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天罡不说,房俊尚未意识到其中之风险。
放在后世,寻龙点穴之术或许只能作为盗墓掘坟的辅助手段,神秘固然是很神秘,但也仅此而已,顶了天还能给人堪舆风水、当一个“风水先生”。
然而在古代,这种技术本身神奇之余便蕴含了极大的风险,“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懂得这门技术,能够帮助帝王寻找龙脉安葬陵寝,那么也能找到龙脉予以发掘……
这种人,要么为我所用牢牢控制,要么人道毁灭渣滓不剩。
岂能任由你到处蹦跶?
袁天罡看着房俊慢慢变白的脸色,揶揄道:“还学不学?老道说话算话,你若想学,定然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房俊正色道:“道长一身艺业,学究天人,晚辈愚笨,岂能学得到精髓?若是耗费心血最终却只能习得皮毛,到得晚年依旧一事无成,那么不学也罢。”
袁天罡指着房俊,对孙思邈说道:“你看看,我说他有裴世矩之无耻,没说错吧?明明是吓得胆子都快破了,却还能满嘴胡说给自己找一个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
孙思邈却道:“二郎可是府中有事?”
房俊摇头道:“并无要紧之事。”
孙思邈颔首,道:“那便留下来吧,晚上老道整治一桌素斋,咱们凭窗赏月,也品味一番曹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慷慨畅快。”
虽然他的年岁跟房俊相差快有一百岁,不过很惊奇的是,房俊每每都会有新奇的话题和观念,令他这个见惯人世浮沉风云激荡的老朽情不自禁的被其吸引,这是一种灵魂上的碰撞,对于讲究修身养性的道家名仕来说,尤为看重。
时不时的跟房俊寥寥,孙思邈觉得自己似乎能够看透有限的生命最遥远之处的精彩未来……
房俊没有答允,只是拿眼去看袁天罡,嘴上说道:“孙道长的素斋,自然是天下一等一的珍馐,晚辈求之不得。只是晚辈固然寡廉鲜耻,却也不愿做一个恶客……”
袁天罡冷哼道:“愿走就走,愿留就留,这等话语拿来说与谁听?”
他倒是也想房俊留下来,以便探讨一下说服李二陛下的方略,毕竟这小子乃是李二陛下面前最最得宠的女婿、大臣,对于李二陛下性情之了解,定然非是他这等闲云野鹤可以比拟。
若是房俊愿意出谋划策,成功的几率必然大大提升。
只是这嘴上却不肯宽松分毫……
*****
孙思邈整治素斋的本事天下一等,房俊拿来忽悠人的“药膳”理念,在人家孙思邈面前就是个渣渣。
自古以来,华夏民族就讲究“药食同源”,什么东西可以吃,什么东西不能多吃,什么东西服食之后会对身体产生何等反应,早已摸索出一套成熟的规律,从口口相传,直至形成文字,传诸于后世。
在华夏老祖宗眼里,这世间万物几乎就没有不能吃的,区别只在于吃多吃少,如何吃法……
孙思邈一生醉心于医术之道,精擅药物之本,故而对于“药膳”尤为精通,养生祛病之余,更是口味鲜美。
与孙思邈沉迷于一道所不同,袁天罡则涉猎广泛。
相人、观星、堪舆等等尽皆精通,最擅长堪舆之术,但最感兴趣的,却是观星之道……
酒至酣处,这位名传千古的道士将各种观星术语随口道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只是面对袁天罡层出不穷的天文术语,房俊颇有些无言以对。
比如,袁天罡说其实太阳非是一成不变,《淮南子》中说“日中有踆乌”,战国之时亦有记录“日中有立人之像”……
房俊能怎么说?
能告诉袁天罡那是太阳黑子在活动?
说出来简单,但是解释起来太麻烦,以唐朝人的物理知识,根本不可能明白“太阳黑子”之存在……
不过华夏先祖的确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族群,两千年前记录下来的详尽的种种天文现象,到了二十一世纪成为举世公认的权威。
而房俊自身拥有着超越时代的知识积累,也给予两位道家奇人足够的震撼。
比如凭窗而坐,明月当空,袁天罡对“月食”发表了看法:“月光生于日之所照:魄生于日之所蔽。当日则光盈,就日则光尽也。”
这其实是张衡在天文奇书《灵宪》之中对于月食的阐述,已经完美的意识到太阳、地球、月亮三者之间的关联,只是未能进一步发现三者之间公转与自转的规律,然则已然非常了不起。
房俊则说道:“日食与月食,素来被视为天降警示,历史之上曾有无数次的记载,尽皆见于案牍。若是能够将其一一列举,通过数学详加计算,发掘其中之规律,或者可以尽窥天地之秘。若是自有其规律,那么是否可以测算出其中之具体数值,以便预测一下的日食与月食呢?”
事实上,房俊是知道这个数值的,那边是十八年零十一天,也就是“沙罗周期”,每过这段时间间隔地球、太阳和月球的相对位置又会与原先基本相同,因而前一周期内的日、月食又会重新陆续出现。
只要观测点不变,那么十八年零十一天之前在此地观测到了日食或者月食,那么十八年零十一天之后,依旧会发生。
孙思邈对这些不感兴趣,告诫道:“日为阳精,人君之象,月为阴魄,群臣之辅,而天降警示,与帝王之德行、大臣之忠奸攸关,岂能妄加论断?免遭不测之祸矣!”
自古以来,天相迥异,都会与人世间的一切相对照,董仲舒“天人感应”学说问世之后,更是将这一现象推动至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君王失德,上天便会以迥异之天相降下警示,为了回应上天、改过自新,往往要下诏罪己,并且祭祀天地、大赦天下。
这等事最是挑拨帝王之底线,如何能够轻易碰触?
袁天罡与房俊却对此不以为然。
越是精通天文之人,越是对那些“天人感应”之说不屑一顾,几乎所有的天文现象都存在着规律性,如果没有,那就是你尚未发现其规律。
这就说明天地运转是有着固定周期性的,比如房俊所言寻找日食、月食的规律,其实这个规律早已发现,只是碍于计算方法,未能精确到某一天、某一个时辰,只要找到了方法,其实这并不难。
这跟君王是否失德又能有什么关系?
君王再是君临天下,亦无法左右天相之运转。
而房俊更是清楚所谓的“天人感应”都是扯淡,那全部是董仲舒炮制出来试图限制军权的把戏,希冀于用这种天降警示的方式来约束君王的道德底线,使其心存顾忌,不可一意孤行,要听从儒家的劝谏,与儒家共治天下……
这一夜三人聊得兴起,直至子时末,方才抵足而眠。
……
翌日清晨,房俊洗漱之后享用了清单的早膳,在小道士莫名崇拜的眼神之中带着部曲家将返回长安城。
此时天刚微亮,远处山峦之中萦绕的雾气尚未消散,城门处出入的行人也并不多。
房俊打了个哈欠,坐在马上缓缓走向城门,前头的几个乞丐却吸引了他的目光。
破旧的衣衫,身后还背着破败的斗笠,从后看去自然看不见相貌,但依稀可见身板尚算健壮,前后鱼贯来到城门前,被守城兵卒拦下。
房俊策骑缓行,放慢马速,饶有兴致的看着这几个乞丐。
此刻进出城的除了商贩尚有官吏,人数并不太多,算不得拥挤,却也络绎不绝,这几个乞丐混在人群之中,也并不惹眼。
实际上这等乞丐平素随处可见,大唐虽然正逢盛世,但天灾人祸不可避免,流民无法杜绝,房俊纯粹是忽然间想到了前世某一位肥头大耳的家伙说的一段话……
见到房俊时不时的扫视一眼前面不远处的几个乞丐,身后的家将首领卫鹰策骑赶了上来,稍稍落后一个马头,凑上去低声问道:“二郎,可是有何不妥。”
房俊悄声道:“有没有觉得那几个乞丐颇不寻常?”
卫鹰心中一紧,下意识的将手按在腰间横刀的刀柄上,凝眉向前看去,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就只是几个乞丐而已,平素见得多了,哪里有什么不寻常?
“并未有什么不寻常啊……”
房俊道:“没有?不寻常的地方多了!”
咳了咳嗓子,见到家将部曲都已经靠龙在自己左右,进城的人们见到这一群人鲜衣怒马便知道非富即贵,都远远的躲开,以免遭遇不必要的麻烦,这才轻声捏着强调,说道:“跟你们讲啊,这千古以来,要饭的就没有要造反的,为什么呢?因为除去生老病死,但凡一个人他能早起,他就不至于去要饭!”
卫鹰:“……”
一众家将部曲:“……”
这话听上去有些儿戏,但是细细揣摩一番,却也有其道理。
眼下大唐四海升平,繁华鼎盛,近些年关中更是风调雨顺,物阜民丰,甚少有流民。
只要不是身有残疾亦或年迈妇孺,总归能够找到一口饭吃,不至于沦落至沿街行乞之境地。
乞丐是流民的一种,而流民属于无户籍、无恒产的卑贱者,地位比起奴仆尚要低得多,几与豚犬无异,没人在乎他们的死活……
况且长安乃是天子脚下、京畿之地,平素管理极其严格,基本很少有乞丐回来长安行乞,遍地的纨绔子弟素来无法无天,万一看你不顺眼,嫌你挡了路,就有可能给你一顿鞭子炖肉,甚至直接捆了起来丢进渭河喂鱼,亦是常有的事。
京兆府可不会去管一个乞丐的死活……
这么一看,这几个夹杂在人群之中等待入城的乞丐的确可疑。
难不成是西域诸国派来的细作?
家将部曲们纷纷将手按在刀柄上,一双双眼冒着光盯着那几个乞丐,若当真是敌国之细作,一经擒拿,那便是一件功劳。
房俊差点气死,赶紧连连使眼色,这些部曲方才醒悟过来,稍稍散开,也不敢再用眼睛盯着。
若当真是敌国细作,那还不被吓跑了啊?
入城之时,守城兵卒在几个乞丐身上搜查一番,大抵也没什么可搜的,便不耐烦的摆摆手,将其放入城内。
等房俊到了城门口,守城的兵卒们赶紧迎了上来,点头哈腰的问好:“二郎您这是昨夜没回城?那可要当心高阳殿下家法伺候!”
房俊仔细一看,又是一个勋贵家的二世祖,否则等闲兵卒哪里敢跟他这般说话?他自己倒是并不介意,人到了一定的层次,并不是太在意别人对你战战兢兢、畏之如虎,反倒是寻常一些说笑更显随和。
表面上的尊敬,早已不放在他的心上。
当面笑嘻嘻心里直骂娘,又有什么意思?
只是以他如今的声望地位,又有几个人能够在他面前没大没小的开玩笑?
这就只剩下这些个混不吝的二世祖了……
房俊没理会他的调侃,手里马鞭指了指刚刚进了城门的那几个乞丐,道:“长安乃是京畿重地、天子脚下,若是任由乞丐横行,岂非有损大唐颜面?天下处处皆可乞讨,大可将其驱赶至别处,京师的脸面还是要维护一些的。”
那守城兵卒有些为难,沉吟一下,才说道:“这事儿非是吾等小小守门兵卒可以擅自驱逐,那得是京兆府的职责,在下岂敢越权?”
房俊盯着他瞅了一会儿,将这兵卒瞅得心虚,急忙将头转开,不敢与房俊对视。
房俊心中狐疑,别看这守门兵卒与一般的军卒无异,但是扼守城门重地,盘查往来行人,重任在身,故而算是个肥差,一般都是世家门阀亦或勋臣贵戚家中的偏支子弟担任,等闲捞不着。
这些家伙平素都是趾高气扬,岂会在意什么京兆府?
房俊沉着脸,道:“若是没记错,你是独孤家的?”
那兵卒脸色一喜,忙道:“正是,二郎当真好记性,上一次安康殿下做寿,小的曾奉命在府门外待客来着。”
房俊道:“你倒是机灵乖巧,口风也紧,是个人才。某与独孤谋交情不错,改日饮酒之时,定然向其举荐一番……”
那兵卒更是大喜:“多谢二郎提携!”
眼下房俊虽然被削爵罢职,可是谁看不出这是皇帝故意打压的心思?只要一转头,这厮定然青云直上,说不定一眨眼的功夫,就能成为六部衙门的主官,甚至登阁拜相亦有可能。
这样的一句举荐的话语,谁能不重视?
要发达了!
然而房俊的话还未说完,只听他继续说道:“……漠北是个不错的地方,天高云阔四野苍茫,有志男儿可一遂平生之志向,只要待得几年,与北边的突骑施人狠狠的打上几仗,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不在话下。”
那兵卒脸都白了……
好好的关中不待着,谁特么愿意去漠北啊?
再者说,那突骑施人骁勇善战,夹在大唐与西突厥、昆坚等等强敌的环伺之中,依旧不看安分,属于打不死打不服的那种番邦蛮胡,大唐骑兵若是不动用火器,亦难以奈何。
跟突骑施人打仗,那不是送死么?
并非所有的世家子弟都有一颗建功立业的心,更多的是好逸恶劳、好吃懒做……
那兵卒无奈,他明白若是房俊当真跟独孤谋提起这么一嘴,那自己必将前往漠北服役。
只得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那几人并非真正的乞丐,他们手持荆王府的印信,声称是荆王殿下派出去公干的家奴,只因路上遭遇了意外,这才弄至那般模样……”
房俊浓眉一挑。
荆王府?
心中转了转,拍了拍那兵卒的肩膀,道:“独孤成是吧?好好干,有前途!”
言罢,带着自己的部曲家将扬长而去。
那独孤成揉了揉脸,呸了一声。
有前途?
屁的前途!
虽然独孤家乃是皇亲国戚,树大根深,可是似他这般偏支远房的子弟不计其数,家族哪里能照顾得过来?若是能够创出一些名号引起家族注意,或许还能够得到一点资源加以培养,否则也就只能任其自生自灭。
刚刚还以为跟房俊扯扯近乎,若是能够得到房俊的举荐,哪怕只是提那么一嘴,都是自己的一场造化。
如今王玄策早已成为所有长安守门兵卒当中的传奇,谁不想如他那般走了狗屎运被房俊相中,从此官路亨通、平步青云?
只是现在独孤成却是求神拜佛希望房俊赶紧忘了今日之事,更万万不可在独孤谋面前提起……
回到城门口站好,心里难免埋怨荆王府的那几个家奴。
好死不死的,为何偏偏这个时候跑到城门来?
心里郁闷,脾气便上来了,正巧面前又来了几个乞丐……
独孤成瞪圆了眼珠子,呵斥道:“娘咧!见鬼了,这都是哪里来的乞丐排着队的进城,等着投胎呢?”
旁边的兵卒没有听到他刚刚与房俊的谈话,故而不明所以,奇道:“横竖不过是几个乞丐而已,何以发这么大的火气?”
独孤成心说若非刚刚那几个倒霉的乞丐,自己何以被房俊给惦记上?那厮只要在独孤谋面前提上个一字片言,以独孤谋的谨慎性子,定然唯恐自己得罪了房俊,必将自己远远的打法出去。
虽然只是独孤家的一个远方偏支,可到底也是姓独孤,在长安城那就等同于一张护身符一般。
到了外头的州府郡县,谁特么认识你是谁?
那才是顶顶的苦日子!
心里的火气腾腾的往上窜,斜眼见到面前这几个乞丐正看着自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手里的带鞘的横刀拎起来,劈头盖脸的就冲着这几个乞丐砸过去,骂道:“娘咧!一个两个有手有脚身强力壮的,干点什么不能吃一口饱饭,非得沿街乞讨?猪狗一般的东西,老子今日就替你们的祖宗教训教训你们!”
横刀带着鞘,倒是不至于伤人性命,可那也是十几斤重的铁器,砸在身上若是瓷实了,也得骨断筋折。
几个乞丐祸从天降,一脸懵逼间,便被一顿刀鞘砸得哇哇大叫连声求饶。
独孤成打着打着,发现这些乞丐有意无意的都会护着中间的一个披头散发满面污垢的乞丐,心里狐疑,刀鞘更是朝着这个乞丐不停的招呼。
果然,这些乞丐甚至会主动挡在那乞丐身前,独孤成大喝一声:“这些乞丐有问题,给吾拿下!”
他身后的兵卒还在愣神呢,不明白这位今日怎地专门和乞丐过不去?
那些乞丐见到事情不妙,不知是哪个发一声喊,顿时狼狈逃窜,也顾不得入城了。
守城兵卒这下子终于反应过来,这些乞丐果真有问题,不然你跑什么?
“站住!”
“娘咧,再跑打折你的腿!”
“一个也不能放跑咯!”
一群兵卒纷纷抽出横刀,张牙舞爪的追了上去。
房俊带着一群部曲家将入了城,走在街上,对卫鹰说道:“带上几个人,缀着前头那几个乞丐,看看他们的行踪,查明他们的落脚点。若是被察觉了,就统统抓起来,带去右屯卫军营。”
“喏!”
卫鹰对房俊自然唯命是从,也不问原因,点出几个身手敏捷有眼色的,跃下马背,摘下腰间横刀,混入街上的行人之中,向着前方不远处的几个乞丐缀了上去。
房俊总觉得这几个乞丐不太寻常……
……
“首领,我们被人给盯上了!”
一条小巷子里,几个乞丐隐身其中,一人贴身在巷子口,探头探脑的向外窥视。
首领摘下头上的破斗笠,揉了揉沾满泥土灰尘的脸,郁闷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乞丐而已,怎们就露出破绽了呢?”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
这时向外窥视的那人缩回头来,低声道:“是刚刚入城之时,在吾等身后的那群人!”
首领想了想,对那群人有些印象,只是愈发不解:“那想来是一个贵人,身边带着家将部曲,只是这样的人为何盯上我们几个乞丐呢?”
他瞅瞅自己,又瞅瞅几个同伴,扮相一流,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疏漏之处。
真是奇哉怪也……
或许是那个守门兵卒出卖了自己?
首领不敢大意,他知道自己的身份非比寻常,一旦被抓捕逼供,那麻烦可就大了。自己倒是有信心可以挡得住严刑逼供,大不了咬破牙龈里暗藏的毒药,可是这几个手下……
还是不要试探大刑之下这些人的忠诚度才好。
“不能回到王府去,万一被这些盯上,怕是会给王爷带来麻烦,咱们径直向前,到崇业坊玄都观门前往西,西市目前随然在建,不过南边已然建好的几条街道早已有了不少商贩,人多混杂,看看能否将其摆脱。”
首领谨慎行事,下了命令,带着几个同伴加快脚步,向前行去。
卫鹰带着几个部曲绕过一条小巷,眼前便失去了那几个乞丐的踪迹,心中不由焦急,以拳击掌,懊恼道:“被察觉了!”
身边有人问道:“怎么办?”
卫鹰道:“二郎交待的事情,岂能办砸了?这几个乞丐行踪可疑,说是荆王府的人,此刻却明显与荆王府背道而驰。想要摆脱我们,最好的方法就是混入人多的地方,长安城里的坊市四通八达,届时咱们找都没地方找!”
“人多的地方……莫非是西市?”
“没错!西市目前正在建设,工匠民夫混杂其中,更有不少建好的房舍街巷,已然有商贩摆摊买卖,三教九流汇聚。”
“咱们不跟他们兜圈子,直接抄近路去西市!”
卫鹰当机立断,带着一众手下抄了近路,朝着西市飞跑过去。
*****
城外。
城门口好似炸了锅一般,等候入城的官吏商贩尽皆伸长了脖子,看着远处守城兵卒追拿几个乞丐,一阵阵的叫好声震天响,尽皆再给守城兵卒们加油打气。
近些年大唐国泰民安,军威更是震慑天下,已然鲜少有人敢在长安城撒野,即便是那些个平素嚣张剽悍的胡族进了长安城,也尽皆收起尾巴老老实实,哪个敢当街闹事?
如今这兵卒追捕的场面自然惹得大家纷纷惊奇。
那几个乞丐亡命奔逃,独孤成在后面咬着牙卯着劲儿,两脚生风紧追不舍,肺子里吸入的空气如火一般炽烫,浑身的力气都已经提升至极限,可依旧没办法追上前头那几个乞丐。
不过独孤成却是越追就越是兴奋!
之所以沦为乞丐,皆是生活无着不得不沿街乞讨,这些人长期食不果腹营养不良,不沾染一身疾病都算是好的,怎们可能有这种体力和敏捷程度?
这些人明显有问题啊!
甭管是什么人,必然是见不得光的,只要能够捉到便是大功一件,若是命好逮住几个敌国细作……
说不定就能捞一个武骑尉的勋阶。
那可就赚大发了!
身后追上来的那些个兵卒们,与他相同心思,都红了眼咬着牙哪怕两脚灌铅胸膛火灼一般,亦不肯放松半分。
区区一个守城兵卒,平素哪里能够捞得到这样的机会?
那几个乞丐虽然跑得快,可都特么是两条腿,咬住牙,就一定追上,一场富贵就放在那里,坚持住追上去便唾手可得!
……
兵卒们预见到了可能的功勋,自然紧追不舍。
只是如此一来,可算是苦了前面亡命奔逃的那几个乞丐……
这几个人尽皆身强力壮身手敏捷,耐力绝对在兵卒之上,只可惜他们因为打扮成乞丐,所以有一个天然的劣势——没有鞋子。
野外之地荆棘遍布,土坷垃小石子到处都是,稍不留神一脚踩上去,脚底板就给硌得生疼,甚至划破脚底冒出血来,苦不堪言。
一个身材高大的乞丐脚底板已经不知划破了多杀口子,每迈出一步都有鲜血流出,疼得他呲牙咧嘴。
眼瞅着一着不慎又踩到一个小石子,疼得他脚底下一个踉跄一头栽倒在地,等他滚了两滚从地上爬起来,身后的兵卒已经追上来了……
“跑不掉了,跟他们拼了!”
这厮也是豪横,见到逃不脱,干脆一把扯开身上破破烂烂的“乞丐服”,从腰间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站起来就要跟兵卒来个你死我活。
其余同伴不能将其丢下,只要站住身形,慢慢走回来战到一处,望着追上来的守城兵卒,剧烈的喘着气。
“呼,呼,长孙郎君,这特娘的兵卒是疯了不成,怎地上来就打人,如今更是紧追不舍?”
穿着一身破破烂烂打扮成乞丐模样的高句丽武士,一边呲牙咧嘴的忍受着脚底板的剧痛,一边咬着牙发出质问。
在他看来,己方全都是精挑细选的军中猛士,无论武力还是耐力都是高句丽军中一流,怎么可能被唐军区区几个守城兵卒弄得惶惶然犹如丧家之犬一般?
他显然低估了一个兵卒在眼瞅着即将捞到功勋之时爆发出来的进取心……
没人回答他,因为只是这稍稍的停顿,守城兵卒已经冲了上来,数柄雪亮的横刀高高举起,狠狠劈下!
这些乞丐显然训练有素,很是悍勇,居然迎着雪亮的横刀欺身上前,抢入中路空门,试图空手夺白刃,那个高句丽武士更是将手里的匕首狠狠前刺,猛地刺入一个守城兵卒的心脏!
那兵卒猝不及防,一下子被刺中要害,顿时栽倒在地,鲜血喷涌。
独孤成躲过了身前一个乞丐意欲抢夺横刀的手,手里的横刀顺势向下一划,将那乞丐的肩膀割出一道口子,鲜血涌出,正欲向前追杀,猛地见到身边的同伴已经倒在地上,那个身材高大的乞丐手里拎着明晃晃的匕首向着自己刺来,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横刀上下挥舞劈斩,堪堪将那乞丐迫退。
危急关头,独孤成凶悍之性被激起,红着眼珠子吼道:“岳老二,赶紧回去报信,其余人随吾杀敌!”
其余人神情一紧,握着横刀靠拢在独孤成身旁,相互支援结成阵列,缓缓向着乞丐们迫近。
那岳老二是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闻言叫道:“不行,吾要留下,给大黑哥报仇!”
独孤成骂道:“滚你的蛋!这些人非是一般凶徒,吾等今日怕是难以幸免,你回去叫人来,将这群恶贼碎尸万段!”
他算是看明白了,眼前这些乞丐搞不好还真就是敌国细作,身手高强穷凶极恶,现在被自己等人追上,无法脱身,搞不好就要杀尽他们灭口。
那岳老二是年纪最小的,是家中独子,尚有老母在堂,让他回去报信,一则可能会逃得一命,再则亦能给这些乞丐一个震慑,让他们担忧追兵杀来不敢过多逗留,或许自己等人尚能够活下来。
身边亦有人骂道:“娘咧,你小子平素就是个瓜怂,现在还是怂!赶紧给老子们滚回去!”
那岳老二抹了一把眼泪,知道这是哥哥们给他留一条活命的路,与其一起死,还不如跑回去,若是哥哥们都死了,自己也能给他们报仇!
当下不再犹豫,也不说话,扭头就跑。
身材高大的的高句丽武士蹙眉,低声问道:“长孙郎君,现在怎么办?”
那长孙郎君负手立于人群之后,虽然一身破破烂烂鹑衣百结,脸上更是蓬头垢面,却自有一股卓尔不群之气质,闻言略作沉思,道:“这些人存了必死之心,一时半会儿也收拾不掉,万一被援兵赶至,吾等尽皆无法脱身。留下几个人拦住他们,吾等速速离开,伺机入城才是正途。”
高句丽武士沉吟一下,这是要牺牲掉几个死士啊……
唐军果然悍勇,只是区区几个城门卒,明知不敌,亦要拼死将自己等人拖住,甩又甩不掉,一时半会儿又杀不净。
事已至此,别无选择,只好指了四个乞丐,道:“尔等留下,拖住唐军!”
那四人面无表情,只是领命道:“喏!”
本就是死士,此次前来大唐更是九死一生,早死晚死,对于他们来讲并无太大区别。
眼看着几个重要人物遁走,独孤成等守城兵卒却无可奈何。
他们本就是大唐军队序列里战斗力最底下的存在,面对的又是穷凶极恶的贼寇,能够追杀至此并且死战不退,已经足以自傲了,但是自身的实力却使得他们没有能力将贼寇全部留在此地。
即便是面前这四个死士,也让他们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兵卒们感受到濒临死亡的压力。
每一个死士都是精挑细选久经锤炼,自知必死而无所畏惧,多爆发出来的战斗力绝对惊人。
独孤成深吸一口气,紧紧握着手里的横刀,低声吼道:“死战!”
“死战!”
“死战!”
兵卒们沉声大喝,士气陡升!
“杀!”
独孤成嘶吼一声,迈着步子缓缓向前,身旁兵卒紧紧相随,十余柄横刀在初升的朝阳照耀之下光芒闪烁,如墙而进。
*****
长孙郎君与高句丽武士隐身在路旁树林前的茅草丛里,看着远处长蛇一般逶迤而来的一列车队。
高句丽武士看了看,问道:“可是这一列商队?”
长孙郎君凝神观察半晌,摇头道:“不是。”
高句丽武士嘴里嘟囔了一句,伸手薅了一根草茎塞进嘴里,看了看身旁仅余下的三五个死士,郁闷的叹了口气。
眼神下意识的往长孙郎君身上瞄了一眼,心底很是腹诽:跟着这位大唐贵人来了长安两次,每一次都特么沉沙折戟,下场似乎一次比一次惨……
耳边忽闻一声低呼:“来了!”
高句丽武士精神一振,急忙从草丛间探出头,便见到刚刚那一列车队晃悠悠的过去不久,后边的大路上又驶来一队车驾,装载着货物的马车长长的一串,骑着马的武士护卫在前后,戒备森严。
长孙郎君回头叮嘱道:“稍后跟在吾身边,不要说话!”
高句丽武士连忙答允。
只见长孙郎君顺手从地上抹了抹,手上沾满了泥土,往脸上一抹……脸上的汗渍尚未消退,这么一抹愈发狼狈不堪、蓬头垢面,原本的相貌遮掩个七七八八,任是相熟的人怕是也认不出来。
他从草丛后站起身,拨开草丛,带着几个死士走到路中间,拦住这一列车队。
“吁——”
走在车队之前的几名骑士赶紧勒住马头,手扶在腰间兵刃把手上,厉声喝道:“何方狂徒,胆敢阻拦长孙家的车队,活得不耐烦了吗?谅尔等无知,不予汝计较,速速闪开!”
长孙郎君探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上前两步,丢给那骑士,而后站在路中间一言不发。
那骑士伸手接过那物事,放在眼前一看,居然是长孙家的信物。
顿时神情一变,连忙从马背上跃下,伸手止住身后的车队,拱手道:“不知阁下有何差遣?”
那信物乃是白玉雕琢而成的长孙家的家徽,见之如见家主,是第一等级的信物,自然不敢怠慢。
长孙郎君指了指车队里的几个骑士,道:“让他们下马,将马匹与衣物让出来。”
这一身“乞丐装”实在是太过显眼,谁知道那些守城兵卒会不会逃回去,带来大队人马围剿?
“喏!”
那骑士虽然心中狐疑,却是不敢违抗,赶紧挑出几名与这几个乞丐身材相仿的骑士,命他们褪去身上衣物,给长孙郎君等几人穿上。
长孙郎君等人换上衣物,却并未用清水洗脸,似乎不愿意显出真容,翻身跨上马背,与高句丽武士以及几名死士混在人群当中,这才命令队伍开拔,向着不远处的长安城走去。
到了长安城的西门金光门,车队停下,任由守城兵卒检查。
长孙郎君见到城门前只有寥寥十余名守城兵卒,猜想城南的事情还未传过来,可能是那些兵卒都已经被杀死,这才不着痕迹的与高句丽武士对视一眼,两人尽皆稍稍松了口气……
守城兵卒见到这是长孙家的商队,不敢过多盘查,只是做做样子应个景儿,便即放行。
车队缓缓驶入城门,进入长安城。
长孙郎君望着高大厚重的城门楼,黑洞洞的城门洞,以及城门之后繁华富庶的都市,心内不由感慨万千……
车队到了西市。
西市位于皇城的西南方向,始建于隋,兴盛于唐,繁华程度盛极一时。西市商业贸易西至罗马、东到高句丽、倭国,是此时世界贸易中心和文化交流中心。支撑着整个丝绸之路的贸易体系,是丝绸之路真正意义上的起点。
只是原本建成与隋朝之时的西市已然悉数拆除,在其原址之上兴建起来的红砖水泥建筑,沿街尽是两层、三层的小楼房鳞次栉比,规划更整洁、结构更坚固,使得原本最为忌惮的火灾隐患将至最低。
东西两市的建筑工程已然完成大半,长安实在是太过繁华,南来北往东洋西域的商贾汇聚于此,每日里交易的货殖都是一个天文数字,所以一时片刻都不能等待,刚刚初步建好的市场,就已经有了很多商家进驻。
长孙家的车队由金光门入城,沿着大街径直来到西市北门,街道对过便是京兆府衙门,门口矗立这一对儿石狮子,形状威武活灵活现。
车队到了西市门口并未停下,而是进了大门拐了几个弯,来到一处连绵一片的货栈,这才有人迎上来,将车队引入库房所在那边。
长孙郎君下了马,将马缰甩给长孙家的武士,说道:“带吾等前往长孙府。”
身在长安,虽然是熟悉每一条街巷、每一个里坊,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毕竟身份特殊,唯恐在街上碰到盘查的衙役,惹来麻烦。
尤其是不久之前刚刚逃过长安南门守城兵卒的追捕,或许此刻那些兵卒已经尽被屠戮,更是不敢有丝毫大意。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境地。
所以让这个长孙家的武士引路,即便有什么差池,也足以应对过去,放眼长安城,任谁也要给长孙家几分面子。
那武士不疑有他,也不敢违抗,毕竟这位“乞丐”可是手持长孙家最高等级的信物,有如家主亲临,定然是长孙家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哪里能够怠慢?
“郎君请!”
那武士客气了一声,就待翻身上马,却被长孙郎君制止:“吾等走过去就好。”
策马疾驰招摇过市,放在以往那是他从小就能够享受的殊荣待遇,可是现在不行,越是惹眼的行为就越是有可能给他带来危险,低调的步行过去,才是最稳妥的方式。
那武士莫名其妙,骑个马而已,只要不是策马狂奔,有什么大不了?
不敢多言,当前引路,带着几人从西市北门出来,想要顺着京兆府门前的街道一路向东,过皇城,便是长孙家所在的崇仁坊。
孰料将将从那货栈之中走出来,迎面走来一群人,为首一人一见到脸上沾满灰尘的长孙郎君,顿时大叫一声:“娘咧!将耶耶遛狗一般戏耍,很得意是吧?弟兄们,给吾统统拿下!”
卫鹰带着一群房家部曲抄近路抵达西市,但见到西市门口商旅如织、人头攒动,来来往往的车马辚辚而行,赶紧仔仔细细分头寻找,却哪里有那几个乞丐的影子?
不过卫鹰坚信自己的判断,东西两市素来就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这里贩夫走卒汇聚、中外商贾齐集,最是适合掩护。
“都散开,两两一组,进去集市之中寻找,发现目标之后留下一人盯着,另一人赶往北门通知,吾等在那里汇合!”
“喏!”
大家分头行事。
卫鹰自己带着一个小兄弟,晃晃悠悠在人群里穿行,一双眼睛来回扫视,但凡衣衫不整、形迹可疑者,都要盯上几眼,却一直未能发现目标。
走着走着,经过一条窄巷之时,卫鹰忽然两眼一亮,低声道:“发现他们了!你速速赶往北门,吾留在此地盯着,待到弟兄们抵达,立即赶过来汇合!”
“喏!”
那同伴瞄了一眼前头几个鬼鬼祟祟的乞丐,一猫腰,脚步飞快的向着北门跑去。
卫鹰跟着那几个乞丐进了小巷,见到他们进了一间货栈,瞄了瞄货栈的门口,发现上面并无匾额,自然也就无从得知这是谁家的产业。在巷子里守了一会儿,始终不见那几个乞丐出来,猜测这可能是他们的“巢穴”,便安心的蹲在巷子口,等待同伴到来,再一起冲进去将这几个行踪可疑的乞丐一举擒获。
未几,同伴们沿着街道的一侧跑来,蹑手蹑脚的到了卫鹰身边,问道:“情况如何?”
卫鹰将横刀抽出刀鞘,沉声道:“这些人行踪可疑,身份非同一般,既然敢在这长安城里藏头露尾,定然是极其凶险的人物,稍后万万不可大意,吾等一股脑的冲进去,只要他们敢反抗,那就格杀勿论,绝对不会杀错!”
“喏!”
众人齐齐应了,各自抽出横刀,做好准备。
待到卫鹰将手臂举起,而后狠狠挥下,这些人一起发力冲向那间货栈,都咬着牙将速度提升至最快,一声不吭,几个箭步之间,便抵达货栈门口。
卫鹰二话不说,抬脚狠狠一踹,那两扇紧闭的门板便被踹得脱离门框飞进了厅堂,然后将横刀护在胸前,一马当先冲了进去。
货栈内顿时鸡飞狗跳,继而便来一针尖锐的惊呼嘶喊……
卫鹰领先冲进货栈,入目顿时一呆,只见自己刚刚踹飞的门板撞倒了两个女子,正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爬不起来,另有十余个涂脂抹粉的女子穿红着绿,在厅堂里受了惊的兔子一般乱窜。
这什么情况?
不过卫鹰来不及思索,厉声喝问道:“人呢?”
一众女子都这一群手里朝着明晃晃的横刀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彪形大汉吓得魂不附体,有人战战兢兢道:“什……什么人?”
卫鹰暗道不好,大喝一声:“给我搜!”
身后同伴早已经抢上前,撞开乱作一团惊慌尖叫的女子,敏捷的攀援着楼梯翻上二楼,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找过去,顿时又惹起一片女子惊呼,夹杂着男子的怒骂……
片刻之后,同伴将一楼二楼整个搜索一遍,向卫鹰禀告:“买找到那些人!”
卫鹰顿时明白这是被耍了。
此地哪里是那些人的巢穴?
根本就是一处暗娼窑子……
一个浓妆艳抹的老鸨子奓着胆子上前,抗议道:“尔等何人,居然擅闯别人家中,打伤了人,砸坏了物品,那就要赔偿!”
卫鹰哪里有心思理会她?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几个乞丐进了这家货栈,期间视线一直未曾离开,现在那些人不见了,自然不会凭空消失,定然是从后门逃走。
当即道:“从后门追!”
正要奔向后门,却被那老鸨子拽住衣袖,尖着嗓子叫道:“还有没有天理,闯入人家家中,砸坏物品打伤人,就要这般扬长而去?你不能走,若是不赔钱,咱们去京兆府评评理!”
卫鹰哪里会惯着她?
一反手便是耳光,干干净净完完整整的抽在这老鸨子脸上,将她抽得原地转了一圈儿,“噗通”一声栽倒在地,居然晕了过去……
厅堂里顿时一阵哗然。
卫鹰横刀指着厅堂内的娼妇,对同伴说道:“留下两个人看着这帮子娼货,不是要去京兆府评理么?那就一个都别少,告诉京兆府,吾房家部曲发现帝国细作与这家窑子暗中勾结,让他们大刑伺候,一个一个敲断了骨头,就不信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厅堂内的娼妇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一声不敢吭。
那些被打断了好事下点差点从此不举的嫖客们前脚还一个个骂骂咧咧不依不饶,现在听闻是房家的部曲,顿时闭上嘴巴……
卫鹰带着人从这家窑子的后门冲出来,四下都是商贩,却并没有那几个乞丐的踪迹。
他不肯放弃,顺着街道向前追,刚刚拐过一处街角,迎面便碰上一群人,他下意识的扫视一眼,顿时发现其中有一个人虽然穿着寻常的武士服,与乞丐服相差甚大,但是此人满脸泥灰污垢……
卫鹰顿时火冒三丈:“娘咧!居然敢耍老子,弟兄们,给我拿下!”
当下挥舞着横刀就冲了上去。
*****
眼看着陡然冒出来的一群人几个箭步冲到近前,手里带着鞘的横刀劈头盖脸的就砸过来,长孙郎君第一反应,就是城南兵卒已经回去报讯……
大抵现在满城都在寻找他们这几个杀害守城兵卒的凶手,心中顿时一紧,暗道老子这是倒了血霉,怎地步步艰难、处处波折?
自高句丽出发之时带了足足三十几号人,皆是剽悍血勇的高句丽死士,结果华亭镇炸毁仓库、偷盗震天雷之时,被人家玩了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手下死士被人在长江之上弄死了一大半。
接着好不容易到了长安,没等进城门,又被守城兵卒察觉到可疑之处,不得已又舍了四名死士,如今生死不知。
结果这进了城,还是被人给追了上来……
最令人感到郁闷之处,是这一桩一桩的倒霉事并非是因为他的失误,似乎也并非是对手有多么高明,纯粹就是阴差阳错。
这是什么样的运气?
长孙郎君心里郁闷得吐血,却也顾不得骂娘,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被捉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长孙家的武士被陡然冒出来的这伙人吓了一跳,继而大怒道:“这是吾长孙家的人,尔等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连长孙家的人也敢拿?”
然而这些人一个个怒气冲冲,根本不将长孙家放在眼里,见到那武士拦在路中间,一人从后面箭步冲前,一个窝心脚就踹在他胸口,将他健硕的身子踹得倒飞出去,倒在地上捂着心口爬不起来。
“挡住他们!”
长孙郎君厉喝一声,命令高句丽武士冲上前,自己则飞身后退,伺机逃走。
他这一喊,对面也知道了他就是首领,顿时有两个人向他冲过来,打算来一个“擒贼先擒王”!
高句丽武士的任务出去协助长孙郎君之外,最重要的还有保护长孙郎君的安危,原以为进了长安城便等同于到了长孙郎君的地盘,事先能够轻轻松松的入城也说明了这一点,却不成想照样有人不给长孙家的面子。
他顺手抄起路旁的一根拳头粗的木桩子,舞得虎虎生风,挡在长孙郎君身前,而对方气势汹汹的冲上来,手里的横刀竖着劈斩下来,连忙挥舞着木桩子去格挡,“噗”的一生轻响,房家铁厂出品的精钢横刀削在木桩子上,轻轻松松就给齐齐削断。
高句丽武士大惊,心忖咱这木桩子这么粗,你那横刀就算再是锋利,但刀身韧性有限,难道不会崩断吗?
未等他细想,对面这人挥着横刀又是一刀劈来,他连忙再挡,“噗”,又是一声轻响,手里的木桩子又断了一截儿。
高句丽武士亡魂大冒,此人的身手可是比先前的守城兵卒强得多了,而且此人蛮不讲理,便宜占起来没完,那横刀挥舞得有如匹练一般,步步紧逼刀刀劈斩,无奈之下他只得挥舞着半截木桩子格挡。
“噗噗噗”
一阵闷响过后,高句丽武士发现手里的木桩子只剩下不足一尺长短的一小截儿,见到对方的横刀又劈了过来,骇然之下猛地将仅剩的木桩当作暗器投掷出去,然后连连退出十余步。
双方战斗力差距一经接触,便顿时显现。
卫鹰等人都是房俊的部曲家将,跟随房俊南征北战横行域外,岂是独孤成那等守城兵卒可以相比?高句丽武士可以用匕首刺死守城兵卒,但是在卫鹰等人面前,却连近身都做不到。
高下立判。
卫鹰等人步步紧逼,将长孙郎君等人逼退至街边墙角,大声喝道:“放下武器,速速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其余部曲一起大吼,声势赫赫,一股疆场之上尸山血海之中蹚出来的霸烈气息雄浑无俦,哪怕人数不足十,却也硬生生营造出一种大唐陌刀阵“如墙而进,人马俱碎”的霸气!
高句丽武士再是悍勇,也不可能在这些百战悍卒手底下讨得了好。
命令那些死士貌似冲锋可以,但是轮到他自己,生死之间的大恐惧却无法跨越过去。
他又不是真的死士……
咽了口唾沫,高句丽武士心虚的问长孙郎君:“怎么办?”
长孙郎君也有些腿软,不过硬挺着问道:“吾乃长孙家子弟,奉家主之命出京办事,尔等何人,光天化日居然当众行凶,没有王法了吗?”
他摸不准这些人的来路,希冀于能够抬出长孙家的名头予以震慑。
可偏偏这长安城中谁都对长孙家有所忌惮,偏偏房俊没有……
卫鹰冷笑一声:“吾不管汝是不是长孙家的人,尔等行踪诡异、动机可疑,吾奉吾家二郎之命前来缉拿,识相的就老老实实束手就擒,吾等将汝押赴京兆府审讯,若当真是长孙家子弟,自然还尔等一个清白,若是负隅顽抗,那就休怪吾下手狠辣,格杀勿论!”
长孙郎君这才知道,这些莫名其妙出现的人,居然是房俊那厮的手下……
可他就搞不明白了,自己怎地会被房俊的部曲给盯上?
更莫名其妙的是,如今的房俊既不是兵部侍郎,更不是京兆尹,就算有帝国细作渗透潜入长安,与他一个书院的司业有个毛的关系?
简直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可现在自己这只过街老鼠偏偏就被这条混不吝的恶犬给逼到了墙角,特么上哪儿说理去?
长孙郎君也不是绵羊的性子,曾经就阴狠无比,如今遭逢巨变更是使得本性磨砺得愈发暴虐。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他宁愿在此战死,亦不愿最终落入房俊等人手上!
咬了咬牙,手握着匕首,就待从高句丽武士身边冲过去,他现在流亡天涯、有家不得归,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早已厌倦了,与其落入房俊等人手中受尽折磨羞辱,还不如此刻轰轰烈烈的血染脚下这片黄土,魂魄留在此地,常伴乡梓。
就在此时,身后猛地一阵人声吵杂,数十名长孙家的武士、家仆、脚夫拎着武器棍棒蜂拥而至。
“娘咧!吃了豹子胆,敢在吾长孙家的地盘撒野?”
“房二了不起啊?在别的地方尽可由着你猖狂,但是在长孙家,那个瓜怂也得跪着!”
“兄弟们,房家的人欺上门,岂能任由他们嚣张?”
“没错,然他们抓了我们长孙家的人,往后大家伙还怎么在这西市里头混生活,还哪里有脸面去见家主?”
“打折他们腿!”
“打!”
……
却是长孙家货栈之中的人闻讯赶来,见到房家人如此嚣张,哪里还按捺得住?
拎着五花八门的武器就冲了上来,顿时便将卫鹰等人团团围住。
卫鹰一看不好,当机立断,大吼一声:“撤!”手里横刀舞成一团刀光,无人敢靠近他周围三尺之内,领着同伴且战且退,很快脱离战团,撒开脚丫子一溜烟儿的便跑个没影儿……
不是他不敢死战,说到底还是摸不准那几个乞丐的真实身份,若当真是长孙家的子弟,而非是敌国细作,闹出死伤来,当街行凶的罪过不仅他担不起,还会连累二郎。
敌我未明,便贸然血战当场,那不是勇敢,是鲁莽。
*****
荆王府。
内宅东侧一间偏僻的房舍之内,李元景狠狠的摔了杯子。
前来报讯的家将退在一旁,噤若寒蝉。
李元景怒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当年侯君集被诛,吾便应当将纥干承基这个蠢货一剑斩之,何至于留到今日,坏吾大事?”
一旁的董明月急忙上前劝阻:“王爷何必如此动怒?纥干承基这件事办得的确不错,虽然稍有瑕疵,但瑕不掩瑜,功大于过,您这般苛责于他,莫不是寒了有功者之心?”
李元景这人爱江山,亦爱美人,千娇百媚的董明月在身边温言软语,那一腔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叹息一声,坐到椅子上,婆娑着董明月洁白细腻的手背,郁闷道:“本王倒也不是寡恩之人,赏功罚过,亦能做得公平。只是你说说这纥干承基,事情办完了就速速回府复命便是,非得跑去明德门外大摇大摆的入城,还残杀守城兵卒!这些也就罢了,可他万万不该引起房俊的注意,更不该冒充长孙家的人与房俊的人在西市大打出手,闹得京兆府都惊动了!这一下子牵扯进来长孙无忌那个阴人,房二那个棒槌,还有马周那个人精,此事如何善了?”
自己指派纥干承基率领董家密谍前往华亭镇,事情非常顺利,神不知鬼不觉的便将震天雷搞到手,还狠狠的坑了长孙无忌那个阴人一把,这令李元景非常得意。
然而刚刚家将来报,本来去城南接应乔装成乞丐入城的纥干承基一行人,却发现纥干承基乔装而成的乞丐被守城兵卒察觉,进而追捕十余里,结果所有守城兵卒尽皆被杀……
如今整座长安城都轰动起来,此等血案,令人触目惊心,京兆府的巡捕、左右屯卫的兵马已然封锁四门,眼看着就要大索全城,这特么简直就是将天给通了一个窟窿啊!
一旦纥干承基被捉住,挨不住酷刑从而招供……
李元景只要想想都汗毛倒竖,不寒而栗。
他就不明白了,纥干承基你个蠢货就老老实实的乔装成乞丐混进城,自然万事大吉,可是怎地就被人察觉了?
察觉也就罢了,谁也不知道你到底干了什么,就算被兵卒捉住,大不了耗费一番手脚捞出来便是,你特么为什么要将守城兵卒统统都给杀了?
最可恶的是,这厮居然假冒长孙家的人混进西市,偏偏还被房俊的人给撞破了,还特么死扛到底,大打出手……
李元景大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纥干承基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才能干得出如此荒诞之事?
这特么是要将他这个荆王给活活坑死啊!
董明月一边安抚着李元景,一边暗暗叹了口气。
当初房俊点评三国英豪,曾说袁本初“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实则这句话若是套用到李元景身上,倒也贴切无比。
出神高贵,智慧超群,却又优柔寡断缺乏杀伐果断只气概,更没有曹孟德那种“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凶悍霸道,这样的人,哪里能够成就一番旷世伟业?
可是义父选中了这位荆王殿下,她又能如何呢?
就好似当初义父曾寄希望于僚人能够兴风作浪祸害大唐江山一样,自己也只能默默的配合,不能有半分自己的想法。
事实上,她讨厌这种犹如老鼠一般活在阴暗的角落里的生活。
大隋早已犹如昨日烟云风卷流散,又何苦为了一个湮灭在尘埃之中的崩落王朝,殚精竭虑的奉献自己的一生?
这对于从未曾经历过大隋,更未曾蒙受大隋恩惠的董明月来说,已经越来越难以接受。
现在支撑着她的,唯有义父的恩情而已。
心潮起伏之间,念头转动,董明月收拾心情,询问一旁的家将:“眼下纥干承基在何处?”
那家将摇头道:“京兆府已然封锁了整个西市,任何人不准出入,所以里头的消息吾等无法得知。不过家中于京兆府衙门的眼线刚刚传回一个消息,说是巡捕已然逮捕了数名乔装打扮成乞丐的贼寇……”
李元景顿时就坐不住了,火烧了屁股一般。
这肯定就是纥干承基啊!
自己对那厮知之甚深,聪明才智是有些的,武力也不错,但是为人轻浮毫无韧性,恐怕熬不过刑讯逼供。
自己必须在他招供之前,将他从京兆府捞出来,否则一旦上刑,那厮熬不住,一切皆休……
卫鹰领着手下狼狈而逃。
长孙家的家仆、武士太多,还混杂着许多为长孙家干活的脚夫,若是两军对阵,卫鹰有信心率领手下死战不退,并且能将这一群乌合之众尽数屠戮,血溅五步。
可这里毕竟是长安城,那几个乞丐的身份又未能明确,谁敢在这西市之内大开杀戒?
不敢杀人,那就只能撤退。
不过他心里也憋着气,你长孙家怎么了,人多欺负人少啊?
行,给小爷等着!
卫鹰从西市北门跑出来,直接一头扎进一路之隔的京兆府衙门,求见京兆尹马周。京兆府衙门里头尽皆是房俊的旧部,自然识得这位房俊的家将头子,更知道房俊与马周的关系很是亲厚,听闻其想要求见马周,亦不阻拦,带着他进了马周的值房……
少顷,马周身着官服,风风火火的走出值房,当即点齐衙门里的衙役、巡捕,一窝蜂的将西市就给围了起来,封锁住各个出口,然后带着人径自进入西市之内,到了长孙家的货栈。
货栈里的人都懵了,都知道房俊与马周交好,可是前脚房俊的狗腿子被打跑了,后脚你马周就带着巡捕兵卒来给报仇,这就过分了吧?
然而马周根本不听货栈掌柜的质问,直接命人闯入货栈,四处搜查。
长孙郎君借助众人之力赶跑了卫鹰等人,着实没料到这些人一回头的功夫便召集了京兆府的兵力,尚未来得及离开西市,便被京兆府的巡捕衙役堵住了各个出口,迫不得已返回货栈试图潜藏。
可是这小小的货栈哪里藏得住人?
没过一会儿,灰头土脸的被巡捕们从院子里一辆大车的车底给揪了出来……
货栈掌柜忍着一肚子怒火,却也不敢发作,马周亲自带队,这长安城里有几个人敢当面硬杠,让他手下留人?
不过也不能任由马周将人带走而一声不吭,若是那样,长孙家的脸面就算是彻底掉地上了,任人践踏。
他站出来,拦住押解着几个“乞丐”的巡捕,对马周说道:“马府尹,这些人乃是长孙家的子弟,还请您给长孙家一个明白,这些人有何过错,触犯了哪一条王法?”
强硬的态度是要表示一下的,既展现了长孙家的强硬,也能够予以马周一定的压力。
毕竟,这可是长孙家的人。
可马周哪里是一个受人施压的?这人出了名的吃软不吃硬,面无表情的回了一句:“本官行事,何须向你解释?”
在他眼中,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才不管你什么长孙家亦或是令狐家!
那掌柜无奈看着京兆府的巡捕、衙役簇拥着马周离去,那几个手持长孙家最高等级信物的子弟也被抓走,不敢耽搁,赶紧命人牵来快马,上马飞奔崇仁方长孙府去报信。
碰上马周这么一个铁面无私的官员,唯有家主出面,才有可能迫使对方网开一面……
*****
就在长孙家货栈隔街相望的另一家货栈里,几个人凑在窗前,看着人喊马嘶巡捕出动兵卒横行的场面,一个两个都齐齐咽了一口唾沫。
“娘咧!居然是房俊的人?”
“那棒槌为何知晓吾等此时返京?该不会是吾等所为之事已然暴露,被房俊得知?”
“这不可能!”
“那他怎地就能恰好在城门碰上咱们,并且派人跟踪?”
“谁特么知道?不过好在刚才将他们给甩开了,否则这会儿若是被追上,跑都跑不了,抓到京兆府的大牢里,那可就坏菜了……”
几个人嘀嘀咕咕,一旁的纥干承基也暗暗后怕。
幸好自己机灵,窥破了有人跟踪,并且急中生智借着一处窑子耍了房俊那些狗腿子一道,又恰好碰上长孙家这么一伙倒霉蛋,不然还真是不好脱身。
可长孙家却又为何有几个身份神秘的人偷偷摸摸的潜入长安呢?
搞不懂啊……
“都别看了,小点声儿,以免被人发现!在此歇息一会儿,待到外头兵卒巡捕尽皆撤去,咱们立刻返回王府。”
“喏!”
众人赶紧离开窗子,在屋子里或躺或坐。
*****
崇仁方,长孙府。
长孙无忌刚刚上朝回来,命人泡了一壶茶,在书房里一边品着茶水,一边翻阅着公文。
书房外脚步声响,颇为急促。
未几,家仆进来禀告:“家主,西市货栈的掌柜有要事求见。”
长孙无忌放下公文,拈起茶杯呷了一口,问道:“有何要事?”
家仆道:“他不肯说,只说十万火急,必须当面禀告家主。”
长孙无忌微微一愣,这又是出了什么大事,还非得禀告自己?摆摆手,道:“让他进来。”
“喏!”
家仆退出,货栈掌柜三步并作两步进了书房,先施礼,而后拿出长孙郎君被抓捕之前偷偷塞给他的那枚玉雕家徽的信物,递给长孙无忌,低声道:“不久之前,有人手持此物,混在车队之中进入城内,声称是长孙家的子弟,小的不知是真是假,前来请求家主验明。”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聪明,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技巧。
一个无法确认信物之真假,即便今日西市之事有何严重后果,都可以免去最主要的责任……
长孙无忌显然没心思理会掌柜的小算盘,他愣愣的瞅着这块玉雕家徽,失神了片刻,猛地一把将其夺过,仔细查验一番,红着眼睛问道:“人在何处?”
掌柜心里咯噔一下,看来自己猜测的没错,那手持信物之人,身份果然不一般……
连忙说道:“被京兆府抓捕了。”
长孙无忌面色大变,疾声道:“京兆府怎地会发现他的身份?”
掌柜摇头道:“并未有人知晓他的身份,只是因为不知为何与房俊的亲兵部曲起了冲突,双方大打出手,这才引出了京兆府,将持信物之人当场缉拿,眼下已经押入京兆府大牢。”
长孙无忌一脚踹翻了一张凳子,破口大骂:“房二,老子恨不得食汝之肉、饮汝之血,将汝挫骨扬灰!”
掌柜吓得战战兢兢,浑身出了一层冷汗。
坏了坏了,那人的身份岂止是不一般?简直就是非同小可,家主这般愤怒,只怕自己这责任是逃不掉了,可心里也难免委屈,万一因此被迁怒,自己何其冤也?
简直就是祸从天降,咱什么都不知道啊!
“来人,备车!”
长孙无忌心里已经发毛,一是片刻都不敢耽搁,万一那人的身份在京兆府的大牢之内暴露,那可真真就一丝一毫的转圜余地都没有,马周那人的性子简直就是魏徵第二,绝不可能私下沟通。
一想到极有可能面临的悲惨情形……
连衣衫都来不及更换,快步走出书房,直奔前院,就站在大门口,等着家仆套上马车。
待到车夫驾驭着套好的马车来到门口,长孙无忌跳了上去,沉着脸道:“京兆府!”
“喏!”
车夫赶紧应了一声,手里的鞭子挽了个鞭花,轻轻抽在骏马的臀上,马车便驶了出去。
崇仁坊在皇城之东,京兆府在皇城之西,两者隔着一座皇城,由一条天街东西相连。
没一会儿的功夫,马车便抵达京兆府门口。
车夫跳下车辕,掀开车帘,未等上前搀扶,车厢里的长孙无忌已经一步跳了下来,将车夫吓了一跳,这还是平素那八风不动、运筹在胸的家主么?
居然急成这个样子,连矜持都不顾了……
长孙无忌也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表现得太过急躁,这等神情若思被马周那个人精察觉,怕是要横生波折。
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慌乱的心情,脸上有浮现平素那等人畜无害的笑容,背负双手,信步迈上京兆府门前的台阶,踱着方步进了衙门。
衙门内官吏往来,有些混乱,有人见到了长孙无忌,顿时大吃一惊。
前脚刚刚抓捕了几个长孙家的可以人等,后脚长孙无忌便亲自追到京兆府衙门来……
这是被京兆府的行为给惹火了,亲自上门打脸来了?
不过人家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京兆府的官吏也大多是关中人士,赶紧礼貌的上前施礼,恭恭敬敬的询问道:“赵国公可是寻吾家府尹?”
长孙无忌一张圆脸满是笑容,乐呵呵道:“非也,老夫就只是正巧路过,进来巡视一番。京兆府掌京畿治安,公务繁忙,老夫岂敢骚扰马府尹尽忠职守?不过听闻吾家有不肖子弟作奸犯科,被京兆府缉拿,烦劳尔等告知马府尹一声,律法在上,不徇私情,还请勿要在乎吾长孙家的颜面,依法严惩!”
官吏们大眼瞪小眼,一声不敢吭。
您这是要京兆府依法办事的态度?
分明就是兴师问罪呐……
听闻长孙无忌上门,马周自然不敢怠慢,急忙从值房内迎出来,见了面便一揖及地,口中道:“下官拜见赵国公,未知国公前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左右官吏尽皆随着他一同见礼。
李二陛下之所以能够逆而夺取、登基大宝,这位的功劳堪称第一,哪怕是当年房玄龄号称与其并列,实际在地位上亦是略有不足,毕竟无论是文德皇后的影响力,亦或是其背后关陇贵族的实力,都是房玄龄所无法比拟的。
纵然如今与皇帝渐渐疏远,却也没人敢看轻分毫。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圆脸上满是和蔼温煦的笑容,温言道:“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说起来,倒是老夫心血来潮前来京兆府衙门,给诸位带了不便,都快去忙吧,老夫与马府尹说说话就走。”
“喏!”
一众官吏这才纷纷散开,各自忙活着公务。
马周心中腹诽,您这哪里是心血来潮?分明是来打脸的……
面上却不敢怠慢,将长孙无忌请到值房之内。
进了值房,命人奉茶,马周这才关上门,坐到长孙无忌对面,笑道:“国公前来,必是有所指教,下官洗耳恭听。”
“诶,指教如何敢当?如今您马府尹可是陛下的心腹,扺掌京兆府这么一大摊子,堪称天下第一封疆大吏,一等一的朝廷重臣,老夫可不敢小觑。”
“下官万万当不起这‘天下第一’的赞誉,陛下不以下官出身贫寒、资历卑贱而有所轻视,反而委以重任,唯有披肝沥胆、报效君王而已。”
……
国人办事,自古以来都没有开门见山的习惯,总得要相互寒暄一番,各种隐喻、暗示轮番动用,之后才能直指核心。
马周倒是不在乎,稳坐钓鱼台,有求于人的是你长孙无忌,既然你愿意扯闲篇,那我奉陪就是。
只是心中也难免疑惑,不过是几个行踪可疑的长孙家子弟而已,何以劳动长孙无忌亲自出马来捞人?
哪怕仅有一份名刺递过来,只要事情不是十分重大,自己又岂能不卖给他这个面子?
毕竟这可是当朝司徒、赵国公、文德皇后的亲哥哥长孙无忌啊……
长孙无忌也心中焦急,唯恐耽搁太久,那人被京兆府的衙役巡捕动用大刑逼供,便打消了想要讽刺马周甘为房俊走狗的主意,直接问道:“听闻马府尹亲自带兵,于西市之内,缉捕了几名行踪可疑者?”
马周颔首道:“确有其事。”
给予肯定,却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长孙无忌就感觉很头疼……
这特么一个赛一个的人精,一丝半点的风险都不肯担。
略作沉吟,长孙无忌道:“虽然那是吾长孙家的子弟,不过若有作奸犯科之事,便是老夫亦不饶他!朗朗乾坤,煌煌正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还望马府尹莫要因为老夫的面皮不好看,从而网开一面,老夫可不领这份情。”
马周笑了笑,道:“下官谨记国公吩咐。”
这次回答的字数多了一些,不过说完之后,又紧紧的闭上嘴。
长孙无忌:“……”
老夫都将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这人怎地如此不晓事儿?
这个时候你不应该顺着话头,表示那几人并未有昭彰之恶迹,然后让老夫将人领走,顺带着送给老夫这一份人情么?
难不成,你还非得老夫亲口说出要人的话?
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两个鬼精鬼精的,而且稍有责任便置身事外,一点义气都没有,跟当年那些但凡有事便给拍着胸脯办得漂漂亮亮的老伙计们差远了。
可眼下自己有求于人,这马周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别看现在恭恭敬敬,一言不合翻起脸来那可比翻书还快,未免夜长梦多,只得无奈道:“马府尹可曾审讯,那几名被抓捕的吾家子弟,是否作奸犯科?”
正常程序,那几人若是罪证确凿,那么马周自然可以一口回绝,若查无实证,亦应当主动表示抓错了人,将其交给长孙无忌带走,大家都在官场上混,不涉及到底线的情况下,谁又能毫无顾忌去撕破脸呢?
然而马周只是淡然道:“尚未得知。”
然后……没了。
这种不走套路的方式,令长孙无忌觉得真是心累……
绕圈子没什么用,长孙无忌只能憋着气,直言道:“吾长孙家一门清誉,不容玷污。若是那几个不肖子弟作奸犯科,要杀要剐,但请马府尹依律行事,老夫绝无怨言。可若是未有确凿证据,证明其犯下十恶不赦之大罪,还请马府尹看在老夫薄面,网开一面,以免市井之间不明真相者以讹传讹,有损吾长孙家的名誉。”
马周蹙眉。
这话几乎就是完全敞开了,意思很明白,只要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大罪,您就给个面子,放他们一马,长孙家上上下下都承你这个情。
堂堂长孙无忌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语,是很有分量的,放眼朝堂,没有人会不给这个面子。
呃,或许有一个,但绝不是他马周……
马周出身寒门,与世家门阀格格不入,不朋不党,一心效忠李二陛下,是一个纯正的孤臣。
然而孤臣不等于傻帽,似魏徵那般原本根基深厚故友遍及朝堂却最终孤家寡人、神鬼退避三舍,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人在官场,情商太低注定一事无成。
可马周到底还是有着自己的底线,人情可以买,长孙无忌的面子也可以给,但前提必须是这几个乞丐当真没有作奸犯科。
只可惜事情仓促,那几个乞丐刚刚抓捕,尚未来得及审讯,长孙无忌便追上门来要人……
嗯?
有些不对劲啊!
长孙无忌何等样人,马周再是清楚不过,“阴人”这个绰号可不是白给的,城府之深满朝不做第二人想,这样一个人在得知家中子弟被京兆府抓捕之后便风风火火的赶来捞人……
要么事情过于严重,要么抓捕之人太过重要。
马周就不太情愿卖给长孙无忌这个面子了……
正自沉吟着,用什么样的说辞推脱长孙无忌,便有官吏推门进来禀告:“府尹,荆王殿下求见。”
马周捋着颌下三绺长髯,瞅了瞅长孙无忌,心中暗忖:这到底什么情况?
不过是抓捕了几个身份可疑的“乞丐”,惹得长孙无忌前脚进来,荆王亦随后而至……
这几个“乞丐”到底是什么人?
长孙无忌恨不得将李元景临到眼前来狠狠的踹上几脚,这个时候你跑来添什么乱?
他一看马周的神色,就知道这个人精已然对所缉捕的“乞丐”身份生疑,此事怕是不好解决。
不敢继续说道此事,唯恐马周觉察到不妥犯起倔脾气,谁的面子也不卖,长孙无忌故作轻松道:“难不成这回荆王府也有人被抓了进来?呵呵,马府尹,你们这一次的动静搞得有些大,牵连无辜可不太好。”
无辜?
马周心里狐疑,对长孙无忌道:“国公你先稍坐,下官去迎一迎荆王殿下。”
长孙无忌道:“马府尹自去便是,不过,就不要同荆王殿下言及老夫在此了。”
毕竟是私底下面见办案主官,说大了就是干预司法,好说不好听,到了长孙无忌这等地位,这种事情还是要尽量避免。
不是不能干,而是最好别让人知道,以免别捏住把柄……
马周道:“下官理会得,国公请安坐,下官去去就来。”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看着马周走出值房,一双眼微微眯起,脸上浮现阴沉的神色……
马周出了值房,来到大堂,便见到荆王李元景已经四平八稳的坐在主位上,正“伏溜伏溜”的喝着茶水,两侧各有一个家仆模样的人分立左右,看上去颇有气势。
赶紧上前两步,高声道:“下官见过荆王殿下。”
“哦,免礼免礼。”李元景放下茶杯,一脸笑意,笑呵呵道“本王唐突前来,没有打扰马府尹办公吧?”
马周心说能不打扰么?
“殿下莅临京兆府,乃是下官之荣幸,可惜未能扫榻相迎,着实惭愧。”
“马府尹不必如此,你我都是陛下之臣子,自当尽忠王事,你若当真扫榻相迎,因此耽搁了京兆府的办公,怕是那些御史言官们不肯放过本王,弹劾奏疏必将堆满陛下案头,你这可是害我啊,呵呵!”
……
又是一番寒暄,马周便有些腻歪。
值房里还有一位赵国公的,论地位、论影响,可绝对不在面前这位荆王之下,所以马周也不好将长孙无忌冷落一旁,便直言道“殿下今日莅临,不知有何指教?”
李元景别马周还急,闻言也不绕圈子了,叹了口气,道“听闻今日京兆府在西市捉了几名乞丐?”
马周一愣,回道“正是,却不知殿下何意?”
李元景捋了捋长髯,嗟叹道“那几个乞丐,其中有本王之妻弟,奉本王之命出外办差,却路遇劫匪,弄得狼狈不堪,结果回了长安又跑去西市闹事,本王真是惭愧啊。只不过家中王妃心中担忧,非得央着本王前来看看,若是无甚大事,就把人给领回去……本王自然知晓京兆府自有章程,非是外人可以置喙,可那婆娘喋喋不休不依不饶,本王实在是不胜其烦,马府尹,要不……你看?”
马周沉吟不语。
心中暗忖我特么信你就有鬼了……
谁不知荆王妃最是不受宠,若非身在皇室顾忌着宗正寺,只怕“宠妾灭妻”这等事早就已经发生。平素您可是连一句话都不愿意与荆王妃说,会亲自出马将妻弟捞出去?
而且先有长孙无忌,后有李元景,这使得马周对于那几个乞丐的真实身份愈发怀疑,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让他们把人带走?
不过问题的重点不在于那“乞丐”到底是不是李元景的妻弟,李元景既然将“妻弟”这个接口亮出来,那就表明今天非得把人带走,不然他堂堂荆王的妻弟被京兆府扣押,颜面何存?
不答应,那就得罪人了。
但马周从来不怕得罪人……
有情商,愿意与人方便,却不代表没有了底线,小小不言之事,马周自然不吝于给同僚们一个面子,倒也算不上和光同尘。但是一旦涉及到底线,马周立即黑脸,谁的面子也不给。
你敢在我面前亵渎司法,要让我马周沆瀣一气,还指望着我给你什么面子?
就在马周沉吟之间,一个官吏快步前来,俯身在马周耳边低语几句……
马周霍然变色。
转头看向李元景,沉声道“好教殿下知晓,刚刚在城南明德门外数里之处,有守城兵卒十余人横尸当场,凶手逃之夭夭。有兵卒目睹,那些守城兵卒便是追捕几名乞丐打扮的凶徒,这才遇害。那几个乞丐身份成疑,极有可能便是残杀守城兵卒之凶徒,下官不能让您将人带走。”
李元景闻听此言,肝儿都颤了颤……
纥干承基你个王八蛋,不坑死老子你就没完了是吧?
招惹房俊那个棒槌也就罢了,还特么残杀守城兵卒……
他算是彻底慌了神,“腾”的一下站起,上前两步拉住马周的手,丝毫不顾及亲王之威仪,近乎于哀求道“宾王吾弟,本王妃嫔无数,可就只有这么一个贴心的妻弟,无论如何,还请你网开一面,本王一生一世记着你这份情谊。”
执手相望,殷情切切。
“宾王”是马周的字,平素甚少有人能够称呼马周的字,然而李元景此时却宛如多年老友一般,丝毫不顾及亲王之尊,简直可以说是谄媚卑恭。
不如此不行,万一马周要审讯被抓住的“乞丐”,谁知道扮作乞丐的纥干承基能熬得住几时?一旦挨不过酷刑,将所作所为一一道来,他这个亲王也就当到头了,圈禁都是轻的,以李二陛下对自家兄弟心狠手辣的一贯表现,说不定就给发配到黔州,更说不定半路就能染病死掉……
马周哪里还会给他这个面子?
既然那些乞丐有残杀兵卒之嫌疑,那么别说是一个荆王,就算是太子殿下站在这里,也不可能让他放人。
“殿下勿怪,此事已然在京中引发震荡,屠戮兵卒,这是何等骇人听闻之事?吾贞观一朝吏治清明,断然不可容忍这等穷凶极恶之徒存在。不过殿下也请放心,稍后待下官好生审讯,只要非是殿下妻弟所为,下官保证须尾的将其恭送至荆王府。”
“宾王吾弟,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横竖不过是几个兵卒而已,今日你给本王这个人情,本王异日定然十倍百倍报答于你!”
李元景苦苦哀求。
然而他越是哀求,马周就越是笃定他所谓的“妻弟”有问题,自然越是咬紧牙不肯放人。
李元景耐心耗尽了……
左右不过是事发被皇帝责罚,何不赌一回?
他死死拽住马周不肯放手,恼羞成怒道“这大唐乃是吾李氏之天下,本王亲王之尊,缘何亦不能令你网开一面?”
马周面无表情“天下是陛下之天下,非是你我只天下,殿下慎言。”
李元景一咬牙“那咱们就去陛下面前理论,若是陛下网开一面,你如何说?”
马周道“若是如此,下官绝无二话!”
“好!咱们这就入宫。”
“殿下自去便是,下官如今公务缠身,不能与您一起入宫,还请殿下恕罪,不过只要殿下能够求得陛下御旨,下官当即遵从,立马放人。”
“那不行,谁知道你会否趁此机会施加酷刑,屈打成招?”
眼瞅着李元景耍赖,马周怒道“下官持身守正,光风霁月,岂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殿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
李元景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小人亦或是君子?
他只是担忧他这一走,马周立马上刑,纥干承基那等货色哪里能够抵得住?怕是未等自己求得陛下的御旨,这边就已经都招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还请马府尹勿怪。”
马周气得鼻子冒烟儿,这特么不就是个臭无赖吗?
可李元景到底也是亲王,总不能甩开他,只得说道“殿下稍待,下官尚有公务,要嘱托一番。”
值房里还有一个长孙无忌呢,怎么也得交待一声。
可李元景哪里肯放他走?更怕他接着嘱托公务之名,暗示门下官吏对纥干承基等人上刑逼供,死死拉住马周“横竖不过是几步路而已,马府尹与本王同去,稍后便回。”
马周无奈,只得被其拉扯着出了正门,将长孙无忌丢在值房内……
长孙无忌就站在值房的门后,透过门缝看着正堂里的一切,心中疑窦丛生。
自己担忧手执长孙家家徽信物之人身份暴露,这才不顾一切前来,希望能够压制马周将人带走,可问题来了,李元景这般死缠烂打,看上去似乎比自己更为急迫,他又是为的什么?
需知道,因为李元景是李二陛下之外年纪最长的亲王,其余排在李二陛下之上的兄长都已经被李二陛下干掉了,故而李元景的身份很是特殊,稍有不慎,便有灭顶之灾。
所以平素李元景害怕李二陛下,就好似耗子见了猫似的,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那就低头束手一言不发,将温驯乖巧演绎得淋漓尽致,务必使得李二陛下认为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杀伤性……
现在居然为了一个妻弟宁愿入宫去求李二陛下法外开恩,这哪里是李元景的做派?
妻弟?
去特么妻弟!
整个关中谁不知道李元景与王妃“相敬如冰”,将王妃安置于府中一处道观之内,一年一年不见一面、不说一句话?
有古怪啊……
长孙无忌沉思良久,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
莫非,被京兆府抓捕之人根本并不是那手持家徽信物的长孙家子弟,而是李元景的人?
否则,实在是无法解释李元景这般急迫之表现。
前思后想,一点一点将各种可能捋一遍,长孙无忌愈发觉得这个猜测是正确的,而且可以肯定的是,李元景必定是派遣他的手下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这会儿才气急败坏。
既然如此,那自己就完置身事外了啊……
。
长孙无忌愈发觉得此事另有蹊跷,沉吟半晌,权衡左右,他推开门,在一众京兆府官吏恭送之中,脚步沉稳的离开京兆府衙门。
既然事有蹊跷,那么不妨沉稳一下,静观其变再说……
另一边,马周被李元景生拉硬拽着到了皇宫,通禀之后,李二陛下于神龙殿诏见。
此时早朝推却未久,尚未到午膳时间,李二陛下脱去龙袍沐浴一番,换上一套宽松的常服,正在神龙殿喝茶,顺便听从李君羡的禀告。
“明德门外,有凶徒残杀守城兵卒?”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蹙眉询问,很是恼火。
身为君王,又是马背上征战数年见惯尸山血海,等闲几个守城兵卒的生死自然不会放在眼中,但是这等于长安城外杀戮兵卒的做法,已然触及到了帝国安危之底线,若是人人尽皆这般肆无忌惮,他这个皇帝怕是要卧不安寝、食不知味。
“到底是何人所为?”
“尚未得知,只知那几个兵卒是追捕乞丐模样的可疑人等,继而遇害,死者当中还有一个独孤家的子弟。不过另有一事,末将觉得或许有些关联,不久之前,京兆府于稀世之内抓捕了几个乞丐模样的可疑人等……”
“嗯?”
李二陛下剑眉一挑,面色阴沉。
难不成这几个被抓起来的乞丐,便是守城兵卒追捕的那几个?若当真如此,这些“乞丐”行凶之后非但没有远遁天涯,反而潜入长安城,那么其背后必然自有主人。
真是嚣张啊!
当长安城是什么地方,没有王法管束了么?
正欲让李君羡继续追查“乞丐”背后之人,内侍前来通禀,说是荆王李元景与京兆尹马周已经到了殿外,李二陛下只得按捺着火气,宣两人觐见。
未几,李元景与马周联袂而入,齐齐一揖及地,口中道“微臣见过陛下。”
李二陛下摆摆手,问道“汝二人联袂前来,所为何事?”
未等马周说话,李元景已然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噗通”跪倒,悲呼道“臣弟有一事相求,万望陛下恩准,否则臣弟便长跪不起!”
李二陛下原本心中便有火气,此刻见到李元景的做派,愈发恼火了,只是强忍着没有发作,不耐烦道“汝总得说说是什么事吧?总归不会让朕将这个皇位让给你,朕也得恩准?”
一个皇帝说出这样的话,那可就诛心了……
李元景吓了一跳,忙道“臣弟岂敢有半分不臣之心?只是吾那妻弟被京兆府拿了,万望陛下网开一面,颁旨释放,使其恢复与王妃团圆,不然,臣弟永无宁日矣!”
李二陛下奇道“你那妻弟犯了何事?”
马周上前一步,道“今日微臣于西市缉拿几名身份不明的乞丐,其中有荆王殿下之妻弟,荆王殿下请求微臣释放,只是正巧又发生春明门残杀兵卒案件,故而微臣不敢擅专,还请陛下定夺。”
一旁跪在地上的李元景哀求道“还请陛下网开一面。”
他这就是一场豪赌,赌别人不会质疑所谓的“妻弟”身份,堂堂一个亲王苦苦哀求这个人情,谁还能怀疑其实抓起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妻弟”?
这可是无奈之举。
他派遣纥干承基前往江南,就是算准了长孙无忌一定会对房俊施以报复,所以动用董家密谍配合纥干承基,紧紧缀住长孙家的人马,伺机行事。
主要目的,还是在于震天雷!
这等违禁之物,放在平素李元景是绝对不敢觊觎的,但是现在有了长孙家挡在前边坐冤大头,只要纥干承基操作得当,时机把握得好,是很有可能成事的。
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震天雷弄到手,便给自己的大计增添了重重的一块筹码。
当江南的消息传回来,李元景曾经一度振奋异常,只是担忧江南的快马已经通过遍及天下的驿站将消息传到了长安,可纥干承基却一直没有消息……
他绝对不能任由纥干承基落入皇帝手中,将密谋之事抖落出来,那样他这个亲王殿下唯有死路一条。
横竖也不过一死,他就赌李二陛下因为“杀兄弑弟”那件事不肯再对自己的兄弟下手,哪怕是知道他李元景心有不轨,亦不愿背负残杀手足这样的罪名,或许可以因此而有所顾忌,放了被抓的“妻弟”……
李二陛下狠狠盯着李元景,恨不得一刀宰了这个混账。
背后得是犯下多大的恶性,才敢残忍的杀害追捕而至的守城兵卒?
他并不纠结那乞丐是否当真是李元景的妻弟,这不是重点,只要想查,想必李元景隐藏在水面之下的一切都称不上秘密,重点在于,一旦查出李元景有什么大逆不道的举动,自己应该怎么办?
武德九年,玄武门下,自己杀兄弑弟,两手沾满了同胞手足的鲜血登上了天下至尊的宝座,除去那份逼得不已的愧疚之外,来自于朝堂上下的质疑之声,亦令他倍感折磨。
他只能用近乎于苛刻的标准去要求自己,勤于政务、简朴度日,所有一切身为男人、身为君王的都极力压制着,甚至可以容忍魏徵等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挑剔和诤谏,以此来缔造一个强盛无比的帝国,经营处一个伟大君王的形象。
他要用“千古一帝”的辉煌成就,彻底洗刷身上所有的瑕疵和污点。
现在,他的目标几乎成功。
大唐帝国疆域辽阔,直追秦汉极盛之时,兵威睥睨四海、横扫八荒,大唐铁骑所至之处,一切屑小尽皆俯首称臣。
国内吏治清明,商贾繁盛,百姓安居乐业,大多数地方已然达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上古盛世之境界。
他不愿意再对手底下任何一个人挥舞屠刀,尤其是自己的兄弟。
因为不管理由多么充分,因为有玄武门的殷鉴放在那里,任何人都会想当然的认为他一定是在清除异己,铲除皇族之内任何能够威胁到帝王之位的敌人。
所以,他更愿意让这些人自己跳出来,当事实俱在,证据确凿,天下再无人可以质疑他的决定。
他有着足够的信心,可以在任何人发动反叛的同时,以雷霆万钧之势予以扑杀。
他始终要站在正义的一方,不容许自己的名声再次沾染一丝半点的瑕疵……
……
李元景被李二陛下阴仄仄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恐惧至极,却只能硬着头皮,苦苦哀求。
李二陛下盯着他看了良久,脑子里各种各样的念头逐一闪现,这才缓缓问道“你的人到底做了什么事?好生跟朕坦白,朕保证不牵扯于你,即便你参与其中,也绝不会治你的罪。”
李元景就跪在那里,指天立誓“臣弟当真一无所知啊,只是求陛下留下妻弟一条性命。臣弟对陛下忠心耿耿,言出即随,从未有过半分不臣之心,若陛下不信,臣弟这就撞死在这神龙殿上,以死明志!”
李二陛下恨不得立刻抽刀剁了这个无赖!
明知道他最是珍惜自己的名声,却要在神龙殿上撞死,外界得知,除去诋毁自己逼死兄弟,哪里还有会第二种说辞?
吸了口气,压抑着暴躁的火气,微微颔首,道“你我手足兄弟,若是连你都不信,朕还能相信谁呢?既然如此,朕给你这个面子,就徇私枉法一回。”
李元景大喜过望,连忙道“多谢陛下隆恩!”
马周在一旁急道“陛下,此事另有蹊跷……”
李元景怒道“大胆!陛下乃一国之君、九五之尊,你居然连圣旨亦敢违抗不成?”
马周理都不理他,只是对李二陛下道“陛下明鉴,此事……”
“罢了!”
李二陛下摆摆手,沉声道“无论此事背后尚有何等隐情,就此揭过吧,依令行事。”
马周还欲再说,但是见到李二陛下缓缓阖上眼睛,只能无奈叹息,躬身道“微臣,遵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