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园。
大雪来的突兀,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没一会儿便天昏地暗,雪花飞舞。
魏王李泰是个文艺青年,最是喜爱这等飞雪迎春的景致,干脆将酒宴从楼宇之中搬出,设在曲江池畔的一处雅致的凉亭,用厚厚的幔帐围了三面,只余下南方背风的一面敞开,视线开阔,可以见到漫天大雪飘飘洒洒落入曲江池中消没不见,唯有淡淡雾霭升腾的美景。
曲江池畔的亭台楼阁,在大雪之中若隐若现,有若蓬莱仙境。
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吴王李恪、房俊一行自高大五层的楼宇之中走出,俱都身披貂裘,徒步顺着侍卫清扫出来的曲径,前往池畔的凉亭,赏雪饮酒。
李承乾显然心情不错,漫天飞雪亦未能晦涩其兴致,高兴说道:“往昔每每关中大雪,父皇与母后皆在宫中愁眉不展,因为不知将有多少百姓冻死冻毙,但是近年以来,户部和京兆府财政宽裕,每年入冬皆会组织人手挨个县、挨个村的帮助那些贫困人家修葺房舍,再大的雪,亦只能是文人骚客赏雪吟诗之盛会,却不会成为百姓们的末日。”
魏王李泰脚步顿了顿,叹了口气,语气低沉道:“只可惜,母后节俭多年,不忍奢华半分,却是未能见到如今大唐之锦绣繁华。如果母后尚在,就算是拼着父皇责罚,亦要将天下间所有的好东西都搬到丽正殿……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两兄弟心情沉重,李恪虽然非是文德皇后亲生,但是忆起幼年之时曾受过文德皇后养育之恩,襦慕之情却是不差分毫。
唯有房俊因为穿越之故,对于原主以往之记忆越来越是消散模糊,对于文德皇后的少许记忆,亦是不怎么受那位贤后的待见,并不美妙……只能从朝野之间对于文德皇后的赞誉怀念,以及后世那些史册之中的记载,缅怀一下这位千古少有的一代贤后。
几人默然不语,及至凉亭南边面朝曲江池的一侧,忽见池面上一艘画舫自远处缓缓驶来,到得近前,一人站在船首,高声道:“微臣许敬宗,见过太子殿下、魏王殿下、吴王殿下。”
又有一人自舱中走出,身形瘦高,扬声道:“老臣钱九陇,见过三位殿下。”
房俊抬头看了看天色。
此时已然接近黄昏,兼且乌云低垂、大雪漫天,四野昏暗,这等天气之下,许敬宗这个老狐狸居然有心情游湖?
魏王李泰白胖的脸上一抽,低声道:“这两个不要脸的凑一块儿,真是烦人呐!”
自从明白了自己无望储位,这位以往“礼贤下士”的魏王殿下也不玩那些虚的了,干脆放任自流,想说就说想做就做,再也不必顾忌形象问题,倒也爱憎分明直来直去,令人颇生好感。
吴王李恪苦笑道:“再烦人,那也是帝国功臣,且还是两个,总不能不顾礼数吧?”
说着,看向李承乾。
李承乾也叹了口气,嘀咕道:“所以说,太子这个差事,也没什么好的……”
两个弟弟可以肆无忌惮的表露喜恶,他身为太子,一言一行尽皆要循规蹈矩,稍有差池便会被无限放大,哪怕今日兄弟之间小聚,也不能有丝毫不妥之处传扬出去。
就像是套了一个镣锁……
然而抱怨可以,但是礼数绝对不能缺,只得站在岸边,朗声道:“原来是巢国公、许舍人,孤与兄弟在此饮宴,二位不妨上岸,小酌几杯如何?”
画舫到了近前,船上自有仆役搭好了跳板,几个人鱼贯而下,上前给三位皇子施礼。
许敬宗道:“焉敢叨扰三位殿下之雅兴?微臣于巢国公游玩曲江池,遭遇大雪,正欲归去,偶逢殿下,故而见礼。殿下还请尽兴,吾等不敢叨扰。”
那钱九陇亦道:“老臣年迈,怕是不得三位殿下欢心,留在此处难免成为恶客,惹人嫌就不好了,还是识相一些,及早归去,呵呵。”
留意到李承乾眉眼之间的不悦,房俊心生好奇,便向这个钱九陇看去。
此人年近七旬,须发皆白,身子骨倒也硬朗,瘦高的身形站在那里颇有几分英武之气,丝毫不减老迈衰弱之态。
此人乃是湖州长城人,家中世代武将,前隋之时因为获罪而抄没为奴,被隋炀帝赐给表哥唐国公李渊。也活该此人发迹,擅长骑马射箭,常跟随在李渊左右。晋阳起兵后,因功授予金紫光禄大夫。随军进攻薛仁杲、刘武周,升迁多次后任右武卫将军。跟随李二陛下平定洛阳,辅佐皇太子李建成到魏州征讨刘黑闼,力战破敌,贞观十二年改封巢国公。
虽然身为先帝李渊宠臣,后来又辅佐李建成,但是在玄武门之变后飞快倒向李二陛下,不仅爵位得以保全,李二陛下对其也算是优隆,赏赐不断,更晋爵国公。
房俊对此人早有耳闻,只是这钱九陇喜好渔色、性情豪奢,整日里躲在府中左拥右抱等闲不肯出府,故而一直不曾得见……
今日一见,别的感觉没有,只是觉得这倚老卖老之神态,令人恶心。
李承乾是个好脾气的,对于钱九陇这份不算恭谨之言辞,倒也不以为意,只想一心打发了了事,便道:“巢国公说得哪里话?父皇亦曾多次在孤面前念叨您当年的功勋,孤自然是心生敬佩,岂敢生嫌?不过巢国公既然与许舍人一同游玩,孤也不强人所难,日后有暇,定然请二位赴宴。”
能让性情绵软的李承乾说出这番话,足见许敬宗与钱九陇是如何的讨人嫌了……
钱九陇面露不豫,他只是端一端架子,身为臣子,谁能不愿与储君多多接触,饮酒享乐呢?只是他自持乃是先帝李渊的臣子,当初晋阳起兵之后功勋卓著,若是没有他殊死奋战,哪里有大唐如今之锦绣昌盛?
似长孙无忌、杜如晦、房玄龄、李绩、程咬金这等人,若非依仗乃是李二陛下秦王府之中的班底,给他牵马坠镫都不配!
更别说房俊这等幸进之小人了。
可怜他钱九陇为了先帝之帝王大业披肝沥胆赴汤蹈火,到了最后只是敕封一个爵位,连一个公主都没捞着……
现在听太子这话里话外的,似乎不待见自己?
乳臭未干的小子,凭什么!
许敬宗则是一脸尴尬,自家知自家事,因为文德皇后葬礼之上自己嘲笑欧阳询长得丑,进而被李二陛下贬官发配之后,连带着文德皇后的诸位子嗣亦是对他不假颜色,认为他有轻慢文德皇后英灵之嫌疑。
天可怜见,他哪里敢轻慢文德皇后?
身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眼看着李二陛下一步一步从绝境之中浴血拼杀逆而上位,焉能不知文德皇后在李二陛下心目之中的地位?
借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轻慢文德皇后!
惹恼了陛下并不算大事,陛下固然刚烈,但是胸襟广阔,有容人之量,可若是轻慢文德皇后,那就对死路一条……
此刻面对三位殿下一脸不豫,他除了无奈还是无奈,深深后悔当年之举措,纵然那欧阳询长得再丑,忍一忍也就是了,若非笑出那么一声,他许敬宗何至于此?
房俊此时目光越过许敬宗与钱九陇,落于二人身后两个身姿纤细、身披斗笠的身影,见到其中一个正用一只纤美的玉手轻轻掀开斗笠,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俏脸,用一双微微泛着泪花的秀眸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房俊眉头微蹙,略作迟疑,开声问道:“可是蓉娘与薇娘?”
许敬宗一下子脸色变得很难看,瞪了房俊一眼,钱九陇则微微一愣……
那两个人掀去头上的斗笠帽子,露出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如花玉容,先是冲着三位殿下一一万福施礼,柔声道:“小女子许蓉娘(许薇娘),见过太子殿下,魏王殿下,吴王殿下……”
而后,才双双看了房俊一眼,道:“见过二郎,许久不见,二郎风采更胜往昔,小妹甚是欣慰。”
房俊脑海之中泛起所余不多的关于这两个算得上青梅竹马的幼时玩伴之记忆,看着许敬宗与钱九陇游湖还要带着的两个女儿,自然而然的便想起许敬宗在史书上为人诟病在罪责之一,脸色阴沉得吓人。
这老东西,是打算卖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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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敬宗其人,史上褒贬不一,但绝大多数人将其归于“佞臣”一档,非是忠贞之士,但也算不上奸臣,因为并未由他一手造成太过恶劣之后果,足以令后人扼腕,令情史蒙羞。
作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许敬宗的学问毫无疑问乃是当时天下顶尖的一拨儿,昔年李二陛下与许敬宗“君臣对”,曾留下“春雨如膏,农夫喜其润泽,行人恶其泥泞;秋月如镜,佳人喜其玩赏,盗贼恨其光辉。……人生七尺躯,谨防三寸舌;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的绝世警句,纵然一千余年过去,其警醒世人之力量依旧不曾衰弱。
其最大之诟病,便是人品极其低劣。
贞观末年,李二陛下委其参与《武德实录》、《贞观实录》之撰写,自此以后,其文采深受皇帝所喜,几乎所有国家编撰之史书,许敬宗尽皆参与其中,甚至多次总揽大纲,声势一时无两。
然而许敬宗是如何回报皇帝的这份信任呢?
大业十四年,宇文化及于江都兵变,弑杀隋炀帝,当时,许敬宗的父亲许善心与虞世基一起被杀,封德彝为隋炀帝的内史舍人,前程目睹当时情形,后来曾与人言:“虞世基被诛杀,世南伏地而行请求替兄受死,善心被处死,敬宗手舞足蹈用来求生。“
此言一出,许敬宗的人品立即无限降低,引为笑柄,高洁之士所不齿也。
许敬宗怀恨在心,到了他编撰史书,为德彝立传的时候,大肆强加封德彝的罪恶,诸多不尽不实甚至不知所谓的罪名,尽皆编撰书中。
许敬宗有两女,一女嫁给冯盎长子,敛取大量彩礼,其时冯盎乃是僚人之首,素来被朝中士林称为化外蛮夷,故而人人不屑其“卖女求荣”之所为,另一女则巢国公钱九陇,此人本来是皇家的奴隶,因功晋升爵位,朝中官员瞧不起他的出身,耻于其为伍,许敬宗却贪图财物与他联姻,甚至为了抬高钱九陇之门第,曲意陈述他的门阀,给他妄加功绩,并把他提升到与刘文静、长孙顺德同卷。
许敬宗为儿子娶尉迟宝琳的孙女为妻,得到很多贿赂的财物,等到为了尉迟宝琳的父亲尉迟敬德立传时,毫无廉耻的为其隐去各种过失罪责,李二陛下做《威风赋》用来赐给长孙无忌,许敬宗做传时却改写是赐给尉迟敬德……
煌煌国史,以一已所爱憎曲事窜改,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后人甚至将其与费无极、太宰嚭等奸邪同列……
……
房俊看着两个粉雕玉琢、花容月貌的女子,心底那一抹来自于原主久矣沉寂的记忆渐渐苏醒,想起幼时房许两家尚在交好,两个漂漂亮亮的小丫头跟在他后头在府里花园嬉戏玩耍……
深吸口气,挤出一抹笑容,房俊抱拳笑道:“是啊,久未见两位妹妹,却不成想,居然出落得这般秀丽无匹,天仙般的人儿,若非在此相逢,而是异日长街相会,怕是为兄都不敢认。”
两女有些羞赧,脸蛋儿微红,微微垂下头,齐声道:“不敢当二郎之夸赞,二郎如今功勋赫赫,乃是当世之英杰,吾姐妹亦是时常感叹,惟愿二郎疆场之上趋吉避凶,长命百岁。”
房俊笑呵呵道:“活多大岁数,乃是上苍安排,凡人岂能做主?不过只要缺德事少做几件,混一个寿终正寝想来不难,至少也得看看到底是长安城中哪家的青年俊彦能够由此福气,分别将两位秀外慧中温柔体贴的妹妹娶回去,为兄还得送上一份大礼么,说不得若如意郎君乃是旧识好友,定要闹一闹洞房,届时,妹妹们可别嫌弃为兄,哈哈!”
许家两个闺女脸儿羞红,齐齐啐了一口,一旁的许敬宗与钱九陇却纷纷脸黑汝锅底。
许敬宗气得牙根痒痒,这棒槌怎地专门跟自己作对?
以往不给自己面子屡次打脸也就罢了,现在居然冷嘲热讽,骂自己缺德事做多了不得善终……你特娘的又不是我儿子,老子善终不善终,跟你有个屁的关系?
也不管三位殿下在场,冷着脸道:“房驸马还请慎言,彼时年幼懵懂无知,亲近一些也就罢了,如今俱已长大成人,还是应当保持一些距离为好,以免损了女儿家的清誉。”
许家两个女子听了父亲的话,面上闪现失落、委屈,尽皆垂首,默然不语。
原本无礼抗拒父亲的安排,此时偶然遇到房俊,想起幼年的交情,见其能够陪在三位权威最盛的皇子身边,便幻想着能否让房俊帮她们一把,现在却是知道不现实。
正如父亲所言,一旦房俊插手此事,且不说坏了她们的清誉,便是房俊自己亦难免诽谤缠身,对于一个早已位列朝堂的年青官员来说,实在是巨大的隐患。
区区儿时玩伴,连青梅竹马都算不上,怎肯做出如此之大的牺牲呢?
钱九陇插话道:“素闻房二郎名声可不怎么好,若是当真记挂着儿时玩伴,更应当谨言慎行才是。”
他是真的恼火了。
这刚刚与许敬宗商量好的婚事,备好一大笔彩礼迎娶一女作为自己的续弦,便碰上这么一件恶心事。幼时玩伴,最是两小无猜,彼此懵懂,甚至过家家的时候玩起拜堂成亲的把戏亦不少见,且这份幼时毫无利益瓜葛的感情因为其纯粹,很多人一生都难以忘怀。
这对于一个占有欲极强的人来说,碰上自己即将过门的妻子与幼时玩伴依旧亲近,岂是一个恶心能够形容?
李恪不爱听了。
他一贯将房俊引为知己,将其视为兄弟手足之外最亲近之人,岂容得这两个小人如何羞辱?
当即便冷冷道:“巢国公此言,本王不敢苟同。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巢国公妄言房驸马人品有瑕,可是含沙射影,污蔑吾兄弟三人亦是德行缺失、不知廉耻之辈?”
钱九陇脸色涨红,连忙道:“吴王殿下误会,老臣绝无此意……”
房俊打断他,瞥了一眼许敬宗,问道:“二位雅兴高洁,游湖赏雪,却不知画舫之上所谈论之话题,是将蓉娘嫁去岭南能够收受多少奇珍异宝,还是将薇娘许配给这位巢国公做一个续弦继室,可以得到多少金银彩礼呢?”
许敬宗一张脸瞬间涨得血红,愤然道:“此乃吾之家事,何劳汝来操心?”
房俊怒道:“放屁!你个老东西死不死的,谁愿意多看一眼?可是将自己的亲生闺女一个嫁去岭南烟瘴之地生死不问,另一个嫁给这个行将就木的棺材瓤子,所求不过是彩礼钱财,你还要不要脸?”
许敬宗气得手都哆嗦,梗着脖子,道:“汝不过是个棒槌,依仗陛下宠信,自认便可以为所欲为了么?”
一旁的钱九陇差点气个倒仰。
行将就木的……棺材瓤子?
娘咧!
这小王八蛋嘴巴太毒了,简直该杀!
瞪着房俊怒叱道:“竖子无礼!岂敢如此羞辱老夫?”
房俊对他不屑一顾:“怎么,老子骂错了不成?黄土埋到脖子了,还要祸害人家大闺女,你特么就不是个东西!不服?来来来,咱俩较量较量,在老子手底下走上三招,老子就承认你不是棺材瓤子,给你磕头认错。”
钱九陇瞪着眼珠子喘粗气,你特么当我傻?
瞅瞅你这龙精虎猛的气势,两个回合下来咱这把老骨头还不得给你拆散架了?
“三位殿下,还请为老臣做主!”钱九陇久闻房俊之名,知道这就是个棒槌,惹毛了说不定真敢打自己一顿,以皇帝对其之喜爱,说不定打了也白打,可眼前确实下不来台,只得求助于三位皇子。
李承乾沉吟不语,未等李恪开口,反倒是李泰怂恿道:“巢国公不是整日里吹嘘当年追随皇爷爷起兵之时,如何勇冠三军,如何战无不胜么?本王年幼,未能见识巢国公当年风采,今日有此良机,不若巢国公给吾等晚辈见识见识您的勇武?您若是怕失手伤了房俊之性命,不好跟房相交待,吾等兄弟给您做个见证,是房俊这厮挑衅在先,生死不论,这官司打到父皇面前,吾兄弟也挺你!”
钱九陇:“……”
你当我老糊涂了?
老子勇冠三军那是吹出来的,何况就算如此,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房俊这个棒槌能打却是出了名的,我跟他打?
还生死不论?
都说这魏王笑里藏刀的不是个东西,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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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九陇抽抽着脸皮,道:“老臣奉公守法,岂敢因私愤而败坏法纪?使得陛下不忍处罚老臣因为左右为难,则是老臣之罪过矣。”
魏王李泰呆了一呆,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跟房俊打起来,父皇居然会因为不忍处罚你而为难?
到底是心里没点比数,还是实在不要比脸?
再瞅瞅许敬宗,果然是一丘之貉啊……
许敬宗见到三位殿下眼神不断在自己身上游弋,心中有些发虚,毕竟他固然能将索取彩礼这件事说得理直气壮,到底也是知道拿不上台面,便鞠躬施礼,道:“微臣不敢叨扰三位殿下饮宴,先行告辞。”
李承乾还礼:“许舍人慢走,恕孤不能远送。”
许敬宗忙道:“不敢,不敢,殿下留步。”
转身拽了拽钱九陇的衣袖,钱九陇也告辞,两人就待离去。
许氏姊妹无奈,先是望了一眼房俊,目光之中满是乞怜,不过亦知道房俊无法插手许氏家事,就算有心襄助她们姊妹,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得浅浅的向三位殿下万福施礼,戴上斗笠,跟在许敬宗身后,神情凄楚无助,满是对未来的怆然迷惘……
房俊叹了口气,心中那份执念愈来愈烈。
难不成,原主这位大唐绿帽王,居然一直暗恋这一对儿儿时的玩伴?否则何以自己穿越这么久,那份执念亦是未曾衰减,一经见到正主儿,一颗心立即扑腾扑腾跳个不休。
罢了罢了,且不说原主那份执念自己有义务打一把援手,且只说这两个秀美温柔的少女,怎忍心眼看着一生就这样毁掉?
嫁给冯盎之子尚且好说,固然时下皆将冯盎视为蛮夷,但在房俊看来神州大地皆是一家,五十六个民族都能够和平共处不分彼此,区区百越岭南那几个少数部族,迟早是一家人。
但是嫁给这个七老八十的钱九陇,那就过分了……
故而,就在许敬宗等人转身之际,房俊对李承乾一揖及地,大声道:“殿下明鉴,许舍人早年便曾身入秦王府,为陛下掌管文书典册,功勋卓著。固然后来犯错,贬黜地方,却不应祸及子孙……其女许蓉娘、许薇娘端庄贤淑、温婉明秀,还望殿下能够感念许舍人昔日之功勋,觐见陛下,予以赐婚,既能使得功臣感怀陛下之恩德,亦能使得天下人多处一段佳话,实乃两全其美也……”
许蓉娘、许薇娘娇躯一颤,豁然回头,不可思议的看着房俊,而后,又齐齐看向太子李承乾。
只要太子点头允可,此事必然会促成,皇帝岂能在这等小事之上驳斥太子的谏言呢?
皇帝赐婚,自然会寻一些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弟……
两姐妹相互握着手,紧张得手心冒汗。
李承乾微微扬眉,此时许敬宗的两个女儿尚未出嫁,他哪里知道这人有卖女儿的毛病?
不过房俊的请求,就算千难万难,他亦不会拒绝。
更何况只是区区赐婚这等小事?
再说,许敬宗纵然犯错不少,以其功勋、资历来说,皇帝赐婚,也算够格……他的确厌烦许敬宗,但是观之许氏姊妹秀丽温婉,却是难得的好女子,又有房俊开口,这等成人之美的事情,怎会拒绝?
便欣然道:“二郎此言正是,许舍人劳苦功高,乃是父皇昔年潜邸之功臣,现在有女当嫁,皇家自然要示以优隆,许舍人不必推辞,孤明日便进宫觐见父皇,为令嫒择取门当户对之世家子弟予以赐婚,且先回府,静候佳音便是。”
许敬宗一听,脸都绿了!
他堂堂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纵然名声不好听,可到底身份资历放在这里,若是求一个门当户对的亲事,怎么可能求不到?
可既然是门当户对,那就是肩膀一边齐,一切都只能按照规矩来办,他要如何索取天价的彩礼?
就是要与冯盎那样的蛮子、钱九陇这样的糟老头子结亲,才能狮子大开口哇!
自己的儿子都能够赶出长安任其自生自灭,何况迟早成为外姓人的女儿?
皇帝金口御言,自己指望着女儿赚取彩礼的路算是彻底断绝……
可是拒绝太子,他也不敢。
只能恨恨的瞪着出馊主意的房俊,怒哼一声,转身便走。
钱九陇则脸色黑如锅底,怒视房俊,叱道:“此乃许家家事,汝非要插手其中,欺人太甚!”
许氏姊妹各个水嫩貌美,又是出身书香门第,气质绝佳,他不惜重金作为彩礼,岂能愿意让房俊给坏了这婚事?
房俊奇道:“某刚刚说的,乃是念及许舍人之功绩,太子仁厚应当觐见陛下为其子女赐婚,以彰显荣耀,此乃国事,与家事何干?巢国公莫非连国事家事都分不清?听某一句劝,年纪大了就呆在家里,种种花,看看书,吃点好吃的,等死就好了,到处蹦跶祸害小姑娘,当心遭报应……”
钱九陇胡子翘的老高,差点气死。
年纪大了,就得混吃等死?
年纪大了,就不能喜欢小姑娘?
娘咧!
那房玄龄温润君子,循规蹈矩,怎地生出这么一个棒槌玩意儿?
他指了指房俊,气得连一句狠话都撂不出,嘴皮子哆嗦半天,转身拂袖而去,连跟三位殿下告辞的礼仪都给忘了……
许氏姊妹已经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两女齐齐拜倒,声音带着颤抖:“臣女恭谢殿下,殿下千秋!”
李承乾展颜一笑,温言道:“应当谢谢二郎才是,若非他提醒,孤亦不曾想到这一点,难免慢待了忠臣啊。”
两女便看向房俊,温柔施礼,道:“多谢二郎……”
房俊忙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毋须在意,速速随令尊回府去吧,吾等少小为伴,这份情谊却是到了任何时候都无法抹煞,日后若有为难之处,直言即可,只要某力所能及,断然不会推脱。”
两女欣喜万分。
谁不知眼下房俊风生水起,乃是皇帝身边一等一的红人?
更别说这位与太子关系甚好,日后太子登基,几乎预定了一个宰辅的位置,必然是朝中有数的大佬之一,若是房俊能够念着幼时的交情,时不时的予以关照,对于两个不受家族待见的女子来说,不啻于一道护身符。
看着房俊英姿勃发的样子,不仅春心萌动,若非父亲不堪,以当年许家与房家的交情,或许今日,两姊妹之中已然有一个,成为了房俊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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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两女千恩万谢离去的身影,李承乾摇了摇头,叹道:“许延族品行低劣,却生出两个这般明媚秀丽的女儿……”
李恪接口道:“歹竹出好笋。”
这位殿下在江南数年,倒是学会了这么一句俏皮话。
李承乾哑然失笑:“走吧,咱们去饮酒。”
三人便进了凉亭。
早有侍女自保温的食盒之中取出佳肴放置在石桌上,点燃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红泥火炉,将一瓮黄酒拍开,将一个银壶倒了半壶,放在淡蓝色的火焰之上,然后将姜丝、梅子等切丝投入壶中,没一会儿,便酒香四溢。
李泰亲自执壶斟酒,一边给太子先行斟满,一边瞥了房俊一眼,揶揄道:“二郎若是相中了许氏姊妹,大不了舍去一些钱财,想必许敬宗必然不会拒绝,即便是两女一同收入房中,也未尝不可能。”
李承乾也看向房俊,笑道:“不若明日孤入宫,向父皇谏言,请他将许氏姊妹尽皆赐予你为妾?你家财无数,多多施舍许敬宗一些,那老儿必然眉开眼笑,那一对姊妹对你显然深有好感,结成连理,岂不是皆大欢喜?”
房俊苦笑道:“就算我真的想,你那妹妹岂肯善罢甘休?非得闹得家宅不宁不可,家父家母对她宠溺得不得了,说不得狠狠的揍我一顿……”
高阳公主能够容忍武媚娘,亦可以容忍几个侍妾,甚至可以容忍长乐公主“分一杯羹”,但绝对不可能容忍他将许氏姊妹娶回家去。有房玄龄夫妇给其撑腰,还不得闹个天翻地覆?
李泰煞有介事的点头,附和道:“的确如此,丽质那丫头看似温柔娴雅,实则性情刚烈,你敢做出有负她之事,必然不肯善罢甘休。”
房俊:“……”
我说高阳公主呢,你提什么长乐公主?
这跟长乐公主有什么关系?
李恪含笑不语。
李唐皇族对于这等事从来不曾在意,先帝李渊的那些个公主,出去巾帼不让须眉的平阳公主之外,有几个不养面首不偷人的?
李二陛下的女儿虽然老实得多,但是有那些个姑姑放在那里,纵然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也着实不算的什么……
再者说,长乐眼下已然合离,就算与房俊之间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又有什么大不了?
只要别光明正大的住进一处,闹得天下皆知就好了……
李承乾微微蹙眉,道:“少说两句,喝酒吧。”
三个哥哥坐在一处,跟一个妹夫谈论另一个妹妹……这事儿太不靠谱。
四人便举起酒杯,碰了一个,一饮而尽。
温热的黄酒入喉,带着姜丝的辛辣,又有着梅子的酸甜,一股融融暖意自小腹升腾,瞬息之间流遍全身,寒气顿消。
房俊放下酒杯,看着李承乾,问道:“陛下让微臣前来,询问殿下,对于敕封谁为新罗王之事,有何看法?”
李恪持杯的手一顿,神情瞬间绷紧。
李泰摸了摸肚子,瞥了一眼神情凝肃的李恪,将手里的酒杯递过去,与李恪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李承乾则哂燃而笑,看了看李恪,又看着房俊,玩味道:“说实话,孤当真羡慕你对三弟的友情。举凡事关皇族,甚至事关储位,谁不是避之唯恐不及?你却能够为了三弟各方奔走,不惜深陷其中,哪怕明知将来后患无穷,依旧尽心竭力……人生得一知己,三弟足矣!只是不知如若他日孤亦有难,二郎可否这般毫无保留,赤膊上阵?”
“殿下说得哪里话?”
房俊一脸肃穆,正色道:“殿下宽厚仁爱,乃赤诚君子,日后为君,必定泽被天下,实乃天下苍生之福,微臣定然全力襄助殿下,开拓伟业,成为一代圣王!再则,殿下对微臣百般维护,数次不计得失的力挺微臣,微臣焉能不感激莫名?故而,于公于私,微臣亦会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无论昏君亦或明君,永远无法拒绝臣子在其面前大表忠心,每当此时,哪怕明知不过是场面话,也总是龙颜大悦……
李承乾欣然道:“孤不过玩笑尔,二郎何必在意……孤乃长兄,克继大统乃是礼法使然,其实诸位兄弟皆知孤之性情,唯恐做不好这个储君……民间子承父业,纵然嫡长子承继宗祠,其余诸子亦会分得家产,何况天家?父皇富有四海,这本是吾等兄弟共同继承,现在江山尽由孤来继承,心中对诸位兄弟之愧疚,着实一言难尽。”
说到此处,他看向身边两个兄弟,坦然道:“江山社稷,孤不敢擅作主张,但是孤愿意见到兄弟亦能执掌一国、世代为王,则吾大唐枝繁叶茂,千秋鼎盛,实在是喜不自禁!故而,无论是三弟敕封新罗之王,亦或是青雀成为一国之主,孤这个兄长,唯有希望你们励精图治,绝无半分忌惮、阻挠之意!若有半字违心,天诛地灭!”
魏王、吴王赶紧起身施礼,连声道:“太子何须如此?兄长仁厚,世所共知,吾等兄弟连心,定要使得父皇之基业传承万世,永不断绝!”
然后,自然是兄弟相扶、手足情深,其乐融融。
房俊在一旁看着,心中感慨。
且不说以后结局如何,毕竟世事变迁,谁也不知明日发生何事,但就目前来说,李承乾的确称得上千古少有之仁爱君子,或许不得不秦皇汉武以至于乃父之千秋霸业,但是只要这份初心不改,比肩宋仁宗,指日可待。
没有经历历史上那些兄弟们的暗算逼迫,父亲的失望放弃,他的内心未曾在恐惧与绝望之中煎熬,心性没有在压迫之中扭曲畸形,依旧还是那个“性聪敏“,“特敏惠“,“丰姿峻嶷、仁孝纯深“的皇太子……
李恪感动得热泪盈眶,握着太子的手,不知说什么好。
古往今来,唯有帝王亦或储君忌惮自己的手足太过强盛,反过来谋朝篡位,哪里有李承乾这般反而极力赞同兄弟们谋一个出路,不至于在京师投闲置散当一个废物亲王,一辈子浑浑噩噩只是一个生育机器?
以往,他因为自己身上的前隋血脉导致无法染指储君之位,不知生出过多少埋怨愤怒,对于憨厚的太子亦是心存不满,认为他处处比不上自己,根本不配称为大唐的君王。
然而现在他才知道,或许自己的才能比太子更优秀,但是在心胸上,自己实在是望尘莫及……
李泰则在一旁饮着就,斜眼睨着眼泪汪汪的李恪,对他的报复嗤之以鼻:“真是愚不可及……新罗穷乡僻壤,人烟稀少,就算是成为其王,又能指使得了几个人?你们这些人啊,总是野心勃勃,好似不掌握万千黎庶之生死,就无法实现这一辈子的价值……简直无聊。古往今来,多少王朝兴衰,多少帝王罔替,回首看去,不过是一片焦土、一冢孤坟,风吹雨打之中,残败不堪。唯有经史子集、百家学术,方可绵延千秋、万世流芳!吾之一生,绝不沾染政治,惟愿一心昌盛吾华夏之文明,使得天下百姓无论贵贱贫富,皆能知晓圣人之微言,格物而致知!则吾之名讳,彪炳青史,吾之子孙,世代蒙荫……”
这位殿下估计喝得有点多,絮絮叨叨的对于太子与吴王的选择尽情鄙视,浑然忘记这一番话固然立志高远,却连带着将他那位英明神武的父皇也给鄙视了一番,完全不知一旦此话传扬出去,几乎与作死无异……
不过堂堂魏王殿下,李二陛下心中最喜爱的皇子,能够将心思尽皆放在教化万民、昌盛学术之上,不再觊觎储君之位,一心远离肮脏之政治,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情。
没有魏王的逼迫,吴王的觊觎,那个看似一只小白羊实则满肚子鬼心思的晋王已被狠狠的敲打,估计再也不敢心存奢望……大唐的未来想必能够政局稳定,没有太多的内乱,沿着现在发展的方向高速前进,就连房俊自己也无法预估以后的大唐会是何等模样。
当大唐这艘超级巨轮偏离了预定的航线,房俊记忆之中关于历史的部分,实则已然全无作用。
对未知前途的迷惘、恐惧、兴奋,交替着占据房俊的内心,一壶一壶的美酒入喉,化作火热的能量袭遍全身,三位皇子、一位驸马,就在这大雪漫天的曲江池畔,时而对酒当歌,时而哀嚎怒骂,时而壮志重霄,时而涕泗横流。
都喝高了……
不知何时,房俊自昏睡之中醒来。
晃了晃脑袋,一阵头昏脑涨,还好喝的黄酒没有参杂工业酒精,不至于宿醉之后头痛欲裂让人恨不得将墙撞个窟窿。
“有人吗?好渴,弄点水来!”
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房俊揉着脑袋,一翻身,自床榻之上下来,趿拉着鞋子,走了两步,发现头晕得厉害,只好又坐回床沿。
房门打开,两个内侍提着一盏宫灯入内,一人将手里的水杯双手奉上,恭声道:“房驸马醒了?奴婢备好了宵夜,可要吃一些?”
水温正合适,房俊一口将温水饮下,口渴缓解,精神也清醒许多。
瞅了瞅外头,黑蒙蒙一片,一点光亮也无。
“什么时辰了?”
“回房驸马的话儿,已经丑时初刻了。”
“唔……给吾备一辆马车,送吾回府。”
返京以来,诸事缠身,尚未有闲暇好生亲近老婆孩子,对于房俊这个后世来的穿越者来说,这是严重的失职。哪怕此刻时间睡觉嫌晚、起床还早,他也觉得不若回府,搂着老婆孩子睡一个回笼觉,那才是最温暖的地方。
“喏!”
内侍赶紧应下,一人留下帮着房俊穿好衣物,一人出去备车。
等到房俊穿戴整齐,自房舍之中走出来,一股清冷的空气迎面袭来,顿时精神一振,所有的困顿萎靡尽皆不翼而飞。
四野昏暗,唯有宫灯照耀下,鹅毛一般的雪花簌簌落下,将目光所及之处铺成一片银白。
这大雪居然下了整整一夜……
房俊回头望了一眼,雪粉纷飞,精致的楼阁蛰伏在黑暗之中,隐隐约约依旧可见白日里壮阔奢华之景象。
此处依旧是魏王李泰的芙蓉园,李二陛下赐给善德女王的宅邸就据此不远,亦是紧邻曲江池……
登上马车房俊取下一块腰牌扔给御者,自己钻进车厢扯过一张毛毯盖在腿上。
长安有宵禁之制度,不过这对于一位执掌兵部大权的检校兵部尚书来说,自然形同虚设。哪个巡街的武侯兵卒不开眼,敢将他捉拿起来?
马车缓缓前行,车轮碾压街面上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途中遭遇了几波尽职尽责的巡街武侯,不过在见到御者手中的腰牌之后,尽皆放行,束手立于道路两侧,注视着马车缓缓驶过,待到马车走远,这才继续巡街。
路过平康坊的坊门,房俊掀开车帘瞅了一眼,诺大的平康坊并未因大雪而沉寂,纵然是丑时,夜半三更的,平康坊坊门之后依旧有灯火辉煌,丝竹管弦之声穿透风雪隐隐传出,演绎着盛世奢靡。
房俊没有当代那些儒者愤世嫉俗的心态,更不会抨击繁华背后的人心不古、奢靡腐敗,这是经济发展之下最直观的体现,一座平康坊,几乎等同于整个大唐的缩影,无数的钱帛在这里交换流通,大唐愈繁华,平康坊就会愈兴盛,财富流通加快,帝国赋税增加,才能创造更多的财富……
大唐的儒者们,并不懂这其中的经济学道理。
未等他放下车帘,忽然见到不远处的坊门响起一阵喧哗,继而那厚重的坊门被人从里边“砰”的一声推开,一道人影踉踉跄跄夺门而出,手里还挥舞着一柄横刀,大吵大嚷:“都特娘的给老子滚!谁敢跟着老子,一刀剁死你个瓜怂!”
一大群人自坊门之后追出来,却不敢近前。
那人挥舞横刀,厉声道:“都给老子回去,关上坊门!”
此人显然颇有威望,众人无奈,却也不敢违背,只得返回坊中,关闭坊门。
漫天大雪之下,那人一手拎着刀子,踉踉跄跄走在雪地里,许是喝了酒,两腿发软,不过走出半条街,便跌了好几个跟头,最后干脆一翻身躺在雪地里,大叫道:“贼老天!吾薛万彻顶天立地,为何要这般对吾,让吾有何颜面存于世间,有何颜面立足于人前?啊啊啊……”
房俊无语。
这特娘的是薛万彻?
感情喝多了酒,撒酒疯呢……
御者驱车自横躺在雪地里的薛万彻身边走过,这时候回首低声道:“房驸马,乃是大将军薛万彻,许是喝多了酒……要不要小的稍后通知京兆府,命巡街武侯将其送归府内?”
堂堂右武卫大将军、驸马都尉,若是酗酒冻毙与长安街道,那可当真是天下奇闻……
房俊叹了口气,揉揉额头,无奈道:“怕是等你回转,这厮都快冻死了……停车吧,搭把手,将他弄到车上来,稍后你给他送回府去。”
“喏!”
御者应了一声,赶紧将马车停在路边,自车辕上跳下,到薛万彻身边查看。
街上的积雪已然有半尺厚,薛万彻四仰八叉的躺在雪坑里,脸色红润,嘴巴不时吧唧两下,胡子眉毛已然结了一层白霜,若是无人搭理,怕是用不上一个时辰就得冻僵……
积雪很厚,脚下很滑,兼且薛万彻身材高大壮硕,那御者又不敢拖死狗一般冒犯,弄了半天,累得头顶的汗水化作白气蒸腾,也没将薛万彻弄上马车。房俊无奈,只得跳下马车,拎着薛万彻的腰带,将其丢进车厢。
马车在风雪中重新上路,直奔崇仁坊房府。
房俊不愿与薛万彻有任何瓜葛,见死不救不是他的作风,但送薛万彻回府这种事情,是万万不愿做的,故而先行回府,薛万彻就由魏王府的御者送其回去,并且叮嘱那御者,绝不可泄露自己参与。
那御者不明所以,却也不敢违命,自是一口答应。
街道上的雪很厚,车轮在积雪当中吃力的前行,马车晃晃悠悠,速度很慢。
车厢里,薛万彻翻了个身,吧唧着最,呢喃了一声:“渴……”
房俊没听清,也不在意。
过了一会儿,薛万彻又闭着眼睛叫唤一声:“好渴……”
房俊充耳不闻。
许是渴得厉害,薛万彻翻了个身,一条腿搭到房俊脚边,被房俊一脚踹开,没过一会儿,这厮又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听不清的话语,毛毛虫一般翻来覆去,想必是难受得厉害。
房俊无奈,总不能一脚给踹出去吧?
翻身用火石将车厢壁上的一盏宫灯点燃,接着光亮,四处摸索一番,果然发现车厢上的一个夹层抽屉,拽开来,发现里头放置了一些蜜饯果脯之类,还有一个银质想小酒壶,以及两个酒坛子。
拍开其中一坛,一股浓郁的酒香溢出。
房俊就着坛子大口喝了一口,是上好的房府佳酿,酒香醇厚,回味无穷,这才往小酒壶里灌了半壶,将酒坛子封好,用小酒壶的壶嘴对准薛万彻的嘴巴,慢慢倒了一点酒水。
就好像是嗷嗷待哺的婴孩品尝到奶水,薛万彻模模糊糊的张开大嘴,贪婪的喝着酒水,似乎觉得不过瘾,一翻身,居然坐了起来,眯瞪着眼睛便将房俊的手抓住,握着酒壶往嘴里灌。
房俊无语,这还真特么酒鬼……
半壶酒灌下去,薛万彻长长的打了个酒嗝,仰头又躺倒在车厢里。
嘴里却没闲着。
“爹啊,娘啊,孩儿不孝啊……大兄啊,您在天有灵,别嫌弃兄弟给您丢脸……二兄啊,三兄啊,五弟啊,吾这个兄弟没出息,致使家族蒙羞,祖宗颜面不存,没脸见人呐……丹阳你个贱人,居然敢瞒着老子偷人,老子恨不得一刀宰了你,还有那个奸夫,不过就是个小厮,哪比得了吾薛万彻顶天立地的好汉……”
房俊眨眨眼,卧槽!
这厮居然是老婆偷人,因而郁闷无处可消,这才跑来平康坊借酒浇愁?
“……娘咧!皇帝的闺女又如何,了不起啊?以为老子稀罕呐?当初若非大兄你逼着吾娶丹阳,老子看都不看他一眼!还嫌弃这个嫌弃那个,老子堂堂男儿汉,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何等豪勇盖世?娘咧,洞房花烛夜啊,就特么发现你非是完璧……可老子有什么办法?皇帝的女儿比天大啊,老子就算当起缩头乌龟,也得忍着……呜呜……”
这粗豪骁勇的一代名将,居然说这酒话,哭了起来。
房俊想了想,又灌了半壶酒,给薛万彻放到手里。薛万彻似睡非睡迷迷瞪瞪,闻到酒香就把酒壶往嘴里塞,酒水顺着胡须淌了一地。
不知为何,房俊忽然涌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皇帝的女儿不好娶,皇家的驸马,不好当!
尤其是大唐的公主,没几个好东西!
若非他穿越而来,原主房遗爱亦要背负一个大大的绿帽子,名字载于史册,遭受万年耻笑……
高祖李渊生了将近二十个公主,其中称得上端庄贤淑、恪守妇道的,寥寥可数,大多数作风放荡恣意妄为,豢养面首、红杏出墙,实乃家常便饭,大抵是由于李唐皇族有胡人血统之缘故,生活作风之糜烂,自古以来定鼎天下的皇族从未有之……
李唐皇族自己不将生活作风当回事,久而久之,天下人渐渐也不将其当回事,每当听闻皇族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习以为常。
房俊之前倒是未曾听闻丹阳公主有这方面的问题,不过想到成亲之初,丹阳公主嫌弃薛万彻愚笨,虽然不敢擅自合离,后来看薛万彻不顺眼是肯定的,如此找一个模样俊俏善解人意的相好,似乎也顺理成章。
看着薛万彻魁梧的身躯、粗豪的相貌,与时下涂脂敷粉的奶油小生截然不同的另类气质,房俊不仅有些物伤其类。
他们两个都是以阳刚气质取胜的类型,论起容貌之精致,实在是拍马难及,事实上大唐公主大部分也都不喜欢这种粗犷阳刚的猛男,倒是那些阴柔俊美弱不禁风的花美男,更受青睐。
比如那个容貌俊美到足以令房俊羡慕嫉妒恨的辩机……
还好自己来自于后世,耳濡目染那些房中秘术无数,床上交欢只是总是有新鲜的姿势,经验、理论皆非这个信息闭塞的时代中绝大多数男人可比,薛万彻就悲催了,长得不符合丹阳公主的审美,又不懂讨人喜欢,就连成亲之时如何入洞房都需要李二陛下这个大舅哥教导一番……仔细想想,似乎悲剧早已注定。
壶里的酒喝了一半洒了一半,薛万彻抖几下酒壶,没有酒水流出,便顺手丢在一边,翻个身,继续说胡话。
“……吾薛万彻,乃是马背上搏杀来的功名,万军阵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那小厮能干什么?老子一只手就拧断他的脖子……他哪里比老子强?这口气老子忍不了,姦夫淫婦,必手刃之……只可怜吾那孩儿,虽然才刚十一岁,旦雄姿矫健,有朝一日定然能够为翱翔天空的雄鹰,却要被吾所牵累,一生一世抬不起头……呜呜呜……吾真是个废物啊,除去上阵杀敌,什么也不会,连一个女人都不能降服……愧为人也……”
这厮一边哭一边口齿不清的嘟囔,忽然一翻身坐了起来,两眼直勾勾的看着房俊。
房俊吓了一跳……
“还有酒没?”
“呃……有。”
房俊将半坛子酒递给薛万彻,这厮抓住酒坛子,咚咚咚一口气喝了一半,喘了口气,叫道:“好酒!”
然后眼珠子发直的盯着房俊,道:“二郎何故在此?”又抬头看看身边环境,问道:“吾在何处?”
房俊道:“大将军刚刚手刃丹阳公主,阖府上下杀了大半,趁着大雪逃至此处,某见你神情悲愤、痛不欲生,不忍一世英豪落得最后车裂之下场,故而以毒酒相赠,送你最后一程。”
“啊?!”
薛万彻大吃一惊,色变道:“吾杀了丹阳?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吾也只是心中想想,没想当真杀了她呀……纵然吾杀了丹阳,那也是她咎由自取,你这混账喂吾毒酒,吾此刻死去,岂非是畏罪自杀?娘咧!房二,吾一世英名,丧于你手矣!”
这厮捶胸顿足,懊悔不已。
房俊嘴角一抽,不屑道:“呵呵,满嘴狠话,事到临头却不过是银样蜡枪头,就你这样的,还敢吹嘘什么万军阵中取上将首级?老婆偷人,这世上多了去,要么提刀拔剑手刃姦夫淫婦,纵然国法难容,到底是条刚烈的汉子,要么缩起头来,视如不见充耳不闻,纵然被世人耻笑,却也保全自身,荣华一世……似你这般想要下手却不敢,反而要一逞口舌之欲,堂堂薛大将军,一腔豪勇已被荣华侵蚀,就只剩下这么一张嘴了?”
“放屁!”
薛万彻面红耳赤,梗着脖子道:“吾战阵厮杀,手上亡魂无数,区区一个公主,一个小厮,有何不敢?那丹阳不是已经被吾杀了么?那贱妇死不足惜,吾杀之天经地义,只是不愿背负一个畏罪自杀的名声……咦?”
说到这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虽然一身邋遢,可浑身上下半丝血迹都没有,这哪里是手刃了丹阳,又杀了府里半数下人的模样?
娘咧!
被耍了……
薛万彻怒不可遏,终于清醒过来,起身欲同房俊拼命,不料刚刚起身,却一阵天旋地转,酒劲上涌,四肢酸软,一头栽倒在地。
“王八蛋,老子与你不死不休!”
薛万彻羞愤欲绝。
不独是被房俊耍了之后恼羞成怒,更重要的是丹阳偷人一事,谁也不知,结果自己醉酒之下居然脱口说了出来,更被房俊这厮听去,结局不问可知,这厮必然传得沸沸扬扬,自己即便是想要缩起头来认命,也不行了……
至于毒酒什么的,显然是扯淡!
房俊冷笑道:“平素依附刚烈豪勇之模样,看来都是装的,事到临头,这等屈辱,大将军不也是忍辱负重?”
薛万彻怒道:“放屁!老子想要杀了那姦夫淫婦,不费吹灰之力,只是逞一时之快容易,吾亦不惜此身,愿与那贱人玉石俱焚,只是可怜吾那孩儿,今年不过才十一岁,却要随被吾牵累,纵然不似,亦将流放琼州,一辈子不得回还长安,吾心不忍……”
房俊道:“大将军若是有此心志,不必担心令郎,事后某自会向陛下求情,免其罪责,并且会招收其进入讲武堂,汝子,某一手将其抚养成人!”
“……”
薛万彻眨眨眼,怒声道:“丹阳乃是金枝玉叶,帝皇贵胄,吾若将其手刃,陛下岂肯罢休?皆是薛氏满门怕是尽皆被诛,吾一己之恨,却连累家族蒙难,死后亦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大将军自可放心,此事错在丹阳公主,大将军固然行事暴烈,却不失男儿雄风!到时候,某定然在陛下面前求情,赦免薛氏阖族之罪,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以房俊在李二陛下心目之中的地位,出头给薛氏满门求情,李二陛下是肯定会给这个面子的。
薛万彻:“……”
良久,这厮长叹一声,魁梧的身姿萎顿下来,抹了一把胡子,低声道:“其实吧,非是吾不敢杀了丹阳那贱人,只是想着如此一来,未免有些犯不上,凭什么那贱人偷人,吾却要赔上一条命?”
他算是看出来,房俊就不是个好东西,故意激他呢。
若是能杀,他老早就杀了,又何必跑到平康坊买醉,借酒浇愁?
现在被房俊怼得颜面无存,一点借口都没有,也只能长吁短叹,低下头来……
房俊再没说话,而是将车厢夹层当中另一坛酒取出,往空坛子里倒了一半,递给薛万彻,一人一个坛子,狠狠的喝了一口。
之所以愿意跟薛万彻说这么多,只是因为他想起历史上的自己,同病相怜、物伤其类。
况且薛万彻这人浑是浑了一点,但是并无多少心机,也算是一个慷慨磊落的汉子,只不过对于自己,这人似乎成见颇深……
薛万彻默默的灌了一口酒,忽而抬头,两眼有些迷茫的瞪着房俊道:“说心里话,吾对二郎甚为不满!吾不知是何缘故,你忽然与荆王分道扬镳泾渭分明,甚至反目成仇,可吾自信并未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为何连吾亦是这般疏远呢?当年你还是一个毛头小子,吾成天带着你喝酒耍乐,真以为那是贪图你爹什么?不是!吾是当真瞅你顺眼,觉得你那性子跟吾一模一样,比自家儿子还亲!可你小子忽然之间就变了人似的,写出的诗词天下人都说好,赚取的钱财能堆成一座金山,若是这些也就罢了,昔年跟着自己的小兄弟有了出息,咱也高兴,可你特娘的凭啥翻脸不认人?娘咧!老子好几次都想狠狠揍你一顿,有出息了就不认识老兄弟了?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m.
房俊默然。
难道告诉你,哥真的换了个人?
难道告诉你,哥知道你们的下场,所以避之唯恐不及?
所以,穿越者是寂寞而孤独的,哥洞悉天机,可预知世事变幻道尽沧海桑田,可站在云端俯视苍生,却不足与外人道也……
房俊一手拎着酒坛,微微仰首,看着车厢顶部,道:“幼时懵懂,蹉跎岁月,直至幡然醒悟,回首前尘,方知所作所为,实在荒唐糊涂。故而立下凌云之志,当披荆斩棘,建功立业,以梦为马,不负韶华!”
薛万彻都惊呆了……
这还是那个木讷不言的房遗爱?
这还是那个率诞无学的房二郎?
跟人家一比,自己就好似淤泥里只知道混吃等死的泥鳅一般……
良久,薛万彻才一拍大腿,骂道:“滚你滴蛋!旁人不知,或许被你这番胡说八道镇住,以为遇见了什么志向远大之当世豪杰,吾还能不知你?瞧瞧你这几年干的事儿,成绩功勋固然有那么几分,可是这棒槌性子,非但非曾削减,反而变本加厉,整日里怼天怼地,屁的披荆斩棘建功立业,屁的以梦为马不负韶华,就只是一个有几分能耐的纨绔子弟,仗着背后靠山硬扎恣肆妄为而已!娘咧!老子没念过书,跟老子好好说话!”
薛万彻瞪着眼,对于房俊言语之中的志气高洁,表示深深的不爽。
凭什么啊?
当年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小混球,你一跃成为朝中当红之后起之秀也就罢了,居然敢在老子面前大放厥词,显示你的高尚和进取心?
房俊就有些尴尬……
辩解道:“你不懂,那只是办事处世的方式而已,并不代表真的就是个棒槌!”
薛万彻瞪着房俊,半晌,忽然叹了口气,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抹着胡须上沾染的酒渍,他颓然叹气道:“其实汝以为吾就甘愿这醉生梦死的活着?吾与汝不同,汝出身名门,房家乃是山东书香世家,汝父更是名满天下的房玄龄,还娶了皇帝的闺女,只需沉下心干出一番成绩,自然会有无数人吹捧,干得好一点,就连皇帝亦会称赞汝为宰辅之才……可是吾不同。吾虽然亦是河东豪族出身,但家中尽是大隋的臣子,降唐之后,亦未曾受到彻底的信任,甚至还成为隐太子建成的左膀右臂,与当今陛下作对,当年玄武门一战,吾甚至提议杀进秦王府,将秦王的妻儿尽皆抓住以为要挟……后来秦王成为皇帝,吾兄弟打算为隐太子尽忠,遁入终南山中,伺机刺杀皇帝,幸得皇帝心胸宽阔,不以吾兄弟之立场而降罪,反而竭力劝说,吾兄弟这才投入皇帝麾下……”
狠狠灌了一口酒,薛万彻继续说道:“可是身为一名降将,日子难过啊!最初的那段日子,满朝文武无论是皇帝的班底,亦或是支持隐太子的人,都对吾兄弟深深不齿,吾兄弟只能拼死征战,用一场接着一场的胜利来展示自己的忠诚,然而却未曾想到,这功劳大了,反倒会引起猜忌……你当皇帝将丹阳下嫁与吾,是奖赏吾之功劳么?那是在告诉吾,功劳立下一些就行了,乖乖的在长安当一个米虫,混吃等死就好,那些赚取功劳的差事,得让出来让他的那些个忠心耿耿的臣子……”
满腹委屈,长吁短叹。
房俊一时无言,只能与他碰了碰酒坛,饮了一口。
美酒入喉,薛万彻红着眼珠子,死死盯着房俊,道:“吾昔日与二郎亦算是情投意合,今日只愿二郎顾念往日情谊,跟吾说一句实话……二郎疏远荆王,可是从陛下出得知,其有不轨之企图?”
房俊一愣,顿时对薛万彻刮目相看。
这货脑子一根筋,却绝对不傻,居然能够从自己对荆王以及他们这一档子截然不同的反响,看出些许端倪来。
而且,薛万彻的精明远不仅于此……
只是从房俊这稍微一沉吟,薛万彻便瞪着眼珠子,吃惊道:“还真是如此?哎呀呀,房二啊房二,你特娘的也太坏了吧?往日里吾带着你吃香的喝辣的,你个童子鸡还是吾花钱给你找的平康坊里头牌破的身,结果你知道了荆王有不轨之意,自己撇的一干二净,却不顾老子的死活,你特娘的还是人么?昂?!”
房俊有些尴尬。
跟你好的那是房遗爱,跟哥有个毛的关系?
不过想一想,薛万彻又不知房遗爱早就玩完,这幅身躯换了他房俊,此刻这般痛心疾首恨不得将他掐死,亦是理所当然……
只好说道:“非是从陛下处得知,只是偶尔发现一些端倪,却又无法肯定,跟你说了你也不信,传扬出去还不得将荆王得罪死?只是某疑神疑鬼而已,当不得真。”
薛万彻瞪眼道:“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岂能不当真?万一确有其事,吾就得被荆王牵累死!”
房俊两手一摊,搪塞道:“某可是什么都没说,你若是想要将此事赖在某身上,打死某也不承认。”
他倒是不怕荆王知晓。
就算此刻由薛万彻口中将荆王意欲不轨之言传扬出去,那荆王李元景谋划多年,轻易也不肯放手,若是当真因此而放手,使得大唐少了一次内患,倒是一件好事。
荆王谋反一案,所牵扯的朝中大臣不计其数,其中当真与荆王勾结者能有几人?绝大多数都是政治斗争之中,被无辜牵连进去的冤魂。
薛万彻一脸酒气,却仿佛已经醒酒,脑筋甚为清醒,一拍大腿,道:“吾主意已定,必然与荆王划清界限,往后吾就跟着你混了!”
房俊大吃一惊:“跟某混?不行不行,汝是长辈,焉能这般?实在是不妥!”
他可不敢收一个大将军当小弟,关键这个大将军还是个被带了绿帽子的,自己好不容易摆脱了“绿帽王”的宿命,再收一个这样的小弟,成天混在一起成什么样子?
再把窦奉节拉进来,组一个绿帽联盟?
怕不是得遗臭万年……
薛万彻怒道:“怎么?当年跟着老子混吃混喝混窑子,现如今翅膀硬了,不仅下棋坑老子,还嫌弃老子上了岁数,不能打了?”
房俊服了,无奈道:“这个当年吧……咱不提可好?”
这叫什么事儿?
他倒是记不清是否如薛万彻说的那样,房遗爱那个棒槌是跟着他在平康坊里找头牌的姑娘成了真正的男人,记忆里没有印象,或许只是酒醉之后的一次失误……但薛万彻将这个话拿出来说,一旦传扬出去,总归不好听,影响他房二光辉高大的形象。
最重要是有点丢人……
薛万彻不依不饶:“不提就不提,但是说好了,往后吾就跟着你混!”
他这人憨厚,甚至有些愚笨,却绝对不傻。
房二现在什么境界?
未及弱冠,已然是检校兵部尚书,在兵部尚书空置的当下,兵部之内一手遮天,俨然朝廷重臣,而且凭借自己的功勋,拼了一个华亭侯出来,不仅是皇帝的宠臣,更与太子关系亲厚,深得器重,这等人一看就是往后叱咤风云几十年的超级大佬!
在这等人面前,谈什么辈分,论什么资历?
只要能鞍前马后的成为心腹,最起码自己这一辈子都不愁被扣上一个叛逆的帽子,清算一番当初玄武门之变时自己倡议反攻秦王府的罪过……
最大的好处是,这棒槌会赚钱啊!
瞧瞧自己都穷成什么样了?
祖上好歹也算是河东豪族,结果到了他们兄弟手里,祖辈们传下来的田地典卖了大半,若非依仗着丹阳公主的封地产出,偌大的驸马府,都快要吃糠咽菜了……
只要房二手指缝里露下来一点,便足够自己吃喝玩乐了。
这样的大佬不上赶着巴结,还等什么?
马车晃晃悠悠,房府到了。
房俊一个箭步从车厢上窜下去,对薛万彻摆了摆手,道:“此事容后再说,再说。”
开玩笑,这薛万彻可是有与李二陛下作对的前科,李二陛下固然先是大度胸襟尽释前嫌,并且委以重任,可谁知道那是不是表面上做给别人看,暗地里却依旧恨得咬牙?
这等人还是远离为妙,绝对不可亲近。
马车上,薛万彻却大呼小叫:“容后个屁,就这么说定了!明日一早,吾便前来府上,听候二郎差遣!”
房俊脚底下一绊,差点摔倒在自家门前台阶上。
娘咧!
这个蠢货该不会铁了心吧?
翌日一早,房俊刚刚醒来,未等梳洗呢,便有家中仆人来报,说是驸马都尉、武安郡公、右卫大将军薛万彻,前来拜访。
房俊:“……”
火急火燎的来到前厅,便见到薛万彻一身官袍,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正跟房玄龄谈笑风生。
“……当年窦建德攻幽州,吾在燕王罗艺麾下,其时窦建德数十万大军压境,吾军寡不敌众,若贸然出击,定然百战百败,当以计取之。吾当时令羸兵弱马阻水背城为阵以诱之,观贼之势,必渡水交兵。故而与吾兄向燕王请精骑百人伏于城侧,待其半渡击之,破贼数万,杀得伏尸塞堵河道,河水都染成红色……”
薛万彻正吹嘘自己往日于燕王罗艺麾下,打破窦建德的丰功伟绩,房玄龄面含微笑,抚须不语,似乎听得津津有味。只是瞥见房俊匆匆忙忙而来,顿时眉梢一挑,那意思:这个夯货大清早来寻你,怎么回事?
房俊以手抚额,轻轻摆手:我哪儿知道?
上前两步,施礼道:“原来是大将军莅临寒舍,遗爱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薛万彻回头看了他一眼,浑不在意的摆摆手,道:“这有什么可恕罪的?二郎你且忙,吾与房相相谈甚欢,稍后再去寻你。”
房玄龄笑呵呵道:“武安郡公想必是寻二郎有事?那你们且聊着,老夫整日里闲暇无事,有机会再与武安郡公闲坐饮酒,促膝畅谈。”
即便他城府深沉,但是被薛万彻这个浑人缠着吹嘘那些个陈年旧事,亦觉得脸皮发僵,浑身不自在,此时见到儿子前来,岂能不赶紧脱身?
薛万彻连忙起身,道:“今日却是寻二郎有事,改日转成来拜访房相。”
房玄龄微笑颔首,施施然离去。
他一走,薛万彻好似瘫了骨头一般,跌坐回椅子上,松了口气的模样,道:“令尊是吾极少数佩服的几个人之一,若非他这些年狠狠的压制着长孙无忌那个阴人,还不知道那厮得翻腾出多少浪花儿……这不,就算令尊致仕了,可只要有一口气儿,朝廷下上就没人敢轻忽视之,那长孙无忌纵然有通天的能耐,也得憋着!错非令尊死在他前头,否则,他阴这个阴那个阴了一辈子,也只能活在你爹的阴影底下!”
房俊瞪着他,一脸不爽。
这是恭维的话儿,而且确实有几分见地,事实上房玄龄活着的时候,朝政稳定群臣蛰伏,看似一个老好人,实则哪个不忌惮这位皇帝的肱骨三分?待到房玄龄死后,牛鬼蛇神全都跑了出来,今儿易储,明儿谋逆,直到把李二陛下折腾死,贞观一朝的名臣已然折损大半。
否则何来武周篡位?
没有武周篡位,便不会有李唐宗室、贞观名臣被屠戮殆尽,不会有大唐对外政策由攻转守的改变,不会有边镇节度使的崛起,不会有“安史之乱”,不会有大唐之由盛转衰,最终帝国崩颓、神州板荡……
某种程度上,正是由于长孙无忌的擅权,打破了贞观时期世家门阀、寒门士子之间达成的平衡,导致武媚集团的强势崛起,最终攫取了大唐国祚。武则天固然是一个强势的人物,政治举措亦多有闪光之处,甚至缔造了“开元盛世”的根基,却也给军权旁落、干弱枝强的政治形势埋下了祸根。
若是房玄龄能够多熬几年,长孙无忌先死,或许大唐的历史就将改写。
然而,薛万彻这“你爹但凡由一口气儿就如何如何”的口吻,听上去怎地就那么不舒服呢?
“行了行了,我爹不在,说那些阿谀之词给谁听?”
房俊不耐烦的将其打断,他很烦这人,可总也不能开口撵人吧?
“用过早膳没有?”
薛万彻抹了一把脸,笑道:“这不爬起来就前来府上了嘛,昨夜有些过量,胡话说了不少,但那一句跟二郎你混,却是实打实的。”
房俊叹气道:“行了,先用早膳吧。”
言罢,请薛万彻来到偏厅,吩咐侍女端来早膳。
房俊一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早餐大多是以清淡为主,今日事先亦不知薛万彻前来拜访,故而并未提前做准备,俱是以往寻常的餐点,厨子换着花样的做出来,可口易消化。
娇俏的侍女将餐点端上来,一碟青翠的醋芹,来自西域经由农庄培植成功的莴苣,两盘煎蛋,另有其余几样小菜,主食则是一篓雪白的馒头(这年代叫做蒸饼),顺滑的豆腐脑。
薛万彻也不客气,伸手拿起一个馒头塞嘴里,夹了一筷子脆生生的醋芹,赞道:“味道不错。”
吃香甚是粗豪,哪里有半分世家子弟、皇亲国戚的模样?
还真没拿自己当外人……
一碗豆腐脑稀里呼噜进了肚子,薛万彻摸一把嘴巴,将瓷碗放在桌面上,冲侍女道:“再添一碗!”
那侍女连忙再去盛,却又被薛万彻制止,问道:“可有糖霜?”
侍女一愣,道:“自然是有的。”
薛万彻道:“拿一些来,素闻豆腐脑加糖,乃是闽粤之地新近兴起的吃法,味道不错,今日试一试。”
“喏!”
侍女赶紧起身,欲回厨房去拿糖霜。
房俊大吃一惊,喝道:“且慢!”
喝止了侍女,蹙着眉瞪着薛万彻,道:“好好的豆腐脑,加一点卤酱便是无上之美味,为何要加糖?”
甜党都是异端啊!
只是这异端发展也太快了吧,前两天还制止了姜谷虎那小子吃甜豆腐脑,本以为只是一两个人偶然为之,却不成想居然已经流行开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薛万彻愕然:“甜的咸的,有什么关系?”
房俊断然道:“某看不见也就罢了,只要见到吃甜豆腐脑,乱棍打出去!”
薛万彻完全不可理解,气道:“你这个棒槌!管天管地,还管人豆腐脑吃甜的还是咸的?”
“吾家就只有咸的,吃不吃?爱吃吃,不爱吃亲走不送!”
“吾……娘咧!”
薛万彻气不过,却也无奈,只得添了一碗豆腐脑,浇上咸的卤酱。
房俊顿时神清气爽……
*****
用完早膳,房俊换上一身甲胄,出了府门。
薛万彻紧随其后……
走到大门口,房俊无奈,道:“某要前去右屯卫视察,大将军军务在身,难道就没事可做?”
薛万彻大大咧咧道:“说什么浑话呢?吾虽然读书脑子不灵光,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还是懂的,说了跟你混,就是跟你混,你去哪儿吾就去哪儿!”
房俊:“……”
撵还撵不走了?!
得咧,不走就不走吧,拿着个浑人没办法。
房俊只得飞身跃上马背,带着一群亲兵部曲浩浩荡荡出了府门,在长街上纵马疾驰。薛万彻亦混杂其中,不断催升马速,因为担心被皇帝反攻倒算,最近这些年薛万彻夹着尾巴做人,这等长街纵马的快感已然许久未曾领会,此刻快意非常,觉得跟房俊混当真是个顶不错的主意。
这房二位高权重,一个实权的兵部左侍郎也比他这个空头将军管用得多,兼且其靠山硬扎、名声在外,京兆府上下又尽皆是他的旧部,即便是街上迎头碰上,那些衙役巡捕亦是纷纷扭头,对这等明显违背律法的嚣张行径视而不见……
沿着天街向东,在崇仁坊西侧长街一路向北,由皇城东北角的兴安门出城,便是西内苑,纵马疾驰没一会儿,便到了宫城北门玄武门之外的右屯卫驻地。
刚刚到得营门之外,便见到营门处吵吵嚷嚷,诸多军卒围拢一处,争执不休,甚至有人推推搡搡,极为混乱。
房俊顿时脸色便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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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九百三十八章 跟定了你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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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之中,最重军纪,寻常只是即便些许争执亦不能容,何况是眼下出操之时,围在此处吵嚷推搡?
当即一夹马腹,战马飙前,抵达营门之外方才站定。薛万彻紧随其后,在房俊身侧勒马,啧啧赞道:“右屯卫果然不同凡响,这大唐军令,形如虚设么?房二郎当真调教得一支强军啊……”
房俊顿时面红耳赤,恼羞成怒,居然被这个浑人给鄙视了?
大喝道:“营门之外,啸聚殴斗,都不要命了吗?”
混乱的人群瞬间一滞,兵卒看清是房俊亲临,顿时吓了一跳,赶紧散开。
人群之中,一身甲胄的薛仁贵与习君买、程务挺、高侃纷纷走上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齐声道:“末将见过大帅!”
房俊黑着脸,手里捏着马鞭,厉声道:“给某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薛仁贵正欲开口,后边人群里忽然有一人口齿不清的说道:“娘咧!你算哪根葱,在爷爷面前装蒜?”
周围空气瞬间一滞……
薛仁贵、习君买、程务挺、高侃几人纷纷起身,转过身怒目相向,就待冲上前去,将这个出言不逊之人拿下!
右屯卫中,胆敢对房俊这等无礼,若是不予以严惩,他们这些自诩房俊鹰犬之辈,何以有面目见人?
只是未等他们迈开脚步,便听到一声马嘶,接着薛万彻已然纵马向前,在马背上大喝道:“小兔崽子,活腻歪了是吧?今日,你薛爷爷就拿你的人头做一个投名状!”
战马如龙,他在马背上抽出腰刀,一手握缰,上身伏在马背上,狠狠的一刀斩下去!
“啊!”
一声尖锐的惊叫刺破云霄,一条身影在薛万彻马前滚了几个滚,堪堪避过雪亮的腰刀,这才大呼道:“大将军饶命……”
薛万彻勒住马缰,端坐马背,居高临下的瞪着那人,哼了一声,道:“吾道是何人敢再军营重地撒泼打诨,却原来是裴公子,怎地,仗着你家先祖的名声,就认为这关中搁不下了?”
那人从地上打个滚爬起来,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腆着脸陪笑道:“侄儿纵然谁都不服,焉敢在薛叔叔面前拿大?”
薛万彻不理他,回首对着房俊道:“此乃河东裴宣机之子,其祖父乃是闻喜县公、民部尚书裴公。”
房俊一愣。
闻喜县公、民部尚书,那不就是裴矩么……
这位牛人的孙子,几时进了右屯卫?
怪不得以薛仁贵之勇武刚烈,亦不敢轻易将此人拿下,以正军纪,而是与其在此地推搡不休。
实在是裴矩的名声太过响亮,遗泽太过深厚……
裴矩出身河东裴氏。
裴氏其先,自周汉命氏,自古为三晋望族,爰及晋、魏,衣冠炜盛,八裴之称,为冠族欤。历六朝而盛,至于隋、唐,蕴而不竭,与韦、柳、薛,关中之四姓焉。裴行俭亦是出身河东裴氏,虽然其出身中眷房,与出身西眷房的裴矩非是一支,却是同宗同族。
裴矩其人,堪称传奇,历经六朝八帝却仍能左右逢源,古往今来,无人能出其右。
其在隋,谗言媚上深受隋炀帝之信任,举世称其为“奸佞”。
其在唐,却又清廉职守、敢于诤谏。
曾一生最重要的功绩,乃是经略西域,致力于中西商贸和文化交流,使西域四十国臣服朝贡于隋朝,拓疆数千里,史称“交通中西,功比张骞“。?后来更是使用离间计分裂突厥,借内耗削弱其实力,从而减轻对中原的威胁,为日后大唐战胜突厥打下坚实之基础。
然而,司马光称其攻略西域,乃是“西域诸胡往来相继,所经郡县,疲于送迎,糜费以万万计,卒令中国疲弊以至于亡,皆矩之唱导也”,认定此举乃是亡国之道,这种观点在当世堪称主流,但是后世之学者却多认为此是司马光食古不化、不知变通之佐证,争议纷纭……
最重要的是,裴矩与高祖李渊相交莫逆。
高祖李渊生时,曾有“惟愿卿之一门,与国同休”之语,故而裴矩之亲族素来受到李二陛下之优待,纵然偶有错漏之处,亦不忍责罚,屡屡宽恕。
裴宣机更是能够直入大内的几个外臣之一……
房俊眼睛在这个裴氏后人脸上停留一会儿,看向薛仁贵,问道:“发生何事?”
薛仁贵拱手道:“兵曹参军裴子肇,昨夜外出饮酒,彻夜不归,已然触犯军纪,今晨宿醉而归,守门兵卒不准其入内,并且通知军中司马,依律对其惩戒,然此人冥顽不灵,非但不予认罪,反而大吵大嚷,视军纪如无物……末将无能,未能肃正军级,甘愿受罚。”
一旁的习君买亦道:“末将亦愿受罚。”
房俊蹙起眉头,有些为难。
裴矩乃是先帝宠臣,其子嗣一直受到李二陛下优待,依照李二陛下护短的性子,自己若是以军纪处置这个裴子肇,怕是要惹得皇帝不高兴。这倒罢了,维护军纪乃是首要之事,不能因为害怕惹得皇帝不爽而有所宽宥。
关键是此子乃是出身河东裴氏,与裴行俭同宗。
裴行俭之父裴仁基与其长兄裴行俨被王世充所杀,河东裴氏中眷房遭受重创,正是因为裴矩之维护,方才渐渐重新振作,故而,裴行俭兄弟一直对裴矩非常尊重。
若裴子肇犯了寻常军法也就罢了,整肃军纪,即便是裴行俭也说不出什么。但裴子肇擅自出营,彻夜酗酒,而后又依仗家世,藐视军纪,按照军法,不但要重责三十军棍,而且要流配岭南……
眼下裴行俭坐镇华亭镇,掌握着房俊的家底命脉,若是因此而使得裴行俭心生不满,得不偿失。
这年代士人心中,宗族第一。
纵然是裴行俭,亦会对族人百般维护,更何况是其恩人裴矩之后人?而且在世家门阀的子弟看来,若房俊未能对裴子肇放一马,而是斤斤计较不徇私情,那就是不给裴行俭面子,哪怕裴行俭实际上心里恨不得一刀将其亲手砍死……
该死的亲亲相隐!
孔子所言“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在房俊看来,简直就是对法治的无情践踏!
有法而不依,立法又有何用?
不过当房俊看到薛万彻,心中顿时一动。
看上去薛万彻与这个裴子肇乃是旧识,想想也对,一个出身河东薛氏,一个出身河东裴氏,世家门阀之间联姻、结盟,乃是最常见之事,说不得两人之间就有什么瓜葛牵扯。
而且这个裴子肇对着薛仁贵等人时桀骜不驯,毫不在意军纪之严惩,但是面对薛万彻,却乖巧得很……
心念及此,他看向薛万彻,问道:“大将军戎马半生,开疆拓土冲锋陷阵,乃是吾等之榜样,军伍之事,吾等多有不足。依大将军之见,此子之行径,该当何罪?”
当着如此之多的兵将面前,薛万彻被房俊这番话夸赞得洋洋得意,他自知智谋不及旁人许多,生平最得意之事,便是战阵之上勇猛无双。
此刻被挠到痒处,薛万彻意气风发,扬着下巴道:“军伍之中,最重军纪,若不能令出法随,即便是面对衰弱之敌,崩溃亦是顷刻之间耳!此事若是在吾军中,任他是天王老子,杖责三十,流配岭南,绝无二话!”
那裴子肇吓得脸都白了。他依仗既有皇帝的维护,又有族兄裴行俭的面子,他不信房俊这个假棒槌敢把自己怎么样。
然而薛万彻与裴家世代相交,他深知此人乃是真棒槌,万一……
未等他出言求情,房俊已经微微颔首,冲裴行俭道:“既然如此,还请大将军客串一番右屯卫的军中司马,不知大将军意下如何?”
薛万彻想当然的就想拒绝。
老子凭什么帮你得罪人?
可是话到嘴边,却又不得不咽了回去,因为他想起来了,自己可是红后白牙的说是要跟着房俊混,结果话说了没多久,这就不听指挥了?
而且,他隐隐感觉得出,或许这正是一个向外界宣示自己往房俊全面靠拢的好机会。
想到这里,他目光不善的看向裴子肇,对于这个故人之后,他其实已经不满很久了……
薛氏与裴氏有交情不假,可更多的却是嫌隙。
当初裴矩深受隋炀帝宠幸,祸乱朝纲谗言媚上,薛万彻之父薛世雄性情暴烈,自幼凶狠好斗,但廉正节概,颇有古人之风,最是见不得裴矩这等人物,故而屡屡弹劾裴矩,两人仇怨颇深,裴矩也给薛世雄下了不少绊子。
薛世雄兵败河间忧愤而死,其背后便有裴矩的影子……
只是两大家族同据河东,祖辈联姻结盟盘根错节,利益纠缠,再说亦无人有裴矩遣人向窦建德通风报讯导致薛世雄兵败身死之证据,只能一直保持着表面友好,但暗地里却是互为仇寇。
裴子肇这等后辈或许不知长辈之间的龌蹉,薛万彻焉能不知?
若是能够趁机向房俊示好,同时与荆王那边斩断关系,还能小小的报复一下裴氏……简直一箭三雕。
薛万彻狞笑一下,瞪着裴子肇,大声道:“吾乃朝廷敕封之大将军,右屯卫固然不归属吾之管辖,然汝亵渎军规、冒犯法纪,吾岂能因门户之见,便对汝姑息放纵?来人,将此獠于吾拿下,褪去战衣,拿军棍来!”
“喏!”
右屯卫的兵卒并不因这位大将军越俎代庖而有所不满,都不是傻子,自然看出自家几位将官的为难之处,也都知道裴子肇的身世背景着实强硬,不惩处不足以整肃军纪,由这位代劳,那是再好不过了。
很快,裴子肇的裤子被褪掉,整个人摁在地上,嘴里塞了一块破布,几个身强力壮的兵卒死死压着他,丝毫动弹不得,只是嘴里不停的“呜呜呜”,想要乞求,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薛万彻也不含糊,既然打定主意与荆王切断,继而交好房俊,也不在意被房俊当刀子使唤,当即跃下马背,将军棍提在手里,“啪啪啪”的便打下去。
当然,他固然是个浑人,亦知道此番不过是房俊借他的手来惩治裴子肇,肃清军纪,并非当真想要了裴子肇的命,否则何须三十军棍?以他的膂力,三棍子下去,保准打得裴子肇骨断筋折,命丧当场。
即便如此,三十军棍下去,也非是寻常人能够抵抗……
裴子肇后身已被鲜血浸透,整个人趴在地上奄奄一息,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
随军郎中上前查看伤势,给出了性命无虞、不会致残的结论,然后由几个人抬着下去简单治疗一下伤势,稍后还要将其交付卫尉卿,附上房俊、薛万彻的惩罚判决,由卫尉卿审理。
说是审理,其实只是一个过程,走走程序罢了,房俊与薛万彻两人联合判定的惩罚,哪个敢予以驳回?
更何况军棍都打完了,这时候再否决判罚,那就是打房俊和薛万彻的脸,放眼朝堂,没人敢这么干……
高侃与习君买惊奇的看着在房俊面前邀功的薛万彻,只觉得有些三观颠覆。
薛万彻那是什么人?
大唐军中少有的猛将,出身名门,更是先帝的女婿,征伐突厥、薛延陀等蛮夷之时功勋卓著,甚至被皇帝亲口盛赞,称其“当今名将,唯李绩、江夏王道宗、万彻而已”,此等赞誉,满朝文武,几人能有?
然而现在,这位猛将老兄居然在房俊面前笑容灿烂、极尽逢迎……
这什么情况?
……
“二郎忒也小气,吾既然说了跟着你混,自然唯你马首是瞻,何须用这等手段来试探于吾?况且吾家与裴氏素有嫌隙,有这样一个机会出出气,万万不会拒绝,也试探不出啥来。”
进了中军大帐,薛万彻大马金刀的往椅子上一座,大声咧咧起来。
房俊有些头疼。
这薛万彻是个浑人不假,但却不是傻子,偶尔冒出来的那么一点小智慧,令房俊哭笑不得,就好似一个单纯的孩子,猜透了谜底,便会兴高采烈的炫耀一番,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很聪明……
真心接纳自然是不可能的,薛万彻跟着荆王混了这么多年,谁知道利益纠葛究竟有多深?
那怕他是真心想要与荆王决裂,与自己交好,亦不能毫无保留的信任。
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被这个浑人给插一刀……
但是刚刚利用了人家,好歹也得给个甜枣,安抚一番。
房俊一边阅览着公文,一边琢磨着,良久,这才说道:“有一桩发财的买卖,不知大将军可有意?”
“什么买卖?哎呀呀,二郎有所不知,哥哥都快穷得揭不开锅了,养在别处那几房小妾……咳咳,总之很穷就是了!只要二郎愿意带着哥哥发财,哥哥这条命就算是卖给你了!”
薛万彻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谁不知眼前这位最大的能耐不是从政、不是练兵,而是敛财之术?
“财神爷”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纵然是富有四海的皇帝,照样对房俊的敛财之术甚为倚重,若非房俊倡议兴起的那个“东大唐商号”,若非房俊将玻璃工坊尽皆献给了皇帝,皇帝岂能如眼下这般滋润?
房俊搁下笔,道:“稍后,某给你介绍一位新罗王族子弟,再给汝一个倭国王太子的联系渠道,不久之后,将会有大量倭国奴隶以及新罗婢被运来关中,尔等商议好分成,这笔买卖定然只赚不亏。”
“砰!”
薛万彻狠狠一拍桌案,把房俊吓了一跳,而后挑起大拇指赞道:“二郎果然仗义!这买卖岂止只赚不亏?那简直就是一座金山银山啊!关中各个州府眼下大力推进基础设施建设,哪里来的那么多民夫徭役?蛮族奴隶的价格已然翻了两翻,但凡是奴隶,那可就是黄澄澄的金子啊!更何况还是时下最受世家门阀欢迎的新罗婢?啥也不说了,这等买卖,二郎能够让给哥哥,哥哥一辈子记得你的好!”
自古以来,奴隶买卖都是最赚钱的,更何况现在国库、内帑钱粮充裕,李二陛下听取了房俊的建议,大力建设基础设施,先由长安附近而起,继而涵盖整个关中,直至辐射天下!
而随着天下各州水利设施的逐步完备,新开垦出来的农田每年数以百万亩,大量劳力被限制在民间,朝廷的徭役、兴起的手工作坊尽皆面临劳力匮乏之情况,奴隶的价值便逐渐凸显出来,
市面上的奴隶价格,已然比贞观初年高出了整整数倍!
但是突厥已然覆灭,其族人一部分内附,一部分远遁西域,西域诸国现在更是俯首称臣,总不能为了奴隶便悍然开战吧?
故而,奴隶的来源越来越少,货源短缺,供不应求……
所以房俊送给他的哪里是买卖?
这根本就是真金白银!
薛万彻美得不行,自己真是英明啊!跟着荆王混了大半辈子,除去平日请酒吃喝之外,何曾有过多余的赏赐?那位王爷自己其实亦是财力匮乏,照比房俊差远了!
而房俊不仅有钱,还舍得将发财的路子分享出来,这才是做大事的人!
他以往只是知道房俊在倭国与新罗折腾得天翻地覆,甚至连倭国天皇一脉都给折腾没了,还租了几块地,开设了通商口岸,使得大唐的商贾可以自由进出倭国经商,却不知道居然还神不知鬼不觉的开辟了这么一条奴隶贸易的渠道……
此人之能力,的确不容小觑。
而他薛万彻自己呢?
撞破了老婆跟小厮的奸情,又诸多忌惮只能饮气吞声,本以为人生一片灰暗,将要沦为天下笑柄,却不成想无意之间攀上了房俊,立马时来运转……
人生之际遇,当真是迷茫难测啊!
一想到新罗婢,他心里火热。以前虽然算不得穷,好歹也是堂堂大将军,还有一个郡公的爵位,但是那些极品的新罗婢动辄十数万甚至数十万钱的价格,还是令他难以接受,总不能拿丹阳公主的私房钱去给自己买婢女玩乐吧?
人家丹阳公主肯定也不愿意……
这回好了,只要买卖达成,娇俏温顺的新罗婢还不是随着自己挑?
薛万彻忽然觉得老婆偷人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为自己的春天马上亦将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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