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不是呢?陛下真明君也……不过话说回来,吾等往后是不是就不是新罗人,而是唐人了?”
“……这个……大概,好像,应该算是吧?”
“你们说,唐军能够剿灭朴氏叛贼么?”
“这还用问?唐军强横,天下无敌!区区朴氏算得了什么?”
“当年隋军也是纵横天下,不还是在高句丽面前摔了跟头?”
“今时不同往日,尔不懂也……”
“就是,大唐灭了大隋,自然还是大唐更厉害,高句丽能够打败大隋,却绝对打不过大唐!”
“……”
新罗百姓议论纷纷,对于新罗成为大唐的藩国,并未表现出任何不适或者反对。
谁不知大唐强盛,唐人富庶?
每一个唐人,都可以在新罗、倭国横着走,犯法了当地官府都不敢管,即便是高句丽与百济这样与大唐为敌的国家,其国内对于唐人亦是非常尊敬,唐人的地位甚高。
其实高句丽王室叫嚣着与大唐开战,让大唐重蹈当年大隋的覆辙,国内的百姓并不支持。
放着稳稳当当的日子不过,谁愿意打打杀杀?
何况还是大唐这样的庞然大物!
许多人高句丽人认为当年能够战胜大隋,乃是邀天之幸,是老天爷眷顾,错非提前一月降下大雪,错非大隋国内反贼横行烽烟四起,大隋早已鼎定胜局。若是那场战争打一百次,高句丽必定会输掉九十九次……
现在再同大唐打一场国战,几乎完全没有取胜的可能。
高句丽也好,百济也罢,都是通过强硬的手段镇压下各自国内民间的反对声音,架杆子硬上!
对于新罗百姓来说,能够在强横的大唐庇佑下过上安稳的好日子,能够在豪富的大唐商贾手里赚取一些钱财,那就已经是神仙一般的生活。
最重要的,一旦成为大唐的藩国,新罗人也就摇身一变成为他们曾经无比羡慕崇拜的唐人,这等身份所带来的荣耀,震撼力太大!
……
善德女王站在大帐门口,遥遥望着军营四周聚集的百姓,在得知新罗即将成为大唐藩国之后的淡定、甚至是欣喜,一股挫败瞬间弥漫全身。
自继位以来,她夙兴夜寐、勤于政务,未尝有一时片刻的疏忽懈怠,矢志不渝的希望将新罗管理得愈加繁荣,使得新罗百姓再也不受战祸离乱之苦,即便是最底层的百姓,亦能少有所养、老有所依……
然而现在她才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固然使得她在民间的声望高涨,却依旧抵不过新罗人骨子里的自卑,对天朝上国的向往。
箕子朝鲜九百年统治,使得这片土地承载了殷商的文化,期后的卫满朝鲜虽然不过百年时间,但是大量的汉人为了躲避战祸迁入半岛,带来了灿烂的文化和先进的技术,及至之后的大汉四郡,大汉的荣光照耀这一片冰天雪地,每一个人都为大汉的强盛而欢呼!
在这一千余年的汉人统治时期,是这片土地最繁荣、最富庶、最安逸的时期。
等到扶余人南下,霸占了这片土地开始,战乱与贫穷、灾祸与饥饿便成为永恒的主题……
所以,所有曾经在汉家荣光照耀之下生活过的人们,都无比怀念曾经的箕子的仁德、大汉的强盛,无时无刻不想着能够重回汉家怀抱,在世间最耀眼的文化之下幸福的生活。
对于汉人的崇拜,早已镌刻在每一个人的骨子里!
话说,她不亦是如此么?
若非心中仰慕大唐,又岂能甘愿禅让王位,将金氏国祚拱手相送呢?
当她的身影出现在大帐门口,军营外的百姓便都看到了这位他们爱戴的女王陛下,想到为了剿灭叛乱、为了抵御高句丽人与百济人的屠戮,这位女王陛下甘愿禅让王位,百姓们便感激不已,纷纷跪倒在军营之外,大呼道:“陛下仁德!”
“陛下万寿!”
真德公主自善德女王身后悄悄探出脑袋,兴奋的看着跪拜高呼的百姓,小声道:“姐姐你看,百姓们多么拥戴你呀!”
善德女王却一脸颓然,想要说什么,但嘴唇蠕动两下,却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拥戴么?
可这分明是因为即将成为唐人的欢呼啊……
*****
朴氏、昔氏、杨山部所组成的军队潮水一样涌入金城,向着王城杀去。金氏军队固然奋起抵抗,但因为人数的劣势而节节败退,朴氏老家主朴周灿摁着腰间的佩刀,仰着头,看着远处巍峨的王城。
几百年了?
从新罗第八代君主朴逸圣之后,新罗君主的位置便由金氏、昔氏两家轮流把持,朴氏子孙一代又一代的奋斗,却再无入主这座王城的机会。
创立这个国家的朴赫居世老祖,必然在天上看着这些无能的子孙,而感到愤怒哀伤吧?
然而现在,这个机会却陡然出现在眼前!
他将成为数百年来第一个进入王城,夺取王位的朴氏子孙,成为朴氏的中兴之主!
身材高大、须发皆白的朴周灿睁开一双三角眼,瞪着身边的毗昙,问道:“尔可是亲耳听闻,唐人并不会参与新罗内乱之中?”
直至此刻,眼看着便将杀入王城生擒善德女王,将新罗的国祚从金氏手中夺回,朴周灿却一直心里不踏实,城东码头上的唐军,就犹如悬在头顶的一柄宝剑,随时随地都能掉下来,扎他一个透心凉!
即便毗昙赌咒发誓,说唐人绝不会干预新罗内乱,金氏当王亦或是朴氏当王对于唐人来说都一样,唐人要的仅仅是新罗人的忠诚;即便王城之前的唐军果真撤出金城,驻扎在码头按兵不动,可那到底是纵横天下的唐军,谁敢轻忽大意?
故此,朴周灿一直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朴氏的历史悠久,在新罗地位崇高,但是朴周灿垂垂老矣,论官爵照比主管新罗内政的上大等毗昙差了老远,故此虽然依仗年纪资历以及数千战兵在毗昙面前倚老卖老,毗昙却完全不感冒。
他瞅着远处冲天的火光,混战的军队,信心十足道:“唐人并不在乎新罗的土地,其目的不过是与新罗结盟,一则可以断绝高句丽与百济的后路,一则可以将大唐的货殖运来此地销售,获得暴利,故此,新罗的君王是姓金还是姓朴,与唐人全无干系,金氏可以与大唐结盟,朴氏照样可以!况且,先前传说大唐意欲以皇室子弟继任新罗王位,迫使女王禅位,不过是其鸿胪寺几位官员的片面之词,后来已经遭到众多大臣的反对,那房俊固然行事嚣张,难不成还敢违抗大唐朝廷的决议,悍然接受新罗之王位?”
朴周灿想了想,颔首认同。
新罗这穷乡僻壤的,唐人大抵是看不上的,况且又有朝廷决议放在那里,房俊区区一个大臣,岂敢违抗?
只要新罗的国王愿意于大唐结盟,愿意大唐的商贾货殖毫无阻碍的进入新罗,大唐必然不会介意到底谁是新罗之王!
难不成看上了善德女王那个表子,以其在大唐国内的政治前途为赌注,亦要尝一尝一代女王的滋味儿?
朴周灿不觉得会有人这么蠢,玩女人玩得搭上一辈子的前程。
况且就算想玩玩女王,也完全可以等到新罗内乱停止大局鼎定之后,明目张胆的向他朴氏讨要,难不成朴氏还敢拒绝?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唐军出兵干预的理由。
这令他愈发放心,颜色缓和不少,对毗昙许诺道:“尔能够劝说杨山部加入朴氏之阵营,实乃大功一件。待到踏平王城,新罗王位落入朴氏之手,论功行赏之时,足下便是新罗的功勋,吾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毗昙面色有些难看,只是瞅瞅附近的朴氏兵卒,终究忍下腹诽,施礼道:“多谢族长赏识。”
心中却暗忖:汉人有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待到你这只螳螂攫取到果实,吾这只黄雀会让你知道,果实到了嘴边却被人抢走,那是何等的悲伤……、
你以为当你与金氏斗得两败俱伤之后,尚有余力保得住这座王城么?
整座金城已然被战火燃遍。
朴氏军队在昔氏与杨山部的协助之下,势如破竹一般攻入城内,在临近王城不足一里之处,遭遇到了金氏军队的顽强抵抗。双方围绕着王城之东几条街巷,展开了反腐的争夺,战况惨烈至极。
朴氏与昔氏、杨山部联合,固然兵力上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但是作为新罗的正规军,金氏军队无论兵员素质亦或是兵械装备,都远远强于平素需要韬光养晦的朴氏,一来一回,旗鼓相当。
朴周灿拎着佩刀,亲自来到前线督战,连续砍翻两个后退的兵卒之后,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连声喝叱:“进攻!进攻!王城就在前面,只待攻入王城,朴氏便能重夺王位,届时尔等各个升官晋爵,赏赐丰厚!谁敢后退一步,斩杀当场,家中男丁枭首,女眷为奴!”
“杀杀杀!”
“不许后退!”
跟在他身边护卫的家将,亦纷纷抽出刀剑,冲着溃逃的兵卒便是一阵猛砍。
有些胆小的兵卒被惨烈的战况吓得两股战战,欲想趁乱逃脱战场,但是此刻见到老家主亲自率领督战队督战,也只好绝了逃命的心思,硬着头皮往前冲。
冲上去死的是自己一个,若是溃逃,死的却是全家……
毗昙一直跟随在朴周灿身边,看着前方惨烈的战场,双方的兵卒扭打厮杀在一处,每一件房舍、每一条街巷都要反复争夺,寸步不让,鲜血染红街道,尸体纵横枕籍,微微蹙眉,大声说道:“老家主,朴氏怕是后力不足,难以攻入王城啊!不若将先锋的位置让出来,让吾杨山部的悍卒攻一阵,你们喘口气,稍作休整?”
朴周灿顿时瞋目瞪眼,喝道:“放屁!吾朴氏每一个男儿皆是视死如归之勇士,为了家族之荣耀,纵然一死又有何妨?这等话语不必再说,尔命令昔氏与杨山部保护侧翼不给金氏偷袭即可,主攻之重任,由朴氏一力当之!”
开玩笑!
都打到这个时候了,王城的城砖都几乎看得清清楚楚,金氏的所有兵力都已经投入进来,没见到大将军金庾信都已经亲自上阵,浑身受创数处,血流如注么?
说不定只要再坚持一下下,金氏这一口气就会散掉,防线就会全面崩溃!
若是此刻朴氏轮转整修,万一就在这个时候金氏溃散了,那功劳算谁的?
朴氏今晚死了这么多人,数十年的休养生息毁于一旦,若是最后的胜利被昔氏亦或是杨山部攫取……
他朴周灿恐怕就算是自刎当场,也难消心中之悔恨!
毗昙嘴角翘了一下,一副无可奈何之神情:“行吧,便依照老家主之吩咐……”
脸上不爽,心里快要笑破肚子。
快快去送死吧,没人拦着你……
战斗已然进入白热化。
朴氏军队拼死冲锋,前赴后继,金氏军队则奋力抵抗,不惜死战,却终因人数的劣势而节节败退,昔氏与杨山部的兵卒虽然不曾参与主力冲锋,但是在两侧牵制了大量金氏军队,使其不敢全力防御,可以说,败局已定。
就看能够坚持到几时……
倏地,一阵沉闷的声响传来。
“哐哐哐”仿佛又一柄巨大的铁锤有节奏的锤击着大地,好似脚底下的土地都在随着这一声声闷响而颤抖!
地龙翻身了?
交战中的兵卒浑然未曾感觉到异样,但是站在战场之外督战的一众贵族们,却个个瞠目结舌。
若是这个发生地龙翻身这种灾祸,极有可能给金氏军队带来喘息之机,毕竟如此天地异变的灾难面前,任何人都只能听天由命,朴氏军队再也不能组织起严密的阵列,冲着敌人发起一浪一浪的冲锋!
朴周灿与毗昙等人尽皆沉默的看着脚下的土地……难道,金氏之国祚,尚有苍天庇佑?
然而过了少顷,他们便吐出了一口气,那一声声闷响越来越近,听上去固然令人有心神震颤之感,却绝非自地底发出,脚下的土地亦未曾有地龙翻身之时的异样变化。
可是他们这口气刚刚吐出一半,便纷纷倒吸了回去……
火光照耀之下,一队一队唐军拍着整齐的阵列,仿佛自地狱之中陡然降临人间的魔神,自城东方向,劈天盖地的压迫而来!
所有人都神色大变!
“唐军?”
“真的是唐军!”
“不是说唐军不会出兵干预新罗内乱么?”
……
一时间,胜券在握的朴氏联军惊骇欲绝,惊叫之声此起彼伏!
在胜利即将到手之时,最不应该出现的唐军,以一种泰山压顶之势,悍然进入战场,参与进这场新罗王位的争夺战!
战场瞬间乱套,形势陡然逆转!
朴氏联军惊慌失措,本来胜利在望提升至顶点的时期刹那间下挫一大截儿,军心涣散,兵卒们惊骇的看着越来越近的唐军,不知如何是好。
继续进攻?
傻子也不会认为唐军是来帮助他们的!
起码到现在为止,新罗的正朔乃是金氏,与大唐联络结盟的亦是金氏!
继续进攻,马上就要和唐军短兵相接……唐军是区区朴氏的乌合之众能够挑战的么?
撤退?
也不行,老家主亲自率领督战队在后阵督战,谁敢逃跑撤退,必是身首异处之下场,甚至还要牵连家人……
进退维谷之间,军心彻底动摇!
反观金氏军队,在唐军出现在视野的一刹那,便犹如打了鸡血一般士气振作!
尤其是军队中出身于金氏家族的子弟们,尽皆知道女王陛下已经前往唐军阵营献上国玺,上表臣服,这个时候唐军出现在这里,定然是已经与女王陛下达成了共识,这是援军!
从今往后,新罗的主人即将成为唐人,而他们这些金氏子弟想要继续在这片土地上过好日子,那就必须在唐人面前拿出自己的悍勇,证明自己的能力!
“陛下已然与大唐结盟,唐军是来帮助我们的!”
“诸兄,且不能让唐人小瞧了吾等!”
“弟兄们,随吾杀敌,让唐人盟友看看吾等新罗勇士之悍勇!”
“杀贼!”
“杀贼!”
在金氏子弟的鼓动之下,金氏军队的士气瞬间提升,此消彼长,居然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一鼓作气将朴氏军队打得懵头转向,一口气夺回了两条街巷的地盘!
站在朴氏军队后阵,朴周灿目眦欲裂!
“稳住!稳住!擅自溃退,定斩不饶!唐人是来帮助我们的,都给我顶住了!”
哪怕明知道唐人不可能帮助朴氏,朴周灿也不得不梦想如此!
因为他根本承受不住唐军与金氏盟约之后果!
朴氏觊觎了多少年,筹备了多少年,卧薪尝胆了多少年,方才有今日杀入王城定鼎大局之机会!若是因为唐人的参战而导致失败,那么此间数千朴氏子弟,便将大部分丧命于此,朴氏多年以来的积累,付诸东流。
等同于一下子敲断了朴氏的脊梁……
远处。
唐军阵列整齐的向前推进,到得距离战场一箭之地,终于停下脚步。前列刀盾兵上前,单膝跪地,将手里的大盾竖起,一面连着一面,构成一道盾牌组成的墙壁,密不透风。
盾墙之后,弓弩手纷纷引弓上弦,箭尖弩尖微微上台,斜指着远处的天空,及至军官大喝一声:“放!”
“嘣!”
千余跟弓弦一起震动,发出一声宛如九天闷雷一般的闷响,千余支箭簇利弩如同大地之上陡然升腾的一片乌云,离地而起,向前飞去,待到去势将尽,沉重的箭簇与弩尖向下坠落,呈现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狠狠的扎进朴氏军队的后阵之中。
“噗噗噗”
无数箭簇弩尖穿透革甲衣物钻进血肉身体的闷响练成一片,不知多少朴氏军队正猬集在一起等待发起冲锋,便被这一阵远程箭雨射的秋天的麦子一般齐刷刷的倒地。
嘶声惨叫,满地打滚。
朴周灿目眦欲裂。
毗昙头晕目眩。
怎么可能?
该死的,不是说只要新罗这块土地上只剩下一股势力,那么唐人就会与其缔结盟约,歃血为盟么?
“噗噗噗”
箭簇弩尖钉入身体血肉的声音是一种沉闷却令人牙酸的震撼,朴氏军队集结起来的准备冲锋的阵列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从天而降的箭矢凶残的收割一切,一声声凄厉的惨嘶,一声声绝望的哀嚎,血火之中,宛如地狱。
即便是侧翼的昔氏、杨山部军队,亦难免遭受波及。
与这一阵箭雨带来的杀伤性相比,唐军参战而对朴氏军队造成的心理打击,却比外伤更甚!
朴周灿眼珠子都快要瞪出血来,第一反应就是抽出佩刀,一拧身便一手薅住毗昙的衣领子,将刀子搁在他脖子上,怒吼道:“竖子!俺敢骗我?!”
若非毗昙赌咒发誓已经与唐军沟通好了,确保唐军绝不会插手新罗的内乱,纵然朴氏再是如何觊觎新罗王位,亦绝无可能在有唐军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悍然攻入国都,意欲踏破王城!
只需看看唐军的兵员素质、军械装备,便可知唐军的战斗力是何等之强悍,朴氏甚至早已经做好了一旦新罗与大唐缔结盟约,便紧紧依附于唐军身后,哪怕将来唐军驱策他们进攻高句丽与百济,亦要毫无怨尤的做好一个马前卒冲锋陷阵的准备!
现在却是唐军悍然参战,那么对于朴氏来说……岂非是鸡蛋碰石头?
再愚蠢的人,也不会认为在面对唐军的时候可以战而胜之!
刀子架到脖子上,毗昙亦从震惊中缓过神,魂儿都吓飞了,大声哀求道:“老家主饶命!”
朴周灿咬牙切齿,怒火填膺:“饶命!吾倒是想饶你,可你欺骗于吾,吾家这数千子弟可会饶你?!”
附近朴氏子弟尽皆对毗昙怒目相向,有人大喊道:“家主,与这等奸诈之人尚有何话好说?干脆一刀砍了了事!吾朴氏列祖列宗刚烈勇武,大不了便是与唐军拼个鱼死网破,死则死矣!”
“没错!此人奸诈,欺骗家主,非死不能恕其罪!”
“将吾朴氏满门陷入此等境地,该当千刀万剐才行!”
“要五马分尸!”
“大卸八块!”
……
听着周围朴氏子弟愤怒的喧嚣,朴周灿喷火的双眼怒视自己,毗昙两股战战,惊骇欲绝,哪里还顾得其他,“噗通”一声跪倒在朴周灿脚下,两手抓着朴周灿的衣摆,大哭哀求:“吾也是被骗了啊!那廉宗因有汉人血脉,古人与大唐商贾素来亲密,这一次亦是他说打通了唐军上层关系,房俊当面向他许诺,绝不管新罗国内乱至何等程度,只需最后的胜利者与大唐签署盟约即可……那王八蛋收了吾十斤黄金,吾是被骗了啊!”
然而朴周灿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辩解?
朴氏数代人的积攒都毕集于此,眼看着就要攻入王城夺回失落几百年的新罗王位,却不成想关键时刻遭遇唐军参战……别说王位夺不回来,这么些年朴氏积攒下来的家底,怕是要一朝覆灭!
原因是什么,有什么重要?
朴周灿只知道自己必将成为朴氏的罪人,哪怕是千百年后,亦要被子子孙孙咒骂唾弃,甚至死后连宗庙都进不去,无法享受后代子孙的血食供奉,那是人世间最残酷的惩罚!
跟吾解释?
落入今日之局面,悔恨已然如毒蛇一般啃噬着他的心脏,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去死吧!
他举起刀,狠狠的朝着毗昙的脖子砍了下去!
“噗”的一声,锋锐的刀刃狠狠的切进毗昙的脖子,将他脆弱的颈骨斩断,一颗头颅“咕噜噜”掉在地上,滚出老远,一蓬鲜血喷泉一般喷溅出来,溅了他一头一脸,状若屠夫!
朴周灿一刀砍死毗昙,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望向远处列阵的唐军,脸上的肌肉绝望的狰狞!
毗昙临死的话语,他是相信的,否则没法解释毗昙自己也将杨山部牵扯进来的事实,作为新罗有权有势的大臣,杨山部便是毗昙最大的依仗,若是没有得到唐人的承诺,如何肯这么做?
所以,一切都是唐人谋划好的!
唐人就是要新罗国内各方势力来一次彻彻底底的火并,然后自相残杀,消弭掉绝大多数的实力,便于以后唐人掌控整个新罗。
太狠毒了……
心里诅咒唐人不得好死之余,朴周灿也明白,唐人既然设下这等毒计,又在这个关键时刻参战,必然是已经与金氏达成了盟约,甚至金氏已然将国玺献于唐人,俯首称臣,甘愿依附。
那么,朴氏是一定会被唐人铲除掉的,以此来震慑那些按兵不动的六部族!
不用怀疑,也不用心存侥幸,唐人绝不会放过朴氏……
朴周灿亦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狠人,年轻之时与高句丽、百济战斗,尸山血海的爬过来,什么没见过?
既然明知唐人不会放过朴氏,自然不会再去做那些缴械投降摇尾乞怜的丑事,徒惹得世人耻笑,还不如力战到底,哪怕最终劝阻覆灭,亦能在青史之上搏一个刚烈不屈的好名声!
“儿郎们!新罗乃是吾祖所建,朴氏先烈曾为了这个国家奋不顾身,死不旋踵!然金氏奸佞,窃据王位,排斥异己,倒行逆施!吾朴氏子孙世代反抗,只为拯救国祚,解救黎庶于倒悬之厄!现如今,金氏奸佞已然将国祚献于唐人,摇尾乞怜无耻谄媚,出卖了所有新罗人!现在更勾结唐人意欲置吾朴氏于死地!儿郎们,告诉吾,你们甘愿束手待毙,哪怕活下来亦要为奴为婢、世世代代遭受欺凌吗?”
朴周灿一手持刀,一手高举,须发戟张,振臂而呼。
“不愿!”
“不愿!”
“吾朴氏子弟,刚烈英勇,自当为了新罗之国祚而战,死不旋踵!”
……
应者如云!
朴周灿一见士气高涨,顿时觉得大有可为,兴奋的举刀狂呼:“为了家族,亦为了吾等身后之名,尔等随吾一唐人决死一战!”
“死战!”
“死战!”
周围的朴氏子弟尽皆大声狂呼,士气奇迹一般的高涨!
新罗人其实并没有多少“辰韩”土著,大多都是曾经饱受高句丽野蛮统治,活不下去,不得不背井离乡,从半岛各地迁徙至此。这些人的祖先曾经接受箕子、卫满以及大汉的统治,虽然没有几个识字的,但是早已被接受儒家思想的潜移默化,最是重视身后名!
活着的时候吃一点苦、遭一点罪,其实无所谓,只要能够在死后得到认可,名字被子孙刻在牌位上,承受后人世世代代的血食供奉,那么这一辈子就是值得的。
金氏一族将国祚献于唐人,已然是新罗的叛徒,遭受世世代代的诅咒唾骂已然是事实,朴氏若是此刻亦有样学样,岂不是要承受与金氏相同的下场,被所有的新罗人世代愤恨?
相反,若是这等时刻奋起反抗,面对强悍的唐军亦战斗到底,那边是整个新罗的英雄!
纵然明日新罗覆灭,百姓们依旧会世世代代的赞美朴氏子弟的英勇事迹!
而若是能够凭借主场之利,一不小心战胜了唐人……
那足以彪炳千秋!
当年大隋百万大军折戟高句丽,现在朴氏的力量固然远远比不得高句丽举国之战,可是唐军的人数也少啊!
唐人的水师固然纵横七海,然而这里是金城,是陆地!
就算他们全部上岸,能有多少人?
真有可能战胜啊!
于是,朴氏军队的士气陡然攀升!
朴周灿大喜,大呼道:“大臣毗昙已然被唐军弓弩射死,为国捐躯!吾等朴氏子孙,岂能瞠乎其后?为毗昙报仇,驱逐唐人,死不旋踵!”
朴氏军队各个打了鸡血一般,一边大呼“为毗昙复仇”“驱逐唐人”“死不旋踵”的口号,一边随着朴周灿气势汹汹的反攻向唐军的整齐阵列。
朴氏军队居然向着唐军的阵列发起冲锋!
两翼的昔氏军队以及杨山部,尤其是后者,原本已经在唐军出现的刹那军心动摇,都想着赶紧撤出战场躲避唐军之锋芒了,但是此刻见到朴氏军队义无反顾的向着唐军发起冲锋,顿时犹豫了。
唐军的战斗力之强悍,只看看其兵员素质以及军械装备就知道了,无论朴氏亦或是昔氏,都是在野党派,家中固然豢养了大批私兵,再加上族中子弟、奴隶仆役,人数看似不少,但装备极其落后,许多人也就是拎着木棍农具,仓促上阵。
杨山部作为六部族之一,常年担任宿卫国都的任务,有一支数千人的直属军队,装备了新罗目前最好的装备,兵卒亦是常年与百济、高句丽交战,素质高出朴氏不止一筹。
但是在唐军面前,也就仅此而已了……
看着朴氏凶猛的冲锋,昔氏与杨山部面面相觑,不知应当配合,亦或是趁机撤退,让朴氏挡住唐军的兵锋,死道友不死贫道。
及至听到毗昙已经被唐军射死的喊声,杨山部群情汹汹,决定不能躲避,躲得了一时,还能躲得了一世?反正金氏与唐人达成盟约,杨山部反叛金氏必然被对方恨之入骨,往后决没有好下场,早晚都是个死,那还不如拼一拼!
于是,杨山部首先集结军队,紧随其后!
昔氏作为朴氏最忠诚的盟友,见到杨山部非但没有撤退,反而冲了上去,亦在稍稍犹豫之后,向着唐军杀过去!、
反倒是丢盔弃甲已成强弩之末的金氏军队,就那么喘着气站在战场上,瞠目结舌的看着敌人气势汹汹的冲向远处的唐军,犹如汹涌的海潮,一往无前!
唐军就好似MT,一出场,便吸引了朴氏、昔氏、杨山部的全部仇恨,金氏军队顿时轻松了。
没人搭理他们了……
金庾信用刀尖拄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心里庆幸唐军来的及时,若是迟上那么一时片刻,说不定防线已经被冲散,敌人这会儿都杀进王城了。
“重伤者撤下,余者随吾守住王城,且不能让叛军攻入城内!”
他当即发号施令。
现在的金氏军队完全就剩下最后一口气,没力气也不愿意上去帮助唐军御敌,暂且先收拢军队稍作休整,然后看看形势再说……
*****
房俊浑身甲胄,站在阵中。
眺望着远处潮水一般冲杀而来的朴氏军队,嘴角微微翘起。
来得好,还真怕你们吓破了胆子,回头就跑呢,日后收拾起来难免麻烦……
第一波箭雨射完,弓弩手并未停歇,按照平素训练的节奏迅而不急的重新换上箭矢,听从校尉发号施令,将弓弦、弩弦拉至满月,而后一起松开弓弦,又一波箭雨腾空而起,漫天飞蝗一般射向敌人。
犹如一朵乌云从天而降,将敌人大部笼罩在内。
远处的敌人在冲锋途中就好似遭遇了一柄无形镰刀的切割,齐刷刷的倒下一片。
敌人严密的冲锋阵型已然散乱,但是士气未崩,稍稍迟疑之后,依旧一窝蜂的重来。
房俊叹了口气,这等毫无技术含量的远距离抛射覆盖,真是让人感受不到半点战争的美感啊……
唐军的箭弩在这个时代的所有军队面前,实在是太有优势了。
秦汉以降,先进的弓弩技术便是中原王朝在面对蛮夷之时最大的依仗,秦朝流水线作业的箭弩生产作坊,源源不断的将优质箭弩输送给前线部队,这种当世最先进的箭弩,构成了秦朝大军横扫六合廓清环宇的强盛军礼最强大的组成部分。
到了汉朝,优秀的单兵素质加上卫青、霍去病天才的战术指挥,辅以超越当世的军械,造就了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丰功伟绩,使得大汉之威名远扬异域,西域诸国尽皆臣服!控弦几十万的匈奴远遁千里,躲在大漠深处舔舐伤口瑟瑟发抖,漠南无王庭!
自古以来,汉人的军备便压制整个世界。
直到某一位在后世备受鼓吹的“大帝”将火药技术束之高阁,军械的更新换代称之为“奇淫技巧”,认为曾经勇猛的八旗骑兵依旧可以统治整个世界……
房俊站在战场之中,心思却早已飞跃万里,回到长安城外昆明池边那一处在当今世人眼中毫不起眼的枪炮局之中。
燧发枪的科技树并不难点亮,钢铁的质量已经足够满足枪管的要求,只要简易的镗床、铣床可以制造出来,燧发枪便可以大批量的生产。
届时,整个世界的战争模式将会发生彻头彻尾的转变。
排队枪毙的时代,将会提前一千年到来!
当大唐有着碾压整个世界的火枪、火炮制造技术,辅以日益强盛的国力,便再也没有能够抵挡大唐迈开扩张脚步的力量!
突厥?
昔日驰骋草原的王者,只要不想被大唐灭族,就只能西迁!
不停的西迁!
去塞纳河畔牧马、去多瑙河畔放羊,去阿尔卑斯山开拓牧场吧,用手里的弯刀与马鞭去那块肥沃的土地掠夺一块田地,在大唐的铁蹄未曾进入那里之前,突厥人可以肆意的生活着。
但是终有一日,大唐会追着这突厥人的脚步,踏足那一片土地!
那将是一场来自于异时空的复仇!
上一世我的祖先饱受的屈辱煎熬,这一世,吾将十倍还之!
耳边的呐喊,将房俊从思绪之中返回现实。
没办法,敌人太弱,居然让他身临战场亦有走神的空隙……
战场上,唐军安然如山,一波一波的箭雨犹如漫天飞蝗,肆意收割敌人的生命!敌人依旧前赴后继的扑上来,但是脚步依然迟疑许多,火把照耀之下,房俊锐利的目光甚至能够看到那一张张不满恐惧的脸,以及一双双迷惘的眼眸……
没有任何一支,能够在这样差距巨大的打击之下保持士气不泄。
当然,后世那一支被红色思想武装起来的军队不算……
敌人越来越近,唐军非但没有一丝半分的慌乱,反而各个精神振奋,舔着嘴唇,斗志盎然!
在唐军看来,远程打击算什么本事?
战阵之上沙场之中,那就得一刀一枪将敌人砍翻在地刺个透心凉,而后枭首割耳以为功勋计数,那才是真正的好儿郎!
一阵箭雨都给射死了,然后上去从死尸身上枭首割耳,那跟白捡的功勋有何区别?
大丈夫所不为也!
但再是不忿,亦是无奈,水师的操典之中清清楚楚的写着多种战阵方式,这等先是远程箭弩覆盖,杀伤敌人有生力量打击敌人军心士气的手段,乃是最基本的战术,谁也没胆子违背!
无视操典之上的战术,不先对敌人予以远程打击,反而一窝蜂的冲上去?
没人敢这么干。
水师军纪,任何一个士兵的性命都是无与伦比的,战争的胜利绝对不能依靠牺牲士兵的生命去争取,将领不说无视士兵的生命,哪怕是因为错误的战术导致士兵无谓的牺牲,战后都将被军法处严格审查!
若是情节严重,直接斩首都有可能……
敌人距离渐渐拉近,弓弩的威力已然大打折扣,弓弩手默默将弓弩放在身上,然后拔出横刀。他们是远程兵种,不会冲锋陷阵在最前方,但并不缺乏自保的能力,一旦短兵相接,亦能护卫军阵的侧翼,与主帅直属的殿后部队构筑其坚固的后防。
之前在侧翼的主力战兵则手持横刀长戟,与弓弩手交换阵地,站在刀盾兵的后面。
前排的刀盾兵则原地不动,只是一手持盾,身体微微侧过来,以肩膀低抵着盾牌,另一只手默默拔出横刀。
敌人转瞬即至。
冲天的厮杀声混合这杂乱的脚步,夹带着一股新鲜血液的味道,扑面而来。
“轰!”
朴氏军队狠狠的撞在刀盾兵的阵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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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盾兵因为是侧着身子,以肩膀抵着盾牌,重心非常稳固,因此轻松抗住敌人的冲击,然后趁着敌人立足未稳,另一手的横刀顺着盾牌与盾牌之间的缝隙,狠狠的刺了出去!
因为盾牌的遮挡,所以唐军刀盾兵并未看到自己面前的情形,这一刺只是按照操典之上的要求,尽可能的杀伤近身相接的敌人,以便于能够在起身之后,不被身边的敌人有机可乘。
但是效果非常好!
朴氏军队狠狠撞在刀盾兵的盾牌阵列上,犹如汹涌的海浪拍打在礁石上,声势很壮烈,但盾牌阵列坚如磐石,纹丝不动!
然后,后边的朴氏军队继续向前涌来,前面的便被挤得贴在唐军的盾牌上,等到一柄柄横刀从盾牌的缝隙之间刺出来,顿时有无数的朴氏军卒被刺了个透心凉,哀嚎惨叫之声响彻全城!
紧接着,刀盾兵们奋力用盾牌将敌人狠狠的撞开,起身,侧步,手里的横刀狠狠的劈砍下去!
“噗噗噗”
冲在最前面的朴氏军卒就像是豚犬一般被唐军肆意劈砍,偶尔一些兵卒及时举起兵刃抵挡,但是唐军雪亮的横刀就像是无数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轻而易举的便将朴氏兵卒手里的兵刃劈成两段,横刀余势未歇,狠狠的劈斩进朴氏兵卒的身体!
房家铁厂生产的优质钢刀,全面碾压新罗兵卒手中的那比生铁强不了多少的铁制兵器!
更何况唐军水师兵卒乃是经由募兵制层层选拔而来,各个身高都在六尺以上,膀大腰圆虎背熊腰,平素极佳的伙食所摄取的营养在不断的高强度操练之下转化成为肌肉,在个头矮小小鼻小眼的新罗士兵面前,完全能够以一当十!
单兵素质、军械装备、战术战略各个方面尽皆超出新罗士兵不知多少筹,这仗如何打?
等到后列的重装步兵踩着沉重整齐的步调缓缓压上,朴氏军队彻底崩溃。
完全就是虎入羊群、狼入猪圈!
朴氏军队以为凭借自身的悍勇可以逆袭唐军……然而他们所谓的悍勇,在唐军发起反击的一瞬间,便如同被铁锤重击的冰雕一般碎了一地。
甫一接阵,便溃不成军!
所有鼓起的信心与荣耀,在暴起的唐军面前,支离破碎!
看着冲在前头的袍泽被豚犬一般屠杀,甚至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刀剑劈砍在全身黑甲的唐军身上只能迸出几点火星,一丝半分的杀伤力都欠奉,耳边听着袍泽撕心裂肺的惨叫,后边的兵卒只觉得两股战战浑身冰凉,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掉头就跑。
这就犹如推到了多米诺骨牌,崩溃之势立时犹如雪山崩塌一般,席卷所有朴氏军队!
这些士兵丢掉手里的兵刃,转身就向后跑,唯恐跑慢一步,便被唐军衔尾追上,肆意杀戮。
朴氏军队溃散不要紧,连带着昔氏、杨山部两支部队遭了殃……
这两支部队正紧随在朴氏军队后面,向着唐军前进,以为可以等到朴氏军队与唐军两虎相斗之时,出其不意的穿插进唐军的阵列,取得最后的胜利。然而没想到朴氏军队的溃败来的如此之快,混乱的兵卒反身冲进这两支部队的阵列之中,顿时将整齐的队形冲得稀烂!
军队这种存在,当兵卒整齐列阵,踩着统一的步伐前进之时,会使得士气得到最大的提升,并且使得战斗力得到一加一大于二的加成,一往无前,纵然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亦敢冲上一冲!
然而当阵型涣散,士气低迷之时……大溃败随时随地都能发生!
面对唐军的悍勇,面对友军的逃窜,面对混乱的阵型,即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强军亦难免军心不稳。
更何况这两支军队之中厌战之人不少,士气本就低落,经由朴氏军队溃败下来的军队这么一冲……顿时无数人或是被裹挟或是趁机顺应潮流,一起向着城外溃散而去。
金庾信刚刚喘了口气,组织兵卒完成最后防御王城的防线,一回头,就发现刚刚还气势汹汹发起强攻的三方联军,只是转瞬之间,便陷入混乱,四散逃亡。
兵败如山倒!
被屁股后头的唐军追着砍杀,犹如兔子一样亡命逃窜……
所有金氏子弟都目瞪口呆。
刚刚这些朴氏军队进攻王城的时候猛的一批,各个如狼似虎凶狠剽悍,这怎地一转眼,对上唐军就好像变成了兔子?
欺负人啊……
金庾信心里也憋着气呢,自好歹也是新罗少婦、名媛趋之若鹜的人物,素来英俊倜傥潇洒不凡,刚才可是被几个平素自己正眼都懒得看的朴氏子弟追着砍,那狼狈至极的形象令他深感懊恼,此刻见到朴氏兵败如山倒,哪里能放过这等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当即振臂高呼:“朴氏逆贼倒行逆施,背弃祖宗,意欲占领王城灭绝金氏,吾等与之势不两立!诸位,随吾冲上去杀敌,为死去的袍泽复仇!”
“复仇!”
“复仇!”
朴氏与金氏作为新罗的“两极”而存在,素来面和心不和,表面上盟誓联合,暗地里的龌蹉几百年来从未断绝,若非顾忌彻底翻脸惹得朝局动荡被高句丽与百济那些扶余人有机可乘,老早就大打出手了,有你没我!
再加上今日之仇,不知多少金氏子弟倒在朴氏的刀下,哪里还能按捺得住?
在金庾信率领之下,只留下少部分兵卒把守王城大门,余者紧着随着金庾信朝着朴氏军队的屁股杀去!
于是乎,城内出现这样诡异的一幕——
昔氏与杨山部被溃散的朴氏军队裹挟,一路向着城外逃窜,金氏军队奋起余勇,衔尾追杀,逮着一个跑得慢的便是扑上去一阵乱刀,吓得朴氏军队哭着喊着拼命逃窜,而昔氏与杨山部之中纵然有一些兵卒不想跑,却也被大部队裹挟着,身不由己。
而唐军则慢慢悠悠,保持着严整的队形,放羊一般在后头吊着,朴氏军队中的军官隔三差五的组织起兵卒意欲堵截衔尾追杀的金氏,便会劈头盖脸的遭遇后面的唐军一阵箭雨。
几次三番,朴氏军心彻底崩溃,就连军官也不管不顾,撒开脚丫子向着城外一路狂奔。
只要逃出城去,天大地大,谁也抓不住……
*****
房俊一身甲胄,随着军队缓缓前行,头顶的红缨微微飘荡。
亲兵部曲护卫左右前后,一双双鹰隼一般的眼眸盯着四周,唯恐有敌人躲在暗处伺机刺杀,战场之上,再是如何小心翼翼都不为过。
毕竟房俊乃是水师的核心、灵魂,他若有事,就算水师占据了倭国、新罗的全部领土,亦是难恕其罪,不仅无法面对李二陛下的滔天怒火,更过不去自己心中的那道坎儿……
不仅仅是他一手缔造了这一支纵横七海所向无敌的水师,更因为在他的带领之下,水师肆虐大洋,在林邑、安南、倭国、新罗,尽皆兴风作浪翻云覆雨,在搅合得这些地区天翻地覆之时,更攫取了庞大的利益!
看似朝廷得到的利益最大,甚至国内那些门阀亦好处大大,但是论起来,首当其冲的水师却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
眼下,这支以往并不在朝堂大佬眼中的水师,却凭借着出色的战绩扬威异域,并且使得海上商贸之商税在朝廷税收当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渐渐强大至谁也不能忽视!
毕竟,海路贸易,较之陆路贸易无论在便捷性、运输量等等方面更占优势。
皇家水师,已由隋末唐初那一段无人问津的岁月里走出,重新绽放出耀目的光彩,注定会成为大唐军队序列之中当之无愧的巨无霸!
而这,会使得每一个水师兵卒都受益良多!
一名部曲在后面小步跑上来,到了房俊跟前,悄声耳语几句。
房俊浓眉一扬,道:“让他过来吧。”
“喏!”
那兵卒应命,小跑离开,不久便带着一个身穿长衫,头上套着一个巨大的帽子遮住半边脸的人来到近前。
房俊露出笑容,轻声道:“这一次,尔功勋卓著,稍后呈送陛下的战报之中,吾会为你请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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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闻言,浑身一震,摘下头上的帽子,单膝跪地,难掩激动之色,恭声道:“卑职多谢侯爷栽培!此乃卑职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房俊低头看着这个名叫廉宗的“韩奸”,淡然道:“此番,若非你在本官遇刺之后及时谏言,献上这顺水推舟将计就计之策,焉能取得现在这般功绩?在本官麾下,无论汉人亦或是新罗人,尽皆一视同仁,有功则奖,有过则罚,奖罚分明,才能人尽其用,尔不必谦虚。”
此人原本是新罗的商贾,因为一船自大唐购买的货殖在航行至对马海域之时遭遇飓风沉没,而欠下大笔债务,差点就活不下去。彼时正巧房俊在兵部组织人手秘密测绘高句丽、百济、新罗之舆图,大批兵部细作以商贾之身份进入新罗,阴差阳错之下,将其发展成为下线。
新罗人并未有多少“辰韩”土著,但凡在社会上有地位、有资产者,绝大部分都是来自半岛各处的移民。这些人先祖曾生活在箕子朝鲜、卫满朝鲜、大汉四郡的时代,接受汉人统治,至今未曾忘却,自诩“殷商遗民”,对于汉人天然亲近。
事实上就算是几百年后,新罗人后裔李成桂创建李氏朝鲜王朝,依旧无比崇慕汉家文化,以儒治国,制度尽皆照搬明朝,殿宇模仿紫禁城,彼时李氏朝鲜被世人称作“小中华”,李氏历代朝鲜之主尽皆为此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这便是文化的认同感。
自从与大唐兵部搭上线之后,廉宗获得了很多资源,一举成为新罗国内有数的豪商之一,成为诸多权贵的座上宾。因为其家族原本便与毗昙有着一丝半点的血缘关系,故此成为毗昙在商业上的白手套,可随意出入其府邸,倚为心腹。
房俊遇刺之后,正是此人前往求见,进谏了一个“将计就计顺水推舟”的计策,迷惑朴聿淹,鼓动毗昙,串联杨山部,一手缔造了新罗国内几大势力联手反抗金氏的局势。
正如在倭国做的事情一样,金氏固然亲近大唐,但是若不能切割它的实力,难免尾大不掉,即便是迫不得已献上国玺、禅让王位,私底下亦是不能甘心,必然要搞风搞雨。
这一场混战,金氏、朴氏、昔氏、杨山部,这几大新罗国内的势力尽皆遭受重创,自今而后,谁想存活下去,就不得不依仗大唐的支持。却又不能让某一方因为衰弱违背吞噬掉,这几大势力共存,才能相互牵制,一家独大是不行的,和谐发展才是硬道理,得讲民猪不是?
如此,大唐方能在新罗掌握主动。
眼下看来,效果极佳。
此刻城内大局已定,朴氏军队彻底溃败,一路向着城外逃窜,却被金氏军队与唐军衔尾追杀,死伤不计其数。这一仗,朴氏、昔氏、杨山部受创惨重,实力折损大半,而余下几个按兵不动的高墟部、大树部、于珍部、加利部、明活部等等,却是势力孱弱,无法对新罗局势造成影响,皆不足论。
“汝暂且先担任东大唐商号的一个管事吧,协助管理商号在新罗国内的货殖交易,等到长安那边陛下的赏赐下来,再另行安排。”
对于似廉宗这样的“带路党”,即便心里再是厌恶,也必须妥善安置。
因为这些人都是地头蛇,有时候发挥出来的能量,远远超过一支军旅,而且这等人没有多少节操,给一点甜头,便会美滋滋的给皇军……不对,给唐军卖命。
“多谢侯爷!侯爷爱护之心,犹如日月,卑职感激莫名,愿为门下走狗,赴汤蹈火!”
廉宗激动得浑身打颤。
“东大唐商号”啊!
现如今,七海之内谁不知这个由房俊牵头,有大唐皇帝以及诸多大唐境内的门阀世家参与的超级商号?
每一天,大海之上有无数的商船自华亭镇出发,前往林邑、安南、南洋、倭国等等国,将一船一船的丝绸、瓷器、茶叶、白纸等等奢侈品运至各国贩卖,回程之时则将各地特产运回华亭镇,输送到大唐境内,所获之利,不知造就了多少个富可敌国的豪商!
而这些商船,超过半数都悬挂着“东大唐商号”的旗帜……
那是怎样一个巨无霸级别的存在!
自己不过是一介新罗商贾,因为货船倾覆差一点走投无路,却因此走上了另一条光明的道路,可见之处,完全可以让自己达到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人生巅峰!
房俊缓缓颔首,道:“大唐包容四海,君临天下,绝不会因为汝身为新罗人便存在歧视。只需忠心王事,大唐自然不吝赏赐!”
“喏!侯爷之教诲,卑职谨记于心,战战兢兢,不敢一时或忘!”
“很好,去忙你的事情吧,跟本官在一起时间长了,难免被人发觉,对你的安全怕是有隐患。”
“多谢侯爷体恤,卑职告退。”
廉宗再次失礼,起身之后,大步离开,走向另一个方向,消失在深沉的夜幕之中。
房俊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摇头。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房俊在部曲护卫之下负手而行,向着王城走去房俊。
所过之处,留守在此的金氏军队各个神色复杂,肃立于道路两侧,眼神随着这位掌控着大唐皇家水师这一支强悍军队的侯爷而移动……
对于房俊,他们不知是愤怒还是感激。
若非有唐军悍然参战,恐怕今日金氏败局已定,普通的兵卒或许缴械投降向朴氏效忠就行了,但是军中的金氏子弟,却是难逃一死,而且是阖家灭门的惨祸,王位更迭、王权争夺,从来都不会脉脉温情。
然而,至金氏之所以有今日之厄,却又全是因为自房俊遇刺而起,若是没有此人,新罗亦不可能遭遇这等惨烈之巨变……
更何况,这些金氏子弟都知道,是女王陛下献上国玺、甘愿禅位,这才换来唐军的出兵干预。
自今而后,怕是世间再无新罗,唯有大唐的一个藩国……
……
站在王城正门之前,抬首看着这一座后世早已湮灭在历史之中的名城,房俊有些感慨。
记忆之中的历史,早已因为他的参与,完全变了模样。
这让他有些迷惘……
历史存在着无数的巧合与必然,每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细枝末节,都可能引起一场质变,正如一双蝴蝶的翅膀有可能引起一场风暴的道理一样,因为自己的存在,一千余年之后,新世纪的那个时代,必然是记忆之中有所不同。
那么,还会有自己么?
若是没有,那么自己现在置身何处?
重生?
穿越?
亦或是平行世界?
不是哲学专业出身的房俊,实在是搞不懂这早已超越他知识所能理解的范畴……
他甚至涌起一种情绪,不知如何去面对这个被他折腾得面目全非的世界。
夜色深沉,眼前的新罗王城静谧漆黑,黑暗之中,仿佛蛰伏着一只噬人的猛兽。
身后,王玄策走上前来,低声问道:“侯爷,是否要进城?”
房俊没有言语,定定的看了这座在他眼中比起大唐宫室简陋得太多的新罗王城,良久之后,才长长的吁出口气,道:“何必进城?经此一役,新罗元气大伤,国内再无阻挠大唐将之册封为屏藩之势力,明日一早,待善德女王安抚过新罗群臣之后,便将其连带着这座王城之内的宫女内侍,一起送往长安吧,让她在陛下面前敬献国玺,上表臣服。”
如无意外,善德女王的下半生,将会如同那些被俘的突厥可汗一般,在长安那座世间最繁华的城池里躲过,即便是死后,甚至都会在关中诸陵原择取一地,入土为安。
不过在房俊看来,这对于善德女王来说或许是好事。
历史上这位女王在大臣叛乱之后不久,便英年早逝香消玉殒,如今,或许可以在长安多多活上几年……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纵然失去了一国之主的身份,但是在长安优哉游哉的生活,或许才是那位看上去杀伐并不够果断的女王陛下最好的归宿。
“另外,行文大都督,令他安置好佐渡岛事宜,前来新罗坐镇。”
“喏!”
王玄策躬身领命。
他清楚,房俊是必然要随同善德女王一起回长安的。
严格意义上来说,房俊在新罗的所作所为,已然触犯国法,作为大唐的潜在盟友,却被房俊肆意插手折腾得兵荒马乱,追究起来,罪责不轻。新罗与倭国不同,倭国虽然屡次上表中原王朝以示臣服,但中原王朝从来都未将其当回事儿,是死是活,并无人关心。
当然,王玄策了解房俊之所以如此悍然插手新罗内政的动机,心里亦是无比赞同。
自周室以降,多少年了,都未曾有皇帝将自己的子嗣册封在新附之土、新得之国?
而周室之所以界定诸夏之版图,正是因为册封八百诸侯,安置在天下各处,使其拱卫京畿!
然而朝中对于册封皇子于新罗为王,却有很多持有反对意见。
这种事房俊不回去亲自参与,没人搞得定,论起对于李二陛下的影响力,放眼朝堂,无人能出房俊之右。
简在帝心呐……
房俊站在王城门口,转过身来,叮嘱道:“无论是新罗国内,亦或是高句丽、百济方面,都要严密监视其动向,万万不可大意。眼下高句丽早已将重兵调集至辽东,冷不丁的新罗依附于大唐,必然使其惊慌戒备,说不得便会出兵,打我们一个立足未稳。”
王玄策自然知道轻重,答道:“卑职省得,定然安排斥候细作,时刻关注高句丽与百济的动态,新罗国内的风吹草动,亦会严密监视。”
房俊看了看远处已然渐渐沉寂下来的战场,道:“走吧,回码头区,准备一下,明早吾便返回大唐。”
“喏!”
王玄策亦步亦趋,跟着房俊返回城东码头。
*****
倭国现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苏我家逆而篡位,引起倭国上下之强烈不满,尤其是各个封国,群情汹涌,怒而叱之!只不过因为先前武藏、出云等封国合并攻打飞鸟京未遂,反而被唐军横插一手打得落花流水,故此各个惊惧,未敢再一次组成联军讨伐苏我氏。
但是不敢讨伐,却不代表就此甘心!
自古以来,天皇传承不绝,从未有人质疑天皇乃是天照大神后裔的身份,故而千百年来,大家争夺的权利顶了天也不过是架空天皇号令群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然而现在,苏我氏悍然篡位,居然一举推翻了千百年来大和民族的信仰,使得天皇之传承轰然倒塌,堪称乱臣贼子、道德沦丧……
各个封国如何能服?
早知如此,我也行啊!
不知多少封国国主扼腕长叹,悔之不及,以往忌惮于大和民族之信仰,大家再是野心勃勃,也只能尊奉天皇为倭国之主,丝毫不敢起取而代之的心思,唯恐破坏了天皇传承,引得天照大神震怒,祸从天降。
但是现在看看,苏我氏也没怎么地啊……
这就不由得大家不懊悔了,倭国历史混乱,往前推个几百年,不知有多少家族部落曾经一时得势睥睨倭岛,若是大家胆子都大一些,哪里轮得到今日苏我氏攫取天皇宝座?
悔之晚矣!
只是苏我家攀上了大唐这条大粗腿,使得各个封国甚为忌惮。
据传说,飞鸟京一役,唐军各个犹如猛虎下山肋生双翅,张手便能召唤神雷,轰得武藏、伊贺等国联军里焦外嫩魂不附体,连抵抗的能力都没有,便溃不成军……这让封国们不敢造次。
及至大唐与苏我氏签署了协约,各个封国便蠢蠢欲动起来……原来大唐帮助苏我氏,只是为了寻求利益啊!
这就没问题了,苏我氏能给的,我们也能给啊!
甚至完全可以给的更多!
只要天皇的宝座到手,不管给多少,那也还是赚的多啊!
没见到本已被赶到虾夷岛冰天雪地里头的虾夷人,现在在大唐的扶持之下不仅恢复了祖宗的土地,而且割据一方,与倭国平起平坐了么?
于是乎,便有不少封国国主,暗地里偷偷遣人前往佐渡岛以及难波津,联络唐军高层,希望能够有机会得到唐军在政治、经济、军事等等方面的“指导”,加深战略合作。
若是能够支持吾等起兵锄奸、廓清寰宇,那么苏我氏那样的协约,咱们完全可以重新签署一份,再过分一些也没关系……
彼时房俊已然启程北上,前往新罗,做主的自然是苏定方。
苏定方这个人军事素质绝对顶级,但是政治素质就难免有些不够格,他感觉自己以前纵然功勋卓著,却屡屡遭受打压未能得到公正待遇,只是因为其为人木讷、不懂逢迎上司溜须拍马,那等空气一般被人无视的苦日子他一天都不想过了,所以一门心思钻研逢迎之道。
房俊是不需他费力讨好的,这位宰辅之子、皇帝快婿乃是他的恩主,看中的唯有他的军事才华,只要他能够兢兢业业办好房俊交待的事情,那边是最好的逢迎。
除此之外,他现在身为皇家水师都督,自然而然的便成为皇帝的家臣,有了这一层关系,若是不能借机舔溜一番皇帝,将皇帝给伺候得舒服了,岂不是失败至极?
可惜的是,他终究非是溜须拍马之人,这方面的才能无限接近于零,冥思苦想好久,才想出一个大多数人想必都会乐于接受的法子——送钱!
自己的家底,苏定方是没有多少的,一个连溜须拍马都不会的人,你能指望他多有钱?
但是好在佐渡岛有金矿!
虽然这金矿实际上都是皇帝陛下的,可黄金需要从矿坑里开采出来,然后还得经过冶炼矿石,懒散一些,一天出产十斤,勤快一些,一天出产百斤,这里头的差距可就大了!
只需自己兢兢业业,扩大佐渡岛的采金速度,到时候一船一船的黄金运抵长安,卸入陛下的内库之中,皇帝岂能不龙颜大悦?
于是,苏定方根本不管难波津那边房俊如何折腾,他认准了佐渡岛,吃住都在岛上,拎着鞭子驱赶着那些从倭国、流鬼国等地沦落至此的努力,日夜不休的开山采矿!
至于会不会因此导致矿工过度疲劳而丧生……苏定方是完全不在意的。
又不是唐人,谁管那么多?
既然是异族奴隶,是死是活他根本不放在心上,活着就给我干活,死了就想办法再买一批,反正现在虾夷人那边时不时的跟倭人发生冲突,但有俘虏,尽皆卖到佐渡岛来,奴隶多得是……
这不是苏定方草菅人命,而是自古以来,受到儒家文化影响的汉人就未将蛮夷当人看。
何谓蛮夷?
东方曰夷,被发文身,南方曰蛮,雕题交趾,西方曰戎,被发衣皮,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
如倭国、流鬼这些化外蛮夷,非是诸夏子孙,不过是两条腿的禽兽而已,是死是活,有什么关系?
一心求进步的苏大都督,已然化身“监工”……
接到房俊的命令,苏定方有些不爽,新罗那鬼地方有什么好折腾的?土地贫瘠人口稀少,又被高句丽与百济夹在一角,完全没有闪转腾挪的余地,只待百万大唐虎贲在陛下御驾亲征覆灭高句丽与百济之后,顺手将其灭掉就可以了。
现在却要调拨水师前往稳定局势,戒备高句丽与百济趁乱来攻,实在是浪费精力,最重要是耽搁自己求进步啊……
然而他一向视房俊为恩主,对其非常崇敬,自然不敢抗命不遵,当即召集兵将,留下十余条战舰以及五百余兵卒的一个校尉部,由校尉率领,固守佐渡岛,督促采矿。
自己则率领超过万人的主力舰队拔锚启程,前往新罗。
然而未等船队驶出港口,便发现一直无数舢板、尖头船组成的倭国船队浩浩荡荡的前来,将唐军吓了一跳,船头火炮的炮衣都扯了下来,就等着形势不对,立即开火!
苏我明太站在为首一艘战船的船首,冲着苏定方这边大喊大叫,只是距离太远,也听不清楚喊些什么。
苏定方松了口气,命船队放松戒备,然后派人驱使战船向前,将苏我明太给接到旗舰之上。
苏我明太跳上旗舰,见到苏定方,便上前拉住他的手,热情洋溢的说道:“鄙人给您送货来了!”
苏定方一头雾水,送货?什么货?
苏我明太裂开大嘴,笑道:“伊贺国助纣为虐,前两日被鄙人率领麾下兵将袭击,共俘虏男女青壮千余人,都给您送来了……”
苏定方先是目定口呆,继而一脸无奈。
因为他想起了房俊曾经与苏我明太约定的人口买卖,现在,他苏定方,堂堂大唐将军、水师都督,居然成了人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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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人的船只大大小小杂七杂八,乱哄哄拥堵在港口外的海面上,错非苏我明太亲自来到苏定方的旗舰之上,等于扣为人质,否则苏定方都以为倭人是不是发了疯,想要突袭水师舰队……
等到苏我明太一脸兴奋的在船头指挥着各条倭船上的兵卒将一个个衣衫褴褛的男女青壮驱赶到甲板上,苏定方看着那一船一船的“猪仔”,简直目瞪口呆。
奴隶,伴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一路挥洒血汗,从未离开过人们的视线。
自古以来,奴隶便是诸夏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夏商以降,秦汉以来,固然诸多王朝都曾限制奴隶买卖,但从未断绝。
大唐强盛,战无不胜的大唐府兵在李靖、李绩、侯君集等等不可一世的名将率领之下,追亡逐北横扫西域,击溃敌对力量的同时,亦缴获了大量牛羊牲畜以及人口。
而这些俘虏,绝大多数都会成为奴隶被发卖。
在大唐,胡人绝无人权。
大唐的儒家绝不同于后世那些被阉割了卵子的腐儒,他们也会宣扬和亲,不过是因为他们认为“夷狄非是中和之气所生,王教不能化也”,狄戎蛮夷不过是两条腿走路的禽兽,非人也。
这等情况下,身为文明人类,怎么能够去跟禽兽打生打死呢?这年头男尊女卑,即便是大唐,女人的地位也仅仅是比货殖稍稍高了那么一丁点儿,用几个女人便能安抚那些禽兽,何乐而不为呢?
只要禽兽别捣乱,我们关起门来发展自己就行了……
但是!
禽兽们如果给脸不要脸,得了女人还不消停,儒家学子亦不会忌惮于拎起宝剑跨上战马,引兵出塞给禽兽们一个狠狠的教训!
绝不可能给予禽兽们一个再次上演“五胡乱华”的机会!
在大唐,无论文官亦或武将,胡人等同于奴隶,这是共识……
大唐也绝不禁止奴隶买卖。
立国以来,有大量的官员、将领因为军功而受赐奴婢,曾有明文记载,武德年间,李大亮因为镇压辅公袥有功,“赐予奴婢百人”,旋即又“复赐奴婢二十人”,另外,世家门阀通过买卖、掠夺等等手段获得大量奴隶。
而等到中唐时期,天下最大的豢养奴隶的地方,乃是寺院……
唐武宗年间禁断佛教,官府勒令天下各处寺院之中转为良籍的奴隶数量,达到十五万之巨!
很难想象,就连口中“慈悲为怀”的出家人都不将奴隶当人,天下各处地主门阀功勋贵戚,得豢养多少奴隶?
自西域流入中原的胡姬,自南洋贩卖至大唐的昆仑奴,不计其数。
然而苏我明太运送过来的这些“猪仔”,却令苏定方鄙视不已……
一个个面黄肌瘦,身材矮小,无论男女,一阵海风都能给吹到海里去,就这样的,你也当不了奴隶啊!
怕是没干上两天活计,都得累死了,谁家会买这样的奴隶?
简直就是赔钱货啊……
可苏定方记得,房俊临行之前曾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跟倭人达成奴隶交易,这不仅仅能够赚钱,更重要的乃是逐步消灭倭人的人口,等到倭人人口凋敝,唐人移民大量涌入,过得个百八十年,这座本州岛岂不是兵不血刃的就成了唐人的天下?
说到逆境之中适应坏境的能力,普天之下,莫过于汉人者!
苏定方深以为然!
所以哪怕现在对苏我明太带来的这些奴隶十分厌弃,却也不得不开口问道:“足下哪里弄来如此之多的奴隶?这回,您可是要发一笔横财!”
苏我明太美的后槽牙都漏出来了,随口说道:“先前,伊贺与武藏等国,趁着吾家立足未稳,趁火打劫祸乱朝纲,固然被侯爷带着水师诸位勇士将之击溃,却焉能就此作罢?前些时日,鄙人率领麾下战兵,直入伊贺国内三百里,掠其百姓两千余,其中半数老弱妇孺尽皆杀掉,将千余青壮掳来,贩卖于阁下……”
说着,他腆着脸,搓搓手,试探着问道:“那个……只是不知,侯爷先前答允鄙人之事,大都督可否做得主?”
放在以往,这些俘虏抓获之后,自然是安置在自己的封地之内劳作。可是苏我氏将将取得天皇之位,各种事物一时之间尚未厘清,亦要安抚飞鸟京的众多大臣,族中子弟重新敕封之事,只能暂且缓行。
毕竟大和国乃是苏我氏之根基所在,若是因为大肆敕封土地而惹得其余大臣不快,导致刚刚平稳的证据再起波澜,实在是得不偿失。
故此,苏我明太的封地根本安置不下这么多人,若是卖给其他封国……倭国这些土包子,所出的价钱与房俊简直天壤之别。
苏定方看着瞳孔已经变成四方形的苏我明太,不由暗自嗟叹,怪不得侯爷常说“自己人对付自己人,那才叫真的狠”!
若是以往,苏我氏只是倭国一个豪强,这般四处劫掠奴隶的行为尚可以理解,可现在苏我氏逆而篡取天皇之位,乃是倭国名义上的共主,还要对自己的国人施以这等残酷之手段,不惜将子民掳掠而来卖做奴隶……
实在是有些丧心病狂。
苏定方忍着不悦,淡然道:“侯爷之言,某自然遵照施行,不敢有误。况且侯爷临行之前,便曾叮嘱于某,定要好生照顾足下,只是不知,足下这次共有多少奴隶,意欲售价几何?”
苏我明太一听,心道这房俊够意思啊!
“共有奴隶九百八十人,因为皆是青壮,所以这个价格……您看,是否能够高一点?”
苏我明太陪着笑,小心翼翼说道。
没办法,苏我氏眼下虽然篡取了天皇之位,大和国内各方势力亦因为苏我氏与大唐缔结了盟约,而甚为忌惮,不敢造次,只得捏着鼻子默认了苏我氏乱臣贼子的行径,然是依旧舆情汹汹,更兼有外部诸多封国蠢蠢欲动,亟需大量的钱财赏赐部署、购买粮秣,稳定局势。
可历代天皇的藏宝库已经被房俊给搬空,黄金珠宝统统拿走,就连丝绸、瓷器都付之一炬,国库更是空荡荡的可以跑老鼠,缺钱啊!
苏定方一手按着腰刀的刀柄,蹙眉瞅了苏我明太一眼,问道:“足下且说个数字,某自有思量。”
“那……”苏我明太眼珠子转了转,想到苏我氏现在缺钱缺得厉害,便将心一横,冒着得罪眼前这位大都督的风险,狮子大开口,道:“男奴千文,女奴五百文,如何?”
苏定方皱眉。
按理说,这等价格远超大唐国内的奴隶价格,不过想到房俊的叮嘱,与倭人开展奴隶贸易的初衷乃是遏制甚至消灭其人口,便觉得适当提高一点价格也无妨,总得给人家尝到甜头,这买卖才能长久做下去不是?
再者说,他现在每天从矿场那边收入几百斤黄金,眼前金光闪闪,曾一度被生活所迫的苏大都督早已开拓了眼界,由俭入奢易,几千上万贯钱,已经没有什么心思波动了……
“可!”
当即便应允下来,命人取来一千贯钱,交给苏我明太,道:“某对足下以诚相待,多出来的钱,便当做某送给足下的礼物,这等生意,往后还当长远的做下去,大家一起发财!”
苏我明太大喜。
他是个直肠子,没多少弯弯绕绕,时常头疼跟那些个满肚子鬼主意的唐人打交道,此刻见到苏定方这般爽快大气,顿生知己之感,拍着胸膛赌咒发愿:“大都督放心,倭国之内,所有不臣服于苏我氏的封国,都将一一遭受惩罚,届时所有俘虏,都将发卖给大都督,价钱好商量!”
苏定方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所有俘虏尽皆发卖为奴隶?
这位苏我氏的继任者大抵是被铜钱迷失了心智,若真是那般,你这倭国最后怕是剩不下几个人了,可别忘了,北边的虾夷人,正孜孜不倦的做着同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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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隶交割之后,苏定方命人空出几条战船,将奴隶们尽皆驱赶上船,每艘船都拍了足够的军卒看守,而后看着苏我明太欢天喜地的带着他的杂牌船队驶出港湾,鄙夷的笑笑。
在这个时代,国力的衡量,人口是最重要的基础。
没有人,土地如何耕作?
没有人,军队如何募兵?
没有人……称孤道寡者,去统治谁?
倭人固然性情乖戾,难以调教,但是如此短时,毫无长久谋划之智,也不知道侯爷却为何对倭人如此之忌惮,不惜如此大费周章费心谋算,甚至要扶持一个虾夷人,来控制倭人的发展……
不过他对房俊的能力、眼界都非常佩服,想来这倭人应当是有何他未曾发现的优点,反正这等谋算之事非他所长,一切按照房俊指挥行事即可。
当即,苏定方命令舰队起航,前往新罗。
*****
金城外码头,唐军营帐。
真德公主金胜曼趴在窗口,伸出青葱玉指将遮挡窗户的帘子挑开一道缝隙,一阵整齐的呼喊声便透了进来。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一队唐军兵卒正在营帐之间的校场训练,寒冬腊月,海风拂面有若刀割,但是这些兵卒尽皆袒露上身,只穿着肥大结实的军裤,一个个在严寒之中吐气成霜,却不畏寒冷,战意昂扬!
这些兵卒各个身高六尺开外,结实的肌肉强健的躯体,以及那股战天斗地的澎湃战意,即便是不知兵之人看上去,亦知道必然是天下有数的强军!
金胜曼看着唐军这般剽悍,心里沉沉的,扭头看着一旁正捧着一卷书册看得津津有味的善德女王,轻声问道:“姐姐,为何唐军可以如此强悍?依妹妹看,咱们金氏子弟的军队,若是硬碰硬的正面对抗,根本不堪一击……”
这令她甚是郁闷,无比失落。
起先,姐姐被迫身入唐军营帐,献上国玺、禅让王位,金胜曼虽然愤怒,却也能够保持镇定,认为眼下的局面危急,交好唐人乃是必要,只要能够让唐人出兵,镇压叛乱稳定社稷,虚与委蛇亦没什么不妥。
汉人的书她读过许多,“卧薪尝胆”的故事知之甚详,亦是无比推崇,在她看来,金氏一族只需向那勾践学习,忍辱负重休养生息,用不了几年便能够驱逐唐人,重现一统新罗。
不仅是她,恐怕大多数金氏子弟之所以同意善德女王的选择,亦是存了此念。
然而现在看着严寒之中操练的唐军,那种强悍到隔着数百步远依旧感受得到那股子剽悍之气迎面而来战战兢兢的气质,却让她的信心瞬间崩溃……
人高马大的唐军在单兵素质上远远胜过个子矮小、身材单薄的新罗人,再有如此剽悍的战斗意志加成,新罗人哪怕是数倍于唐军,亦不可能取得胜利。
更何况,唐军还拥有传说之中来自“雷神”赐予的力量……
善德女王闻言,有些依依不舍的放下手中的书卷。
没办法,承载知识的书籍历来是世间最奢侈之物,得之者往往将其束之高阁,只准许家中子弟最优秀者,方可研读传承,轻易绝不肯示于人前,更遑论暂借抄袭了。
即便是那些名人权贵,欲求谁家之书籍抄录,非但要搭上一个天大的人情,还得付出价值不菲的真金白银,即便如此,照样会遭遇拒绝。
大唐如此,新罗更是如此。
然而就在这房俊的营帐之中,却随军携带着一个巨大的木箱,其中书籍数十本,儒家、墨家、法家、兵家、阴阳家的著作皆有涉猎,怎不令善德女王惊喜万分?
她是个豁达之人,既然新罗已然走到今日这步田地,彻底依附于大唐乃是最好只选择,总比被野蛮暴力的扶余人吞并要好得多。
所以,心态渐渐稳定下来,便开始精心阅读这些举世珍惜的书籍……
站起身来,已然脱去凤袍换上一系轻便简约百褶长裙的善德女王,款款走到金胜曼身边,顺着窗帘的缝隙向外边看了看,轻叹一声,道:“痴儿,难不成心里还存着复国之念么?”
金胜曼咬着嘴唇,倔强道:“吾虽然身为女流之辈,且不敢忘记祖宗庙祀,即便今日不得不将国祚献于唐人以保全宗庙百姓,但复国之志,岂能断绝?”
身入唐军营帐,等同亲身为质,平素有些娇憨的真德公主性格沉稳下来,不再任性天真,无理取闹。
善德女王伸出纤手,轻轻婆娑着她乌黑顺滑的发丝,有些疼惜。若是以往,这个唯一的妹妹能够成长懂事,她定然欣喜万分,却绝不希望实在这等近乎于灭国绝嗣的打击之下,才懂得这些个道理……
她面有忧色,秀眸闪着光泽,轻叹道:“若是金氏子弟尽皆如你这般所想,恐怕新罗子民,世世代代无所安逸矣……”
汉人强盛,此乃不争之事实。
且看古往今来,纵然中原朝代更迭,王朝此起彼伏,其中即便有沉寂之时,四方胡族蛮夷趁机作祟,但是用不了几年,总会有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强势崛起,先前对其挑衅、阳奉阴违甚至起兵作乱之部族,尽皆遭遇严酷打击。
就比如大隋之强盛统御四海万国臣服,一朝江山板荡国祚断绝,谁能想到不过二十年间,又有更盛于斯的大唐强势崛起,兵锋之盛远及大漠草原、南洋诸国?
大唐之皇帝,被草原、塞外、大漠那些个速来狂妄自大不服王化之游牧胡族尊称为“天可汗”,战战兢兢亦步亦趋,连说一句狠话的都没有!
纵然是昔日控弦数十万的突厥,不亦是被生擒了可汗、摧毁了牙帐,可汗的大纛被剽悍的唐军踩踏于铁蹄之下,无数部族哭喊着遁往大漠深处,依靠大漠天险苟延残喘,甚至于一路向西慌不择路,试图翻越绵延无尽的葱岭,去寻找一块能够栖身的草场……
所以,即便是未来大唐衰弱,甚至灭亡,也必然会有一个更加强盛的王朝在大唐的废墟之上崛起,傲视天下,称霸整个已知世界!
新罗人若是甘心情愿的臣服于大唐羽翼之下,则必然会渐渐融入大唐,成为大唐的一部分,子民过上安稳祥和、幸福富庶的生活。
然而若是有野心家不断的鼓动新罗子民起来反抗,则新罗必然被大唐视为不可教化之蛮夷,世世代代,遭遇打压制裁。
就如高句丽那般……
自扶余人南下,建立高句丽王朝而起之时,就从来未曾断绝过中原王朝的制裁,几乎每一位引领中原王朝走上强盛的皇帝,都会讲目光投往辽东这块被蛮夷霸占的箕子故土、大汉四郡,以征服高句丽为毕生之志。
善德女王女王可以肯定,即便高句丽当年击退了大隋的百万大军,即便高句丽还能击退大唐皇帝的御驾亲征,但是总有一日,会彻彻底底的覆灭在中原王朝的兵锋之下!
而苦难的高句丽人民,则将在无穷无尽的战争之中,颠沛流离、无家可归,过着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悲惨生活,连一个太平世界的牲畜都不如……
金胜曼感受到姐姐的担忧惊惧,略有不解,抬眸问道:“姐姐在担心什么?难道金氏子弟矢志不渝的为复国而奋斗,拯救万千黎庶于水火之中,不是应当予以鼓励、并且万载传颂么?”
“傻孩子……”
善德女王婆娑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你怎知那些打着复国口号的人,有几个不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而是真正为了新罗子民着想?更何况,怕是用不了三二十年,将没有一个新罗子民会认为在大唐的统治之下,犹如水深火热之中,而是心甘情愿的臣服……”
金胜曼依旧不解:“可大唐是异族啊!纵然大唐再好,新罗子民又岂能让异族世世代代的统治下去?若是如此,千百年后,只怕世间再无新罗,血脉断绝矣!”
“唉……”
善德女王揽住妹妹单薄瘦削的香肩,这一对儿姐妹花一样的身姿窈窕,一样的花容月貌,并肩立于一处,恰似两朵并蒂莲花,引人入胜。
善德女王宠溺的看着妹妹,无奈说道:“然而新罗子民能有妹妹此念者,怕是万中无一。汉人几百年前就开始接受教化,开启民智,即便是田野粗鄙之人,一字不识,却也能张口而出‘誓不做亡国奴’,‘常思奋不顾身,而殉国家之急’这样的话语,深明大义,纵然晋朝之时‘永嘉之祸’,以及其后的‘五胡乱华’,中原地区十室九空,尸骸蔽野,血流成河,积怨满于山川,号哭动于天地,却依然有武悼天王那等不世之英雄横空出世,一纸杀胡令,无数汉家儿郎甘附骥尾,挥洒热血,前赴后继……而吾新罗子民,岂能有这样的魂魄脊梁?妄言复国,不过尽是一些自私自利之人煽动民意,妄图达成一己私心,却将万千黎庶陷入绝望之境地,为其陪葬罢了……”
金胜曼静静的听着,心中满是悲哀。
新罗人百余年前还是茹毛饮血的野人一般,为了生存与天地相争,弱肉强食乃是本性,何曾有诗书经义来告诉他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更要为了以后的长远利益,忍耐于眼前的不堪?
她本是个聪慧的女子,此刻褪去了天真与任性,立即便能够认识到姐姐的话绝无半点错误。
在大唐统治之下,在汉人文化的浸淫之下,用不了几百年,甚至只是一两代人之后,所有新罗子嗣后代,恐怕只知自己是唐人,而不知新罗为何物矣……
这是最彻底的征服,亦是最残酷的侵略!
然而很遗憾,唐人似乎完全可以兵不血刃的便做到这一点,彻彻底底的将“新罗”这个称谓变成历史,再也不复存在……
金胜曼咬着樱唇,秀眸眯起。
这一切,都是那个黑脸的大唐侯爵所设计的,此人奸诈狡猾,阴狠毒辣,若是新罗这个族群消失在人世之间,便是此人一手为之!
简直是魔鬼一般的人物……
不过,金胜曼此刻心中非但全无半点恐惧,反而充满了无穷战意!
你想让新罗彻底的湮灭在历史之中,成为史书上的一个符号、一段文字而已?
那就走着瞧!
这一刻,金胜曼秀眸闪亮,战意熊熊,粉拳紧握,胸膛挺起!
好在她不是穿越者,否则想必会说出“男人通过征服世界征服女人,女人通过征服男人征服世界”这样的话语来……
*****
营帐门外响起阏川的声音:“陛下,金法敏求见。”
善德女王轻轻拍了金胜曼肩膀一下,回身坐到书案之后,清声道:“宣他进来吧。”
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
眼下虽然并未正式禅让王位,但国玺都已经献了出去,自己自然再不是新罗之王,用“宣召”这样的词汇,难免不合适,只是多年习惯,一时间还未改掉。
“是!”
阏川应了一声,继而,营帐的门帘被掀开,一身素白孝服的金法敏迈步走进来。
金胜曼已然来到善德女王身后,定睛看着这个以往新罗王室之中容光焕发、意气飞扬的年轻俊彦,不知多少春闺少女的梦中人,已然是胡子拉碴、形容颓废,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很多岁,再无以往之荣光,一脸悲戚之色。
心中难免恻隐,不由得暗暗腹诽了两句……
都怪那个房俊!
若非是他,金春秋如何不得不自裁以谢天下,将所有的罪责归于一身,连死去都要背负“祸乱朝纲”之罪名,留下千古骂名于青史之上?
在她看来,金春秋愈是忠烈,房俊便愈是可恶!
金法敏却连看都未看他,来到善德女王面前,跪伏在地,嘶哑着嗓子道:“臣金法敏,见过陛下。”
善德女王幽幽一叹,伸出纤手,虚虚一扶,感慨道:“吾已非是新罗之主,这‘陛下’之称呼,以后还是不要再用为好。令尊的丧事,可曾准备妥当?”
昨夜,金春秋的死讯传至唐军营帐,房俊便准许金法敏返回府邸,为其父处理丧事。
金法敏一夜未睡,心情又极度抑郁悲愤,强打着精神说道:“多谢陛下挂怀,一切还算顺利。微臣此来,乃是有一事相求……”
善德女王正色道:“有何请求,直言便是,吾无有不允。”
且不说金春秋之忠烈配的上自己善待他的后人,单单说金法敏,本身便是金氏一族最出类拔萃的后起之秀,现在虽然金氏一族丢失了新罗国祚,但是阂族上下,尚需这等优秀人才去维护安置。
金法敏顿首道:“微臣想要将父亲藏于金氏祖茔,并且将父亲之神位,供奉于宗庙之内,承受金氏祖孙世代香火血食。”
丧葬制度,新罗与汉人几乎并无区别。
最是注重后代子孙的供奉,人死不可怕,但死后若是不能藏于祖茔、不能将神位供奉于宗庙,那简直死不瞑目。
对于旁人来说,这是在正常不过的请求,哪怕是身犯重罪的金氏子孙,亦常常会在临死之前,请求陛下宽宥,准许其死后归于祖茔,魂魄得以进入宗庙。
一般来讲,若非是十恶不赦之大罪,金氏家主往往会网开一面,准其所请。
有多少罪责,是一死仍旧不能洗清的呢?
然而,面对金法敏的请求,善德女王为难了……
金春秋自裁于家宅之内,不仅引起金氏一族的轩然大波,亦在阖城百姓之间造成动荡,一时间流言四起。不少不明真相的百姓都认为金氏与朴氏的这一次决裂,归罪与金春秋擅自缉拿朴聿演献于唐人面前,卑躬屈膝,气节全无,乃是大大的奸臣,害得女王陛下不得不在朴氏复仇的军队攻入王城之前,含泪将国玺献于唐人,寻求唐人之庇护,保全社稷宗庙……
以往朝野称颂的贤臣,一朝被打落凡尘,变成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名誉尽丧。
此刻若是准允金法敏所请,那等同于给金春秋昭雪;给金春秋昭雪,就等同于承认这件事情的罪责不在他的身上,所有的指责,将会由金氏这个宗族来承担……
正因为不忍家族蒙羞承受骂名,金春秋才会断然自裁,将所有罪责揽于己身,如此一来,岂非是金春秋白死了?
然而面对金法敏的请求,善德女王却不知应当如何拒绝。
明知金春秋死得冤,在其子的恳求之下,却不肯为其正名,不让神灵归于宗庙么?
明知金春秋求仁得仁,却要枉顾颜面,让其白死?
如何抉择,都是两难……
营帐内陷入沉寂。
金法敏跪伏在地,心中的怒火渐渐升腾,却勉励遏制着,因为他知道父亲一心求死,怨不得旁人。
然而,随着善德女王的沉寂越来越久,金法敏渐渐遏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了……
他抬起头,直视着善德女王的眼睛,嘶哑着嗓子问道:“陛下不愿么?难道,陛下不知家父乃是因何而死?”
善德女王叹了口气,温言道:“吾如何不知?令尊之忠烈,称得上旷古烁今,金氏一族,尽皆要承其之情,即便是百世之后,金氏子孙,亦要慕其名而心生敬仰……”
“百世之后?”
金法敏打断善德女王的话语,这是极其失礼的行为,但是他不管不顾:“敢问陛下,百世之后,还会有谁记得今日父亲为了家族而做出的牺牲?世人只知眼前,没有谁能够有洞悉百世的眼光,去揣测后世之事。现在,除去寥寥几人之外,世人皆知此次新罗之动乱乃是家父一手造成,甚至新罗国祚之丢失,亦会一并归罪与家父……百世之后,怕是父亲之名,将千夫所指,遗臭万年。”
善德女王并未因为金法敏的失礼而恼火,只是幽幽一叹,为难道:“可是,此乃令尊一心求死,甘愿为家族背负骂名,现在若是准许其神位进入宗庙,尔父所为,再无意义,岂非白白牺牲?”
金法敏眼珠子有些发红,梗着脖子,锵然反问:“所以,金氏一族,就能心安理得的躺在家父的尸骨之上,继续享受着荣华富贵,心安理得的将所有罪责归于家父一身,自己欺骗自己?”
在他看来,为家族而死,这并无不妥。
家族危难之时,总要有人站出来力挽狂澜,也总要有人站出来,做出牺牲。这个人可以是别人,也可以是他金法敏,更可以是他的父亲金春秋。
然而,大丈夫死则死矣,死后却不能葬于祖茔,魂魄不得归于宗庙,甚至百世之后依旧要承受骂名,这不行!
善德女王愕然。
她终于意识到,金春秋固然求仁得仁,金氏一族固然可以维系自己的名声,继续得到新罗子民的爱戴,但是金氏内部,却很有可能因为这件事,而出现严重的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