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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氏上层之中,对于金春秋之死,到底是如何看法?

    是心安理得,还是兔死狐悲?

    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极有可能产生极其严重的后果,就如同眼前的金法敏,其心中或许已然对家族产生了怨怼之意,充满了愤怒!

    然而善德女王却不知应当如何处理,才能将这个隐忧解决掉……

    看着善德女王沉吟不语,金法敏眼中掠过失望之色,顿首道:“是微臣莽撞,令陛下为难了……微臣告退。”

    说罢,站起身。

    善德女王依旧沉默不言,金胜曼欲言又止,却已经看到金法敏脚步坚定的走出营帐。

    出了营帐,金法敏站住脚步,仰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又看了看远处金城的城墙,心中既是悲凉,又是愤怒。

    父亲固然求仁得仁,甘愿为家族奉献生命,但是家族中那些人就能够心安理得的享受这一切么?自己甚至并未有过多的要求,亦非让家族为父亲昭雪,只不过是葬入祖茔,神位可以供奉在宗庙而已。

    如此固然可能会引起外界的猜疑,然而这等程度的猜疑又算得了什么?

    你都将国祚拱手献于大唐了,金氏一族再非新罗之主,非得抱着一个清白的名声有什么用?

    难不成还希望能够卷土重来?

    金法敏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想了想,抬脚向着房俊的营帐走去。

    倒得门前,对卫兵拱手道:“劳烦通禀一声,鄙人求见侯爷。”

    门前的卫兵皆乃房俊部曲,自是认得金法敏,知道这位金氏子弟与自家侯爷关系甚好,不敢怠慢,道:“公子稍候,某这就入内禀告。”

    金法敏客气道:“多谢。”

    那部曲转身入内,不久回转,替他掀起门帘,道:“侯爷有请。”

    金法敏拱拱手,抬脚进入营帐。

    营帐内,房俊正与苏定方站在墙壁上的一幅舆图之前,低声商议着什么,时不时在舆图上比比划划。

    金法敏走上前去,在房俊身后站定,拱手施礼道:“在下见过侯爷。”

    房俊停止了与苏定方的交谈,回身看着金法敏,温言道:“令尊的丧事操办得如何?若是有何为难之处,但请直言无妨。吾与令尊素有交情,本该前去府上吊唁,只是身在军营,皇命在身,未敢徇私,还望金兄海涵。”

    金法敏忙道:“侯爷说得哪里话?您能有这份心意,家父即便于九泉之下,亦足感快慰。”

    房俊扯着他的手,到一旁的书案便坐下,命人奉上热茶,问道:“金兄热孝在身,却前来求见于吾,定是有十万火急之事,不妨直言,若是吾能帮得上忙,绝不推辞。”

    金法敏捧着茶杯,整个人都暖了一下,不过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苏定方,犹豫一下。

    苏定方一愣,连忙起身:“某先出去,你们慢慢谈……”

    房俊摆摆手,道:“大都督不必。”

    而后笑看着金法敏,道:“大都督乃是正人君子,更与吾无话不谈,无论何时,金兄但讲无妨。”

    苏定方心中一暖,看向金法敏,若是金法敏坚持,他自是不会继续留下,他可没有窥视别人隐私的爱好……

    金法敏起身,冲着苏定方作揖,苦笑道:“非是有何机密之事,害怕大都督外泄,实在是在下觉得有失颜面,难以启齿,还望大都督见谅。”

    苏定方亦是还礼,连道无妨。

    待到重新坐下,金法敏苦笑一声,道:“其实今日在下前来,乃是为了求见陛下……”

    便将刚刚求见善德女王之事说了,对于要求善德女王准许其父葬入祖茔、神灵供奉于宗庙之事,亦是毫不隐瞒。

    房俊与苏定方听着,尽皆默然。

    这等事,实在非是他们这些外人能够置喙,人家都是金氏一族的子弟,如何取舍,自有章程。

    不过在房俊看来,这件事并无对错。

    金春秋求仁得仁,以一死替家族抗下所有罪责骂名,算得上壮烈,善德女王若是答允金法敏之请求,搞不好金春秋就得白死;而金法敏身为人子,为其父之身后名着想,希望能够葬入祖茔,亦是合情合理……

    清官难断家务事,就在于此。

    将事情先后讲完,金法敏道:“在下非是前来寻求侯爷的支持,此乃家事,不敢让侯爷费心。在下只是想要问一问……”

    说着,他看着房俊,有些心虚,犹豫了一下才道:“家族对家父不公,在下已然决定,待到家父丧事料理妥当,便告罪于宗庙,自此于家族断绝关系……自此以后,非是金氏子弟,不知侯爷当初的承诺,是否已然有效?”

    问出这句话,心中着实有些忐忑。

    以前他是金氏王族的子弟,且血缘乃是皇族嫡支血脉,只因其祖父获罪被消除王爵,由“圣骨”降为“真骨”,不复继承王位之资格,但是族内的地位,绝对不低。

    房俊举荐他进入大唐崇文馆学习,或许只是为了拉拢金氏一族,一旦他失去了金氏子弟的身份,恐怕房俊便不会费尽心思的给予他进入崇文馆的机会……

    但是对于一个新罗有志青年来说,能够进入大唐崇文馆,那几乎就是一步登天的机会,他岂会愿意白白错过?

    所以从善德女王那里出来之后,他并未第一时间赶回府中料理父亲的丧事,而是前来房俊这边,得到一个准信儿,方才安心。

    房俊闻言,就呵呵的笑起来。

    “想必,金兄是以为之前吾举荐你进入崇文馆,乃是为了拉拢金氏王族?”

    “额……难道不是?”

    金法敏一愣,干脆直言反问。

    房俊笑着摇摇头,霸气说道:“说句金兄可能不爱听的话,金氏王族,在吾眼中,不过是一群尸位素餐的土鸡瓦狗而已,大军压境,这些所谓的贵族,与豚犬无异!若说是拉拢,吾也只是在拉拢金兄,怜惜金兄之才华,今日结下善缘,异日或许能够让金兄助我一臂之力,如此而已。”

    金氏王族之中,唯有寥寥几人能够值得他去关注。

    善德女王是一个,因为她身份特殊,必须好生利用,才可以达到封建新罗的目的,金法敏是一个,此人之才华令他刮目相看,若是加以笼络,日后不难成为一个臂膀肱骨。

    至于金虞信、阏川之流,不过是莽夫而已,顶了天算是一个将才,而这等所谓的将才,大唐年轻一辈之中比比皆是,又何须为此去耗费心机笼络两个新罗人?

    另外,若是能够将金法敏拉拢过来,等于断去金氏王族的一条臂膀,此消彼长,何乐而不为?

    金法敏却已经感动得热泪盈眶!

    遭逢家变,他此刻心情极度低落,亦极度脆弱,先是被善德女王拒绝准许其父葬入祖茔,心灰意冷之际,却又得到房俊的肯定,前后之反差愈发强烈,令他涌起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于是起身,大礼拜之,略微哽咽道:“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侯爷光风霁月,心胸磊落,还请受我一拜!自今而后,吾金法敏,唯侯爷马首是瞻,但有所命,无有不从!”

    一揖及地。

    房俊忙起身将其搀扶起来,温言道:“你我交心,何谈其他?速速回去府内,料理好令尊的丧事,安排好家宅,三日之后,吾将返回大唐,汝可随行。”

    “喏!”

    金法敏应了,转身告辞离去。

    苏定方呷了一口茶水,不解道:“以末将看,金氏王族之中,数那金虞信最有才能,侯爷若是拉拢,为何不拉拢此人,反而要拉拢这么一个毛头小子?”

    房俊坐到椅子上,瞥了苏定方一眼,道:“金法敏今年二十有二,比吾大了三岁……”

    苏定方一愣,忙道:“侯爷乃是人中俊杰,百年罕有之俊彦,那金法敏焉能与您相比?那个啥……您知道末将不是那个意思!”

    没有什么是比在上司面前说错话更尴尬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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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苏定方面红耳赤的窘迫模样,房俊哈哈大笑:“大都督何须在意?正如你所言,某钟灵毓秀、文武双全,乃是汉家几百年不世出的奇才,早已超越了年龄的界限,可与圣贤为伍!”

    苏定方扶额无语。

    差点忘了,这个棒槌素来是个不要脸的……

    说笑几句,房俊道:“这个金法敏,以吾观之,其才华虽然尚未彰显,但胸中自有锦绣,比之金虞信、阏川之流,强出不知多少!即便是那位善德女王,亦是多有不如,假以时日,定然会成为金氏一族的中流砥柱,若是时运相济,一手中兴金氏一族,亦非没有可能……现在善德女王拒绝其所请,另其心生怨怼,已然离心离德,吾再报以肯定与鼓励,定可将其拉拢过来,起码与金氏反目成仇!说起来,倒是要感谢那位女王陛下,将族中之千里驹,一手推到我们这边,自断臂膀啊!”

    开玩笑!

    未来率领新罗统一三韩、纵横半岛,将大唐势力尽皆驱除的“文武王”陛下,难道不值得自己拉拢?

    倒是那位善德女王有眼无珠,心里藏着重返新罗振兴金氏的念头,为了所谓的家族名誉,不愿答允金法敏将其父葬入祖茔之请求,一手将这个金氏一族最最出类拔萃的人物推开,也几乎将金氏一族复兴之可能彻底葬送。

    当然,这也怪不得善德女王,纵然是天资绝顶之人,又如何能够拥有房俊这等穿透历史的眼光呢?

    毕竟,就算这世间所有的智者聚集在一起,也不可能有谁敢断言连继承新罗之王的“圣骨”资格都没有的金法敏,会成为新罗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

    苏定方闻言,郑重点头,表示认同。

    对于房俊识人之眼光,他是无比尊崇的,只看薛仁贵、席君买、刘仁轨等等被房俊简拔于微末之中的人才,便知其识人之能有多么厉害。

    故而,房俊说金法敏是金氏一族最出类拔萃的人才,苏定方半点都不质疑,早在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往后要对金法敏多多关照,结下一份香火情。

    他这上半辈子就是吃了耿直刚烈不擅钻营的亏,现在借着房俊的东风平步青云,自然应当未雨绸缪才行……

    “过几日侯爷返回大唐,可有何要紧之处叮嘱末将?”

    为房俊面前的茶杯续上茶水,苏定方问道。

    房俊端着茶水呷了一口,道:“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叮嘱的,金氏一族看似受创严重,但是其经营新罗数百年,早已根深蒂固,非是一时之挫折便能够沉沦下去。善德女王即将随吾前往大唐,在陛下面前敬献国书玉玺,上表臣服诚心依附,此乃金氏阂族之决议,料想亦不会有人敢于破坏,朴氏遭受金氏打压几百年,这一次势力又折损大半,怕是要一蹶不振,或许会派人前来与汝接洽,以求苟延残喘之机会,不要拒绝,亦不要公开答允,暗地里给予一些资助,不要留下口实,给金氏树立一个对手。至于杨山部等等六部族……若是乖乖听话,就当他不存在,若是敢跳出来搞事情,便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予以雷霆一击,杀鸡儆猴!”

    苏定方侧着身子,洗耳恭听。

    他这人固然耿直刚烈,却绝非愚蠢顽固,自然知道自己的长处在于行军布阵两军对垒,似这等攸关一国之内政,稍有失误便是沸反盈天之事物,绝非他所擅长,故而精心聆听房俊的意见,一字一句都记在心底,不敢或忘。

    “末将省的,侯爷只管放心。”

    房俊满意的颔首微笑,又叮嘱道:“要多派斥候探马,关注新罗边界,虽然以吾之见,高句丽与百济在这个当口必然向着北方辽东地界调兵遣将,不敢分心新罗,但是以防万一,要时刻掌握其动向!”

    “喏!”

    苏定方赶紧应命。

    房俊将新罗搅和的底朝天,更一举将新罗王位捞走,一旦新罗当真彻底内附于大唐,成为大唐的一个藩国,等于在高句丽与百济身后钉下了一颗钉子,使其腹背受敌,不能集中全部力量布放辽东,抵御来年开春大唐皇帝率领百万大军御驾亲征!

    若是其意欲在今年冬天便彻底摆平新罗,因而大举出兵,则正中大唐之下怀——新罗与辽东相距数百里之遥,且半岛上道路险阻通行不便,大军调遣费时费力,来来回回之间,便能折腾得军队苦不堪言。

    相反,新罗之存亡,大唐何须放在眼里?

    只要能够牵制高句丽与百济,战略目的便已然达到……

    说到底,新罗亦不过是大唐的一颗棋子而已,对于下棋之人来说,若有必要,兑子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平常……

    仔细想想,苏定方顿时悚然而惊,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

    自房俊率领水师前往流鬼国,却在半路忽然杀上佐渡岛,进而在倭国搅风搅雨扶持苏我氏造了天皇的反,又杀上半岛将新罗闹了个天翻地覆,无形之间,使得大唐之势力完成了对高句丽与新罗的包围。

    只待开展,大唐便可以水陆并举、兵分几路,以雷霆之势对高句丽展开全方位的打击,另其腹背受敌,难以应付……

    苏定方叹服不已。

    不仅仅是叹服于房俊的战略眼光,更叹服于他的手段。

    这等战略设计,朝中那些大佬想必也有人能够想得出来,但想出来是一回事,能否做到又是一回事!

    在此之前,谁敢相信只是凭借一支水师耀武扬威,便能对倭国、新罗之内政横加干涉,仗没打几场,人没死几个,就能轻松的达到这等战略目的?

    乖戾残暴之倭国,山高地远之新罗,就像是两个智力不足的孩童一般,被房俊准确的抓住软肋,随意揉捏……

    怪不得连皇帝都要赞其一句“宰辅之才”!

    既有卓越之能力,又有帝王之圣眷,还有深厚之背景,更与太子交情莫逆,偏偏还如此之年青……这等人物,是迟早要入主政事堂,成为宰辅之首的存在!

    未来的大唐,便是房俊的棋盘,任其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苏定方暗暗打定主意,自今而后,唯房俊马首是瞻,自己定然要好好的抱紧了这条大腿,且不说封候拜将指日可待,单单以他的性情,得省却多少迎来送往谄媚赔笑的心力憔悴?

    只需抱紧这条大腿,便能一劳永逸!

    房俊笑了笑,道:“命令兵卒张贴布告,明日一早,将刺杀大唐侯爵未遂的奸贼朴聿演明正典刑,欢迎新罗百姓前来观斩!”

    “喏!”

    苏定方急忙领命。

    将朴聿演明正典刑枭首示众,乃是应有之义,不如此,如何彰显大唐之不可侵犯,不如此,如何震慑新罗屑小?

    想要吓唬猴子,必然是要宰一只鸡的……

    *****

    房俊的奏疏由水陆送达华亭镇,再由华亭镇经由驿站一路送抵长安,李二陛下在太极宫审阅之后,便将几位宰辅以及朝中大臣召至两仪殿,商议对策。

    两仪殿内燃着地龙,大殿四角又摆放了炭盆,炭火正旺,又有燃着檀香的青铜兽炉,轻烟袅袅,檀香幽幽。

    李二陛下穿着一身常服,坐在御座之上,吩咐内侍将早已抄录的多份房俊奏疏分发给诸位大臣,仔细阅览。

    鸿胪卿李孝友看过奏疏,愤然道:“简直胡闹!那倭国固然非是大唐藩属,但是其天皇屡次上表朝廷,以示臣服,更多次派遣国内僧侣、学者远赴长安而来,实乃温厚之乡、礼仪之邦,然房俊强占倭国岛屿,又肆意凌辱其国尊严,更搞出什么租借……简直荒谬!世间哪里有租借几百年的土地?分明就是房俊蛮横霸道,以刀剑凌辱之!大唐国威,神威赫赫,焉能被这等暴戾之人利用,以之欺压良善,使得吾大唐上国之威仪受损,礼仪之美名蒙垢?!更别说其纵兵于新罗国都滥杀无辜,悍然插手新罗之内政,若是不予以严惩,大唐何以对天下诸国交待?长此以往,恐怕四周睦邻,尽皆人心惶惶,畏吾大唐如豺狼虎豹矣!”



    李孝友神情激愤,一番长篇大论,将房俊之所作所为批得狗血淋头,总之一句话,此獠实乃穷凶极恶之辈,恶意破坏大唐与睦邻友邦之融洽关系,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不严惩不足以肃法纪,不严惩,就无法对周边邻国交待……

    话音一落,殿上群臣脸色都不好看。

    程咬金心直口快,首先按奈不住,冷笑道:“吾追随陛下一生征战,身背数创,却从来不知,吾大唐行事,何须向那些蛮夷豚犬交待?!”

    大唐以武立国,天下承平未久,朝堂之上尽是戎马倥偬征战沙场的武将,即便是那些文臣,亦是各个身手不凡,上马皆能冲锋陷阵,挥刀杀敌!

    他们追随李二陛下,以武力荡平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股烟尘,以武力追亡逐北一雪渭水之耻辱,以武力横扫西域使得唐军之步伐重新踏上昔日汉家足迹……

    这些人,马革裹尸,血染征袍,何时需要对任何人交待?

    非我族类,尽皆豚犬而已,若有不服,必将刀刃相向,哪里用得着什么交待?

    然而现在,居然有人在大殿之上堂而皇之的叫嚣什么“如何交待”,且还是李唐皇族子弟……

    尉迟恭一张黑脸更是黑如墨炭,瞅也不瞅鸿胪卿李孝友,冲着李二陛下便施礼道:“末将谏言,陛下应当驱除李孝友鸿胪卿之官职,既然是皇族子弟,还是让其好生在家里待着,多多为皇族繁衍子嗣吧。”

    李二陛下一张脸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瞪着李孝友的目光仿佛择人而噬的猛虎……

    这脸被人家给打的,“啪啪”响!

    言下之意,你们皇族是不是过上好日子,就忘了以往朝不保夕夙夜难寐的苦难了?

    既然如此,那也请别出来害人,乖乖的躲在家里生孩子吧……

    吏部尚书、江夏郡王李道宗不干了,瞪着尉迟恭,怒道:“老黑炭,有话好好说,这般阴阳怪气,骂人呐?”

    尉迟恭“嘿”的一声,翻了个白眼,针锋相对道:“骂人怎么了?该骂就得骂!就算是你江夏郡王若是说出这等混账话来,某也照样骂!你待怎地?”

    李道宗气的不轻,狠狠的瞪了李孝友一眼,扭过头去,不搭理尉迟恭。

    李孝友后背冷汗直冒……

    几乎殿上所有文武大臣都瞅着他面色不善,连皇帝的眼神都阴仄仄的,可他就弄不明白了,难道自己说错了?

    大唐乃礼仪之邦,素来以教化万民为己任,周遭邻国尽皆感受大唐之王化,方才能够从野蛮落后之后走出来,大家携手奋进,共创幸福美好明天……

    可现在房俊所作所为,哪里有一丝半点教化之意?

    强盗都没有他这么狠!

    长此以往,四周邻国对于大唐“畏威而不怀德”,那如何体现大唐的天朝上国威仪?与突厥、吐蕃、吐谷浑等等蛮夷又有何区别?

    诚然,他与房俊素有积怨,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但是他对天发誓,他真没有趁机打击报复啊!

    李孝友战战兢兢,躬身施礼道:“陛下明鉴,微臣赤胆忠心,所思所虑,皆为大唐着想,固然与房俊素有恩怨,却绝无公报私仇之心意……”

    话说一半,岑文本已然向皇帝说道:“陛下,微臣认为,这等话题并不需要争辩、讨论,徒费口舌而已……还是议一议,房俊奏疏是所言,新罗善德女王亲自赶赴长安,即将献上国术玉玺,请求大唐敕封一位皇子继任新罗之主这件事吧……”

    李孝友差点被憋得吐血,顿时面红耳赤!

    老贼!

    当吾死人乎?!

    这般视若无睹,是可忍孰不可忍!

    身为皇族子弟,李孝友纨绔习气并不少,只是自从年前接任鸿胪卿之后,大加收敛,此刻被岑文本的无视气的血涌上头,怒斥道:“老匹夫,欺人太甚!”

    此言一出,殿上一直微臣插眼的大臣们,便纷纷摇头叹息。

    陛下之意,是要多多扶持几个皇族子弟,在九卿之中担任要职,提升皇族的影响力,大家自然无可无不可。封建天下,皇帝乃是天下之主,整个天下都是李家的,谁能有意见?

    只是这个李孝友明显不是付不起的阿斗,身为鸿胪卿,却能够说出那番近似于软弱的话语来,也不知屯兵天下各处的府兵将领们听闻,会是何等反应。

    鸿胪寺掌管一切对外事宜,素来与军方穿一条裤子,双方利益相同,仗打得越多、打得越大,自然利益就越多,否则天下太平河清海晏,还要军队和鸿胪寺干什么?

    可惜呀,这位皇族子弟,连自己的指责都没有弄清,连屁股应当坐在哪里都不知道,便急吼吼的发表自己的政治主张……况且,你这番近乎于软弱的调调儿,陛下能听得进去?

    咱们这位皇帝,今年虽然修身养性,可是骨子里依旧是那个“三千破十万”、意欲御驾亲征的铁血君王!

    在皇帝心里,唯有不停的征战、不断的征服,才能够让他距离“千古一帝”的梦想更进一步,你现在劝他要对邻国怀柔以地……

    呵呵,你咋不劝狼吃草呢?

    或许那个更容易一些……

    果不其然,皇帝显然对这个宗室子弟忍无可忍,厌弃的挥了挥手,淡然道:“汝先退下,回家好生反省。”

    李孝友浑身一颤,脸色煞白,却不敢忤逆皇帝之言,只得耷拉着脑袋,灰溜溜退出大殿。

    “唉!是某有些想当然了,人才难得,纵然是揠苗助长,亦是不成器呀!”

    李二陛下有些郁闷。

    为何同是长安城中的纨绔子弟,房俊可以一朝醒悟便浪子回头,扬蹄奋进,似李孝友这等宗室子弟,却往往难堪大任,无一是处?

    叹息一声,李二陛下道:“回头,政事堂重新拟定一个鸿胪卿的人选吧,鸿胪寺干系重大,定要一个老成谋国之人,方可契合国家之政策,协助诸位宰辅料理军国大事。”

    “喏!”

    岑文本与一直闷声不吭的李绩齐齐起身应命。

    李二陛下摆摆手,让两人坐下,这才说道:“诸位说说吧,对于新罗女王请求内附于大唐,并且请大唐敕封以为皇族子弟继任新罗王位之事,有何看法?”

    这件事,其实先前已然有所争议,赞同者与反对者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也就暂时搁置,并未有所决议。

    谁成想房俊这厮率领船队出去耀武扬威的转悠一圈儿,把这个难题又给重新提上了议程……

    然而毕竟有所不同,以往是大唐要求,难免有趁火打劫强人所难之嫌,现在则是新罗请求,人家心甘情愿,若是不准,反而有可能伤害了盟友的感情,拒人于千里之外……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眼神湛然的看着诸位大臣,心里略感爽快,满朝文武,还是房俊这个棒槌贴心呐!

    当年他下诏封建天下,其中固然包含诸位有功之臣,有筹功之意,但是更主要的却是私信作祟,意欲将自己的儿子们都能敕封建国,自己亲手打下来的江山,儿子们尽皆有份,不至于除了太子之外余者一无所有,最终闹得因妒生恨,兄弟阋墙。

    结果却被大臣们齐齐否决了……

    这件事,一直是他心中块垒,总惦记着是个事儿。

    这一次他又以长乐公主之封爵明明佐渡岛,以此试探群臣,没想到群臣尚未有所反应,反倒是离得最远的房俊闻到味道,主动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皇帝自然心中快慰,睥睨着殿上群臣,心中忍不住在想:论起逢迎拍马、阿谀奉承之道,不是我瞧不起谁,你们都是渣渣……

    瞧瞧人家房俊是怎么办事儿的?

    大军压境,挑拨离间,将新罗祸祸得主动上表臣服,愿意内附,并且主动提请敕封大唐皇子前往新罗继任!

    你们不是说朕觊觎邻国之领土,以暴力慑服,非是明君之道么?

    现在人家新罗女王找上门来要求朕去觊觎她的领土,你们还有和话说?

    大臣们自然也能看到其中之区别,所有无论赞成与否,都在心里头快速转着各种念头,组织着措辞,盘算着利益,一时之间居然无人答话……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述求,官场之上,尤其如此。

    清官如此,奸佞亦是如此。

    大臣们面对任何一项决议,所表达出来的态度,绝非单纯的以对错、善恶来评判,那样的官员不能说没有,但绝对凤毛麟角,悠悠历史长河之中,偶尔出现那么一两个,注定要载入史册,成为传奇。

    最起码,贞观一朝,便没有那样的“纯臣”……

    纵观贞观大臣,“能臣”遍地,但是“清官”却没有几个。长孙无忌、萧瑀、高士廉、岑文本之流,能力卓越,为帝国的富强稳定做出了不朽之贡献,但事实上,这些人尽皆为了各自家族、势力的扩大发展,殚精竭虑,无所不用其极。

    即便是房玄龄这样的君子,亦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兢兢业业、夙兴夜寐固然是真,但是官场之术玩得贼溜,谁也捉不住一丝半点的把柄,故而才能人脉通达,屹立不倒。

    或许,唯有马周算的上一个“纯臣”之赞誉……

    大殿上沉默良久,岑文本才出声道:“新罗内附,乃是其女王所提请,现在更亲自赶赴长安而来,意欲向陛下当面敬献国玺、递交国书,请求大唐敕封一位皇子,前往新罗继任王位,陛下若是拒绝,岂非是寒了善德女王一心崇敬大唐之心,寒了新罗百姓期盼天朝怜悯体恤之情?故而,微臣以为,陛下应当赞同。”

    他是朝中少有的一如既往的抱紧皇帝大腿的大臣,盖因其家族势单力薄,在关陇贵族、江南士族冠盖如云的朝廷之中,必须左右逢源方能确保自身地位,与其如此,还不如紧跟皇帝的步伐,亦步亦趋来得好。

    皇帝的心意,满朝皆知。

    他现在摆明车马支持皇帝,算得上是立场正确……

    李二陛下心里舒坦,面上却平静如水,淡淡的扫视了一眼群臣,问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略微沉吟,而后道:“侍中之言,老成持重,老臣并无异议。”

    作为关陇贵族的扛把子,长孙无忌此言,算是代表朝中关陇贵族出身的官员公然表态。

    事实上,作为与李唐皇室关系最亲密的势力,关陇贵族们是乐于见到皇室子弟分封天下的,君不见李二陛下的皇子之中,哪一个跟关陇贵族不是有着亲密的关系?

    一旦李二陛下诸子分封天下,大家的利益便能够立即扩展到各个封国……

    只不过历史上诸多封建天下的王朝,到了最后没有什么好下场,所以才会在当初反对李二陛下的“封建天下”之政策。

    没人愿意见到一个蒸蒸日上的帝国,却因为一个错误的政策开了历史的倒车,最终陷入分裂与内战之中。

    这亦是攸关自身利益的大事……

    但是现在形势却有所不同,人家新罗女王哭着喊着要求内附,要求敕封大唐皇子为新罗王,凭什么不能成行?

    长孙无忌话音刚落,尚书右仆射张行成便反对道:“赵国公之言谬矣!大唐威重四海,固然靠的是无敌之军旅,但是马上打天下可以,却怎能马上治天下呢?微臣之见,对于新罗女王前来长安请求内附之事,应当予以驳回,并且多加恩重,以化其心,责令大唐皇家水师于新罗扶持金氏一族,肃清叛乱,助其稳定朝政,则必然使得新罗百姓感受到大唐之煜煜天威,诚心敬服。反之,若是强加皇子于新罗为王,则必然使得新罗百姓忧惧加深,心生抵触,此后数年,必然反抗不断,使得帝国焦头烂额,靡费大量军费在那苦寒贫瘠之地,实在是得不偿失……”

    巴拉巴拉一大篇,到了最后才是重点——新罗苦寒贫瘠之地,取之何用?

    实则,张行成亦是无奈。

    山东世家的共识,是要一路紧跟房俊的脚步,扶保房俊成为宰辅之首,将其培养成为山东世家在朝中的代言人。张行成固然已经身为尚书右仆射,但是他这个宰辅,说的话有谁听?

    不过是沾了关陇贵族与江南士族明争暗斗两败俱伤的便宜而已,没人将他当回事儿……

    但是封建诸王与周边藩国,却是与山东世家的利益严重违背的!

    关陇贵族的依仗是军功,是一路扶保李唐皇室擎天保驾的开国之功,追求的是永不停歇的对外战争,以此来维护各自的根基、

    江南士族靠的是在江南根深蒂固的统治基础,尤其是以梁朝后裔萧氏为首的簪缨世族,在江南拥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普通百姓中只知当地陈谢袁萧、顾陆周张等等士族,却不知大唐皇帝何人者,比比皆是。

    而山东世家依靠什么存活于世、发扬光大?

    隋末以来遭受朝廷打压,诗书传家、经义无双的山东世家在朝中一片荒芜,官职最高的便是白捡了一个尚书右仆射的张行成,还没有任何影响力……没有朝中大臣去争取利益,山东世家便难以在政治上有所述求,恶性循环之下,形势已然岌岌可危。

    所依仗者,无非经义之底蕴而已。

    然则,自从隋末以来,无数山东世家的有识之士,已然清晰的意识到纵然掌握着全天下史书典籍的最终解释权,在学术上占据着独一无二的地位,但是没有响应的权力,在人家的棍棒刀枪面前,最终也只是嚷嚷几声罢了,人家不搭理你,你扯破了嗓子也白搭……

    但是就算明白了这个道理有什么用?

    权力都被分割得差不多了,盘子就这么大,狗崽子又这么多,人家都占了好位置,谁会让你吃一口?

    山东世家也很绝望!

    谁叫自己当初站错了队,没有搭上李二陛下这艘大船呢?

    没办法,唯有死死抱住儒家经义这条大腿,顽固到底,希冀与时来运转,当儒学能够重新崛起,山东世家必然卷土重来,而孔颖达编撰《五经正义》,曾一度让山东世家看到了儒学振兴的希望,但是接下来连续的对外战争,却将这股风潮扼杀在摇篮里……

    新罗内附,张行成并无意见,他也左右不了。

    但是敕封皇子前往新罗继任王位,这就是他不能接受的了。作为儒家学子在朝中官职最高之人,维护儒学正统是他的天然职责,这比钻营官场重要一百倍!

    儒学的正统是什么?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做君主就应该像的样子,做臣子就应该像臣子的样子,做父亲就应该像父亲的样子,做儿子就应该像儿子的样子,这样才能纲常有序、乾坤在位!

    简单来说,那就是天下万民各司其职,别动不动的就“下克上”,就“逆而篡取”,安分守己、各谋其政,天下才能安定,国家才能繁荣。

    所以,当年山东世家支持占据了名分大义的李建成,而不是更锐意进取、更野心勃勃的李二陛下!

    在张行成看来,这是正义,是道统,是必须用生命来捍卫的真理!

    似房俊这般动不动就将别的国家搅和得乌烟瘴气,大臣造反弑杀天皇,女王不得不禅位让贤献国内附,分明就是违背了儒家正义,这如何能行?

    若是天下尽是这般行事,儒家赖以生存的道统就彻底崩溃了……

    反对是必须的!

    哪怕是房俊提出此议,也必须反对!

    然而,满朝文武,却尽皆对此不以为然……

    首当其冲的便是李二陛下。

    试想,他这个皇位便是“下克上”“逆而篡取”得来的,儒家鼓吹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岂不是否认他皇位的合法性,甚至公开指责他是个“乱臣贼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二陛下黑着脸,眼中凶光闪烁,瞪着张行成:“依你之见,新罗前来内附,这等开疆拓土、将大唐威仪扬威天下之事,反而要将其拒之门外了?”

    他心中怒意升腾!

    儒家也好,法家也罢,你们有什么主张,朕不管!

    关起门来在家院子里头叨叨几句,即便是骂朕,也无所谓!

    但是将你们那一套拿到朝堂上来,意欲影响国策,更给朕套上一个框框,告诉朕这么不能做、那个不能做,否则就是祸国殃民,就是倒行逆施……

    做梦去吧!

    真当朕年岁大了,提不动刀了?!



    张行成一脑袋汗!

    他如何不知自己乃是违逆皇帝的意志而行,如何不知皇帝已然暴怒于心,他即将面对的便是狂风骤雨?

    然而,身为儒门学子,必须坚守自己的道统!

    身为山东世家的子弟,必须坚守自己的立场!

    “陛下明鉴,子曰:不学礼,无以立。何谓‘礼’?礼者,敬人也,敬人者,人恒敬之。如今新罗内乱,其女王束手无策,求助于大唐,意欲献上国祚以诚其心,此举固然诚挚,但若是吾大唐欣然纳之,与趁人之危何异?与礼不合。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大唐天威赫赫,四海咸服,自当以礼仪道德威压四方,而非是凭借兵戈甲利震慑群伦,志所谓多行无礼必自及也,其是之谓乎!”

    言罢,起身离席,一揖及地。

    李二陛下鼻子都快气歪了!

    多行无礼,必自及也?

    无礼的事做多了,必然会殃及到自己头上?

    简直混账!

    一介匹夫,只知道抱着老祖宗的观点抱残守缺,张嘴闭嘴“子曰”“诗云”,不懂与时俱进,不愿鼎革改新,腐儒尔!

    李二陛下黑着脸,呵斥道:“汝是在诅咒李唐乎?”

    张行成吓了一跳,赶紧拜服于地,大声辩解道:“微臣岂敢?只是一时失言,触怒陛下,还望陛下降罪!微臣忠心耿耿可鉴日月,愿为陛下千秋大业披荆斩棘,更愿为帝国万世强盛死不旋踵!”

    伏在地上,张行成悔的差点想要给自己一个嘴巴!

    怎么就口不择言,说出“多行无礼,必自及也”这等浑话呢?

    看来,自己当真不是混官场的料啊,满肚子的诗书经义,但是朝堂之上论及阴谋诡辩,却是一身本事无处施展……

    同时,他心中亦有疑问,得不到解答——为何自从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在历代帝王心目中无往而不利的儒家思想,在隋炀帝、当今陛下这等君王面前,便被弃若敝履、不屑一顾呢?

    儒家思想主要是提倡礼,所谓的礼就是要有长辈之分,尊卑之分以及贵贱之分,如果这些等级秩序能够分得非常清楚,而且每一个人都能够做到自己等级之内的事情,这样就能够促进一个国家的发展,就不会造成混乱的局面。所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成为了儒家心目当中最理想的一个社会状态,如果违背了这一个社会现象,那么就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样才是最好的管理方式。

    如此学说,对于那些要维护正统的人来说,简直就像命根子!至于平民百姓,只是“儒先亿度而言之,父师沿袭而育之,小子朦聋而听之”,“万口一词”,“千年一律”,方才“从众而圣之,亦从众而事之”,自然河清海晏天下大同,帝王垂拱而治,自可比肩三皇治世,彪炳千秋……

    可为何这些雄才伟略的帝王,就是不听呢?

    一旁,长孙无忌岂能错过此等良机?

    当即起身离席,参拜启奏道:“陛下,蛮夷畏威而不怀德,此之谓粗鄙不通文明也。右仆射意欲对蛮夷施以王化,不啻于对牛弹琴,智者所不为也。大唐制霸天下,靠的便是兵革之利,故而四夷臣服,趋之若鹜。两晋名仕清谈成风,诗书文章风流百世,然而最终,却是蛮族南下肆虐中原,神州赤县尽染腥膻!故而,吾大唐若想称霸四海,昌盛百世,就必然轻文而重武,常备兵戈,厉兵秣马,不得有一时之疏忽!劝谏陛下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仅仅以仁德便能安天下者,实是包藏祸心,有妄图颠覆大唐社稷之嫌,望陛下明察秋毫,予以严惩!”

    殿上群臣,大多数颔首附和。

    大唐以武立国,威压四夷,自然要保持尚武之风,若是转向文治,以仁义道德来约束蛮夷……且不说蛮夷根本不听,大殿之上绝多数以武起家的大臣、武将,如何保证各自的利益?

    若是房俊在此,怕是会立即给长孙无忌点个赞!

    儒家那一套,早已不是汉初之时董仲舒领导的推崇“大复仇”之时的思想,以董仲舒为首的“公羊学派”激进之学说尽皆没落,代之而起的,便是“君权无限制,贵贱各有别”,玩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一套的“谷梁学派”……

    历史证明,没有了“大复仇”之激进思想,讲究“宗族情谊”、“亲亲相隐”的儒学,除了培育出一代又一代的豪强宗族鱼肉乡里之外,便是对外的无限妥协!

    蛮夷是个什么东西?

    两只脚的禽兽而已,总不能禽兽咬了你一口,你还非得要回去吧?

    若是如此,人与禽兽有何分别?

    咱们有章服之美谓之华,礼仪之大故称夏,关起门来“亲亲相隐”,社会和谐,圣天子垂拱而治,重现三王治世指日可待,何必搭理茹毛饮血的蛮夷呢?

    那些蛮夷不知礼仪、不懂廉耻,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他们打过来,送个女人和亲就好了,再不行就给一点金银财宝,总比那人命去跟蛮夷拼好吧?

    完全没必要啊……

    这就是汉朝之后,儒家的正统思想。

    一代又一代的,渐渐腐蚀了汉家的尚武之风,阉割了炎黄子孙的壮志豪情!

    故而,纵然中原王朝数次鼎盛冠绝全球,却再也不见“直捣龙城、收复河朔、奇袭高阙、扫荡漠北”的卫青,更不见“直曲塞,广河南,破祁连,通西国,靡北胡,追亡逐北,封狼居胥”的霍去病!

    长孙无忌代表的固然是关陇贵族的利益,但是在民族发展的大方向上,却是一条无比光明的道路。

    当然,世家门阀的骨子里自私自利的本性,使得他们只顾及眼前和己身,才不会去管什么家国天下、民族传承,一旦局势危机,操刀子就引起内战,祸乱天下……

    张行成战战兢兢,摘去头顶梁冠,拜服于地,哑声道:“微臣死罪,不敢自辩,唯陛下乾纲独断,绝无怨言!”

    长孙无忌是谁?

    那是皇帝的大舅子,曾经与皇帝并肩作战、亲密无间、言听计从的男人!

    纵然现在对其有所疏远,但是其身后关陇贵族的影响力,足以使得皇帝不得不做出违心的决定!

    更何况,长孙无忌的指控太严重了!

    包藏祸心、颠覆社稷?!

    整个封建社会,这就是一条谁也不能碰触的底线,谁碰谁死!

    若是别的罪名,皇帝或许会命有司严加调查,但是碰触到江山社稷,别管有证据没证据,只要皇帝认为你有,杀无赦!

    事关江山皇位、宗庙社稷,哪怕再是仁慈的皇帝,也绝对不能姑息!

    至此,原本的利益之争,已然转变为礼仪形态之争。

    这是生死之争!

    张行成也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刚烈和坚定,绝不退让!

    要么,皇帝选择长孙无忌,亦或是他背后的关陇贵族。

    要么,支持他张行成,以及他身后的山东世家。

    然而,这似乎并不难以抉择……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仅仅犹豫了几个呼吸的功夫,便沉声道:“右仆射张行成,沉疴难返,精力萎靡,难以胜任繁冗之政务,准许其致仕归乡,荣养身体……政事堂诸位宰辅,稍候提议右仆射之人选,再于朝堂商议吧。”

    张行成心头一片悲凉。

    果然……

    山东世家,如何比得过关陇贵族的影响力呢?

    纵然陛下打压门阀之决心再是强烈,也绝不可能在这等情形之下,一意孤行的驳斥长孙无忌。

    只是可惜呀,自己这个被整个山东世家抬举起来的尚书右仆射,连一年都没坐稳,便被“致仕归乡”,颐养天年了……

    当然,他也明白,若是皇帝当真意欲将山东世家打落尘埃,那么此刻就不是“致仕归乡”了,而是责令三法司,对自己展开一场彻底的审查。

    纵然一时跌落尘埃,但山东世家依旧还有机会……

    或许眼前这位皇帝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但是太子文雅,上位之后,说不定便会注重内政、松懈武功,届时,或许便是山东世家崛起之时!



    朝堂之上一片沉寂。

    大臣们看着张行成挂冠离去,步履蹒跚,难免心头涌起兔死狐悲之感……

    张行成是个君子,这是毫无疑问的。

    隋末之时,张行成是从于河北大儒刘炫,被乡间官吏因其体局方正、宽厚仁德举为孝廉,在谒者台担任散从员外郎,隋亡后又效力于王世充所建立的郑国,授为度支尚书。武德九年,李二陛下继位,被召入朝中,授为殿中侍御史,深得李二陛下赏识,升任给事中,参与朝中大政方针的议论……

    然而,今日一去,半生拼搏付诸流水,一生抱负化作烟云。

    这就是朝堂,这就是政治,无论利益之争亦或是理念之争,都是这般冰冷冷残酷无情,一着不慎,便是坠落悬崖,粉身碎骨。

    长孙无忌并未因为张行成被罢黜而感到窃喜,他心里明白,今日皇帝罢黜张行成,其一是执政理念不合,其二则是为了安抚关陇贵族。

    现在关陇贵族能够契合皇帝的执政理念,那么将来呢?

    毫无疑问,随着时间的推进、时局的发展,关陇贵族的利益与皇权必将产生激烈的碰撞,或许就在本朝,或许在太子登基之后,双方定然会发生一次剧烈的冲突。

    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

    无可避免……

    长孙无忌幽幽叹了口气,颇为无奈。

    他又何尝愿意看到那一天的到来呢?

    只是人在朝中,身不由己……

    张行成被罢黜,新罗内附之事,已然板上钉钉。

    剩下来,便是商议到底由哪一位皇子前往新罗,继任新罗之主的王位,但这必定是一个复杂的过程,诸多势力为了各自的利益,将会明里暗里展开无数的试探、对话、摩擦、甚至争斗……

    *****

    江南的冬天,阴冷潮湿,一旦太阳被乌云遮蔽,便似乎有一种浸淫到骨子里的寒意侵袭而来。

    吴淞江上,江水滔滔。

    阴暗的天气并没有将码头上的脚夫、杂工、商贾隔阻在房舍之内,沿着江堤十数里,人群密密麻麻,各个踮着脚尖,眺望着远处浊浪滔滔的吴淞口处……

    “怎么还没到?”

    “着什么急,今天这么大的风,江水已然如此汹涌,海里得是如何险恶?即便是水师的大船,也得降速缓行。”

    “话说,水师现在是不是已经天下无敌了?”

    “那还用问?放眼天下,那个国家的水师能够咱们大唐这般规模?自陛下登基以来,兵革之利,冠于天下!”

    “拉倒吧!水师之所以有今日,恐怕跟陛下没什么关系吧?陛下都没怎么管,若非有房二郎,谁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组建起一支这等规模的水师,并且将之操练得天下无敌?”

    “没说的,壮哉房二郎!”

    谈论起房俊,人群隐隐有一阵骚动,尽皆赞誉无数。

    当然,难免有唱反调的……

    “呿!不过是一个纨绔子而已,若非仗着有一个好老子……”

    当即便有人怒目相向:“放的什么屁呢?市舶司、盐田,那一项不是利在千秋之善政?即便是古之名臣,怕是亦难有房二郎之功绩,你看哪一个纨绔子有这等能力?”

    唱反调的自然不服:“若非有一个好老子,凭什么能尚公主,凭什么未及弱冠便高居庙堂,身为六部尚书?放眼天下,才华横溢之神通比比皆是,难道这些人就比房俊差了?还不是出身不行,未能为陛下简拔于微末之间,踏足于青云之上!故而东方朔曾有言:用之则为龙,不用则为虫!如此而已!”

    这人扬着下巴,言辞犀利,对房俊鄙夷轻视之色,尽显无疑。

    然而下一刻,他便立马傻眼……

    这番话好似捅了马蜂窝一般,原本事不关己的百姓、商贾,纷纷转过头来,对其怒目而视!

    甚至有几个人神色不善,撸着袖子挤开人群,向他这边靠过来……

    “喂喂喂,干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这华亭镇还有没有王法?”

    这人脸都白了,急忙出言恐吓。

    然而并不好使……

    身边有文士打扮的人便幸灾乐祸:“小子,祸从口出的道理都不懂?那房二郎岂是你这等无知小儿可以随意臧否的?更何况,此处乃是华亭镇,这些人要么就是房二郎封地的庄户,要么就是码头上的脚夫,要么就是承其恩惠的商贾……人家在倭国租借岛屿、港口,更签署协约,使得大唐商贾可以随意进出倭国,所获之利乃是以往之数倍,甚至十数倍!你在他们面前指摘于房二郎,岂不是找死?”

    那人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恨不得自己给自己一个嘴巴,这张嘴怎么就这么欠呢?

    见到神色不善的几个人继续向他这边靠过来,那人急忙摆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恰好这时,人群中有人欢喜叫道:“回来了!回来了!”

    远处江水交接之处,陡然出现一朵洁白的船帆,继而,无数的船帆仿佛平地涌起的白云,陡然跃上江面,一朵连着一朵,转眼便连成一片,汹涌澎湃,遮天蔽日!

    “回来了!”

    江堤之上,爆出一阵惊天的欢呼!

    皇家水师实行的是募兵制,军中兵卒大多数都是江南本地贫苦人家子弟,此番水师出征,在倭国、新罗闹出好大的动静,家人难免担心,是否历经了数次大战?自家子弟,可否能够安然归乡?

    尤其是成亲未久的妇人,抱着婴孩,翘首以盼,又是期盼,又是忐忑。

    万一待会儿交到自己手里的,是军中官吏代写的遗书,或者是一些贵重的遗物,那该如何是好……

    少倾,水师船队已经犹如奔腾的骏马一般,在江面上劈波斩浪迅疾而至,一面一面洁白的船帆,宽大结实的船身,船首蒙着炮衣的火炮,以及……列队站在船舷两侧,傲然肃立,挺胸抬头,对着岸上百姓施以军礼的水师官兵!

    当战舰之上的号角声“呜呜”响起,直冲云霄,江堤上的百姓、商贾叫着、跳着,激动兴奋之情难以自已!

    唐人尚武,军功第一,最是崇拜开疆拓土、扬威域外的英雄!

    而眼前这支水师,有着当世最大、性能最好的战舰,可以遨游大洋,劈波斩浪!有着威猛无俦的火炮,可以远隔千步之外,开山裂石、城倒墙颓!

    更有着天下最精锐的水师官兵,可以远渡重洋开疆拓土,可以冲锋陷阵灭国无数!

    正因为有着这支水师,华亭镇才能如此兴盛,百姓们才能靠着勤劳赚取钱财,过上富裕的日子;也正是有这支水师,唐人才能继大汉之后,再一次在外族面前耀武扬威,所有前来大唐的异族,尽皆弯下脊梁、卑躬屈膝!

    刚刚出言不逊那年轻人看着江面上疾驰而过的水师舰队,船舷两侧那威武雄壮的水师兵卒,感受着身边百姓如同沸水一般滚烫的热情,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道:“娘咧!房二这个棒槌牛气得很呐,怪不得在长安一副皇帝老大他老二的嚣张样子,这特娘的要上天呐……哎呀!谁打我!”

    冷不丁,后脑勺被人打了一下,他一捂头,转过身,怒气冲冲的想要看看谁敢打他,哪知道刚转过身,眼前一花,一只硕大的拳头在眼前急速扩大,稳稳的锤在他的鼻梁上!

    “砰!”

    一声闷响,年轻人顿时蹲下,头晕眼花,鼻血长流。

    紧接着,一阵拳脚雨点一般落在他背上、身上,耳中听得有人愤怒的大叫:“这个肉滋滋的混球,居然敢辱骂房二郎,作死哉……”

    旁边还有交好的。

    乒乒乓乓。

    一顿拳打脚踢,不顾头脸,年轻人又是悲愤又是惊惧,捂着脑袋蜷缩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一时之间也不知有多少人参与痛殴……

    年轻人只能在心里喊:娘咧!都给老子等着,迟早让你们好看!



    舰队驶进军港,百姓、脚夫们怀着激动的心情渐渐散去,但是商贾却没走。

    这些走南闯北的商贾最是眼明心亮,分明见到了舰队最后跟着的一艘艘货船……水师出征,为何会带着货船?只有一个答案,此行获得了大批缴获的物资!

    这可是大肥肉啊!

    自古以来,军队缴获的物资不知道滋养了多少豪奢天下的富商,一般情况下,这等缴获物资皆会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发卖,毕竟军队不是商贩,不可能也没工夫去跟商贾斤斤计较讨价还价,若是在军中有人脉,那么恭喜你,无数的钱财等着你!

    当初李靖率领大军北击突厥大获全胜,缴获的牛羊俘虏数以十万计,关中多少商贾一夜暴富,积累下十世家财?

    所以,军队的缴获,历来便是商贾们眼中最肥的肥肉,没有之一!

    只是当船只尽皆进入军港之后,却迟迟不见有华亭镇的官员出面,兜售缴获物资……

    房俊自然看到了成群结队的商贾,这些人像是苍蝇盯上血肉似的,一个个贪婪的嘴脸明晃晃的挂着“我要发财”的字样。

    不过,这回还真就没有什么缴获……

    自倭国运回来的黄金早已运到长安,新罗王城却是不曾踏足,毕竟人家不仅是要内附,更要禅让王位,总得给人家留一些家底吧?再者说,往后若是当真敕封皇子前往新罗为王,到了地头发现新罗库府空空荡荡,被他劫掠一空,这可就算是结仇了……

    所以,此行之缴获基本为零,至于舰队后面的那些货船,装载的皆是苏我明太贩卖而来的倭人奴隶。

    不过这些奴隶他并不打算发卖,眼下大唐各地都开始轰轰烈烈的基础设施建设,修筑水利沟渠、营造道路城池,总不能都让大唐百姓去干吧?一些危险的地段,完全可以让奴隶拿命去填……

    因此,这些奴隶他会带去长安,交给工部与少府,由他们具体安排。

    *****

    回到久违的衙署,泡在滚烫的热水里,海上航行带来的疲惫尽数驱散。

    房俊觉得原主的身体素质简直好的出奇,不仅身强体健力能举鼎,恢复能力更是一流,无论多大的疲累,只要稍稍歇息一阵,便能立即恢复体力,生龙活虎。

    于是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事情不是你弄得猛、弄得深就行的,一味猛打猛冲,反而会适得其反。

    有的时候,一些花架子,更能让人甘之如饴……

    跑了个热水澡,换上一套整洁干爽的常服,简单的用过一顿膳食,便沏了一壶茶,慢慢的呷着,等着水师整顿一番,派遣几艘战船押送那些努力,同时护卫他返回长安。

    门外传来脚步声,至门口处戛然而止,然后想起裴行俭的语声:“卑职有事启禀。”

    “哦,进来吧。”

    房俊放下茶杯,看着裴行俭自门外走入。

    此时的裴行俭,早已褪去了当初的青涩,那个豪横河东、纵马长街的纨绔子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面容俊朗、沉稳干练,步履之间沉缓有度,眉目之间精明凌厉。

    颇有几番未来明相的风采……

    房俊深感欣慰,没有什么是比历史上的名臣在自己的调教之下,一步一步绽放出本属于他的光彩,更让人感到愉悦的事情了。

    “守约,快坐,喝茶。”

    房俊亲自给裴行俭斟茶,满脸微笑。

    裴行俭受宠若惊,连忙上前,侧着身子坐在房俊对面,双手接过茶杯:“多谢侯爷……”

    然后浅浅的呷了一口。

    房俊惬意的坐在哪里,微笑问道:“最近市舶司发展的如何?”

    裴行俭恭声道:“一切顺利,原本江南士族出身的商贾们各个埋怨商税繁重,说什么市舶司与民争利,乃是乱国之政,朝廷若是不加遏制,改弦更张,恐怕民心涣散,天下板荡……结果陛下一纸诏书,全天下尽皆征收商税,那帮平素跳来跳去的家伙,反倒是不吭声了,乖得不得了。盖因侯爷攻略倭国、新罗,为大唐货殖打开了广大的通道,只需将大唐寻常之货物贩卖至倭国、新罗,以至于南洋诸国,所获之利,便是以往之数倍乃至于十数倍。这等情形之下,谁若是再敢不安分,一旦被市舶司吊销其海贸之执照,损失则必然以万万计,谁敢不听话?”

    海贸的执照,就是悬在天下商贾头顶的一把刀,谁被吊销了执照,便再无海贸之权利,那等损失,谁也无法承受。

    而江南士族支持的商贾,乃是天下最财雄势大的一群,只要他们安分守己,余者皆不足虑……

    房俊冷哼一声,道:“这帮人吃惯了嘴,到了嘴里的肉就不想往外吐,帝国上下,人人平等,种地需要纳税,养船需要纳税,畜牧需要纳税,为何偏偏经商就不能纳税?还不是那些个世家门阀高官显贵们在背后支撑,天下商贾经商之所得,十之七八最后都流入那些人腰包。就不信他们为了区区商税,还敢扯起造反不成?”

    商税,自古以来就是朝廷征收的难点。

    别看自管仲收鱼盐之利、徼山海之业开始,商税便成为统治者垂涎的肥肉,事实上及至汉朝盐铁官营,也并未真正使得天下商贾缴纳所应承担的赋税,盖因商贾固然低贱,但是其背后却尽皆是高官显爵、世家门阀予以支持,朝廷想要收缴商税,那便是与这些人口中夺食,于是便鼓捣出什么“与民争利”之类的说辞鼓动天下,好像只要朝廷征收商税,那便是与天下人作对……

    三百六十行,照章纳税,那是每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凭什么你商贾就能例外?

    眼下商贾以及其背后的支持者,固然因为贪图海贸而不得不忍痛割肉,但是房俊相信,只要机会出现,这帮贪得无厌之辈,必然会在此跳起来,联合抵制商税。

    这是社会问题,也是法制问题,更是体制问题,一时半会儿的,房俊也解决不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最起码眼下汹涌而来的商业大潮,能够短暂的吸引世家门阀的目光从土地上移开,暂缓土地兼并带来的压力,给广大百姓一个喘息的时机。

    待到手工业真正兴盛起来,天下大部分财富再不是尽皆产于土地,那时候才能真正解放劳苦大众……

    裴行俭继续说道:“今岁华亭镇的百姓收入喜人,虽然周围多是滩涂盐碱地,水稻的种植面积不过三千余亩,但亩产尽皆达到三石以上,算得上是丰收。而庄户们在家中纺织羊毛布,收入却是田地产出的五倍以上!现如今,华亭镇的羊毛布不仅远销周边诸国,甚至销往运河两岸,尤其是北地商贾,今冬干脆只贩卖羊毛布便赚的流油!”

    闻听,房俊甚为欢喜。

    发展手工业,是使得农民摆脱土地束缚的必要手段。

    只要手工业发展起来,农民即便失去土地,已能够有一个谋生的方式,甚至比种地的前途更好!长此以往,失去土地的农民干脆转而进入城市,从事手工业,农村的人口大量减少,以往贪婪苛刻的地主老财们就得懵逼——空有良田万顷,却无人替他耕种……

    土地是肯定不能闲置的,怎么办呢?

    只能减少佃租,来吸引农民为他耕种土地。

    这就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终究有一天,当地主老财们发现耕种土地的利润远远不及从事手工业、畜牧业等等生意,他们便会将祖祖辈辈都死死钉在土地上的目光移开。

    当他们不再为了土地,而去迫害、压榨农民,新的时代便到来了……

    当然,想要达到这个目标,需要朝廷持之以恒的政策,以及大唐一如既往的对周边诸国保持威压,使之成为大唐商品的倾销地,获得庞大的利润。这个过程有可能是二十年,有可能是五十年,甚至是一百年两百年……

    但只要今日种下种子,终有一日,会收获果实。

    裴行俭忽而顿住,想起前来的目的,道:“侯爷,先前水师返航之际,与江堤之上发生一起斗殴事件,当事人尽皆被官署羁押,经过审讯,乃是因为受害者出言不逊,诬蔑于侯爷您,左右百姓气不过,将其摁倒在地,揍了一顿,只是流了一点鼻血,伤势并无大碍,只是那人却不肯离去,非得让几个百姓赔偿汤药费……卑职见那几个百姓皆是庄户,都是熟人,家中也并不富裕,且又是听闻有人出言诬蔑于侯爷,这才仗义出手,这等情形应当予以鼓励,故而便由镇公署出钱,赔偿了事。”

    房俊点点头。

    虽然从裴行俭的话语之中便听出他有所偏袒,但一方面是自己人,一方面是外人,又非是严重之后果,如此处理,倒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法理不外乎人情,谁又能真正做到秉公执法、毫无偏袒?

    只是看着裴行俭神色有些古怪,房俊不禁好奇,问道:“还有后续?”

    裴行俭苦笑道:“侯爷英明……那被打之人得了赔偿,依旧不肯离去,且自报家门,乃是姜谷氏后人,此次前来华亭镇,乃是欲寻到侯爷,以报横刀夺爱之仇!”

    房俊两只眼珠子瞬间瞪大!

    姜谷氏?

    这可是上古族裔啊!

    然而……横刀夺爱一说,却是从何而来?



    姜谷,这是房俊自聿明氏听来的姓氏。

    其渊源或许没有聿明氏那般长久,却也差不了许多。上古之时,聿明氏作为君王供奉的与上天沟通的神职人员,不事生产、不予劳作,君王便赐予其几个部族作为仆从,精心伺奉。

    后来,聿明氏便为这几个部族赐予姓氏,其中便有姜谷、东里、子桑……

    及至周氏分封天下,神职渐渐衰落,追求天人合一,战胜自然、融合自然的聿明氏逐步流荡与草莽群山之间,离世而索居,愈来愈像是哲学家与数学家、物理学家的合体,继承了聿明氏诸多传承的姜谷氏则渐渐兴起,钻研占卜、玄学、五行之学说,受到世人尊敬,于诸侯之中左右逢源,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都拜求门下,希望得到姜谷氏的一支灵签。

    只是其行踪飘忽,族人低调,含有载于史册典籍之上……

    房俊有些挠头。

    不过他与聿明氏关系亲密,而聿明氏又与姜谷氏关系亲密,换而言之,就等于他与姜谷氏关系也亲密……

    “把他叫来,某见上一见。”

    房俊吩咐道。

    一则算是朋友,再则,自己怎么就对这个素未蒙面之人横刀夺爱了?

    横刀夺爱呀!

    这么有成就感的事情,两世为人,还真就干过……

    “喏!”

    裴行俭起身,出去喊人。

    似他这等年纪,并未听闻过姜谷氏之威名,只是觉得这个姓氏蛮稀罕的,不多见……然而这个时代讲究传承,除非绝嗣,绝不会更改姓氏,似以后动辄君王赐姓这等事甚少发生,以避讳之由改名换姓者,更是绝无仅有。故而,多么稀奇的姓氏都存在,不足为奇。

    少倾,裴行俭便带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

    这人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级,比房俊略大,但是唇红齿白相貌俊秀,乃是时下最流行的小鲜肉类型,予人一种比皮肤微黑的房俊显得年轻的感觉,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混杂一处,倒是颇为耐看。

    只可惜鼻梁高肿,脸颊处尚有几处淤青,神情不忿,模样有些狼狈……

    这年轻人一进屋,亦在打量房俊。

    心中不禁腹诽……

    听闻这房俊未及弱冠,然而其肤色发黑,虽然两眼神光内敛整个人精神奕奕,但是颇为老成,算不得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对于自身相貌极度自信的年轻人难免不忿,就这模样的,天底下一划拉一大把,凭什么就能让表妹芳心暗许、私定终身,甚至至死不渝?

    哦!

    定然是这小子嘴甜舌滑,满口甜言蜜语,既然能够成为朝廷高官,见识、阅历肯定是不少的,忽悠其吾那年幼单纯的表妹,定然是手拿把攥,无往而不利……

    简直可恶!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难道似自己这般纯洁善良之君子,就比不过一个官场之上沆瀣一气、浑身腌臜的官油子?

    定然要好好教训教训这小子才行,不仅仅让他学会为人要本分,不能耍嘴皮子,更要让表妹看看,你相中的这个小白脸……好吧,这家伙脸一点都不白……就是个绣花枕头……好吧,好像也看不出哪里有什么花儿来……总之,是个不中用的!

    于是,他昂首挺胸,斜睨着房俊:“汝便是房俊?”

    房俊倒也并未因为他的态度生气,起身,和气的一抱拳,微笑道:“正是在下,未请教尊驾名讳?”

    年轻人一脸倨傲,敷衍的抱拳还礼,道:“吾乃姜谷虎……咦?!”

    说着话,便于房俊正面对视,待到看清了房俊的武官面容,忽然心里“咯噔”一下,惊呼出声!

    旋即,两眼睁大,死死的盯着房俊的脸!

    房俊被他看得心里发虚……

    这什么情况?!

    难不成这个看上去粉粉嫩嫩的小鲜肉,有什么断袖分桃之癖好?

    只好尴尬一笑:“原来是姜谷兄,失敬,失敬,远来是客,还请上座。”

    “客气客气……”

    姜谷虎随口敷衍着,坐到椅子上,眼睛却不离房俊那张英气勃勃的脸容,问道:“平素,诸多陌生人第一次打招呼之时,大多会称呼吾为‘姜’姓,眼下能够知晓天下尚有‘姜谷’之姓氏,若不是阅览过上古典籍学究天人,便是与吾姜谷氏有着什么渊源……不知足下是哪一种?”

    房俊便道:“在下与聿明氏颇有交往,乃是从聿明雷吾兄之处,听闻过姜谷氏之传奇,一直欲求一见,心向往之,不想今日心愿达成,实在是幸会。”

    姜谷虎冷笑:“这就称呼上‘吾兄’了?呵呵,脸皮可真厚……”

    房俊不明所以:“某与聿明兄肝胆相照,交情甚笃,称呼一声兄长,没有什么不妥吧?”

    这人什么毛病?

    看人的时候眼睛里都带着刺儿,戾气太盛、怨念太重!

    好像哥哥强了你的老婆似的……

    哦!对了,这人怨自己“横道夺爱”来着!

    关键是,自己到底夺了谁呀?

    便直言问道:“刚刚听裴长史言及,兄台对某可能有什么误会……横刀夺爱之说,到底何意?”

    一提这个,姜谷虎顿时犹如踩了尾巴的猫儿一般,“腾”地一下站起,怒目圆瞪,怒道:“岂有此理!士可杀不可辱,汝夺吾所爱,现在还要以此来羞辱于吾,实在过分!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当心惹毛了吾,捏断你的脖子!”

    房俊无语。

    这人怎么一惊一乍的?

    幼稚啊!

    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这人的小身板儿,相貌固然帅的掉渣,但是体型跟后世那些小鲜肉没啥区别,大头钉似的,没几两肉……就你这样的,还敢大言不惭捏断我的脖子?

    一旁的裴行俭已然愠怒道:“放肆!汝可知自己在跟谁说话?”

    房俊忙道:“无妨,无妨,吾俩虽然初次相见,但是渊源颇深,汝稍安勿躁。”

    这姜谷虎既然能够找上门来,想必是于聿明氏脱不开干系,以自己同聿明氏的交情,这人必不会为难自己,再者说……就这小胳膊小腿儿的,又手无寸铁,真敢放肆,自己能收拾一沓!

    似乎被房俊轻视的目光激怒了,姜谷虎满脸涨红,怒道:“汝不知天高地厚!”

    左右看了看,便上前一步将桌案上的茶杯拿在手里,握在掌心,微微用力,“啪”的一声轻响之后,慢慢松开手掌。

    房俊与裴行俭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都瞪直了!

    只见这位姜谷虎白皙修长的手掌缓缓空开,那只茶杯已然变成一堆齑粉,轻飘飘的缓缓飘落……

    那可是茶杯啊!

    打碎它容易,可是要捏碎它,那得多大的力气?

    想要捏碎成齑粉,而且手掌毫发无伤……

    娘咧!

    这小子该不会是练过铁砂掌吧?!

    眼看着那茶杯化作的粉末悄然滑落,房俊咽了口唾沫,如梦方醒。

    聿明氏那是什么样的家族?

    与神只差一步的存在!

    里头的武林高手,在聿明氏传人面前,也只有跪着的份儿!

    而能够继承聿明氏的衣钵,姜谷氏又怎们可能不学会其独步天下的修身之术?

    这小子没吹牛,真能捏断自己的脖子……

    见到房俊与裴行俭被自己这一手给镇住了,姜谷虎洋洋得意,下巴翘起,道:“怎么样,就问你怕不怕?”

    房俊觉得脖子一阵阵发凉。

    怕肯定是怕的,但是绝不能承认……

    嘴硬道:“纵然兄台神力无双,那又如何?若是当真伤了某一分一毫,这华亭镇数万兵卒,定然将你斩成肉泥!你就算是能上天入地,还能躲得过数千强弓劲弩?”

    冷兵器时代,劲弩就是最大杀伤性的武器,没有之一!

    在大黄弩这等大杀器面前,任你武功盖世桐皮铁骨,也能给你射个透心凉!

    熟料姜谷虎毫不争辩,一股理所当然的模样,说道:“所以啊,吾只是捏碎了茶杯,而不是汝的脖子。”

    房俊:“……”

    特娘的好有道理……



    房俊瞅了姜谷虎一眼,问道:“当真不捏?”

    姜谷虎哼了一声,道:“吾又不傻,捏死你容易,逃出着数万大军的围剿,却是难如登天,吾又不是地行仙,可以飞天遁地,刀枪不入!”

    房俊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一个棒槌……

    摆摆手,道:“那行,咱就喝喝茶,好生聊一聊你所谓的横刀夺爱,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说着,坐到了椅子上。

    姜谷虎脸色又不好看了,一屁股坐在房俊对面,瞪着他,想要说什么,但是半晌过后,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不对劲!你这五官命格,分明是个短命之相!可为何这运交华盖,紫气蒸腾,主一甲子之官星逢合、飞天禄马?!这不可能啊!”

    裴行俭勃然大怒,戟指喝道:“江湖术士,信口雌黄!”

    固然被姜谷虎刚刚那一手捏碎茶杯的绝技吓得不轻,但是自诩房俊之门下鹰犬,焉能被其当面侮辱房俊而无动于衷?

    士为知己者死!

    而一旁的房俊,却早已冷汗淋漓,吓个半死……

    唐朝人都这么牛咩?

    以前的李淳风一见自己,就神神叨叨,吓得房俊害怕被人绑起来点天灯,闻听李淳风出现的地方就退避三舍,干脆绕道走,现在又冒出一个姜谷虎……

    你们别吓唬人了行不行?

    这年代,神鬼之说深入人心,谶纬之学大行其道,一旦若是被李淳风、姜谷虎这等牛人看出或是推算出自己“来历不正”,甚至“回魂夺舍”之类,那必然是异端无异,浸猪笼都是轻的,那是真可能绑起来活活烧死的!

    人家哥白尼被烧死了,好歹百年之后科学证明其正确,历史之上有其美誉,可谓虽死犹荣,而自己若是被烧死,那算个啥?

    贞观名臣房玄龄之子、高阳公主之驸马房某某,乃是夺舍重生、借尸还魂?

    别扯了!

    这等事,大抵连正史都不会记载……

    尤为甚者,一旦传扬出去,自己的父母妻儿,必将被悉数归纳于鬼怪之类,即便不死,余生亦是不得安宁。

    房俊脸上的肌肉抽搐几下,佯装镇定,道:“兄台开什么玩笑呢?谶纬之学,不过是趋炎附势、阿谀逢迎之术,某素来不信。”

    心里却盘算着,若是自己猝然暴起,自怀中掏出火枪对准这个姜谷虎之要害,能否在反应过来之前,将其击毙?

    答案是……不可能。

    这人身负绝学,已然与志怪之中的绝顶高手相差无几,神经反射、肢体反应必然亦是迅捷无伦,只怕自己刚刚有所异动,对方便能瞬间将自己反制。

    想想那一张将茶杯捏得碎为齑粉的手掌,房俊心里就一阵阵发凉……

    姜谷虎丝毫不知房俊已然燃起杀心,也不理会裴行俭的喝骂,自顾说道:“吾姜谷氏面相之术,乃是承袭于聿明氏之先祖,自文王八卦演化而来,虽然不敢说洞悉天机,但是预测吉凶推断福祸,却也有着七八分的准头。而足下之面相实乃吾生平仅见……”

    嘴里说着,左手手指头一阵乱动,推算一番,续道:“……按理来说,足下之命格有损,故而阳寿不长,大抵……也就是再有个六七年,阳寿已尽,鬼府门开,无常拘魂厉鬼摄魄,阳世间便留你不得,然而你这气运却是逆天,运交华盖飞天禄马,最起码有一甲子的官星逢合,这就自相矛盾了啊!”

    姜谷虎一边挠着头,一边掐掐算算,神情纠结挣扎,完全陷入自己的世界,对于发生在房俊身上的种种矛盾之处,无法理解……

    裴行俭瞧瞧瞅了房俊一眼,心有触动。

    这年头卜卦之术盛行,很多人没遇大事,必先卜一卦以测吉凶,裴行俭自然也不例外。刚刚出言呵斥姜谷虎,固然是认为其出言不逊诬蔑房俊,自己身为下属应当维护长官,亦有并不相信姜谷虎是卜卦高手的成分在内。

    卜卦之术,不仅讲究天分,更讲究人生阅历,否则如何能够洞彻天机?

    而这人才多大年纪?

    就算是从娘胎里就开始学习卜卦相面之术,那也不可能有太高的造诣。

    然而房俊一脸凝重之色,却让他心生怀疑。

    难不成,这个看上去娘娘腔漂亮得不像话的小子,居然是个高手?

    嗯,绝对有可能!

    裴行俭眼珠子转了转,他自动忽略了什么阳寿不长之类的话语,只记住了“运交华盖飞天禄马,最起码有一甲子的官员”这一句!

    一甲子的官运啊!

    还是运交华盖、飞天禄马那一种只是看字面就牛逼到不行的官运!

    这岂不是说,只要跟紧了房俊的步伐,抱紧房俊的大腿,最起码一个甲子之内不用担心其倒台?自己算得上是房俊的门下鹰犬,满朝文武无人不知,若这个小子说的的是真的,自己这辈子的官途都勿需担忧了……

    然而房俊不愿意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实在是太心虚了,干咳一声,打断神神叨叨的姜谷虎,岔开话题道:“话说……兄台所言之‘横刀夺爱’,到底怎么回事儿?在下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何时与兄台有所牵扯,还望明示。”

    说起这个,姜谷虎眼睛一瞪,立马将什么阳寿不长、一甲子气运给忘到了脑后,气呼呼道:“汝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羞辱于吾?”

    房俊无语,无奈道:“怎么就羞辱了?怎俩完全不认识啊,何谈‘横刀夺爱’之说?”

    姜谷虎怒道:“还在狡辩!聿明雪,汝敢说不认识?”

    房俊一愣:“聿明雪?自然是认识的,可是这跟那个黄毛丫头有什么关系?”

    “黄毛丫头……”姜谷虎气的一蹦三尺高,嚷嚷道:“怎么就黄毛丫头了?啊?小雪聪明伶俐,钟灵毓秀,便是曹子建魂牵梦绕之洛水之神,亦不过如此!汝居然说她是个黄毛丫头?简直有眼无珠!”

    房俊一翻白眼。

    得咧!

    这位看来是聿明雪的钦慕者,还是脑残的那种……

    诚然,那丫头长得是不赖,脑子也还算聪明,只是那豆芽菜似的小身板,跟女神沾边儿么?

    人家洛神那是“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啥意思?

    就是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甚是合度。

    而聿明雪呢?

    该瘦的地方倒是瘦了,但是该肥的地方,比搓衣板没强多少,连小笼包都比不上……

    但是老话说得好,“情人眼里出西施”啊,你管天管地,也管不住人家姜谷虎就是瞅着聿明雪漂亮啊!

    “行吧,就算那丫头不是黄毛……”见到姜谷虎又认为房俊诬蔑他的女神而瞪眼睛,房俊只好改口:“就算那丫头钟灵毓秀,乃是洛神一般不世出之女子,可是某问你‘横道夺爱’之事,跟那丫头……跟小雪有什么关系?”

    姜谷虎气咻咻道:“怎么没有关系?关系大了!姜谷氏虽然祖上曾是聿明氏的奴仆,但是几百上千年来,早已没了主仆之分,故而世代联姻,永结连理,聿明雷的妻子,便是吾之长姊!而吾自幼便与小雪定下婚事,只待她十六岁一满,即可赢取过门。然而这一次吾在天山祭奠天神圣王之时见到小雪,言及婚约之事,小雪却说,她已然有了属意之人,且两情相悦,早已私定终身,让吾另觅佳妇……”

    房俊啧啧嘴,绝对这话听起来……怎地越来越不对味儿?

    果不其然,姜谷虎怒目圆瞪,大声道:“吾心有不甘,故而数次追问小雪,是何方俊杰能够得其芳心暗许、海誓山盟!”

    房俊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

    姜谷虎俊朗涨红,不甘的道:“……她说,就是你房俊,与其花前月下,情愫滋生,今生非你不嫁,生则同床,死则同衾,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房俊一拍脑门儿!

    这死丫头,你不愿嫁就不嫁,找个什么理由不行,却作非得要作死的拿哥哥来顶缸?

    而且还是激怒姜谷虎这等郭靖、令狐冲、东方不败一般的绝顶高手!

    你是有多希望我死?

    太缺德了啊!



    裴行俭一双眼睛看向房俊,满是崇拜敬佩之色。

    这位长官不但能在陛下面前圣眷优隆,在官场之上青云直上,更能够令长乐公主那样秀外慧中、端庄典雅之女子倾心,现在更是被聿明氏的闺女死心塌地的非君不嫁,被姜谷氏的子弟因嫉生恨追上门来……

    裴行俭心中难免升起一股向往之意。

    想自己堂堂河东裴氏子弟,门阀世家,倜傥风流,却也未有房俊如此令长安的小娘贵妇趋之若鹜……

    大丈夫当如是也!

    然而房俊此刻,却是半点窃喜得意之情也欠奉……

    神特么“花前月下,情愫滋生”,神特么“生则同床,死则同衾”!

    聿明雪你个死丫头,不愿嫁姜谷虎是你的事,为何要把哥弄出来当挡箭牌?

    会死人的知道不?!

    稳了稳心神,房俊一副“知心大哥哥”的神情,温言道:“兄台勿忧……但情安坐,让某权且为你细细分析其中隐情。”

    姜谷虎气咻咻道:“哪里有隐情?分明就是你没担当,不敢承认罢了,亏得小雪如此钟情于你,却是有眼无珠,所托非人!”

    话是这么说,却也想听听房俊如何说辞,便顺势坐了下来。

    说到底,他也只是心生不忿而已,并非要跟房俊弄个你死我活……

    裴行俭默默冲房俊挑了挑大拇指,以示崇敬之情,转身退了出去,这等情形显然不是他适合参与的。

    房俊看到裴行俭的手势,眼角跳了跳,心里骂了一句“MMP”……

    待到裴行俭出去之后顺手带上了房门,房俊给姜谷虎斟了茶,好奇问道:“兄台神力惊人,恐怕就算是孟贲、项羽再世,亦是不遑多让,却为何被几个脚夫百姓,殴打至伤痕累累?”

    姜谷虎哼了一声,郁闷道:“无知村夫而已,纵然殴打于吾,吾又怎能拳脚相向?吾不过是皮外之伤,然而吾自幼修身练气,两臂有千斤之力,若是一时失手置人于死,吾心何忍?”

    房俊愣了愣,叹服道:“韩非子曾言:侠以武犯禁!因为拥有寻常人不具备的能力,故而古之游侠每遇困境,便会以武力解决,挑衅法度,伤及无辜,以为天下人厌弃之。兄台身负绝技,却能含屈忍辱,只因不忍伤害寻常百姓,品德之宽厚高洁,深感敬佩。”

    宁愿被无知百姓揍一顿,亦不愿还手,唯恐一时失手铸下大错,良心不安,这等品行纯善之人,古今含有,令房俊肃然起敬。

    姜谷虎却并未因为房俊的态度而给他好脸色,阴着脸,道:“休要以为说上几句好听的,便能抵消了横刀夺爱之恨!”

    “……”房俊无语,这人怎么这么轴呢?

    “实不相瞒,某与聿明雪虽然较之寻常朋友更亲近一些,但唯有兄妹之情,却绝无男女之意。想来,兄台是被那丫头给骗了的……”

    房俊不得不解释。

    虽然看来这个姜谷虎只是来找他理论,并未打算动武,可谁被这样一个绝顶高手整天惦记着也睡不着觉啊,谁知道这人会不会什么时候搭错筋,非得要给你来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然而,姜谷虎明显不信……

    斜眼睨着房俊,姜谷虎一脸不屑,冷笑道:“呵呵,亏得吾以为能让小雪倾心之人物,当然是举世难寻之俊彦、盖世无双之英雄!却不成想,居然是一个欺软怕硬,面对危险便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的软骨头!房二郎,还真是令吾失望啊!”

    房俊顿时就恼了。

    我特么都这般低声下气好言解释了,你还没完没了,惯得你啊?!

    当即瞪眼怒道:“你这人怎地不识好歹?某不过是看你是个人物,意欲结交一番,故而予以解释,若是换了旁人,岂能容你在某面前吆五喝六趾高气扬?不识抬举!”

    姜谷虎也怒了,拍了拍桌子,横眉立目道:“呦呵,还有几分脾气啊?不错不错,的确是敢跟突厥人冲阵的好汉,有胆色!不过这世间可不是有胆色就行了,在绝对的势力面前,胆色算个甚?若是没胆色的软骨头,或许还能卑躬屈膝苟延残喘,没那个能耐却还要强出头,不过是自取死路的蠢货而已!”

    说着,他斜眼看着房俊,嘴角撇了撇:“非是吾看不起汝,若说两军冲阵、沙场对决,汝可为猛将,三军阵前,罕有敌手!可若是论起江湖决斗、白刃相向,呵呵,汝不过是以三岁顽童而已,吾一只手便能……”

    说到此处,他便见到房俊二话不说,伸手探入怀中。

    姜谷虎尚不知其用意为何,却也没放在心上,似弩箭虽然短小,但也绝非怀中便可以放置,且弩箭之类亦需拉弦上箭,这其中的时间,足以他保证他这样的高手闪电出手,将其制服。

    故此,姜谷虎一边说着,一边浮现一抹讥讽的笑意,嘲笑着房俊不自量力,居然敢在他面前徒自抵抗。

    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凡人啊……

    讥讽的笑容在他唇角绽放,轻蔑的眼神在眸子里闪现,然后瞬间定格。

    因为他见到,房俊自怀中掏出一个黑乎乎的铁管子。

    嗯,一个带有把手的铁管子……

    这是什么玩意儿?

    一种极度危险的嗅觉在心中升起,就好像年幼之时无数次被长辈丢进深山老林磨炼意志与武技之时,被虎狼窥视、被蛇虫侵袭一般,纯粹是神奇的第六感,让他预知到危险!

    所以,姜谷虎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第二个念头,在那股危险的感觉升起的一刹那,他便果断的身子后仰,脚尖蹬在面前桌腿上,整个人借力向后翻滚,人在半空之中,余光便见到房俊手里那根铁管子迸射出一蓬火星,混合着一股烟雾,耳中充斥着震耳欲聋的轰鸣……

    “砰!”

    仿佛是来自九天之外的雷神震怒,那一声略显沉闷的炸响,使得姜谷虎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迅捷的向后翻滚出一丈有余,已经抵近门口之处,这才腰杆一挺,矫健的翻身跃起,惊魂甫定的盯着房俊手里那根兀自冒着黑烟的铁管子。

    就在距离他刚刚坐着的时候脚尖之前尺许的地方,地板上出现一个焦黑的洞口。

    姜谷虎俊脸煞白,无边的恐惧自他心中升起,顺着脊椎蔓延全身,眼神变得锐利而又忌惮,更多的却是茫然无措……

    他知道,房俊并没有想杀他。

    否则刚刚只需将铁管子稍稍抬起两寸,纵然自己退得再快,地板上那个窟窿也必然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某一处。

    自从出师以来,他亦曾浪迹天涯丈量红尘,曾见过数之不尽的所谓的高手,但是从没有体会过这一刻的恐惧!

    因为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武技,在房俊手里这根看似不起眼的铁管子面前,毫无抵抗之力,就像一只绵羊一般引颈就戮……

    姜谷虎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吃吃道:“那个……此乃何物?”

    房俊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安坐不动,只是将枪口稍稍抬起,瞄着姜谷虎的脑袋,笑道:“装啊!你倒是接着装啊!装逼很爽是不是?娘咧!老子给你面子,你却当老子是只病猫是吧?”

    还就不信了!

    就算你真的会降龙十八掌,照样一枪撂倒你!

    姜谷虎身上的肌肉都僵硬了,脸上的表情更是难看,腮帮子抽搐几下,强自说道:“那个啥……这玩意有点危险,是不是……挪开一点?”

    没办法,这个铁管子不知是何物,但是发射太快,威力太大!

    除非自己练成了传说中的“金钟罩,铁布衫”能够刀枪不入,否则分分钟被轰一个窟窿在身上!但既然说了是“传说”,那就是天底下还从未有人见过……

    那就意味着,就算自己再强大十倍,在这根铁管子面前,亦将被轰杀成渣!

    姜谷虎额头冷汗涔涔而落,唯恐房俊当真心一横,再来这么一下,自己就彻底玩儿完。

    房俊看着他小心翼翼一脸惊惧的模样,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不知道这火枪只能单发,还以为自己勾一勾手指,就能再来一发呢,吓得魂儿都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