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宫里走出来,李元景望着眼前宽敞的天街,又仰首看了看澄明透彻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空气,整个人仿佛重生一般。
微风拂过,透体生凉,这才意识到中衣早已被汗水浸透,粘哒哒贴在身上……
简直就是鬼门关里闯了一遭啊!
他太清楚李二陛下的性格了,当年玄武门下斩杀建成、元吉,随后将这两人阖家灭绝,所有男丁无论是否成年一律杀死,他就曾眼睁睁的看着建成的两个幼子汝南王与钜鹿王哭嚎着恳求二叔饶命,却被如狼似虎的程咬金、尉迟恭缢死在府邸之中……
那可是李二陛下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自幼便跟随在其身边,比自己的感情可深厚多了。
然而阖家灭门之时,可曾有半分手软?
李元景明白,只要纥干承基等人供出自己的图谋,等待自己的,将是比当年建成、元吉还要凄惨十倍的下场!
所幸,自己赌对了……
就知道这是个沽名钓誉、好大喜功的自私之人,而且狂妄自大、从未将天下英杰放在眼中。
至于自己之图谋,李二陛下知不知道是一回事,敢不敢杀了自己,那又是另一回事。
不过往后必须夹紧尾巴,一丝一毫错误都不能犯,否则被揪住小辫子,绝对必死还凄惨……
马周面无表情,走在前头。
他自然明白李二陛下的顾虑,作为皇帝的宠臣,岂能不懂皇帝的心思?
所以他尽管百般不愿,却也没有极力诤谏。
他自视是个诤臣,但是与魏徵那般毫无顾忌的对李二陛下方位诤谏有所不同,他知道李二陛下的底线在哪里,也愿意在触及李二陛下这道底线的同时,予以妥协。
一国之君,自然要有一国之君的尊严,岂能任由臣子肆意诋毁攻歼?
身为臣子,自然有臣子的职责,勤于政务、尽心王事之余,亦不能毫无顾忌的践踏帝王之颜面。
否则君不君臣不臣,非是正道。
但是说到底,心里还是对于李二陛下这一次的妥协有所不满……
马周出了皇宫,走了几步,早有属下官吏牵过马来,他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看着李元景道“王爷但请回府便是,稍后下官会遣人将那几个疑犯送至府上。”
李元景笑呵呵的招招手,将自己的马车叫过来,看着马周说道“岂敢劳烦马府尹?今日之事,本王实在是迫不得已,得罪之处还望马府尹海涵。本王就与马府尹一道回京兆府衙门吧,将人领走,马府尹也清净。”
他现在一时片刻都不敢离开马周,这家伙虽然比魏徵温顺得多,却也是一个眼里不容沙子的,他接了陛下的圣旨是因为觉得这件事上要维护陛下的威仪,可一旦他认为即便是陛下的威仪亦不足以遮掩这件事的危害,绝对会毫不犹豫的将圣旨驳斥。
大唐就是能出这等奇葩的大臣,一身铁骨铮铮作响,只要认准了自己的道理,纵使皇权亦不能将其压垮!
你奈他何?
万一这马周回过头来偷着去审讯纥干承基等人,那自己哭都来不及……
马周没好气的看了李元景一眼,心说这位也不知道到底干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拼了老命的要护住那几个乞丐。
他的确有支开李元景,回去立马审讯一番那几个乞丐的心思,不过李元景寸步不离,他也没奈何。
两人回到京兆府衙门,马周道“下官带王爷前去牢狱,释放那几个乞丐。”
李元景笑道“今日本王如此急切,已然使得马府尹很是难做,心中着实羞愧,岂敢再让马府尹劳累?派官吏前去释放即可,万万不敢再劳烦马府尹。”
纥干承基原本是太子禁卫,亦算得上官场中人,保不齐马周是认得的,万一到时候当面戳穿“妻弟”的谎言,那可就让大家都下不了台。
马周无可无不可,哪里知道李元景的想法?
既然不需要他前去领人,自然也乐得轻松,便派遣了两个官吏带着李元景的亲信前去领人,未几,官吏返回,说是人已经释放。
李元景心中犹自不能安稳,想着回去赶紧将纥干承基远远的打发出去,最好今生今世不要回到长安城……
说了几句客气话,便起身告辞。
到底是皇室宗亲,马周不敢失了礼数,将其恭送到大门之外,看着对方上了马车远去,这才回返正堂,问道“赵国公可还在?”
官吏答道“您与荆王前脚刚走,赵国公后脚便即离开。”
这件事到了如此地步,马周心中着实不甘,可再是不甘,也不能违逆皇帝的意志。
他琢磨着既然李元景的人都释放了,再羁押着长孙无忌的人也没什么用,就算是审出一点什么,难道还能冲进荆王府再将那几个“乞丐”抓回来?
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哪怕李元景的这些个手下是在阴谋篡逆,都要放其一马,就此作罢也就算了,若是贼心不死,那就待到证据确凿,再予以雷霆一击。
马周进了值房,命人沏了一壶茶,喝了一盏,觉着还是卖给长孙无忌一个面子吧,便叫过来一个书吏,说道“在西市捉拿的犯人,尚有几个长孙家的子弟,刚刚赵国公前来讨要,本官予以拒绝,人情岂能凌驾于法度之上呢?不过陛下已然赦免了几个荆王府的人,再追究长孙家子弟,未免有些太过。故此,你且赶去牢狱,将那几个长孙家的子弟一并放了吧。”
那书吏一脸崇拜,放眼朝堂,敢当面拒绝长孙无忌的人,之后还让长孙无忌不能发作的人能有几个呢?
不过……
“府尹,牢狱之内没人了啊!”
马周一愣“怎么可能?”
那书吏忙道“下官之意,不是说牢狱之内无人,而是说自西市抓捕之人,已经尽数释放。”
马周大怒“谁敢私自释放京兆府牢狱的人犯,还有没有王法?”
那官吏一头雾水“可是……刚刚是府尹您亲自下令,命下官前去释放的人犯……”
马周又是一愣,奇道“本官让你释放荆王府的人,你为何连长孙家的人一起放了?”
那官吏亦是一脸懵然“荆王的亲信进了牢狱,便将那几个人一并带走,下官也不知谁是荆王府的人,谁是长孙家的人,咱们未经审讯,根本无从辨认,再说下官也着实没想到荆王府居然将长孙家的人带走……”
这事儿看似一场误会,但马周犹自觉得不对劲。
牢狱里一共就捉住那么几个人,结果长孙无忌和李元景前后脚齐齐前来要人,难不成……这李元景要的人,与长孙无忌要的人,其实都是这几个人?
这到底怎么回事?
荆王府的人如何与长孙家牵扯上关系?
马周觉得自己智商有些不够用,捋了半天,也捋不明白这其中的瓜葛……
索性不去管了。
荆王府的人也好,长孙家的人也罢,反正我都已经放了,从此与我无关。
至于是否长孙家的人被荆王府的人带走,就让李元景和长孙无忌去掰扯吧,你们一个两个的都面子大,咱远远的避开还不行么?
李元景一路火急火燎的赶回王府,到了书房,便命人将纥干承基等人带上来,他现在没心思追究纥干承基为何去招惹房俊,为何在西市闹事,甚至没心思去管纥干承基为何屠杀明德门的守城兵卒,只有一个心思——赶紧将这货远远的打发出去。
甚至于,琢磨着是否要彻底灭口,以绝后患……
未几,亲信将人带到书房。
尽管明白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但李元景依旧火冒三丈,人刚刚进来,他便拍着桌子愤怒的呵斥“汝等都是猪脑子么?嗯?难道不知此次任务牵扯深远、后果严重?干净利落的完成任务便是,为何去屠杀守城兵卒,又为何招惹房俊那厮,为何……呃?”
人一进来,李元景劈头盖脸的一顿狂喷,等到喷到半路,猛然惊醒,瞪大着眼珠子看着面前几个“乞丐”,手指头指着这几人的鼻子,惊骇问道“尔等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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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进来,李元景劈头盖脸的一顿狂喷,等喷到半路,猛然惊醒,瞪大着眼珠子看着面前几个“乞丐”,手指头指着这几人的鼻子,惊骇问道“尔等何人?”
几个“乞丐”默不作声。
李元景想想刚才自己说的话,恨不得抽出刀子将自己的舌头割下来,怎地什么话都乱说呢?
可他更想抽刀将自己那个亲信给宰了……
老子让你将纥干承基带回来,你特么这是给老子带回来什么人?
那亲信见到李元景杀人般的目光,急忙上前,指着其中一个“乞丐”,低声说道“王爷,您仔细看看,这位是谁……”
李元景抬起一脚便将其踹翻在地,怒骂道“老子管他是谁,纥干承基呢?你特么不将纥干承基带回来,带回来这几个人有什么用?老子告诉你,若是纥干承基出了任何差错,老子扒了你的皮!”
他整颗心都快碎了。
不顾一切的跑去李二陛下豪赌一番,几乎压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可是到头来纥干承基不知道去了哪儿,给他弄来这么几个人。若是纥干承基落到马周手里,这就算是东皇太一来了,也救不了他。
那亲信抱着头大声求饶“王爷,王爷您好生看看,这人您认得啊!”
李元景脚下不停,大骂“老子只要纥干承基!这几个人……嗯,嗯?”
踹着踹着,他抬头一看,便正好与刚刚亲信指着的那“乞丐”目光相对,看着这一张虽然落魄憔悴,却又无比熟悉的脸,下意识的便停止了脚踹的动作,下巴都快要惊掉了,指着那“乞丐”,吃吃道“你你你……你怎地在此地?”
那人微微一笑,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却依旧难掩其风采,一揖及地,恭声道“见过荆王殿下。”
李元景瞪大眼珠子,惊诧道“长孙冲,你不要命啦,还敢回长安?”
那人笑道“在下生于长安,长于长安,即便是死,亦要埋骨于此,岂能不回来呢?”
李元景阴沉着脸,他猜不透这其中到底是何缘故,明明应该是纥干承基,怎地变成了长孙冲?
长孙无忌那个老狐狸也当真阴险,没有动用自己手底下一兵一卒,完美的避开了李二陛下的耳目,却指使早已销声匿迹的长孙冲去华亭镇对付房俊,还真是出人意料。
纥干承基那个混蛋也是个白痴,自己早已算准了长孙家会在江南对房俊动手,更通过董家密谍予以协助,却依旧让长孙冲等人活着回到了长安。
只是不知这发生在背后的整件事,长孙冲到底知道多少……
李元景心中惊疑不定,看了看长孙冲,沉声道“汝乃大唐之侵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不过本王到底与令尊有几分交情,不愿手刃于你,且将你绑缚陛下面前,汝之生死,皆有陛下定夺,莫要怪我。”
不管纥干承基去了哪里,他绝对不敢将长孙冲留在府上。
且不说长孙冲乃是谋逆钦犯,单单盗取震天雷这件事情上,长孙冲便是参与者,不将他推出去,谁来给丢失的震天雷顶缸?
长孙冲整理了一下乱发,明明邋遢肮脏、身处绝境,却予人淡然自若之风采,闻言不紧不慢道“殿下何至于此呢?若是将吾交予陛下,三木之下,吾恐难抵挡,难道您就不怕吾道出您于江南所行悖逆之事?”
李元景心里“咯噔”一下,却兀自强撑着“吾乃大唐亲王,陛下手足,单凭你一面之词,谁会相信?”
长孙冲好整以暇,淡笑道“若您不是大唐亲王,不是陛下手足,或许当真没人相信在下的话。可是您以为,有没有证据很重要么?陛下只要认定你有悖逆之心,那就足够了。”
开玩笑,皇帝对于觊觎皇位之敌人,想要杀之何曾需要证据?
仅仅一个“莫须有”,那就足够了!
李元景手足冰冷……
纥干承基被审讯之后供出自己,长孙冲指认自己,两种情况所导致的后果绝不会有任何不同,自己必死无疑!
哪怕是皇帝再顾及他的名声,当事情的真相浮出水面之后,亦不可能容忍。
想到这里,他眼目之中凶光大盛。
长孙冲依旧站在那里,没有一丝一毫窘迫惶恐之色,反而淡笑道“怎么,殿下想要杀人灭口。”
李元景不吭声,但是眼中杀气越来越烈。
本就是一个亡命天涯的朝廷侵犯,又顶着纥干承基的名头被自己从京兆府牢狱之中带回来,就算是将其杀了灭口,亦是人不知鬼不觉,毫无后顾之忧。
长孙冲却对李元景泄露出来的杀气不屑一顾,玩味的看着这位亲王殿下,轻声道“在下一入城,便以将信物遣人送给家父,眼下只怕家父业已抵达京兆府,跟马周要人。您若是在这里将在下灭口,时候家父跟您要人的时候,不知您打算如何搪塞推脱?”
李元景顿时气势就泄了大半截儿……
人名有起错的,但是外号没有叫错的,长孙无忌“阴人”之名朝野尽知,这些年倒在长孙无忌阴谋诡计之下的大臣数之不尽,当面笑嘻嘻,背后下死手,这是长孙无忌一贯以来的作风。
若是知晓儿子入了荆王府便踪影无,李元景几乎可以想象长孙无忌接踵而来的报复。
李二陛下或许还顾忌着“千古一帝”的名声,非是证据确凿不愿意对自家兄弟下死手,长孙无忌却不管这些,没有证据也会弄出点证据,然后将他悖逆之举弄得天下皆知,逼着李二陛下干掉他……
只要想想长孙无忌阴仄仄的笑容,以及歹毒阴狠的手段,李元景连一根汗毛也不敢动长孙冲。
就在此时,门外有内侍前来禀告“王爷,赵国公门外求见。”
说曹操,曹操到,长孙无忌居然亲自出马……
李元景默然不语,只是看着长孙冲,心中权衡许久,难以取舍。
长孙冲似乎读懂了李元景的心思,微微躬身,低声道“在下戴罪之人,不知明日之生死,唯求得脱樊笼,逍遥自在,安享余生。今日之事,在下转眼即忘,自今而后,再也不会想起,况且明日一早,在下就将出城亡命天涯,此后余生,怕是再无回返长安之机会,长安城里的恩怨种种,早已如朝露一般消散,殿下但可安心便是。”
李元景长叹一声。
他想要杀掉长孙冲,这是一个巨大的隐患,不将其除之而后快,日后岂能安寝?
但他更忌惮长孙无忌,一旦与长孙无忌结下杀子之仇,面对随即而来的疯狂报复,实在是没有信心能够抵挡得住……
眼下能做的,也就唯有权且相信长孙冲一回。
李元景缓缓颔首,道“还望大郎记得之日之言语,另外,本王也指天立誓,有朝一日若有机会,定会洗刷大郎之冤屈,为你昭雪正名,使你有重返长安之机会。”
不管长孙冲信不信,话先说到这里,能稳住他自然最好,稳不住,也不靡费什么。
至于羁押长孙冲做人质这等做法,李元景是万万不会做的,长孙无忌不仅“阴”,而且“狠”,一旦知晓自己试图将长孙冲作为人质以胁迫长孙家,说不得长孙无忌立马壮士断腕。
反正这个曾经被视为长孙家荣耀的嫡长子如今依然人不人、鬼不鬼,有家不得归,岂能再因他使得家族遭受胁迫?
长孙冲笑了笑,不以为然,道“既是如此,在下就等候殿下的佳音了……既然家父已经前来,那在下就不逗留了,此番多谢殿下仗义援手,在下铭记在心,就此别过。”
李元景本想着剪一剪长孙无忌的,毕竟到了自己门口,岂有不见之理?
但是听长孙冲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还是不见为好。
毕竟自己使坏在先,趁着长孙家陷害房俊之机会,试图玩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结果自己去京兆府牢狱捞自己人,反而将长孙冲给捞了出来。
这若是跟长孙无忌见了面,那得有多尴尬……
李元景到底不算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有野心有贪欲,却少了那一份面厚心黑唾面自干,就觉得此刻若是能够避免这种尴尬,实在是最好不过。
。
赵国公府。
自从家主返回之后,家中所有家仆侍卫尽皆出动,严守各处门禁,不准任何人出入,如临大敌一般。
下人们来回走动都蹑手蹑脚,气氛充满了一股萧杀的意味。
书房之内,长孙无忌坐在椅子上,低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泣不成声的长子,捏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背已然青筋暴突。
这两年已然愈发显得浑浊的眼眸之中,盈满了水气。
昔日玉树临风、丰神如玉的长孙大郎,曾惹得长安城中贵妇少女竞相爱慕,与陛下之嫡长女恩爱和满,不知多少人就连做梦都想如他一般,成为人人艳羡的人生赢家。
然而现在,蓬乱肮脏已然不足以形容,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憔悴与绝望,令长孙无忌这样的铁石心肠亦忍不住潸然泪下。
原本叱责其不该返回长安的话语涌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只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纵然他长孙无忌曾经权倾朝野,纵然他身后的关陇贵族曾是这个帝国的支柱,然而造化弄人,时至今日,他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最钟爱的嫡长子亡命天涯,人不人鬼不鬼有家不能归。
也不知发出今日的第几声叹息,这才说道“行啦,起来吧。”
长孙冲却依旧长跪不起,顿首饮泣道“孩儿不孝,未能侍奉父亲膝下,还要父亲为吾之安危担惊受怕,实在百死莫赎其罪。”
乌鸦反哺、羔羊跪乳,一个人哪怕再是穷凶极恶,难不成还比不上畜生感激哺育之恩?
长孙无忌抬起头,望着祥云纹饰的房梁,将眼中泪水生生憋了回去,这才说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眼下区区挫折,不应怀恨抱怨,而要将其当作上天对你的磨砺。好男儿心如钢铁,诸般业障压身,亦要屹立不倒,如此方为吾长孙家之男儿!这般哭哭啼啼,是要让长孙家列祖列宗为你蒙羞么?”
长孙冲不敢再哭,起身垂着头,泪水却依旧抑制不住的流淌。
谁也不知道这两年他吃过怎样的苦,受过怎样的罪,看似在高句丽得到渊盖苏文的重用,但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高句丽人也懂,哪里会对他真正推心置腹?那种寄人篱下时刻担忧生命难保的日子,简直不足以与外人道。
此刻回到长安,站在父亲面前,所有在外人面前伪装出来的坚强都瞬间崩溃,内心的情感不受控制的宣泄而出……
长孙无忌招招手,让长孙冲坐在自己下首,父子相对,温言问道“事情到底怎么回事,因何会被捉入京兆府牢狱,又因何被李元景带走?”
长孙冲平缓一下情绪,这才说道“孩儿收到父亲的信函,便即向渊盖苏文借了武者死士连夜乘船前往华亭镇。原本一切顺利,孩儿收买了华亭镇一个巡夜的兵卒,趁着雨夜潜入储存震天雷的仓库,偷走一部分,炸毁一部分,然后撤回船上,却不料遭到伏击,手下死伤惨重……”
便将经过详细道出。
最后,他才说道“……入城之时,也不知怎么回事,那些守城兵卒见到吾等尽皆乞丐打扮,忽然就严加盘查,孩儿无奈,只得逃脱,那些兵卒居然穷追不舍,孩儿无法脱身,只能命令死士奋力抵挡,自己则寻到吾家商队,出示信物,潜入城中。谁料到进了西市,忽然就有房俊的人跳出来,二话不说,冲上来就要拿人,便又起了冲突,虽然仗着货栈的武士和脚夫将其逼退,但是转眼就叫来京兆府的巡捕差役,甚至连马周都亲自出动,便被捉入大牢,再接着,便是李元景前来,错将孩儿当作他的手下,给捞了出去……”
过程之曲折,处处阴差阳错不可思议。
然而长孙无忌没心思嗟叹儿子时运不济,处处倒霉,而是盯着长孙冲问道“你是说,李元景将你等当作他的人,所以不顾一切的予以救援,这才得以出了京兆府牢狱?”
这与他之前的猜想几乎不谋而合,若当真如此,那么其中之意味,可就骇人听闻了!
果然,长孙冲点头道“却是如此,而且孩儿与李元景当面说话,可以肯定那些在长江之上偷袭的人马,就是李元景的人!”
长孙无忌捋着胡须,沉吟道“亦即是说,那些得而复失的震天雷,极有可能就在李元景手中?”
长孙冲肯定道“没错!”
长孙无忌感叹道“这位荆王殿下,欲行悖逆之事啊!”
他让长孙冲去盗取震天雷,是为了陷害房俊,并非是将其敬献给渊盖苏文以便提升长孙冲在高句丽的地位,在长孙无忌看来,无论高句丽是坚壁清野亦或是修筑长城抵御大唐进攻,都只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只要李二陛下御驾亲征,百万大军进入辽东,平灭高句丽只在弹指之间,绝对不会有任何意外。
历史上以少胜多的战例数之不尽,但是何曾有过鸡蛋将石头撞碎的例子?
高句丽就是那一只鸡蛋,在坚若磐石的大唐铁骑面前,出了粉身碎骨,断然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更何况眼下的大唐军队装备了不少火器,连薛延陀那等横行漠北的霸主都折戟沉沙顷刻之间覆亡,何况区区一个高句丽?
雷霆扫穴、风卷残云,亦不足以形容将来东征之形势。
所以高句丽只是长孙冲暂时栖身之所,绝非长久之计……
然而身为大唐亲王的李元景,他要震天雷干嘛?
答案显而易见……
长孙无忌又问道“此事,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长孙冲微微垂首,默不吭声。
长孙无忌就又是叹了口气,儿子心中对陛下满是怨怼呀……
不过想想,亦能理解。
原本有着无限美好之前程,朝堂上下人人盛赞,结果却处处被房俊压制,年轻人火气大自然压抑不住,有所嫉妒,甚至有所争斗,自是难免。但是房俊那厮一飞冲天,已然不是谁想打压都得压得住,儿子心中愤懑失落,亦是情有可原。
但是先传出房俊与长乐之暧昧,继而长乐与儿子和离,如此巨变哪个男人受得了?
眼下打压房俊已不可能,待到太子登基,房俊作为其左右手,自然愈发水涨船高。
想要彻底压住房俊,那就只能打击太子,扶持另一位皇子夺得储君之位,凭借从龙之功才能稳稳的压在房俊头上。
这一切,长孙冲做的都没错。
若说有错,错就错在他失败了……
至于陷害太子瘸了腿,长孙无忌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你害得我儿子无法人道、断后无嗣,只是瘸了一条腿算得了什么?
但是这一切,并不代表长孙无忌就希望李元景谋朝篡位成功。
他对李二陛下有怨气,却决没有恨。
当年并肩作战携手共赴生死的情谊,绝非说说而已,若非那些情分仍在,李二陛下又岂能容忍他长孙无忌一而再的挑拨“争储”?哪怕长孙冲意图谋反,也只是发了一道圣旨便草草了事,不闻不问。
既没有追究长孙家的责任,更没有发下海捕公文命令天下各州府县刮地三尺的予以追捕,这就是明摆着给长孙冲一条活路。
换了任何一个皇帝,哪个能做到这种地步?
至于打压门阀,那是为了巩固皇权的必要手段,门阀不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联合起来对抗皇权么?这是利益之争,亦是君子之争,谁胜谁负,无所怨尤。
所以太子可以换,可以扶持魏王甚至是晋王登上储君之位,但是皇帝之位,必须稳如泰山。
这是长孙无忌的底线。
长孙冲最是了解父亲的心思,故而沉默良久,这才抬起头,说道“陛下恩义,孩儿岂能不知?总归是孩儿做错事,陛下能够任由孩儿流亡天涯,这已然是无上之恩典。不过李元景之事,依孩儿之见,不宜现在就揭破,或许可以有渔利之机会。”
长孙无忌眼睛眯了一下。
渔利?
这倒是个好主意……
。
对于长孙冲对李元景的判断,长孙无忌表示赞同。
李元景此人才智兼备,可以说是少有的人才,若是放在寻常的世家门阀,足以胜任六部主官。只可惜性格有些软弱,遇事瞻前顾后,未免欠缺魄力,非是成就大事之英才。
所以李元景绝对不会去皇帝面前,告发长孙冲潜回长安之事。
他即害怕由此泄露出华亭镇之事,使得李二陛下升起杀心,又怕长孙冲一旦没有好下场,长孙无忌的疯狂报复。
色厉胆薄,好谋无断,此人不足虑也。
至于李元景所言会为长孙冲争取免罪,听听也就行了……
双方之间很神奇的取得了短暂的妥协,李元景不敢举报长孙冲,长孙家愿意看着李元景折腾,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长孙无忌自然担忧长子的未来,身为长孙家的长子嫡孙,纵然往后不可能执掌家业,却也不能客居异乡、流亡天涯吧?
长孙无忌吩咐道“去客房洗漱一番,换一套干净衣衫,为父带你去见一个人,然后便即刻离开长安,为父亦要入宫请罪。”
不要奢望长孙冲潜回长安之事能够瞒得过李二陛下,“百骑司”绝不是吃干饭的。
有些事,李二陛下看在眼里,却浑不在意。
这是一位真正有心胸的帝王,莫要被“杀兄弑弟逼父退位”给唬到,就认为李二陛下心黑手狠六亲不认,事实上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他能够容忍任何人、任何事,远比历史之上所有帝王都要宽厚。
当然,龙有逆鳞,一旦触及到他的底线,所激发出的凶残暴戾是所有帝王所必备的残忍冷酷……
而有些事,李二陛下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不闻不问,却冷眼旁观。
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在乎名声的皇帝,他愿意等待那些心怀叵测、有悖逆之心的臣子自己主动跳出来,然后再以雷霆万钧之势予以镇压,自始至终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不肯让自己的名誉沾染一丝半点的瑕疵。
所以千万不要以为有什么事情能够瞒得过这位心明眼亮的皇帝,那是真正的明察秋毫、烛照万里。
你有事瞒着他,他认为你心怀悖逆,虽然不言语,却给你记在小本本上,等着有朝一日一起算帐。
你毫不避讳的直言,他认为你虽然有错但忠心可鉴,大手一挥不予计较。
侍候了李二陛下这么多年,长孙无忌对于李二陛下的性情自然无比了解,所以哪怕他一直以来与皇帝对着干,极力维护世家门阀的利益,却都将一切放在明面上。
我为的是家族的利益,但坚决拥护皇帝陛下的领导……
这就是政治路线的正确。
只要这个立场不变,那么无论最后到了何种境地,长孙一门都会得以善终,并且福泽后代。
该交代的一定要交代清楚,自己爱子心切,不忍长子惨死,所以罔顾国法,要打要罚您随意……这般光明磊落,李二陛下反倒释然,不会斤斤计较,毕竟是人之常情;若是藏着掖着,被李二陛下事后察觉,那才是大大的不妙。
不过在此之前,长孙无忌还想要向某人要一个承诺。
一个抹去长孙冲所有罪名,准许他返回大唐的承诺……
神龙殿。
李元景离去良久,李二陛下依旧坐在书案之后,沉吟不语。
李君羡束手立于一旁,见到陛下迟迟不言不语,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是否需要末将派人暗中监视一下荆王殿下?刚刚荆王所言,末将总觉得有些不尽不实,或许其中另有隐情。”
李二陛下手指在书案之上轻轻敲击,发出“扣扣”的轻响,良久,才忽而一笑,摇头道“不必。荆王既然这么说,朕就相信他,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兄弟自然要一条心才好。你现在派人去监视着,万一发现荆王所言皆是谎话,并且当真另有隐情,岂不是逼着朕去追究荆王的欺君之罪?”
“末将不敢!”
李君羡吓了一跳,可不带这么坑人的!
离间皇室手足之情?
剁了脑袋都不冤啊……
李二陛下道“说说而已,何必当真?”
李君羡一头汗“……”
您是皇帝啊,君无戏言您没听过?你这“说说而已”的一句话,搞不好我的小命就没了……
李二陛下没在意李君羡的怨念,道“此事到此为止,万勿派人监视荆王,甚至是这件事都放下来,不要掺和了。”
李君羡领命“末将遵旨!”
李二陛下轻轻挥手,道“行了,你暂且下去吧。”
“喏!”
李君羡提着的心放下,轻手轻脚的离开。
殿内只剩下李二陛下一人,他坐在书案之后,一双眼微微眯起,神情沉肃,不见息怒。
良久,他才站起身,缓缓来到窗口,将半开着的窗户整个推开,入目是花园之中翠绿的花树、娇艳的花朵,有鸟雀啾啾,飞舞盘旋与花树之上。
自古天家无亲情啊!
面对着天下至尊的权力,谁能无动于衷呢?
得到时,要不惜一切巩固自己的皇权,哪怕是兄弟阋墙、父子反目。
得不到时,更要抓住一切机会逆而篡取,哪怕是杀兄弑弟、逼父退位。
这就是天家,权力之斗争伴随着血腥与杀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世世代代,永无休止。
虽然不明白李元景到底在背后做了什么,但是只看他痛哭流涕苦苦哀求的模样,便知道那个被京兆府关入牢狱的所谓的“妻弟”,必然是受其指使干了一件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导致李元景宁愿冒着惹自己生疑的风险,亦要将人捞出去。
这就是在赌他李二不愿再次将双手染满兄弟的鲜血,堵他李二好大喜功、自珍羽毛,不愿意再一次背负“杀兄弑弟”的罪名。
李二陛下将一切都看得透彻,但是他也承认,李元景赌对了。
区区跳梁小丑一般的行径,便是纵容你下去,又能掀起什么样的风浪呢?
既然你赌我会站在一旁看着你一步一步的走下去,等到关键时刻才会雷霆一击拨乱反正,那么我就遂了你的心愿,成你。
这煌煌大唐,是他李二的天下,他就是这个国度里至高无上的君王,所有众生蝼蚁,都要在他脚下臣服。今日纵容于你,亦是给你一个悬崖勒马的机会,若是改弦更张重归正路,那么现在的所有错误都可以原谅,因为正如李元景所猜测,他不愿双手再一次沾满兄弟的鲜血;可若是执迷不悟一意孤行,那么李二会让那些乱臣贼子明白,有些事情所要付出的代价,是他们绝对无法去承受……
李二陛下诸多皇子公主当中,谁是他最钟爱的子女呢?
但凡熟悉皇室的人,都知道答案必然是晋王殿下、晋阳公主与衡山公主……
这三位嫡出的皇子公主,本身聪明伶俐乖巧懂事自然惹得皇帝喜爱,但更重要的是文德皇后殡天之时,曾握着李二陛下的手,哀求他要好生照顾这几个幼年的孩子。
李二陛下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尤其是对于爱妻,所以他做到了。
他将这三个年幼的孩子接到自己的宫里,亲自抚养、教导,就像是寻常人家那样父子两代人住在一起,朝夕相对,极尽和蔼。
然而现在谁若是再问一问谁是李二陛下诸子之中最惨的那一个,毫无疑问,所有人都知道是晋王李治……
一场因为争储而引发的动荡,结局是长孙无忌被皇帝疏远,晋王李治被皇帝圈禁。
就在自己的王府之中,青葱年岁的晋王殿下便不得不困守高墙画地为牢,虽然一应供给部照旧,不曾有一丝半点的苛刻与怠慢,然则不准踏出府门一步的惩罚,对于这样一个生性灵动的少年来说,比任何惩罚都要来得严重。
此刻,刚刚满了十六岁的晋王李治就如同一个将要致仕的老者那般,四肢放松的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略显呆滞的目光透过头顶一株槐树的枝叶,看着天空上肆意翱翔的鹰隼。
不言不语,一动不动。
恍如时光静止,心如止水……
。
不远处的宫阙门口,晋王妃一身绛色宫装站在汉白玉台阶上,身形婀娜容颜秀美,清澈的眸子望着大槐树下摇椅上的那个身影,早已盈满了水气。
将左右跟随的侍女斥退,轻移莲步上前,走到摇椅一旁蹲下身去,青春曼妙的身体弯出一道盈润的弧线,握住晋王李治的手掌,贴在自己光洁如玉的脸蛋儿上,轻轻婆娑着……
她亦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未曾经历太多人生浮沉,又哪里有更多的言语与体悟,去劝慰自己的丈夫呢?
然而看着这个英俊高贵的男人在自己的面前郁郁寡欢、意志消沉,心中宛如刀割一般疼痛。
她只能用这样的亲昵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爱慕和担忧……
感受到手掌新传来的滑腻和温热,李治这才将目光从辽阔的天空收回,微微转头,便见到妻子秀美的侧脸,以及剪水一般的眼眸。
还有那缓缓流出的泪水……
手指肚轻轻拭去挂在娇嫩肌肤上的泪水,李治轻笑道:“你已为人母,自当坚强,何以依旧这般多愁善感,柔嫩娇弱?”
晋王妃吸了吸景致的琼鼻,柔声道:“臣妾才不娇弱呢!臣妾愿意与殿下一起,哪怕天塌地陷,哪怕黄河倒卷,亦携手并肩,不离不弃!”
李治爱怜的婆娑着她的脸蛋儿,轻声道:“说的什么浑话,还天塌地陷、河水倒卷……本王乃是皇子,天潢贵胄,你嫁给我,这一生一世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好似要上阵杀敌一般悲壮,真是个傻丫头。”
晋王妃不依,道:“臣妾才不是傻丫头!臣妾知道殿下心里委屈,更知道殿下的凄苦,明日臣妾便入宫,哪怕是跪在太极殿外,亦要求得父皇恩典,赦免殿下的圈禁之罪!这些事情分明都是赵国公弄出来,何以他如今好生生的逍遥快活,却要殿下承受这等孤苦之刑罚?父皇不公平!”
太原王氏源远流长,历朝历代人杰层出不穷,即便是一介女子,亦有一种低敛沉稳之中透露出来的昂藏之气,巾帼不让须眉。
然而李治的笑容却淡了下来,缓缓抽回手,说道:“父皇烛照万里、千古圣君,其实汝可以随意诋毁?这等话语以后万万不可再说。”
“我……”
晋王妃心中一颤,知道自己说错话,正欲解释,忽听身后脚步响动,回头看去,却是一个内侍快步跑来,神情略显振奋,高声道:“殿下,赵国公前来拜访,正于门外求见!”
晋王李治面色瞬间阴沉,盯着这内侍一声不吭。
晋王妃却柳眉一轩,不悦道:“他还嫌害得殿下不够么?出去回话,就说殿下身体不适,不便会客。”
以往,她将长孙无忌当作能够辅佐晋王登上帝位的霍子孟,对其殷殷期盼,视作晋王之肱骨。然而在晋王被陛下圈禁之后,晋王妃顿时将所有委屈、怨愤,尽皆倾泻到长孙无忌身上。
若非长孙无忌办事不利牵累晋王,深受陛下宠爱的晋王又何以会被圈禁?
李治扫了她一眼,沉声道:“赵国公乃本王之舅父,血脉相连,焉能不见?传出去怕是又要多一个薄情寡义、不孝长辈之罪名。”
晋王妃唯唯诺诺,不敢应声。
李治这才看向那内侍,淡然道:“出去传话,请赵国公入府相见,而后你便去九嵕山昭陵,为母后打扫神道、侍奉松柏吧。”
那内侍先是一愣,旋即“噗通”跪地,哭泣哀求道:“殿下,饶了奴才吧!”
李治神情坚定:“出去!”
身为晋王府的家奴内侍,却对赵国公登门拜访报以喜悦和殷望,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些人心中不安于现状,甚至存有怨尤,一旦这种心思生根发芽,极有可能会背着他作出某些自以为有利于他晋王的事情。
将他推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这等人,不懂隐忍、不知进退,如何能够留下身边?
那内侍再不敢多言,脚步沉重的离去。
……
就在大槐树不远处的一座凉亭之中,李治亲自烧水沏茶,招待长孙无忌父子。
亭外是一方池塘,夏日炎炎,池塘中荷花茂盛,荷叶首尾相连层层叠叠,遮住了大半个水面,微风拂过,叶片颤巍巍摇动,池水荡漾着一圈一圈的涟漪,时有锦鲤畅游其中,摇头摆尾。
风过凉亭,暑气顿消。
李治提着黑陶茶壶,将清澈翠绿的茶水注入两个黑陶茶盏之中,而后将茶盏分别推到长孙无忌和长孙冲面前,笑道:“今日闲坐品茗,忽然发觉似黑陶这等简陋之茶具,方能使得茶叶之真味愈发呈现,以往只知一味崇尚奢华,却哪里识得这等真谛?”
长孙冲连忙道谢。
长孙无忌愣了愣,抬手拈起茶盏,略作沉吟,这才浅浅的呷了一口。
茶水滚烫,入腹之后却没有多少燥热之感,唇齿之间残留的回甘使得浑身上下有一种通透之感,似乎这茶水就应当在盛夏之时饮用。
李治则对着长孙冲微笑道:“久已不见兄长,还以为今生今世再也无缘碰面,却不想今日兄长居然登门,本王深感欣慰。”
对于长孙冲出现于此,李治很是意外。
不过仔细一想,也就释然,父皇既然连一张海捕公文都不愿颁布,自然是存着留长孙冲一命的心思,既然如此,只要长孙冲不要在大唐境内大摇大摆的四处招摇,大抵也没人会去寻他的晦气,非得将其行踪举报给父皇,明正典刑。
长孙冲苦涩一笑:“戴罪之人,苟延残喘,本不该污了殿下之门楣,可吾等毕竟是表兄弟,不得不冒昧前来,有一事相求。”
李治奇道:“不知兄长有何难处?不过非是本王不愿相助,本王眼下之情形,兄长也可见到,被父皇圈禁于这府邸之中,虽然一应俱全,却终究没了自由,怕是有心无力。”
我一个被圈禁的亲王,能够坐在这里和你们父子喝喝茶,这已经是父皇莫大的恩赐了,其余的权力半点也无,哪里能帮得上长孙冲?
再说这天底下若是连你爹长孙无忌都办不了的事情,除去父皇之外,谁还能办得了?
长孙冲却闭口不言。
李治便看向长孙无忌,看看这父子两个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长孙无忌放下茶杯,温言问道:“殿下最近可好?”
李治想了想,道:“不好。”
长孙无忌:“……”
现在的年轻人怎地都不按套路来,说话噎死人,还能不能愉快的聊天?
李治叹了口气,指了指花园掩映之中的亭台楼阁飞檐斗拱,颓然说道:“长安太热,尤其是一到三伏天,就好似一个巨大的火炉一般,固然有冰块供应,可哪里及得上凉风习习、细雨绵绵?所以本王打算向父皇求情,准许本王前往骊山的别苑居住,反正都是圈禁,在哪里圈着还不是一样?只是却被父皇给拒绝了……”
长孙无忌不知说什么好。
殿下,您这可是圈禁呐,自古以来都是皇室之中比废黜爵位更为严重的惩罚,差一步便是除名玉碟、废为庶民了,您这心是有多大,居然还因为天热请求皇帝将你的圈禁之地换一换……
不过这话语之中的意味,长孙无忌自然听得出一二。
不仅他听得出,长孙冲也听得出。
长孙冲闻言,接口说道:“殿下乃是陛下皇子,天潢贵胄,天资绝顶乃当世豪杰,岂能甘愿一生圈禁于此,壮志消沉,随波逐流?”
李治奇道:“本王自然不愿一生圈禁于此!”
长孙冲刚刚面色一喜,听闻李治续道:“……所以本王请求父皇,换一个地方圈禁啊!圈禁什么的,本王无所谓,但是这天气太热着实受不了……”
长孙冲:“……”
场面一度很是尴尬,聊着聊着把话给聊僵了,岂能不尴尬?
李治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便笑着给父子两人斟茶,道:“舅父与兄长今日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长孙无忌看着李治清澈明亮的眼睛,沉声道:“殿下当真就打算消磨于此,一腔抱负尽付东流?”
言辞神情之间,满是蛊惑。
李治沉吟不语。
心中却恨不得将长孙无忌捅上几刀,本王已经被你给害成这样了,你还不肯罢休,难不成非得本王被父皇砍了脑袋,你才能死心?
父皇的儿子多得是,你别揪着本王一个人往死里祸害呀!
长孙无忌看着李治清澈明亮的眼睛,沉声道:“殿下当真就打算消磨于此,一腔壮志尽付东流?”
李治哑然。
缓缓拈起茶盏呷了一口茶水,在口中慢慢品味着回甘,良久,才嗟叹一声,道:“舅父何必如此执着?吾与太子一母同胞,您是吾之舅父,亦是太子之舅父,何妨忠心辅佐,宜家宜国?亦能延续舅父与父皇风雨同舟之情谊,百世之后,必然成为佳话。”
长孙无忌不答,微微直起腰,两只眼睛炯炯的盯着李治,一字字道:“殿下,当真甘心?”
李治笑了起来,反倒安慰长孙无忌:“舅父,时也命也,天生吾李治非为嫡长,如之奈何?太子对吾手足情深,颇多照顾,吾自当尽心辅佐太子,继承父皇的宏图伟业,缔造大唐百年盛世!舅父无需再说,何去何从,吾心中自知。”
盛夏午后的凉亭凉风习习,池塘边柳树上有蝉嘶鸣。
凉亭内一片静谧。
长孙无忌定定的瞅了李治良久,方才起身,躬身施礼道:“是老臣唐突了,殿下宅心仁厚、品德高尚,老臣多有不如也。打扰殿下良久,这就告辞了。”
言罢,起身离开凉亭。
长孙冲急忙起身相随。
李治亦站起身,挽留道:“舅父何必如此?吾与舅父乃是至亲,自然明白舅父之厚爱,只可惜吾胸无大志,亦不愿违心行事,故而只能辜负舅父了。不过舅父已然多日未曾光临吾这府邸,不妨留下用过晚膳,吾亦好向舅父多多请益。”
长孙无忌口中道:“人各有志,殿下心胸疏朗,老臣自当为殿下高兴,只是老臣年事已高,哪里敢当殿下之‘请益’?今日有些乏了,日后再来与殿下饮茶谈心吧。”
脚下不停,向着外头走去。
长孙冲自然亦步亦趋,只是走到花园门口,回头瞄了一眼,只见晋王李治正负手立于凉亭前的石阶上,风吹衣袂,却是看不清脸容神色……
……
出了府门,登上马车,长孙冲回首望了一眼晋王府的门阙,说道:“晋王殿下聪慧伶俐,奈何胸无大志、略逊气魄,非是成就大事之人选。”
“哼!”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道:“胸无大志?千万被别晋王人畜无害的外表所欺骗,为父看着晋王殿下长大,这位虽然平素兄友弟恭、温和谦逊,实则对于他那些兄长却颇多不屑。他虽然拒绝了为父,但是为父从他眼中看得见滔天的野心,以及坚韧的意志,他只是在等,等待一个似乎永远都不会有的可能,只要机会来临,风云搅动,便是他金鳞化龙之时!”
长孙冲呆了一呆,没料到父亲居然如此看重晋王。
他自幼便对父亲颇多崇拜,因为父亲所有的绸缪最终都无比正确,从未出错。
既然父亲说晋王是“潜龙在渊”,那么就一定是!
“只是可惜啊,殿下未能领受父亲的暗示也就罢了,若是能够得到殿下的承诺,他日功成之时赦免孩儿之罪……”
今日前来本就是想要跟李治要一个承诺,若是这位异日登临大宝,长孙家出人出力,能够赦免他的悖逆之罪。
若李治不能成事也就罢了,既然父亲如此看好李治,却未能得到他的承诺,岂非白来一趟……
长孙无忌捋着胡须,脸容深沉:“有些事情,大家你知我知,心知肚明即可,何必非得要宣之于口?为父已然将自己的意愿表述清楚,只要时机来临,只要晋王有争储之意,那么长孙家便会全力以赴予以支持。不成功自然一些休提,若是成功,长孙家的利益自然要有所述求。不然,你以为为父今日带你前来的意图是什么?”
长孙冲这才明白父亲的用意。
根本用不着说什么承诺的话语,只是带着长孙冲前来,用以自然彰显无遗。
只是……
“晋王固然聪慧,但是到底年幼,若是他不明白父亲的隐意,岂非白费心机?”
“那你可当真是小瞧了晋王殿下,论心机之深沉,陛下诸子当中,无出晋王之右者!这等浅显之用意,晋王岂会看不出?你看他并未纠结于你因何出现在长安,甚至来到这晋王府,就应当明白人家已经明白了这其中的意味。”
……
听着长孙无忌的剖析,长孙冲产生了一种自卑感。
一直以来,他都对自己的智商无比自信,即便是走到如今这等田地,也只是认为“时不我与”,时势如此,非他之错。
但是现在那个一贯在印象之中腼腆友善、人畜无害的晋王殿下被父亲说得如此厉害,实在是令他大受打击……
难道以吾之能,当真玩不转这名利场?
长孙冲陷入深深的困扰。
晋王府。
李治望着长孙父子联袂走出府门,笑着对走到身边的晋王妃道:“舅父老了,昔日仗剑策骑随同父皇奋战厮杀的无双谋士,如今就连说话都吞吞吐吐,可见魄力早已不复当年之盛。老骥伏枥,英雄迟暮,奈何,奈何!”
晋王妃娇小的身姿站在晋王一侧,宛若小鸟依人,闻言温婉道:“赵国公昔日的确是无双国士,只可惜如今渐被父皇疏远,关陇又遭受父皇打压,即便是房俊这等后起之秀,声势都已经渐渐盖过他去,更何况岑文本、马周那些个当朝重臣?长孙家的荣耀已然逐渐消散,赵国公不过是在为了家族而奋力一搏而已,事成事败,听天由命,殿下岂可将自己万金之躯托付于这等虚无缥缈的志气之上?”
言辞切切,听上去理所当然。
然而李治却不置可否……
他含笑看着自己的王妃,那一张青春秀美的脸容令人望之便心生欲念,恨不得立即将其放置于卧榻之上狠狠鞑伐,他深知这一袭端庄宫裙之下的**是如何的引人入胜、食髓知味,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语,却冰冷不含一丝情感。
“女人家关注好后宅之事即可,母后当年与父皇相敬如宾,深受满朝文武爱戴,却从不曾在父皇面前直言朝政是非,所作所为,更多只是委婉的劝谏。这世上男尊女卑、四季有序,牝鸡司晨,祸之根源!”
看着王妃渐渐苍白的脸色,李治心中软了一下,旋即一叹,道:“回去告诉你家中那些个长辈,安分守己一些最好,若是试图通过某些手段操控本王……纵然本王尚在圈禁之中,照样可以令你家中那些老而不死之辈悔恨终生!”
晋王妃惊骇欲绝,敛裾跪倒在亭前石阶之上,秀眸垂泪,神情凄惶:“殿下息怒,臣妾并未听从于家中长辈之言……”
李治缓缓摆手,尚存稚气的脸上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淡然说道:“即便是听了,亦是人之常情,本王又岂会因此责怪于你?不过你要回去告诉那些老东西,本王是龙也好,是虫也罢,纵然深陷地狱、万劫不复,却也自尊自强,绝对不会受制于任何人的掌控!”
说出这番话,晋王李治神情淡然,却字字铿锵,充满了一种强烈至极点的自信!
吾乃陛下子孙、天潢贵胄,纵然一生一世圈禁于此,又岂能任由那等卑贱之人如同豚犬一般操纵、豢养?
纵死亦不为也!
晋王妃何曾见过李治这般模样?
自成亲以来,夫妻恩爱、举案齐眉,说不尽的温柔情话,道不出的两情相悦,这位相貌俊朗的男子就好似世间最懂得女儿心的情人,温柔缱绻小意呵护,令晋王妃情根深种之余,亦难免生出“男儿志短、儿女情长”的误解。
她即是希望郎君能够一直这般恩爱缠绵下去,不要因为某些人的蛊惑走上一条荆棘遍布的道路,亦无法拒绝家中长辈之叮嘱,令她时刻防备晋王为某些野心勃勃之人所掌控。
能够掌控晋王的,唯有王氏……
然而现在晋王妃才明白,自己的郎君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却是一只笑着亦能露出獠牙的猛虎。
自今而后,怕是太原王氏在晋王心目之中,将会于那些个“奇货可居”的家伙一样,再也不会受到重视。
而她自己,则有可能面临着失宠的危机……
皇室也好,世家也罢,后宅之中打压争宠乃是常态,其间之诡异危险,丝毫不亚于一场刀光剑影的战争。
胜者高高在上,睥睨后宫。
败者黯然失落,打入冷宫。
最可怕不是失败者有可能一生都要在消沉凄凉之中度过,就连她们的子女都要因此而投闲置散,无法得到重用,丧失所有继承家业的希望。
晋王妃固然年幼,但是生长于世家门阀,对于那些失宠的女人见过的实在是太多,她明白自己一旦被晋王所猜忌、疏远,王府里那些妖艳的货色一定会奋力爬到自己头上,无所不用其极。
所幸,晋王李治并没有这样的心思……
到底是明媒正娶的正妃,少年夫妻恩爱缱绻,见到晋王妃凄惶垂泪,便伸手将其拉起,握着她纤秀的玉手,轻声道:“本王并未有埋怨王妃的意思,只是想要王妃清楚,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我夫妻一体,早已与王氏并没有太大的牵扯,还要本王好生生的,你便是最最尊贵的晋王妃,可一旦本王出了什么差池,纵然你是王氏之女,下场亦是可见。所以,不要去听从那些心怀叵测之人的蛊惑,所有的一切本王都心中有数。咱们就在这晋王府中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低调谦逊,远离纷争,好好的保护住自己,才能看得见光明灿烂的未来。”
晋王妃擦了擦眼泪,一双眼眸渐渐明亮起来,她听明白了李治话中之意。
使劲儿点点头,反手与郎君紧紧相握,乖巧道:“嗯,臣妾什么都听殿下的。”
李治笑起来,牵着她的手走下亭前石阶,轻松道:“你只需好好的当你的晋王妃,将后宅安稳下来,外面的事情自有为夫料理。为夫固然不敢自诩‘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但对于外间形势,却尽在掌握。”
“嗯。”
晋王妃轻轻应了一声,抬起双眸,充满爱慕崇拜的看着身边俊朗英挺的晋王李治。
李治宠溺的刮了一下她秀挺的鼻尖,笑道:“现在,给为夫准备文房四宝,为夫写一道奏折,恳求父皇准许咱们去骊山别苑避暑,这关中实在是太热了!”
眼瞅着婚事临近,房府上下都在筹备婚礼事宜,虽然只是纳妾,用不着敲锣打鼓八抬大轿,但女方好歹也是新罗公主,身份地位放在那里,应有的礼节一个也不能少。
尤其是新罗内附,身为新罗王室的真德公主虽然并无实权,但政治地位却无限拔高,几乎与李氏皇族的郡主无异。
大唐必须向外界昭示对于内附之王族的重视与优待,这是政治需要,即便是李二陛下亦会时不时的召见善德女王与真德公主,一应需求无所不应。
所以这场婚礼虽然不可能比得上当初高阳公主下嫁之时那般奢华隆重,但是相比萧淑儿嫁入房家之时的低调,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宫里特意派来几名礼部的官吏,指导房家上下筹备各项事宜,整个府里被指派得团团转。
高阳公主不耐烦这些,带着两个孩子径自去了终南山长乐公主的道观躲清静,武媚娘则瞅着这股子热闹心烦,当初她是被皇帝赐给房家的姬妾,哪里曾有过这等排场?萧淑儿进门的时候还好,萧家懂得做人,一应理解尽皆简化,如今这阖府上下全力操持的模样,怎能不让武媚娘羡慕嫉妒?
再是胸襟宽广的女人也受不得这个,更何况武媚娘从来都是什么大度之人……
萧淑儿则将自己锁在院子里,读读闲书写写诗词,与世无争恬淡娴静,仿佛一切都置身事外。
房俊受不得礼部官员指导这个教训那个的嗦劲儿,实在是不耐烦了,冲着两个礼部官员发了一通邪火,将两人吓得战战兢兢唯恐遭来一顿老拳,只能看着房俊扬长而去,搬去了书院居住……
书院背倚青山,面朝昆明池,风吹过烟波浩渺的水面泛起波浪,洗去了暑气,满是清凉的吹拂到书院之中。
坐在凉风习习的亭子里,沏上一壶龙井,捧着书卷细细品读,日子简直不要太逍遥……
不过正所谓“民不患寡,而患不均也”,他这边倒是逍遥自在,许敬宗心里难免不平衡。
书院草创,至今尚未开课,一应杂务堆积如山,纵然是许敬宗这等能力卓越之辈,亦是忙得混头胀脑脚打后脑勺,结果刚刚处理完成一桩事务,一出门便见到房俊优哉游哉的捧着书卷在凉亭里打盹儿,心气儿顿时就不顺了。
凭什么呀!
你是司业,书院之中除去挂着一个“大祭酒”头衔的李二陛下之外,数你最大,结果你当起了甩手掌柜,把所有筹备事务都丢给我,这有点过分了吧?
虽然知道房俊不好惹,棒槌脾气指不定何时发作,可心里的怨念终于压制不住,抬脚走进了亭子。
亭子紧邻着一条潺潺的小溪,水流清澈,溪畔花树夹杂青草茵茵,距离书院的办公场所不远,平素那几位“博士”就喜欢到此处取了溪水煮茶闲坐。
房俊正捧着一本书,眼睛闭着,脑袋一晃一晃的打盹儿,闻听到身边脚步声向,迷糊间抬起头来,见到是许敬宗,浑然没在意对方阴沉不忿的脸色,打了个哈欠随意道:“原来是许院丞,书院之中无事可忙么?倒是有闲心到这里坐一坐。”
许敬宗差点气得鼻子冒烟儿,我特么过来坐坐,你就问书院之中是不是没事可做了,可是你一天到晚的游手好闲,怎地就不管书院之中的事情是否都做完了?
岂有此理啊!
不过面对房俊这个棒槌,他着实从心眼儿打怵,也不敢当面质疑,只能闷闷说道:“二郎倒是好兴致,山风徐徐溪水潺潺,品茶读书心境悠然,真是羡慕啊!可惜老夫一声劳碌命,哪里及得上二郎逍遥自在?”
房俊正迷迷糊糊,丝毫没有意会到许敬宗话语里满满的酸气,下意识道:“劳碌命啊,过得充实……那边尚有新茶,许院丞自去烧水沏茶,喝完了再去干活。某实在是困顿不堪,打不起精神,这等天气就得好生睡一个午觉才行啊……”
许敬宗郁闷得不行,这是真傻还是装傻呢?
没奈何,只得拎着茶壶去溪边取了水,回来放到炉子上烧开,自顾自的沏了一壶茶,喝了一盏,慢慢品味着唇齿之间的回甘,感受着凉风拂体水声淙淙,身边花树随风扶摇,远眺昆明池烟波浩渺,顿感胸臆畅然。
人生至此,似乎远离尘嚣,就连精神都得到了一种升华。
回头看看靠在亭子柱脚上闭眼睡觉的房俊,许敬宗愈发觉得心里不平衡,凭什么老子累死累活,你就在这里睡大觉?
不过也只能抱怨几句,直指其非是不敢的,但心里的怨气终究南平,便伸手将那个装满了极品龙井的玉质茶叶罐放入怀中……
想了想,又掏了出来,从一旁拿过房俊的一本书,轻轻撕下来两页,将茶叶罐中的茶叶倒空,小心翼翼的用书纸包好,揣进怀里。
拈了几块碟子里的糕点,喝了一壶茶,似乎心境也平复了不少,然后将装着糕点的碟子故意打翻,任由糕点跌落在地上,这才起身,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脚步轻快的出了亭子,回去继续忙碌书院的事务。
……
房俊一觉睡了小半个时辰,睁开眼瞧见亭子里唯有自己,想来许敬宗已经走了,便揉着眼睛爬起来,觉得有点口渴,晃了晃茶壶发现已经空了,便拎着茶壶跨国亭子一侧的栏杆,站在溪边石头上灌了一壶水,回到亭子烧水。
等待水开的时候觉得有些饿,去找自己带来的糕点,那是晋阳公主上午打发宫里的内侍给送来的,却发现装糕点的碟子打翻,糕点洒落一地,几只乌黑的大蚂蚁正欢快的晃动着触角,拼命的将糕点碎屑往洞里搬……
这许敬宗一大把年纪了,怎地毛手毛脚,连糕点都能打翻?
房俊心中腹诽,见到水开了,提起茶壶去找茶叶,结果打开茶叶罐子,倒了一倒,里头空空如也……
又是糕点打翻,又是茶叶丢光,岂能猜不到是许敬宗使坏?
房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个老东西真是阴线下做啊,此等手段简直连孩童都不如!
气咻咻的出了亭子,直奔书院值房,推门进去揪着许敬宗便问:“某招你惹你了,居然使出这等坏水?”
许敬宗两手一摊,一推二五六:“不知二郎所言为何?”
房俊怒道:“糕点是不是你倒掉的,茶叶是不是你偷走的?”
许敬宗道:“下官见到糕点美味,便吃了一块,却不小心将碟子失手打翻,的确是下官的不对。可说到底那也不过就是一碟子糕点而已,二郎如此兴师问罪,有些过分了吧?”
房俊被他噎得难受,又质问道:“那茶叶哪去了?”
许敬宗一脸坦然:“是下官拿走了……下官亦是好茶之人,只可惜俸禄微薄,买不起那等极品龙井,见之心喜,便据为己有。不过下官只是好茶,所以连那价值连城的茶叶罐都不屑一顾。”
房俊冷笑道:“说得好听,然而不问自取是为贼也!”
“下官问了啊!”
“你问谁了?”
“问了二郎你呀!”
房俊怒道:“某当时正在睡觉,岂能听到?”
许敬宗一脸无辜:“不问自取视为贼也,下官固然不敢称君子,却也不肯当贼,肯定是要问过二郎,之后才将茶叶拿走。”
我问过之后才拿走,至于你是否听见、是否同意,那是你的事,于我何干?
反正你不能称我是贼。
房俊气笑了:“所以,要怪就怪我自己睡着了,没有拒绝咯?”
许敬宗笑道:“的确如此,不过就算二郎你拒绝,下官亦会将茶叶拿走。”
房俊指了指许敬宗的鼻子,拿这个老混蛋完全没办法,“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不好拿”,这可不是说说而已。
房俊的值房在最里边的一间,很宽敞,布局完全就是后世办公室那种,一张宽大得夸张的紫檀木桌案,墙壁摆放着成列的书柜,各式各样的孤本典籍应有尽有,待客区是成套的拥有明显明清时代特征的官帽椅、茶几,宽大明亮的玻璃窗,既有中华古典韵味,又充满了后世的现代感。
值得一提的是,整个值房的地面全部铺设了一种新研制出来的瓷砖。
这种方方正正的瓷砖釉面是淡黄色,阳光下晶莹剔透,奢华大气,是由房家的窑厂新近制作的,被房俊首先用在书院值房之内,孔颖达、李靖、李绩等人见到之后,立即提出购买,房俊将首批生产的瓷砖每个人都送了一些,本是不好意思收钱,却成了最好的广告。这几位都是一方大佬,在家中将客厅或书房的青砖刨掉,铺设了这种奢华的瓷砖,每一个前去拜会的人都赞叹不已,纷纷向房家窑厂提出购买。
一时间居然风靡长安,甚至随着江南士族流传到江南……
进了值房,房俊坐在宽大的书案之后,许敬宗也跟了进来,大量了一下值房内的陈设,眼角跳了跳。
这屋里几乎所有家具用料都是上等的紫檀,放在以往几乎就连皇宫大内都甚少有这样品级的紫檀木料,单单是房俊面前这一张书案,怕是价值就不下万贯,盖因紫檀木料实在是太难得。
现在谁都知道水师在南洋发现了生产紫檀的产地,但是大唐境内紫檀的价格却依旧居高不下。
用房俊的话说,紫檀这种东西不是稻米那样的生活必需品,而是奢侈品,奢侈品就是要价格奢侈才能受人追捧,白菜价一样烂大街了,谁还稀罕它?
于是,大唐境内的富豪们为了追求一块极品的紫檀木料不惜豪掷千金,使之渐渐形成一股风潮。
越来越多与房俊关系不错的官员在致仕之时,都会跟这位实际上掌控着大唐紫檀木料市场的统治者要两块上品的木料带回乡梓。
而且借口很是齐整,做桌子做椅子你可以嫌肉痛不舍得给,但是同僚一场,我拿回去当作寿材,你总不好意思不给吧?
结果房俊不知忍痛送出去多少紫檀木料……
关键是他又不能挨个人盯着看看是不是要回去做了寿材,结果许多人要回去就收藏起来,当作传家宝贝……
坐到房俊对面的椅子上,许敬宗闻着屋子里散发的紫檀香味,问道:“如今诸般事务已然准备的差不多,距离开学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不知二郎对于开学之日的典礼,有什么想法?”
作为大唐国子监之外最为重要的学府,甚至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必将成为大唐军政两届无数官员的摇篮,“贞观书院”的开学早已牵动了大唐上上下下亿万人的目光,开学典礼受到万众瞩目。
按照以往的惯例,需要一场别开生面的典礼,才能彰显书院之地位。
甚至就连李二陛下都私底下询问了好几次……
事实上,房俊自己也为此烦心不已。
最好的典礼仪式,自然是效仿后世那样来一场阅兵式。
大唐没有“文贵武贱”之陋习,无论朝堂大臣世家子弟亦或是寒门学子,讲究的“通五经贯六艺”,讲究的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纵然学问再好,通常亦不会受到重用,似长孙无忌、房玄龄这等文官,照样能提刀跃马上阵杀敌,尚武之风自关中男儿身上流淌了几千年,如今早已传往天下。
一个阅兵式足以造成举世震动,惹得无数学子对“贞观书院”趋之若鹜,一举奠定书院之地位。
不过阅兵式这个大杀器他打算等到李二陛下东征高句丽凯旋之时再拿出来,好好的拍一拍李二陛下的“龙屁”。
届时辽东平定,天下一统,李二陛下挟大胜之威班师回朝,麾下虎贲于承天门外列队而过,雄赳赳气昂昂,必将士气爆棚威风炸裂,一举将李二陛下推上“千古一帝”之地位。
那时的李二陛下将是何等开心?
对于他这个献计献策的“忠臣”,自然不吝嘉奖……
现在若是将阅兵式拿出来,将来还有什么搞头?
见到房俊沉吟未决,许敬宗又问:“各家门阀的那些个庶子、次子们,已经与家中闹得鸡飞狗跳,如今谁也不能阻止这些人进入书院。不过,真的就不给那些长子嫡孙们半点机会?到我这里说情的人可不少,有的财货相贿,有的动之以情,有的言出威胁……咱也不能将天下门阀一下子都给得罪光了吧?”
说起这个,许敬宗心里就打怵。
打压门阀是皇帝的意志,身为皇帝的近臣自应紧紧相随,这没错。然而毕竟这个天下还是门阀的天下,门阀的势力盘根错节,就连皇帝也只能缓缓图之,不敢逼迫太甚。
如今将所有门阀的长子嫡孙都给拒绝在书院之外,偏偏还招收各家的庶子、次子,这等于将所有门阀都给得罪了。
万一将来形势所迫,李二陛下不得不将他们扔出来当替罪羊,以平息世家门阀的怒火,那可如何是好?
房俊背脊向后倚在椅背上,浑不在意道:“吾等皆为陛下之鹰犬,自当替陛下遮风挡雨,岂有半途预备后路之举?你且安心便是,吾等只需咬住这一关口,一切交由陛下定夺就好。陛下说一个长子嫡孙也不能进入书院,那吾等就死守这书院山门,陛下若是说网开一面,吾等自然言出法随。”
世家门阀必须打压削弱,否则若是任由其无所抑制的膨胀,将江山社稷玩弄于股掌之间,帝国兴亡当作攫取自家利益的筹码,则国将不国。
反之,若是一举将世家门阀剔除,权力构架将会出现真空,地主士绅阶级会趁势而起,填补进来。
世家门阀固然只为了家族利益罔顾国家利益、民族利益,可地主士绅难道就是好人?
明末的例子摆在那里,他们同世家门阀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为了家族利益,他们可以资敌,为了家族延续,他们打开城门欢天喜地的迎接蛮夷进城,哪怕随后便被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政治之上从无正义邪恶,想要政局稳定,唯有平衡。
想要打压、削弱世家门阀,就只能大力推动科举制度,将大批寒门学子吸纳到官场中来,成为社会精英、国家砥柱,与世家门阀分庭抗礼。
而随着科举考试的不断进行,寒门学子的大量擢升,在削弱了世家门阀的同时,又会形成一个新的社会阶层地主士绅集团……
世上的事情总是如此,当你认为解决了一个问题,却丝毫没有另一个毫不逊色甚至更为严重的问题已经潜伏下来。
从来都没有所谓的“完美”解决方案。
“太极”是华夏文化最伟大的发明,完美的诠释了世界的终极形态平衡。
天有四时,地有阴阳,人分男女,性有善恶。
这世上从来都是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正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当一切失去制约与平衡,万物皆会毁灭。
李二陛下的方式就非常合乎天地至理,他打压门阀,却从未想过将其连根铲除,重视科举,却绝不会希冀由寒门学子全部取代朝堂上的世家子弟。世家与寒门是宝剑双锋,缺一不可。
……
两人随意的交谈着书院之中的一些事务,谈完了公事,便坐在待客区闲聊。
“听闻昨日杨妃娘娘已经颁布懿旨,给予府上两位千金赐婚?”
房俊从一旁的书柜抽屉里翻出一罐茶叶,命人取水烧开,亲自沏了一壶茶,与许敬宗闲饮。
许敬宗没好气的瞪了房俊一眼,心中很是不爽:“还不是你干的好事?本来老夫已经与岭南冯家谈妥了的,就差选一位媒人择日送上聘礼了,结果你这边横插一脚,害得冯家人以为是老夫反悔,前两日老夫亲自登门道歉,居然被拒之门外。”
岂止是冯家?
原本他已经与钱九陇说定了亲事,择一女而嫁之,结果硬生生被房俊搅合黄了,钱九陇气得七窍生烟,事后也不知是被谁给劝阻了,又被李二陛下呵斥一番,未敢与房俊硬怼,不得不偃旗息鼓,但是与许敬宗的仇算是结下了。
那钱九陇虽然年岁大了一些,但是地位尊崇家境豪奢,乃是大唐开国元勋,自己的闺女嫁过去便可以被扶为正室,诞下子嗣就可能继承其“巢国公”的爵位,这是何等美事?
房俊给他斟茶,不理会他的抱怨,笑道:“您老这名声也就那样,一脑袋包,还差这一拳头?辛茂将与王玄策虽然皆算是寒门子弟,但才华横溢人品敦厚,实在是难得之佳婿,假以时日,定将一飞冲天,真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某与令嫒青梅竹马,只会为她们好,焉能害她们?”
许敬宗沉默了一下,默默的喝了口茶,缓缓点头。
他自然亦知道“莫欺少年穷”的道理,辛茂将与王玄策他是见过的,眼下虽然上不得台面,但才智兼备沉稳干练,又有房俊这样的靠山予以提携,日后飞黄腾达自然不在话下。
只不过……
“寒门子弟想要力争上游、出人头地,很难呐!总有你我一路扶持,其间所遭受之挫折与艰辛,亦是必不可少。吾家闺女娇生惯养,不知能不能吃得了那份苦……”
许敬宗喟然一叹,面有忧色。
房俊这倒是出乎预料了,外界盛传许敬宗嫁女儿实是为了收受聘礼,并且曾一度扬言谁家聘礼给得多就嫁去谁家,如今看来其收受豪华聘礼,反倒是为了女儿着想?
许敬宗一看房俊的面色,便知其心中所想,顿时恼火道:“虎毒尚且不食子,老夫固然算不得豪富,可总也不能贪墨闺女的那点嫁妆度日吧?”
门口有脚步响动,随即有人说道:“逼迫长子流放岭南,治家无方贪图财货,你这等人,亦能说出虎毒不食子这等话来?呵呵,当真是寡廉鲜耻至极!”
许敬宗勃然大怒,回头怒叱道:“放屁!老夫行事,素来无愧于心,何须汝等奸贼陟罚臧否?”
房俊抬头看去,正是褚遂良……
他面色颇有些不自然。
因为他想到一桩轶事,说是许敬宗的长子许昂私通他纳娶的续弦,后来事发,被许敬宗上书皇帝发配到岭南……这在当时并没有旁人知晓,但是后来不知怎么就流传出去,使得许敬宗颜面扫地。
……
这个时候想必家中丑闻尚未传开,世人只知许敬宗因不孝之罪将长子流放岭南,却未知其中详情,而许敬宗自己也对此事难以启齿,故而被世人误解,以为其冷酷无情。
结果褚遂良一进来,就在许敬宗的疮疤上狠狠的插了一刀……
这种事万万不能开玩笑,那可是要出人命啊!
房俊赶紧拦住暴怒的许敬宗,对褚遂良道:“褚司业此言差矣,清官难断家务事,君子岂能因片面之词便予人臧否?”
褚遂良也不生气,实在是早就气足了,这两人现在穿一条裤子,帮衬着许敬宗数落自己很正常。
他进到值房内,径自坐到椅子上,斜睨着许敬宗说道:“青史之上,忠奸自辩,是流芳百世亦或遗臭万年,自有公论。”
许敬宗冷笑:“你还是顾着你自己吧,薄情寡义之徒,若非当初魏玄成大度,汝早已沦为天下笑柄,为君子却不屑也!”
这说的就是当初褚遂良将魏徵书稿秘密献于李二陛下之事了,事后虽然魏徵表示了谅解,但是褚遂良的名声却因此一落千丈。
出卖朋友以为进身之阶,这样的人谁能不防备着?
褚遂良面色铁青,却是无言反驳。
房俊揉着额头无奈,这两人上辈子估计有仇,都使着劲儿的往对方软肋上捅刀子,一下比一下狠……
自己虽然不待见褚遂良,可也不希望这两人见了面就掐,否则往后哪有安静日子?
便警告道:“二位皆乃朝中柱石,青史之上也必定皆有一席之地,岂能不顾及身后名?私人恩怨还请放在一旁,将陛下交待的事情办得妥妥帖帖,那才是最重要的。往后谁若是见了面便冷嘲热讽、指桑骂槐,闹得整个书院鸡飞狗跳,休怪本官对他不客气!”
事实上,这两人的确名垂青史,褚遂良以书法成就流芳百世,而老许更是堪称“一代传奇”。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新唐书》之前的正史,像什么《汉书》、《三国志》、《晋书》……哪怕是同样写唐朝的《旧唐书》,都是没有《奸臣传》的,正史中出现《奸臣传》,正是从北宋欧阳修、宋祁编撰的《新唐书》开始。
而许敬宗,“光荣”地成为正史《奸臣传》中的第一位奸臣……
一般人可绝对达不到这种地位,虽然是反面的。
以往房俊对此深信不疑,不仅仅是历史给予许敬宗的定义,来到大唐之后他与许敬宗数番接触,亦发现此人老奸巨猾、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简直拥有一切作为奸臣的必备素质。
但是慢慢的,房俊发现似乎也并非是那么回事儿……
许敬宗的罪过都有哪些呢?
咸亨三年,许敬宗去世,对于一位生前当过宰相、正二品的特进,死后又陪葬太宗昭陵的高级别官员,朝廷必须给予一个“谥号”,对其一生所为盖棺定论。
太常博士袁思古说:“敬宗位以才升,历居清级,然弃长子于荒徼,嫁少女于夷落。闻《诗》学《礼》,事绝于趋庭;纳采问名,唯闻于黩货。百圭斯玷,有累清尘,易名之典,须凭实行。按谥法‘名与实爽曰谬’,请谥为‘谬’。”
“名与实爽”的意思就是名气与实际人品相违背。
而袁思古给出的三条罪状其实值得商榷。
许敬宗的原配妻子裴氏亡故,而裴氏的婢女有姿色,许敬宗宠爱她,就把她娶了,让她做作为自己续弦夫人,假姓虞氏。是万万没想到,许昂竟然也看上了裴氏,平素与她私通,以下淫上……
许敬宗知道之后,果断把裴氏休了,并以不孝的罪名上奏皇帝请求把许昂发配岭南,高宗李治准奏。
这件事能说是许敬宗不对么?
许昂的行为放在任何一个年代都是禽兽不如之举,再是如此惩处都不为过,纯属罪有应得。而许敬宗纳虞氏为妾,老夫少妻,又有什么奇怪?
“嫁少女于夷落,纳采问名,唯闻于黩货”,这样的理由同样苍白无力,古代的婚姻本来是就是由家长包办的,没有自由恋爱这个说法,身为一个父亲,把女儿嫁给谁,那是人家的家事,又不违法,收多少彩礼,也无定额。
况且冯家也确实不错,虽然远了一点,但人家是岭南的土皇帝,也不比一般的部堂级别高官差吧?
至于《新唐书》给予的罪状,““敬宗营第华僭,至造连楼,使诸妓走马其上,纵酒奏乐自娱””,纯属扯淡。
许敬宗身为宰相,受到李治重用,“朝廷重足事之,威宠炽灼,当时莫与比”,这样的身份地位,生活奢华一些有什么问题?
似魏徵、于志宁那般高官显爵却依旧清贫、不喜物欲,着实难能可贵,可是岂能以他们的标准去要求天下人?
许敬宗很有钱,也很喜欢花钱,这并没有什么问题,关键在于君子爱财,是否取之有道,只要非是贪墨收受贿赂,谁又能管得着?
自古以来,许敬宗最重要的一条罪状,便是篡改历史。
都是怎么说的呢?
封德彝因为和他有个人恩怨,许敬宗公报私仇,在写历史时,“盛加其罪恶”;钱九陇本是皇家奴隶出身,许敬宗因为和他结为儿女亲家,便在史书中蓄意拔高,说他是门阀出身,尉迟敬德也因和许家有姻亲关系,被隐瞒罪恶;李二陛下赐《威凤赋》给长孙无忌,许敬宗改成赐尉迟敬德;白州人庞孝泰,被高句丽打败,因为给了许敬宗钱,却在史书中说“汉将骁健者,唯苏定方与庞孝泰耳,曹继叔、刘伯英皆出其下”……
听上去,会不会产生一种错觉:许敬宗好厉害啊,煌煌历史他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事实上,这绝无可能。
许敬宗参与编撰的史书,是大唐官方编撰的正史,非是个人著作,一起参与编撰的大儒不可计数,许敬宗只不过是因为皇帝的信任以及个人的文学修养忝为领导,所有人都对史书是否完善负有责任,这些人个个都是一方大儒,岂能任由某个人一手遮天、肆意篡改?
众所周知,“著史”是古代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意义非常重大,必须在朝廷的政治纲领指导之下去完成。
就好比在后世,党史研究室请你去编写党史,难道长征、抗日的历史任你随意发挥?
尤为重要的是,史书编纂完成之后,李二陛下、李治两代君王尽皆诵读,并且都表示满意,甚至嘉奖赏赐许敬宗……
许敬宗编撰史书之时,封德彝被人告发,说是玄武门之变前夕高祖李渊曾想立李二陛下为太子,结果因为封德彝的阻挠而作罢,听闻此事,李二陛下相信了,立刻下诏废黜追赠给封德彝的官职,削夺封户,改谥为“谬”;长孙无忌此时则以谋反罪被杀。
对于这些有过之人,官方编修的史书当然要对他们加以贬低,这是政治基调,谁敢改弦易辙?
钱九陇出身虽低,却是开国战将,死后陪葬李渊献陵;尉迟敬德跟随李二陛下多年,死后陪葬昭陵;庞孝泰则阵亡于高句丽战场,和十三个儿子一同为国捐躯,气冲霄汉、可歌可泣,对于这些朝廷肯定的正面人物,官修历史对他们的先进事迹往好的说,同时将劣迹予以淡化,是难以避免的,古往今来概莫如此。
这有什么问题?
至于一力支持高宗李治废黜王皇后、改立武媚娘为后,导致大唐国祚险些断绝……谁能知道一介女流居然在三十年后改天换日、君临天下?
跟你说了也没人信啊!
当时许敬宗之所以支持武媚娘,只是想要协助高宗李治整肃朝堂,干掉长孙无忌之后自己上位,纯粹的政治斗争而已,与忠奸何干?
……
历史总是这样,真相往往掩藏在尘埃之中,却将它的后背示于人前,令你彷徨无措、真假难辨。
许敬宗绝对称不上“正气凛然”、“风骨奇伟”,这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精擅钻营的寻常官僚,正义与他并不沾边,但是你说他十恶不赦应当列于《奸臣传》的首位,实在是有些冤枉。
至于褚遂良……除却一手好字之外,人品也实在是堪忧。
房俊看着两人争执不下,摸着下巴陷入沉思自己是不是堕落了?曾几何时,自己杨帆出海,麾下尽是铁骨铮铮的一代名将,纵横睥睨威震七海,何等光鲜荣耀!
如今却是身边“奸佞”环伺、“邪秽”并列,终日与这等人为伍,会不会将自己也给带坏了?
……
敲了敲桌子,制止两人的争执,房俊拈着茶杯说道:“二位,眼下书院开学在即,至于学生之人选,可否尚有商榷之处?”
褚遂良一愣,心说老夫递上来的人选尽皆被你给划掉,害得老夫颜面尽失,整个关中都知道这是房俊的书院,谁进谁出,都得有房俊一言而决,旁人不得置喙。
这会儿怎地又主动提出人选可有商榷之处?
必须有啊!
褚遂良难耐心中激动,也顾不得矜持了,微微向前倾着上身,看着房俊问道:“二郎此言何意?”
房俊说道:“本官此前之举措,未免有些意气用事,也害得褚司业为难,难以向身后那些请托之人交待。所以本官前思后想,觉得还是应当请示一番陛下,书院如何招生,还是要由陛下定夺才好。”
褚遂良全当没听到房俊言语之中的讥讽之意,大喜道:“这才对嘛!世家门阀对陛下忠心耿耿,若非当年他们鼎力相助,大唐焉能如此顺利定鼎天下?毕竟是有功之臣,岂能招收各家那些个不成器的庶子、次子,却将继承家业的嫡长子排除在外?”
他最近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投诚于关陇贵族的阵营,却是将最重要的事情给办砸了,整天面对那些个关陇门阀的冷嘲热讽,有些熬不住。若是不能打通房俊这一个环节,使得书院招生之章程改弦更张,怕是他不仅无法融入关陇集团,反而会被视为仇寇。
很多人都认为正是因为房俊与褚遂良之间的龌蹉,才导致房俊坚决摒弃了褚遂良拟出的名单……
现在房俊陡然之间松了口,令他欣喜若狂之余,便有些口不择言。
等到话已出口,这才醒悟到大大的不妥。
什么叫“不成器的庶子、次子”?
眼前这个自己的顶头上司就是房家次子,更是素来以“纨绔”、“棒槌”而闻名天下。
甚至就连当今陛下亦是次子……
房俊倒是并未揪着这一点口误为难褚遂良,只是淡淡的瞅了许敬宗一眼,而后拈起茶杯,轻轻饮茶。
许敬宗碰触到房俊的眼神,瞬间明白了房俊的意思,心底难免有些狐疑:自己固然与房俊称不上视若仇寇,但绝对算不得知己好友,这小子没少为难自己,可为何居然配合越来越默契,好似“心有灵犀”一般?
咳了一声,许敬宗缓缓颔首,正色道:“吾亦赞同褚司业之意见……”
褚遂良唯恐许敬宗拆台拖后腿,听闻他这般说,顿时长长的吁了口气,只是这口气尚未完全吐出来,便听得许敬宗已经续道:“……各家门阀之中,大多都注重嫡长子的教育,延请名师予以教导,自幼派遣各种事务予以培养,嫡子与庶子之间,差别显而易见。故此,各家中成器的庶子、次子的确凤毛麟角,所以,吾完全赞同褚司业之意见,将各家庶子、次子的名额大量削减,一家只保留一个名额足矣。”
褚遂良楞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气得一拍桌子,怒道:“汝欺人太甚!此举岂非将老夫陷于不义之境地,被那些个庶子、次子们戳脊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