷如母女一般,就连高阳公主和武媚娘都时不时的吃味……
房遗直最怕这个母亲,见到母亲发火,赶紧一缩脖子,嗫嚅着道:“没,没,没说啥。”
卢氏恨铁不成钢,手指头狠狠的点着房遗直的脑门儿,恼火道:“你说说你,成天到晚的看书写字、看书写字,结果呢,你都学到了啥?干什么都没个长性,你爹一辈子不求人,为了你舍了老脸求了一个工部书吏的差事,结果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不指望你如二郎那边纵横朝堂一路青云,可总得有个差事谋身吧?”
当着两个弟媳的面被母亲训斥,纵然房遗直迂腐的性格也有些受不住,面红耳赤,破罐子破摔道:“母亲能不能别总是拿孩儿跟二浪比……孩儿有自知之明,与二郎之天资,那当真是天差地别!您总不能将陶罐跟瓷器比谁好看吧?再者说,咱家有二郎顶着就行了,一世人两兄弟,他有能耐他就多担待,还能嫌弃我这个兄长无能不成?实在不行,就把父亲的爵位给了二郎,孩儿半句怨言都没有!就算现在不给,孩儿生不出儿子,将来也总要将二郎的儿子过继一个过来继承爵位,总归不还是他的……”
这等推卸责任之言辞,也就只有房遗直这等人能说得出来,气得卢氏差点一个倒仰,却惹得高阳公主与武媚娘差点笑出声……
这人迂腐的时候让人恨得牙痒痒,不求上进性情懒散,可也正是这种没心没肺的性格,使得家中少了许多争斗。若是放在别人家,面对如此能力卓越近乎于妖的兄弟,还不知得如何担心害怕将自己应得的东西给抢夺了夺去。
房遗直心态好,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不如房俊,那还有什么好争的?
反正是两兄弟,你有饭吃,难不成还能看着我挨饿?你越是能耐大,我就越是清闲,最好是什么事儿你都摆平了,我自然乐得自在。
至于爵位?
你喜欢,拿去好了,反正我生不出儿子,将来这爵位也得给你儿子……
这是迂腐,还是聪明?
没人说得清。
反正若是房俊铁了心的跟房遗直,房遗直是肯定抢不过的……而房遗直这种态度,完全不放在心上,你房俊就算是有心思,你也好意思?
你说是大智若愚也行,傻人有傻福也好,反正房遗直一直以来都是这种态度。
卢氏对这个儿子算是彻底服了,就让他在家里躺着享福吧,以她这等要强的性格,若不是幸好有一个二郎给她争脸扬眉,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憋屈死……
至于相公房玄龄?
哼哼,更是一个傻乎乎只吃亏不肯占便宜的老货……
*****
卫国公府后院的小花园里,有一处八角凉亭,朱栏玉砌,甚为雅致。
此际百草枯黄秋风瑟瑟,院子里的景致难免凋敝萧索,唯有凉亭前一泓浅潭秋水盈盈,潭边三五蜡子树叶片渐渐转呈红色,热烈如火,倒映潭中,颇有几分诗情画意。
亭子四周围了一圈儿纱幔,挡住瑟缩的秋风,亭内拜访一张漆花案几,上面放置着一尊红泥小炉,此刻炉火正旺,淡蓝色的火苗伸伸缩缩舔舐着黄铜水壶的壶底,壶里的泉水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
苏定方跪坐于地,伸手轻轻将黄铜水壶提起,掀开壶盖稍稍晾了一会儿,再将开水注入路旁的茶壶之中……
洗茶、沏茶、分茶……等到清绿色的茶汤从壶嘴泄出注入茶杯,亭子里升起一股淡淡的茶香。
李靖抚掌笑道:“呵呵,当真想不到,你这老粗拿惯了刀枪的手,居然也能玩出如此雅致之神韵。”
他双眼神光内蕴,骨架宽大背脊挺直,须发皆以花白,精神却是矍铄。
苏定方呵呵一笑,恭声道:“大帅谬赞了,末将就是个粗人,哪里懂得这等享受?只是在华亭镇整日里与裴行俭这个二世祖厮混,那厮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最是痴迷于饮茶之道,末将见得多了,自然也就略懂一二。”
李靖伸手将茶杯拈起,放到陛下轻轻以嗅,继而浅浅的呷了一口,茶汤入喉,柔顺香醇,齿颊留香。
赞道:“这手艺当真不赖……时下茶道大行,王公贵族无不饮者。茶之为物,擅江河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祛襟涤滞,致清导和,中澹闲洁,韵高致静,时常静坐品茗,有助于陶冶情操、去除杂念。看来,你跟随房俊南下,这一步走得甚好,若是留在关中,则势必要于某这等将死之人同朽,现在官运亨通人生顺遂,可见一个人单单有能力还不成,更需要运道,需要提携,说白了,需要跟对人……”
说到后来,语气感慨。
这令他想起了自己……
他这一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谓用兵如神战功赫赫,然而落到今日这般落寞之田地,即是运道所至,更是因为跟错人。
回头想想自己这跌宕起伏的半生,有时候李靖自己都难掩惊诧,似乎自己有着一种不可解释的天赋,要么不站队,站队必站错……
当初李渊父子刚生出起兵之心思,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李靖,说是拉拢可能有些过,但绝对是极为重视。结果呢?李靖琢磨一边是如日中天的大隋天子隋炀帝,一边是小小的关陇李家,无论实力对比还是微言大义,似乎都不用做太多考虑,所以他干了干脆利落的干了一件事——实名举报!
幸好李渊父子危机公关做得好,使得杨广相信姨表兄弟李渊不会造自己的反,这件事暂且搁下,李渊有惊无险。
但李靖这个篓子算是捅下来了……
紧接着,杨广江都被弑,李渊起兵反隋,李靖投靠了过去,一路冲杀为李唐的诞生立下赫赫战功,举世瞩目,光芒耀眼。
结果这个时候,又有站队的选择摆在李靖面前……
其实也说不上站队,因为那时李靖已经是秦王府大将,面对秦王意欲发动玄武门政变,那还用选择么?自然是跟着老大走啊。可偏偏李靖这时候正义爆棚,觉得这是人家两兄弟之间的争斗,自己一个外人不一插手,于是他选择了中立……
当秦王府一众猛将密谋玄武门起事之时,他说要回家饮酒;当秦王府众将血染玄武门之时,他回到家中煮酒赏月;当程咬金冲上金殿面对李渊目眦欲裂的大喝三遍“请陛下退位”之时,他一瓮酒饮尽,又添了一瓮……
天鹅是高雅漂亮的动物,然而混在一群乌鸦当中,不会有乌鸦赞美羡慕你,只会说你不合群。玄武门之后,李二陛下声名狼藉,背负杀兄弑弟逼父退位之恶名,朝野唾弃,参与政变的将领也个个成了乱臣贼子,大家一起成了黑的不能再黑的乌鸦。
然而此刻的李靖却依旧高尚得像是一只大白鹅,往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程咬金在朝堂上胡言乱语、背地里恣意妄为,李二陛下为之一笑,毫不在意,毕竟是当年一起干过坏事一起挨过骂的,自己该打打该骂骂,但是别人动一根毫毛也不行;可是对于他李靖,却从不责骂,只有赞美。
言下之意:你不是自己人,不跟你瞎胡闹……
李靖叹了口气。
仔细想想,自己这一生所谓的刚直忠正,就当真是那般高尚了么?
李渊起兵之时,大隋刚刚经历东征的惨败,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江山板荡处处烽火,那时候大隋根基已毁,就算没有李唐,尚有杜伏威、窦建德、萧铣、王世充……群雄并起,逐鹿天下,哪里还有正与邪、对与错?
至于玄武门之变……
说实在话,当时李二陛下那般做法除了有对于皇位的觊觎之外,亦有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他是秦王,天下第一王!决战天下的过程中功勋赫赫战绩彪炳,李建成岂能容他?
更何况当时的秦王天策府中猛将如云谋士如雨,这些人跟随秦王南征北战冲锋陷阵,可不是为了将来遭受太子李承乾的屠戮而豪不反抗,他们图的是爵位,是前程,是光宗耀祖,是封妻荫子!
所以,玄门之变乃是必然,不变也得变……
天下大势,不可违逆,可自己都在其中做了些什么呢?
李靖苦笑一声,唏嘘不已。
萧瑟的秋风掠过纱幔,吹皱了一潭秋水,蜡子树红叶飘摇,浓烈似火。
亭子里茶香氤氲。
苏定方见到李靖拈着茶杯有些走神,便静静的沏茶分茶,缄默不言……
良久,唏嘘往事的李靖方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苦笑道:“年岁大了,体力渐渐不济,精神也差了好多。”
苏定方道:“悠游山林,岂非亦是一种乐趣?身心轻松,纵情享乐,闲来著书立说,也自逍遥。房相连年上书请辞,这回终于得到陛下恩准,总算是放下军国大事,第一件事便是要随同末将的战船南下江南,领略一番江南风韵,或许卫公您也可与房相同行。”
说着话,手上且不慢,给李靖空了的茶杯斟满。
李靖摇头,嗟然一叹,道:“某又怎比的房玄龄?”
正是因为他能够毅然决然的放下手中兵权,甘愿蛰伏府中避世隐居,这才能够保得住眼下这等境遇。
“军神”这个称号即是无上之荣光,更是夺命之绞索……
也就是李二陛下胸襟气魄异于常人,能够容得下他以全“善始善终”之佳话,否则若是换了任何一位帝王,以他李靖往昔之所作所为都不免猜忌憎恨,岂能容忍他这样在军中拥有无限影响力的名将活着?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纱幔,越过潭边如火的蜡子树,遥望着远山延绵,心中满是向往。
困居府中不曾迈出门口有几年了?
想当年纵横驰骋啸傲大漠的无敌名帅,却不得不折断翅膀,蜗居一隅,命运当真是何等之讽刺……
苏定方微微前倾上身,低声道:“实则不然……末将此次进京,乃是接到二郎信笺,命末将参与筹备讲武堂之成立。只是二郎所设想之规模实在太大,骑科、步科、弓科、辎重科、火器科、水师科……林林总总,繁复浩大,不仅需要海量的金钱支撑,更需要大量的优秀将领担任教官……末将听闻,二郎已经向陛下举荐有您担任讲武堂的总教官……”
“砰!”
李靖似乎听闻自己心脏猛然剧烈的跳动一下,不可置信道:“此时当真?”
苏定方压低声音:“虽未有确凿消息传出,但八九不离十……”
李靖捏着茶杯的手背青筋暴露,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没有经历过这等形同幽禁的岁月,就无法体会对于自由的向往!
哪怕不能再次顶盔掼甲披挂上阵领军杀敌,若是当真能够在讲武堂中教授兵将兵法谋略,使得大唐之雄师愈发雄壮威武,攻必克、战必胜,席卷蛮夷威慑百酋,不也是人生一桩快事?
如此,方可不负胸中所学,而不是缠绵病榻垂垂老朽,将一腔热血寄托于书稿之间……
李靖压抑住急促的心跳,艰难道:“可是……陛下的态度……”
他为何甘愿隐居府中,避世不出?
就是感受到了皇帝忌惮的苗头,为了小命着想,才不得不主动卸去一身军务,现在若是房俊当真举荐他再次出山指教讲武堂,谁知道皇帝的忌惮之心是否仍在?
苏定方沉默,他也不能揣度皇帝的心思。
房二郎纵然有让李靖出山执教讲武堂的意愿,可是皇帝的反应,却是谁也不知……
李靖微微阖上双目,脑子里飞速转动,琢磨着皇帝的各种可能的反应。
亭子里一片静谧,苏定方不敢出声打扰,只是慢慢的喝着茶水。
良久,李靖方才睁开虎目,双目精光湛然,显然已有决断。
“时间不早了,今日某便不留定方你晚膳,速速归去,准备妥当,过几天便返回江南吧?”
李靖居然端茶送客……
苏定方愕然,虽然不知李靖打着什么心思,却不敢问,只得起身告辞道:“喏!末将遵命。”
就待要推出亭子。
李靖招招手,又将他叫住,略作斟酌,缓缓说道:“官场之上,波诡云翳,绝无常势。定方你有成为名将的潜质,但是碍于性情,却并不适合朝堂争锋,那等谋算之下,有的你的苦头吃。”
苏定方自然知道自己的短处,无奈苦笑道:“性情所至,愚钝非常,为之奈何?”
你让他带兵打仗运筹帷幄,绝对不惧世间任何一个强国、任何一支强军,可若是让他算计朝堂上那些大佬的心思手段,却是一个头两个大,完全没有丝毫天赋可言……
李靖笑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优点,也有各自的缺点,没有谁是文武全才。懂得如何扬长避短,方才能够一帆风顺,成就一番事业。”
苏定方虚心讨教:“大帅何以教我?”
李靖道:“你不擅长朝堂之争没关系,只要懂得借势就可以了。”
“借势?”苏定方不懂。
李靖站起身,背负双手走到亭子边,看着一泓秋水,淡然道:“现在的势,在于李绩。此人神韵内敛、能力卓然,不声不响之间便已经位居首辅,可谓大势已成。这人虽然心思玲珑,却又秉性忠直,深得陛下之信赖,只要跟紧他的步伐,十年之内,保你无忧。”
他此刻指点江山,似乎浑然忘了自己隐藏的天赋,居然教导苏定方去站队……
苏定方为难道:“这个……是房二郎在末将微末之时加以简拔,方才有了今日之成就,若是此刻追逐大势投靠英国公,岂不是见利忘义之鼠辈?末将实在做不来这种事。”
李靖好笑道:“所以说你不擅长朝堂争斗,居然连形势都看不清……你难道就看不出,房玄龄致仕、李靖接任、房俊上位这一些列变动之间隐藏的联系?”
苏定方一头雾水,尴尬道:“这有何联系?”
李靖无语,这人真是没治了……也亏得在军伍之中,若是立身于朝堂,怕是三两天就得被人吃干抹净,骨头渣子都不剩……
只得耐心点拨道:“多余的话某不再多说,只是告诉你,现在的大势在李绩,未来的大势则在于房俊……何不转投李绩?依着李绩的为人,就算你现在投靠过去卑躬屈膝唯唯诺诺,那厮肯本就不会搭理你!记着某的话,只需紧跟房俊,便是与李绩保持同步,更是与太子同一阵营……至于长孙无忌之流,固然身份显贵势力强横,看上去礼贤下士实则嫉贤妒能自私自利,这等人眼中有家无国,焉能长久?”
苏定方这才恍然,心里却难免有些幽怨,您干脆就直说李绩与房俊是一伙儿的,都是“太子党”不就完了……
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而是衷心鞠躬道:“多谢大帅提点。”
他这人不擅阴谋诡计,性情耿直不忘恩义,此刻得了李靖的指教,意会到自己根本毋须去想那些乱糟糟的谋算,只需要一条心的紧跟房俊,不仅能够报答知遇之恩,更能使得自己官路顺遂……简直不要太简单。
李靖此刻明显有些亢奋,脸上红润,精神矍铄,挥挥手道:“勿要多说那些废话,速速离去,日后自有相见之时,难不成是要与某诀别么?”
苏定方连道不敢,不明白李靖何以这般开朗,这可是多年未曾得见了……
待到苏定方告辞离去,李靖在院中站立良久,这才返回书房,命侍女研墨,奋笔疾书写成一道奏疏,然而投笔而起,大呼道:“来人,更衣!”
几个侍女鱼贯而入,捧着铜盆、梳子等物,等到给李绩梳洗完毕,以为李靖是要会客,于是又拿来官服,想要侍候李靖穿上。
李靖摇头道:“不要官服,取一套常服来。”
侍女急忙换了一套常服服侍李靖穿好,李靖便将那封奏折叠好拿着,命人套了马车,登车之后,御者问道:“家主,去哪里?”
李靖道:“入宫!”
御者愣了半晌,这才扬鞭打马,缓缓而行。
他这边出了大门径自入宫,家中却已经翻了天……
长子李德蹇闻听父亲写了奏折入宫,差点吓死,哭丧着脸跟同样惊慌失色的弟弟李德奖抱怨道:“父亲疯了不成?陛下对他忌惮甚深,因为深居府中方才能够苟活至今,这下大摇大摆的去了皇宫,怕是陛下定然震怒,父亲之命危矣!”
李德奖已经吓得两股战战,惨白着一张脸,哭道:“这老汉当真作死……可咱俩身为人子,总不能因为怕死便任由父亲曝尸街头吧?哪怕是被陛下连座,总得去给老汉收尸……”
这哥俩怕得要死,却终究换了一套白色的袍子,安抚了一番哭闹悲戚的家眷,乘车跟着前往皇宫,跪在承天门外等着给必定惹恼皇帝性命不保的老爹收尸……
长安城内各家各户耳目众多,消息极其灵通。卫国公府这番闹腾,使得李靖出府入宫之消息犹如长了翅膀一般在长安城内疯狂传播,不久之后,整个长安官场都尽皆震动!
谁不知李靖功高震主,更因为之前的站队问题使得皇帝对其甚为忌惮,这才迫使李靖为求自保不得不避居府中?
然而现在,蛰伏隐忍多年的李靖,居然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出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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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宫,淑景殿。
北侧的窗户开着,微风浮动,窗前一汪湖水映着蓝天白云,周围围廊环绕,景致动人。
书房内,晋阳公主纤手握着一杆精致的紫毫笔,眼睑低垂,长长的睫毛微颤,眸子聚精会神的盯着86小说的宣纸,欺霜赛雪的皓腕轻动,一个个圆润华丽的字迹陡然跃于纸上。
在她身侧,长乐公主一袭道袍清逸婉约,纤手捏着一方墨块在砚台里轻轻研墨,一边瞅着晋阳公主秀美的侧脸,那一副认真的模样令她唇边溢出一丝淡淡而又温柔宠溺的笑意……
李二陛下则穿了一身常服,黑发梳在脑后用一根黄色丝带束缚,并未束冠,俨然居家打扮。
此刻正上身微微前倾,看着晋阳公主在宣纸上挥毫泼墨,神情却略微有些不满……
最后一个字写完,晋阳公主收笔,抬头,便见到李二陛下的表情,顿时便有些沮丧:“父皇,女儿的字写得不好么?”
李二陛下知道小女儿这是误会了,自己之所以不满,并非是因为这一笔字,实际上这副字迹笔画圆秀间架方正,字势横展流美动人,即便是浸法多年的学士,亦未必能有这分笔力。
只是……
“缘何兕子你弃之飞白而不用,却有开始专研这房体?”李二陛下蹙着眉,语气不忿。
两位公主相视一愣,继而,长乐公主掩唇而笑,晋阳公主则以手抚额,无奈的看着自己的父皇……您是皇帝诶,犯得着再这样的事情上吃醋?就因为没有练习你所擅长的飞白书,而是练了房体字便这般黑着脸好像谁欠你钱似的,真是太幼稚了呀……
不过晋阳公主还是安慰自己的父皇,搁下笔上前揽住父皇的胳膊,笑嘻嘻说道:“这不是最近飞白书写的多了,一直未有进境,觉得换一种笔体写一写,或许能够有些意外的收获也说不定。”
话儿说的好听,实则心里却腹诽不已,您这心眼儿可真是比针鼻儿还窄……
李二陛下如何听不出女儿这是在哄自己?他也知道自己小心眼儿了,可是一想到从小就对自己崇拜不已见到自己飞白书写得好就跟着练习的女儿现在却改写房体字……还是难免不爽到了极点,有一种珍藏的宝贝被人偷走了的郁闷。
“哼,这房体字不过是胜在新奇,自成一派,实则没什么好看……前几日朕让房俊那厮写一首诗词,直至今日却迟迟不见动静,若是江郎才尽黔驴技穷也就罢了,若是将朕的话忘到了脑后,哼哼,朕要他好看!”
想起朝中最近的风波,一桩一桩的乱事儿虽然不是房俊主动挑起,可没一样都与他脱不了干系,想到自己的被动,李二陛下愈发气闷。
晋阳公主眼珠儿转了转,依偎着父皇,柔声说道:“姐夫最近被人给冤枉了,难免心思紊乱,哪里还有精力写诗填词呢?父皇乃是天子,应当体谅臣子,多给一些时间就好啦,依着姐夫的才华,必然有父皇满意的作品。”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黑着脸,喝叱道:“你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
正待要继续喝叱两句教训一番女儿谁才是“自己人”,忽闻楼下一阵脚步疾响,内侍总管王德呼哧带喘的跑上来……
李二陛下心里正不爽呢,见到王德失礼的举动,顿时训斥道:“你也一把年纪了,还这般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王德慌慌张张跑上来,被皇帝喝叱一顿,也不解释,而是急声道:“陛下,卫国公入宫觐见……”
李二陛下顿时一愣,脑子一时没转过来,下意识问道:“谁?”
王德道:“卫国公,李靖。”
李二陛下:“……”
李靖?
那老匹夫不是为了保命潜居府内多年,连亲朋故旧都不见的么?
去岁李靖的妻子去世,李二陛下诏令其坟茔规格依照汉代卫青、霍去病的旧例,把坟墓修筑成突厥境内的铁山、吐谷浑境内的积石山的形状,以此表彰李靖特殊的战绩。
纵然对李靖有千百般看法和不满,但李二陛下亦不能否认李靖对于李唐所做出的赫赫功勋。
李靖前往墓地送葬,于坟前朝太极宫方向叩拜谢恩,那是这些年来李靖唯一一次出府……
李二陛下对李靖既有怨气,更有忌惮,而李靖也心知肚明,隐居府中闭门不出,君臣之间达成了一个隐晦的默契只要你不搞事、不露面,我就全了咱们之间的情谊,保你长命百岁。
可是眼下李靖却前来皇宫觐见,这是意图打破这种默契么?
李二陛下眯着眼睛,沉默半晌,这才说道:“宣其两仪殿见驾……”不过话一出口,又问道:“卫公可否穿着官袍?”
王德道:“不曾,只是寻常衣裳,亦未有依仗跟随,一个人乘着马车前来。”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道:“那就不必麻烦了,你去宣卫公,朕就在此处召见。”
王德楞了一下,这似乎于礼不合,这可是长乐公主的寝殿,而李靖乃是外臣……不过他不敢多问,事关皇帝与李靖之间的恩恩怨怨,身为内侍总管自然知道得比别人多一些,明白自己绝不能参与其中,当即领命退出。
晋阳公主想要将书案上的宣纸收拾起来,李二陛下却摆摆手,道:“不用,就放在这里吧。”
晋阳公主微愣,便乖巧的退往一边。
长乐公主瞅了瞅父皇的脸色,轻声道:“女儿去沏茶……”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面色阴沉。
未几,楼下脚步声响……
一身常服身躯伟岸的李靖上得楼来,便见到李二陛下居中而坐,长乐、晋阳两位公主正在一张案几前烧水沏茶,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响,冲沏进茶壶之中,一股淡淡的茶香氤氲。
李靖上前,一揖及地,恭声道:“老臣李靖,拜见陛下。”
李二陛下看着李靖花白的头发,满是皱纹的脸颊,有着一瞬间的恍惚失神……紧接着,他出人意料的站起身,自书案之后走出,上前弯下腰去搀扶住李靖的双臂,温言道:“卫公何必行此大礼?此处非是朝堂,你我不叙君臣之礼,快快起身!”
李靖亦不坚持,被李二陛下扶着直起身,君臣四目相对,一时间百感交集,怔忡无语。
并肩作战的岁月,临阵退缩的背弃,情谊、嫌隙……似乎都在这一刻浮上两人心头。
李靖后退一步,躲开李二陛下的相扶,再一次一揖及地,涩声道:“老臣,向陛下请罪……”
对于李靖来说,这是迟来将近二十年的轻罪。
当年李二陛下发动玄武门之变,李靖因为那是不讲道义、以下乱上的作为,所以坚持不参与,袖手旁观。即便是不得不为了保命而隐居府中的岁月里,他亦不曾认为自己的做法有错,所以一直未曾低头服软。
然而最近大概是年纪大了,对于朝堂的认知、对于人生的感悟渐渐使得他认识到,自己当年的确做错了。
不说玄武门之变的性质到底是不是杀兄弑弟篡夺皇位,只说当年李二陛下在那个当口、那个位置,无论李二陛下怎么想,玄武门之变都会必然发生。
哪怕李二陛下不想做,大势也会推着他去做……
既然是不得不做,又哪里来的对错呢?
而自己仅仅是因为坚持所谓的正义和忠贞,便对素来对自己推心置腹的李二陛下抱以怨气,对那些同生共死并肩作战的秦王府战友弃之不顾,说起来,又怎么能说是对的呢?
谁到底,自己太过自私了……
李二陛下愣了半晌,看着弯腰鞠躬的李靖,忽然眼眶一热,郁积心中十数年的块垒似乎被一股热流瞬间冲垮、崩溃,仰头发出一阵畅快至极的大笑!
能让这么一个铮铮铁骨、食古不化的“军神”心甘情愿的认错,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加快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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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了一阵,他再一次上前,用力的扶着李靖的双肩,将他硬生生的扶起,笑道:“前尘往事,时移世易,你我之间何必耿耿纠结那些个早应该记录在史书当中的故事?过去的,便都让他过去吧。”
李靖起身,感动道:“陛下宽宏,可老臣心中之歉疚,岂能说过去就过去?”
李二陛下牵着李靖的手,动情道:“这些年,某这心中亦时常思忖往昔,心中固然对卫公你存有怨念,可是亦曾察觉到自己亦非毫无错处。明知你李药师就是那等食古不化的顽石,居然还指望着让你做出有违秉性的决定……你虽然未曾与吾等兄弟并肩死战玄武门,可若非有你在军中的威信和影响,恐怕玄武门的结果完全不一样……”
李靖实在料不到李二陛下居然推心置腹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感动得无以复加,哽咽道:“陛下可知,这些年来老臣每每思及当年袖手旁观,眼看着兄弟们在玄武门死战的那一幕,心中宛如毒蛇噬心一般后悔……”
李二陛下拍拍他的手,微笑道:“放下,都放下吧。咱们都一把年纪了,何必沉湎于当年的故事里头不可自拔?还是应当向前看的,来来来,尝尝长乐的茶道技艺如何。”
说着,将李靖拉着到一旁的茶几旁坐下。
李靖自然不会失礼,对长乐、晋阳施礼道:“老臣见过二位殿下……”
长乐、晋阳齐齐不肯生受,敛裾还礼,口中道:“卫公有礼了……”
李靖这才坐下,任由晋阳公主乖巧的给他面前的茶杯斟满淡绿色的茶汤,老脸上洋溢着微笑,细细观察晋阳公主的气色,对李二陛下欣慰道:“当年文德皇后殡天……老臣见到晋阳殿下气色不佳,恐长大之后病疾缠身,现在观之却是气血顺旺经络畅通,实在是去了心中一件担忧之事。”
晋阳公主巧笑倩兮:“多谢卫公挂念,现在兕子的身子当真好多了呢!”
李二陛下伸手让李靖喝茶,笑道:“孙思邈已然常驻关中,老神仙年岁大了不在云游四方,倒是能够时常进攻给兕子调理身体,这可都是他的功劳。”
李靖刚刚端起茶杯,便听到晋阳公主娇声道:“孙道长固然医术通神,可姐夫也为女儿的病情尽了很多心力,他给女儿开得食谱,便是孙道长也说极其有利于女儿的病情……”
小公主见到李二陛下只是夸赞孙思邈,将治疗自己病情的功劳都算到孙思邈头上,心头难免不忿,表示抗议。
李二陛下无奈道:“行行行,那棒槌也是有几分功劳的……只是若没有成天惹事的话。”
晋阳公主柔声道:“那也是别人先招惹姐夫好不好……”
李靖听得晋阳公主一直维护这个“姐夫”,奇道:“是哪一位驸马么?”
他自然知道李二陛下子女众多,女儿有十几个,按说晋阳公主称呼那些驸马的时候应当将公主的封号带上以示区别,可是这般只是称呼“姐夫”,可见实在是关系亲近。
李二陛下摆手道:“还不就是房俊那厮。”
李靖恍然道:“哦,原来是房二那个棒槌……不过按小子虽然恣意妄为了一些,才华却是独一无二,赞一句惊才绝艳,绝不为过,房玄龄好福气,陛下也好福气啊!”
李二陛下“嘿”的一声,道:“福气个甚!你只见到房二那厮出彩的时候,背地里搞出的事情、闯的祸数不胜数、烦不胜烦,某没被气死都算是庆幸!某就奇了怪了,房玄龄那等温润君子,怎地生出那么个惹事精?”
李靖大笑道:“陛下此言有失偏颇了,越是闯祸的孩子,长大了越是有出息,房二毕竟年岁小了一些,阅历有限,很多时候都是凭着性情乱来,等到稍稍过上几年,性子稳重下来,即可成为陛下之肱骨。以老臣来看,此子稳重之处当然不如房玄龄,可是其才华却远胜其父,且文武双全,只需陛下调教得当,吾大唐定然再添一位名臣良相。”
听了李靖的赞誉,晋阳公主喜滋滋的斟茶,甜甜说道:“卫公喝茶。”
却是只给李靖斟茶,将李二陛下晾在一旁,分明是对李二陛下的评价甚为不满,以此抗议……
李二陛下无奈摊手:“瞧瞧,女生外向,就是如此。”
李靖感叹道:“陛下教子有方,殿下天真烂漫,老臣真是羡煞!”
两人扯了一顿闲篇,李靖将那封奏折拿了出来,双手递给李二陛下,道:“此乃老臣请辞之奏疏,还望陛下恩准。”
李二陛下没有去接,而是拈起茶杯缓缓的呷了一口,盯着李靖的眼睛,沉声道:“想好了?”
李靖淡然道:“想好了……眼下国力昌盛,大军所向披靡,哪里还有用得着老臣披挂上阵的地方?一代新人换旧人,此乃大唐昌盛之表现,老臣心中欣慰至极。”
李二陛下沉默一下,问道:“以后有何打算?还是隐居府中,避不见客?”
李靖吸了口气,放下茶杯,挺直背脊,肃然道:“老臣听闻,房玄龄欲往江南一行,老臣想要与其同行,领略一番江南风物,也顺道见识见识横行七海的无敌水师。”
这一举措,代表的含义很深。
最主要的一点,是能够看出李二陛下现在对他的态度。他看开了,却不知道李二陛下能不能看得开,是能够让他卸掉身上所有的包袱轻装简行,将余下的生命按照自己的意愿而活,还是继续待在府中当一个活死人……
所以他此刻心脏仅仅的攥着,直直的盯着李二陛下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李二陛下沉默片刻,忽而一笑,起身道:“刚刚兕子写了一幅字,卫公你乃是文武双全之贤者,不妨给点指点。”
李靖一头雾水,行就行,不行我也就死心了,看什么字啊?
只是这会儿也只得起身,随着李二陛下站到书案旁边,微微俯身,去看书案上的字迹……是一首房俊的《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李靖还有什么不懂的?
这简直就是他前半生的写照,投靠李唐,百战百胜,于军中闯出赫赫“军神”之威名,南征北讨攻无不克,即便是当年入侵中原直抵长安的突厥,照样俯首称臣,灰飞烟灭。
当然,整首词对他来说,对李二陛下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最后一句_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回首前尘,恍然如梦。
当风流逝去,年华以老,雄心壮志随大江东去,唯有一尊浊酒,祭奠明月……
李靖摇头失笑,转身看着李二陛下说道:“听闻房二郎曾举荐老臣担任讲武堂的大祭酒?”
李二陛下剑眉一挑:“确有此事。”
李靖抱拳施礼,肃容道:“老臣虽然年迈,上不得马、拉不得弓,但是胸中所学却不敢或忘,这些年闲居府中,亦曾将多年戎马之经验整理成书,意欲传诸后世。所以,老臣恳请陛下允准此事,能让老臣一生所学后继有人,更能为陛下之宏图大业尽最后一分心力,死而无憾矣。”
说罢,坦然看着李二陛下。
越是无私,越是坦荡。
李二陛下看着面前虽然垂垂老矣,却依旧目光湛然笔挺如枪的李靖,沉默少顷,便微微颔首。
“如此,还需卫公尽心尽力,为吾大唐军队强盛于世,竭尽全力。”
说着,他接过李靖的那份奏章,看也未看,将之轻轻放在案头,道:“这道奏章,朕允准。至于前往江南一事……”他抬起头,轻轻拍着李靖的肩膀,笑道:“这江山乃是朕当初与众位爱卿用血肉刀枪拼回来的,卫公之贡献出类拔萃,故而,天下之大,有何处是你李药师去不得的?”
李靖长长吐出一口气,再次下拜,眼中湿润,恭声道:“老臣,谢过陛下恩典。”
多年嫌隙忌惮,有如泡沫,一朝幻灭……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
二十年前的李靖雄姿英发、战无不胜,其威名震慑中外、威服四夷,成就“军神”之赫赫威名。然而时间有若白驹过隙、一晃而逝,如今的李靖须发皆白、垂垂老矣,属于他的时代早已过去。
房俊、苏定方、薛仁贵、刘仁轨……一个又一个的年青人迅速崛起,在一场一场对外战争之中茁壮成长,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就算现如今的李靖声名犹在,可若是当真有不臣之心,谁会跟着他?
现在李靖请辞,他身上濮州刺史、尚书右仆射(虚职,只是个头衔,正职乃是萧瑀)的官职将会一并卸任。
身无半职、远离中枢的李靖就算是有天大的能耐,难道还能翻了天?
更何况,李二陛下笃定现在的李靖早已磨平了一身戾气,胸中的怨忿也随着时光的消逝渐趋平和,现在的李靖只是一个垂暮的老者,不忍一身战阵争雄的绝世兵法与他一同埋入土里腐烂。
担任讲武堂的大祭酒,既全了李靖之夙愿,亦能有利于帝国军事,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李二陛下尽弃前嫌,大气说道:“天下之大,何处你李药师去不得?”
这一句话,勾起了李靖心中无限感慨。
再一次一揖及地,却是任凭李二陛下如何使劲搀扶,也不起身。
一旁还有两位公主殿下,李靖是军人,流血不流泪,他实在不愿让两个女娃子见到自己老泪纵横的形象……
李二陛下也只好无奈的拍拍他的肩头,不知用何言宽慰。
脚步声响,王德又一次快步从楼下走上来,见到李靖有些失态,犹豫着不知应不应当上前……
李二陛下没好气道:“你这老奴当真不晓事,今日怎地这般毛躁?不知所谓。”
王德觉得自己很冤枉,十数年未曾出府的李靖来到皇宫觐见,现在大抵整个长安都震动了,您还让我这个阉人保持镇定?
我倒是想,可惜没那份定力呀!
“又有何事?赶紧说出来。”李二陛下喝叱道。
王德弯腰鞠躬,小心翼翼道:“那个……卫国公家的两位公子,此刻就在皇宫门外。”
李二陛下一愣:“他两人为何而来?”
李靖偷偷擦拭了一下眼角,直起身,看向王德。
王德犹豫了一下,轻声道:“那两位……穿着一身白衣,身后还跟着一辆光板儿的马车,就在承天门外长跪不起,说是……说是……”
李二陛下愈发不耐烦,喝叱道:“吞吞吐吐,有话就说!”
“喏!”
王德吓了一跳,赶紧说道:“那两位说是……乞骸骨。”
乞……乞骸骨?!
殿内诸人尽皆一愣。
好半晌,李靖面红耳赤,掩面顿足,骂道:“这两个不成器的混账……老夫这张脸算是丢尽了!”
感情俩儿子这是认为自己进宫必是有去无回,给自己收尸来了……
李二陛下面色古怪,似笑非笑,看着李靖,幽幽说道:“卫公这两位公子……倒还真是一片孝心啊。”
李靖满头大汗,疾声道:“陛下息怒,犬子愚钝懵懂,疏于管教,如此失礼实乃无心之失,还望陛下宽宥。”
这边刚刚算是得到皇帝的原谅,往昔恩怨嫌隙尽皆一笔勾销,两个儿子的所为却极有可能使得陛下恼火。毕竟李靖前脚进宫,后脚两个儿子就到宫门口等着收尸……这不是向天下人控诉皇帝乃是寡情弑杀之人么?
真真是奇蠢无比!
皇帝若要杀他,这些年来随随便便可以找到一百个理由,就算当真要杀,也不可能在皇宫里边杀了啊!
李靖恨不得此刻就奔出承天门,将两个儿子逮住了一顿爆锤!
看看人家房玄龄的儿子,再看看自己的儿子,若然关中盛行的那句话还真是有道理——生子当如房遗爱呀!
李二陛下能说什么呢?
心中不爽是肯定的,老子难道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弑杀的皇帝么?可是现在刚刚与李靖冰释前嫌,总不能立马就翻脸吧?
咬了咬牙,李二陛下笑道:“卫公说哪里话,某岂是那般小气之人?”
李靖吁了口气,道:“多谢陛下,老臣回去之后,定然好生责罚这两个不知所谓的混球。”
李二陛下点点头,深以为然:“是应当好好责罚,重一点,别打坏了就好。”
李靖大汗……
*****
本来一直郁积胸中的块垒一朝清除乃是快意之事,可是出了皇宫,看着一身白的两个儿子,李靖却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这两个混账的行为,几乎等同于向外界宣告皇帝陛下就是个残忍嗜杀胸襟狭隘的刽子手……也就是李二陛下气量大,若是换了隋炀帝那个暴虐的家伙,说不得就能给他们父子治一个大不敬之罪。
不是要给你爹收尸么?
行,收拾收拾,你们爷仨一起上路吧,省得麻烦……
李靖老脸阴沉,两儿子却是喜出望外。
“哎呦,父亲,您没事儿啊?”
“呜呜,父亲您可吓死儿子们了……您瞧瞧,板车我们都准备好了,哪怕皇帝降罪,身为儿子,我们冒死也得给您收尸……”
李靖眼皮直跳,脸上的肌肉一阵阵的抽搐,狠狠瞪了俩儿子一眼,一甩袍袖,咬牙道:“丢人现眼还不够么?赶紧给老子回家!”
身后众多内侍禁卫就站在承天门口呢,待会儿必定将这里的事情如实向皇帝禀报,可别让俩儿子耍宝了,李靖丢不起那个人。
他不理两个儿子,径自登上自己来时乘的那辆马车。
老大李德蹇一拍脑门儿,大叫一声:“哎呦,不好!老二你快快先行回府,临走的时候哥哥我已经让家人准备治丧,这会儿怕是已经准备停当了,万一大家见到父亲全须全尾的回去,指不定闹出笑话呢!”
正一条腿登上马车的李靖闻言,差点一头从马车上栽下去……
老二李德奖一听,赶紧道:“那行,我先回去,你陪着父亲慢行!”
当即跳上光板儿马车,冲着车夫大吼道:“快快快,咱们先行回府!”
“啪!”
车夫挽了个鞭花儿,赶着马车就走。
那边李德蹇见到父亲登车的时候一脚踩空,吓得赶紧上前两步搀扶住父亲的胳膊,担忧道:“父亲您慢点,这老胳膊老腿儿的,摔一跤可受不了,可别皇帝没杀您的头,您自己交待了……”
李靖仰天长叹,无语凝噎。
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
似乎李氏一族的灵气尽数落在自己身上,文武双全天资俊秀,结果两个儿子天资平庸愚钝懵懂,老天爷,您好歹也给均一均……
*****
“哦?卫公出府,前往皇宫觐见陛下?”
房俊在兵部衙门里与苏定方会面,教授其返回华亭镇之后的事宜,一见面,苏定方便爆出这么一个大新闻。
苏定方欣慰道:“卫公向陛下递交致仕的奏疏,陛下已然允准,并且同意卫公意欲同房相一起下江南的请示。”
他怎能不高兴呢?
皇帝此举,便代表了从此以后不再忌惮提防李靖,李靖虽然交卸了所有职务,但照样有一个卫国公的爵位在,又能担任讲武堂的大祭酒,为帝国教育新一代的武将尽心尽力,正所谓得其所哉!
身为李靖的旧部,苏定方自然为李靖能有今日而欣慰。
房俊抚掌道:“之前害怕陛下不允卫公出任讲武堂大祭酒一职呢,论起天下名帅,有谁敢自称兵法造诣在卫公之上?现在有卫公教导年青将领兵法谋略,吾大唐之兵锋百年而不坠,可喜可贺!”
两人都为了李靖得到陛下的宽宥而高兴,自此以后,这位大唐“军神”虽然不能再领兵打仗使得敌国闻风丧胆,却也能够在另一个岗位上发光发热,不负生平所学。
也算的尽善尽美了……
“讲武堂成立尚需一些时日,末将明日便返回江南,正好与房相、卫公同行,二郎可有要交待之事?”
苏定方问道。
“自然!”
房俊坐直身体,抿着嘴,冷声道:“那帮家伙差点坑了吾一回,吃了亏不还手,那可不是吾之作风!你且附耳过来,返回华亭镇在之后,应当如此这般……”
苏定方上身前倾,听了半晌,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道:“这这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些?”
房俊哼了一声,咬牙道:“那帮家伙居然给吾按了一个强抢民女的罪名…简直不可饶恕!哪怕是貪污受賄、玩忽职守也行啊,强抢民女?咱丢不起那个人!就咱这人品相貌,看上哪个女子还用抢么?嗯?早就哭着喊着要嫁给咱做妾了!这帮混球看不起人,那小爷就让他们知道做错事要付出代价!”
苏定方大汗……
和着您这般处心积虑丧心病狂的报复,不是因为那帮人陷害你,而是因为不满陷害给你的罪名?
不过想想,强抢民女这个罪名对于房俊这等人物来说,的确有些掉价……
不好听。
“安南那边情况如何?”聊了一阵,房俊问起安南的情形。
苏定方知道房俊在乎安南更甚于林邑,毕竟林邑那边土著众多,而安南自秦汉以来便是中原王朝的领土,汉人已经开发了几百年,根深蒂固,相比林邑富庶繁华得多。
“一切稳定,那些万春国的余孽于横山之下遭受铁骑狙击,几乎全军尽墨,唯有少数叛军遁入大山,已然不成气候。李万山早已投靠我们,整个谋划之中出力不少,裴长史已然决定擢升其为水师偏将,带领其部属为水师效力。”
房俊颔首道:“裴长史思虑细密,如此甚好。李万山在安南根基深厚,让他去水师效力正合适,以免刚刚剪除了万春国的余孽,反过来又养出一头老虎。”
此刻的安南早已恢复如初,万春国的余孽在唐军的清剿之下烟消云散,那些人打着复国的旗号纠集势力,却不料一切都在房俊、裴行俭、刘仁轨等人的谋算当中,策反李万山,鼓动那些余孽起兵反唐,所有的计划行动尽皆在唐军掌控之中,终至一败涂地,非但未能复国,反而将万春国遗留下来的唯一一点底蕴葬送殆尽。
房俊起身,转过去看着墙壁挂着的大幅安南地图,吩咐道:“横山关要加快建设,此关雄踞横山,乃南北要冲,只要常驻一直强军扼守此处,安南便翻不起浪花。另外,”他指着岘港北部的一处地方,道:“此处乃是长山余脉,定要在此山修建一处关隘,山顶云雾,眺望大海,就取名海云关吧……水师当择一旅常年驻守,居高临下拱卫岘港,整个林邑都丢了也不妨事,但是岘港……决不能丢!”
苏定方起身,沉声道:“喏!”
他坐镇华亭镇,掌控皇家水师,太清楚岘港的存在对于大唐海上商路的作用有多大。
单单是那海潮一般的商业利益,就绝对不容有失……
交待完这些重要事情,房俊笑道:“明日启程,多多保重,真想跟着你们驰骋大海杨帆破浪啊!”
苏定方道:“二郎也不必羡慕吾等,东征在即,您定然是水路之统帅,届时大军水路分兵齐头并进,区区高句丽不过是螳臂当车,不堪一击,只怕到时候坐船坐得您七晕八素。”
整个大唐的军队都翘首以待,等着大军东进,势如破竹的攻克平壤城覆灭高句丽,建立不世之功勋,封妻荫子,加官进爵。
而眼前这个黑脸的少年,更是让苏定方心生感慨……
翻过年才二十岁的房俊,已然是检校兵部尚书,在正职兵部尚书空缺的情况下,手握兵部大权,俨然中枢忠臣。
等到东征胜利过后,论功行赏,这位还不知道能晋升到怎样一个骇人听闻的地位……
房俊却蹙起眉毛。
不由想起隋唐两朝屡次东征高句丽尽皆沉沙折戟铩羽而归,想来除去高句丽山高林密道路不畅导致无法发挥唐军大军团作战的优点,且补给不足之外,军队的心态更是一个大问题。
连苏定方这等老成持重的将领都未将高句丽放在眼中,太过乐观了。
骄兵必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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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房俊刚刚回府,洗漱过后将要用膳,便有家仆来报,说是魏王李泰请他与高阳公主前往芙蓉园赴宴,接他的马车都已经到了门口。
房俊问高阳公主道:“身子好些没?”
这两天高阳公主神情萎靡,浑身酸软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胃口不佳,食欲不振,闻言摆了摆纤手,恹恹道:“不去了,困死了,好想睡觉。”
房俊也不愿意去,跟那个李四胖子有什么好聊的?不过想到人家终归是魏王殿下,自己当初那首《卖炭翁》更是将这位殿下弄得声名狼藉,总觉得有些亏欠,只好让侍女侍候着换了一身青色直缀,脚上穿着他自己“发明”的千层底布鞋,舒适合脚,俨然寻常书生装扮。
来到唐朝之后,发现纳底布鞋早已有之,房俊灵机一动将千层底的样式拿出来,居然风靡一时……
出了门,魏王府的御者早就站在豪华的马车旁等候,见到房俊出来,赶紧施礼,等到房俊登车之后,方才跨坐在车辕上,甩了下鞭子,慢慢的驱车前行。
自有房俊的一干家将部曲骑着马跟随在后……
出了崇仁坊,马车沿着大街一路南行,过了青龙寺,便见到一大片奢华堂皇的殿宇楼阁掩映在树木园林之中,坐落于曲江池畔。
秋意深浓,杨柳已然枯黄,松柏依然长青,蜡子树红黄相间,昏暗的傍晚夜色之下,景致优美。
马车沿着池边的石路一路前行,转了几转,便到得一处高楼门前。
楼起三层,斗角飞檐,暮色下挂满了灯笼,金碧辉煌。
已有魏王府的管事候在门口,见到马车,急忙上前意欲搀扶房俊下车,被房俊挥手斥开,自己从车下跳下来。
管事不敢怠慢,躬着身子,恭声道:“恭迎房尚书,吾家殿下已然相候多时,请随小的这边走。”
说着,微微侧身错开几步远,引着房俊进入楼内,神情之间甚为恭谨。
不恭谨不行,即便魏王府上下尽皆对房俊没什么好印象,甚至因为屡次害得自家王爷灰头土脸而怀有敌意,可人家房俊现在可不仅仅是一个驸马的头衔,就算房玄龄致仕归乡,一个“检校兵部尚书”的头衔也足以使得亲王级别的人物以礼相待,何况是他们这些家奴?
一楼之内布置奢华,地上铺着锦绣的波斯地毯,名贵的金丝楠木家具,四面开窗,四角的青铜兽炉燃着檀香,香烟袅袅,清淡典雅。
一阵阵丝竹弹唱之声,由二楼传下来……
魏王府的管事走在前头,右手虚引,引着房俊踏上楼梯来到二楼。
刚一上楼,便觉得一股夹杂着香气的热浪扑面而来……
楼内燃着一盏一盏儿臂粗细的蜡烛,将宽敞得占据了整个楼层的大堂照得亮如白昼,一张长方型的雕漆木桌摆在正中,此刻已经有十几个男男女女围着桌子而坐。
五名清丽秀美的歌姬坐在一侧靠墙的地方,抱着琵琶、芦笙、箜篌、横笛等等乐器,正弹奏着一支清淡柔和的曲子。
只是在座的诸位锦衣华服的贵人却没人欣赏,正聚在一处纵声谈笑。
房俊刚刚上得楼来,边听有一人说道:“世子刚刚言及你家意图将一族女许配房俊为妾,此事当真?”
房俊眉头一蹙,抬头看去,正好见到正对着楼梯坐在主位魏王李泰身侧的萧锐……
只听萧锐说道:“不错,家父正有此意。”
便有人嗟叹道:“兰陵萧氏之女子,那可是个个钟灵毓秀天下绝色,即便是王孙贵戚寻常亦是难求佳偶,怎地便宜那个棒槌?唉,可怜兰陵萧氏明媚秀丽之女子,便宜了房俊那厮,当真是暴殄天物!”
房俊眼角一跳,循声望去,便见到说话之人正长吁短叹,一副扼腕惋惜的模样,正是柴令武那个怂货……
娘咧!
三天不打,你个兔崽子就上房揭瓦是吧?居然敢在背后说小爷的坏话,不可饶恕!
只不过这萧锐所言择一族女嫁给嫁给他为妾……他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紧接着脑中灵光一闪,哀嚎一声,暗道该不会是又被自己那个老爹给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