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天唐锦绣 > 全文阅读
天唐锦绣txt下载

    房俊上前,一揖及地,道:“微臣见过两位殿下。”

    然后也不待两女说话,便径自跪坐到矮几旁,三人成品字落座。

    斜阳余晖自窗外洒入,映照在两位天姿绝色的公主身上,睫毛如羽,容颜如玉,秀美的脸庞边缘泛着淡淡的光晕,细细软软的绒毛清晰可见。

    芙蓉如面柳如眉。

    侍奉在雨廊下的宫女上前,跪在房俊身侧,轻柔的将一个白瓷碟子放在房俊面前,这是食用糕点之物,而后柔声道:“侯爷请用。”

    一般来说,长辈或是尊敬之人称呼房俊,会用“二郎”这样的称呼,朝堂上的同僚相互打招呼,则会用“房驸马”称之,以示亲近,军中自然是要称呼“大帅”,一般的仆人、部属,则多会称呼“侯爷”。

    当然,称呼并非绝对。

    房俊抬眼瞅了一下这个重新起身站在雨廊下侍候着的小宫女,郁闷的叹了口气,道:“叫房驸马吧,已经不是侯爷了。”

    那小宫女愕然,有些彷徨不知所措。

    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也颇感奇怪,齐齐看向房俊,前者秀美微蹙,轻声道:“怎么回事?”

    前朝刚刚发生的事情,尚未传到後,她们自然不知。

    房俊简略的说了经过,继而仰天长叹:“放了个风筝,然后丢掉了侯爵,不仅仅前无古人,甚至可以后无来者!悲乎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

    “哈!”

    晋阳公主没忍住,掩唇一笑,眼眸灵动:“谁叫姐夫不带着兕子前去呢?若是我在,想必父皇是不会惩罚于你的。”

    长孙无忌亦是莞尔,旋即敛去笑容,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多好的诗句啊,若是旁人道出来,则可感受到那一股生不逢时、消极苦闷的心情,可是从房驸马口中道出……自己作死,怨的谁来?”

    房俊心中大为惊异,上下打量了长乐公主一眼,这位一贯清冷的性子,居然可能有这般刻薄取笑的话儿说出来?

    啧啧,转性了啊。

    被房俊灼灼的目光上下扫视,长乐公主微微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眨动几下,端起一杯茶水,凑上红唇,浅浅的呷了一口。

    仪态柔美,目不斜视。

    看着长乐公主秀美无论的侧脸,房俊狠狠咽了一口唾沫,转向晋阳公主,温言问道:“未知殿下想召,所为何事?”

    他这一问,晋阳公主清丽的脸庞顿时布满愁云,跪坐在那里扭动了一下腰肢,苦恼道:“父皇要给我赐婚了。”

    房俊一愣。

    赐婚?

    再去端详面前的晋阳公主,这才陡然发觉,那个缠着自己让自己背着,冬天因为怕冷会将脚丫放在自己被窝里取暖的小丫头,在不经意间已经长大了……

    依旧还是那般纤弱瘦削,一头青丝高绾,云堆翠髻,精致的面颊只有巴掌大小,淡扫蛾眉,转眄**,光润玉颜,气若幽兰。

    亭亭玉立,榴齿含香。

    如水般温婉柔美,如狐般灵性智慧,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却已然不知不觉间,长成为青春烂漫的少女……

    恍惚之间,房俊有些欣慰,又有些失落。

    欣慰于这个本该在最灿美的年华夭折的女孩,终于长大成人,亭亭玉立;失落于再也不能痴缠着自己玩玩闹闹,终要避嫌。

    忽然觉得心里好像最宝贝的东西遗失了一般惆怅……

    深吸口气,房俊挤出一抹笑容:“这是好事,微臣为殿下贺!”

    “好什么好呀!”

    晋阳公主纤细的腰杆挺得笔直,清理的俏脸上满是郁闷,秀眸闪闪的瞪着房俊,埋怨道:“姐夫都不知是谁家的男儿呢,咱么知道就是一桩好姻缘?”

    房俊忙问道:“是谁家男儿有这等福气,能够娶得钟灵毓秀、花容玉貌的晋阳殿下?”

    晋阳公主抿抿嘴唇,没有一丝笑容,惆怅的叹了口气,恹恹道:“是长孙净。”

    房俊吃了一惊,不敢置信道:“谁?”

    晋阳公主懊恼道:“长孙净!”

    房俊当然知道长孙净是谁,他只是想不明白,李二陛下为何将自己视若珍宝的晋阳公主嫁给他?

    长孙净,长孙无忌的第七子……

    长安城中,功勋贵戚无数,世家门阀林立,人品、相貌、才华尽皆出众的世家子弟数不胜数,选择哪一个成为晋阳公主的驸马不行,非得要选择长孙无忌的儿子?

    前有长乐公主与长孙冲的恩怨纠葛,现有李二陛下对于关陇贵族的打压、对于长孙家的疏远,房俊几乎可以想象一旦晋阳公主嫁入长孙家,将会在李二陛下与长孙家的政治斗争中充当着怎样的角色,面临着怎样的委屈。

    房俊默然不语,面无表情。

    李二陛下此举,是为了稳住长孙家,从而降低关陇贵族们的提防之心,能够顺利的进行他削弱门阀的大计么?

    然而无论如何,亦不该将晋阳公主丢出去充当一个政治牺牲品!

    房俊从不怀疑李二陛下对晋阳公主的宠爱,但是为了江山的稳固,为了自己政治宏图的实施,却谁都可以舍弃。

    这就是帝王!

    最是无情帝王家……

    长乐公主默默为房俊斟了一杯茶水。

    晋阳公主环视四周,挥了挥小手,将侍女都远远的赶走,这才微微俯着上身,两只清亮的眼眸盯着房俊,小脸儿上满是焦急哀求:“好姐夫,你快帮帮我,我不想嫁给长孙净!”

    房俊看了晋阳公主一眼,低头拈起茶杯,却又放下,使劲儿揉了揉脸,苦笑道:“陛下金口御言,此举只怕早已权衡多时,微臣何德何能,能够试图阻拦陛下回心转意?”

    他看向一旁清冷自若的长乐公主,道:“若是真不想嫁,还不如求求你这位好姐姐,陛下面前,唯独她的话才听得进去。”

    的确,李二陛下对于晋阳公主溺爱非常,但是论起重视,却远远不及长乐公主。或是心存愧疚,或是敬其才华,总之只要是长乐公主的谏言,李二陛下基本从无反驳,一律采纳。

    就连当年李二陛下意欲恢复汉朝旧制、封建天下,都是长乐公主以死相谏,才使得李二陛下收回成命,打消了这个主意……

    自己在李二陛下说的话,能比长乐公主更好使?

    晋阳公主也看向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玉容古井不波,拈着茶杯轻轻的呷了一口,樱唇微抿,似乎是品味着茶水的回甘,须臾,才轻叹道:“这件事上,我亦无法。”

    从听闻父皇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她便屡次劝谏。

    自己与长孙冲之间的恩怨纠葛,如今早已理不清说不明,长孙家上上下下岂能对自己没有怨气?如今自己身在皇宫,他们无法可施,若是兕子嫁入长孙家,这股子怨气必定会倾泻到兕子的身上,即便是舅父长孙无忌也压制不住。

    她岂能看着自己的胞妹重蹈自己的覆辙?

    奈何,父皇根本不听……

    对于皇帝来讲,为了江山社稷、心中宏图,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

    房俊两手一摊,无奈道:“你都无法,微臣更是有心无力啊!”

    晋阳公主又是烦躁又是恼火,小性子发作,大发娇嗔威胁道:“我不管,姐夫若是不能让父皇收回成命,我就……我就……我就跟父皇说,你对我动手动脚,轻薄于我!”

    “噗……”

    房俊一口茶水喷出来,吓得魂不附体,惊骇欲绝道:“殿下,您是要我的命么?您可是陛下的命根子,若是当真认为微臣对您轻薄猥亵,十个脑袋都不够他老人家砍的!若有人说微臣轻薄于长乐殿下,陛下或许能忍,但轻薄于您,绝对不能忍呐!”

    长乐公主顿时扭头怒视房俊,呵斥道:“会说人话么?”



    长乐公主性格清冷,平素都是淡然恬静,甚少有喜怒形于色的时候。

    只不过每每面对房俊,却总令她有一种恨不得呲牙咬上一口的冲动……无论是屡次对自己的无礼猥亵,以及嘴里说不完的轻薄话儿,都足以将她恬淡的心境击碎。

    屡屡恼羞成怒……

    听听现在说的话儿,兕子就不能轻薄猥亵,我就可以?

    真是个冤家。

    房俊嘿嘿一笑,道:“口误,口误。”

    若是旁人面对长乐公主的恼怒,只怕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唯恐这位在皇帝面前地位不凡的公主殿下不依不饶,但房俊却殊无半分恐惧,反而觉得这般浅嗔薄怒的长乐公主,才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美女。

    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

    总是伴着一张脸儿,纵然锦衣玉食、金枝玉叶,又有何乐趣可言?

    长乐公主知晓这厮嘴皮厉害,朝中多少老臣跟他斗嘴,都每每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自己犯不着跟他置气。

    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搭理房俊。

    晋阳公主有些不爽,清亮的眸子在两人面上溜了一圈儿,抿着嘴唇,不满道:“喂喂,现在是说父皇给我赐婚的事情,别当着我的面打情骂俏行不行?”

    长乐公主大羞,秀脸晕红,嗔道:“小丫头别乱说话!”

    晋阳公主尖俏的下颌微微一扬:“我都快成亲了,不是小丫头!”

    长乐公主闻言,微微一滞。

    看着晋阳公主清丽秀美的小脸儿,心底嗟叹,当年她嫁入长孙家的时候,也是这般年岁,既不懂得为媳之道,更不知人心险恶,外人眼中看似门当户对、金童玉女,实则背地里自己忍受了多少委屈、吞咽了多少泪水?

    所有的付出,只为了维护父皇的统治。

    如今,这个前两年还自己身边蹦蹦跳跳痴缠着自己的妹妹,却也将嫁作人妇,重蹈自己的覆辙。

    生于天家,便是这般无奈……

    心中怜惜,神色微黯,长乐公主并没有出言叱责。

    晋阳公主又看向房俊,软语哀求道:“姐夫你快快帮我像个办法,我不想嫁给长孙净!”

    房俊叹气道:“非是微臣不愿帮助殿下,只是此乃陛下圣意,微臣又能奈何?殿下也知道陛下的性格,看似爽朗大气,实则最是刚烈,乾纲独断,这件事怕是谁也不能劝阻陛下回心转意,收回成命。”

    他是真的向帮助晋阳公主,小丫头缠着自己脆生生喊“姐夫”仿佛就在昨日,这才几岁,就要为了皇室的稳固不得不嫁作人妇?

    长孙冲那是自己身体有毛病,导致长乐公主不能怀孕,否则只要想想这么点儿的小姑娘就得怀孕生子……

    房俊只觉得心中一阵恶寒。

    万恶的旧社会啊……

    可他哪里有办法劝阻李二陛下?事关朝政布局,没人能让李二陛下改了主意。

    晋阳公主抿着嘴唇,不说话了,只是一双清亮的眸子瞬间变得红润,盈盈水汽逐渐凝聚,泫然欲泣,秀美的小脸儿满满的尽是委屈和失落,吾见犹怜。

    房俊只觉得心脏“砰”的一跳。

    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

    他是真的将晋阳公主当妹妹、甚至当女儿一样疼,曾经为了不忍见这个明媚可人的小丫头在花儿一般的年纪便夭折凋零,付出了不知多少努力。现在晋阳公主能够健康快乐的成长,几乎可以说是他一手为其“逆天改命”,难道这个时候,能够人心看着她成为政治的筹码,葬送一生的幸福?

    长孙无忌是个什么样的人,皇帝与关陇贵族将会在接下来的年月里展开怎样残酷的斗争,没人比房俊更清楚。

    一旦晋阳公主嫁入长孙家,结局可想而知。

    尽管没人敢明面上对她如何苛待,然而一面是自己的丈夫,一面是自己的父兄,让这个敏感而脆弱的小丫头如何自处?

    揉了揉脸,房俊长叹一声,无奈道:“微臣试试吧,但是不敢有任何保证……”

    几乎就在一瞬间,晋阳公主那张泫然欲泣我见犹怜的小脸儿,转变成笑容明媚神采奕奕,即便美眸之中依旧还氤氲着未来得及消散的水汽。

    变脸真快呀……

    “谢谢姐夫!就知道姐夫对我最好了!”

    晋阳公主甜甜的娇笑。

    听闻房俊应承下来,长乐公主也转过头,怒气消散,问道:“你有办法?”

    房俊摇头道:“哪里有办法?待微臣好生想一想再说。”

    “嗯,”长乐公主罕见的露出关心的神色,柔声道:“这件事,我帮不了兕子,唯有找你。不过你也要慎重,不能把自己搭进去。”

    这件事非常敏感,搞不好不但会惹得李二陛下暴怒,更会与长孙家解下深仇。

    未等房俊说话,晋阳公主已经微微俯身,两只眼眸亮晶晶的,低声道:“姐夫何不寻个由头将长孙净的揍一顿?只要给他弄点伤,将养个一年半载的,这事儿估计就黄了。反正这也是姐夫的拿手好戏,不是么?”

    房俊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什么叫这是我的拿手好戏?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地痞流氓?

    再者说,得将长孙净打成何等模样,才需要将养个一年半载?

    小丫头看上去萌萌哒漂亮得冒泡儿,却也是个心狠的,不好惹……

    只得劝解道:“这只能指标却不能治本,于事无补,陛下的意图是稳住关陇贵族,没有长孙净,还有长孙溆、长孙湛,甚至于没有长孙家,还有令狐家,还有侯莫陈……所以这事儿绝对不能干,不但微臣不能干,殿下也千万别试图打伤长孙净。”

    打折长孙净的腿?

    这事儿万万不能干。

    关陇贵族非只长孙一家,李二陛下完全可以在长孙净不适合联姻的情况下换一个联姻对象,达到的效果几乎是一样的。甚至于现在恐怕李二陛下联姻的第一选择根本就不是长孙家,长孙净出了意外,更能名正言顺的再拉拢一个关陇贵族的中坚,达到分化关陇贵族的目的。

    尤为重要的是,自己不是不敢打人,世家子弟寻个由头拽出来一个打断腿,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刚刚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连侯爵都被剥夺了,短时间内就算再处罚他,难不成还能一撸到底、贬为庶人?

    但是打谁都行,却绝对不能打长孙净。

    此前便有传言他为了破坏长乐公主的婚事,谁提亲就找谁的麻烦,甚至于使得丘神绩被乱箭射死、死状可怖,搞得直到如今也无人敢向长乐公主提亲,为此,李二陛下时不时的就发脾气,打骂房俊一顿。

    如今若是再找长孙净的麻烦,岂不是让李二陛下认为他打算将长乐、晋阳这个心头肉一起霸占?

    老虎不发威,可觉得不能当李二陛下是吃素的!

    到了那个时候,鞭子、板子什么的估计已经无法宣泄李二陛下的愤怒了,能扒了他的皮……

    长乐公主也明白房俊的顾虑所在,警告晋阳公主:“千万别试图耍小聪明,否则后患无穷。”

    “哦。”

    委委屈屈的答允一声,晋阳公主一脸希冀的看着房俊:“那姐夫到底有什么好办法?”

    房俊没好气道:“都说了要从长计议,急什么?反正成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缓缓图之,总要找个稳妥的法子才行。”

    想了想,觉得这小丫头看上去乖巧伶俐,却也不是什么安分的主儿,不见得就听从长乐公主的警告,便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最好别偷偷摸摸的搞什么小动作,激怒了陛下,说不得事与愿违。”

    晋阳公主眼珠儿转了转,打消心里的念头,乖巧的颔首:“知道啦,姐夫。”

    “那微臣暂且告退,回去好生琢磨琢磨,待有了想法,再来请教殿下。”

    房俊起身告辞。

    晋阳公主躬身相送:“明日与高阳姐姐约好,一起去骊山汤池玩耍,姐夫若是有消息,可前往骊山告知。”

    房俊瞄了长乐公主一眼:“长乐殿下也同去?”

    长乐公主闭口不答,晋阳公主已然颔首道:“自然同去。”

    想起了曾经的美妙经历,房俊心中一热:“殿下放心,今晚定然想出一个好主意,明日前往骊山汇报。”

    晋阳公主大喜。

    长乐公主却是浑身一热,忍不住白了房俊一眼,清声道:“派人通知一声便好,何须房驸马亲至?”

    房俊嘿嘿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事关重大,自然要保密,微臣当与殿下促膝长谈,坦诚交流。”



    回到府中,洗漱一番,未等享用晚膳,便有卢国公府的仆人前来递送请柬,说是清河公主请房俊过府饮宴。

    房俊自然不能怠慢,换了一套衣衫,前往卢国公府赴宴。

    到了卢国公府,仆人引着他直接来到后院,程家已经在花园之中摆了好几桌酒宴,宾客齐至,气氛热闹。

    房俊左右瞅瞅,亲王到了好几位,驸马则唯有他一个……

    说起来,李二陛下的子女之间,关系很是诡异。

    儿子们之间明争暗斗谁也不服谁,女儿们相互攀比谁看谁都不顺眼,然而兄妹、姐弟之间,却亲近无间、手足情深。

    见到房俊到来,花园里热闹的气氛顿时一滞,原先谈笑风生,此刻都闭上嘴巴。

    一众受邀前来赴宴的世家子弟、皇亲国戚,都赶紧站起来打招呼,即便是魏王、齐王、蜀王等人亦是颔首致意。

    没办法,现如今房俊风头正盛,别看今日才被革除了侯爵,可谁都知道他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狂飙突进将漠北霸主薛延陀一朝覆灭,这等功勋放在历朝历代,那都是妥妥的帝国柱石、军中战神!

    区区一个侯爵算个甚?

    用不了几天就得恢复爵位,甚至更上层楼,国公大抵是不可能的,毕竟资历稍有不足,况且梁国公房玄龄还健在呢,父子两国公,有悖情理。但一个开国县公、甚至于开国郡公,亦不是没有可能。

    魏王李泰有些时日没见到房俊了,放弃了争储的心思,与房俊之间的紧张气氛也缓和了不少,虽然达不到知交好友的程度,但起码表面上过得去,当即便招了招手:“二郎,到本王这边来坐,咱俩好生聊聊。”

    房俊自然不能拒绝,笑呵呵的冲着花园里诸人拱拱手,来到李泰身边。

    原本坐在李泰身边的齐王李祐当即离席,殷勤的拉着房俊的手,将其安置在他刚刚的座位,自己则往后挪了一下,坐在房俊的下首。

    场上宾客:……

    娘咧!

    你好歹也是亲王殿下啊,这般狗腿一般溜舔房俊,还要脸不要?

    李佑不管那个,对鄙视嫌弃的目光视而不见,殷勤的给房俊端茶倒水,笑道:“二郎回京多时,怎地不寻本王出去玩玩?莫不是二郎如今功勋盖世,这眼睛便瞥到天上去,瞧不起咱这没出息的了?那可不成,本王就认准了房二你这个朋友,想甩掉咱,没门儿!”

    场上宾客:……

    这已经不是要不要脸的问题了,齐王殿下,您还有节操么?

    就连一旁的魏王李泰都单手捂脸,尴尬得不行。

    恨不得将李佑爆锤一顿,拎着耳朵告诉他:娘咧,你自己不要脸没关系,拜托能不能别这般弄得皇室都跟着没脸?

    然而李佑瞅都不瞅他一眼。

    他认准了讨好房二就能够有丰厚的汇报,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他名下的“超市”现在早已经风靡关中,“日进斗金”早已无法描述“超市”的暴利,现如今他齐王殿下好奢淫逸一掷千金,整个关中,谁不羡慕嫉妒?自然,这等暴利的行业不是没人眼红,但一则没有贯通全国的进货渠道,再则挡不住李孝恭的强势威压,更扛不住李佑的横行霸道,所以一干眼红者,也只能在一旁默默的看着流口水……

    李佑性情是乖张了一些,却不是傻子。

    他知道这个“超市”基本相当于是房俊让给他的,否则房俊自己完全可以经营,照样没人敢找麻烦。尤为重要的是,素有“皇室第一名帅”之称的河间郡王李孝恭,从来都对他不假言辞,能够合伙经营“超市”,完全是看在房俊的面子上。

    沉甸甸的利益在手,他不巴结房俊巴结谁?

    这厮毫无底线的奉承,不仅仅令在场宾客看着鄙夷不屑,即便是房俊也很尴尬……

    端起茶杯,不理会李佑这个没脸皮的,先冲着魏王李泰颔首示意,继而又冲对面的蜀王李愔举起茶杯,致意道:“殿下,请。”

    李愔一脸无所谓,举起茶杯,略微示意一下,饮了一口,便将茶杯放到桌上,仰起头眼珠子瞅着天空,理也不理房俊。

    房俊笑笑,不以为意,饮了一口茶,转头与李泰低声交谈。

    对于蜀王李愔,他认为是与李佑不相上下的“奇葩”,也就是生在皇室,有李二陛下这么一个威风霸道的老爹,不然若是放在寻常人家,脑子都不知道让人打出来多少回……

    李愔是真的浑,蛮不讲理嚣张跋扈。

    李佑是真的赖,寡廉鲜耻没脸没皮。

    与他们两个相比,蒋王李恽简直就是小白兔一般纯洁乖巧……

    房俊问李泰:“振兴会那边运转如何?”

    “将大唐文化向世界输出”是他的宏伟蓝图,构筑“大唐文化圈”,使得大唐的影响力扩散开去,在文化、经济、甚至于军事等等领域引领天下各国,稳固大唐的霸主地位,提升唐人的国际地位。

    只不过这等事对于一个外臣来讲实在是有利有弊,极易引起统治者的猜忌,所以房俊从一开始便将这项事务推给了魏王李泰。

    放弃争储的李泰急于寻找一个证明自己“人生价值”的舞台,两人一拍即合,筹备了“大唐文化振兴会”,立志于传播大唐文化。

    提起这个,李泰自然一脸兴奋:“形势一片大好!按照当初的预想,我们与国子监合作,在帝国各州府尽皆设立管理州学的衙门,辐射到下辖各个县城,设有县学,再细分到各个乡里,有乡学。乡学启蒙、县学固基、州学开始系统分列学科,培养精英学子,参加科举。其中更于州学之内选拔佼佼者,保送入国子监,接受更精益的教育。目前州学、县学都已经架设完毕,未来十年,本王将会致力于将乡学开办于大唐每一个乡里!”

    房俊欣然颔首。

    这几乎就是明清科举制度成熟以后的全国教育架构……

    房俊告诫道:“天下科举,能够为帝国提供源源不断的人才,保证帝国始终快速发展。但是还请殿下谨记,大唐文化源起商纣、上承五帝,绝不止诗书礼乐、经史子集,术数、格物、天文、地理、阴阳、兵法……哪一样不是千年沉淀、民族精萃?应当与各级学堂之内多多设置学科,尽量使得每一位学子都是全方位的人才,大唐绝不需要只会死读书、做文章的书呆子!”

    后世每一个国人,都对科举制度深恶痛绝。

    咱们老祖宗的知识是何等璀璨耀目?结果到头来“废黜百家,独尊儒术”,除去法家不得不借助“儒皮法骨”苟延残喘,道家因其崇尚长生而保证传承之外,墨家、阴阳家、农家、杂家、兵家、医家……尽皆成为不入流的学说,或遭排挤,或遭打压,连传世的经典学说都渐渐失传,令后人扼腕长叹。

    光靠一个儒家就能够保证社会发展进步了?

    真以为一部《论语》就能治天下了?

    哲学可以修身养性,可以巩固统治,然而到了终究,自然科学才是王道啊!

    房俊绝对不能任由儒家将科举窃为打压其他学派、独霸天下的工具,必须从科举创建之始,在这个儒家尚未统治天下的时代,便奠定百家争鸣、齐头并进的基调。

    诸如算数一道领先了全世界两千年,到了明朝却不得不依靠翻译外国人的数学著作来传播知识的悲剧,绝对不能任其重演。

    李泰自然知晓房俊之用心,这也是当初创立“振兴会”之初,两人沟通之后达成的共识,苦笑了一声,道:“本王定当竭尽全力,只不过二郎也应当明白,阻力很大啊。”

    房俊颔首同意。

    阻力当然大。

    儒家平素自己内斗不休,但是一旦有了外地,自然一力对外,保障儒家的霸主地位……

    自汉武帝听从董仲舒的建议,退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国策,法理之上,儒家便已然成为唯一的正统。

    诸子百家遭受到来自于朝野两方面的集火攻击,早已破败凋零、苟延残喘。

    西汉覆亡之后,尤其是统治末期,“独尊儒术”的国策稍稍得到缓解,毕竟时局维艰,天下不靖,统治者的精力大多在于维护自己的统治,安稳国内的矛盾,对于诸子百家的打击便缓和下来。

    到了两晋南北朝,诸子百家渐渐有所缓和,元气略微有所恢复。

    刘徽、祖冲之、郦道元、贾思勰、范缜、马钧、葛洪、裴秀、王叔和……许许多多或是自然科学的先驱、或是先进思想的缔造者,在这个时期喷涌而出,璀璨夺目,留下了层出不穷的传世名著。

    然而,乱世促进诸子百家的兴盛,这是因为统治者无力打压,当隋朝一统南北、大唐匡扶宇内,盛世太平,皇权集中,儒家便因为其独特的政治属性重新活过来,对诸子百家开始残酷打压。

    ……

    科举之中参杂诸如算数、策论等等学科,这是皇帝的意志,谁也无法抵抗。

    然而在上层不得不对皇帝的强硬态度妥协的儒家大佬们,转头便在下层开始给诸子百家设置层层羁绊,不遗余力的进行打压。

    李泰口中的“阻力”,便是来自于下层。

    “各地学堂,都在官府的监管之下,师资力量、教育经费,要被官府捏在手里,而儒家学者在民间的影响力尤甚,这些人故旧知交无数、门下徒子徒孙无数,随便拎出来一个,便有一张在乡间构筑的大网,谕令自上而下,他们明面上不敢抵制,但是暗地里的手段多得很,防不胜防。”

    李泰摇头苦笑,嗟叹连连。

    “振兴会”致力于诸子百家齐头并进、百家争鸣,这等于是动了儒家的基本盘,焉能不招致抵制?

    别看儒家没事儿的时候自己搞内乱,什么公羊学派、谷梁学派争斗不休,今文、古文互不相让,但是一旦遭遇外敌,立即团结一致,枪口对外,绝对不容许儒家的统治地位遭受威胁。

    幸好这是由李泰牵头,忌惮于皇帝对他的宠信,无人敢做得太过分,若是换了一个人,指不定这帮子所谓的“大儒”们会使出何等卑鄙龌蹉的手段,令他万劫不复……

    房俊呷着茶水,沉吟半晌,忽然抬头,凑到李泰近前,低声道:“殿下何不觐见陛下,请求单独设立一个衙门,统管天下各州府县的学堂?俗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一道,任重而道远,由专门的衙门管理学堂,可以极大的规避来自于地方官府的种种钳制与困难。陛下不是曾言要以皇家内帑贴补天下学子么?干脆就谏言陛下,由内帑直接向新成立的教育衙门拨款……”

    李泰愣了愣,眨了眨眼,继而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震响,将在场宾客吓了一大跳,齐齐惊诧的望过来。

    “妙啊!二郎此计甚妙!”

    李泰兴奋得手舞足蹈,浑不在意四周投来惊诧的目光,当即起身,道:“本王要连夜进宫,觐见父皇!”

    言罢,转身欲走,一时一刻都不想耽搁了。

    房俊赶紧伸手将其拉住,无奈道:“多大的人了,怎地这般毛躁……”

    将李泰拉得坐下来,俯身上前,凑在他耳旁低声道:“此事仅只是一个谋划而已,是否能行尚未可知。再者说了,这个衙门如何构建,如何管理,如何与天下各州府县脱离开来,您心中可有腹案?不必急于一时,沉下心来,好生斟酌权衡,争取一举打动陛下,否则一旦拖延下来,恐增变数。”

    李泰悚然一惊,连忙道:“是本王心急了,二郎所言甚是!”

    这就相当于成立一个教育机构,由皇帝掌管,李泰负责,垂直管理天下各处学堂,将教育从地方政务之中剥离出来,这简直就是从地方官府口中硬生生的抢食吃,一旦消息外泄,不但儒家要反对,地方官府也不肯。

    必须拿出一套完善的制度,一举打动李二陛下,然后自上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事情办成。

    否则一旦拖延下去,即便是李二陛下力挺,也恐怕抵不住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

    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务必绸缪周全,一击即中。

    ……

    程处亮带着程处弼、程处寸等几位兄弟一齐出现,招呼宾客,酒宴开始。

    程处亮自然坐在魏王这一桌,客气的先敬了一轮酒,感谢大家前来赴宴,并且邀请明日正宴之时务必赏光前来。

    大家自然应允。

    房俊见程处亮虽然面上带笑,却总有一些强颜欢笑的意味,不由问道:“兄长可是有何为难?”

    程处亮微微一滞,继而放下酒杯,长叹一声,愁容满面。

    “殿下身子娇弱,生产之后,更是体虚气短、伤及根元,如今已然出了月子,却依旧卧床不起,虚弱不堪。宫中御医断言,若是长此以往,唯恐大伤根本,损及寿元……”

    酒桌之上一阵默然。

    这年头医疗水平极其低下,女子生产,几乎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即便是皇室公主,有御医诊治,享受天下最好的医疗条件,情况也并没有好多少。

    诸位亲王之间互有龌蹉,谁看谁也不顺眼,但是兄妹、姐弟之间的关系却非常不错,尤其是清河公主平素温柔内敛、与世无争,最是受到兄弟姊妹们的喜爱,此刻闻听程处亮之言,尽皆心中恻然。

    李泰面色阴沉,道:“可请了孙道长诊治?”

    程处亮苦着脸:“孙道长哪里是那么容易请得到?吾亲自前去几次,却是连面都未曾见到。”

    如今孙思邈居住于城南医官,便是当日研制青蒿水的地方,日夜钻研《千金方》,对以往搜集的古方进行删减修改,人力有时而穷,没有更多的精力为病患诊治,除去李二陛下召见,等闲绝对不见外人,即便是长安城内的王侯公卿想要见其一面,亦不可得。

    李泰道:“明朝本王入宫,请父皇降旨,命孙道长前来府上,给清河诊治一番。处亮你也别太担心,孙道长医术通神,连兕子那般胎中带来的顽疾都能治好,何况清河只是产后体虚、气血不调?”

    程处亮感激道:“如此,多谢殿下了!”

    李泰摆了摆手,道:“自家姊妹,何须客套?”

    房俊在一旁原本没有插话,此刻听了李泰的话,心中忽然一动,一个主意冒了出来……

    便说道:“陛下平素政务繁冗,每每夙夜难寐,这些时日更是忙碌不堪,吾等臣子,焉能事事相求?吾与孙道长算是有点交情,不若明日一早,吾前去求见孙道长,请他来府上给清河殿下诊治,若是不成,再请魏王殿下入宫不迟。”

    程处亮大为感激,赶紧举杯道谢:“那就有劳二郎了,愚兄不善言辞,这番情义,铭记于心。”

    言罢,一饮而尽。

    继而,连饮三杯。

    对于达官显贵们来说,权势名利都是次要的,有一条命在,才能长久的享受荣华富贵,于是,似孙思邈这等医术通神的神医,地位之崇高,绝对超乎想象。只不过孙思邈虽然悬壶济世、不分贵贱,常常诊治之后不取分文,甚至还会赠送汤药,但是对于权贵,却不假辞色。

    在孙思邈眼中,命无贵贱,帝王将相,亦或是贩夫走卒,并无分别。

    他现在一心一意编撰《千金方》的下卷,迫不及待的等着刊行天下,能够造福更多的病患,所以对于所有的求医之人,一改拒绝,不肯拖延哪怕一是片刻。

    即便是李二陛下,都不愿这个时候打扰到孙思邈,唯恐其心中种下芥蒂,最重要的是,以孙思邈的性情,万一抗旨不尊,那李二陛下的面子可就摔在地上了……

    所以李泰入宫恳求陛下降旨,亦会令陛下为难。

    现在房俊主动请缨,倒是令李泰也舒了口气,心忖这房二能够得到父皇垂青,果然不是偶然,最起码这等洞悉人心、愿意为人解忧的性格,便会得到无数人的感激。

    谁都知道房俊自己贴钱,给孙思邈出版刊行《千金方》一书,与孙思邈的私交极好,有他出头,相比孙思邈定然会卖这个面子。

    程处亮心情大好,当即拉着房俊不住劝酒,酒宴之间一扫阴霾,愈发热烈起来。

    记住手机版网址:

    第十七章 垂直管理 (第1/1页)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程处亮见到房俊愿意出面央求孙思邈,心情大为好转,连连劝酒,宴席上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魏王李泰端起酒杯,与房俊碰了一下,笑道:“二郎如今可谓是运道大盛,不仅军功盖世,更是红颜似玉、桃花泛滥,本王听闻,那新罗公主乃是自己央求善德女王去父皇面前提亲,明言非你不嫁,哈哈,真真是令本王敬佩有加、心生嫉妒。”

    提起这事儿,席上诸人顿时来了精神。

    齐王李最是贪花风流,此刻一拍桌子,两眼放光的盯着房俊,问道:“如今坊间传闻,二郎你当日在新罗大开杀戒,将新罗半数军队尽皆斩杀,之所以保全了新罗王室,甚至答允善德女王内附之请求,便是因为当时被困于新罗王城之内的善德女王自荐枕席,与真德公主姊妹两个齐齐上阵、宽衣解带,使出浑身解数,这才保得王室周全……如今来到大唐,尽管觊觎儿女美色者不知凡几,但是皆不为所动,只是一味的想要与二郎再续前缘,甚至为奴为婢……二郎,跟本王说说,这等传言是真是假?”

    就连一直沉默不言的李也大感兴趣:“那真德公主也就罢了,还没长开呢,黄毛丫头一个,但是那位善德女王可真真是绝代尤物,本王跟你说,这等看似端庄性情的冷淡的女子,一旦将其征服,于床榻之间所表露的疯狂与韧劲儿,足以令每一个男人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房俊一阵头疼,无奈道:“这都哪儿听来的胡说八道?当日某乃是率军出征,身在军营岂敢无视军法,做出那等下作之事?断无此事。”

    这事儿必须否认,万一被有心人借机生事,那可大大不妙。

    现如今朝中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他,就等着他犯错,岂能给那些个人这等口实?

    程处亮笑道:“二郎也不必解释,纵然昔日未曾能有一夕之缘,如今那真德公主即将嫁入房府为妾,举目无亲唯有善德女王在长安,平素定然来往甚密,二郎近水楼台,欲求一亲芳泽,那还不是手拿把攥?”

    魏王李泰喝了一口酒,眯缝着小眼睛啧啧嘴,脑袋里想象着善德女王端庄秀美的风姿,赞叹道:“即便本王乃是帝王贵胄、当朝亲王,有时候亦不得不嫉妒二郎的艳福。武媚娘人如其名,明丽妩媚、艳若牡丹,萧淑儿清丽无匹、蕙质兰心,这个真德公主亦是姣美清艳、秀色无伦,哎呀呀,大丈夫立于人世,功名富贵权势美色,你却是给占全了。”

    诸人纷纷七嘴八舌,一阵艳羡。

    现如今房俊的功勋早已令所有大唐男儿望尘莫及,那等比肩大汉冠军侯的旷世战绩,令人想想都心生嫉妒。非但如此,这厮还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所受到的宠信放眼朝堂无人能出其右,今日里惹出那么大的一个祸乱,结果也仅仅只是降爵一等……

    对于房俊这个棒槌来说,将爵那叫个事儿?

    这厮的官职爵位都不知道被降了多少回了,闯一次祸就给降一回。不过谁叫这厮深得陛下宠爱呢?而且人家也确实有本事,陛下交待的任何事情都能办的漂漂亮亮,不说别的,只是如今从倭国那边一船一船的往回拉白银,就足矣令陛下对其宽厚纵容,这个官职爵位,指不定哪天就恢复了,甚至更上层楼绝非难事……

    说起来,这人就是大唐官场的一朵奇葩。

    尤其是这等艳福,那早已不是羡慕了,而是深深的嫉妒。

    高阳公主就不说了,那是皇室公主,对于房玄龄的儿子来说,与皇室联姻是必须的,纵然没有高阳公主,也会有其余的公主下嫁,李二陛下的女儿各个娇美如花秀外慧中,就没有一个差劲儿的。

    可是再瞅瞅人家那几位妾室,那当真是令人眼馋。

    最重要的是无论武媚娘,亦或是萧淑儿,甚至于这个真德公主,都是主动塞去人家房俊房中的,人房俊压根儿就从未因此费过神……

    房俊面对一群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一阵头大,无奈道:“某非是喜好渔色之人,不敢自称君子,却也清正自持,可是这一个个的都非得往房里给塞人,偏偏还都拒绝不得,某也是没办法呀!”

    “喂喂喂,房二,过分了啊!”

    “就是,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看你这么委屈,要么匀出来一个,送我府上去?随便哪个,咱不挑!”

    “瞧瞧你这饱汉子不知饿汉饥的嘴脸,咋就那么欠揍呢?”

    ……

    这一句话算是激起了民愤,诸人纷纷声讨。

    房俊赶紧告饶,举杯自罚三杯。

    这才稍稍消停下去……

    “二郎,‘讲武堂’开课在即,筹备进展如何?”

    作为主人,程处亮敬了一圈,干了一杯,一边亲自替房俊斟酒,一边问道。

    眼下长安的大事,便是即将开课的“讲武堂”。

    抽调军中校尉以上的军官分批次前往“讲武堂”授课,毕业之后由皇帝亲手颁发结业证书,授予新式军衔,这在大唐各支部队当中早已掀起一片滔天巨浪。

    皇帝乃是天下之主,早已将“忠君爱国”镌刻在骨子里的汉人,谁能抗拒这份殊荣?

    更别说只要进入“讲武堂”,就妥妥的意味着将会成为重点培养的军官,日后前程似锦,升官发财……

    是以,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讲武堂”第一批的学员名额。

    只要能够跻身其中,便意味着荣耀与前途,怎能不令那些个世家子弟出身的军官趋之若鹜?

    更别说还有房俊亲自编纂教材、主持教学的“格物院”,谁不知房二郎术数之学冠绝天下、格物致知当世无双?

    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能够身在军中、成为军官,亦或是主持六部、执政一方,大唐官员千千万,从朝堂到地方,需要各式各样的人才,尤其是当下皇帝连续下诏号召大唐学子“学以致用”,精通算数、天文、格物等等学科的专科人才,官职有的是。

    并不是每一个人到了最后都有机会封侯拜相、宰执天下,对于更多人来说,凭借专科知识,在朝堂之上谋求一个安稳的官职,那才是更实际、更贴切的目标。

    房俊见到众人都望过来,便说道:“学堂筹备一切顺利,暂定于中秋前后即可开课。某知道诸位的意思,不过对于学员的抽调、选拔,一切皆要陛下乾纲独断,谁也插不进去手,某亦是爱莫能助啊。”

    谁都想将自家子弟塞进第一批学员的名单当中,且不说别的,首批学员几乎必然进入皇帝的法眼,哪怕只是将名字看上一眼,心中有了印象,这对于学员往后的仕途来说,就相当于一个宰辅级别的举荐。

    正因如此,这份名单自然被各方势力趋之若鹜。

    身为“讲武堂”的筹办人,更是内定的“讲武堂”未来二号人物,房俊自然对于名单的筛选有着话语权,但是他明智的将这个权利尽皆交付于李二陛下,绝不插手其中。

    这份权力虽然可以收拢人脉,但是也太过得罪人……

    以房俊现在的处境,并非要急切于培植势力,而是要保持低调,避免成为众矢之的。

    他这么一下子推得干干净净,宴会上众人自然扼腕叹息。

    若是房俊能够对于这份名单有着谏言权力,大家相熟,好生相求一番,再许诺一些利益,想必能够将自家子弟推荐其中,可如今权力尽在陛下手里……谁敢去跟皇帝讨要这样的人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席散去。

    程处亮挨个送到府门,叮嘱诸位明日早早来到,这才依依不舍的告别。

    掐着宵禁的最后一刻,微醺的房俊回到府中,径直进了后院。



    侍女伺候着沐浴洗漱一番,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衫,到了后宅,高阳公主正坐在梳妆台前卸妆。

    挥手将侍女尽皆斥退,房俊搬了个凳子做到高阳公主身后,从后紧紧挨着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下巴搁在她香肩上,脸儿贴着脸儿,看着镜子里妻子的花容月貌,满足的叹口气。

    “别闹!人家卸妆呢。”

    高阳公主嗔怪着呵斥一声,往后拱了拱,希望将这厮拱得离开自己远点,却没有成功,只得无奈的抬手将头发上的一根玉簪抽出来,精致的发髻顿时散开,秀发披肩。

    发髻深深的嗅了一口,闻着清幽的香气,大手在腰肢上缓缓滑动向前,按在平坦的小腹上轻轻婆娑,轻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吾有佳人,心有灵犀……此乃闺房之乐也,怎么能是闹呢?”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脖颈,高阳公主浑身都起了一层疙瘩,一颗心被柔情蜜爱所填满,整个娇躯都发软,轻轻依偎向后依偎在郎君宽厚的胸膛里,侧过精致的小脸儿,面颊晕红,咬着唇儿嗔道:“老夫老妻的了,要不要这般肉麻?”

    嘴里说着肉麻,但是神情却显然受用至极。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年代里,女人从来都是作为男人的附属物而存在,即便是风气开放、女子地位较之历朝历代都有所增长的唐朝,也不可能有谁家的郎君用这等近乎于谄媚一般的甜言蜜语去讨得妻子的欢心。

    千余年后最寻常不过的话儿,却足以令得每一个大唐女子甘之如饴、沉醉其中,一颗芳心不自禁的便会沉沦。

    即便是身为皇室公主,从来都是奉承不绝,可哪里听过这般讨好的情话儿?

    房俊轻轻啃了那光洁白皙的脖颈一口,轻笑道:“夫人容颜绝美、体态娇柔,便是花中牡丹,亦不过如此。这一生一世,为夫喜甚爱煞,纵然等到年老体衰,亦会相亲相爱,衷心之言,何来肉麻?”

    将手臂紧了紧,体味着怀中美人儿青春火热的**,轻薄的衣衫下紧致的肌肤充满了温热的触感。

    高阳公主早已按捺不住情火,转身搂住郎君的脖子,献上香吻。

    “唔……”

    房俊嘴角偷偷一撇。

    这位公主殿下就是一头顺毛驴,你若是对她强硬,她便越是要反抗,相反最受不得甜言蜜语这一套,只要将毛儿给她捋顺了,保准乖巧热情,即便是开锁某些心的姿势,亦是婉转相就,言听计从……

    风雨几度,烛影残红。

    细腻的肌肤渗出晶莹的汗水,烛光映照之下微微泛红,玲珑纤秀依旧如处子无二,丝毫不见生产之后的臃肿与松懈。

    高阳公主枕在郎君胸口,一头秀发散乱在郎君健硕的胸膛,微微侧着脸,听着郎君胸膛里有力的心跳,眯着眼,极致的欢愉之中,等待着潮水渐渐消退。

    两两相依,静谧无言。

    良久,房俊猛地发出一声惨哼,怒道:“为何掐我?”

    “哼哼,”高阳公主纤细的手指想要捏住郎君小腹的一块皮肉掐一把,但是那里结实的腹肌仿若磐石,根本卡不动,只是指甲揪住小小的一块皮儿,痛的房俊大叫。

    想到刚刚这具铜浇铁铸一般的健硕身躯带来的猛烈冲击,高阳公主娇躯发软,恨恨道:“一点不懂怜香惜玉,就知道使劲儿欺负我!”

    房俊无奈道:“不使劲儿能成么?”

    高阳公主气鼓鼓的又掐了一下:“那也不能不要命似的,都快被你弄散架了……”

    这女人简直不可理喻,房俊道:“那行吧,往后不折腾你,去折腾媚娘他们,殿下总该满意了吧?……嘶,干嘛咬我?”

    高阳公主翻个身,依偎到郎君身边,搂住一条胳膊,两只某某亮闪闪的盯着房俊:“是呀,您房二郎多厉害呀,房里佳丽如云,这眼瞅着又有一个身份高贵的异域公主嫁进来,您这攒着劲儿的等着往死里折腾呢是吧?哼哼,男人每一个好东西,吃着锅里的惦记着盆儿里的!”

    房俊叫起了撞天屈:“咱能不能讲点道理?那劳什子的真德公主,那是我想要的吗?那是你爹非得塞过来的好不好?你说也就奇了怪了,这天底下还当真有使劲儿给女婿划拉美女的老丈人?”

    “……”高阳公主沉默了一下。

    紧紧搂着郎君的胳膊,娇躯贴了上去,感受着温存,轻叹道:“身在帝王之家,父子亲情又岂能比得上皇权统治?为了王座、为了皇权,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以往我看着父皇对兕子宠爱非常,时不时的觉得嫉妒,然而现在你看,到了紧要关头,即便是一直视作掌上明珠的兕子,也难免沦为筹码的下场……”

    房俊默然。

    在为晋阳公主感到惋惜的同时,房俊也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处在李二陛下的位置,会否做出同样的抉择?

    答案是否定的。

    他不忍将自己的亲人当作货物一般作为联姻的筹码,以亲人的幸福换取政治上的利益,即便政治联姻并不代表着必然终生遗憾、与幸福无缘。

    但是转过头来,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或许骨子里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很多时候感情用事罔顾大局,忍不得一时之气。从李二陛下的角度来说,舍弃亲人取得联姻的成功,稳固皇权维系统治,这不仅仅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宏图霸业,同时也能够更好的保证亲人们的生活。

    若是不肯通过联姻的法子稳固皇权,一旦朝局动荡皇位受到威胁,他的亲人们难道还能幸福的生活下去?

    想了想,房俊低声道:“今日晋阳殿下将我唤过去,求我想办法破坏她的婚事……”

    高阳公主一惊,抬头道:“郎君应允了?”

    房俊迟疑一下,微微摇首道:“只是答应想想法子,并未答允下来,毕竟这件事关系着陛下的大计,谁敢从中作梗,陛下都必然翻脸,任谁也得面对陛下雷霆震怒,后果堪虞。”

    高阳公主重新躺回去,脸蛋儿贴着郎君的手臂,缓缓的蹭了几下,忽而柔声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能够有办法不激怒父皇,或者能够将你自己摘出来,也不妨帮帮兕子……兕子很可怜的……”

    那个小小的女娃,跟自己一样自幼丧母,虽然获得了更多的父爱,却又身患顽疾,几乎被御医断定活不到及笄之年。

    如今好不容易熬了过来,眼瞅着又将嫁给一个注定了要成为仇家对头的郎君……

    女人之悲哀,莫过于此。

    当初自己被指婚给房俊,听闻了房俊的所作所为之后,不也是曾经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坚决不肯将一生交代在一个棒槌的手里?自己那时候的心情,定然同眼下兕子的心情一般无二。

    幸运的是,自己碰上了一个真正的男儿,惊才绝艳、英雄盖世。

    可是那长孙净,又岂能比得过自家郎君?

    最重要的,房家永远都是父皇的坚定支持者,永远都站在父皇的身后,这就避免了自己夹在中间的难堪。

    可是长孙家……

    心中涌起无限怜惜,觉得若是能够不牵连郎君,倒是应该帮一帮。

    房俊揉了揉高阳公主柔软的黑发,顺着发丝滑到修长的脖颈上,缓慢而爱怜的婆娑着,柔声道:“就知道你心最软……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未必保险,还需从长计议。”

    他所纠结的,不是帮不帮晋阳公主。

    小公主自幼便与他亲近,当初几乎整个皇室都不待见他这个“棒槌”的时候,唯有小公主一口一个“姐夫”的喊他,这份情谊,他岂能弃之不顾?

    帮,是肯定要帮的。

    但怎么帮,也要讲究一点策略,他并不在乎会否被李二陛下迁怒责罚,只要能够换取小公主的幸福,区区惩罚又算得了什么?反正又不会当真被李二陛下给砍了脑袋……

    问题的关键在于,纵然自己破坏了这桩婚事,难道就能够保证小公主以后成亲,便肯定能找到一个比长孙净更好的如意郎君,生活美满幸福?



    翌日清早,天刚蒙蒙亮,房俊起床尚未洗漱,便有仆人前来告知,卢国公府两位郎君已然在前厅等候。

    房俊无语。

    犯得上这般着急?

    赶紧洗漱完毕,到了前厅见到程处亮、程处弼两兄弟正做着喝茶,便问道:“早膳用过了?”

    程处弼道:“用过了,二兄昨夜便吩咐了家仆,早早备好早膳,拉着我一起过来。”

    谁都知道程处弼是房俊的铁杆,程处亮拉上他,也是希望房俊能够尽心尽力的去邀请孙思邈。

    房俊无奈道:“得咧,咱也不吃饭了,这就动身吧。”

    程处亮忙道:“某已经在车上备了点心茶水,上车垫吧一口,委屈了二郎,愚兄记着您这份情。”

    房俊道:“这话说得生分,都是自家兄弟,风里火里都不带皱一皱眉头,何况只是举手之劳?兄长稍待,某去换身衣服,这就出来。”

    程处亮感激道:“有劳二郎。”

    待到房俊回去换衣服,程处亮对程处弼说道:“外间都说二郎跋扈,实则极讲义气,是个值得结交的,三弟往后定要以诚相待。似咱们这等世家子弟,要看顾着家族利益,整天明争暗斗防着这个防着那个,结交一个知心好友不容易,要好生珍惜。”

    程处弼颔首,憨直道:“弟弟省得,不过二兄你也过于客气了,二郎这人不仅是讲义气,度量也大,但凡谁求着什么事儿,绝不会袖手旁观,何况是咱们这等关系?其实二兄你直接来了便是,根本用不着拉着我。”

    程处亮看了看兄弟憨厚的面容,无语叹气。

    这傻兄弟半点人情世故也不懂,这往后在朝堂上怎么混?

    不过话又说回来,说不定也正是这等毫无机心的憨直性格,才能跟房俊这样的人精混到一块儿,人家可能就愿意结交这样直来直去的,毕竟抡起玩心计、弄手段,世家子弟当中那个比得了人房二?跟狡猾奸诈的人玩阴谋诡计玩累了,自然会亲近程处弼这样的憨货,不用防着啥,省心……

    少顷,房俊换了一套青色直裰,收拾停当,与程家两兄弟一齐出府,登上程家兄弟带来的马车,径直奔赴城南。

    路上,房俊随意吃了几块点心,喝了点茶水,垫垫肚子。

    春明门刚刚开门,马车便出了城。

    到了孙思邈居住的医庐,却被几个在此学医的太医院学子告知,孙思邈因为躲避清净,已经前往终南山一处道观居住了十余日。

    程处亮顿时一脸愁容。

    谁都知道孙思邈正在编撰《千金方》的下卷,废寝忘**益求精,等闲绝不接受求医,这会儿更是干脆搬去终南山中隐居,恐怕就算是找上门,孙思邈也必然不会答允下山。

    房俊却不管那个,直接问清楚了地址,带着程家兄弟驾车便赶赴终南山。

    车上,程处亮为难道:“这个……二郎,既然孙道长故意躲去终南山,咱们即便找上门去,怕是亦不会轻易答应下山,要不,咱们缓几天?”

    事实也就是他心情急切,清河公主产后虚弱、伤及根本,这等病情非是一朝一夕便可治愈,自然耽搁个三五天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但是他与清河公主感情极好,一是片刻都忍不住罢了。

    若是当真一位皇室公主危在旦夕,太医束手无策,孙思邈又岂能不给医治?

    不止是公主,就算是长安城中那些个王侯公卿,如若是哪一个病入膏肓、危若累卵,孙思邈也不可能见死不救。

    这位神医固然淡泊名利、视富贵如浮云,却绝非不近人情……

    房俊笃定道:“兄长放心吧,既然清河殿下的病情不易拖延,今日既然前来,无论如何也得请到孙道长,好生诊治。”

    程处亮也是个爽快人,拱手道:“无论如何,今日这份情,愚兄记在心头了,改日必有厚报。”

    房俊不以为意道:“兄长不必如此,某与处弼虽非兄弟,却也情同手足,即使两肋插刀,亦绝不皱眉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事实上他今日前来寻孙思邈,并不仅仅是请其前往卢国公府为清河公主诊病,亦有别事相求……

    程处弼听闻房俊之言,一脸“自当如此”的神情,略略颔首,再无表示。

    程处亮无语的看着自家兄弟脸上那理所应当的意味,不由得暗暗苦笑:怪不得这两人交情这么好,一个棒槌,一个憨货,都是一路货色呀……

    马车进入终南山地界。

    从车帘望出去,山峦起伏,郁郁葱葱。

    茂密的树林铺满山岭,枝叶繁茂生机盎然,山脚下的农田阡陌纵横、鸡犬相闻,溪流潺潺,宛若桃源。待到马车沿着山路驶入山中,头顶便被遮天的树冠所遮挡,阳光透不过来,洒下一片阴凉。

    树林间鸟雀飞舞、小兽欢腾。

    进了山,景致陡然不同,泉石清幽、绝诸尘嚣,偶有枝叶稀疏之处,仰首相望,山巅白云缭绕,远隔尘世。

    马车晃晃悠悠,在狭窄但尚算平整的山路间辚辚而行,时不时惊起路旁山林之中的鸟雀,“扑棱棱”拍打着翅膀飞上树梢,有猴子在林木之间攀援跳跃。

    转过一处低矮的山隘,眼前出现一处由两道山梁夹持的小谷,谷中一条小溪水白如练,两岸平缓,一畦一畦菜地沟陇俨然,一道简陋的石桥横跨小溪,石桥尽出,是一座朱墙黑瓦的小道观。

    马车抵达道观门前,几人先后下车,房俊上前,侧耳听了听,院内并无声响,便信手推了推山门。

    山门无声而开。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小院子,地上铺着青石,尚算平整,一个青铜香炉放在正殿门口的石阶之下,两侧有厢房数间。

    正殿挂着一方匾额,上面“紫云观”三个字圆润秀挺,颇似名家手笔。

    一个梳着总角的童子从正殿内跑出来,宽大的道袍在身上晃晃荡荡,见到站在门口的三人,揖手一礼,好奇问道:“三位贵人,从何而来?”

    这童子年岁不大,相貌清秀,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很是可爱。

    房俊道:“吾兄弟三人,前来寻访孙道长,不知道长可在观内?”

    童子指了指小谷一侧的山岭,道:“道长早起进山,采取几味草药,尚需一些时候才能回来。”

    房俊道:“不知吾等可否入内等候?”

    童子道:“远来是客,请随我来。”

    言罢,转身引着房俊三人迈步走入院内,来到香炉左侧的一间厢房。

    房内铺着光洁的地板,几人脱去鞋子,来到屋内,童子恭敬道:“还请几位稍坐,待我去烧了水来,给几位沏茶。”

    略微躬身,便退了出去。

    打量屋内陈设简单,几面墙壁都露着青砖,头顶的屋梁亦是用终南山的松木搭建,只是去了树皮,显得简朴古拙,别有一番返璞归真的意味。

    然而房俊踏入房中的一刹那间,目光、心神便尽皆被此刻房中一人所吸引。

    厢房之内,正中摆设的一张矮几旁,正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侧卧在那里,一手屈起拄着地板支撑着上身,一手拈着一个小巧的酒杯,正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房俊……

    两人目光相触,一股怪异的感觉瞬间袭上房俊心头。

    这老道须发皆白,没有什么“鹤发童颜”,一张脸犹如干枯的树皮一般沟壑纵横皱纹密布,枯瘦的身躯掩在一袭破破烂烂的道袍之下,骨架却是粗大得很,没有半分衰老之气。

    最让人动容的,是他的眼睛。

    一个看上去足足有一百岁的老道士,却拥有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望着房俊的时候,目光澄明似有光华闪现,眨动之间,满是愉悦与惊叹……

    精芒闪烁之间,这双眼睛似乎蕴藏着惊人的智慧,能够洞悉宇宙间的一切奥秘,人心之内所有的秘密,亦在其注视之下无有遗漏。

    不仅仅房俊,程家兄弟也被老道的神采风姿所吸引,愕然看去。

    房俊深吸口气,揖手为礼,恭声道:“在下房俊,未知道长仙乡何处,如何称呼?”

    老道士姿势不改,却缓缓笑起来。

    “贫道袁天罡。”



    袁天罡!

    听闻这个名字,房俊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生,他最最不愿意遇上的场景,毫无疑问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

    作为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新时代的无神论者,房俊从小便对那些个神神怪怪的东西嗤之以鼻,坚信“人定胜天”,崇信科学无所不能。

    然而历经“穿越”这等离奇之事以后,他的立场已经不再是那么坚定。

    或许对于鬼神之说依旧心存疑虑,但是关于阴阳五行、奇门遁甲、风水术数这等传统知识,却渐渐有了更新层次的认知。

    与李淳风的第一次见面,那厮便一惊一乍的断言自己“命运不合”,本是身陷囹圄、含冤而终的短命之相,却又富贵缠身、运交华盖,“命数”与“运道”这般截然不同,啧啧称奇。

    吓得房俊差一点以为那牛鼻子能够一言揭破自己的“穿越者”身份……

    从那个时候,房俊便竭力避免与李淳风的碰面。

    那些个看似神神叨叨的本事,实在是给他带来太大的威慑,唯恐一旦被揭破真相,便会被当做鬼怪绑在一个柱子上活活烧死……

    连带着,对于名头更甚于李淳风的袁天罡,房俊更是心存顾忌,避之唯恐不及。

    孰料,避来避去终究还是没避开,今日竟然自己送上门儿来……

    吸了口气,房俊看着这位斜倚在矮几上的老道,眨眨眼,状似想了一想,然后缓缓摇头,道:“袁天罡?抱歉,没听过。”

    老道脸上正浮现一抹慈祥的笑容,就好似一位备受敬仰的武林高手面对等闲的凡夫俗子,报出名号之后正等着接受尊敬与朝拜,甚至于脑子里已经下意识的想好了等到眼前这个小子露出激动的神情,说出那些个崇拜莫名的话语,自己要含着笑淡然的说一声“贫道闲云野鹤,区区盛名,如浮云耳”这样显示高尚境界的客气话儿……

    然而,他听到面前这小子说“袁天罡?抱歉,没听过”。

    那慈祥的笑容凝固在老道的脸上,清澈明亮的眼眸之中满满的全是惊讶,不可置信,以及……尴尬。

    没错,真的尴尬。

    袁天罡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的脸皮,都在这一刻丢尽了。

    他觉得自己绝对算得上是个名动天下的人物,朝野之间,谁不闻“袁天罡”之大名?虽然一生修炼早已超脱了“名利”的桎梏,然而此刻的尴尬,依旧令他面如火烧,极度难受。

    就算是当真没听过老道的名讳,可是礼貌上也应该委婉一点吧?

    这小子,特么就是个棒槌啊……

    袁天罡尴尬得不行,程家兄弟则齐齐一拽房俊的衣袖,低声惊恐道:“二郎,你疯啦!这可是大名鼎鼎的袁道长,即便是陛下当面,亦要以礼相待,岂能这般无礼?速速道歉!”

    在这个自然科学未能昌明的年代,袁天罡早已被塑造为神一般的传说。

    尤其是这人的相人之术、风水之术,更是被誉为冠绝天下,即便是帝王陵寝,择址建造之时,亦要请教一番。更有传闻,当年高祖李渊请来袁天罡为其几个儿子相面,袁天罡便曾指出李二陛下有“飞龙在天”之相,结果导致太子李建成的忌惮,欲置这个二弟于死地而后快……

    总之,在唐人眼中,袁天罡就是活神仙!

    孙思邈被称为“神医”,到底还是“医”,不是“神”,普天之下,唯有袁天罡才是“神”!

    程处亮上前一步,一揖及地,惶恐道:“还望道长莫怪,吾这位兄弟平素生性跳脱,喜开玩笑,道长之大名如雷贯耳,天下皆知,他又岂会从未听闻?玩笑耳,道长胸襟四海,不与他一般见识。”

    如此当面得罪这位活神仙,不想活了么?

    万一惹得“神仙”恼怒,手指一点,你房二郎就完蛋了……

    袁天罡呵呵一笑,一双眼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着房俊,却是闭口不言。

    程处亮有些冒汗,完了完了,这老神仙生气了……

    到底是因为自家之事,才使得房俊今日前来央求孙思邈,若是因此得罪了袁天罡,有什么眼中的后果,自己如何对得起朋友?

    一旁的程处弼感觉到兄长的惊恐,当即闷哼一声,不爽道:“二郎说不认得,那就不认得,纵然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让天下人人都认得吧?二兄勿要大惊小怪,依我看,这牛鼻子不知礼数,倚老卖老,不似好人!”

    程处亮大骇,厉喝道:“闭嘴!”

    程处弼一脸不忿,却也不敢再说,只是拿一双牛眼气呼呼的瞪着袁天罡,似乎只要袁天罡开口喝骂,他就敢拿一双铁拳冲上去狠狠的锤几下,非得把这一身老骨头打散了不可……

    袁天罡也不装逼了,气得胡子乱翘,从地板上爬起来,跪坐在那里,瞪着眼前这几个年轻人,怒道:“小儿无礼!”

    想他袁天罡何等人物?

    隋唐以来,无论那一位王侯公卿甚至是帝王至尊,何曾不对自己以礼相待?即便是当年乖张暴戾的隋炀帝,那也得规规矩矩的敬请自己上座,口口声声叫一句“袁师傅”,可是这十几年没有回长安城,怎地一下子蹦出这么多的棒槌?

    瞧瞧,那个黑脸的小子对自己简直就是无视,不认识咱可以理解,当年咱在长安城呼风唤雨的时候,你小子估计还穿着活裆裤呢,可是没听过咱的名头?

    怎么可能!

    还有这个一脸憨直瞅着就缺心眼儿的小子,哎呦拳头握那么大,你这是想要锤咱几拳?

    娘咧!

    咱虽然乃是化外之人,修身养性餐风饮露,可也只是被称为“活神仙”,还没到真神仙的境界呢,咱也有火气啊!

    他瞪着程处弼,怒道:“谁家小儿,报上名来!”

    程处弼虽然听过袁天罡之名,知道这是个牛人,不好惹,可谁叫你跟二郎瞪眼睛呢?

    管你是谁,你敢瞪,咱就敢锤!

    一挺胸脯,朗声道:“卢国公三子是也!”

    袁天罡点点头:“程咬金家的小子?”

    瞅瞅这混不吝的模样,倒还真有他家老子“混世魔王”的风范,可以确定,不是捡来的。

    程处弼粗声粗气道:“昂!你待怎地?”

    袁天罡:“……”

    这夯货就不会好好说话?

    现在的年青人,都这么楞?

    他自信自己别看老胳膊老腿儿了,但是程处弼这样的,一只手就能收拾的了,可自己的岁数都跟这个夯货的祖太爷相仿了,当年也确实跟程家祖太爷有几分交情,这要是当真打起来,传扬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老道丢不起那人呐!

    这个愣货太浑,不能惹……

    他又瞪着房俊,觉得这小子固然无礼了一些,但看上去精明,是个讲道理的,便问道:“长安房姓不多,房玄龄与你是何关系?”

    房俊道:“正是家父。”

    “哦哦,房玄龄的儿子啊……”一听是房玄龄的儿子,袁天罡这时候才想起来,好像徒弟李淳风曾给他写过几封信,便曾提起这个房二郎于术数一道惊才绝艳,堪称独步天下,甚至给自己捎来一本《数学》,自己亦曾转眼一番,惊为天人。

    他对于房俊的性情毫不了解,不过心想既然房玄龄的儿子,那决计差不了。

    朝野上下,谁不知房玄龄乃温润君子,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袁天罡敢说一句这样的话,放眼如今朝堂,唯有房玄龄清正自持、勤勉公正,当得起“君子”之称,余者**龌蹉,没几个拿的上台面的。

    房玄龄教出来的儿子,那品性定然不差。

    袁天罡松了口气,颔首道:“故交之后啊,玄龄乃是真正的君子,虽然与我年岁差着不少,却堪称忘年之交,你没听过老道的名字不要紧,回家之后问问令尊,自然知晓。”

    他想要拉拉关系,毕竟跟两个年轻人闹得太僵不好看,打不得骂不服的,还能怎么着?

    孰料房俊闻言之后,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尊敬,反而一脸愤怒,大声道:“你我素昧平生,却口口声声言及家父名讳,何以如此辱我?错非念在你年岁太大,今日定不与你善罢甘休!”

    袁天罡:“……”

    现在的年青人,怎地都这么冲?

    老道我这是跟你拉关系呢,套套近乎,缓和情绪,找个台阶下啊好不好?

    可你这张口就怼人的毛病是怎么回事儿?

    这一刻,袁天罡觉得有些凌乱,发现自己似乎跟不上时代了……



    袁天罡有些凌乱。

    咱活了一百好几十年,名满天下声动四海,人世间多少王侯公卿贩夫走卒都报以尊敬,哪一个见了自己不是恭恭敬敬纳头便拜?

    不曾想今日遇到不开眼的了,令他觉得随时都有一言不合就要开干的危机感……

    娘咧!

    这年轻人怎地这般棒槌?

    不过话说回来,以他的地位、年纪,称呼一声“玄龄”并不为过,即便是宰辅,那也得尊老吧?凭借以往的交情,若房玄龄此刻就站在面前,也得乖乖的给他袁天罡奉茶倒水。

    然而现在面前这个浑小子不认这份交情,那就尴尬了。

    的确,父亲的名讳被别人提及,这是一种不敬,做儿子的就算拎着刀子上去拼命,旁人都没法说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孔夫子的教导,俗话说“君辱臣死”,父亲受辱,儿子拼命自是应当……

    袁天罡一脸晦气,气得不轻,瞪着面前这两个棒槌。

    然后,不说话了……

    他那一双十分奇特的眼眸就这么定定的瞪着房俊,从上到下,仔仔细细,似乎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房俊就是一个绝色美女,那目光如电,誓要将这厮身上的衣服都一件一件的扒掉……

    房俊心里打鼓,就怕的就是这个啊!

    万一被这个半仙儿看出点什么……

    赶紧略微躬身,冷然道:“念在道长这般年岁,某不与你计较,告辞。”

    言罢,转身欲走。

    程处弼素来视房俊马首是瞻,紧随其后。

    程处亮有些着急,咱今儿是来求医的,这还没见着孙思邈的,便招惹了袁天罡这位牛人,求医的事情咋办?不过转念一想,今日本就是房俊的人情,若是为了替自己办事得罪了袁天罡,后果殊难预料,岂不是等同于自己连累了房俊?

    尽管心中不愿,却也知道此刻还是离开此地为妙,只能稍后再来寻孙思邈。

    当即一揖及地,执礼甚恭,歉然道:“袁道长勿怪,房二郎性情耿直,想必当真没听闻过道长之名讳,稍有得罪,实乃情理之中。晚辈暂且告辞,稍后带他前来,当面赔罪。”

    “慢着!”

    袁天罡一抬手,也不理程处亮,说道:“房家小儿,暂且留步,老道有一事不明,还请解惑。”

    房俊已然走到门口,闻言暗叹一声,这一关迟早要蹚过去,否则有这么一个隐患在,自己如何能够安心?

    索性站住身形,对程家兄弟说道:“二位且在外头稍后,某有几句话同这位道长说说。”

    程处弼颔首:“若有情况,二郎招呼一声,揍他个老瓜怂!”

    程处亮眼前一黑,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个弟弟,赶紧一把拉住程处弼的手臂,硬生生给拖了出去……

    屋内。

    房俊心中忐忑,硬着头皮走到袁天罡面前,跪坐在矮几一侧,道:“不知道长有何见教?”

    袁天罡白眉微微挑起,晶亮的眼眸盯着房俊,缓缓说道:“几年前,老道尚在蜀中游历,曾收到寄来书信,言及长安出现一位于术数、格物方面尽皆惊才绝艳的少年,还能写出一手传唱百世而不朽的诗词佳作……尤为重要的是,他提及了这少年的面相,连称不懂,说是命数与运道背道而驰,有悖常理,无法解读。不知老道那徒儿所言之人,可是房公子?”

    房俊沉默一下,道:“或许便是在下,当初与李淳风道长初遇,他便言及在下的面相,乃世间罕有。在下不懂奇门遁甲,更不懂相面风水,不过倒是明白一个道理,存在即是合理。故而,在下有一事不明,为何贵师徒尽皆认为是在下的面相殊异,而不是你们的相术有所欠缺呢?在下之面相不合天理,那么自然是在下的问题,然而若是因为你们的相术本身有缺陷,看不懂这世间的一些面向,却因此给在下或者是与在下同样面相的人带来困惑,引起名誉甚至人身安全上的一些困扰,道长不觉得有违天道、心存愧疚么?”

    你们总觉得我的面相奇怪,认为那是我的问题,可是你们为何从来都不觉得是你们自己少见多怪呢?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因为你没见识过,便否认某一种事物,这不是扯淡么?

    面对房俊这番强词夺理,袁天罡皱皱眉,低声嘀咕几句,转而欣然道:“存在即是合理……这句话说得好,老道受教矣!老道承认,房公子所言有几分道理,但是当初骊山之上呼风唤雨,该不会只是巧合吧?”

    他从房俊殊异的面相之中看出了某种可能,再联想到骊山之上那一场求雨的故事,结合起来,不由得他不心生怀疑。

    他倒是咄咄逼人,孰料房俊嗤笑一声,正欲说话,便见到童子道士提着一个硕大的水壶进来,人太小,水壶太大,额头上出了一层汗,清秀的脸庞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将水壶放到案几上,小道士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汗渍,对袁天罡恭敬说道:“徒孙给您去准备午膳,您老还请慢用。”

    然后又冲房俊揖手为礼,这才规规矩矩的出了屋子。

    袁天罡指了指茶壶,道:“请用茶。”

    房俊也不客气,提起水壶,将壶内的热水注入茶壶之内,等了少顷,再将茶水斟满茶杯,将一杯推到袁天罡面前,自己拈起另一杯,凑到唇边浅浅的呷了一口,放到桌上,指着这茶杯说道:“这一杯茶若是如此放在此处,长久之后,会有何等变化?”

    袁天罡正拿起茶杯,未等喝茶,闻言略微沉思,道:“茶杯依旧,茶水干涸。”

    房俊看着他,继续问道:“那么,茶水究竟去了哪里?”

    对于生活了白多个春秋的袁天罡来说,有着太多的生活阅历,房俊只是稍稍一问,他便了解房俊的意思。

    正因为了解,所以他立即愣住。

    凝神回忆,这样的情景在他悠长的生命中曾经出现过多次,然而他却从未留意,更未去深思这个看似普通的情形。

    无人饮用,无人泼洒,可为何水会消失不见?

    不过到底是学究天人的“半仙儿”,虽然弄不懂,但是见识太多了,沉吟半晌,袁天罡试探着说道:“庄周曾言及日光和风可以使得水分蒸发……具体哪一本书中提及,老道记不得了,但确定有过这番论述。”

    房俊颔首。

    老祖宗们的智慧不是白给的,显然很久之前就已经有人发现了蒸发的现象,但是碍于自然科学的匮乏与落后,并未给出合理的解释。

    房俊问道:“在下于江南填充滩涂,设置盐场,引海水入围坝,经由海风吹拂、烈日酷晒,使得海水蒸发,盐分析出,每日里晒出海盐无数,便是采用的这个蒸发之原理。”

    袁天罡赞叹道:“房公子此举造福万民,名垂青史。”

    自古以来,盐都是万民生计的头等大事,人不可一日无盐,然而由于盐的产量极低,且运输不便,又被各方势力当作敛财的工具,盐价居高不下,每有战乱,百姓苦不堪言。

    而房俊在江南设置盐场,每日里暴晒海水取得海盐,乃是一个天文数字。

    大量的海盐涌入内陆地区,不但使得市面上流通的盐是以往的数倍,更使得盐价腰斩,几乎每一户人家都不在为高不可及的盐价犯愁,房俊之名,早已因此传扬天下,褒奖无数。

    人活得年岁久远了,无论何等情形,都难免生出一些悲天悯人的情怀,更别说修了一辈子道、行了一辈子善的袁天罡。

    这一件事,袁天罡对房俊推崇备至。

    然而,这跟骊山求雨有什么关系?

    房俊瞅了袁天罡一眼,问道:“道长说在下的面相殊异,与世人不同,所以心存疑虑。那么在下想出了这千余年来都未有人想出的晒盐之法,为何道长却没有认为在下因此与世人不同,迥然有异呢?”



    袁天罡呆了一呆。

    然则不等他说话,房俊便已然咄咄逼人道:“海水煮盐,自春秋便有记述。道理很简单,有盐分溶解于海水之中,用烈火将海水煮沸,水分蒸发,盐分析出,这是与海水晒盐同样的道理。然而……为何自春秋而始,到了大唐,在吾之前数百上千年的时光里,却从未有人造出盐场,更未想出用海水晒盐这等简易之方法,依旧世世代代砍伐树木生火煮盐?”

    袁天罡不知如何回答。

    房俊上身微微前倾,盯着袁天罡,问道:“道长会否因为在下想出了千余年来都未曾有人想出的晒盐之法,认为在下与众不同、面相殊异?”

    袁天罡明白房俊的意思了。

    你看我面相与众不同,便疑神疑鬼,那么我创出天下人从未有过的晒盐之法,造福万民的时候,你却为何没有认为我与众不同?

    房俊不给他思考的空间,一派贤者名仕的风范,继续道:“世间之人,有人一生碌碌,有人手执乾坤,有人大字不识,有人文采惊世,有贩夫走卒,自然就有帝王将相……茶水消失,这是人人都看得见的情景,却从未有人从此深入思考,在下思考了,故而引申出晒盐之法。”

    我的确与常人迥异,但并非因为某一些奇奇怪怪的原因,而是因为我善于思考。瞧瞧,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蒸发现象,千百年来人们从不曾深入思考过,但是我思考了,不仅思考了,而且思考明白了,懂得了其中的原理,所以发明了晒盐之法,并且由此造福万民。

    可是,你能凭此就说我不正常么?

    袁天罡捋着白胡子,一双眼眉一会让扬起,一会儿纠结,半晌,才惊觉自己被这个小子给带偏了,这番道理的确毋庸置疑,但是这跟求雨那件事有何关系?

    于是袁天罡颇为恼怒的点了点房俊,不悦道:“休要岔开话题,谁问你蒸发这等现象了?老道再说求雨之事呢!老道一生修道,亦不敢说可以引发天机、兴云布雨,汝小小年岁却能做到,你要如何解释?”

    房俊叹了口气,一脸怜悯的问道:“敢问道长,贵庚几何?”

    袁天罡胡子一翘,傲然道:“百二十有余。”

    这年头医疗条件极其落后,“人生七十古来稀”可不是说说而已,等闲乡下,年过花甲便已是难得,古稀之年便是罕有,若有耄耋之年者,已可称为“祥瑞”,便是皇帝亦要逢年过节降下圣旨,予以嘉奖,若是有期颐之年者……足可轰传天下。

    活了一百二十余岁,即便是平民百姓,死后亦可靠山起陵、坟高四丈了……

    看着老道有些骄傲的模样,房俊轻笑一声,道:“人活着,可不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有些人戎马一生,年纪轻轻便夭折,可其事迹天下皆闻、彪炳史册,便如同冠军侯霍去病,短短二十余年的人生辉煌灿烂、光耀千古,便是千年万年之后,子孙后代亦要心生仰望,视其为民族魂魄、家国脊梁,生命短暂,却绚烂夺目;有些人则悠然度日,从无建树、更无功绩,于国无利、于民无益,痴痴然年长百岁,与米虫何异?”

    袁天罡懵了一下,然后眼珠子瞬间瞪圆。

    米……米虫?!

    简直岂有此理!

    老道差点气疯了,他这一生充满了传奇,帝王将相不知见过多少。于风水术数一道,他堪称学究天人,观人间福祸、测人生吉凶,可洞悉天机趋吉避凶,哪一个在他面前不是毕恭毕敬战战兢兢?

    何曾遇到过这般无礼之小儿,居然视他为米虫?

    一个痴长百岁,毫无用处的米虫……

    “砰!”

    袁天罡百余年的修为也压制不住心底升腾的怒火,狠狠一拍桌子,怒道:“小儿好胆!纵然是尔父在吾面前,亦要执晚辈之礼,老道坐着,他也只能站着,尔居然如此无礼,真以为老道年岁大了,就无法教训你这个狂妄之徒?”

    房俊不为所动,嗤之以鼻:“活了一百多岁,却连雨水是怎么回事儿都不明白,说您是米虫你还挺抱屈?”

    袁天罡坐在那里,一张脸满是怒气,枯瘦的大手指着房俊:“好,那就请房公子跟老道说说这雨水到底怎么回事儿,说的明白,老道给你赔礼道歉,自认米虫之名,说不明白,休怪老道不念尔父当年之交情,今日非得打折你小子的腿!”

    他是真的动了肝火!

    沙场对阵斩将夺旗,那不是老道所擅长的事情,但若是说到闪转腾挪单打独斗,纵然百余岁了,也还没服过谁!

    面对恐吓,房俊一点都不怕,依旧指着桌上那个茶杯……不得不说,这老道的确有几分修为,刚刚盛怒之下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声势很大,但是这个茶杯依旧稳稳的放在那里,连茶杯中的半杯茶水都没有溅出来一滴。

    “敢问道长,这杯茶放置久了,杯子仍在,那么茶水去了哪里?”

    袁天罡怒道:“放屁!刚不是说了蒸发了么?”

    房俊摇摇头,道:“那蒸发去了哪里?”

    袁天罡一愣,想了想,道:“就如同开水煮沸那般,化作水汽。”

    “正确!”

    房俊抚掌赞叹,继而说道:“那么这股水汽,最终去往何处?”

    袁天罡又怒了,他就得这混小子就是在消遣自己,瞋目道:“那谁知道?水汽无色无形,无所不在,谁又能准确知晓它去往何处?”

    房俊对于袁天罡的恼怒无动于衷,又问道:“那么请问道长,既然茶杯放置久了,杯中茶水会蒸发为水汽,江河湖海之中的水,会否同样会蒸发?”

    袁天罡又愣了,心说这小子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不过仔细想想,按道理来说,无论茶杯中的水,还是江河湖海中的水,那都是会蒸发的,茶杯中的水太少,蒸发之后无法追寻其踪迹,可江河湖海之中的水蒸发,必然产生大量的水汽,这些水汽去了哪里?

    目光闪动,老道意识到一旦房俊接下来问自己这个问题,那根本无法回答,必然又一次陷入被动,干脆一瞪眼,耍横道:“要说什么,干脆点!”

    房俊揉了揉额头。

    这老道不仅名满天下,更是名垂后世,乃是一位奇人,可这性格却有些返璞归真,好似老小孩儿一般……

    “道长可曾留意,天上的云彩,有时洁白如丝,有时乌黑似铅?”

    袁天罡想了想,的确如此,但是他没有言语,只是略微点头。

    房俊继续:“那么道长可曾想过,为何会有这等变化?”

    袁天罡不耐道:“云彩洁白,代表天气晴朗,云彩乌黑,那就是携带风雨,这三岁孩子都知道,老道岂能不知?”

    “在下问的是为何会有这等变化?”

    袁天罡的怒火渐渐消散,他发现这小子似乎并非与自己抬杠,而是确实言之有物。

    为何云彩有时洁白,有时乌黑?

    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等变化?

    没等袁天罡回答,房俊已经自顾自说道:“想来道长也是不懂的,您活了一百多岁,或许从来就没有关注这个现象,更没有去深究这其后的道理……”

    不待袁天罡发怒,房俊又道:“您说在下面相迥异、不似常人,在下承认,因为在下根本就不是常人,在下是个天才!您还别生气,更别不服,这云彩的变化,千古以来谁曾去探寻其原因?唯有在下!而又有谁弄明白这背后的因果?还是唯有在下!在下天赋异禀,才华横溢,面相自然与常人不同,道长虽然活得岁数不少,但从未见过在下这等天赋异禀之人,自然未曾见过在下这迥异于常人的面相,何足为奇?”

    袁天罡瞪着眼睛,被房俊绕得有些晕。

    这说来说去,就是说你小子面相迥异,不是你自己的毛病,而是老道活了这么些年只顾着当米虫了,没什么见识,所以大惊小怪?

    袁天罡有些不忿,却又觉得无言以对。

    人家话虽然说的难听,但道理并没错,千百年来水曾去关注水汽的变化,雨水的成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