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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天罡心中不忿,却也顾不得发怒,摆摆手,急不可耐道:“休说那些个没用的废话,赶紧给老道说说这云彩黑白之间的分别,说得明白了,老道既往不咎,说不明白,莫怪老道出手教训你,以大欺小!”

    他是当真好奇。

    一个人活得年岁大了,经历了太多的事情,难免好奇心降低。然而他既然知道房俊的格物之道天下无双,说的又是云彩时黑时白这等寻常常见的景象,难免忍不住刨根问底。

    却并未发觉其实他已然渐渐淡化了对房俊奇异面相的揣测……

    房俊也不虚,说起风水面相咱不如你,可若是讲起物理知识,你算个屁呀?

    “天地有阴阳,循环不休,而生万物。水为阴,自天而降,然其从何而来?阳者,清明而上也。由此可见,雨水固然从天而降,然则其来源,却是由下而升,水汽自地表升起,到了天空凝聚成云,水汽不足,则云彩洁白轻柔,随风飘荡,待到水汽充分,云彩含水足够,便渐渐转黑,体重阴沉,达到一个临界,凝结在云彩之中的水汽便会从天而降,行成雨水。而雨水降落地表,聚集成江河湖海,再次蒸发,升腾而起,又一次凝聚成云……如此循环不休,正和天地大道、阴阳至理,不知道长以为然否?”

    袁天罡眼珠子睁大,这等后世幼儿园小班儿童都明白的道理,却令他一时间惊为天人!

    娘咧!

    就是这个道理啊!

    一番话不仅讲述了水汽与雨水之间的关联,更重要的是暗合道家“阴阳互济、循环不休”的真谛,袁天罡立即认识到,从今而后不仅世人将会知晓雨水之形成原因,更会愈发认可道家之真谛,这对于道家学说的传播将会产生无可估量的影响——瞧瞧,天地万物、自然规律,都是按照咱们道家的原理在运转,什么儒家、法家、墨家,唯有道家才是天地正朔、万物法则!

    老道激动的不行,哆哆嗦嗦的捋着胡子,两眼放光,赞叹道:“房公子果真学究天人,堪称当世第一格物大家!自古以降,世人只知云烟成雨,却从未真正去追寻雨水的成因,相信只要房公子这番说辞传扬出去,定然彪炳史册,令世人叹服!”

    房俊冷笑:“天地玄黄,唯阴阳二气,结成万物。道家学说,已然窥得天地至理,终有一日,会令万民信仰。不过凡事都要有一个过程,想要让天下人尽皆认可道家学说,那就要不遗余力的鼓吹宣扬,需要无数人的精诚奉献。”

    呵呵,想要让咱免费给你们道家做宣传?

    也不是不行,但代价总要有一些吧……

    袁天罡捋着胡子,眼眸微微眯起,道:“正是需要房公子这等格物大家予以配合,还请放心,稍后老道会送信至龙虎山,禀明天师,道家一脉,自会将这份恩情记在心中,予以后报。”

    房俊微愣。

    这老道居然传承于天师道?

    “未知道长师承哪位真人?”

    “呵呵,老道之师祖,乃是宼天师。”袁天罡一脸傲然。

    宼天师啊!

    天师道历史上最著名的人物,被称为“北天师道祖师”的寇谦之,对原始的道家粗鄙风貌予以改革,得到北魏朝廷的器重,从乡野而入庙堂,北魏太武帝封其为国师,终北魏之世,崇信不衰。后周承魏,崇奉道法 ,每帝受箓,如魏之旧。

    妥妥的牛人!

    不过……这跟咱有啥关系?

    隋唐时期的道家,也就那么回事儿,在民间拥趸甚众,但是朝堂之上,也只是被李二陛下挂起来做一个吉祥物,没什么影响力。

    到了宋朝,天师道才开始进入朝堂,成为道家正朔……

    “居然是寇天师之真传,失敬失敬……”房俊恭维了一句,见到袁天罡面有得色,便道:“只不过道长活了百余岁,却并未得到天师真传,区区一个水汽之变化,便不曾用心揣摩、观察,道家之经义,亦未曾见到有何建树,您自己说说,空长百岁,于国何益?于民何益?于道家何益?”

    所以,还是一条米虫。

    袁天罡吹胡子瞪眼,错非这番水汽之幻化、阴阳之互济使得他心生敬佩,这会儿大抵就会一顿老拳教训这小子要懂得尊老。

    不过这棒槌左一个“米虫”右一个“米虫”,谁受得了?

    更何况老道本就不是一个好脾气的,百余年的修炼没修成别的,倒是修成了一副真性情,嬉笑怒骂随心遂意,从来都不曾压制情绪。

    “小子,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老道,痴长百岁,于国于民无益,却又处处倚老卖老,可知羞否?”

    “哇呀呀,无知小儿,真当老道不会揍你?”

    “呵呵,分明是自己相术不精,却以面相迥异之言辞污蔑于我,其心可诛,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娘咧!”

    袁天罡再也按耐不住,一把掀翻了案几,就待起身教训教训这个目无尊长的混账。

    然而未等他起身,眼前这小子已然从地板上弹跳而起,两个箭步便窜出门外……

    门口处,程处亮侧耳听着厢房里的谈话,一颗心一直提溜着,知道听到屋里干脆掀了桌子,心中大急,见到房俊窜出来,跺脚埋怨道:“二郎你疯了不成?袁道长德高望重修仙有道,深得陛下信赖,你与他冲突,殊为不智也!”

    房俊嘿嘿一笑,不以为然道:“老道痴长百岁,早就老糊涂了,拿一些危言耸听之词讹诈于我,岂能随他心意?”

    冲突?

    要的就是冲突!

    只要有了冲突,日后袁天罡再有什么不利于自己的言辞传出去,外人只会认为这是打击报复,不会信以为真。

    再加上有了今日这番“水汽幻化之过程”的言论,更会让人认为是老道所学不精,连自己道家的“阴阳至理”都不能学以致用,反倒让一个年轻人给教做人,再说房俊什么坏话,旁人听了自然有所保留,不会因为他的地位名气便全盘接受。

    而程处弼则连袖子都撸了起来,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就等着袁天罡若是追出来寻房俊算账,便冲上去饱以老拳,什么尊老不尊老的根本不考虑,敢找房二郎的麻烦,就得先将他程处弼打趴下!

    程处亮看着这两个棒槌,连连叹气,无何奈何。

    “呦,二郎今日如何得闲,来拜访老道?”

    三人正站在门口,房俊想要暂且离去,便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一回头,便见到孙思邈一身简朴的道袍,笑呵呵的从山门外走回来,身后还背着一个竹制的背篓,里头放置着几味草药。

    房俊忙施礼道:“刚刚被降了爵位,官职也交卸了多日,倒是时常得闲,不过今日前来,却是有一事相求。”

    程家兄弟也连忙上前见礼。

    孙思邈将背后的竹篓取下,小道士早已飞奔上前接过去,孙思邈颔首道:“送到药庐去,放在阴凉之处,万万不可被日光暴晒。”

    “喏!”

    小道士应了一声,背着跟他差不多一样高的竹篓,摇摇晃晃离去。

    孙思邈瞅了程家兄弟一眼,心中有谱,冲着房俊笑道:“咱俩忘年之交,哪里用得上求不求的?不过不急于一时,来来来,贫道给你介绍一位活神仙。”

    话音刚落,便听到厢房里袁天罡怒声道:“让那棒槌给老道赶紧滚蛋,否则打断他的腿!”

    孙思邈一脸懵然,不明所以。

    房俊有些尴尬,苦笑道:“那个……介绍就不必了,刚刚已然与袁道长会面,被其风采所摄,心生惭愧,就不再见了……”

    孙思邈莫名其妙,听着屋里头袁天罡这语气,显然是气得不轻,可他为何能够跟房俊置气?

    在他看来,房俊这小子简直就是“大唐杰出青年”,学识渊博、心胸开阔,有能力、有气魄,而且处事精明眼光长远,放眼自己接触过的年轻俊彦,无人能出其右,简直就是恨不得有个儿子必须向他学习,若是有个闺女都想招家去当养老女婿的那种。

    袁天罡这是发的什么疯?

    孙思邈倒也深知袁天罡的直率随性,真是老不着调啊,一百余年的道,算是白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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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家兄弟很尴尬,房俊一脸苦笑,孙思邈则莫名其妙。

    袁老道虽然脾气很燥,浑没有修道之人淡泊如水的漠然,可总也不会与小他一百岁的房俊置气啊?

    不过袁天罡的怒气显然并未有假,孙思邈只得问道:“二郎有何事但说无妨。”

    房俊便将请他前去给清河公主治疗的事情说了,孙思邈略微沉默了一下。

    程处亮顿时紧张。

    这段时间,长安城不知多少达官显贵家中有亲人患病,都想请孙思邈前去诊治,结果孙思邈为了潜心编撰《千金方》的下卷,尽皆拒绝,甚至不堪其扰,躲到终南山中隐居起来。

    眼下清河公主的病情日益严重,太医却束手无策,若是孙思邈不肯前去诊治,那就只能坐等病入膏肓,药石无救……

    幸好,孙思邈只是略微考量一下,便欣然颔首,道:“若是旁人前来,老道定当婉拒,《千金方》的编撰实在是耗费了老道太多精力,唯恐这道口子一开,会有更多人前来求诊,弄得心力交瘁,误了大事。不过既然是二郎开口,老道又怎能推辞呢?还请在此稍后,待老道与老友交待几句,便即启程。”

    言罢,颔首示意,进了厢房。

    程处亮狠狠一握拳,冲着房俊一揖及地,感激道:“二郎之恩情,程家没齿不忘!”

    清河公主的病情,早已与程家的前程联系到一起。

    只要清河公主在,程家便是皇亲国戚,世代荣宠,与皇室的关系极其紧密,一旦清河公主有什么闪失,程家非但断了这层姻亲,更会被皇室迁怒李二陛下是个极其护犊子的皇帝,他自己怎么都行,政治联姻也好、子女犯了错严加惩罚也罢,他可以做,但若是旁人苛待他的子女,立马翻脸。

    之所以与亲密战友长孙无忌渐行渐远,世家门阀对于皇权的冲突固然是一方面,但是长乐公主在长孙家遭遇的苛待,却也是主要的原因。

    就比如现在,李二陛下不愿意亲自下诏令孙思邈前往程家给清河公主诊治,但若是清河公主有什么闪失,所有的过失都是程家的……

    房俊忙道:“自家兄弟,何必见外?兄长切莫如此。”

    ……

    厢房内。

    孙思邈走进来,便见到袁天罡正坐在屋子正中的地板上,旁边一张案几侧翻,茶壶杯盏跌落在地,一片狼藉。这位年过百岁的“活神仙”一脸怒容,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指着门口,骂道:“岂有此理!这小子简直就是个棒槌,简直不可理喻!”

    孙思邈一脸好奇,问道:“房二棒槌之名,关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厮平素最是吃软不吃硬,你说说你都一百多岁了,跟他置气,犯得着么?话说,到底因为何事弄到这等地步?”

    这位老友虽然脾气差了一点,性情率直,却也非是跋扈之人,一个整天喜怒形于色的人也不可能活到这么大的岁数,房俊究竟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能够使得老友修养全无、勃然大怒?

    袁天罡气呼呼的瞪了孙思邈一眼,闭口不言。

    说什么?

    说那小子骂自己是条痴长百岁的米虫?

    丢不起那人……

    不过转念一想,即便自己不说,待会儿孙思邈问房俊,那小子却不会考虑给他留面子,定然一五一十的交代,哪里瞒得住?

    只要忿然道:“这厮无礼,居然讽刺老道是条米虫,老道就奇了怪了,房玄龄那是何等温润君子,怎地就教出来这么一个混账东西?简直岂有此理!”

    孙思邈大为惊奇:“米虫?”

    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这个词汇的含义。

    这等骂人的话儿,他活了这么大岁数尚是首次听闻……

    不带脏字儿,不涉长辈,温和有加颇为新颖,按理说没什么杀伤力,可是仔细想想,其中蕴含的讽刺之意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这等骂人的话儿,简直令人拍案叫绝!

    尤其是对于年纪大的人,简直就好比心窝子里捅一刀……

    恼火的挥挥手,袁天罡不满道:“你为了躲避那些个达官显贵求医问诊,所以才躲到这终南山来,为何那房俊前来相求,便毫不犹豫的答应出诊?一旦被旁人得知,不知又有多少人前来聒噪,烦人得很。”

    刚才门外的话,他可都竖着耳朵听着呢。

    一百多岁了,眼不花耳不聋,腰不酸腿不疼,时不时的还能垫脚大跳,身体倍儿棒……

    道家养生之术,着实奥妙难测,尽得天地玄机。

    孙思邈摇头道:“房俊与旁人不同,且不说次子胸襟广阔、惊才绝艳,老道所编撰的《千金方》正需要由他掌管的印刷作坊刊行天下,单只是其人品,便足以令老道视为忘年知交,区区请求,怎能拒绝?”

    袁天罡眼珠子都瞪圆了,奇道:“就这厮还有人品?呵呵,孙老道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被人三两句好话捧着,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

    简直不可理喻。

    那浑小子字字呛人、句句诛心,最要命的是根本不识好人心,当初李淳风便给自己来信,说是见到次子面相殊异,命格与运数相悖,恐有不测之祸,请自己有机会品观一二,为其消灾解厄。

    结果呢?

    一见面,自己话没说两句,就被迎头丢来一个“米虫”的嘲讽,更用一番水汽之幻化理论,打击得自己百余年所修之道统摇摇欲坠,羞惭不已。

    这等人简直浑得不能再浑,你居然跟我说人品?

    孙思邈笑呵呵道:“话说,这小子的确混账了一些……不过若是与之深交,便可知其的确惊才绝艳,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与术数、格物之道更是学究天人,当世无人可出其右。老友不妨在此多多都留一些时日,过几天,聿明氏那老东西便将返回长安,届时吾等老友小聚一番,一叙别情。”

    袁天罡颔首道:“那倒是要留几天,吾与那老货大抵已有一甲子未曾见面了,虽然大家尚未油尽灯枯,可毕竟岁月不饶人,错过这次机会,还不知此生能否有缘再会。”

    人老了,分外珍惜情分。

    岁月如河水一般奔腾不休,永不回头,逝去的年华不可重来,人生就如同一条长河,不可溯流而逆。那些生命里曾经出现的人,一个一个分别,再见或再也不见,总是令人心生怀念,唏嘘不已。

    老友有机会重逢,自然不会错过。

    因为一次错过,或许就是永别……

    孙思邈道:“那你便在此处稍候,吾去去便回。”

    袁天罡摆摆手:“速去速回。”

    孙思邈颔首,转身向外走去,到了门口,又站住问道:“听闻房俊最近正在编撰全新的《物理》一书,以为将来书院之教材,与以前那本有所不同,更为深奥一些,是否要老道讨要一本,于你一观?”

    “《物理》?”

    袁天罡有些意动,雪白的眉毛挑了挑,单从房俊那番水汽之变化便可知其在格物一道的确成就非凡,能够洞悉万物之奥妙,他所编著的《物理》,定然包含了更多的格物知识,令人心痒难挠,急于一观。

    不过转瞬之间,袁天罡便摇头道:“那小子不当人子,人品低劣,能有什么能耐?纵然编著成书,想来亦不过是哗众取宠、标新立异,没什么真本事,不看也罢。”

    孙思邈摇头苦笑道:“你说说你,一百多岁的人了,跟一个娃娃置气,这些年的修行都修到狗身上了?罢了,随你。”

    转身出门而去。

    袁天罡冷哼一声,对孙思邈的话语不以为然。

    这前脚刚刚吵了一架,差一点动手,后脚便上赶着去“求”一本《物理》回来观摩,那得多丢人?

    李淳风那傻徒弟跟房俊关系不错,又是个痴迷于格物、术数的,既然房俊编著成书,李淳风想必定然会讨要一本加以观摩学习,自己找个时间去李淳风那里看看不就行了……



    将孙思邈礼让入马车,房俊吩咐随行的部曲,令其打马先行,先去皇宫递个口信儿,然后才蹬车,陪着孙思邈一路出了终南山,进了长安城。

    程处亮事先也已派人通知家中,马车到了卢国公府门外,早有卢国公府的亲眷、仆人候在门口,孙思邈一下车,便迎入中门。

    程咬金亲自在中门内迎候,上前施礼相见,说了几句感激的话,尽管明知人家孙思邈是看在房俊的面子上才能登门诊治,却也要表达出自己的态度。

    房俊在门口吩咐跟随的部曲家将,令他们站在门口,若是有人求见孙思邈,悉数挡驾。很多达官显贵求着孙思邈去给亲朋诊病,却请不动这尊神仙,此刻闻听前来卢国公府,想必会追上门来,欲求一见。

    孙思邈看着他的面子前来给清河公主诊病,岂能再因此受到旁人骚扰?

    房俊与程家关系非比寻常,可说是通家之好,拦阻旁人求见孙思邈这等得罪人的事,当仁不让的揽下来。

    程咬金拍拍房俊的肩膀,并未多言。

    都是聪明人,程家此番领受房俊的人情,算是大发了……

    众人簇拥着孙思邈来到内宅,都留在中堂暂坐,程处亮因着孙思邈去了后堂诊病。

    程咬金抬手请房俊饮茶,感激道:“今日之事,老夫领受二郎恩情,定有后报。”

    房俊不以为意:“伯父这话可就说的远了,您与家父数十年交情,晚辈与处弼更是情同手足,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恩情不必挂在嘴上,程咬金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便不再言语此事,而是笑问道:“听闻薛仁贵意欲谋求安西都护府司马,可是二郎的意思?”

    房俊道:“确实如此,薛仁贵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且身先士卒、威望卓著,留在右屯卫中实在是屈才。此番右屯卫回京,估计很长一段时间再也难有外出征战之机会,如此骁将,焉能因吾而投闲置散?眼下西域不靖,西突厥趁着帝国兵力尽皆东倾之时搞风搞雨,郭孝恪轻敌冒进身死兵败,使得西域大好形势化为乌有。固然英国公率军横扫西域诸国,到底也不复之前的稳定态势,正是兵荒马乱之时,该当薛仁贵这等骁将一展身手。”

    程咬金呵呵一笑,颔首道:“薛仁贵确实不错,胆大心细,有名将之风,放在西域正好可以砥砺一番,若是有所长进,往后可堪大任。二郎这识人之能,老夫深为钦佩,哈哈。”

    二人互视一眼,心意相通。

    房俊笑道:“伯父才是胸襟广阔、任人唯才,小侄望尘莫及。”

    既然得了程咬金的许诺,薛仁贵出任安西都护府的司马几乎可以板上钉钉。程咬金如今虽然在军中没有多少实权,但毕竟身份资历放在那里,他说一句话,谁敢忽视?

    最重要是在李二陛下面前的影响力,放眼朝堂,还真就没有几人比得上……

    当然也是薛仁贵自己争气,漠北一战,薛仁贵充当先锋一路狂飙突进,而后又与薛万彻联合起来清剿铁勒诸部残兵,功勋卓著将星闪耀,早已入了李二陛下的法眼。

    有房俊的提请,再有程咬金的配合,又有李绩的首肯,虽然旨意未曾颁布,却几乎不会再出任何意外。

    未等房俊喜悦之情稍减,程咬金又道:“昨日薛万彻向陛下觐见,恳请赴任营州都督,率军扫清辽东贼寇,为陛下东征之先锋,陛下尚有犹豫,还未予以回复。依二郎之间,薛万彻能胜任否?”

    房俊顿时一愣。

    这什么意思?

    若说薛仁贵救人安西都护府司马之事,算是程咬金投桃报李小小的还一个人情,那么将薛万彻请求就任营州都督一事拿出来,可就不只是人情那么简单了。

    薛万彻以往乃是李建成的人,后来虽然投靠了李二陛下,却也非是那么情愿,一直未曾与李二陛下走近,游离于帝国权力中枢之外。这两年同房俊打得火热,纠葛深远,早已被视作与房俊一同效忠于太子殿下。

    换言之,如今的薛万彻与房俊一样,都是铁杆的太子党。

    薛仁贵不过一个小小的杂号将军,影响力太弱,可薛万彻不同,那可是朝中有数的名将!

    程咬金这时候提出薛万彻意欲就任营州都督,并且询问自己的意思,是否有心投靠太子?

    谁不知程咬金是坚定的皇帝鹰犬?

    不管太子是谁,不管谁在争储,就只是一味的效忠陛下,绝不掺和进争储之中,立场非常坚定。

    所以现在的程咬金有些反常……

    房俊心中惊异,略加思索,试探着说道:“薛万彻固然勇猛善战,但刚烈有余,智谋不足,其实依小侄看来,无论是营州都督,亦或是东征先锋,非伯父您莫属……”

    程咬金一愣,旋即笑起来,佯怒道:“臭小子,拿伯父开心呐?伯父这么大把岁数,一辈子尸山血海金戈铁马,老早就腻歪了,这会儿就指望着窝在长安城享受荣华富贵,怕是提不得马槊、上不得战阵咯!”

    见到房俊一脸茫然,便笑着低声道:“你以为老夫有心思去争那个功劳?非也。老夫当年聚义瓦岗,后来归顺陛下,便一心一意追随陛下,从不曾蛇鼠两端、摇摆不定。无论是当年玄武门之变,亦或是陛下登基之后,老夫从不拉帮结派,任旁人如何算计、怎样谋划,老夫只是铁了一条心,惟陛下马首是瞻!当然,效忠储君,亦是臣子之本分,却要有所保留,只需立场明确即可,万万不能予人口实,否则遗患无穷。”

    房俊顿时一震,悚然而惊!

    这番话算得上是程咬金掏心窝子的劝诫,你可以效忠太子,甚至可以支持魏王、晋王,但是绝对不能凭借自己的影响力拉帮结派,试图左右储君的归属!

    储君之位谁属,只能由李二陛下的意志决定!

    除此之外,谁敢插手进储位的争夺,谁就犯了李二陛下的大忌!

    自己当初打定主意远离争储的漩涡,后来为何又一步一步的与太子愈走愈近,甚至到了如今成为太子的根基命脉、头号打手?

    飘了啊……

    房俊左右瞅瞅,堂上除去程处弼外并无他人,就连仆人侍者都留在门外,看来程咬金今日是早有计较,就打算趁着这个机会提点他一番。

    顾不得后背一层白毛汗,赶紧起身,一揖及地,衷心道:“伯父之教诲,小侄铭记在心,绝不敢忘!”

    程咬金嘿嘿一笑,随意摆摆手,道:“坐坐坐,咱们爷们儿,何须这般虚礼?其实这一点,令尊比老夫看得清楚,之所以一直未曾提醒你,怕是就打着让你遭遇挫折的心思,好能够沉下心来,低调个十几年。这本是好事,但可惜,论起对陛下的了解,老夫自认比令尊还是强上那么一点……令尊是君子,认为皇帝即便对你有所不满,亦不过是予以打压,正好可以令你沉淀下来,修身养性,待到将来太子登基之后,再风生水起,宰执天下……不过他却是忘记了,身为帝王,有些时候哪里会顾及太多的私人情绪?尤其是谁都不可碰触之皇权,谁碰了谁就犯下大忌,即便是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未必能够网开一面,何况只是一个女婿……”

    这话说的,已然挑明了有悖逆之嫌。

    若非面对自家子侄,断然不会说出这番话语来,一旦传入陛下耳中,那可就是滔天大祸!

    房俊再次施礼,诚心诚意道:“小侄受教了,今日这番话,出的您口,入的吾耳,铭记心头,绝不外泄。”

    今日哪里是自己送了程家一份人情?

    分明是程咬金一番话语提点自己,帮助自己逃过一劫!



    每个人的认知,都会局限于自己的地位、见识,甚至是自己的性情。

    房玄龄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大抵是认为凭借他的关系也好,凭借房俊的功勋也罢,无论房俊怎样出格,只要不参与谋逆,李二陛下都会手下留情。掺和进太子一党,兴风作浪拉帮结派,李二陛下纵然再是恼怒,也仅只是予以打压而已。

    这样倒是正和房玄龄的心思,令房俊沉淀下来,修身养性,待到将来太子登基之后,在大放光芒、宰执天下。

    然而正如程咬金所言,身为帝王,哪里顾及得了太多私人感情?

    即便李二陛下当真宠爱房俊,可一旦他认为房俊协助太子拉帮结派意图不轨,意欲触及皇权,恐怕一是片刻都不会忍受,定然是雷霆万钧予以毁灭,到那个时候,不仅仅是房俊要遭殃,朝中不知多少人要被牵连在内。

    伴君如伴虎!

    真当这句话是说着玩儿的?

    可惜自己履立功勋,地位渐渐升高,俨然当朝重臣,不知不觉间自己将自己当个人物了,以为已经拥有了可以左右朝堂、更改历史的能力,行事渐渐缺乏顾忌,骄纵之气渐生。

    早已忘了这里是大唐,是万恶的旧社会,是“帝王一怒,血流漂杵”的年代!

    不需要证据,不需要事实,只要皇帝认为你的行为触及了皇权的稳固,那就唯有一个结局,杀无赦!

    道理?

    没道理可讲!

    法律?

    皇帝就是法律!

    回想自己这一年来的种种,房俊心有余悸,汗流浃背。

    程咬金的话语就犹如在他耳旁敲响了一口警钟,令他醍醐灌顶,幡然醒悟。

    飘得太厉害了……

    ……

    程咬金看着房俊脸上神情变幻,便知道自己的话他已经听了进去,呵呵一笑,拍拍房俊肩头,道:“明白就好,这些话放在心里,时常想一想,没有坏处。不仅仅是现在,即便是将来,亦要心存敬畏,知道什么东西可以触碰,什么东西绝对不能沾,该拿的,咱们义无反顾谁也拦不住,不该拿的,那就绝对不越雷池一步。”

    房俊心悦诚服:“伯父之教诲,小侄谨记心头,不敢一时或忘。”

    怪不得程咬金能够历经三朝,在大唐初期风云变幻的朝堂上屹立不倒,恩泽子孙、福延家族,这政治觉悟果然犀利。尤为重要的是,在受到李二陛下如此信赖器重的情况下,依旧严于律已、紧守底线,看似混不吝的性格,实则处处留有余地,着实难得。

    程咬金摆摆手,请房俊饮茶。

    话说到这里已然足够,都是聪明人,能够听得进去劝,自然心中有数,若是听不进去,说得再多亦是枉然。

    内堂的孙思邈尚在给清河公主诊治,有仆人来报,说是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联袂前来,探望清河公主。

    程咬金赶紧出门迎接,房俊自然随行。

    将两位公主迎入中堂,长乐公主秀丽端庄,对程咬金敛裾施礼,道:“吾姊妹心忧清河妹妹病情,便不与卢国公叙话了,这就去后堂看看。”

    程咬金忙道:“应该的,孙道长正在给清河殿下诊治,二位殿下正好可以听听。”

    晋阳公主秀眸在房俊脸上滴溜溜一转,抿了抿嘴唇,没言语,跟着长乐公主进了后堂。

    重新落座,程咬金捋着胡子,冲房俊挤眉弄眼:“长乐殿下年岁渐长,端庄贤惠清丽无匹,可是这满长安城的权贵子弟却一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据说陛下时不时的在宫里发火,将那些个尚未婚配的世家子弟们一个一个的拎出来痛骂一通……倒也不怪陛下恼火,你说说这帮子世家子弟是不是都瞎了眼,放着长乐殿下这般秀外慧中的公主不去上门求亲,简直不可理喻。”

    这话说的,满满的全是揶揄之气,让房俊如何回答?

    房俊也只能嗯嗯啊啊,尴尬的敷衍着。

    哪里是没人想娶长乐公主?即便长乐只是一个“和离”的妇人,但品行样貌放在那里,又是李二陛下的嫡长女,可谓李唐皇室最珍贵的一颗明珠,觊觎之人不知凡几。

    只不过由于一连串的“误会”,尤其是丘神绩的惨死,使得那些心有觊觎者深为忌惮,没人敢为了娶一个公主,便得罪房俊这个“护食”的棒槌……

    后堂。

    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联袂而入,便见到一身道袍、相貌清癯的孙思邈正坐在锦榻之前,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搭在清河公主皓腕之上,微微眯着双眼,凝神思虑。

    清河公主洗尽铅华,穿着月白色的中衣躺在榻上,身上盖着薄被,秀发堆散在玉枕上,愈发衬得俏脸煞白,娇柔虚弱。

    两位公主进门,孙思邈只是看了一眼,并未起身相迎,而是沉吟半晌之后,放开清河公主的手腕,这才起身施礼:“贫道见过两位殿下。”

    长乐公主连忙道:“道长不必多礼,清河妹妹的病情如何?”

    孙思邈略作沉吟,道:“沉疴在身,虽然一时半会儿并无大碍,却难以除根,若不能及时除去顽疾,恐怕有损寿元。不过不必担心,待老道开一个方子调理内腑顺畅经络,顽疾祛除之后再培本固元,好生修养调理,应无大碍。”

    屋里的人齐齐松了口气。

    当今天下,孙思邈的医术绝对第一,他说无大碍,那必然无大碍。

    旁边自有侍女赶紧拿来文房四宝,放在靠窗的书桌上,孙思邈坐到桌旁,拈起毛笔,沉吟少顷,便笔走龙蛇,写就一张方子。搁下毛笔,吹了吹墨渍,递给一旁的女官,叮嘱了一些煎药、服用的注意事项,便起身告辞。

    长乐公主瞄了晋阳公主一眼,后者眼珠儿转转,上前一步,敛裾施礼,道:“最近本宫忽感不适,不知可否请道长稍作诊治?”

    孙思邈捋了捋胡子,看着面前清纯秀美的晋阳公主,脸上浮现一丝玩味的笑容,颔首道:“殿下之身体状况,老道曾多次诊治,知之甚深,若有不适,自然责无旁贷。”

    说着,重新坐回桌旁,示意晋阳公主坐在他对面。

    晋阳公主俏脸微红,有些不好意思,乖巧的坐在凳子上,将手臂放在桌上,露出一截儿白皙纤细的皓腕。

    孙思邈手指搭在晋阳公主脉门处,凝神诊脉。

    须臾,收回手指。

    躺在床上的清河公主急忙问道:“道长,兕子的身子如何?”

    这个自幼身子孱弱、顽疾缠身的小公主,素来被姊妹们视作掌上明珠,又是疼爱又是怜惜,此刻听闻她身子不适,清河公主顾不得自己的病情,颇为紧张的询问。

    孙思邈看着晋阳公主微微红润低垂下去的小脸儿,心中好笑,缓缓说道:“倒也并无大碍,只是殿下根元浅薄,虽然这两年未曾发病,却并未彻底根除,隐患犹在,一旦勾动旧疾,恐损及心脉,后果不堪设想。好在殿下年纪尚幼,尚未有出嫁破身之虞,只需好生调养即可,否则元气泄漏、经脉紊乱,恐有不忍言之祸。”

    清河公主吓了一跳,顾不得身子虚弱,勉力坐起,疾声问道:“岂不是说,兕子不能出嫁?”

    孙思邈道:“倒也不是不能,只是最好等到年纪大一些,元气稳固、经脉理顺。反正晋阳殿下年纪尚幼,出家之事亦不必着急,诸位不必太过担忧。”

    清河公主嘴唇蠕动两下,闭口不言。

    年纪尚幼?

    她可是知道,父皇已有将兕子许配给长孙净的心思,这万一成亲太早伤了兕子的身子,那可就追悔莫及……

    待到孙思邈告辞出去,清河公主一脸坚定,看着长乐公主说道:“稍后回宫之时,吾与你们同去,定要劝阻父皇,打消将兕子嫁出去的心思。”

    岂能眼睁睁看着兕子娇弱的身子承担着夭折之危险,嫁入长孙家?

    长乐公主微垂螓首,“嗯”了一声。

    晋阳公主觉得小脸儿有些发热,心忖还是姐夫聪明。

    心里很是欣喜,这可是欺君之罪啊,姐夫为了自己不嫁给长孙净,居然将孙思邈搬出来,编造一番谎言……



    将孙思邈请来为清河公主诊治,自然要管接管送。

    回程之时,车内只有房俊陪着孙思邈。

    马车很宽大,虽然不是房家工坊出产的四轮马车,却也足够稳当,房俊将茶壶里的茶水注入案几上的杯子,稳稳当当,没有溅出一滴。

    孙思邈伸手拈起杯子,呷了一口茶水,白眉掀动,笑道:“你呀,固然说人不风流枉少年,可精元乃人体之本,亦要有所节制才是。佛家说‘红粉骷髅’,足以敲骨吸髓,你当是说说而已?妻妾和美,纵然布衣荆钗,亦是祥和喜乐,妻妾如云,反倒勾心斗角,何来甘之如饴?”

    房俊眨了眨眼,有些窘。

    “那啥,道长怕是有些误会……此事非是在下的主意,实在是晋阳公主求到面前,在下不好推脱,也不忍见她小小年纪便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心生怜惜,绝无半分龌蹉之想法。”

    孙思邈淡然一笑,悠然道:“身在红尘,便为名利羁绊,谁又能跳得脱这纷纷扰扰、蝇营狗苟?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二郎看顾得了晋阳公主这一次,难道还能看顾她一生?命由天定,运不由己,一切顺其自然便好,太多执着,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徒生烦扰,大可不必。”

    房俊默然。

    他从小便是个无神论者,坚信“人定胜天”,可是当年的信仰如今早已残破不堪。

    或许命运并非上天注定,但绝对不会掌握在每一个人自己手中。在命运这条奔腾澎湃的大河之中,每一个人都只是一叶孤舟,只能随波浮沉,顷刻间兼有倾覆之祸,却绝难横渡浪涛,抵达彼岸。

    你可以不信命,但有的时候,你不得不向命运低头。

    晋阳公主生在皇室,享受富贵荣华、天下尊崇,那就必然要承受由此带来的反噬,天下从无免费之午餐,得到什么,就要相应的失去什么,这就是命运,这就是宇宙至理。

    正如孙思邈所言,自己能够看顾得了晋阳公主这一回,难道还能看顾她一辈子?

    终有一日,那个曾经痴缠娇憨的小丫头,将会再一次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被摆上货架,予以交易。

    复制高阳公主与自己这样的幸福?

    呵呵,错非自己穿越而来,这桩婚姻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见到房俊有些沉闷,孙思邈哑然失笑,到底还是年轻啊,患得患失,却尚未体会人生便是在取舍之间权衡,在得失之间彷徨,千算万算,又岂能敌得过天意?

    俯仰无愧,此生无憾矣。

    “老道一生不曾妄语,今次为了二郎破了此例,不知二郎打算如何报答于我?”

    房俊回过身来,咧咧嘴。

    这老道也不是个善茬,说的这般严重,显然所图甚大呀……

    “君子施恩不望报,在下若是口口声声提起报答,岂非玷污了道长的清誉?更何况先前在道观之中,道长曾言与在下乃是忘年至交,真真令在下感激莫名、热泪盈眶。道长放心,为了维系这份交情,在下绝不提半字报答之言,不使道长道心受污、修行有损。”

    孙思邈眼皮跳了跳,道:“道法自然,老道一生修道,从未刻意为之,随缘便好。当年酒色亦曾浅尝,嗔怒未有断绝,名誉利益,亦不会弃若敝履、不屑一顾,人活世间,恩仇快意、有来有往,不亦乐乎?”

    房俊道:“朋友相交,贵在知心,名利这等身外之物,亦当远离,否则玷污了这份交情,多有不美。危难之中伸出援手,使得这份情谊天长地久,两肋插刀、赴汤蹈火,此乃人间佳话。”

    “呵呵……”

    孙思邈冷笑一声:“想耍赖?”

    房俊一摊手:“在下以为道长高风亮节、慈悲为怀,此封助人为乐之事定然不会推辞,何曾以利益相诱?”

    孙思邈捋着胡子,倒也不怒,幽幽说道:“老道毕生修道,成仙之路未曾窥破,倒是于医术一道有所领悟,世人称吾‘神医’,愧不敢当,但等闲顽症,却也难不住我。晋阳公主之顽疾固然严重,但老道回去翻一翻医书,多加思索,或许就能想出一个方子来,药到病除……”

    房俊瞪着眼睛,略作沉吟,慨然道:“道长仗义,此番出手,在下铭感五内。近日水师自东海猎杀了一头鲸鱼,得到一块重达五十斤的龙涎香,价值连城,便赠予道长吧。”

    娘咧!

    这老道哪里半点“神仙”风采?

    修了一辈子道,学会了敲竹杠……

    听到五十斤的龙涎香,孙思邈差点激动得将自己胡子揪下来,不过百余年的道行也不是白给的,赶紧稳住心神,貌似不以为然,耷拉着眼皮,微微摇首。

    房俊大怒,这还不满意?

    没办法,只能大出血了:“这回在漠北,偶然之间得到几株红景天,已然派人日夜看守,待到秋天成熟,便会将其采摘……送给道长了。”

    “嘶……”

    孙思邈终于没稳住心神,失手揪下来几根胡子,惊呼道:“当真?”

    红景天素来被视作“神药”,生长在苦寒之山巅,极其难得,久服可以通神不老,功效较之人参更甚,其难得之处固然比不得龙涎香,但是药用价值,却不可以道里计。

    房俊心中淌血:“千真万确!只不过……道长你看这样行不,此物采摘之后,运来长安,在下于终南山中择地栽培,待到明年成熟,道长尽可取用,如何?”

    孙思邈略作思量,想到房俊对于植物栽培一道深有造诣,移植于江南、岭南的花木果树都能够使其在关中存活,这红景天得之不易,若能在其手中培育成功,以后可以随意栽植,意义更大,便欣然颔首:“善!”

    被好一顿勒索,房俊心有不忿,哼了一声道:“道长大才,可惜身入道门,若是修习陶朱之术,这‘财神爷’之名,哪里还轮得到在下?怕是吕不韦、邓通之流,亦要甘拜下风。”

    他心中不忿,狠敲了一波竹杠的孙思邈却是眉花眼笑,面对房俊的冷嘲热讽也不恼怒,笑呵呵道:“好友贵在相知,你前来求助老道,尽管有欺君之嫌,可老道可曾有半句推辞?何况朋友有通财之谊,你有好东西,送一点给老道,以之治病救人,乃是修养阴德,皆大欢喜,岂不美哉?”

    一老一小斗着嘴,倒也和谐快意。

    到了终南山道观,孙思邈邀请房俊入内饮茶:“袁道长学究天人,尤擅相人之术、风水之学,与其畅谈一番,亦能增长见闻,有所裨益,这等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他哪知道房俊看见袁天罡便心里发虚?

    房俊婉拒道:“书院那边冗务缠身,却是片刻也离不得,以后有机会,再请教袁道长吧。”

    孙思邈从善如流,摆摆手,径自入了道观。

    厢房内,翻到的案几已然撤走,破碎的茶具也换了一条,小道士正跪坐在案几前烧水沏茶。

    袁天罡跌坐在案几一侧,抬眼瞅瞅走进来的孙思邈,问道:“那小子不讲究,请人诊病,居然管接不管送?”

    孙思邈坐到他的对面,捋须奇道:“自然是送回来的,不过那小子到了门口,却是死活不肯进来,按说你们初次相见,素无嫌隙,怎地闹得这般不愉快,好似仇敌一般?”

    “哼哼!”

    袁天罡饮了一口茶水,重重将茶杯放到案几上,怒道:“那厮纯粹就是个棒槌!李淳风曾说他面相殊异,让老道有机会的提点一二,令其趋吉避凶,结果呢?老道只是提了提,那厮便一顿抢白,骂老道士米虫……简直岂有此理!”

    孙思邈苦笑不已。

    这位老友被世人称之为“神仙”,其修为确实精深,当世不做第二人想,但是这率直的性情,却也令人头疼。

    他时常困惑,这等喜怒形于色的脾性,是如何有这一身修为的?

    亦或者说,若是袁天罡能够将脾性修炼得心如止水、澹泊平和,是否早已能够得窥无上天道,随时随地都能白日飞升、羽化成仙?



    尚未入伏,天气已然闷热。

    李二陛下跪坐在光洁的地板上,抿了一口玉碗中冰镇的蜂蜜水,丝丝凉意沁入心脾,唇齿之间甘甜顺润,长长的吁出口气。

    去年一场大病,如今虽然早已痊愈,但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根源耗损,精疲体虚,稍稍劳累便会腰膝酸软,困顿乏累,精力大不如前。

    看着面前须发业已花白,圆脸上满是褶皱的长孙无忌,心底不由唏嘘不已。

    想当年,长孙无忌为自己出谋划策谋算前程,房玄龄为自己处置文牍安稳后方,李孝恭、李绩运筹帷幄,程咬金、秦叔宝、尉迟恭、张士贵等人冲锋陷阵,秦王府上下并肩而战、齐心协力,这才有了皇帝宝座,有了贞观一朝。

    如今诸人倒是权势赫赫、功勋显耀,只是岁月不饶人,昔日同生共死的袍泽,却是老的老、死的死,早已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披肝沥胆……

    岁月使人老,衰老令人愁。

    将玉碗轻轻搁在案几上,李二陛下悠悠吐出口气,道:“朕欲将兕子许配于七郎,辅机意下如何?”

    长孙无忌跪坐在李二陛下对面,闻言身子轻轻一颤,赶紧道:“七郎笨拙,不善言辞,岂能配得上晋阳殿下?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嘴上说着婉拒的话儿,心里却兴奋得不行。

    尽管李二陛下早已露出将兕子许配给长孙净的话风,可那都在商榷之中,要经过多番考量,期间之变数实在太多,眼下当着自己的面说出来,这就等同于正式将此事摆上台面,几乎已成定局。

    不过婉拒一番还是要的,这不是驳斥皇帝的面子,而是自谦自家犬子配不得皇室公主,高攀不起。

    这就跟臣子致仕的奏折一样,哪怕皇帝心里千肯万肯,恨不得让这个臣子现在就从自己眼前消失,面子上亦要婉拒一番……

    李二陛下摇摇头,道:“你我之间,何须这些繁文缛节?七郎固然才学聪敏不及其几位兄长,但勤勉沉稳,心性厚重,必是踏实良人。更何况你我两家唇齿相依,血脉相通,更该亲上加亲,世代扶持、荣宠与共。只可惜长孙冲孤僻桀骜,辜负了长乐……唉,不提也罢。”

    长孙无忌心中一紧,连忙向后挪了几步,拜伏在地,惶恐道:“犬子恶劣,辜负圣恩,老臣恨不得手刃此獠,向陛下请罪!陛下放心,若晋阳殿下下嫁七郎,长孙家定视若珍宝,万万不会令殿下受一点委屈!陛下,长乐也好,兕子也罢,那都是老臣的亲外甥女,从来都视如己出,焉能有半分苛责?还请陛下放心。”

    长孙冲一事,使得长孙家与皇室嫌隙渐深,几乎分道扬镳,反目成仇。

    这给长孙家的地位、利益所带来的冲击,令长孙无忌痛惜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如今陛下意欲将晋阳公主嫁给自己的七子长孙净,便是一个明显的讯号,代表了皇帝想要修复两家之间的裂痕。

    即便老谋深算的长孙无忌明知这是李二陛下的缓兵之计,甚至是离间之计,却也甘之如饴,绝对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

    削弱世家、打压门阀,乃是李二陛下的既定国策,而且看起来太子将来亦会延续下去,恐怕有唐一朝,世家门阀的日子都不好过。如今长孙家因为李二陛下的疏远与忌惮,在关陇贵族当中的地位与影响力亦是大不如前,这等时候,长孙无忌首先要顾及的便是家族实力的保存与延续。

    与皇室和亲,便等于缓和了来自于皇帝的打压。

    这等时候,长孙无忌那里还顾得了矜持?

    赶紧将此事确定才是万全之策。

    李二陛下略微颔首,道:“朕自然是信赖辅机的,这事就这么定下来吧,稍后朕会命宗正寺与礼部共同拿出一个章程,协调事宜,届时再去寻你商讨,务必将此事办的妥帖。”

    长孙无忌赶紧道:“喏!”

    ……

    待到长孙无忌离去,李二陛下又端起蜂蜜水喝了一口,放下玉碗,叹了口气。

    当年他依靠关陇贵族的支持,一举击败太子建成逆袭皇位,并且随后统治朝堂安抚关中,迫使父皇退位,登基大宝。而现如今,当年的亲密战友,却成为限制皇权的最大阻碍。

    关陇贵族在关中经略数百年,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非是一朝一夕便可将其根除。非但根除不易,甚至只要打压的节奏太过急迫,都会引起强烈反噬,导致朝局动荡,这是李二陛下绝对不愿看到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能寄希望于一锤击碎。

    水滴石穿、绳锯木断,这才是最稳妥、也是效果最好的方式。

    拉拢长孙无忌,使得长孙家在这场政治斗争之中不至于完全站在关陇贵族的立场,予以激烈的反应,便是重中之重。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嫁过去一个女儿,又算得了什么?

    况且除去长孙家子弟这个令人不那么愉快的身份之外,长孙净的确算得上是少年有为、品性纯良,不失为良配。

    倒也不是完全为了政治考量,而牺牲晋阳公主一生幸福……

    想到这里,李二陛下略微心安。

    正想吩咐内侍守在门口阻断有人前来打扰,躺下小憩一会儿,便见到内侍总管王德匆匆走进来,启奏道:“陛下,清河公主、长乐公主、晋阳公主求见。”

    李二陛下顿时一愣。

    “清河?不是说程处亮求了房俊,将孙思邈请到府上为其诊治,要好生修养么?怎地跑到宫里来?简直胡闹!”

    这些时日政务繁冗,精力不济,没顾得上下诏令孙思邈前去卢国公府给清河公主诊治,有些疏忽。好在房俊请了孙思邈前去,这令李二陛下多了一些安慰,子女之间相处愉快,互相帮扶,哪一个做长辈的不高兴呢?

    不过这会儿听闻清河公主不在府中好生修养,顿时有些生气。

    “让她们进来吧。”

    “喏!”

    王德躬身退出,少顷,三位公主联袂而至。

    看着清河公主憔悴的容颜、单薄的身躯,李二陛下面有愠怒,却并未发作:“前两日孙道长不是去府上为你诊治了么?身子不好,便应当在府中好生调理,更何况刚刚办完喜宴,劳神劳力,更要多多歇息。朕这边好着呢,勿用担心,一会儿赐给你一些珍稀药物,便会去歇着吧。”

    “多谢父皇。”

    清河公主面色苍白,谢过恩,在长乐与晋阳两人搀扶之下勉强站起,白皙的额头已然渗出一层虚汗,柔声道:“今日来见父皇,是有一事相求父皇。”

    见到女儿这般虚弱,李二陛下心中不忍,连忙道:“有什么事不能等几日再说?调理身子才是最重要的,这般东奔西走,绝对不许。行吧,来都来了,有什么是就直说,不难办的话,父皇答允了便是。”

    清河公主道:“女儿听闻,父皇有意将兕子下嫁长孙家?”

    李二陛下面色微微一沉,看了一眼低眉垂眼的长乐与晋阳。

    因着长乐公主与长孙冲的关系,以及政治上的权衡,李二陛下知道将晋阳公主下嫁长孙家,必然会招致朝堂以及皇室之中某些人的反对。

    但他万万没想到,首先站出来表示反对的,居然是一向温婉贤淑、绝不掺和政事的清河公主,以及端庄大气、素来最懂他这个父皇心思的长乐公主……

    无论作为皇帝亦或是父亲,他的决定被自己的子女反驳,都难免恼怒。

    李二陛下沉声道:“此事自有为父多方考量,尔等毋须多言。再则,长孙净温润谦和,品行厚道,不失为良配,也不辱没兕子。兕子眼瞅着就将及笄,再无婚配,恐惹闲话,此事不必再说。”

    话音刚落,清河公主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悲呼道:“父皇,您不能害了兕子的性命啊!”

    身边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也一起跪下,晋阳公主低着头一声不吭,长乐公主也看着李二陛下道:“父皇,还请收回成命!”

    李二陛下先是一惊,继而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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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二陛下先是一惊,继而大怒。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子嫁女儿,哪容得你们反对?

    更何况,什么叫“别害了兕子性命”?

    老子千挑万选挑出一个长孙净,人品学识皆是上上之选,怎地就害了兕子的姓名?

    简直岂有此理!

    若非清河公主刚刚生产不久,又有病在身,李二陛下恨不得命人推出去重重责打一顿。

    清河公主跪地不起,哽咽道:“父皇,兕子年幼,何必急于婚配?母后殡天,兕子孤苦,我们这些做姐姐的都怜惜爱护,不忍她受到一丁点儿的委屈苦楚,却依旧眼看着她被病痛折磨,却束手无策,心中宛如刀割一般,恨不能以身代之。如今虽然病情有所缓解,但那日孙道长给女儿诊治,正巧兕子也在,便求他顺便为兕子诊脉,孙道长曾言兕子根源虚弱,不易早婚,否则必将损及心脉,恐有夭折之虞……”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清河公主虚汗涔涔,娇喘吁吁,喘了口气,眼珠子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身旁晋阳公主赶紧搀扶着她的胳膊,伸出手去为她抹眼泪,心中羞愧,居然利用姐姐们的爱护之心欺骗父皇,自己的眼泪也不知不觉的掉下来,哽咽着哭道:“姐姐莫哭,妹妹身子好着呢,没事的……”

    李二陛下感觉脑子里好似响了一道炸雷一般,惊骇道:“你说什么?孙思邈说私自有夭折之虞?”

    简直不可置信!

    早些年兕子的确身子孱弱,时不时的爆发气疾之症,宫中太医不少都表示恐难成年。后来是房俊得了孙思邈的传授,乱七八糟的方法居然使得兕子病情大为好转,近两年更是未曾犯病,待到孙思邈定居关中,时常给兕子诊治,虽然未曾宣称已然痊愈,却基本再未因此烦心。

    这冷不丁的,居然就有夭折之虞……

    可把李二陛下给吓个半死。

    清河公主抹着眼泪,搂着晋阳公主单薄的肩膀,哭着说道:“孙道长言辞灼灼,女儿哪儿敢有半句虚假?当时不仅仅是女儿,长乐姐姐也在场。”

    李二陛下赶紧看向长乐公主,紧张问道:“丽质,孙道长当真如此说?”

    长乐公主略一沉吟,便即颔首,清声道:“确实如此,未有一字虚言。”

    她不善言辞,更从未说过谎话,此刻当着父皇的面硬着头皮说出违心之言,心底还不断安抚自己:这不是我撒谎,人家孙思邈的确就是这么说的,至于房俊那厮背后搞的手段,与我无关……

    李二陛下早已面色大变。

    自从长孙皇后殡天,李二陛下痛心蚀骨之余,对长孙皇后留下的子女愈发尽心爱护,从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到长乐公主,城阳公主,晋王李治,晋阳公主,乃至于新城公主……各个都视为珍宝,竭心尽力,做好一个父亲所有能够做到的事情,来弥补几个孩子缺乏的母爱。

    除去在储君一事上稍有犹豫,给太子带去一些困惑彷徨之外,从不肯让他们受到一丝半点的委屈。

    然而如今,他却差一点为了自己的政治蓝图,亲手葬送自己最喜爱的女儿……

    急忙从书案之后站起身,快步走到三个女儿面前,拉着清河公主的手将其扶起,动容道:“居然有这等事?为父全然不知,还以为兕子的病情早已痊愈,险些铸下大错矣!”

    继而抚摸着晋阳公主的秀发,虎目泛泪,自责道:“都是为父的不是,兕子莫要怪罪,为父这就取消这门婚事!”

    父女三个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晋阳公主固然聪慧狡黠,可到底年幼,显然已经被这等氛围所感染,全然忘记自己根本就是在演戏……

    唯有一旁的长乐公主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颜色。

    心中却即是尴尬又是后悔又是担忧,暗骂房俊这个棒槌出得什么馊主意,竟然将父皇弄得痛哭流涕,悔恨不已。

    这件事万一最后泄露,知道了真相的父皇还不知暴怒至何等程度,或许活生生扒了房俊的皮都有可能……

    李二陛下是当真动了感情,身为皇帝时刻要保持威仪,这会儿情绪宣泄一发不可收拾。

    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温言安抚几个女儿,让清河公主赶紧回复安养,并且保证立即取消晋阳公主的婚事,在身子未曾修养痊愈之前,绝对再不提半句有关婚事之言……

    看着几个女儿走出去,李二陛下深吸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

    旋即将深吸的这口气长长的吁出去,胸腹之中居然有一股畅然快意的感觉,情绪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能够将一个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精神始终处于紧绷状态,稍有不慎,便会断了这根弦。

    今日痛痛快快的发泄一番,固然有点丢人,更有失帝王风范,却使得长久以来堆积的负面情绪尽情宣泄,心中块垒顿去,心舒神畅。

    不过转念想想,又是一阵后怕。

    错非房俊请了孙思邈前去给清河公主诊病,否则如何能够遇到兕子,叮嘱其身子孱弱,不能成亲?

    若非这般机缘,恐怕大错铸成,饮恨终身!

    房俊这棒槌有时候固然气得自己肝儿疼,不过到底还是自己的福将啊……

    李二陛下心中庆幸,不过转瞬之间,心头又是一阵发愁。

    这该当如何向长孙无忌解释?

    前脚刚刚口钉扣牙钉牙的许了婚事,君臣之间也已心有默契,结果一转眼的功夫,就告诉人家自己反悔了……

    这已经不是他李二反悔与否的问题,甚至无关于帝王声誉,而是长孙无忌会不会认为他这个皇帝只是为了稳住关陇贵族,从而耍弄的手段?

    一旦长孙无忌认为是在耍弄他,后果不堪设想……

    刚刚是舒缓心情,荡然无存,李二陛下阴沉着脸,坐在书案之后,微微眯着眼,心中前后思量、左右权衡,计算着应当如何处置,以及长孙无忌得知“悔婚”之后的反应,甚至于各种可能发生的变故。

    当然,婚事取消是肯定的。

    先前许诺这桩婚事,固然是为了安抚长孙家,拖住关陇贵族,但事实上他也中意长孙净的人品相貌,认为可以成为将晋阳公主托付终身。在这个基础上才能去实施政治谋略。

    皇权至上,这是帝王的底线,但他也不会为了皇权的稳固便将自己的闺女亲手推入火坑,因此伤了身体,终至香消玉殒。

    兄弟阋墙、骨肉相残,他已然经历了太多,每每午夜梦回,仿佛大哥、三弟一家老小就血淋淋的站在自己面前痛苦哀求,每一次从梦中惊醒,他都大汗淋漓,惊骇欲绝。

    这等惨剧,绝不容许发生在自己子女的身上!

    *****

    书院的筹备进度远远低于房俊的估计。

    古往今来,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纷争,官场之上尤甚。谁都知道城南书院的筹备虽然出自房俊的谏言,却得到了李二陛下的政策倾斜,毫无疑问,此间学子将来必定会简拔出大批朝廷官员,顺带着,能够在书院里任教的先生,便拥有了强大的人脉,以及无可估量的政治资源。

    谁瞅着能不眼红?

    于是乎,各种扯皮、各种争斗,便在看似平静的局面之下汹涌开来。

    既然认识到了自己先前的错误,决心置身于储君争斗的漩涡之外,不去赤膊上阵替太子拉帮结派,房俊这个早已内定成为书院二号人物的“司业”,居然被淡化了……

    好在房俊心态足够好,知道这等划时代的书院建设等同于给大唐的教育机制来一次彻头彻尾的改革,所要面对的难度几乎是地狱级别,无论现在亦或是将来,都将有无穷无尽的阻碍和挫折、妥协与退让,绝对不能急于一时。

    那帮子上蹿下跳的世家门阀们亟待在书院之中分一杯羹,暂且由着他们蹦便是……

    他的舞台不在现在,而是在触手可及的未来,现阶段的任务是做好沉淀,何必急赤白咧的跳出去怒怼各方大佬?

    这几日将答应送给孙思邈的龙涎香派人送去终南山道观,便宅在家中陪伴妻儿,颇有“大隐于市”的悠闲。

    直到李淳风的一封请柬送到府上,房俊才哀叹一声,这帮牛鼻子不去琢磨着如何如何对付渐渐蚕食了他们道家领地的和尚们,整天盯着自己干嘛?



    平康坊。

    作为京师之内烟花荟萃之地,最是夜夜笙歌、穷奢淫逸,不知多少富商巨贾、豪门子弟在此为博美人一笑而挥金如土、一掷千金,故而世家门阀的目光始终投注在这里,利用自身的势力开设楼馆,敛取钱财。

    世家门阀们在幕后争斗不休,有时候为了一个头牌、一个花魁,甚至动用奴仆大打出手,朝堂上政局变幻、官员更迭,平康坊内的楼馆亦随着兴旺衰落,屡易其主。

    然则总有一些楼馆能够在权力更迭之中屹立不倒,醉仙楼便是其中之一……

    河间郡王李孝恭当年功勋卓著,被誉为“皇室第一名将”,甚至一度惹起李二陛下的忌惮,可见其功勋之重、声望之盛。不过李孝恭是个聪明人,在声望臻达巅峰之时激流勇退,从权力中心退往边缘毫不拖泥带水,李二陛下虽然口中挽留哀叹,实则心中倍感欣慰。

    但凡有可能,谁愿意去提防跟着自己打天下的兄弟?

    都说“共患难易,共富贵难”,实则不然,首先你要明白有些东西早某个特定的时段是可以失去的,比如生命,而有些东西在某个时段是不可以分享的,比如权力。

    任何东西都有主次之分,世间从无绝对的平衡,觊觎着别人应得之物却在嘴里口口声声说着“共富贵”,要求别人用功勋去衡量、分割,这样的人是不是傻?

    你不死谁死?

    李孝恭便看透了这其中的关系,舍弃了权力,结果皇室之内,富贵荣宠无出其右,威望日甚屹立不倒。

    ……

    醉仙楼。

    应李淳风之邀约,房俊到此赴宴。

    当他那辆奢华的四轮马车驶到门口,前后左右簇拥着的家将部曲骑着骏马气势汹汹,整个醉仙楼从掌柜、老鸨、直至酒保、堂倌、姑娘们,尽皆倒吸一口凉气,如临大敌。

    人刚从马车上下来,掌柜已然吩咐伙计们赶紧将楼内客人名单报上来,仔仔细细的捋了一遍,查看有无房俊的“冤家对头”,若有,立即派人前去房间门口守着,务必尽量避免那些客人与房俊碰面的机会。

    整个醉仙楼瞬间鸡飞狗跳,慌得一批……

    房俊今日打扮得很是华丽,一身锦袍华美堂皇,脚上蹬着一双牛皮官靴,头发整整齐齐梳成发髻,戴上玉冠,俊朗的面容配上英气勃勃的气质,即便肤色有些黑,依旧风姿挺拔。

    抬脚走入大唐,丝毫没有留意掌柜一脸苦色,开口问道:“李太史可曾到来?”

    李淳风如今的官职乃是“太史令”,故而称呼一声“李太史”。

    掌柜早已从柜台后面迎出来,与风韵犹存的老鸨一左一右,尽管两人心底恨不得立马将这个“瘟神”请走,别来祸害咱们,面上却是笑得好似两朵菊花,点头哈腰谄媚阿谀:“并不曾到来,二郎这是同李太史约好了?”

    见到房俊颔首,老鸨立刻粘了上去,丰硕的身子几乎挂在房俊的胳膊上,使劲儿蹭啊蹭的,热情洋溢道:“奴家给二郎安排一个好的楼阁,奉上美酒,再派几个最好的舞娘过去,您一边饮酒一边赏舞,一边等候李太史如何?”

    这大堂人来人往的,开门做生意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登门的个人是谁,万一是哪个跟房俊有过节的,闹将起来就不得了,打打砸砸的楼里受点损失无所谓,关键是他们这些人事后都得被郡王爷训斥一顿……

    房俊一脸微笑:“不必客气,某就在这里等等便好。”

    掌柜:“……”

    老鸨:“……”

    这是客气么?

    您自己是啥人,您自己心里没点数儿?

    这厮就是个人形行走的震天雷,稍微沾点火星子那就得炸,谁敢让他就在大堂里这么大摇大摆的晃荡……

    “楼里最近从江南买了几个小丫头,训练了一段时日,舞姿很是不错,尤其各个水灵柔美,那腰条儿,那身段儿,啧啧……奴家给二郎都叫过去,好生服侍着,看上哪个就尝尝鲜,可好?”

    老鸨用一对儿硕大使劲儿蹭着房俊的胳膊,伏在房俊二胖低声耳语,面若桃花。

    这动作看上去似乎有些吃亏,但她却是甘之如饴。

    整个大唐谁不知房二现如今功勋盖世,隐隐间已经有了军中的一人的地位?假以时日,待到李绩等名将逐渐老去,这便是军方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这等少年英雄,只要稍稍勾勾手指,长安城中不知多少贵女少婦愿意自荐枕席,只为一夕贪欢,结一段露水姻缘……

    房俊瞅了这老鸨一眼,笑了笑,将胳膊从两山夹持之中抽了出来。

    “不必,某等等就好。”

    “这个……那就依着二郎便是,只是唯恐怠慢了您……”

    老鸨脸儿发红,那是羞愧的。

    自己巴巴的贴上去,结果人家一点反应都没有,弃若敝履……

    有点伤自尊。

    房俊不走,谁也不敢强迫,掌柜和老鸨心惊胆跳,求神拜佛这个时候没有房俊的“对头”上门,否则不知如何收场。

    大堂内的酒保、堂倌走路蹑手蹑脚,姑娘们更是齐刷刷靠墙站了一排,往常莺莺燕燕叽叽喳喳,这会儿连喘口气都加着小心,唯恐惹恼这个棒槌,遭受无妄之灾……

    好在李淳风很快到来,令大家齐齐松了口气。

    李淳风一身道袍,身材修长相貌清癯,三绺长髯飘荡,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甫一出现,大堂里的姑娘们便各个眼睛放亮。

    在金朝、元朝之前,全真教未曾创立之时,道士都是不出家的。

    他们修习道法、领悟自然,却也吃荤、成亲、生子,行为习俗与普通人并无太多不同,甚至是逛青楼,也习以为常。

    而道家精擅养生之术,且多有阴阳合修之秘术传承,简直令这些青楼的姐儿趋之若鹜……

    李淳风走进大堂,便见到房俊站在那里,一身锦袍雍容华贵,浑不似平素青衣直裰的模样,顿时大为惊奇,笑道:“二郎今日英姿挺拔、丰神俊朗,这楼中的姐儿怕是各个心旌摇曳,恨不得将你吞下肚去。”

    房俊洒然一笑:“人靠衣装马靠鞍,穿上一身官袍渔夫亦有三分威势,穿上一身绿,瞅着就是根葱!”

    李淳风大笑,这等洒脱开朗之性格,整个他的胃口。

    “走走走,寻一处僻静房舍,咱们好生聊聊。”李淳风上前拉住房俊的手臂,就待前往后院雅舍,忽闻身后一声大吼,吓得他心里一个激灵……

    “房二,汝欺人太甚!”

    随着这一声大喝,整个大堂之内瞬间寂静。

    掌柜和老鸨一看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这位满脸涨红的主儿,顿时整颗心都颤了一颤。

    娘咧!

    怕什么来什么……

    房俊愕然回头,心说小爷找谁惹谁了?

    见到站在门口一脸怒气的柴哲威,正想问问你是不是属疯狗的逮谁咬谁,忽然又闭上了嘴。

    因为他发现今日的柴哲威穿着一身鹦哥绿的锦袍,头戴玉冠丰神俊朗。

    没错,一身绿衣服……

    房俊啧啧嘴,心忖:要是跟柴哲威说这只是个巧合,不知他信不信?

    李淳风一看柴哲威的神情,很快反应过来,心中苦笑,赶紧上前,冲着柴哲威拱手道:“谯国公息怒,二郎刚刚与贫道只是戏言,绝无讥讽谯国公之意,还请谯国公看在贫道的面上,宽宏大量。”

    明朝律法规定倡优的家属穿青绿色的衣服,在此之前,绿色服侍并无贬义,相反因为色泽艳丽很是受到青睐。大唐风俗便是艳丽为美,不仅女子浓妆艳抹,男子更是敷粉涂脂,有时甚至会将鲜花插在鬓角,招蜂引蝶,穿一身绿衣服实在是寻常不过。

    只不过房俊刚刚说了那么一句话,后脚人家柴哲威就穿着一身绿走进来……怎么看都像是房俊故意挑衅。

    问题是,这真的只是误会啊……



    柴哲威一脸怒气。

    尽管出生怒叱之后就有些后悔,李淳风解释之后也意识到这可能真的只是个误会,但他不能退。

    因为此刻在他身后,高履行、高真行兄弟,自家弟弟柴令武,许敬宗的儿子许昂,褚遂良的次子褚彦冲,这一干好友已经撸胳膊挽袖子的涌了上来,纷纷叫嚣着怒气冲冲。

    高履行当头就是一句:“房驸马,吾等皆乃陛下之亲眷,算是皇亲国戚,即便彼此道不同不相为谋,可也得顾及一些颜面吧?吾相信你这句话非是辱骂谯国公,不过此间人多耳杂,到底是令谯国公难堪。你道个歉,此事就此揭过,大家面上好看,你看如何?”

    他这话听上去是替柴哲威申张正义,也似乎很有肚量处断很是公平,但他身旁的柴哲威恨不得一脚将这个一肚子坏水儿的家伙踹飞出去。

    老子用得着你出头?

    你算个屁呀!

    那房俊何等样人,岂能向别人低头?

    果不其然,高履行话音刚落,便见到房俊微微摇头,慢悠悠说道:“某自与李太史说话,并未曾理会旁人,尔等非要将某的话接过去往自己头上套,自取其辱,与我何干?”

    柴哲威正想解释一番,将这场风波压下去,冷不丁身后的褚彦冲也站了出来,指着房俊的鼻子,厉声道:“房俊,仗着你那区区功绩,便不将吾辈儿郎放在眼中了吗?谯国公亦乃是功勋之后,如这般羞辱,可曾将皇室放在眼内?”

    柴哲威气得脸都青了。

    娘咧!

    你们招惹也就罢了,何必将老子拖下水?

    然则尽管心中怒气勃发,却也只能死死忍着。此间数十双眼睛都在看着,都认为高履行、褚彦冲是为了自己出头,若是自己现在就此作罢,定然会背负一个欺软怕硬的名声。

    好友替你出头,你自己却萎了,这怎么行?

    世家子弟最是在乎面子、荣誉,柴哲威知道自己被绑架了,这些家伙各个都跟房俊有过节,这会儿绑着自己怼上房俊,自己想走都走不了。

    真特么缺德啊……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柴哲威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

    将褚彦冲推到一旁,柴哲威直面房俊,面沉似水,沉声道:“某与二郎虽无深交,却也并无旧怨,如此一见面便讥讽于某,是否不太妥当?”

    他尽量将语气放得温和一些,气势看起来很足,实则就等着房俊说一句软话,自己立马顺杆儿就下。

    柴哲威看不上房俊,两人的左右屯营如今针锋相对,妥妥的对头,他本身也绝对并不怵房俊。

    但被人当枪使,则又是另一回事……

    可房俊并不这么想。

    他根本懒得去理会这些人之间的龌蹉,眼下的形式就如同他当初亟待悔婚之时“自污名声”极其相似,功勋赫赫名满天下,看上去万众敬仰光芒万丈,实则过犹不及,需要做一点什么来降低自己的名声,单单低调潜居韬光养晦是不够的。

    或许拿眼前这些世家子收割一波恶名,让李二陛下认识到咱还是以前的那个棒槌,打消那一份忌惮之意……

    上前一步,与身材高大健硕的柴哲威针锋相对,微微仰起脸,就要开喷。

    醉仙楼大堂里一众掌柜、老鸨等等尽皆噤若寒蝉,躲得远远的一声不敢吭,唯有心底不停哀嚎。

    就知道!

    这棒槌简直就是醉仙楼的灾星,每一次来都没好事,在这么下去,迟早有一天这座楼就得拆的零零碎碎……

    李淳风算是比较了解房俊性格,一看到这个架势,就知道大事不好,赶忙上前拉住房俊的手,面向柴哲威,沉声说道:“刚刚只是贫道与二郎之间的戏言,绝无挑衅国公之意,本就是一场误会,何必大动干戈,闹得沸沸扬扬,最后怕是陛下责怪下来,谁也讨不了好。”

    他也有些动气。

    房俊这人虽然棒槌,嚣张跋扈,但是每一次惹事基本都是事出有因,别人不惹到他头上,一般他也懒得找茬。

    可柴哲威这帮人不同,平素私底下做了多少龌蹉事,谁不知道?

    现在更是因为一句戏言便大动干戈,实在是不像话,这么多人欺负一个,更是令人不能忍受。

    他官职不高,但太史令这个职位很特殊,不能一单纯的品阶去看待,事实上李淳风在朝中威望不小,毕竟谁家没有个择取吉日、堪舆风水的大事小情,但凡有点地位的人家,素来以请到李淳风出马为荣。

    还就不信了,你柴哲威有能耐,那就连我一起打!

    孰料柴哲威等着就是这个台阶,闻言连忙道:“李太史最是公正无私,您说只是一句戏言,那便是一句戏言!”

    继而转向房俊,抱拳施礼道:“二郎,刚刚是某唐突了,恰好穿了这一身绿袍,引起了误会,抱歉了。”

    房俊眼睛微微一眯,再看看身后那几位一脸尴尬的神情,便知道其中龌蹉,自然不能做出让“仇人快”的蠢事,跟柴哲威闹将起来,让这群混蛋看热闹么?

    当即客气道:“也是某口不择言,谯国公大量,某深为钦佩。今日与李太史有要事商谈,改日做东,请谯国公饮酒赔罪。”

    面子有了,台阶下了,柴哲威心中一松,连忙道:“二郎客气,改日再会!”

    言罢,也不进大堂了,转身便走。

    高履行等人一看,计谋落空了,只好灰头土脸的跟着走了。

    柴哲威出了正门,抬头看了看天色,强忍着胸中一股郁气,淡淡道:“某忽然想起,府中尚有要事处置,今日便不配诸位玩乐了,告辞。”

    略略一拱手,大步走下门前台阶,结果亲兵递来的马缰翻身上马,打马离去。

    留下高履行等人面面相觑……

    这可真真是吃鸡不成蚀把米。

    一众世家子弟之中,柴哲威早早承袭爵位,地位自然高高在上,即便不能令人心服,却不得不承认柴哲威早已成为年青一代当中的领军人物。固然有房俊的异军突起,以及他那一派的小兄弟这些年各个风生水起,却依旧无法掩盖柴哲威的光芒。

    即便是高履行这等心高气傲之人,亦要以柴哲威马首是瞻。

    今儿倒好,刷了个小聪明,结果将这位得罪得死死的……

    高氏兄弟一脸阴霾,心中恼怒。

    马周是这样,蒋王是这样,如今柴哲威还是这样,自从父亲致仕之后,高家虽然看似显赫依旧,却不可避免的落魄下来,连带着他们兄弟不受待见,处处被人轻视。

    这对于一贯前呼后拥被阿谀之词包围的他们来说,落差实在太大,有些难以接受……

    *****

    醉仙楼。

    后院雅舍之中,房俊与李淳风坐在光洁的地板上,桌上摆满了瓜果梨枣,虽然有些水果并非当季,但早已从温棚之中培育出来。贵是贵了一些,但醉仙楼这等销金窟,那里会怕贵?

    酒是珍藏的葡萄酿,入喉甘醇,两人手执酒盏,欣赏着厅中舞姬曼妙的舞姿,心神舒畅,其乐无穷。

    房俊抿了一口酒,吁出口气,旁边立时有雪白温软的小手儿拈着水果喂进嘴里……

    这特么才是生活啊!

    欣赏了一段舞蹈,李淳风挥手将舞姬斥退,屋子里只剩下两人。

    这才问道:“前日师尊命人捎信,说是被你气得不轻……你说你这人怼天怼地,怎地还跟师尊他老人家怼上了?当年是贫道见你面相殊异,恐有不测之祸,这才请求师尊为你提点一番,你倒好,不识好人心。”

    语气中难免有些埋怨。

    房俊就有些头疼。

    他现在就怕谁提起这个……万一被人看出自己乃是“夺舍重生”,当成了妖魔鬼怪,那可咋办?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而且极大。

    老祖宗传下来的奇门遁甲、风水术数,以及阴阳五行之说,绝非凭空臆想,而是历经无数年与大自然的斗争之后总结出来的规律,绝对有根有据。李淳风或许怼自己的来历有些怀疑,但袁天罡那样几乎就是“半仙儿”的存在,给他时间,搞不好真的就能窥破自己的虚实。

    那可就麻烦了……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而且极大。

    老祖宗传下来的奇门遁甲、风水术数,以及阴阳五行之说,绝非凭空臆想,而是历经无数年与大自然的斗争之后总结出来的规律,绝对有根有据。李淳风或许怼自己的来历有些怀疑,但袁天罡那样几乎就是“半仙儿”的存在,给他时间,搞不好真的就能窥破自己的虚实。

    那可就麻烦了……

    房俊给李淳风斟酒,对饮一杯,喟然道:“也难为你们师徒,整个道门已然到了危急存亡之秋去懵然不知,还有心思琢磨在下的面相……”

    李淳风愕然:“此话怎讲?”

    如今皇帝陛下尊奉老子为祖,道门自然水涨船高,许多达官显贵尽皆信奉道门,即便是也一个寻寻常常的道士,行走天下亦能得到各地官府的襄助优待,整个道门可谓形势一片大好,前所未有的好。

    何以到了房俊嘴里,却又成了“危急存亡之秋”?

    简直耸人听闻……

    “不信?”见到李淳风一脸不以为然,房俊放下酒盏,坐正身姿,道:“那我且问你,自两汉年间佛门传入中土,延续至今,你可知都有何变化?”

    李淳风一愣,茫然摇头。

    自己是个道士,且还是不管事的那种,挂这个道士的身份却做着朝廷的官,哪里有闲心去关注佛门之事?

    房俊一拍大腿,扼腕道:“瞧瞧,你们道门自己连对手都不关注,岂不是自寻死路?”

    这话李淳风不爱听,沉着脸道:“道家源于老子,神州大地绵延千年,早已根深蒂固,佛门乃是外来教派,难免水土不服,如何能够称得上是道门的对手?更遑论自寻死路之言……简直危言耸听。”

    事实上,直至目前,形势的确如李淳风所言。

    作为本土教派,道门有着坚固的根基,远远不是佛门可以抗衡……

    房俊叹气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旧日寺庙,依旧遍布江南,佛门虔诚,尚在暮鼓晨钟。那是佛门兴起的年代,亦是道门衰败的年代,其殷鉴未远,道长何来的自信,居然未将佛门作为对手?”

    南朝烟雨,宋齐梁陈。

    东晋灭亡之后,以健康为国都的四个朝代,在历史上并不如何显眼,然则在这一个时期,却是佛门空前发展的黄金时期,其中之南陈,便有寺院一千两百三十二所,僧尼数万人……

    李淳风面色有些难看。

    正如房俊所言,那一段时期是佛门兴起的辉煌时期,但是此消彼长,对于道门来说,却代表着无尽的黑暗和屈辱。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李淳风依旧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佛门不可能再度兴起,更不可能取代道门的地位,甚至如房俊所言,将道门逼迫至危急存亡之境地。

    房俊道:“然而时下世间,道门高高在上精英荟萃,佛门却是普度世人无分贵贱,长此以往,影响力不言而喻。尤为重要者,佛门乃是外来教派,其经义本是梵文,佛门子弟在翻译的过程中,大量借鉴了儒家、道家的词汇,融会贯通,取长补短。诸如‘方丈’一词,本是道家得道高人的称呼,如今却成为佛门主持的通称,您去问问百姓,‘方丈’是佛是道?十有八九,会告诉你这是佛门子弟。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影响力便是这样一点一滴的积累起来,长此以往,谁还知道道门是何模样?”

    在这个年代,道佛之分,大抵是差在传播方式上。

    道教高贵,犹如阳春白雪,走的是精英模式,其择徒传教的规则森严,不是谁都能够传授道门的核心。这就制定了祂只能在上层社会里流传,固然影响力很大,却很难自上而下,普及世间。

    佛门则不同,是下里巴人,走的是普及路线,王侯将相贩夫走卒都行,好人来了普渡世间,恶人来了立地成佛,包容性太强。

    简而言之,佛门开店迎客,谁来都行。

    道门则属于高档会所,理论上谁都可以进,但核心皆是社会主流、上层人士,与社会脱节严重。

    这是“农村包围城市”战略的另外一种诠释,结果谁都知道,佛门在历经无数劫难之后修成正果,普及世间,道门则在祂的“精英模式”之下影响力越来越小。

    世间好话佛说尽,天下名山僧占多……

    到了后世,更是道门衰落、佛门昌盛。

    李淳风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沉着脸思忖良久,问道:“二郎有何妙策,可以扭转局面?”

    房俊摇头道:“在下乃是门外之人,焉知门内之事?不知内情,岂敢指手画脚。不过还要提醒道长一句,在下之前平定高昌国一战之时,曾遇到几名天竺番僧,曾言贞观十三年的时候,长安僧人玄奘不顾朝廷阻拦,冒越宪章、私往天竺,长途跋涉五万余里,经兰州到凉州姑藏,继昼伏夜行,至瓜州,再经玉门关,越过五烽,渡流沙,备尝艰苦,抵达伊吾,至高昌国,受到高昌王麴文泰的礼遇。稍作休整,玄奘便又出发,经屈支、凌山、碎叶城、迦毕试国、赤建国,到达货罗国故地,南下经缚喝国、揭职国、大雪山、梵衍那国、达迦湿弥罗国,最终抵达天竺,求学于那烂陀寺,访师参学。据说,玄奘在西域、天竺佛门之中声望甚隆,一旦此人返回长安,携天竺佛门之圣典、经义,必将给大唐佛门带来一场翻天覆地的震撼,届时佛门的影响力,足以遍布大唐,对道门来说,不啻于灭顶之灾。”

    没有人比房俊更清楚,玄奘西游取经之后对大唐的佛门产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影响,甚至一度使得佛门教徒遍布天下,终于影响了一心求长生不老的唐宪宗崇尚佛门,几乎“以国为教”……

    更直接奠定了佛门在中土的雄浑根基。

    李淳风大惊失色:“居然有这等事?贫道却是不知也!”

    或许之前的玄奘在长安僧院名声不斐,但是自贞观之初便西行取经,这么多年杳无音讯,还能有几个人记得他呢?

    然而当他携带无上佛光回归大唐,必将造成一场震荡,就连崇尚道门的李二陛下都不得不对其优待,默认佛门的传播……

    自此以后,道门衰颓、佛门昌盛的基调已然奠定,即便期间历经唐宪宗举国兴佛、唐武宗崇道灭佛这等极端的时期,却难以改变这个格局。

    李淳风坐不住了。

    “今日唐突,贫道先行告辞,改日再请二郎,饮酒赔罪。”

    言罢,也不待房俊回话,便起身急匆匆离去。

    身为道门子弟,教法之荣辱兴衰,是每一个人的责任,既然意识到了佛门有可能给道门带来的隐患,哪里还坐得住?

    什么“面相殊异”根本顾不得了……

    *****

    高氏兄弟自醉仙楼出来,见到柴令武扬长而去,自是心中愤懑。

    现如今的高家已然破落到谁都能给脸色看的地步了?

    高真行“呸”了一声,骑在马上狠狠吐了一口口水,看着柴令武在亲兵簇拥之下远去的身影,忿然道:“不过是依仗父辈家世尸位素餐的废物,在吾等面前抖什么威风?有能耐倒是跟房俊干啊,窝囊废!”

    高履行没有言语,坐在马上一脸阴沉。

    高真行看看四周,见到最近的侍卫也在十余步之外,策骑上前凑近兄长,目光闪烁,低声道:“大兄,这么下去怎么成?现在吾高家已然败落,若是等到太子登基,房俊这些人更是鸡犬升天,恐怕长安城内再难有咱们一席之地!”

    高履行面沉似水,兄弟的话语,他自然听得明白是个什么意思。

    淡然道:“父亲不许,为之奈何?”

    高真行咬牙道:“父亲老糊涂了,只顾着安安稳稳安享余生,可是吾等兄弟数人正值壮年,难道也要学父亲那般韬光养晦、大隐于市,夹着尾巴一辈子?”

    高履行默然。

    可以想见,目前的窘迫处境,还不是高家的最低谷。

    待到太子登基之后,房俊那一帮子人上位,才是高家彻底跌落尘埃的时候……

    “好久没去找荆王饮酒了,走吧,去荆王府叨扰一番。”

    高履行心底慨然一叹,下定决心。

    当年父亲“奇货可居”相中了当今陛下,全力扶持终于襄助陛下成就霸业,渤海高氏也一跃成为顶级门阀,凭什么他高履行就能复制父亲的成功之路?富贵险中求,舍不得米,怎么偷鸡?

    高真行顿时双目闪光,兴奋道:“全凭兄长做主!”

    兄弟手足,血脉相连,齐心协力,其利断金!

    就不信凭借他们兄弟的本事,就不能在这个时代折腾点动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