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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纨绔们顿时兴奋起来。

    说得对呀!

    若非依仗战马之利将吾等尽皆压制,公平对阵还指不定谁输谁赢呢!

    跌落至谷底的士气重又振作起来。

    高真行放开哭号不休的长孙润,站起身,看着房俊大声说道:“房二,军中皆盛传汝乃新一代的军神,吾不以为然,今日就在此与你挑战,可否赐教!”

    他并没有战胜房俊之信心,却不得不如此。

    堂堂正正予以挑战,即便落败,亦能落得一个挑战强敌之名声,况且以房俊如今的身份地位,只要能够接受他的挑战,就是对于他的一种肯定。

    难不成任何一条小鱼小虾的挑战,房俊都会应战么?

    否则,若是今日就这么灰溜溜的离去,自己的名声就算是彻底沦为笑柄,气势汹汹的纠结了百十人前来兴师问罪,结果被人家一个策马冲锋就全部吓得尿了裤子,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尤为重要的是,他将长孙润“拐带”出来参与这一次的围攻书院,然后又将一个腿断胳膊折的长孙润带回去,如何向长孙无忌交待?

    甚至于,他此次闹事瞒着家中,无人知晓,都不知要如何面对父亲的责骂,尤其是在彻底失败未能取得书院名额之后……

    向房俊挑战,就成了最好的应对方式。

    无论胜负,于各方都算是一个交待——挑战房俊,这本身就是荣耀!

    就连高真行自己都未曾发觉,纵然心中对房俊一百个不服,却早已在潜意识之中将房俊当作一个高不可攀的标杆……

    纨绔们顿时打了鸡血一般,他们之中自然不乏聪明人,能够看得出高真行的真实用意,赶紧高声鼓噪起来。

    “挑战!”

    “挑战!”

    “挑战!”

    气氛陡然热烈!

    华夏文明源远流长,但是从古至今,并未有如西方“决斗”之仪式,盖因华夏乃礼仪之邦,讲究以德服人,即便是动手切磋,以是“以武会友”,甚少有你死我活不死不休之局面。

    刻意取人性命者,从不会被冠以“武者”之称谓,公开对阵切磋之时谋取人命,会被世人唾弃、深为不齿。

    真正谋人性命者,会隐忍一时,积蓄力量,而后一击即中。

    这等人,被称之为“刺客”,虽有专诸、荆轲这等悲壮惨烈之义士,但大体上是不被认同的……

    但切磋武技、以武会友之风俗,却自古已有。

    尤其是尚武之风源远流长的关中一带,民风剽悍性烈如火,时常有双方恩怨难了、矛盾重重者,会郑重予以挑战,而对方轻易不得拒绝,否则便会被视为胆怯,受人耻笑。

    而挑战者即便是败下阵来,亦会受到敬重。

    对于关中人来说,别人当面挑战而不敢应战,那就是懦夫,即便身份高贵,亦会为人所不齿。

    当然,既然是挑战,基本的要求便是双方发身份不会差距太大,否则一个贩夫走卒去挑战一位当朝大臣,成何体统?

    所以,高真行当面挑战房俊的做法固然令人热血贲张,但房俊若是予以拒绝,却也理所应当。

    毕竟两人之间身份、地位、名气的差距,不可以百里计……

    但是无论如何,在这个场合,房俊若是拒绝高真行的挑战,气势上便会低了一头,因为本质上两人皆是名门之后、世家子弟,虽然差距显而易见,但说到底出身并无差别。

    至于看热闹的纨绔们,他们才不管谁胜谁败,只要房俊接受挑战,那么今日之事就可以变成“吾等心有不忿前来书院,只是为了逼迫房俊应战”,性质完全不同。

    否则房俊这个棒槌发起狠来,非得给大家扣上一个聚众滋事的罪名,然后一股脑的记录在档严令书院从今而后不许录取,那可就哭到来不及……

    早已退到值房门口的许敬宗看着纨绔们的情绪依然渐渐平息下来,想来此事已然不会有太大波澜,便默默的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兴致盎然……

    面对高真行的挑战,房俊尚未说话,身后的部曲们不干了。

    卫鹰上前,怒视高真行道:“汝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与吾家二郎挑战?来来来,小爷会会你!”

    高真行不屑:“汝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一奴婢而已,也配与吾说话!”

    卫鹰大怒:“老子东海厮杀、漠北歼敌的时候,你特娘的还窝在长安玩儿娘儿们呢,你以为老子头顶上这骑都尉的勋阶是捡来的不成?”

    高真行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大唐崇尚军功,凡有军功的,授以勋官。勋官最高一阶称为“上柱国”,正二品,需要经“十二转”才能达到。

    《木兰辞》里“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的“十二转”,亦即是花木兰立了最大的军功……

    卫鹰陪同房俊东征西讨、南征北战,早已得了骑都尉的勋阶,当然,这只是一个勋阶,有待遇,但本身并不是官职,勋官要入仕参政,则依照遵从门资、出身的规定。

    但是对于唐人来说,勋阶便是荣耀!

    你可以身无官职,但只要有勋阶身,且不说各种待遇一应俱全,单只是社会地位亦是高高在上,等闲上品官吏亦要高看一眼,不敢为难。

    高真行本身亦有勋阶,但是不如卫鹰,更何况他的勋阶是荫萌而来,他虽然亦有从军,但是驻守地方繁华郡县,却是一仗也没打过,手里的横刀从未浸润胡虏之血……

    非是高真行怯懦,实则这的确是个狠人,只是人各有命,打仗这种事也不是你想打就能打的,他自从参军便被其父高士廉安排在郡县之中,贞观以来大唐境内除去僚人之地时常叛乱,别处连个土匪马贼都没有,上哪儿去打仗?

    这会儿看着卫鹰仗着一个骑都尉的勋阶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气得高真行差点咬碎了一口牙。

    先前高士廉安排他前往西域从军,他自己不忿,不愿离开长安,暗自请托了不少人情,终于以“腿疾未愈”为由,辞去了兵部的征召,如今看来,却是大错特错。

    男儿若是无勋阶傍身,那简直就如同被阉割了的太监一般,是个公的玩意就能在你面前咋咋呼呼,你还怼不回去……

    憋屈啊!

    高真行气得双目充血,可让他去跟一个部曲挑战,他又做不到,那样太跌身份,便狠狠瞪着房俊,道:“房驸马,可敢一战?”

    他身后的纨绔们顿时振臂高呼:“战!”

    “战!”

    “战!”

    卫鹰少年气盛,正待上去叱责,便被房俊摆手斥退。

    房俊上前,负手看着面前的高真行,盯着他看了半晌,忽而一笑,颔首道:“好,某就应你之战!”

    未待高真行说话,房俊又道:“不过你记住了,今日某应你之战,非是看不清你心里玩的什么把戏,论身份论地位,你连小爷一条毛都比不上!别生气,这是实话,不过你高四郎亦算是个条汉子,一腔血勇何必整日里争强斗狠打架斗殴?往后若是有机会,不妨去战阵之上走一遭,两军对垒沙场争雄,尸山血海里滚一滚,那才算是吾大唐儿郎,那才不负此生!纵然马革裹尸埋骨边疆,小爷也遥敬你三杯!至于在这长安城寻衅滋事……算个什么东西?”

    一番话将高真行说得面红耳赤,他又抬起手指着一众纨绔:“仗着家中长辈立下的功勋,整日里好吃懒做惹是生非,算什么英雄好汉?某自从当初创立神机营开始,及至于后来的皇家水师、右屯卫,账下各家的庶子、次子不知凡几,可这些人跟着某南征北战,如今哪一个不是勋阶在身、光耀门楣?汝等废物,见了吾账下走出来的那些庶子、次子们,哪一个不是夹着尾巴,可敢大声说话?功名只向马上取,此乃英雄大丈夫!别特娘的窝在长安欺男霸女,丢尽了吾辈男儿之颜面!”

    值房之前、山门之下,百十人聚拢一处,却寂然无声。

    所有纨绔都被房俊言语之中那露骨的鄙视与不屑给深深的羞辱到了,面红耳赤之余,却也深深感到一种震撼。

    没错,身为大唐儿郎,若是手中横刀不曾沾染胡虏之血、七尺之躯不曾披挂战功勋阶,如何对得起来到这人世走一遭?

    尤其让他们感到愤懑的是,身无勋阶战功,这特娘的被人指着鼻子骂都没法还嘴……

    太窝囊了!



    不少人被房俊讥讽得面红耳赤、双眼冒火,士可杀不可辱也!

    关中男儿自古以来便民风剽悍、骁勇善战,关陇贵族们更是蜕变自鲜卑六镇,血脉里头尽皆流淌着好战的血液,即便十余年天下承平的生活消磨了意志,但依旧血性未退。

    眼下被房俊言语所侮辱,一个两个尽皆愤懑不已,暗暗咬牙,老子定将混出个样儿来,免得被这棒槌折辱……

    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

    大唐建国未久,血与火的砺炼尚未远去,这些纨绔子弟固然被富贵太平侵蚀了心志,但血气仍在,尚未完全废掉。

    而这些人当中,高真行的触动最大。

    他看着房俊,心头怒火渐渐消退……

    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财富多寡、官职高低、甚至出身门第,都能将人分作三六九等,高下自明,令低下者不自禁的低下头,心怀自卑。然而人生境界上的差距固然并不显露,却是实实在在存在。

    这令你自愧不如的同时甚至生不起自卑之心,唯有尊敬仰望。

    现在,高真行便发现自己与房俊之间的差距不仅仅是官职地位,更多的是人生境界。

    境界非天生而来,亦是一场一场血火战阵之中历练出来的,高真行暗暗决定,无论今日如何收场,往后定要离开长安,去往西域军中,哪怕只做一名马前卒,亦要历经一番战争淬炼……

    深吸口气,他挺直腰杆,双手抱拳,沉声道:“请赐教!”

    纨绔们散开一圈,中间空出一个偌大的场地,然后兴奋莫名的围观……

    都是十六七二十啷当的年轻人,平素最是好热闹,等闲若是有谁与人挑战,早就一哄而上强势围观,品头论足指指点点,更何况是申国公家的高四郎挑战房玄龄家的房二?

    若非事起突然,足以使得整个长安城都轰动起来,不仅仅纨绔子弟齐聚,就连那些个大姑娘小媳妇都要乘车而来凑凑热闹……

    房俊站到高真行身前,站稳脚步,道:“请!”

    两人相隔一丈距离,遥相对峙,气氛瞬间凝重。

    不远处,许敬宗率领一群书院书吏站在值房门口的石阶上,望着人群当中对峙的两人,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神龙殿中,李二陛下独坐良久,沉思着房俊所谏言的成立“军机处”之事。

    如此独掌军权的衙门,一旦成立对于大唐朝局之影响定会产生难以估量的作用,其中之利弊必须反复衡量,稍有疏漏,便足以使得朝局发生动荡,进而影响到即将开始的东征大计。

    窗外阳光明媚,凉风习习自窗棂之间透过,婆娑的树影投映在窗前书案之上,李二陛下却感到一阵阵的胸闷气短……

    让内侍呈上一碗解暑的酸梅汤,一口气喝干,胸闷之状却并未得到多少缓解,不由烦躁的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自从春日里大病一场,不仅仅耽搁了早已筹备妥当的东征,更令李二陛下发现自己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身体虚弱、精力不济已然寻常,最难受的便是时不时发作的胸闷气短,甚至伴随着头痛目眩,令他苦不堪言。

    宫中太医束手无策,就连孙思邈也无能为力,只能叮嘱他安心静养……

    身为皇帝,手中掌握着整个帝国,各种事务纷至沓来,如何能够安心静养?

    哎!

    轻叹一声,李二陛下抬眼看了看窗外阳光照耀下明媚秀美的花园,觉得有些眼花目眩,心中打定主意,这两日便启程前往九成宫避暑,想来那天竺番僧炼制的弹药会有一些效用……

    一个内侍自外头蹑手蹑脚的走进来,禀报了刚刚晋阳公主寝宫之内的对话。

    倒也不是非得要监视房俊,生怕他在晋阳公主的寝宫里做出什么坏事,只是身为父亲,对于一个与自己掌上明珠格外亲厚的男子,总归是有几分提防心思……

    “曲江赏荷?”

    听闻是兕子与小幺让房俊带她们过几日去曲江游玩,李二陛下微微蹙眉,以往也就罢了,兕子、小幺尽皆年幼,与房俊这个姐夫亲近一些无可厚非,况且房俊亦是真心真意的宠溺兕子。

    可如今两个小闺女年岁渐长,已然将至及笄之年,小幺更是已经与魏徵之子定下婚约,这时候若是随同房俊出去游玩,难免造人诟病。

    李二陛下便隐隐有些怒气,兕子与小幺年幼,不明事理,更不懂人言之可畏,你房俊难道不懂?

    简直胡闹!

    内侍看了看李二陛下的脸色,稍稍犹豫一下,继而说道:“起初之时,房驸马并未同意,说是男女授受不亲,难免传出闲话……不过随即晋阳殿下在房驸马二胖说了什么,房驸马才同意。只是奴婢站在殿外,听不见晋阳公主的话语,但观房驸马之脸色似乎很是无奈,答应得也很是勉强。”

    李二陛下并未注意到这内侍说话的方式有袒护房俊之嫌疑,闻言略微松开口气。

    这小子还算知道轻重……

    不过他对于晋阳公主的聪慧伶俐深有体会,捉到房俊的一点把柄予以要挟,也算不得什么。

    况且他也不认为晋阳公主就真正可以要挟到房俊,更多还是房俊素来宠溺兕子,见到小丫头耍花招,却不忍拒绝吧……

    只要非是牵扯到男女私情,李二陛下对于房俊还是很满意的,能够如同宠溺自家妹子一般宠溺着兕子,他亦是感到欣慰。

    固然坐拥江山、手执日月,但李二陛下做梦都希望自己的子女之间能够宽厚友爱、手足情深,而房俊在这其中所做的努力以及影响,亦是李二陛下对他愈发纵容的原因之一。

    这时,有内侍入内通禀,说是李君羡殿外求见。

    李二陛下微微蹙眉,难不成京中又发生何事?

    “宣!”

    “喏!”

    内侍退出,旋即,李君羡大步入内。

    “启禀陛下,高真行纠集一群关陇子弟围聚书院,扬言要书院准许他们入学之资格,与书院书吏发生冲突,其中赵国公家幼子长孙润被房俊重伤,眼下双方正在书院之中对峙……”

    李二陛下听闻,顿时揉了揉太阳穴,心中隐隐有怒火升腾。

    这帮子混球整日里吃饱了没事干,斗鸡走狗欺男霸女也就罢了,念在你们长辈对大唐功勋赫赫,不愿意追究你们,可是跑去书院闹事,真以为朕的鞭子抽人不疼?

    尤其是这个高真行!

    同样都是纨绔子弟,可是差距怎地就那么大呢?

    人家房俊当初亦是寻衅滋事打架斗殴,可是一朝觉醒,顿时宛若重生,不仅仅在文学造诣之上冠绝大唐,与机关精巧之事独步天下,就连武功亦是勇冠三军、功勋赫赫!

    而高真行呢?

    论亲疏,高家与皇室有姻亲之实,论功绩,高士廉之鼎力扶持更比房玄龄为重,自己亦曾对高真行寄予厚望,认为可以将其培养成年青一代当中的领军人物,结果呢?

    屡次三番挑衅生事,性格跋扈嚣张乖戾,不思进取恣意妄为,简直令人失望透顶!

    还有高士廉的长子、自己闺女东阳公主的驸马高履行,以及背弃渤海高氏、转投长孙无忌帐下的高季辅……

    高氏一门,后继无人呐!

    想到此处,本来欲严惩高真行的心思,却又淡了下来。

    说到底,高士廉的功勋不可抹煞,尤其是抚养文德皇后的恩情,更是恩比天高。

    沉默一会儿,李二陛下问道:“在此之前,高真行见过何人,与何人过从甚密?”

    李君羡明白李二陛下的意思,遂低声道:“最近一些时日,高真行与荆王世子形影不离,就在昨夜,两人亦曾在平康坊通宵饮酒作乐,直至坊门开启才各自散去。随即,高真行便召集了百十个关陇子弟,啸聚一处直奔书院……”

    李二陛下冷笑道:“坊门开启方才召集人马,却能一呼百应,眨眼之间便纠集了百十人……这分明是早有预谋。”

    顿了顿,他问道:“赵国公府,可否有人参与此事?”

    李君羡心中一凛,明白这可不是单纯的怀疑长孙无忌参与此事……



    李君羡心中一凛,明白这可不是单纯的怀疑长孙无忌参与此事,而是对长孙无忌升起戒惧之心。

    心中斟酌,可不敢乱说话,犹豫着道:“倒是有赵国公的幼子参与,且被房驸马所伤,不过并未有赵国公支持与否的消息,这两日赵国公整天待在府中,寸步不离书房,即便是用膳洗漱都不露面……”

    李二陛下蹙眉:“这人搞什么鬼?”

    李君羡道:“末将不知。”

    “百骑司”再是能耐,因为李二陛下用之刺探消息却限制其权利的策略,绝无可能似后世“锦衣卫”那般无孔不入,纵然在赵国公府之中插入眼线,却也不可能将长孙无忌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了若指掌。

    这是李二陛下绝对不容许的……

    安插眼线探听消息,这是身为帝王的戒备之心,但这些大臣皆是与他出生入死一起打天下的肱骨,李二陛下对于他们的忠心有着绝对的信心,彼此之间应当保留底线,以示尊重与信赖。

    他戒惧于长孙无忌,也只是认为长孙无忌“争储”之心不死,要在储位争夺之中搅风搅雨,却绝不相信长孙无忌会生出谋逆之心,有朝一日篡取李唐江山。

    沉默良久,李二陛下沉声道:“加大对于荆王府的监控力度,朕总觉得荆王最近的行为极其反常。”

    或许已生篡逆之心……

    这话他没说出口,却萦绕在心头。

    长孙无忌等人是臣,且不说李二陛下相信他们的忠诚,即便他们生出篡位之心,也不可能自己登基为帝坐拥天下,定多就是扶持某一位皇子,达成“从龙之功”,进而扺掌朝堂,权倾天下。

    但李元景不同。

    身为李唐皇室之中地位仅次于李二陛下的亲王,拥有着高祖皇帝的血脉,这就容易滋生出无限遐想,进而幻化成无穷的野心。

    李二陛下可没有忘记当年自己是如何杀兄弑弟、逆而篡取这天下的。

    万一荆王人心不足蛇吞象,意欲照葫芦画瓢的再重演一次“玄武门之变”……

    “喏!末将得令!”

    李君羡肃容领命。

    “至于书院那边闹事……”李二陛下想了想,摆手道:“让房俊自己去处置好了,不过是一切纨绔子弟,他有的是手段收拾局面。”

    “喏!”

    李君羡应命,见到李二陛下再无其他吩咐,施礼之后,便退出神龙殿。

    李二陛下独自一人坐在窗前书案之后,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在他的肩膀,脸容则隐藏在暗影之中……

    心中嗟叹一声。

    按理说,既然已经察觉了李元景的某些苗头,身为帝王最稳妥的做法便是随意给李元景安插一个罪名,而后有司参与其中,对李元景展开彻查,定然会有证据浮出水面。

    证据肯定会有的,就算没有,也必须有……

    然而,他还是下不去这个决定。

    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逼父退位……这些都成为李二陛下的梦魇,更为他的声誉带来难以洗脱的瑕疵,任他如何努力、如何勤政、如何将大唐带领至天下至尊的地位,这些罪名都如跗骨之蛆一般祛之不尽。

    若是再处死李元景……

    无论李元景是否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朝堂也好,民间也罢,天下所有人的第一反应,便是他李二又一次对兄弟手足挥舞起了屠刀。

    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没人相信李元景是真的该死。

    这样的罪名,李二陛下绝对不愿意去承担,他也承担不起……

    最主要的是,他对自己掌控局势的能力有着绝对的自信,亦对李元景的能力予以绝对的蔑视,他不相信李元景能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玩出什么花样来。

    与其主动出击,事后背负一个“弑杀兄弟”的罪名,还不如稳坐钓鱼台,等着哪一天李元景自己熬不住了露出马脚,再予以名正言顺的诛杀。

    届时,谁还敢说他李二半个不字?

    想到这里,李二陛下眯了眯眼,压制下烦躁的心绪。

    且让他蹦跶一阵子吧,待到冒出头来,再迎头一棒彻底击倒……

    *****

    书院。

    山门前早已水泄不通,不仅是百十名纨绔在此,书院之中的书吏、杂役,以及一些未曾竣工的建筑工地的工匠,都齐齐汇聚于此,兴奋得左右交谈交换着自己的看法意见,一时间乱哄哄仿若集市一般。

    许敬宗站在远处,丝毫不去阻止……

    房俊目光穿过人群头顶,扫了一眼老神在在袖手旁观的许敬宗一眼,嘴角浮现一丝冷笑:老狐狸,想要将小爷当刀子使?

    美得你……

    冲着高真行一抱拳,道:“放马过来!”

    高真行也不废话,当即大吼一声,一个箭步就冲上去,右手握拳,照着房俊的面门就砸了过去。

    不愧是关中纨绔当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身形矫健干脆利落,拳头带着风声倏忽而至!

    又快又狠!

    房俊岂容他占得先机?当下未等高真行来到身前,不退反进,身子微微侧过一个角度以便躲避高真行的拳头,伸手准备擒住高真行的手腕,予以反制。

    高真行也不含糊,半路硬生生收住去势,右手拳头化拳为爪,左手也紧跟着向前,整个人猱身而上去抓房俊的两处肩膀,脚底下同时交错而开插入房俊两脚之间,想要将房俊给甩出去。

    房俊洞悉了高真行的图谋,就在高真行双手看看搭上自己肩头的同时,脚下一个侧步使得身体扭转了九十度,一下子就挣脱了高真行的擒拿,且化解了对方的下绊子,右手紧握成拳,一记重重的摆拳狠狠砸向高真行的脑袋。

    高真行此刻已经与房俊近身,擒拿对方肩膀的企图落空,想要后退已然来不及,只得将左手收回竖起,挡在耳朵旁边。

    房俊的摆拳已经呼啸而至。

    “砰!”

    拳头狠狠的砸在高真行竖起的小臂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一击虽然挡住,但是奈何房俊天生神力,狂暴的力量使得高真行的防御形同虚设,连带着小臂被狠狠的击打在脑袋上。

    “嗡”

    高真行只觉得脑袋好似被铁锤狠狠的锤了一下,脑浆子都被震得猛地晃了晃,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顿时一黑,脚下一个踉跄退了两步,差点扑倒在地。

    房俊一击得手,得势不饶人,欺身而上,又是一拳锤过去,同样的角度,同样的力量,同样的狂暴!

    围观人群顿时一阵惊呼!

    高真行被砸得脑袋晕晕乎乎,听到耳畔传来的惊呼,赶紧强打精神,见到房俊又是一拳砸来,想要躲避已是不及,只得依旧竖起手臂抵挡。

    “砰!”

    高真行只觉得耳鼓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进行乱跳,脚下喝醉酒一般踉跄几步,终究保持不住平衡,一屁股坐倒在地。

    纨绔们看着坐在地上捂着脑袋不停摇晃的高真行,都傻了眼……

    纨绔们平素好勇斗狠乃是家常便饭,但是对于高真行却无人不敬服,这人不仅心狠手辣,而且自幼得到名师教导,招式精妙绝伦,拳脚刀棒的功夫很是了得。

    哪知道现在挑战房俊,两拳就被撂翻在地。

    两拳……

    再看向从容自若的掸了掸衣襟灰尘的房俊,忍不住心生敬畏。

    以往都知道房俊是个棒槌,而房俊偌大名声传出去的因由,并非是他有多厉害,而是他打架的时候下手狠辣不要命,更因为他胆大妄为,宗室亲王、朝中大臣,那是说打就拽,这份嚣张跋扈,关中纨绔当中,无人能出其右。

    然而现在大家似乎才想起,这厮自幼便天生神力……

    任你高真行的招数再是精妙,人家一力降十会,前前后后只是两拳,便打得高真行丧失了战斗力,这还是手下留情的缘故,若是全力以赴,这两拳怕是都能将高真行给锤成傻子……

    但是,房俊接下来的举动更令大家震惊。

    只见他上前两步,伸出手,冲着坐在地上兀自未缓过劲儿来的高真行道:“四郎无恙吧?抱歉,一时兴起未能收住手……来,某扶你起来,若是觉得不妥,可请郎中医治。”

    高真行坐在地上有些无法接受,稍稍清醒一下,见到房俊伸出来的手,以及满脸微笑,犹豫一下,抓着房俊的手站了起来,不过头部遭受重击之后的眩晕依旧未能散去,脚下一晃,差点又摔倒。

    房俊连忙扶住,闻言道:“当心!”

    周围纨绔们愣了一愣,继而暴起一阵欢呼赞叹……

    公平挑战,以武会友,既然高真行拉住房俊的手站了起来,就表示他已经折服在房俊的实力之下,尊敬强者,这并不丢人,反而是关中男儿自古以来的传统。

    今日前来闹事,这些人的目的并非是针对房俊,谁又愿意与这样一位注定要在未来登阁拜相的宰辅为敌呢?现在房俊释放出善意,大家自然乐得接受。

    远处的许敬宗看着这一切,眼角跳了跳。

    娘咧,这厮不是个棒槌么?

    怎地居然还会安抚拉拢这一套……

    大意了。



    高真行使劲儿晃了晃脑袋,眩晕感渐渐消失,这才满面羞惭的拱手施礼:“在下甘拜下风!”

    他是真的服气了。

    一直以来,都被年轻一辈纨绔视为“带头大哥”的高真行对于房俊压在头上耿耿于怀,一万个不服气。

    房俊的种种功勋,在他看来不过是“时势造英雄”而已,换了他坐在房俊的位置上,未必就不如房俊做得好。

    甚至于房俊率领右屯卫兵出白道横行漠北,在长安朝堂尚未有太多反应的时候,便凭借一己之力覆灭薛延陀,封狼居胥、勒石燕然,高真行也更多人为是依仗于火器之利。

    换他高真行上,他高真行也行……

    尤其是对于自己的武力值,更是充满了自信。固然曾被房俊打断腿成为长安纨绔届的笑柄,却一直认为那只是疏于防范,被房俊偷袭所致,也因此怀恨在心,憋着一股劲儿要与房俊作对。

    然而现在,自己居然两两拳都未能抵挡得住便被撂翻在地,这令高真行一贯为之的骄傲备受打击,也算是真真正正对房俊服气了。

    关中人素来崇拜强者,向一个一个全方位强于自己的人臣服,有什么丢人的?

    房俊双手将其扶起,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四郎是个爽快人,宁折不弯,一腔悍勇,吾辈之楷模也!胜负不过是游戏而已,何必当真?不过尔等今日聚众前来围攻书院,却实在是鲁莽了。”

    高真行一脸惭愧,道:“是在下考虑不周,莽撞行事,这就率人撤走,然后自去宫门外向陛下叩首谢罪!”

    言罢,就待要率人。

    房俊连忙将他拉住,安抚道:“这说的哪里话?四郎前来挑战,此乃光明正大之事,兄弟们跟着过来做个见证,又何罪之有?”

    高真行一听,心中顿时松了口气,颇为感激,大声道:“二郎高义,实在是令吾惭愧!若是二郎不嫌弃,汝这个兄弟,吾高四郎认定了!”

    “贞观书院”乃是陛下务必器重之地,无论任何理由,率人前来围攻就已经触犯了皇帝的大忌,即便打着“讨要说法”的幌子,本身又是高氏子弟,或许陛下不会予以严惩,但心中定然有所不满。

    房俊如此说法,等于替他抹去了“聚众闹事”这个罪名,变成了前来挑战,这是私人之间的事情,谁也管不着。

    周围纨绔也尽皆大声附和:“房二郎好样的!”

    “都说二郎义薄云天,吾等见识了!”

    “好兄弟,一辈子!”

    ……

    都是世家子弟,头脑一热跟着前来闹事,固然是心中不忿,更多却是揣着“法不责众”的侥幸,但是说到底此事闹大了,且不说朝廷未必放过他们,就连家中亦是要追究的。

    如今这件事轻轻放下,房俊亲口坦承乃是“私下挑战”,外界谁也没有由头来处罚他们。

    房俊拉住高真行,大笑道:“怎么,吾房二的低头,岂能容尔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众人齐齐色变。

    嘿,你自己说话当放屁呢?刚说了这件事就这么完了,还要留下吾等不许走……

    高真行也黑着脸,感觉自己被耍了,盯着房俊道:“二郎意欲何为?”

    房俊扯着他不松手,大声道:“高四郎你前来挑战于某,某二话不说应承下来,胜败咱们暂且不说,这份面子给的足够了吧?”

    高真行只得颔首,道:“吾领了这份人情!”

    不承认不行,人家房俊什么身份?是个人大咧咧跑来挑战就得应承下来,那一天到晚也别干别的事情了,若是致使部曲将高真行暴打一顿,任谁都说不出不是来。

    房俊又道:“既然如此,那某要与汝斗酒,如应不应战?”

    高真行一愣,身后的纨绔已经振臂高呼:“战!战!战!”

    一群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

    高真行眼角直抽抽,房俊之酒量那简直就跟“酒仙”没什么差别了,那可是成天喝着最烈的房府佳酿练习酒量的存在,自己哪里是对手?

    非得喝死了不可!

    可人家刚刚给了面子,应承了你的挑战,总不能一转头连酒都不敢跟人家喝吧?那传扬出去,可是打架打输了更丢人!

    而且身后这些纨绔明显已经被房俊给鼓动了,关中儿郎最是好面子,他若是敢装怂离去,这些人就能立马跟他翻脸,从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走是走不掉了,高真行只得一咬牙,发狠道:“恭敬不如从命,今日吾高四郎就舍命陪君子,就算喝死,亦是无怨!”

    “好!”

    房俊抚掌大笑,手指着纨绔们,道:“还有汝等,刚才不是一个两个都嚣张得很么?今日某就在此摆酒,哪个若是没能躺着回去,老子就追到他家中跟他算账!”

    纨绔们一听,兴奋得不得了!

    果然是咱们纨绔届当中的棒槌啊,这份气质实在是太贴心了!

    “谁特么不喝趴下,谁就是个瓜怂!”

    “谁敢藏奸,用不着你房二动手,老子就将他雀雀揪下来下酒!”

    房俊大手一挥,指使一直看热闹的许敬宗:“许院丞,立即命令厨房整治酒菜,某要与诸位兄弟一醉方休!还有啊,此乃某私下请弟兄们喝酒,就别走书院的账目了。”

    许敬宗站在那里,眼皮子直跳。

    娘咧!

    当老子是你跟班儿呢?

    高真行看了看犹自在地上哀嚎的长孙润,尴尬道:“二郎,喝酒之事不急,要不让吾先将十二郎送回城中,延请名医医治一番?”

    这长孙润是他背着长孙无忌诓出来的,如今闹得一身是伤,他都不知如何回去交待,万一在耽搁了伤势留下什么残疾……长孙无忌能给他拼命。

    这可是长孙无忌最小的嫡子啊……

    房俊却不以为然,摆摆手,大大咧咧道:“某下手的时候有数,不过是断了几根骨头,没什么大碍。某这些部曲可都是跟随某征战多年,战场之上负伤那是常事,处置伤势的本事都不小。”

    回头冲着卫鹰招招手,道:“给这位长孙公子将断骨接上,然后送回赵国公府!”

    “喏!”

    卫鹰带着几个部曲上前,将长孙润抬起,毫不在意那小子痛呼惨嚎,将其抬进值房一侧的一间房舍之内,予以救治。

    高真行倒是知道房俊于医术之道亦有所涉猎,尤其是断骨续生之术,堪称独步大唐,如今军中盛行的伤患处置以及筋骨治疗,都是房俊编纂的书册,下发到各级军营。

    身为房俊的部曲自然水平也不会差,高真行自然不担心救治的难度,他也查验了长孙润的伤势,也就是几处断骨而已,并未伤及肺腑脏器。

    但他担心房俊故意使坏……

    无论如何,自己今日前来闹事导致房俊心中有所怨愤是难免的,虽然这厮大度,并且愿意化干戈为玉帛,但是小小的惩戒一下自己,亦是在情理之中。

    万一他存心使坏,趁机将长孙润的断骨故意接错,导致长孙润留下残疾,那长孙无忌岂会放过自己?

    可若是直言信不过房俊,又有些不合适。

    毕竟这厮可是光明磊落的使得自己免受陛下处罚,连带着到场的这些纨绔都从容脱身……

    房俊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见到他犹犹豫豫,顿时不满道:“怎么,四郎担忧某趁机残害长孙公子,甚至故意让人接错他的断骨,导致其落下残疾?”

    心中所虑多人当众点破,高真行很是尴尬,苦笑道:“不敢不敢,二郎光风霁月,在下又岂能生出这等心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心中却想:老子就是这么认为的啊,只是不好意思说。

    他这人勇则勇矣,但是智谋之上略有缺陷,说白了就是有勇无谋,他自己亦知道这个缺点,应变不及、口舌不利,愈是紧张的时候愈是不会表达……



    高真行忧心忡忡。

    旁边有纨绔接口道:“四郎何须担心?十二郎乃是赵国公幼子,谁吃饱了没事儿干去打他的主意!”

    “说的是,这小子娇生惯养,惜命得紧,看似严重,实则定然没什么事儿……”

    房舍之中传来长孙润的惨叫。

    那人顿时大声道:“呐呐呐,吾说的对吧?断了几根骨头而已,这般大呼小叫,真是丢尽了吾辈关中儿郎的脸面!”

    说着,又传来一声惨叫。

    高真行面皮直跳,听着这惨叫声恨不得赶紧跑去房舍之内看看,却被房俊拉着向着值房那边走过去……

    娘咧!

    冤有头债有主,房二你有怨愤冲着我来,可千万别真的将长孙润给弄残废了啊!否则非但长孙无忌找他拼命,自己老子高士廉也肯定能打折他的腿……

    房俊拉着高真行向值房走,见到许敬宗依旧站在原地,不由得瞪眼道:“许院丞何以还未去办?速速张罗酒宴,莫要扰了弟兄们的兴致!”

    许敬宗心头冒火,可是瞅瞅眼前兴奋莫名的纨绔们,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给吞了回去……

    依着眼下房俊在这些纨绔们心中的威望,只怕自己拒绝的话说出口,房俊还没怎么呢,这些混球就会认为自己“以下犯上”,不尊重这个长官,能扑上来爆锤他一顿。

    他所谓的“潜邸之功臣”,这帮混球可不会当回事儿……

    无奈之下,只好灰溜溜的前去厨房准备酒宴。

    他明白这是房俊在报复他刚才只看热闹不帮忙,百十人的纨绔,这酒宴整治起来可要耗费不少力气,而且花费也不小。

    这棒槌只说了别走书院账目,可是有不给钱,明显就是让他垫付嘛!

    垫付倒也不是不行,问题是事后他去跟房俊要酒钱,这厮能痛痛快快的给他?

    娘咧!

    百十人的酒宴,档次还不能低了,这等话多少钱?

    一想要黄澄澄的开元通宝即将从自己的钱匣子里蹦出来一去不回,许敬宗就一阵阵难受,心痛得难以呼吸。

    老子千攒万攒,攒两个钱容易么……

    *****

    实际上,此时此刻,长安城中、朝野上下不知有多少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城外书院,关注着书院的动向。

    对于关陇世家的纨绔们纠集起来去书院闹事,许多人都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与支持……

    这些混球平素正事儿不干,让一家家伤透脑筋,但是这会儿能够纠集起来去书院,却让各家都感觉到欣慰喜悦——就想看看房俊那厮被闹个灰头土脸之后,是否还会那般嚣张的对学子名额持以强硬的态度?

    在高真行聚集这些纨绔的时候,各家都睁一眼闭一眼,采取了不支持、不反对的态度,否则这些个纨绔子弟焉敢跟着高真行胡闹?至于纨绔们会不会因此受到皇帝惩罚……

    反正都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混账,罚就罚呗,总归不会因此砍了脑袋吧?各家暗中都已经准备好了人手,只要书院那边闹起来,无论结果如何,立即在市井之间散布谣言挑唆舆论,将这件事闹的沸沸扬扬。

    开春的东征势在必行,如此紧要之时,长安乃至于整个关中的稳定便是头等大事。

    若是书院闹得不可开交,陛下会怎么想?

    势必会予以打压,想法子消弭矛盾,不仅仅放开书院入学的口子,甚至还会处罚房俊以平稳事态……

    平素这些个不成器的子弟,让各家都伤透了脑筋,如今却陡然发现废物也有废物的用处。

    各家都派遣了家仆前往书院,藏匿在附近,随时随地将书院那边的动向传回来,只要事情闹起来,立即开始在长安城内散布谣言。

    对于有可能因为散布谣言而遭受的责罚,大家却都并不在意。

    法不责众嘛……

    然而等到家仆将书院那边的消息传回来,各自等在家中的家主们却尽皆傻了眼。

    说好的闹事呢?

    特么居然化干戈为玉帛,你好我好哥俩儿好,好特么大摆筵席共谋一醉?!

    废物就特么是废物啊!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高士廉整日里窝在家中不见外客,但是这等大事自有家仆禀告,惊得高士廉急忙将掌管家业的高履行叫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尔欲将吾家置于陛下之对立乎?”

    高履行一脸委屈,这老四胡作非为,我也不知道啊!

    我若是事先得知,绝不会允许他这么搞事好不好,最起码也得通知一下荆王殿下那边,配合着将事情闹得再大一些……

    倒是李二陛下闻听“百骑司”的汇报之后,大笑三声,并且向内侍总管王德言道:“房二这厮简直就是纨绔的克星,不知你发现没有,几乎所有与他接触的纨绔,最终都能够改邪归正、择善而从之?吾大唐又要多一些骁勇善战的猛士了!”

    王德陪着笑,心中却着实腹诽。

    您就这么稳坐钓鱼台,看着那些个臣子小丑一般跳来跳去,这真的好么?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您自信能够将那些臣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可一旦出了差错,事情超出掌控,后果便不堪设想啊……

    只是这等话他是绝对不敢明说的,说了就等于干政,对于一个内侍奴婢来说,那可是死罪。

    ……

    长孙无忌这些时日一直逗留在府中,甚至连书房都不出一步,整日里绞尽脑汁的想着如何为长孙冲脱罪,使其不至于依旧亡命天涯,有家不得归……

    收到十二郎重伤的消息之时,长孙无忌一时错愕。

    他是完全不知长孙润被高真行撺掇着一起去了书院闹事,见到平素最是娇惯宠溺的幼子被人用一快门板抬了回来,身上密密麻麻的裹着一圈儿一圈儿的白纱布,尚且不停的呻吟哭泣,长孙无忌整个人的肺子都快要炸了!

    “这是伤到了哪里?是何人所为?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吾长孙家也敢招惹?吾儿不哭,快说于为父听,就算是皇族子弟,为父亦要给你讨回这个公道!”

    长孙无忌只觉得心都在抽搐,心疼的不行。

    长孙润躺在门板上,泪眼婆娑,见到父亲终于算是有了主心骨,顿时所有恐惧委屈都爆发出来,嚎啕大哭。

    惹得长孙无忌一阵手忙脚乱,吩咐家仆将长孙润抬回自己的住处。

    整座府邸都因为长孙润的重伤喧嚣起来,长孙无忌的几个儿子闻讯也匆匆跑来,见到长孙润的模样,又是吃惊又是愤怒,一个个怒不可遏,纷纷叫嚣着报仇。

    到了住处,长孙无忌命人入宫去请太医前来诊治,又询问长孙润何人所伤,长孙润这才边哭边道:“是房俊!”

    老八长孙溆最是脾气火爆,顿时跳脚道:“岂有此理!那房俊依仗陛下之宠信,早已不将吾长孙家放在眼中,如今更是对十二郎下此毒手,吾家岂能善罢甘休?来人,与吾一同前去,与房二决一死战!”

    长孙涣这时候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正从外边赶回来,闻言呵斥道:“放肆!家中何时轮到你来做主?老实在家中待着!”

    长孙溆怒火上头,梗着脖子道:“休要依仗兄长的名分来管我!你不是与他房俊交好么?呵呵,那厮一再与吾家为敌,你却处处回护于他,岂不是吃里扒外!”

    长孙涣勃然大怒,劈手就是一个耳光,将长孙溆打得一个趔趄坐在地上,懵了半天,爬起来浑劲儿发作,也不管什么兄长不兄长了,就待要跟长孙涣拼命。

    “都闭嘴!”

    长孙无忌怒喝一声,手指着门口,叱道:“都给老子滚出去!一个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就只会窝里斗吗?”

    几个儿子顿时噤若寒蝉,一声也不敢吭,灰溜溜的推出门外。

    长孙无忌这才看着长孙润,沉声问道:“到底事情如何,详细与为父道来。”

    “喏!”

    长孙润忍着疼,眼泪吧擦的将事情经过说了……

    长孙无忌阴沉着脸,瞪着长孙润,吓得后者缩着脖子,这才问道:“汝前去书院闹事,缘何不与为父说?汝可知如此做法,会令家中非常被动!”

    长孙润道:“是四郎说,这件事只是吾等小辈之间的龌蹉,不要牵扯家中。”

    长孙无忌看着儿子一身伤处,气得直咬牙:“高真行,你给老子等着!”

    拉我儿子下水且不说,还害得他如此重伤,真以为你是高氏子弟,与长孙家有姻亲在,就可以任你为所欲为了?

    老夫定不与你善罢甘休!



    长孙无忌心中怒火翻腾,直至宫中太医前来诊断说是并无大碍之后,才算是稍稍消减了火气。

    不过对于高真行的恨意却深深埋下……

    太医检查了一遍长孙润的伤处,见到断骨的续接很是完美,亦敷上了专门滋养骨骼的草药,便给长孙润开了一副汤药,继而告辞离去。事实上,目前大唐对于断骨外伤最好的处置方法,便是房俊所创,身为房俊的部曲平素在军中不知帮助多少伤兵处置过伤患,经验丰富,手法一流,即便是宫中的太医亦不能做得更好。

    长孙润吃了药,伤痛得到缓解,这半日来又惊又怕又痛,早已被折腾得心智恍惚,这会儿松懈下来,立刻沉沉睡去。

    长孙无忌见到幼子并无大碍,叮嘱婢女好生服侍,这才转身出了卧室,回到自己的书房。

    长孙冲早已等候在此,见到长孙无忌迈步进来,赶紧迎上去,急切问道:“父亲,十二郎伤势如何?”

    见到长孙冲如此着紧十二郎,长孙无忌阴沉的面容露出一抹微笑,温言道:“并不妨事,只是断了几处骨头,将养一些时日便好,房俊那厮固然是个棒槌,可下手亦有分寸,焉敢当真废了十二郎?”

    兄友弟恭,这就是一个大家族得以百年延续的根基呀。

    旋即又想起早已死去多时的长孙澹,面容再一次阴沉下来。

    他最是钟爱的嫡长子因为谋逆大罪不得不流亡天涯,即便将来能够得到皇帝的特赦不予追究,想要继承家业是万万不能了。而在其余诸子之中,无论是嫡次子长孙濬,亦或是长孙淹、长孙温、长孙溆、长孙润等人,都远远及不上庶长子长孙涣。

    长孙涣阴沉狡诈的心性与他这个父亲最像,甚至于阴狠之处犹有过之,按理来说,的确是执掌家业的不二人选。

    但是此子之心性……

    长孙无忌满腹担忧。

    身为家主,焉能对家中上下背地里的事情一概不知?之前,长孙无忌便感受到长孙涣对于长乐公主这个长嫂多有觊觎之心,故而十分不喜。待到后来长孙澹被奸人所害,长孙涣便时常出入其后宅,名为抚恤长孙澹的孤儿寡妇,实际上与多名长孙澹的侍妾有染,长孙无忌又岂能不知道?

    不过大家族当中这些龌蹉事本就不足为奇,更何况长孙澹已死,此事只能评断一个人的德行,却不能一次指摘其错误。

    李二陛下杀兄弑弟,将嫂子弟妹尽皆收入宫中,世人也不过是腹诽几句,谁又当真拿这等事去攻歼他了?

    只不过长孙无忌现在对长孙涣越来越忌惮,也越来越对当初长孙澹之死心存疑虑……

    只是有些事情他不愿去追查,也不敢去追查。

    一旦当真爆出丑闻,在李二陛下压制关陇门阀的眼下,长孙家的倾覆或许就只是顷刻间事。与此相比,门阀继承人的人品道德其实并不重要,甚至于若是能够有那么一种阴狠的“狼性”才是好事。

    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了……

    长孙冲不知道父亲心中的念头转换,闻言惊诧道:“父亲是说……这是否不妥?申国公乃是父亲之姻亲,往昔对吾家帮衬颇多,在朝臣甚至于陛下的眼中,长孙家与高家素来同气连声、共同进退,您若是对高四郎下毒手,外界之风评且不去说,单单与高家正式决裂便得不偿失。”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谁都知道长孙家与高家自丘神绩一案之后便背道而驰,但是知道归知道,两家表面上依旧保持这姻亲的联系,即便是长孙无忌撺掇丘行恭背弃高士廉、力挺高季辅取代高士廉在朝中的地位,亦未曾公开反目。

    可一旦长孙无忌对付高真行,舆论会顷刻之间倒向高家,叱责长孙家忘恩负义……

    长孙无忌瞪了长子一眼,道:“对付那个一个愚蠢的莽夫,难道还得吾家人亲自出手?你且放心,为父自有计较。此仇不报,吾长孙家就快要变成人见人捏的软柿子了,今日也就是在书院,房俊不敢胡来,若是换了一个地方,以吾家与房家之恩怨,你认为那个棒槌会仅仅弄断十二郎几根骨头就了事?高真行诓骗十二郎,便是轻侮吾长孙家,绝对不能就此罢休!”

    长孙冲只得颔首不语。

    房俊那厮屡次三番的硬怼父亲,恐怕父亲心里早已不知憋了多少火气,迟早要寻一个机会教训教训那棒槌……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

    只要想想长安市井之中至今仍在流传的长乐公主与房俊的绯闻,以及自己这几年颠沛流离亡命天涯的落魄凄苦,心中的恨意便犹如野火一般疯狂燃烧,转瞬燎原……

    暂且放下长孙润之事,长孙无忌满是担忧的看着嫡长子,叹口气道:“你总是躲在府中,也不是长久之计。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被陛下知晓你藏匿于家中,为父实在是无颜面对陛下的诘难,至于为你洗脱罪名,还需要从长计议,一时片刻求之不得,所以……你往后有何打算?”

    长安城中遍及陛下之耳目,说不定此刻长孙冲藏匿于府中的消息都已经摆上了李二陛下的案头,只不过是李二陛下念在往昔的情分不忍戳穿,使得长孙冲死无葬身之地罢了……

    但自己决不能将嫡长子的性命寄托在李二陛下的仁慈之上,说到底,那也是皇帝,皇帝眼里江山最终,律法最大,不可能为了情分便罔顾律法于不顾,否则何以服众?

    长孙冲略微沉默,道:“孩儿想要尽快启程,前往高句丽。”

    长孙无忌断然否定,呵斥道:“愚蠢!你以为现在之大唐,依旧会重蹈前隋之覆辙,举国东征无功而返?太天真了!眼下大唐虽然仍未臻达前隋最鼎盛辉煌之国力,但军力之上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装备了火器了府兵、装备了火炮的水师,人马具装的无敌铁骑,绝非区区高句丽可以抵挡!战斗力、机动速度、补给的畅通,这都构成了碾压的态势。在绝对的战力优势面前,高句丽上下所谓的坚壁清野、众志成城,根本就不堪一击,东征大军所至之处,高句丽军队定然土崩瓦解、望风披靡,你此刻返回高句丽,根本就是身处险地,到时候非但跑不了,还要背负一个叛国之重罪,青史之上臭名昭彰,甚至连累家族,万万不可!”

    这个天下是他辅助李二陛下一刀一枪打下来的,他忠于李二陛下,更忠于大唐,若是自己的儿子想要当一个叛国贼,他宁愿亲手将他的首级斩下来,也绝对不容许他的背叛!

    这是底线,无可置疑。

    长孙冲忙道:“父亲误会,孩儿乃是长孙家的子孙,生是大唐人,死是大唐鬼,焉能背弃父亲一生之志向,投奔高句丽蛮夷?只是孩儿眼下之处境十分困难,想要扭转现状,便不得不另辟蹊径。”

    长孙无忌蹙眉,狐疑道:“你的意思是……”

    长孙冲道:“两军交战,即便再是实力碾压,亦难免伤亡。若是孩儿身在平壤城,洞悉渊盖苏文之策略,随时随地将这些消息发送给大唐,则定然可以避免许多将士负伤枉死。以此功绩,想必能够得到陛下一个特赦吧?”

    “嗯?”

    长孙无忌捋须沉吟,觉得这个法子不错。

    萧嗣业甘为死间,非但自己名满天下,连带着萧家亦因此受益无穷,若是长孙冲甘愿身入平壤城以为内应,陛下又岂会吝啬一道特赦之诏令?天下人亦会称颂长孙冲之拳拳爱国之心。

    只不过萧嗣业身为死间,最后的下场乃是以身殉国,长孙冲在平壤城通报传递,亦是危险重重,一旦被渊盖苏文察觉,岂能活命?



    长孙冲见到父亲犹豫不决,便沉声说道:“孩儿目前之状况,与丧家之犬何异?以往种种,实在是鬼迷心窍所致,行至今日,皆乃咎由自取。陛下仁慈,不忍将孩儿枭首,可是这有家不得归、流亡天涯之生活,孩儿着实坚持不下去,与其颠沛一生、最终埋骨他乡,还不如拼上一回,纵死亦无憾!”

    对于他这样一个自幼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来说,四处流亡、寄人篱下的日子着实艰难,心底的骄傲与尊严令他在高句丽度日如年,不止一次的想要返回长安,哪怕被处以极刑,亦能求个心安。

    他宁愿死,也不愿自己的尊严被那些高句丽蛮夷狠狠的踩在地上……

    长孙无忌动容道:“吾儿何必如此?大丈夫能屈能伸,纵然身在异域,凭借你的本事,亦能求得一个安身之所,大不了……”

    话音未落,长孙冲“噗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顿首道:“请父亲成全!”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么洗清罪责重返长安,要么一死了之绝不苟且!

    只要想想在平壤城之时,那些个豚犬一般的高句丽贵族将他当作丧家之犬一般任意凌辱,他便心中宛如火烧一般……

    长孙无忌明白了长孙冲已萌死志,顿时老泪纵横,伸手将最宠爱的儿子拉起来,轻抚他的头顶,哽咽道:“吾儿能够这般志气,为父高兴还还不及,岂能不予成全?为父这就进宫,即便是磕破了头,亦要求得陛下恩典!”

    长孙冲亦垂泪道:“孩儿无能,害得父亲日夜担忧,尚要背负骂名,实在是枉为人子!”

    长孙无忌长叹一声,咬了咬牙。

    他知道这件事非但要求得陛下的恩典,亦要取得房家的谅解,以长孙冲与房俊之间的恩怨,恐怕房家不会坐视长孙冲重返长安。一旦房俊甚至是房玄龄对此便是反对,即便是陛下亦不会轻易坐下决定。

    只不过他与房玄龄素来不睦,近些年又反目成仇、势成水火,求人说情是肯定不行的,唯有亲自登门,苦苦哀求。

    可叹他长孙无忌刚硬了一辈子,临老却不得不为了儿子的生死前程向一个老对手伏低做小、软语相求。

    房玄龄尚且好说,即便是一辈子的对手,亦不得不赞一句“温润君子”,即便拒绝自己,亦不会让自己脸面剥净,总归会给一个台阶下来。

    可房俊那个棒槌……

    “你且在家中多住几日,这两天为父好生思量一下,如何求得陛下的这道恩典。”

    长孙无忌很是头疼,一想到有可能会遭受房俊的嘲讽诘难,他就心里堵得慌。

    却又不得不求得房家的松口……

    长孙冲亦知道此事之为难,啜泣道:“孩儿不孝,让父亲为难了。”

    长孙无忌勉强笑了笑,安抚道:“父子同心,说什么为难不为难?你且安心住下,一切自有为父为你绸缪!”

    *****

    书院。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值房前的空地上,许敬宗看着面前十余张酒桌杯盘狼藉,酒足饭饱之后的纨绔们放浪形骸,居然燃起了一大堆篝火,百十人有的醉卧当场,有的醉眼惺忪,有的兴奋莫名围着篝火载歌载舞……

    看着群魔乱舞的舞姿,听着鬼哭狼嗥的歌声,许敬宗只觉得脑仁儿一阵阵发胀。

    不愧是关中纨绔,特娘的简直就是一群魔鬼……

    扭头去看设在一株大树下的酒桌,房俊与高真行以及几个纨绔依旧推杯换盏大呼小叫,不由得目光中满是幽怨。

    正如他所想,自己垫钱从松鹤楼置办了这十几桌酒菜,房俊那厮提都没提何时给会账……

    这一下子几十上百贯出去,怕是血本无归了。

    丢进河里还能听个响儿呢……

    酒桌这边,高真行看着站在石阶上一脸幽怨的许敬宗,低声对房俊笑道:“二郎你富可敌国,何必贪图人家那么一丁点儿的钱财?这位许院丞可是出了名的守财奴,这些钱简直令他痛不欲生,你不厚道哇!”

    松鹤楼是长安城最出名的酒楼,除去酒菜出了名的高档之外,价格更是出了名的贵。大唐对于官员绝不吝啬,俸禄十分优厚,可是等闲三品以下的官员依旧打怵去松鹤楼请酒,更何况是一下子十几桌……

    房俊瞥了许敬宗一眼,哼一声道:“有些人呐,就是记吃不记打,你对他狠一些,他对你摇尾乞怜,你对他好一些,他又得意忘形……来来来,喝酒!”

    桌上几人都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高真行不再理会许敬宗,心里琢磨着房俊这话语里头到底有没有敲打他的成分,嘴上说道:“说实话,以往吾高四郎对你并不服气,认为你也不过就是命好,娶了陛下的闺女,又有一个好爹,再加上运气太好,所以才有了这一番成就。但是去年冬天你率军直出白道、横行漠北,吾才算是服气。来,大家敬二郎一杯,也敬那些血染漠北的兵卒们一杯!”

    “敬吾大唐之兵卒,饮圣!”

    “饮圣!”

    几人轰然对饮。

    坐在高真行身边一个少年打了个酒嗝,脸上红红的明显有些醉了,吐字不清道:“你们可知道,吾自幼便梦想着当一个统御千军万马的大将军,麾下十万虎贲,为吾大唐开疆拓土、纵横万里……”

    高真行吃了口才,嗤笑道:“得了吧!杜怀恭,就你那小身板儿连自家娘子都不能收服,还特么做梦统御千军万马?哈哈哈,别让吾辈笑掉大牙!”

    杜怀恭顿时急了,瞪眼道:“此乃吾之志向,何以耻笑?”

    高真行亦是个浑人,顿时怒道:“屁的志向!”

    房俊赶紧将这厮拦住,都说他房二是个棒槌,其实在他看来,这高真行才是不折不扣的棒槌,典型的有勇无谋,蘸火就着……

    拦住高真行,房俊笑道:“人无善志,虽勇必伤。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何所底乎?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于志者。”

    杜怀恭感激莫名,大声道:“还是二郎知我!”

    房俊哈哈一笑,续道:“所以呢,无论是任何人都应有崇高之志向,并为之而努力,百折而不挠,吾等又岂能随意嘲笑别人之志向呢?除非……忍不住!哈哈哈!”

    高真行正想着这房二还真是出口成章啊,随意的说两句便有励志之效,结果正咀嚼着这两句话,下意识的饮了一口酒,便听到这最后一句。

    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噗”的一声将口中久喷出,拍着桌子哈哈大笑,差点笑得背过气去……

    同桌之人更是狂笑不已,这转折,太特么神了!

    杜怀恭却早已羞臊难当,恼火道:“二郎何故这般羞辱于我?好歹我亦是英国公家的女婿,而你家与英国公家更是世交,总有分香火情分在,如此折辱,不显得过分了吗?”

    虽然心里恼火至极,到底还没完全喝醉,言语之中亦不敢将房俊得罪得狠了……

    房俊笑着摆摆手,道:“杜兄误会,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若是有失礼之处,在下甘愿受罚!”

    说着,亲自斟了酒,与杜怀恭对饮一杯。

    杜怀恭不情不愿的举起酒盏,憋着气一饮而尽,虽然恼火,却也知道房俊绝对非是自己能够得罪的……

    高真行这时候缓过气来,笑道:“旁人若有那等志向,吾自然是钦佩的,但是你杜怀恭……哈哈,人家英国公为了帮你捞功勋,亲自为你安排进入军中,你小子却贪生怕死不肯去,简直丢尽了吾辈关中儿郎的脸面,亦敢在此大言不馋的说什么志向?简直笑话!”

    房俊亦曾听闻此事,便笑呵呵的看着杜怀恭。

    杜怀恭被高真行一顿讽刺,却是没有发怒,而是幽幽的叹了口气……

    房俊一看,哎呦,这里头有故事啊?



    酒入愁肠,愁更愁。

    杜怀恭酒力并不是太好,刚才拼酒之时也一直装怂,这会儿被戳到了伤心处,却是一杯接着一杯,根本停不下来……

    高真行看着不爽,冷笑道:“似你这般好运道,偏要在此长吁短叹,还让不让吾等活了?”

    杜怀恭苦笑道:“我运道好?呵呵,好吧,天下人都这么认为。”

    身为京兆杜氏的子弟,样貌学问皆是族中翘楚,年轻有为前程远大,又娶了当朝宰辅之首、军中第一人英国公李绩的闺女为妻,根基、靠山尽皆扎实,假以时日,位列朝堂似乎乃是必然之事。

    然而……

    杜怀恭满腹苦水,憋得难受,又加上醉醺醺心弦送下来,眯着眼说道:“可是你们又有谁知,我身上背负了多大的压力,受了多少折磨?”

    房俊沉迷不语,慢慢喝酒,心里却琢磨着,看这小子真情流露,的确是生活困顿、诸事不顺的模样,难不成是岳丈家给的压力太大?

    他与李绩之女李玉珑自幼相熟,李玉珑未与杜怀恭成亲之前还整日里缠着自己玩耍,是以深知那小丫头外表柔弱娇俏,实则心志刚硬。兼且出生在英国公府,眼中唯有天下英雄方能入眼,有一些“望夫成龙”的执念实属寻常。

    李绩此人看似冷淡与任何事情都不萦于怀,实则心高气傲,朝中文武没有几个被他放在眼里,自持高人一等。

    这等情形之下,对于杜怀恭这个女婿的要求必然非常高。

    而杜怀恭恰恰是个胸无大志的纨绔子弟……

    当一个人没有什么爆棚的野望,却又要面对家族、岳家庞大的资源扶持,在官场之上举步维艰,心里那种迷惘和厌烦简直无法描述。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一个从未奢想王冠之人,却非要将王冠待在他的头上,让那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强加于他身上,那种想撑却撑不下去、想逃又不敢逃的滋味……

    房俊表示予以同情。

    每个人都有其独特的性格,有的好高骛远,有的壮志凌云,有的甘愿平庸、随波逐流。

    你不能说谁对谁错。

    一个人有幸选择自己最喜欢的方式去生活,那就是最大的幸福;而若是将别人的意志强加于别人身上,希望别人按照自己预想的方式去活着,那就是最大的悲剧。

    很显然,杜怀恭眼下就是这等情形……

    他只愿当一条咸鱼,吃喝不愁游山玩水,胸无大志优哉游哉,可是家族之内不允许他这般平庸,需要他成长起来为家族遮风挡雨;岳家也不容许他这般沉沦,这简直就是“自甘堕落”……

    杜怀恭的情绪有些激动,敲了敲桌子,红着眼睛,低声道:“他们想让我登阁拜相,想让我封狼居胥,可我自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做不到啊!什么统御千军万马开疆拓土,那只是小时候做的梦而已,我承受不来的!可现在家中逼着我,岳家逼着我,娘子亦逼着我!诸位可曾知道?我家娘子说了,若是不能立下功勋、出人头地,连卧房都不许我踏进半步……”

    说到这里,他将手里的酒盏狠狠一掷,“砰”的一声摔在地上,喘着气道:“可我就算再没有志气,那也是个男人啊!关中儿郎的脸面都被我丢尽了……”

    说着,一腔委屈化作泪水,这厮居然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房俊:“……”

    高真行:“……”

    娘咧!

    高真行怒道:“你还能不能有点出息?男子汉大丈夫,昂藏七尺顶天立地,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样子!”

    房俊虽然最是看不起这等窝囊废,可心里到底也有几分同情,亦劝说道:“也没必要非逼着自己,走一步算一步嘛。前些时日听闻英国公要招你入军中,你缘何不同意?军中皆是英国公部属,到了那一支军队都有人照应着,东征必将势如破竹取得胜利,你在军中混一混,这不明摆着捡一份功劳么,何乐而不为呢?”

    不说这个还好,他一说起这件事,杜怀恭顿时捶胸顿足、嚎啕大哭,那模样简直就跟死了亲爹似的……

    房俊无语,这人也太窝囊了吧?

    你自己没难耐去建功立业,可是你老丈人都将路给你铺好了,只需老老实实的走下去就行,届时东征胜利论功行赏,身为英国公李绩的女婿,陛下怎么都得高看一眼,妥妥一个功勋到手,足以封妻荫子。

    这人却视之如毒水猛兽,避之而唯恐不及的样子……

    没出息啊。

    高真行气道:“好儿郎血染沙场、马革裹尸而面不改色,汝乃吾辈之耻辱也!”

    他这人平素很“莽”,最见不得人这般没骨气的模样。

    杜怀恭是真的醉了,想要把满腹委屈一朝倾尽,被高真行这么一说,反倒是激起了脾气,抽抽噎噎的哭着,大声说道:“你们知道个屁!你们只见到英国公为我铺好了路,似乎只要到了军中就能捞取一份功勋,可你们就没想过,万一到了军中,我岂不成了砧板上的鸡鸭,任人屠宰?”

    高真行被气笑了,呵斥道:“你特么小点声!这等话语传扬出去,英国公还不得将你锤死?真是天下奇闻,英国公好端端的取你性命作甚?再者说,就算当真如此,他又岂会不顾及自己的名声,活生生的弄死自己的女婿?简直胡扯!”

    杜怀恭抹着眼泪,反驳道:“我身入军中,那就自当要遵从军纪,一旦犯错,就要接受军纪之惩处!刚刚你们也说了,英国公乃是军中的一人,部属遍及各个部队,无论在哪儿,随意给我安插一个罪名那是难事吗?军法无情,然后看了我的脑袋,旁人不但不会说英国公残忍暴虐,反而会吹捧他公正严明、大义灭亲……”

    高真行:“……”

    房俊:“……”

    这话听起来纯粹胡扯,但是细细思忖,却又觉得合情合理……

    但前提是,李绩真的想干掉这个女婿!

    李绩会有那个心思吗?

    房俊觉得还真就不好说……

    有唐一朝,无论是生前身后,李勣都享有崇高荣誉,三代帝王对其崇敬有加、恩遇信赖,唐肃宗甚至将他与李靖一起,称为历史上十大名将之一,认为他和李靖所立下的功绩,只有汉朝的卫青和霍去病才能与其相媲美。

    才能杰出、审时度势、知人善任,是李绩最大的特点,正是有了这些特点,才能早就他一生之辉煌。

    尤为重要的是,此人治军极其严谨,绝不会枉纵私情。

    杜怀恭是个什么样的性格、什么样的能力,李绩岂能不清楚?纵然是自己的女婿,依着房俊对于他的了解,等闲亦不会做出将杜怀恭招入军中,亲手为其铺垫前程,等着坐收功勋这等事情。

    若是当真如此确有招杜怀恭入军一事,搞不好真有可能是另有谋算……

    但李绩会如此对待自己的女婿吗?

    看不上眼,就杀掉换了一个?

    似乎也不是李绩的为人作风……

    那么真相可能也就只剩下一个了。

    房俊暗自叹息一声,这杜怀恭虽非人杰,性情懒散才能不显,但也有些心智,开创前程或许不足,但敦实守成却绰绰有余,只是这小命儿却朝不保夕,着实令人有些可惜……

    只不过此乃英国公府的家事,房家与李家纵然世交,却也不能插手进去管闲事。

    可坐视杜怀恭死于非命,又不是他的性格……

    想了想,便说道:“从军虽好,可以轻易攫取功勋,但到底有风险,沙场决胜刀枪无眼,谁也说不定下场如何。杜兄何不干脆去吏部要一个官身,请求外放州府呢?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做出一些业绩来,或许亦能够让英国公对你另眼相看。”

    杜怀恭一个劲儿的喝酒,一边喝一边哭,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猛地双眼一睁,丢掉酒盏,蹲下去就抱住了房俊的大腿:“二郎,救我!”



    房俊唬了一跳,连忙伸手欲将其扶起,连声道:“杜兄太看得起某了,此乃英国公之心意,某又如何救的了你?”

    杜怀恭愣了一愣,忽的又放声大哭,干脆坐在地上哭道:“你看看,你看看,连你都知道英国公欲杀我,我我我,我活不成了,哇呀……”

    房俊一个头两个大,一时说顺了嘴,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却没想到杜怀恭如此敏锐,立刻捕捉到他的口风。

    看来不是个傻子……

    周围的纨绔都被这边的动静惊动了,见到杜怀恭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个个又是吃惊又是好奇,都往这边看着。

    房俊无奈,对高真行说道:“将他弄起来,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高真行伸出一脚,直接将杜怀恭踹翻在地,骂道:“瞅瞅你个瓜怂样儿,闭嘴!”

    而后又瞪着周围的纨绔:“该干嘛干嘛去,看什么热闹呢?”

    这位在纨绔当中的威望着实不小,一顿呵斥,纨绔们赶紧散去,杜怀恭也不敢哭了,委屈巴巴的起身,挨着房俊坐,给房俊斟酒,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苦苦哀求:“二郎,救救我吧!”

    房俊被他纠缠得烦躁不已,不悦道:“某如何救你?你也别疑神疑鬼,英国公那是何等人物,当朝百官之首,焉能对你这个女婿行那等狠辣手段?你自己想多了,回去睡一觉就好。”

    他才懒得去管人家英国公府的事情,再者说了,这件事搞不好就是李思文那个混账的手笔,自己再是看不惯、再不忍心,那可是胜似手足的兄弟,岂会坏了李思文的好事?

    你杜怀恭于我素无交情,哪管你的死活。

    而且李思文这人混账是混账,但素来义气为先、一身正气,若是当真对杜怀恭有杀之的心思,那也必然是杜怀恭有什么让李思文不得不杀的理由,自己岂能帮着外人对付自己的兄弟……

    杜怀恭很是失望,却也不敢多说,高真行撵他也不走,就赖在旁边又寻来一个酒盏,一盏一盏的喝着酒,没一会儿便一头扎到地上,鼾声大作,人事不省。

    高真行瞅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人还是不错的,出生娇贵,却颇重义气,就是这胆子小了一些,生平最是怕死。”

    房俊闷不吭声。

    两人都信了杜怀恭的话语,只不过彼此的关系尚未好到可以去招惹李绩……

    世家子弟,自幼秉持九品中正之法,只要不是平素恶名昭彰、臭名昭著,都能混个一官半职。进了官场,需要的便是自身的实力以及家族的资源,两者一旦契合,便可青云直上。

    在此期间,同僚的评价、上司的提携,缺一不可。

    如今李绩身为宰辅之首,高真行岂肯为了一个没什么交情的旁人去得罪他?

    不能怪高真行冷酷,世家子弟耳濡目染的便是利益为先,首重家族利益,次之自身利益,至于拾金不昧、助人为乐这等孩童之时听听就算的故事,早就就到九霄云外去了……

    夜幕渐深,露水打湿了花草树木,皎洁的月光倾泻在书院的房舍之上。

    酒宴已经散去,纨绔们虽然未能达成今日前来之目的,却也尽兴而归,高真行安排人将醉得不省人事的杜怀恭送回家,继而向房俊告辞:“今日之事,是吾不对,幸亏二郎胸襟广阔不予恼怒,反而设宴相待,深情高义,感激不尽!”

    人就是这样,他若不服你,任你宽厚义气以诚相待,亦是不屑一顾甚至心生厌恶:可若是心中敬服你,那么就算你对他拳打脚踢,他亦认为这是友情的最佳体现,你让他风里火里刀山火海,眉头都不皱一下……

    人性最贱。

    房俊还礼,笑道:“所谓不打不相识,某与四郎虽然是故识,但接触不多,彼此有些误会,若非今日这么闹一闹,焉能情投意合、彼此投契?男儿汉志在关山,胸怀天地,似这等客气话,四郎不必多说。”

    高真行是个鲁莽的性格,最是中意这等豪放不羁的人物,恩怨情仇一壶烈酒尽数购销,爽快!

    自己以往当真是猪油蒙了心,这等放荡率性之豪杰,居然生生做了多年的仇敌……

    房俊负着手,笑吟吟的看着一众纨绔人喊马嘶的消失在山门之外,这才转身抬脚走上值房门前的石阶。

    他今日也喝了不少,先前尚未觉得如何,这会儿酒宴散去,夜风一吹,便有些微醺。

    值房门打开,许敬宗依旧未走,在房俊身边抻着脖子往外看了看,见到纨绔们已经散去,做出一副长长松了口气的模样:“哎呀,这帮子混球总算走了,下官当真害怕一言不合打起来……”

    嘴上这么说,实则心里说不出多么失望。

    都特么是一群怂瓜蛋,他房二再是厉害又能如何?顶了天再加上几个部曲,你们这么多人一哄而上,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他个半死,结果却被人家几下子给收服了,瞧瞧喝酒的时候那一个个称兄道弟一脸谄媚的德性……

    真是没用啊。

    房俊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一边走进值房,一边随意说道:“是啊,不知有多少人盼着这边大打出手,等着看热闹呢,这下子怕是要失望了。”

    许敬宗心中一紧,赶紧跟着房俊身后进了值房,殷勤的去拿来热水,又指使书吏哪来湿帕子给房俊擦脸擦手……

    房俊擦了手脸,喝了一口热水,觉得舒服许多,靠在椅背上长长的吁出口气,道:“这时辰城门早就关了,那些纨绔想必会去谁家的庄子睡一宿,某也不回府了,就在这书院里将就一晚,世叔你自去寻一处房舍,赶紧去睡吧。”

    许敬宗搓搓手,心里骂娘,你特么吃饱喝足,别的事儿就忘啦?

    眼见房俊一丝一毫觉悟都没有,许敬宗也吃不准他是真忘了还是装傻,只得提醒道:“二郎,今晚这些酒席可不便宜,下官专门打发人去松鹤楼按着最好的席面置办的,连带着酒水以及人家打发人送来的赏钱,花了不下于一百贯!”

    房俊后脑勺枕在椅子上,微微眯着眼,闻言道:“那是花费不少,不过以此消弭一场混乱,远超所值。否则这会儿咱俩可能就得在陛下面前请罪了,陛下将书院交托于咱们,岂能还让陛下操心呢?”

    许敬宗气得差点骂娘,咱俩说的是一个事儿吗?

    一百贯呐!

    自己空有一个资历,官职不高、爵位不显,一年的那点儿进项手指头巴拉巴拉都数得过来,一百贯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你特么倒是富可敌国家财万贯,是没将这一百贯放在眼里呢,还是故意的?

    心中纠结,吱吱唔唔道:“那个啥,这些钱……是下官垫付的,您看是不是……”

    房俊面上露出恍然之色,一拍额头,道:“哎呀,瞧瞧,酒喝多了,居然给忘了。”

    许敬宗眼巴巴从瞅着,然后……没了。

    先前甭管真忘假忘,现在您记起来了,怎地却连个便是都没有?

    房俊瞪着许敬宗,奇道:“还有事儿?”

    许敬宗恨不得掏出一把刀来给这棒槌捅个透心凉,憋着气道:“这些钱可是二郎你让下官垫付的,在你眼里是个小数目,可下官俸禄微薄、家资寥寥,你看……”

    房俊不悦道:“某称呼你一声世叔,乃是对你的尊重,结果为了区区一百贯,你却跑这儿跟我没完没了,怎么,怕某黑了你这一百贯?不过我现在身上没钱,谁也不会出门带个几百贯放在身上对吧?明日,明日某让人给你送府上去。”

    许敬宗很是尴尬。

    他自然也不是拿不出这一百贯,可他天生就是个爱财的性子,属貔貅的,能进不能出……眼下长安米价亦不过三五文,一百贯那可就是上万石的粟米!

    足够府中上下吃一年……

    若是舍了去,想想就心疼。

    不过既然房俊已经答允了,那就等着明天吧……



    神龙殿内。

    李二陛下跪坐在茶几旁,手里拈着茶杯,看着面前跪伏于地老泪纵横的长孙无忌,心底不仅一阵唏嘘。

    曾几何时,作为自己最信任、最得力的臂膀,许给他一世荣华、富贵昌盛,然而时至今日,当年辅助自己登基为帝的关陇势力已然成为皇权最大的绊脚石,而这位即是舅子又是好友亦是重臣的长孙无忌,更是与自己渐行渐远。

    或许,天家当真无情吧。

    因为怀揣了太多野心,背负了太多责任,当整个天下亿万黎庶的福祉尽皆掌握在一个人的手里,又怎能顾念私情、随心所欲呢?

    天下至尊的权力,亦意味着此道孤寡,无人偕行……

    按理说,长孙冲叛逆作乱,罪不可赦,苛待长乐公主致其郁郁寡欢如今孑然一身,此罪不可宽宥,阴谋陷害太子致使身受残疾,更是死有余辜,然而他纵然铁石心肠,又怎能心安理得的看着长孙无忌老年丧子、悲怮欲绝?

    轻叹一声,放下茶杯,李二陛下温言道:“你我半生情分、同生共死,何必如此跪拜哀求?曾几何时,某亦将冲儿视如己出,将最心爱的女儿嫁给他,给予他荣华富贵、高官显爵,谁知他居然叛逆作乱,某亦如你一般即是愤怒又是心疼。”

    长孙无忌跪在那里不肯起身,哭诉道:“陛下明鉴,孽子辜负皇恩,纵然千刀万剐,亦难赎其罪!只是其中亦有隐情,孽子受到李元景、赵节、侯君集等人蛊惑,一时鬼迷心窍,方才铸下大错。老臣于微末之间得识陛下,数十年来殚精竭虑、忠心耿耿,愿以陛下所赐予之所有爵位勋阶,换取孽子一条性命,还望陛下念及老臣之微薄功劳,饶他一条狗命吧!”

    尚未及知天命之年,但一头发丝已然花白,此刻颤巍巍跪拜堂上,涕泪俱下,闻者心酸。

    李二陛下沉默良久,忽而长叹一声,道:“罢了!某便准你所请,允许长孙冲身入高句丽,刺探军情,戴罪立功,待到东征得胜、平灭高句丽之时,某赦了他的罪孽便是。”

    心愿得偿,长孙无忌面上却没有一丝一毫欣喜之色,反而抬起头来,涕泗横流,泣不成声。

    因为他心中知道,纵然此前皇帝疏远他,更多的亦是权力之争,并未伤及到彼此之间的感情。

    皇帝是一个念旧的人,对待那些跟随他打天下的老臣子们,总是会有几分宽容与厚待。

    然而现在,他挽回了长孙冲重返长安的命运,却也亲手将这一份君臣之情彻底葬送。

    自今而后,便只是君臣。

    李二陛下亦很伤感,不过事已至此,唏嘘嗟叹又有何用?人生总是难免充满了遗憾,身为帝王,非但要有一颗坚强的心,更要做好准备一个人奋战在孤独的路上,哪怕他竭尽全力的希望这些曾经浴血奋战的袍泽能够紧紧跟在自己身后,不让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剧出现在他们身上……

    “某稍后便下诏于兵部,命其将冲儿列入‘密谍’之名册,辅机你亦要给冲儿去信,让他在高句丽好生潜伏,时刻将渊盖苏文之动向报于辽东驻军,让他与薛万彻单线联系,为大军平定高句丽立下殊勋,则某定然宽宥其罪,赦为庶民,准其返回大唐。”

    长孙无忌再一次叩首,道:“多谢陛下恩典!吾长孙氏生生世世忠于陛下,守护陛下之江山,纵使肝脑涂地,亦百死不悔!”

    李二陛下叹道:“某还能信不过辅机的忠心么?这些话实不必对某说,回家去好生跟你家中子弟说吧,忠君爱国,做一个人臣之典范,则皇家又岂会寡恩?”

    长孙无忌羞愧无地:“老臣该死……”

    李二陛下安慰道:“辅机宽心便是。”

    长孙无忌自然知道自己求得的这份恩典有多么不易,身为帝王,能够宽宥一个犯下谋逆大罪的臣子,这份情分可不仅仅是看在他长孙无忌这些年鞍前马后的功劳。

    更多的,则是不愿九泉之下的文德皇后伤心,当年文德皇后对于长孙冲宠溺异常,视如己出,很早便定下了将嫡长女下嫁的决定。

    谁能想到,文德皇后已然殡天十年,长孙家却依旧要仰仗其福泽,保全子孙康宁……

    对于长孙无忌来说,这是一种无奈,更是一种耻辱。

    然而他却不得不将自己的骄傲与尊严抛开,在李二陛下求得这样一个恩典,以保全长子……

    ……

    看着长孙无忌佝偻着腰走出大殿,李二陛下依旧跪坐在原地,一脸唏嘘。

    半晌,他才缓缓站起,唤来宫女更换了一套衣裳,走出神龙殿,绕过小半个大内,来到淑景殿。

    淑景殿内凉爽宜人,墙角放置着盛着冰块的铜盆,袅袅檀香自仙鹤香炉中升起,令人心情宁和。

    光洁的地板一尘不染,窗帘纱幔尽皆是简洁的素色,靠窗那边放置着一张雕漆茶几,几个蒲团,茶几上一套黑陶茶具,一盏青铜烛台,一卷经文,墙边是一架紫檀木书柜。

    整个殿内简洁素雅,颇有出尘之宁肃。

    李二陛下脚踩着地板,剑眉微微蹙起。

    这丫头如今在皇宫之内的时间越来越少,大多时候都在终南山的道观之中潜修,性子更是愈来愈清冷淡泊,瞧瞧这淑景殿内的陈设,分明就是一个青灯古佛相伴的尼姑,哪里有半分大唐公主金枝玉叶的奢华尊贵?

    若是任由这么发展下去,有些不妙啊……

    早有宫女上前施礼,李二陛下问道:“殿下何在?”

    宫女道:“殿下刚刚抄完了一本佛经,手上染了墨渍,去往后殿沐浴更衣,奴婢这就去请殿下前来。”

    李二陛下摆了摆手,信步朝着窗前茶几走去,随意道:“不必,朕就等一会儿,待到殿下沐浴之后,再命其前来即可。”

    “喏。”

    宫女柔声应了,又奉上香茗,这才前往后殿。

    李二陛下将左右内侍宫女尽皆斥退,坐在茶几后,看了一眼窗外繁茂的花树枝叶,然后信手拿起茶几上那卷刚刚抄录的经文,翻开一看,通篇簪花小楷,字迹娟秀文雅,是一部《道德经》,呷了一口茶水,便细细品读起来。

    少顷,后殿脚步声响,一身道袍的长乐公主脚步轻快的走出来。

    一头柔顺乌亮的发丝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用一根宝白玉簪子固定在头上,露出一截雪白优雅的脖颈,秀美绝伦的脸上不着脂粉,却有如清水芙蓉,夺人心魄。

    “女儿见过父皇。”

    到了近前,长乐公主敛裾施礼,见到李二陛下微微颔首,这才跪坐在茶几前,拢了一下袍袖,皓腕如玉,素手纤纤,提起茶壶为李二陛下面前的茶杯斟满茶水。

    李二陛下将手中书卷放下,拈起茶杯呷了一口,放下后轻叹道:“你呀,修身养性是好事,但也别将自己弄的如佛家那般六根清净、断绝红尘。长安城内繁华富庶,总归要出去走走,时常参加一下宴会才好。”

    李氏皇族崇尚道法,尊老子为祖,以道家为国教,但是当一个如花似玉的公主一心一意沉浸于道法之中,颇有几分斩断红尘不问世事的决绝,这就令李二陛下有所不满了。

    女人就要相夫教子才行,年岁尚未及花信之年,却已然有了一颗勘破红尘之心,这如何使得?

    长乐公主温婉一笑,捋了一下鬓角的发丝,柔声道:“父皇何必忧虑?女儿只是觉得这般清淡一些的生活更符合性情,那些酒宴诗会之类喧嚣得很,女儿从小就不喜欢。”

    李二陛下看着女儿的面容,心中哀叹,“外柔内刚”说得估计就是自家女儿……

    长乐公主唤来侍女将水壶拿走,换一壶烧开的拿来,见到父皇面上的担忧,便粲然一笑,道:“行吧,既然父皇有命,那女儿多出去走走便是,嗯,兕子和小幺闹着要去芙蓉园看荷花,据说过几日尚有诗会在芙蓉园举办,那女儿便陪同兕子她们同去,亦好透透气,见识一番长安才俊。”

    李二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