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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里,一连多日阳光明媚,甚为难得。

    整座骊山早已百草凋蔽、树木干枯,寒风呼啸吹过,沟壑背阴之处的积雪散发着彻骨的寒意。

    温棚之中,却是温暖如春。

    禄东赞穿着一身锦袍,罩在瘦削干枯的身材上显得有些晃荡,脸上的皱纹较之一年前似乎越发深刻了一些,即便是笑眯眯的神情,亦让人觉得有些阴沉朴拙,只是浑身上下的汉人装束,却总归顺眼了一些。

    此刻这位吐蕃第一智者负着手,跟在房俊的身后,看着房俊率领庄子里耕作经验丰富的老人,将温棚角落一个火炕上一个一个盆子里头那齐刷刷的冒出绿芽的作物小心翼翼的挖出来,然后栽入早已起好的垄沟里,株距大概六七寸的样子。

    等到整个温棚都载满,再将温棚一角的一处阀门提起,冷却了一会儿的温泉水温度适宜,顺着叠好的水道流入垄沟之中。

    “此乃何物?”

    禄东赞看着房俊小心翼翼呵护备至的模样,总觉得莫非这种下去的是什么灵芝仙草?

    房俊瞅了他一眼,在水道里洗去手上的泥土,随意道:“乃是水师在海外发现的一种植物,能够结出绿色的果实,待到成熟之后会变成红色,很辣!”

    “很辣?”

    禄东赞眼睛一亮,颇感兴趣。

    吐蕃地处高原,山高云淡,气候极其寒冷,故而饮食讲究大油大荤,口味很重,而辣味能够很好的取出身体里的寒气,很受欢迎。只可惜辣味植物太过稀少,且绝大部分都不适宜吐蕃的气候土壤。

    房俊直起身,早有家仆地上毛巾擦手,见到禄东赞很兴趣的神色,想了想,便道:“大相是前来参加正旦大朝会的,总要过完年再走吧?既然如此,那就多留几日,这辣椒大概两个月后果实成熟,届时给大相带上一些种子,带回吐蕃去栽种,也算是给吐蕃百姓一个小小的福利。”

    禄东赞却保持谨慎:“该不会如青稞酒一般,如同鸩酒一般让人明知有毒,却不得不喝下去吧?”

    眼下,整个吐蕃都被青稞酒给祸祸得一塌糊涂。

    这种酒酿造简单,酒水清澈口味甚好,不仅吐蕃人爱喝,便是唐人也爱喝,甚至那些用精美的坛子装起来的青稞酒,能够登上长安权贵的宴席,更为文人骚客所追捧。

    一个青稞酒,给吐蕃带来大量的银钱收入,所有酿酒的作坊尽皆赚得盆满钵满。

    然而后果就是,吐蕃的粮食大量减少……

    吐蕃气候寒冷,土地贫瘠,粮食主要以青稞为主,所有人都知道青稞酒赚钱,岂有不蜂拥而上竞相酿造的道理?哪怕赞普三番五次下达谕令,严格控制青稞酒的酿造规模,亦不管用。

    那些贵族早就被一串串的铜钱迷了眼,明面上遵从赞普谕令,暗地里却不断的收拢青稞,加大酿造规模。

    现在的吐蕃,青稞价格已然是去年的五倍,市面上只能购买大唐运去的粮食……

    吐蕃百姓的日子一天好似一天,因为家中生产的青稞能够卖上一个高价,再以相对低得多的价钱购买大唐的稻米、粟米,贵族们个个都从青稞酒上赚翻了,家资翻倍者比比皆是,赞普的钱库也渐渐丰盈起来,因为税收越来越多。

    禄东赞最早的理想似乎已然实现,吐蕃百姓因为饥饿而死者达到历来最低,然而他却高兴不起来……

    最重要的命脉——粮食,因此被唐人所控制,一旦大唐皇帝觊觎吐蕃的土地,发动一场大战,首要便是断绝粮食的输送,骁勇的吐蕃勇士难道要饿着肚子去抵御唐军的进攻?亦或者,宰了胯下的战马当做军粮?

    房俊瞪眼道:“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吧?当初可是大相苦苦相求,某才拿出那青稞酒的秘方,否则若是由某自己组织人手酿造,利润起码是现在的十几倍!反正某尽了地主之谊,将你当做朋友,这辣椒爱要不要!”

    然后,甩着手走出温棚。

    辣椒这玩意,不能当粮食吃,可以驱寒气却不能直接提升吐蕃士兵的战斗力,最重要的是,这东西比较耗费地力。吐蕃苦寒,土地贫瘠,这年月有没有化肥之类蓄养地力,一块地一年种上一茬辣椒,基本也就废了。

    偏偏辣椒这东西对于寒冷、潮湿之地的百姓来说,简直就是上天赐予的宝贝,一旦食用,便很难摆脱……

    若是吐蕃本就不富裕的土地再栽种一些辣椒,国力便会再降一成。

    看似无关紧要,但这降一点,那降一点,降来降去的,就不信往后吐蕃还能如历史上那般从高原顺势而下,给大唐招惹那么多的麻烦……

    禄东赞却不被房俊的作态蛊惑,谨慎道:“总要等成熟了之后先尝尝再说……”

    身为吐蕃大相,这位却是个奇才,该强硬的时候可以将头去怼石头,该服软的时候,跪下叫爸爸也没问题。

    房俊回首叹道:“不愧是吐蕃第一智者,沾上毛儿比猴儿都精。”

    禄东赞便黑了脸,不悦道:“吾不远万里而来拜会二郎,却遭遇这等刻薄之言,岂是待客之道?中午吃火锅吧,宰一头最肥的羊,配上贵府佳酿,或许吾会原谅二郎出言不逊之失礼!”

    房俊脸一黑,无奈道:“和着您是来打秋风的?”

    禄东赞毫不矜持:“鸿胪寺的饭菜着实难吃。”

    房俊无语……

    *****

    远来是客,固然房俊不是太欢迎这位吐蕃大相,但待客之道总归是要的,中午便在一座座温棚拱卫之中的一处房舍内,招待这位吐蕃大相。

    进了屋子,房家的几个婢女将地板收拾干净,将一壶山泉水放在红泥小炉上烧着,便张罗着去准备午膳。

    房俊请禄东赞入座,也没有座,就只是随意的盘腿坐在光洁的地板上,地下显然燃了火龙,地板坐上去温热,很是舒服惬意。房俊取过茶几下的一个罐子,用木勺舀出一些鲜绿的茶叶放入茶壶,待到壶里的山泉水烧开,掀开盖子稍稍晾了晾,再将水注入茶壶。

    随着氤氲的水汽升腾而起,一股清香隽永的茶香荡漾开来。

    房俊一手拎着茶壶,将茶水注入面前的两个黑陶斗笠杯中,向禄东赞示意一下,道:“请。”

    禄东赞拈起黑陶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汤再口腔里翻了几滚,然后缓缓咽下,一股清淡却隽永的回甘袭遍口腔,舌底生津。

    分作三口将一杯茶水喝下,他叹气道:“二郎可知,如今的吐蕃贵族们,嗜茶如命,一斤这等品级的茶叶,足以换取十头牦牛。最初的时候,茶叶流入吐蕃,只是作为一种身份的象征,在贵族之间流传。但是慢慢的,大家发现这种茶叶能够去除油腻,减少便秘,便愈发成为了生活的必需品。然则吐蕃与大唐之间山岭纵横森林密布,更有几条大河横亘分隔,路途不畅,交通不便,这等茶叶流入吐蕃的少之又少,便造成眼下贵比黄金的价格,令许多人望尘莫及。二郎当真是好手段,只此茶叶一项,每年便可以在吐蕃获利颇丰,若是再加上突厥以及西域,用不了三两年,仅仅是茶叶,便足以使得二郎富甲天下。”

    现在的茶叶早已风行西域,几乎所有以肉食类为主的国家、民族、部落,都将其视为上天恩赐的礼物。

    常年使用肉类,固然使得身体强健,却也因为消化不畅使得各种疾病频繁发生,尤其是便秘,更是困扰了蛮夷部族几千年的顽疾,却在这几片树叶之下,烟消瓦解。

    这使得禄东赞愈发对房俊敬畏有加、惊为天人,这人看似纨绔,实则种种手段皆有鬼神莫测之机,普通寻常的操作之下,每每能够获得意想不到之效果,堪称奇人……

    房俊对禄东赞的眼光也颇为敬佩。

    历史上茶叶的贸易自两宋而始,逐渐与丝绸、瓷器并列,成为帝国财政的重要支柱,风靡东西两洋千余年,甚至一度使得笑傲世界的日不落帝国因为庞大的贸易逆差,不惜发动战争……

    眼下茶叶刚刚问世,尚未取得太大的利润,禄东赞便一眼看破茶叶的光辉未来,这份眼力,当世没有几个。

    房俊玩味道:“若是大相有意,自今而后,吐蕃的茶叶贸易,便交由大相一人之手,如何?”

    禄东赞非但没有喜悦,反而苦笑道:“二郎,莫要害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世上之人熙熙攘攘,尽皆为名利奔忙,为了名利,有人可以杀妻弃子,有人可以卖友求荣。

    禄东赞身为吐蕃大相,被誉为吐蕃第一智者,焉能参不破这一道谜题?

    一张青稞酒的秘方,使得大量钱财涌入吐蕃,不仅吐蕃贵族赚得盆满钵满,便是最底层的民众亦因之受益,这是禄东赞的初衷,故而哪怕被赞普埋怨其自绝吐蕃之粮食储存,被贵族怨恨为何将秘方扩散未能成为一家之财,他亦是甘之如饴。

    但若是妄图垄断茶叶之利润,那么便是自绝根基,站在所有吐蕃的对立面,那疯狂的红利足以使人铤而走险,那些吐蕃贵族绝对会将他的头颅割下来挂在红山之上拉的宫殿门前……

    禄东赞苦笑道:“二郎莫要害我,若是二郎当真有意,不妨与赞普合作一回。我在逻些之时,赞普曾多次表达对于二郎的敬佩与喜爱,只恨天高路远,未能对坐谈心,相交一场。赞普为了赢取大唐公主,集结了吐蕃几乎所有的工匠,在红山之上修建了庞大的宫殿,美轮美奂庄严神圣,结果和亲之事被大唐断然拒绝,赞普却也因此花光了吐蕃国库的钱粮,现在赞普的日子,过得极是艰难。”

    他望着房俊的目光幽幽,其中难免有幽怨之意。

    吐蕃将一切都赌在和亲之上,将国都由山南地区的匹播城迁移到逻些,整合吐蕃各部的同时,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又修建庞大的拉、大昭寺等等建筑,以之彰显赞普的无上威严,却几乎花光了国库之中最后一粒粮食、一匹绢帛……

    只要和亲能够成功,两国缔结同盟,自然会从大唐得到丰厚的馈赠,大唐公主的嫁妆,足以使得吐蕃的国库再一次丰足起来,而请求大唐陪嫁的各式工匠、先进的农耕技术、分门别类的书籍,将会使得吐蕃的国力得到一次质的飞跃!

    然而所有的谋划,却终究都成了一场空。

    大唐拒绝和亲……

    房俊笑了笑,对禄东赞的话语不置可否。

    将茶叶的贸易权交给松赞干布?

    帮助他统一吐蕃、镇压各部,获得无上之权威,然后对大唐呲牙动刀子?

    想滴美……

    非但不能给松赞干布壮大的机会,房俊甚至意欲谏言李二陛下,将茶叶、丝绸、瓷器的贸易权,分散授予吐蕃境内各部落的首领,这些首领有钱了,才能够招兵买马,威胁到松赞干布的统治。

    大唐境内,没有人比房俊这个穿越者更清楚那位松赞干布是何等雄才伟略的君主,正是他夯实了吐蕃的根基,奠定了吐蕃的国策,使得祖祖辈辈生活在贫瘠苦寒之地的吐蕃人,骑着马拎着刀,生生的冲入汉人的土地……

    ……

    两人慢悠悠的说着闲话,看似所以,却又彼此试探,聪明凑在一起就是如此,永远不会开诚布公坦诚相见,总想依靠自己的智慧探明对方的根底,或者干脆给对方挖个坑。

    结果菜未等上来,却有家仆来报,皇帝来了……

    房俊赶紧起身,到门口处迎接,禄东赞自然亦不敢怠慢,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紧随其后。

    将将到了门口,房俊便听到耳畔传来一个清脆娇美的嗓音,甜甜的叫了一声:“姐夫!”

    房俊心里一荡,浑身起了一层颤栗……

    便见到晋阳公主脚步轻快的踏入堂中,一袭锦绣宫装映衬的原本稚气尚存的小脸儿花容月貌青春靓丽,因为尚未及笄的缘故,乌鸦鸦的秀发梳成双丫髻,又显得活泼俏皮。

    手儿背在身后,小小的身子一蹦一蹦的便走了进来……

    见到房俊,晋阳公主眼眸一亮,一股发自内心的喜悦涌起,化作一抹不可抑制的甜美笑容,然后便见到房俊身后尖嘴猴腮的禄东赞,笑容一僵,旋即敛去,聘聘婷婷的站在那里,眉眼微垂,一副端庄贤惠样儿。

    房俊心中好笑,上前两步,道:“微臣见过晋阳殿下。”

    禄东赞本不认识晋阳公主,不过听到房俊的称呼,顿时知道这个明秀钟毓的人儿既是大唐皇帝最宠爱的嫡女,不敢怠慢,连忙大礼参拜,口中的汉化字正腔圆:“外臣,吐蕃大相禄东赞,觐见大唐公主殿下。”

    对于房俊的施礼,晋阳公主只是从挺翘白皙的琼鼻里淡淡的“嗯”了一声,但是对于禄东赞的大礼参拜,却连忙敛裾万福,还礼道:“本宫亦见过大相,大相有礼了。”

    身姿纤秀,容颜明媚,虽然岁数小了一点,但礼数中规中矩,似模似样,尽显优良的皇家礼仪。

    禄东赞笑得很慈祥,一脸褶子都似乎被熨斗熨平了:“殿下多礼了,外臣愧不敢当,惭愧,惭愧。”

    这时,一道浑厚的嗓音自门口响起:“呦,大相也在?”

    紧接着,李二陛下身穿一套宝蓝色的锦袍,龙行虎步进入堂中,站在晋阳公主身侧。

    “微臣见过陛下……”

    “禄东赞参见皇帝陛下……”

    房俊与禄东赞急忙施礼。

    “平身吧。呵呵,不愧是吐蕃大相,胸怀广阔,这个棒槌在长安人憎狗厌,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反倒是大相舍却长安繁华,来到这山岭之间与其会晤,实在是让人敬佩。”

    房俊无语,偷偷翻个白眼。

    很明显这皇帝是来找茬的,但是好歹有外人在呢,给留点面子行不行?

    禄东赞依旧微微躬着身子,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鄙人乃是外臣,化外之蛮夷也,比之长安权贵们知书达礼自然多有不如,不敢当陛下胸怀广阔之谬赞,只是长安权贵们太过热情,鄙人招架不来,故而不得不出城避难,借二郎之宝地躲个清闲,陛下见笑了。”

    李二陛下哈哈大笑,抬脚走入大堂,顺手拍了拍禄东赞的肩膀,道:“还是大相会说话,只是还需多多当心才行,这小子鬼灵精怪的,坐在家中便能害人无数,若是一时不慎被他给坑了,大相岂不是埋怨吾大唐不懂待客之道?”

    说这话儿,便径自来到茶几旁盘膝坐下,毫无帝王之威仪,连礼数都懒得理会,向晋阳公主招招手:“大相,过来坐,陪朕聊聊。兕子,来为父皇与大相斟茶。”

    “喏!”

    晋阳公主乖巧的应了一声,抬起眼眸瞅了一脸郁闷的房俊一眼,粉润的唇角微微挑起一抹笑意,提着裙裾来到李二陛下身边,跪坐下去,细细的腰杆挺得笔直,纤手灵活优雅的冲泡起茶水来。

    “多谢陛下!”

    禄东赞道谢,而后上前,跪坐在李二陛下对面。

    房俊摸摸鼻子,望望房梁,满心郁闷。皇帝没让他坐,他不敢坐,甚至不能走,否则就是失仪之罪,放在平素或许无妨,但此刻毕竟有禄东赞在场,怎么也不能让一个蛮夷笑话了去……

    晋阳公主纤手如碟,仪态优雅的沏好茶水,然后提起茶壶将茶水注入黑陶茶杯之中,一杯送到李二86小说面前,一杯送到禄东赞面前,而后又斟满一杯,轻轻推到茶几的一边,抬起眼眸,笑意盈盈的看着房俊,脆声道:“姐夫,请用茶。”

    原本还在郁闷的房俊,瞬间眉花眼笑,喜滋滋的应了一声:“唉!”

    然后屁颠屁颠的到了茶几旁跪坐下去,拈起茶杯喝了一口,赞道:“殿下沏茶之技艺,可谓独步天下矣!陛下有福,有殿下侍奉左右、承欢膝下,实在是羡煞世人!”

    李二陛下不满的哼了一声,叱道:“满口谀词、气节全无,实乃奸佞之相!”

    房俊微微欠了欠身子,怡然道:“微臣知罪。”

    嘴里说着知罪,面上却一丝知罪的意思也无,手里拈着茶杯,小口小口的呷着,闭目做出一番陶醉的神色,对于皇帝的呵斥毫不在意。

    就冲着这么一句“姐夫喝茶”,让李二陛下晾着他的心思告吹,化解了他的郁闷,这些年来对这个小姨子就没白疼!

    吹捧两句算什么?

    若非担忧晋阳公主脸皮薄,房俊自信能吹出个花儿来……



    房俊冲晋阳公主眨眨眼,感谢这位钟灵毓秀的小公主为他解围,否则三人在座,唯有他自己沙雕一样站着,还得听着皇帝的冷嘲热讽,多尴尬呀?

    这些年没白疼,果然还是跟姐夫贴心啊……

    收到房俊的眼神,晋阳公主微微抿唇,羞赧一笑,心里很是开心。

    一直以来,都是这位姐夫宠着自己,几乎要天上的星星都能去给摘下来,现在能够稍稍回报一下,又是得意又是欣喜。

    禄东赞没注意这两人的互动,李二陛下却是将他们之间眉来眼去看得清清楚楚,顿时便一阵心塞……

    都说女儿外向,诚不我欺哉!

    冷哼一声,冲房俊道:“去看看你家厨子何以这般磨蹭,某都来了许久,为何依旧不见酒菜?”

    房俊无语,我成跑腿儿的了?

    不过皇帝的话语自然不敢辩驳,正欲起身,却见到自家的侍女已然端着热气腾腾的火锅,以及各式配菜,自门口鱼贯而入。

    房俊自然又坐了回去,不去看皇帝不爽的脸……

    一张檀木方桌摆在堂中,黄铜火锅放在桌子正中,一个侍女用火钳将早已生好的炭火夹起,放入火锅底部,另一个侍女则提着铜壶,将壶里的高汤倒入火锅中。

    桌子上摆满了精致的盘子,稍微冻了一下之后切得一卷一卷整齐码在盘子里的羊羔肉,薄如蝉翼的鱼脍,青翠欲滴的各式菜蔬,洗的干净的山菇、山药、猴头……

    俏丽的侍女跪坐一旁,待到汤水沸腾,便用筷子将各式菜肴下入锅中,稍稍滚了几滚,便捞出来放入各人面前的碟子里。

    夹着菜肴蘸了蘸酱料,放入口中咀嚼,羊肉的嫩香,顺滑的山菇,美味的猴头,以及精美的鱼脍,令几人胃口大开,不仅李二陛下毫无帝王威仪放怀吃喝,就连晋阳公主也用筷子挑了几块鱼脍,吃得很开心。

    不过纵然头一次这般食用鱼脍,觉得味道还算不错,晋阳公主也提议道:“混入了羊肉的味道,这鱼脍未免不如生吃来的鲜美。”

    鱼脍这种东西,自古以来就是华夏美食家们极为推崇之物,进入汉魏以后,食脍之风日益盛行。东汉辛延年在《羽林郎》里说,“就我求珍肴,金鱼鲙鲤鱼。”等到了隋唐两朝,这股风潮达到顶点,以其鲜美之味道,妇孺皆知,风靡天下。

    只是为了保证鱼脍的鲜美,素来都是生吃,似房俊这般将其用滚热沸腾的汤水烫熟了之后再食用,却是绝无仅有……

    李二陛下抬手接过侍女递来的一尊酒,喝了一口,讽刺道:“兕子莫要追究,此人只是看似精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实则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素来最擅长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之事,能指望他品味生鱼脍之美味?呵呵。”

    这位皇帝今日似乎心情不顺,处处敲打……

    房俊也不去计较,而是正色叮嘱晋阳公主道:“不管旁人如何,殿下切记,万万不可食用生鱼脍。未熟的食物之中,多有寄生之虫,以生鱼脍最甚,虽则肉眼难见,但是食入腹中却可导致肝脾受损,严重者甚至腹部积水、发热昏迷,最终丧生。殿下身体本就孱弱,根基不固,免疫力低下,以后任何肉类都要烹煮熟了之后方能食用,平素饮水亦要烧开之后再喝。”

    这年头岭南闽粤之地血吸虫病肆虐,每年因此而死者不计其数,大多都是食用未煮熟的食物导致。

    晋阳公主吓得小脸儿发白,怯怯道:“兕子记下了。”

    在她心目之中,房俊几近于无所不能、不所不知,既然他说了食物要煮熟之后再吃,那以后就一定要煮熟了再吃,姐夫是绝对不会骗她的。

    李二陛下对此不太相信,不过看到房俊信誓旦旦的模样,不由得将信将疑,哼了一声,不去管他。

    反正这厮固然混账,对兕子却是真的好,若无道理,万万不会这般叮嘱。

    禄东赞在一旁笑眯眯的吃着美味,瞥了瞥房俊,心底很是震撼。

    他看得出来,皇帝固然对房俊冷言冷语甚至颇为苛责,但实际上却是将其当作真正的心腹肱骨,否则堂堂帝王至尊,何以会前来这么一间小屋子,且毫无防备的一起用膳?

    尤其是房俊与晋阳公主的默契,更令他感到房俊在皇室的地位,绝非看上去仅仅是一个驸马那么简单……

    他坚信,房俊是能够影响到皇帝决策的人。

    这就了不得了,这位才多大年纪?不仅仅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且听闻与太子的关系更是莫逆,太子对其言听计从,以为臂助。只要想想在往后无比漫长的一段岁月里,房俊都将是大唐朝廷的中坚力量,禄东赞便觉得此行不虚……

    私下里,李二陛下是非常随和的,绝不将自己当做高高在上的天子骄子,最是喜欢跟亲近的臣子饮酒作乐,兴之所至,来一段乱七八糟的舞蹈唱一段跑掉的曲子亦是常有之事。

    而他显然非常看重禄东赞,当即连连劝酒,令禄东赞受宠若惊。

    大唐皇帝劝酒,谁敢不能?

    结果,酒量甚为不错的禄东赞一盏接着一盏的吃酒,没多久便有点头晕……

    李二陛下夹了一筷子羊肉放入嘴里咀嚼,状似无意问道:“距离正旦大朝会尚有不少时日,大相何以来得这般早?再者说,只需吐蕃的国书递交上来,两国之友谊便可维系长存,随便拍一个官吏前来即可,何必要大相万里迢迢顶风冒雪的亲自前来?贵国之赞普,有些不知爱惜臣子呀。”

    禄东赞有些高原红的脸颊此刻愈发红润,平素锐利的眼眸也有些涣散,闻言叹了口气,无奈道:“此行远隔万里,又正值隆冬,这一路上陛下都不知鄙人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因为青稞酒的缘故,眼下吐蕃境内极度缺乏粮食,即便有一些存粮,亦被那些贵族们不择手段的隐匿下来,市面上所能够购买的粮食,尽皆是大唐贩运过去的……”

    说到这里,打了个酒嗝,续道:“赞普的日子也不好过啊,那些个贵族有了钱,便不安稳起来,都是各个部族的族长,掌着万千人的生死,那个甘愿长久蛰伏于赞普之下?实不相瞒,此次鄙人前来大唐,乃是受到赞普之托付,看看吐蕃与大唐之间到底有无和亲之可能,若是尚有一丝可能,赞普必将不惜任何代价,哪怕是出兵协助大唐征伐高句丽……”

    未等李二陛下表态,房俊当即便怒了,喝叱道:“痴心妄想!”

    禄东赞也不着恼,只是微微眯着眼,瞅着房俊,嘿嘿一笑,道:“二郎到底年轻,不知两国大战一起,究竟意味着什么……大唐所有的力量都倾注在高句丽,可知一旦赞普不能约束那些个骄纵蛮横的部族首领,任其自松州等地顺势而下,以大唐眼下国境内薄弱的防守兵力,能否抵挡?就算能够抵挡,且最终将这些部族尽皆驱逐出大唐国境,可是有多少百姓要遭遇屠杀,有多少城池要倾颓残破,有多少两天要遭受践踏……二郎此刻豪气冲天,可一旦战争降临,怕是连大唐的根基都会动摇,但愿那个时候,二郎依旧如今日这般铁骨铮铮!”

    “嘿!”

    房俊怒极而笑,眼睛一横:“老东西,这算是趁人之危,威胁大唐乎?”

    禄东赞也不恼,两手一摊,道:“随便二郎如何想,但事实就是如此,老夫与赞普一样,都是愿意亲近大唐,将眼下的友谊万古千秋的保存下去,大唐与吐蕃世代为邻,和睦友好,然而若赞普不能得到大唐的支持,无法压制吐蕃境内的部族,这种情况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你现在瞪着老夫又有什么用呢?”



    房俊怒极。

    就知道你们吐蕃没按好心,都被青稞酒折腾得快没粮食了,每天不知道多少子民饿死,这会儿还有心思趁火打劫?

    岂有此理!

    他极其失礼的用手里的筷子指着禄东赞的鼻子,骂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个老东西最是贪得无厌,狡猾奸诈!吾来问你,可知陛下寝宫的墙壁之上,挂着一幅字?”

    禄东赞也恼了,这张口老东西闭口老东西,老子好歹也是吐蕃大相,不要面子啊?搁在吐蕃若是有人这般说话,舌头都给他割了去!

    瞪眼怒道:“老夫如何得知?”

    房俊手里的筷子一点一点,语气铿锵,道:“那吾来告诉你,不称臣,不纳贡,不割地,不赔款,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随着他铿锵的语气,堂内静谧无声,唯有火锅里的汤水咕嘟咕嘟的翻滚冒泡……

    李二陛下端然不动,方脸上却隐见潮红。

    这段话……实在是太能够燃起人的热血了!

    而晋阳公主,则下意识的用白玉也似的牙齿咬着筷子,微微偏着头,眼眸亮晶晶的看着房俊……好霸气啊!

    少女最是崇拜英雄,哪怕这个英雄眼下只是在打嘴炮,但是言语神情之间流露出来的那一份坚定不移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足以令一个闺阁少女痴心迷醉。

    禄东赞脸色有些发白……

    这段话,他自然是听过的,大唐坊市之间,就有不少当初房俊以这段话劝谏皇帝拒绝和亲的段子。

    作为吐蕃第一智者,半生风云激荡看透世事沧桑,禄东赞比谁都更清楚这样的一段话对于一个皇帝会有着怎样的影响。

    谁愿意摇尾乞怜?

    谁愿意屈居人下?

    而这一段话,足以点燃一个帝王心中的血性!

    就算是个没血性的,也会被这段话逼上墙角下不来你若是做不到,就等着史官将你的无能记录在青史之上,凭供后世唾骂,然后天下人耻笑你,造你的反吧!

    这简直就是对皇帝的道德绑架……

    而面前这位大唐皇帝有没有血性呢?

    答案自然显而易见。

    这位皇帝从一个次子的身份逆而篡取皇位,即位之初被颉利可汗趁着关中空虚的机会突入至距离长安仅仅几十里的渭水之畔,被迫签署城下之盟,几年之后唐军便席卷草原,突厥帝国灭亡,颉利可汗被献俘于长安,然后鼎定西域,将西突厥杀得遁入大漠深处。

    继而,浅水原之战、百壁之战、洛阳之战、虎牢关之战、水之战、下博之战……这位皇帝便是一路踩着鲜血,将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不世枭雄一一斩落马下,打下了一片如画江山!

    这样的一位皇帝,谁敢质疑他的血性?

    禄东赞有些醒酒,使劲儿的咽了口唾沫,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犹记得临行只是赞普拉着他的手,面上满是殷切之意,托付他定要促成吐蕃与大唐的联盟,娶一位大唐的公主回去,真正的公主自然是不敢想的,可哪怕只是一个敕封的宗室女也行……

    眼下的吐蕃看似强大,不过皆是依靠赞普的威望强行压制,内部早已蠢蠢欲动,那些个库房里装满钱粮的部族渐渐不甘于臣服于赞普的威压之下,出事是迟早的。

    若是无法与大唐达成联盟,得到大唐名义、利益上的两相支持,怕是从此之后,吐蕃境内再无宁日……

    只是可惜,看来自己此行最大的任务,要无疾而终了。

    大唐的态度太坚定!

    现在,他隐隐有些后悔,若是没有青稞酒的庞大利益助长了吐蕃境内那些不足的勃勃野心,或许吐蕃的时局尚不至于糜烂至眼下这等境地,稍有不慎,便是舟车倾覆、国祚动摇!

    禄东赞满嘴苦涩,他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够让所有吐蕃人都自食其力,再不被贫瘠的土地、苦寒的气候所凌虐,然而现在吐蕃境内愈发富裕,大多数人都能够买得起大唐的粮食,眼看着所有吐蕃人都将要告别饥饿,却也因此酿成了国内各方势力迅速膨胀的恶果。

    若是有一天烽火燃遍吐蕃的每一寸土地,他禄东赞是否会成为吐蕃的罪人?

    若是重来一次,他会否依旧坚定的支持青稞酒在吐蕃境内的大规模酿制?

    想了想,禄东赞陡然发现,若是当真有机会再做一次选择,他大抵还是会选择这条路……因为,那是他毕生的理想!

    为了这个理想的达成,他不惜以花甲之年往来万里穿行于吐蕃与大唐之间,餐风露宿满身疲惫,却依旧毫不气馁。

    只是嘴上却不万万肯服软:“二郎固然天纵奇才,但到底还是年轻了些,未能领略到世间之残酷。老夫平生喜好读书,吐蕃的书,大唐的书,天竺的书,佛家、儒家、道家、甚至法家……一生读书,不下五十万字,说一句博览群书亦不为过,总结出一个道理,无论多么高尚的志向,在其实行的过程当中,都必须在某一个阶段怀柔,甚至妥协。一味的坚定不移非但不能够使得志向达成,反而刚则易折,非聪明人所能为。”

    老夫的岁数是你的三倍,这一辈子看过的书籍无数,人生阅历也比你多得多,这一些人世间的至理非是你有一个聪明的脑袋便能够领悟,这不仅需要丰富的人生阅历,更需要从无数前人的智慧当中去汲取。

    你小子勉强当得起一个“不学有术”的评语,但是经历了几天生活,读了几本书?

    却没想到,此刻房俊心里早已鄙视的竖起了一根中指……

    你跟我比别的也就罢了,跟我比谁读书多?

    呵呵,后世随便拽来一个痴迷网络的家伙,都能分分钟吊打你!

    五十万字,大抵也就是这些人几天的阅读量……

    当然,注水太多的网络自然不能同人家刻苦攻读的那些个名著相比,但论起知识面的丰富,谁给你的勇气敢在一个穿越者面前这般嚣张?

    房俊便直接怼回去:“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图,是以得至於成功。不怕天有不测,只怕人无恒志,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若是尽如大相这般蝇营狗苟,遭遇困难便避其锋芒、明哲保身,何谈成就千古未有之雄图霸业?纵然一时得势,亦不过冢中枯骨而已!”

    不是跟我比谁读书多么?

    来来来,弄一段苏眉州的文章吊打你……

    禄东赞嗔目结舌,欲辩无从。

    这特么说得太有道理了啊,亏得自己还瞧不起这个“不学有术”的家伙,然而就是这么一番话,那是谁都能说得出来的么?一言而成大家有些夸张,但足以录入典籍传诸后世!

    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被打脸了……

    一旁的晋阳公主小腰杆挺得笔直,小脸儿兴奋得微红,一双清澈的眸子此刻已然冒出小星星,对房俊的崇拜几乎无以复加!

    这个禄东赞被誉为吐蕃第一智者,纵然是大唐朝堂上的那些个人杰,在其面前亦是保持尊敬,对其倍加推崇,其名在关中一带几乎妇孺皆知,称得上是知名度最高的蛮夷之一!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智者,却被姐夫怼得张口结舌,一个字都反驳不上来……

    姐夫好厉害呀!

    李二陛下却对房俊时不时冒出几句“金句”的情景见惯不怪,只是仔细的品味着这番话,琢磨着其中的道理,一时觉得获益良多。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这句话说得真好啊!

    欲求“千古一帝”之殊荣,将一统寰宇功勋赫赫的秦始皇压在身下,甚至德超三皇、功盖五帝,不仅仅是要有英明神武的超世之才,更要有矢志不渝的坚定意志!

    世间岂有易事?

    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而已!

    就比如自己欲求长生,固然前途迷惘荆棘密布,可只要能够坚定心志不被外界诽议所左右,终有一日,定然能成就连秦始皇亦未曾达到的境界!

    届时自己统御大唐千秋万载,将所有的土地尽皆纳入大唐的版图之内,将所有生活在土地之上的人都变成大唐子民……

    李二陛下心情激荡,似乎那完美的一天,已然注定在坎坷路途的终点向他招手……



    李二陛下心有所感,对于房俊的怨气稍稍缓解,抚掌赞叹道:“至哉斯言,天下万事,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吾辈当谨守心中志向,百折不挠,披肝沥胆,方有所成。”

    房俊绝想不到,他劝谏李二陛下对千古霸业要持之以恒,勿要因为一时之苦难险阻而求取捷径的话语,却被李二陛下引申开去,嫁接到修仙长生一事上。

    万一皇帝的《起居注》因此而记录“房俊谏言皇帝要在修仙长生的道路上披荆斩棘矢志不渝”,进而被后世子孙骂坐奸佞之臣蛊惑圣听,房俊能冤死……

    禄东赞神情有些挫败,甚是失落,他也承认房俊这段话说得太好了,世人当奉其为圭皋,遵行不悖,则不知有多少人因而受益,凭空创下一番基业。

    然而当大唐皇帝铁了心的不与吐蕃结盟,赞普即将面临的,便是国内逐渐膨胀的各个部族的逼迫。

    若想解决这个危机,至少也要缓解下来,那么久唯有战争!

    以吐蕃举国之力,赌上国运,展开一场透支未来的大战,则无论胜败,方可缓解吐蕃国内赞普与各个部族之间的矛盾……

    然而眼下的大唐纵然将所有的力量都集结在东方,虎视眈眈的势要吞并高句丽,与吐蕃接壤之边塞便可任由吐蕃大军长驱直入了么?就算现在趁虚而入,待到大唐吞并高句丽,回过头来,百万大军兵锋直指吐蕃,吐蕃能否抵抗?

    禄东赞对此持悲观态度。

    大唐太过强盛,粮秣丰足,军力充沛,精锐的兵卒又经过这些年连场大战淬炼出丰富的战斗经验,吐蕃一旦战败,恐怕就不是退守高原的事儿了,搞不好就得被大唐衔尾而至,杀入高原腹地。

    社稷危矣……

    房俊一听皇帝如此赞同,且颇有感触的样子,顿时极是欣慰。

    “陛下圣明!”

    “哈哈,你小子就会溜须拍马,圣明与否,乃是天下人评断,何用你来多说?来来来,大相远来是客,某敬你一杯,饮圣!”

    “多谢陛下!”

    李二陛下心情不错,连连劝酒,禄东赞心中忧虑,酒到杯干,没一会儿便两眼朦胧醉态可掬。

    这等情形对于这位吐蕃大相来说,是极为少见的,素来以多智以及城府而著称,何曾如此失态?

    房俊唤来侍女家仆,将醉醺醺的禄东赞搀扶下去,在旁边的客房暂且休息。

    堂中气氛便略微冷静下来……

    李二陛下持着晋阳公主斟满的酒樽,看着房俊,淡然问道:“可是心中不服,故而躲在这骊山之上,向朕表达不满?”

    这话有些诛心了,哪怕的确如此,可谁敢承认呢……

    “微臣岂敢有怨怼之心?只是陛下尚未意识到这海外种子将会给大唐带来何等样的巨变,微臣又恰好对此有些心得,不敢将之托付旁人之手,一旦有所损失,其罪谁也担待不起!故而,便不得不躬耕于骊山,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陛下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

    “说人话!”

    李二陛下怒目圆瞪,娘咧!

    跟你好好说话呢,你给我背《出师表》?

    一旁的晋阳公主早就笑弯了腰……

    “呃……陛下过于严肃,微臣心中胆怯,故而活跃一下气氛……”

    “在不好好说话,信不信朕命人将你拖出去,狠狠的打板子?”

    李二陛下怒斥。

    吾乃天下至尊,帝王威仪涤荡四海,你这混账却说朕过于严肃?

    难不成要像市井坊间老邻居那般勾肩搭背谈笑无忌?

    荒唐!

    “微臣不敢,好好说话……”

    房俊嘴里服软,神情却未有多少惧怕,对于这位皇帝的性子他已然非常了解,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说笑,而什么时候却完全不能去碰触他的逆鳞,否则定然死的很难看……

    想了想,干脆放下筷子,正色说道:“种子之事,微臣极为精通,自认绝不比司农寺那些官吏差,所以这方面陛下无需担忧,只需给予微臣足够的支持,用不了多久,微臣便可以给陛下一个大大的惊喜。微臣今日,倒是想要进谏陛下,仙佛之说虚无缥缈,世间方士多数解释欺世盗名之辈,不足为信。陛下乃是万乘之尊,岂可轻易服食那些乱七八糟的所谓丹药?一旦龙体有恙,这锦绣帝国、如花河山,眨眼间便会四分五裂,再度回复隋末之乱世,甚至重演一幕五胡乱华亦未可知……陛下圣明,岂能被那些番僧蒙蔽,行此昏聩之事?”

    李二陛下宠幸番僧那罗迩娑婆寐,服食其所炼制之丹药,早已是朝野皆知之事。

    只是文武群臣多番劝谏,却始终未能打消他欲求长生之志愿,更不愿将那罗迩娑婆寐驱离,甚至产生了逆反心理,任谁也不许在他面前弹劾那罗迩娑婆寐蛊惑君王之罪!

    即便是因着霍王李元轨一案,朝臣们最终统一战线联合进谏,却依旧未曾令他放弃……

    此番房俊毫不遮掩的提及此事,李二陛下的面色顿时难看起来,目光不善的盯着房俊,阴森森道:“汝亦同那些腐儒一般,意欲断绝朕寻求长生之路乎?”

    他现在几乎有些魔障了,认为大臣们之所以苦苦劝谏,乃是害怕他有朝一日当真能够长生不死了,会长长久久的统治大唐帝国直至天地的尽头,这些一直希望仁慈宽厚的太子及早登基的混账们,便可以放肆享受,再不虞整天头顶上趴着一个刚烈英武的帝王,时时刻刻的敦促他们,令他们不得一刻清闲……

    亏得自己对他们恩遇隆重,却个个怀着这等大逆不道的心思,将老子逼急了,当真以为老子不敢杀人?

    这位皇帝此刻红着眼,杀气外泄!

    晋阳公主吓了一跳,知道此刻的父皇是万万不可规劝的,越劝便越发作得越狠,这个犟脾气连她也劝解不了,便连连给房俊使眼色,唯恐房俊忠言直谏,将父皇得罪得狠了,生受一顿责罚……

    然而她显然是多虑了……

    房俊又岂是那等为了正义不惜粉身碎骨的铮铮傲骨之人?

    该劝的时候肯定会劝,毕竟作为穿越者拥有者看透历史大势的能力,岂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位华夏历史上稍有的雄主行差踏错、将帝国陷入深渊,最终万劫不复?

    但是一切的前提,都得是自己处于安全境地……

    用生命去诤谏之人,房俊素来佩服,但他觉得自己学不来,更做不来。

    不仅仅是他,纵观历史,可以无视生死亦要诤谏帝王的又有几人?正因为稀少,所以才能每一个都名垂青史受到万世敬仰,而房俊则与大部分普通人一样,安全第一。

    “陛下误会了,若是陛下当真能够求得长生之法,与日月同朽、与山河同寿,以您对微臣的厚爱,微臣定然一生荣华富贵,高官得坐骏马得骑,欢喜还来不及呢,岂会反对?”

    眼见李二陛下神色稍霁,便又续道:“……只是微臣觉得那个和尚不正经。”

    李二陛下面色一沉:“你说他身份有问题?”

    房俊忙道:“陛下英明神武,若是瞒天过海滥竽充数之辈,焉能瞒得过陛下慧眼?和尚肯定是和尚的,但是正不正经,微臣表示怀疑……”

    “噗呲!”

    一旁的晋阳公主没忍住笑出声来,见到两人都向自己看过来,涨红着小脸儿,苦苦忍着笑,连忙小手儿乱摇:“不是笑你们……实在是姐夫这话说得歧义太重,什么叫和尚正不正经您不知道啊?咯咯,和尚就和尚呗,哪里还有不正经的……”

    房俊心忖:那你是孤陋寡闻了,以为和尚身为出家人,便六根清净斩断红尘一心向佛了?你姐夫我若非是夺舍重生,此刻怕是就已经被和尚给带了一顶大大的绿帽,那时候你就知道和尚一旦不正经起来,能让你一刀剁了他……

    房俊不是史学家,对于唐史也没有钻研过,对于民间传说中李二陛下因为服侍天竺番僧炼制的丹药而暴卒之事,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根本无从得知。

    倒是李二陛下东征高句丽之时或是负伤、或是染病,导致身体状况极度恶劣,回到长安之后不久便去世。

    若是放在眼下来看,假使李二陛下东征之时依旧如原本历史那般负伤或者染病,回来之后继续服食重金属含量超标的丹药,伤及根基一命呜呼,那是完全有可能的……

    其实对于李二陛下现在服食丹药,房俊颇为不解。

    这位皇帝以前对长生不老成仙成圣是不信的,还曾经嘲笑秦始皇与汉武帝,前者想求长生不老被方式徐福给耍了,命其率领几千童男童女携带着大量物资乘坐庞大的船队入海求取仙药,结果仙药没找到,人也没回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后者更愚不可及,求神仙求得连闺女都嫁给了方士,结果发现被骗,一怒之下将其砍了,一位功勋赫赫的绝世雄主,因此事名声受到玷污,丢人丢大发了……

    为何现在便能够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命那个番僧那罗迩娑婆寐

    在金飙门炼制丹药?

    这心态转变之巨大,实在是无迹可寻,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李二陛下甚为不爽,呵斥道:“那罗迩娑婆寐乃是得道高僧,岂容你这个狂妄无知的棒槌这般诬蔑?汝有所不知,那罗迩娑婆寐佛法精湛,每一次诏见,与其纵论佛法,都能让朕感悟颇深,每每有醍醐灌顶之效!汝不得轻贱之!”

    他宠信房俊,却也尊重那位天竺番僧,眼下房俊对那罗迩娑婆寐的态度令他担忧,唯恐这个棒槌哪天心气儿不顺,又或者被谁撺掇者,去寻那罗迩娑婆寐的麻烦,不得不提前警告。

    房俊响起那日在宫门处与天竺番僧初遇之时,那厮对自己不善的眼神,便道:“陛下还是叮嘱那位神僧吧,平素无事,微臣自然懒得搭理他,可若是惹到微臣头上来,微臣可不管他是不是和尚,正经不正经!”

    “放肆!”李二陛下呵斥道:“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能不能收一收你这棒槌脾性?可知诸多朝臣曾跟朕多次抱怨,说是平素都不敢跟兵部打交道,唯恐惹得你不快,回头就找上门将人家衙门给砸了……你说说你,是朝廷官员啊,还是地痞游侠儿?简直胡闹!”

    一旁的晋阳公主拿起酒壶,给房俊面前的酒樽斟满,水盈盈的眸子瞟了房俊一眼,满满的笑意荡漾。

    这个姐夫还真是朝堂上的奇葩,人家都是嚷嚷着讲道理,到了他这儿,一旦道理讲不过,便干脆动拳头……

    房俊便瞪了她一眼,大人说话呢,小孩子别掺和。

    晋阳公主俏皮的翻个白眼,撇撇嘴,刚刚我给你解围的时候,你可是感激得很啊。

    房俊拿她没法,只好问李二陛下:“微臣有一事不明,道家讲究天人合一阴阳相济,所以用天下奇物炼制丹药以服食,希冀于内结金丹,与天地呼应,进而达到天人合一之境界,白日飞仙,长生不老。可佛家讲的是轮回和因果,是舍弃,是出世,是四大皆空,佛门的修行便是克制私欲,以清修苦行来遏制人的本性,却又如何跟炼丹牵扯在了一起呢?”

    这番话说出来,李二陛下顿时吃了一惊,上上下下的打量房俊一遍,颇为惊异的问道:“汝钻研过道法与佛法?”

    实在是房俊寥寥数语,便一针见血的诉尽佛道之本质。

    他自己自认悟性不差,以前虽然不信仙佛之说,但对于道家养生之术却颇为推崇,故而接触道家多年,道家的典籍更是不知读了多少,眼下又笃信那罗迩娑婆寐,自然便深入了解佛教。

    然而就是他这么一个悟性不差,有先后深入接触佛道两家的信徒,却也是在房俊说出这番话之后,才恍然惊醒,觉得这就是两家之本质核心。

    可为何这么一个不信佛不信道,平素连书本都懒得翻上一翻的棒槌,却能够有这般悟性?

    没天理啊……

    房俊摇头道:“不曾,微臣不信鬼神,不信妖魔,人有生老病死,月有阴晴圆缺,此乃天数,然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定胜天!”

    道家也好佛门也罢,不过是人类精神的一种寄托,依赖它修身养性是极好的,但若是沉迷其中不可自拔,使之成为己身行事处世之准则,则愚蠢透顶。

    李二陛下精神一振,拍案道:“这句‘人定胜天’说得好!生老病死乃是天数,吾等生而为人,岂能一味遵循天数而不知反抗?落此窠臼之中浑浑噩噩,只知依天而行,又与蝼蚁孑孓何异?朕口含天宪、手执日月,乃上天之子,定然要超脱生死、跳出轮回,位列仙班!”

    房俊:“……”

    这什么情况?

    咱这是在劝谏您别痴迷长生之术,告诉你别相信佛道学说之中那些个骗人的糟粕,怎么反倒像是愈发肯定了你炼丹服药的正确性?

    “人定胜天”是你这么解释的?

    正欲再劝,便见到李二陛下摆摆手,伸筷子夹了羊肉放进沸腾的汤水中涮了涮,然后蘸了酱料放入口中咀嚼,咽下之后拿起酒樽饮了一杯,道:“这等话语朕这些时日听了无数,比你言辞锋利者有之,比你态度坚决者有之,甚至不惜以死相谏者亦有之……你就别在这里废话了,难不成朕在宫里听这些话听得耳朵起茧子,到了你这里躲躲清净也不行?”

    房俊叹了口气,举杯道:“既然如此……行吧,微臣以为陛下睿智英明,纵然一时沉迷于长生这等荒谬之事,但假以时日,定然能够自己想的明白……微臣敬陛下一杯,预祝陛下亲征高句丽一战而定,兵锋所指,所向披靡!只待高句丽纳入大唐之版图,加上安西都护、安南都护、北庭都护,大唐之疆域将超越汉朝,成为古往今来疆域最广阔之王朝,距离陛下超越秦始皇成就‘千古一帝’之霸业又近了一步!”

    李二陛下一手抚须,一手持樽,龙颜大悦:“汝这等混账之辈,就应当做一个佞臣,说说这等讨人欢喜的话儿,岂不是比整天叨叨那些个逆耳之忠言更好?那些话儿自然有人去说,也不差你一个。”

    房俊脸一黑……

    合着咱就天生适合溜须拍马是吧?

    万一史书之上当真将自己写成一个佞臣……

    “陛下此言差矣!且不说微臣于诗词一道所取得的成就,只说朝政之上,微臣献玻璃作坊以充实陛下内帑,筹划‘东大唐商号’使得大唐之商品行销天下,富国富民之功勋,不敢妄自菲薄!再者,林邑、倭国、新罗,微臣所到之处,不仅使吾大唐扬威于域外,番国属民尽皆沐浴大唐皇帝之威仪,更开辟了庞大的市场,大唐每年增收之商税,何止千万贯?陛下明鉴,微臣乃是能臣呐!允文允武,军政全能,您翻翻史书,古之能臣,有几个比得上微臣的?”

    房俊赶紧反驳,绝不能让自己佞臣的名声坐实了,咱是凭借才华立足的好不好?

    晋阳公主笑得眉眼弯弯,捂着小嘴儿咯咯的笑出声儿。

    世上岂有这般厚颜之人?

    吹嘘自己亦能吹嘘得这般没脸没皮……

    李二陛下也忍不住好笑,笑骂道:“还允文允武,军政全能?呵呵,是否能臣,朕不知道,但古往今来如你这般厚颜无耻者,当真无出其右!话说回来,你这成天握在骊山之中,像个老农似的与种子作物为伴,可是有不少大臣误以为是朕派遣你如此,因而不止一次的向朕抱怨,说是耽搁了正事。”



    第一千九百七十七章

    房俊奇道:“是谁如此昏聩?难道培育高产作物就不是大事?没有比这个更大的事儿了!”

    李二陛下呵呵一笑,意味深长道:“是宋国公,他愁眉苦脸的进谏数次,说是他们家的闺女嫁妆都备好了,却迟迟不见迎亲的上门,萧家的脸面都丢尽啦,没脸见人……”

    房俊:“……”

    提起这个,他就心塞。

    弄一个武媚娘在家里,咱就已经冒了天大的风险您可知道?若是再将萧氏女娶回去,这两人可是前世的冤家啊,一个将对方迫害致死,一个诅咒对方投生为鼠被猫吃掉……

    谁知道武媚娘那娘们儿会不会哪一天心血来潮,直接将萧氏女给干掉?

    他苦着脸,哀求道:“要不,陛下您下一道旨意,不准微臣娶那萧氏女?”

    李二陛下奇道:“朕素问那萧氏女国色天姿,兼且琴棋书画尽皆精通,乃是不可多得之才女,更性情温顺端庄贤惠,何以汝竟然这般嫌弃?”

    房俊一脸肃穆,正气凛然:“微臣岂是那等贪图美色之辈?萧氏女纵然是九天玄女下凡尘,洛水之神降人间,微臣也绝无半分觊觎之心!高阳殿下大气爽朗,秀外慧中,武媚娘贤惠端庄,心智卓越,这一妻一妾乃是微臣的贤内助,更为微臣诞下两个聪慧伶俐的儿子,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微臣已然知足了。”

    “呵呵……”

    李二陛下玩味的看着一脸正气的房俊,不屑的冷笑一声,忽然道:“近日,曾有人建议,让朕将长乐公主下嫁于你……”

    “砰!”

    “啪啦!”

    酒樽掉在地上,连忙去接,却伸手打翻了桌上的碗碟,汤汤水水洒了一地,沾得衣袍上到处都是,一塌糊涂……

    房俊脸色煞白,支支吾吾道:“这个……那个……哈哈,陛下莫要玩笑了。”

    “混账!”

    李二陛下一拍桌子,怒道:“满口大义凛然,实则满肚子**龌龊!竖子若再敢招惹长乐,信不信老子就成全你,干脆一刀剁了你,让你入宫一生一世侍候在长乐身旁?”

    房俊满头大汗……

    “微臣不敢!”

    “哼!”

    李二陛下怒哼一声,喝酒吃肉的心情荡然无存,当即站起身便向外走去,到了房俊身边,心中恼怒难以遏制,一脚将这个觊觎自己闺女的混账踹翻在地,一甩袍袖,怒气冲冲的大步离去。

    堂内,晋阳公主瞪大一双清亮的眸子,不可思议的瞪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房俊,讶然问道:“姐夫……居然喜欢长乐姐姐?”

    房俊从地上爬起,心里郁闷,这皇帝是不是隔两天不踹咱两脚,就没法过日子?

    闻听晋阳公主的质问,他老脸一红,否认道:“哪里有?别听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这定然是有人与微臣有仇,故而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指鹿为马……”

    晋阳公主追问:“那姐夫就是一丁点儿喜欢长乐姐姐的意思也没有咯?”

    房俊:“……”

    这话如何回答?

    说有,你刚才自己急于辩解的话语岂不是口不对心,纯属放屁?

    若说没有,这丫头一回头跟长乐说了,岂不是往后再也别指望能有一分一毫的进展……咳咳。

    房俊一本正经道:“殿下这是说得哪里话?长乐殿下钟灵毓秀,有若芝兰玉树,气质脱俗,世上之男人哪一个能够不被其风姿所慑服呢?正如在微臣心中,殿下亦是聪慧可人,独享万千宠爱一般。”

    晋阳公主固然远比一般同龄孩童聪慧,可到底单纯一些,哪里比得上房俊老奸巨猾?这一番看似诚恳实则避重就轻的言语,将小丫头忽悠得晕晕乎乎,只是听得姐夫说自己漂亮可人,心里边吃了蜜一般,美滋滋道:“哪有姐夫说得这么好?”

    跪坐在哪里,脸蛋儿上挂着甜甜的笑容,为房俊斟酒布菜,浑然不在意皇帝已经离去,一丁点儿跟着走的意思都没有……

    房俊也喜欢跟这个小姨子亲近,想想自己穿越之后头一次见到这丫头时的场景,再看看眼前犹如春天的柳枝一般开始抽条的身段儿,脸上的婴儿肥也渐渐消去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越来越尖俏的下颌,越来越明秀的眼眸……

    颇有一些養成的美好感觉。

    只是眼下小丫头年近渐渐长大,对于男女之防也渐渐注重,平素身边跟着好几位嬷嬷教导礼仪,即便是房俊想要亲近,却也没有多少机会,再不能如以往那般坐在一个炕头,甚至将一双白玉也似冰冰凉凉的小脚丫放在怀里焐热……

    现在若是房俊敢这么做,李二陛下定然二话不说,直接将他“去势”之后送入晋阳公主的寝宫之内,你小子不是觊觎我闺女么?来来来,朕给你机会,一辈子都陪着吧……

    两人对坐,言谈甚欢。

    晋阳公主耐不住房俊教唆,饮了一点点酒,一张莹白如玉的小脸儿便飞起两朵红云,霞生双颊,倍添秀美。

    小丫头薄薄的嘴唇愈发红润,微微开启着,呼着热气,露出内里扁贝也似的牙齿,还时不时能够见到粉润的舌尖,明秀的眼眸也有些迷茫,像是蒙了一层水雾,替房俊斟了一樽酒,而后秀眸抬起,注视着房俊,轻声道:“前几天,兕子与父皇前往鹤林寺游玩,河东郡夫人觐见,说及兕子已然年长,应当在朝中择取年青之俊彦,定下婚事,待到过得两年,便即完婚……”

    说着,一双秀眸盈盈秋水,目不转睛的盯着房俊。

    河东郡夫人,便是高祖皇帝李渊的妃子薛婕妤,出身河东薛氏,其父乃是隋末大儒薛道衡,被誉为“一代文章宗师”,历仕北齐、北周和隋三朝,不仅善于作文,而且善于谋事,只可惜性格“迂诞“,不知变通。隋炀帝时,出为番州刺史,改任司隶大夫。大业五年,逼令自尽,时年七十,天下冤之。

    薛婕妤出身名门,自然妙通经史,兼善文才,晋王李治幼时便曾于其门下受教。

    高祖李渊驾崩之后,便出家为尼,潜居于禁中鹤林寺,平素少与人来往,算是後宮之中的一个另类……

    “完婚?”

    房俊诧异的呢喃一句,心潮起伏。

    当年初见之时,这个钟灵毓秀却又上天妒之的小公主就像是一根瘦瘦弱弱的豆芽菜,纵然有着远超一般人的智慧与善良,却像是一簇随时都能湮灭的烛火,待到天寿已尽,便是一缕青烟,香踪杳杳。

    然而现在,小丫头的身子越来越是硬朗,这半年来几乎再未发病,气血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渐渐旺盛,发质越来越乌黑亮泽,肌肤越来越莹白粉润,眼眸越来越晶亮剔透……

    昔日那随时都会夭折的小人儿,已然蜕变成了一只美丽健康的天鹅。

    房俊只觉得心中甚是欣慰,似乎看着晋阳公主在自己的护理之下重拾健康,并未如历史上那般香消玉殒,比之远征四海似乎更加有成就感。

    晋阳公主憧憬的看着房俊,见到他似乎并未有什么失落的神情,便渐渐的有些失望,眼眸里的光彩渐渐黯淡下来。

    想了想,微微垂着头,起身道:“父皇饮了酒,怕是那些侍女服侍不好,兕子暂且告退,去服侍父皇安寝。”

    房俊今日饮酒有些过量,脑子晕晕忽忽的,尚且沉浸在改变历史的奇妙境界中不可自拔,闻言便颔首道:“应当如此,殿下去吧。”

    “哦……”

    晋阳公主咬了咬下唇,柔声道:“喝酒伤身,姐夫还是少喝一点,早早歇息吧。”

    房俊随意的点点头,并未在意。

    晋阳公主幽幽叹了口气,而后脚步轻盈的走了出去。

    在房俊看来,小公主固然渐渐长大,却依旧是那个那曾经背在身上出宫去看花灯、抱在怀里焐热取暖的小丫头,却未曾察觉这个年代的女孩儿十三四岁出嫁的比比皆是,晋阳公主虽然还要过上两年才能婚嫁,但自古以来,女孩儿总是懂事早一些……

    他更未曾领悟到,在晋阳公主心里,他这个对其呵护备至的姐夫,是与别的男子完全不同的……



    禄东赞从宿醉中醒来,睁开水肿的眼睛,便见到卧室之中阳光明媚,早已日上三竿。

    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挣扎着从火炕上坐起,想要下地,却觉得手软脚软,浑身提不起力气。不由得哀叹一声,岁月不饶人啊,当年他初登大相,立下为赞普治理吐蕃之宏图,两年之间足迹遍及吐蕃的每一座山岭,每一条河流,时常连续十余日露宿野外,遇到草场、山谷之间的部落,皆会以浊酒款待,他酒量颇豪,且哪一次酩酊大醉之后,翌日不照样精神抖擞踏上征程?

    哪里如眼下这般,一场宿醉,好似丢了一层魂魄……

    房家的侍女上前服侍他洗漱,又拿来一套干净的衣衫更换,之后便将早膳端到屋子里。

    喝着香甜的米粥,啃着雪白的馒头,就着几碟子青翠欲滴香脆可口的咸菜,禄东赞感觉甚为可口,一连气喝了三碗粥,这才放下碗筷,摸摸鼓胀胀的肚皮,问道:“二郎何在?”

    侍女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回道:“二郎未至卯时便已起床,此刻正在对面的温棚里。”

    禄东赞颇为惊异,如房俊这等身份能够早起自律已属难得,但是身为兵部尚书却沉迷于农耕之事,简直奇葩。

    站起来活动一下腿脚,便负着手,溜溜达达的出了屋子。

    早晨阳光明媚,山间冷风拂面,令禄东赞精神一振,晕乎乎的脑子瞬间清醒了许多,站在房前的空地上,将山阳一面鳞次栉比的温棚尽收眼底,明亮的玻璃迎着太阳反射着光芒,一眼望去,蔚为壮观。

    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唐人无论在农耕、冶铁各个方面的技术,对于吐蕃来说皆是可望而不可及。便如眼前这等温棚种植技术,人家房俊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提防隐瞒之意,随便他禄东赞到处去看、去问。

    然而他这个吐蕃第一智者,却根本不可能将之复制到吐蕃去。

    玻璃贵重,且轻脆易碎,若是从大唐运回吐蕃,几乎十不存一,那得是何等造价?即便是贵为吐蕃赞普,也无法承担这样的价格。只此一项,便基本断绝了吐蕃建造温棚的可能。

    更别说那些完全迥异于陆地作物养殖的技术,这岂是随便问问便能够学得会的?

    若是两国和亲能够达成,自然可以要求大唐在公主的嫁妆之中添加上玻璃等贵重之物,甚至于陪嫁一些精于此道的农夫,将来教授吐蕃百姓种植温棚作物,可昨天酒宴之上,他已然明显感觉到大唐君臣对于和亲的反感,若无意外,自今而后,再也没有外族能够与大唐联姻……这么说也不对,想让大唐嫁一个公主出去很难,但是外族的公主嫁入大唐,想来还是可行的。

    可那样的联姻有个屁用?

    几乎所有意欲与大唐和亲的外族,除去希望得到政治上了好处之外,不外乎贪图大唐的嫁妆,或是如山的财富,或是海量的工匠,或是农耕冶铁等书籍……

    若是将公主嫁入大唐,难不成给大唐陪嫁成千上万的战马?

    这种事,没有任何一个外族会干。

    溜溜达达的,顺着温棚之间规划整齐的小路,便来到一处有着许多农夫聚拢的温棚之处,仔细一看,其中尚且夹杂了不少身着绿色、绯色官袍的官员。禄东赞到了近前,奇怪于这些人为何都聚在门口,伸长脖子一看,吓了一跳,温棚里头早已站满了人……

    农夫和官员们见到禄东赞到来,其中有不少使得这位吐蕃大相,连忙让出一条路来,客客气气的道:“大相,您请。”

    禄东赞含笑颔首,走进了这处温棚。

    只见温棚内靠着四周墙壁战满了人,大多是身着官袍的官员,亦有不少上了年纪的老农,中间的土地早已被翻整一边,露出湿润的土壤,一个袒着上身赤着脚魁梧精壮的汉子正挥舞着镢头,将土地备出一条笔直的垄沟,却并不深,在他身后,房俊穿着一身常服,衣衫的下摆掖在腰带里,同样赤着脚,正弯腰将一株翠绿的禾苗载种下去,两手轻轻将两侧的浮土盖住禾苗的根部,然后压实……

    “……眼下,吾等栽种玉米苗,乃是为了育种,所以要尽可能多的利用每一颗种子、每一株培育出来的玉米苗,最大限度的保证收获更多的种子。但是等到将来在田地里栽种之时,首要考虑的便是成活率,如这般一颗一颗的栽种是不行的,必须同时种下去两到三颗种子,待到玉米苗长出五六寸高的时候,再间苗,去除瘦弱矮小的,保留长势粗壮的,如此,方可保证亩产……”

    房俊一边解说,一边栽种,动作娴熟而轻盈,宛如田间地头劳作了一辈子的老农……

    有人便开口询问:“敢问二郎,此等作物,需水几何?”

    禄东赞循声看去,认识,乃是大唐司农卿殷岳,一个半路出家的勋贵子弟,父兄皆是在马背上博取功名,到了他这里,却成了掌管一国农桑的最高长官。按理说,这等“业余人士管理技术衙门”的事情,根本就是乱弹琴,一个从未种过田的人管理一国农桑,那还不得天下大乱?

    然而,瞧着眼下一本正经的殷岳能够问出这等最关键的话语来,便知道其农耕技术不低。

    禄东赞想了想,便释然了。

    一定是司农寺之中历代存留下来的关于农桑耕作的书籍,使得这位原本只是个勋贵子弟的司农卿,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了农耕的技术。

    不由得再是叹了口气,与吐蕃相比,大唐的传承实在是太过久远,文化太过繁盛,一代又一代汉人立志于著书立说,即便他们死去,他们的思想、学问、经验却没有一起埋入土里,而是通过书籍流传下来,一辈一辈的汉人遵循着祖宗的足迹,继承先辈的遗产,并且不断的将其发扬光大。

    这就是无论哪一朝哪一代,只要中原安定,汉人便可以凌驾于外族之上的最主要原因。

    他们的文化,实在是太过源远流长……

    他心中感慨,却听得房俊道:“……这等植物乃是产自于大洋之东的新大陆,吾将其名为玉米。何也?其果实橙黄莹润、光泽如玉,且产量极高。最重要的是,这玉米相比于粟、糜、稻等等作物,更加耐寒,只需在其禾苗、抽穗等关键时刻保证水分,便可以长势旺盛。最最重要的是,这等植物根系发达,即便是山间砂砾、河滩、哪怕是岩石缝隙,都可以茁壮成长!”

    温棚内响起一片惊呼!

    若是如此,岂不是代表一旦这种作物普及开来,大唐凭空将多出许多耕地?原先那些河滩、山坡、沟渠、砂砾等等不适合栽种粮食的土地,全部能够利用起来!

    且不论产量如何,单单是可以利用起来的这些土地,便可以将大唐的粮食产出提升一成!

    禄东赞的眼睛都红了……

    迫不及待的问道:“如此一来,岂不是说吐蕃那些贫瘠的土地,也可以栽种这个……玉米?”

    房俊这才看到禄东赞,想了想,点点头。

    后世藏区便大规模栽种玉米,只要是海拔低一些的地方,皆可适宜玉米的生长。

    而玉米作为高产作物,是一定要普及开来的,届时全天下都要栽种,就算是藏着掖着也不可能,吐蕃也好,突厥也罢,甚至高句丽、倭国,迟早都会知道,也迟早都会得到玉米的种子进行栽种。

    这是一场全人类的飨宴,无关于民族、更无关于国家。

    既然捂不住,何妨示好送个人情?

    禄东赞激动得老脸通红,整理一下衣衫,一揖及地,大礼参拜:“二郎深情厚谊,吐蕃人铭感五内,永志不忘!”



    “民以食为天,每一颗种子,皆是上天赐予人类的礼物,这无关于民族,更无关于恩仇,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有权利将其垄断,它应当是所有人的福音,包括汉人,包括吐蕃人。大唐胸怀广阔,以仁义立国,愿意将这等必将造福天下人的粮食作物普及开来,使得天下人尽皆能够从中得到实惠。若是大相能够在长安多多逗留一些时日,待到这批玉米长成,某赠送给大相一些种子。”

    房俊正气凛然,语气铿锵。

    事实上,若非这东西根本不可能保密,打死他也不会拿出来全人类共享!

    五胡乱华的时候,谁跟汉人讲过人道主义?蒙元铁骑肆虐中原的时候,谁跟汉人讲过人道主义?满清八旗杀得中原人头滚滚,“留发不留头”的时候,谁跟汉人讲过人道主义?西方国家用坚船利炮轰开国门的时候,谁跟汉人讲过人道主义?小鬼子悍然发动侵华战争的时候,三千五百万军民尽遭屠戮,谁跟汉人讲过人道主义?

    所谓的人道主义,就是一张蒙在野蛮灵魂之外的躯壳!

    若是有可能,房俊宁愿提百万兵,杀尽胡族廓清寰宇,扔个几十颗核弹将那个穷凶极恶的岛国给炸沉了!

    去你娘咧人道主义!

    ……

    房俊心里骂娘,却把禄东赞感动得涕泗横流。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吐蕃人过得什么样的日子!

    看似牛羊成群地域辽阔,但是因为土地贫瘠气候苦寒,粮食非常难以栽种,而牛肉、羊肉,那是寻常百姓能够每天吃得到的?绝大多数的百姓,都是以少得可怜的青稞作为粮食,眼下青稞酒大行其道,各个部族都从中尝到了甜头,恨不得每一颗青稞都拿来酿酒,吐蕃的百姓只能花高价从唐人商贾手里购买粮食。

    暂时看上去还好,可是长远下去,隐患重重。

    一个国家的粮食被另一个国家控制,一旦爆发战争,大唐切断粮食供应,无论胜负,将会有多少吐蕃人饿死?

    禄东赞简直不敢去向那饿殍遍地的场面……

    在他看来,房俊算得上是“奇人”,只要他想要钻研的东西,就没有弄不成功的,而现在如此重视这个“玉米”,想来定是比以往的作物都要有更多的优势。

    而且他也注意到房俊口中“大洋尽头的新大陆”,只是吐蕃地处高原,四周被群山环绕,距离大海十万八千里,即便是他这位吐蕃第一智者,都尚未见过大海,只是从书籍之中畅想大海的波澜壮阔,却很难从自古以来都未曾关注过大海的那些圣贤遗留的书籍之中,去一窥大海的真正面目。

    以前他以为大海没有尽头,现在既然大唐船队已然抵达海的尽头,那么在他看来,不过就是大得多的圣湖纳木错而已……

    这时候,那拎着镢头备垄的汉子直起腰,一身腱子肉在透过玻璃的阳光照射之下闪闪发亮,瞪着房俊不满道:“此物乃是大唐二郎死伤无数,历经生死劫难,这才从遥远的新大陆带回来,这是属于大唐子民的瑰宝,何以这般轻而易举的便给了吐蕃人?非但某不答应,在场的这些官员不会答应,外头那些百姓更不会答应!”

    他冒出头来这么一说,温棚里的官员们神情也有了变化,都看向房俊。

    先前摄于房俊的威势,纵然心中不满,却也不敢多说。这玉米乃是人家房俊派人从新大陆带回来的,如何分配自然是人家说的算,谁敢在这个棒槌面前横加指责?

    然而现在薛万彻站了出来,这些人有了主心骨,顿时将不满都表达出来。

    “将军说得没错,此乃吾唐人千辛万苦带回来的种子,自然是上苍庇佑吾唐人才有的恩赐,为何要给吐蕃人?”

    “难道要等吐蕃人都吃饱了,在从高原上骑着马杀过来么?”

    “房驸马,万万不能给吐蕃人啊,这可是资敌的行为,是要受到国法制裁的!”

    ……

    一瞬间,整个温棚之内群起反对。

    身为唯一的吐蕃人,大家都目光不善的盯着他,好像这就是一只钻进了家中的黄鼠狼,想要将家中下蛋的母鸡给叼走……

    禄东赞很是尴尬。

    想了想,说道:“诸位,吐蕃与大唐一衣带水,历来皆是和睦邻居,岂能因为最近这些年的冲突,便达到不死不休之境地?吐蕃也非是好战之国,百姓们若非缺衣少食活不下去,又岂愿挑动战争呢?再者说,所有的冲突里头,唐人也并非全无过错……”

    这的确是实话。

    吐蕃为了争夺更温暖的土地、掠夺更多的人口,时不时的发动战争,给大唐百姓还去无法弥合的伤口,痛不欲生;然而唐人何曾将吐蕃人当成同一等级的人相待?历史上由汉人挑起的战争也不在少数,无处不在的歧视,无处不在的压迫,也使得吐蕃人很受伤。

    然而在这间温棚之内,谁会听他渲染吐蕃人的伤痛?

    “呸!吐蕃就是咎由自取,既然上苍给了你们辽阔的疆域,就祖祖辈辈的守好了,在高原上繁衍生息,何以觊觎汉人的土地?”

    “真是荒谬!你们自己好吃懒做要饿死了,所以来抢我们的,这是哪门子道理?”

    “不服王化的蛮夷,死有余辜!”

    ……

    禄东赞面沉似水,不再辩解。

    两国的仇恨已然越结越深,尤其是在民间,双方都恨不得朝廷即刻派遣大军将敌人斩尽杀绝才好,哪里会有什么好话?

    他只是阴着脸,瞪着那个拎着镢头的壮汉。

    堂堂十六卫大将军,皇帝的驸马,武安郡公,不仅如一个老农那般下地耕作,还自甘堕落的为房俊备垄……

    这房俊的威望,居然这么高?

    看来,即便自己早已将房俊在大唐的影响力提升了数个层次,却依旧小觑了此人。

    皇帝对其视若肱骨,大臣对其言听计从……这简直就是一方大佬啊!

    房俊也没想到这些人反应这般激烈,他不是想要“资敌”而是觉得迟早都捂不住的东西,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此刻他也无奈,冲禄东赞摊摊手,道:“大相也看见了,吐蕃屡次三番的挑起战争,在大唐国内之反感程度日益加深,某亦是无法。大相若是当真意欲得到玉米种子,还是请贵国赞普亲自呈给陛下国书,正式商讨一下为好。否则,某可不敢擅自将玉米种子给了吐蕃,万一这帮人晚上往某的院子里扔臭鸡蛋,骂某是个卖国贼,吾家父亲能将某的腿敲折……恕某爱莫能助了。”

    禄东赞气得牙根痒痒。

    在他看来,房俊分明就是故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言及赠送玉米种子一事,他就算到了这些人会群起反对,然后顺坡下驴,将这件事弄得人尽皆知,上升到两国会晤商讨的层次。

    如此一来,舆论对吐蕃甚为不利,朝中那些个收受了他大笔贿赂的大臣们也不好公然替吐蕃说话,而且一旦上升到国家层面,想要得到玉米种子,岂是空口白牙就行的?

    那必然是要拿出等价的东西来交换……

    这小子看似人畜无害,正义爽朗,实则狡猾奸诈,不当人子!

    房俊哪里想了那么多?

    所以看着禄东赞愤愤然的目光,甚是不解……

    *****

    “二郎当真奸诈!”

    午膳之时,禄东赞心中忿忿,直言不讳。

    捧着一大碗面条正吃得稀里呼噜的房俊一脸懵逼,不知何以得了个“奸诈”的评语,低头瞅了瞅碗中的面条,还有漂浮的翠绿的青菜,狐疑道:“大相该不会是以为某苛待于你,给你吃面条,然后偷偷摸摸的自己去吃山珍海味吧?嗨!你这人真没劲!似咱们这等人,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没吃过?早就吃腻了了好吧?这么端着一碗面条坐在门槛上,呼吸着关中的风,看着骊山的美景,这才是生活呀!”

    禄东赞黝黑的老脸愈发黑了。

    老子是跟你谈论面条么?

    神特么面条儿!

    。m.



    一旁的薛万彻洗了手脚,一件袍子随意的穿在身上,袒着怀,一个大海碗捧着,几大口就将一碗面条吃光,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的身手去抢禄东赞手里的碗,嚷嚷道:“你这人,吃白食还恁地话多!来来来,你是大相,身份高贵,吃不得这等粗鄙之食,速速给某,某不嫌弃!”

    老子出身河东薛氏,妥妥的簪缨世家,还比不得你个穷搜搜的吐蕃蛮子?老子都吃得,偏偏你吃不得?

    禄东赞赶紧将碗往后一收,怒道:“谁说面条了?就你们吃过山珍海味啊?瞧不起谁呢!这面条筋道爽口,实乃不可多得之美味,最是适合吾这等老人家食用,休要来抢!”

    言罢,手里筷子舞得飞起,吃得稀里呼噜……

    用罢午膳,侍女沏好了茶水端上来,三个人就坐在门前的回廊下边,暖洋洋的晒着太阳,喝着茶水。

    禄东赞眯缝着眼睛,看着阳光下反射着耀眼光芒的温棚,手里的茶盏放到嘴边呷了一口,慢悠悠的品着滋味儿,犹豫了一下后,问道:“还望二郎告知,这等作物当真有那么高的产量,可以解百姓之饥饿?”

    房俊躺在一张躺椅上,脚尖点地,躺椅便慢悠悠的晃起来,他在上面很是自在,闻言道:“开什么玩笑?百姓是否吃得饱饭,从来都不是粮食的问题,甚至与天时的关系亦不大,更多的还得看人,看官吏是否清廉。风调雨顺的年景,汝认为就饿不死人了?”

    禄东赞默然。

    天底下最大的灾难是什么?

    不是六月飞雪,不是河川决堤,甚至不是旱蝗并灾,乃是**……

    **甚于天灾,苛政猛于虎!

    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在坟墓前哭泣,孔子命子路上前询问:“子之哭也,壹似重有忧者。”妇人哭着说:“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孔子感到很惊奇:“何为不去也?”既然有猛虎为患,何不离开呢?妇人怆然垂泪:“无苛政。”

    犹可见,苛政猛于虎也!

    真正让百姓粮食绝收、地无产出的年份,其实绝无仅有,即便一地有灾,大可调拨临县之钱粮以之赈济,以全国而赈地方,岂能出现易子而食、骨肉相烹之惨祸?

    关键还是在于人,在于吏治。

    各种苛捐杂税使得百姓苦受盘剥,十室九空,世家豪族更是不断兼并土地,使得百姓流离失所,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如何能够活得下去?别说什么盛世不盛世,在任何年代,总归会有那么一些鱼肉乡里的酷吏存在,总归会有那么一些尸位素餐的官员与其沆瀣一气。

    无论大唐,亦或是吐蕃,土地之上产出的粮食当真不够百姓们裹腹么?

    自然不可能。

    然而正是官吏无穷无尽的盘剥,豪族无休无止的兼并,再辅以天灾,导致一幕一幕人间惨剧。

    禄东赞身为吐蕃大相,智慧过人,焉能不知其中道理?

    纵然你将全天下的土地都种上粮食,吏治不清、苛政不除、豪族不仁,这天底下的百姓,该吃不饱饭的依旧吃不饱……

    话题有些沉重,房俊于禄东赞尽皆无言,呷着茶水,晒着太阳出神。

    薛万彻干脆将茶盏丢到一旁,四仰八叉的躺在躺椅上,几个呼吸之间,呼噜震天响……

    房家的仆役匆匆而来,打断了这午后的宁静。

    “二郎,家主有命,让您即刻返回府中,宾客已然陆续抵达,您却不在家中,有些失礼了……”

    家仆叙述着房玄龄的话儿,抬头瞄了一眼自家这位二郎,心中着实无语。

    哪里有晚上就成亲的人,白天却还跑到田里种植作物,老神在在的晒太阳喝茶水?

    真想不明白,那萧氏女人皆说端庄美貌,有什么不乐意的?

    若是自己有这么一个不着调的儿子……咳咳。

    房家叹了口气,只得起身日内更衣,踹了薛万彻一脚,看这厮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这才对他和禄东赞说道:“都沐浴一下更衣吧,去府上吃某的喜酒。”

    成亲当日跑出府去,钻进田里耕作,这只是表达自己的不满情绪而已,是在向老爹房玄龄以及萧发出抗议,凭什么你们之间的龌蹉交易,就得把我牵连进去?然而事情已成定局,总不能这个时候悔婚,让天下人耻笑房玄龄吧?

    原以为自己也算是年轻俊彦、朝堂大员,结果特么就是个联姻的筹码……

    恶心归恶心,但是生在这大唐,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置身事外的。

    禄东赞不知此事,闻言瞪着眼睛:“晚上便成亲,现在你与吾这个老头子在这里喝茶晒太阳?呵呵,二郎真乃奇人也!”

    房俊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冷哼道:“休要说风凉话,把贺仪备好吧,若是某不满意,哼哼,说不得待到大相返回吐蕃之时,派人假扮山匪,在半路上将你的家底儿都给劫了去。”

    禄东赞:“……”

    讨要贺仪也能这般理直气壮?

    不过想想房俊的棒槌德行,说不得还真有可能在自己回吐蕃的时候找一个山清水秀月黑风高的时候将自己给打劫一番。

    自己前来大唐朝贺,送上了不少奇珍异宝,待到回国之时,大唐皇帝必然也会赐予两倍于此的回礼,万一这小子胡闹一番,真一半假一半的将自己给劫了,自己连翻脸都为难……

    “二郎放心,咱俩乃是忘年之交,情深莫逆,必然备上一份厚重的贺仪,恭贺二郎娶得如花美眷。”

    薛万彻在一旁呵呵笑道:“某的贺仪早已呈送府上,为兄祝愿二郎乘鹤有青云,年年做新郎!”

    房俊啧啧嘴,这祝愿,真好。

    只是往后这等联姻之事,还是少点为妙,否则娶回去一个个别有用心的女子,后宅之中整日里斗心斗角,日子还过不过了?

    最大的担忧还是武媚娘,这就是一个宅斗的大杀器啊!

    谁晓得会否有哪个不开眼的将这位隐藏着大帝属性的娘们儿惹急了,干脆给你削成人棍?

    细思极恐……

    *****

    婚礼,原为“昏礼“,“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

    纵然是纳妾,但由于萧氏女身份特殊,乃是兰陵萧氏的嫡支,故而三书六礼一项也不能少。只是房俊心中有些抵触,懒得去管这些事情,都是母亲卢氏一手操办。

    当然六礼的最后一项“亲迎”却是省略不得,你房俊牛高马大身强力壮,若是将自己的弟弟或者是谁弄去代替,信不信萧当场就能拿着宝剑出来砍人?

    回到房府,命人将禄东赞安顿好,送去前厅与那些个官员们聊天打屁,薛万彻却不走:“不行,今日二郎的傧相,吾当仁不让!”

    不让就不让吧,弄一个郡公、十六卫大将军当傧相,档次也蛮高的。

    房俊颔首同意,自有侍女上前,为他更换吉服。

    因是纳妾,不如成亲那般重要,所以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等一干好友尽皆按时去右武卫当值,临近下午才纷纷告假出来,齐聚于房府。

    房俊欢好吉服,在卢氏耳提面命要乖巧听话不许耍脾气搞事情之后,对着神色有些意味深长的高阳公主、武媚娘作揖施礼,这才转身出去,骑上高头大马,在一众好友簇拥之下,敲锣打鼓的前往宋国公府。

    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咦?那不是房二郎么,怎地穿着吉服骑着骏马,这是要成亲?”

    “你傻呀?人家早都成亲了,正室大妇乃是陛下之女高阳公主,这回是纳妾!”

    “某自然知道房二郎的正室大妇乃是高阳公主,可是你瞅瞅这番气派,太招摇了吧?纳个妾不就是弄一顶轿子抬进侧门就行了?”

    “嘿嘿,孤陋寡闻了吧?若是纳的寻常人家女子,自然是一顶轿子抬进侧门就行了的,可是兰陵萧氏的嫡女……你敢这么敷衍?”

    “哈!原来如此!”

    “话说那萧氏女美名搏于江南,不知多少江南世家的公子对其爱慕贪恋,如今却入了房府,这房二郎有福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