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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蓉园作为大唐盛景之一,一向为文人墨客所青睐。

    这座园林曾为前隋皇家禁苑,未得皇帝准许,外人禁止入内,故而文献之中唯有前隋皇帝在此宴请臣子之记载,未见寻常百姓入园游玩之说。大唐定都长安,李二陛下将芙蓉园的主体园林尽皆赐给魏王李泰,成为魏王李泰的私人园林,但是大多数地方都会定时向外开放,诸如上元、端午、中秋这等假日,准许寻常百姓入园游玩。

    魏王李泰本就是个才华横溢之人,平素最是喜好结交那些学问高卓的青年才俊,时不时的在芙蓉园举办诗会,一来二去的,居然成为长安一件盛事。

    今年更是打算在盛夏之季呼朋唤友临水赏荷,消息早早的传出去,无数才子慕名前来,魏王李泰干脆便奏请皇帝,开放芙蓉园,成为一件全民乐事……

    多见见那些个青年才俊是好事,李二陛下巴不得如此,说不定哪一个就看对了眼,终身大事不就解决了?

    眼下长乐公主的婚姻,早已成为令李二陛下寝食难安的头等大事……

    但是听闻长乐公主说出要去芙蓉园的言语,此刻李二陛下心中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么巧?

    先前刚有兕子“威胁”房俊,令其带着她与小幺前往芙蓉园赏荷观摩诗会之事,现在长乐又提起……

    该不会是私底下都商量好了,就为了避免一同出现在人前所以才提前编织的谎话,来哄骗蒙蔽他这个父皇吧?

    娘咧!

    李二陛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且不说房俊到底是否对长乐公主怀有觊觎之心,单单只是因他之故,如今长安市井之中关于两人之绯闻依旧流传,致使许多有意向长乐公主提亲的人家望而却步,唯恐招惹了那个棒槌。

    身为父亲,李二陛下如何不气恼?

    当即,李二陛下的脸便耷拉下来,面沉似水,询问道:“尚有何人与你同行?”

    长乐公主眨眨眼,有些不解,奇道:“就只是女儿与兕子、小幺,不过若是尚有旁的姊妹愿意同去,自然要一起才好,人多也热闹一些。”

    李二陛下想要问一句“那棒槌是否跟你约好”,想了想,终究没有忍住没问。

    他信不过房俊那个混账,面似忠厚却一肚子花花肠子,但是对于自家闺女还是有着充分信任的,不觉得长乐能够与房俊会光天化日之下在芙蓉园幽会……

    这么一想,心情略有好转,便看着长乐公主叹气说道:“你母后走得早,将你们都留给父皇,父皇若是未能将你们一个个都照顾得好,将来有何颜面与你母后泉下相见?所以呀,你的终身大事要尽早考量。”

    长乐公主面颊微红,螓首微垂,低声细气道:“父皇说的是。”

    见到她这个态度,李二陛下顿时有些着恼,不悦道:“是是是,每次说你都是是是,可一转眼就抛到脑后,根本不曾放在心上。父皇心疼你,准许你挑选一个合乎心意的夫婿,结果你挑来挑去,一个入眼的都没有!父皇就不信了,这满长安城的年轻俊彦,就没有一个入得了你的眼?”

    一说起这个,他就来气。

    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曾有过子女对于自己的婚事有做主之权力?

    但他亦知道,婚姻大事终究是要两人相处,为了利益而结合,难免磕磕绊绊,他不愿自己这个命运多舛的闺女身上发生这等悲剧,否则婚后整日哭哭啼啼,埋怨他这个父皇,他心里也不好受。

    所以赋予长乐公主“自主择婿”之权力——随你的心意就好,哪怕是个贩夫走卒、歪瓜裂枣,只要你自己看入眼,咱半点意见都没有!

    结果呢?

    任是那些个出类拔萃的世家子弟排成排的随你挑,却一个看上的都没有……

    难不成闺女当真看上了房俊,心有所属,所以看不上旁人了?

    李二陛下就郁闷了……

    说起来,房俊那厮固然脾气棒槌一些,但是允文允武、才华横溢,年轻一辈当中还真就无人能出其右。尤其是这厮在外横行无忌,在家中却是极其君子,对待正妻、妾室甚至是婢女侍妾尽皆宽厚博爱,素为士子所推崇赞扬。

    不得不说,房玄龄以身作则,这家教当真是好……

    可那房俊再是出类拔萃,他也是你的妹婿啊!

    李二陛下身上有着胡人血统,性格更是疏朗开阔,从来不认为什么三从四德就有多了不起,李氏皇族的女子风流韵事数之不尽,李二陛下素来都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是如房陵公主当年那般闹得太过分,也懒得去管。

    若是长乐当真看上一个有妇之夫,李二陛下甚至愿意做一回恶事,勒令那男子与妻子和离,然后将长乐公主下嫁。

    可是房俊……

    绝对不行!

    天底下哪里有让自己的女婿跟自己的闺女和离,然后娶自己另一个闺女的道理?

    这事儿若是当真做出来,恐怕史书之上他比隋炀帝还要昏聩无道……

    长乐公主低垂螓首,轻咬红唇,柔声道:“父皇既然允准女儿择婿自主,那女儿总归是要找一个中意的,否则岂不是委屈了自己?可是一直亦未曾遇上这般男子,女儿也没法儿。”

    李二陛下看着自家闺女,又是气恼又是黯然。

    就是这么一副看似柔弱如水、实则刚强不屈的性格,与文德皇后几无二致,再加上眉目气质之间颇多相似,给予李二陛下一种如同当年面对文德皇后之时一模一样的感觉。

    长枪击水,有力难施……

    当年他每每脾气发作,要惩治大臣,文德皇后便会这么一副娇弱温柔的神态,大道理娓娓道来毫无烟火气,结果便能令他束手无策,高涨的怒火亦会渐渐消退,重回理智。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李二陛下这百炼钢遇上绕指柔,完全没办法……

    李二陛下只得说道:“那你到底打算几时成亲?”

    长乐公主咬着红唇,有些娇羞,轻声道:“那始终未有合适之人选,女儿有什么办法呢?若是父皇心急,那便随意找个人让女儿嫁了吧,还请父皇放心,如论以后如何,女儿绝无半句怨言,唯有敬爱如故。”

    李二陛下差点抓狂。

    你这话一说,老子怎么好意思逼着你嫁给一个你看不上的男人?

    若是婚后美满尚且罢了,若是稍有不如意,咱这个当爹的起飞要自责终身?

    李二陛下是彻底无奈了,禁不住仰天长叹,很想大吼一声——

    皇帝的女儿也愁嫁?!

    长乐公主冰雪聪明,自然感受得到父皇的心思,长长的睫毛翕动几下,奓着胆子说道:“那个……父皇明鉴,其实女儿有父皇怜惜,有兄弟爱护,纵然孑然一身,亦是富贵荣宠,天下莫及,又何必去找一个男人嫁掉呢?”

    李二陛下吓了一跳,正色道:“说什么浑话?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无子嗣,死后连祖坟都进不去!而对于女人来说,无论多么尊贵的女人,亦是母凭子贵,若无子嗣傍身,年老之后孤苦无依,那份凄苦可是谁能忍受得住的?听父皇的话,若无中意之人,那边慢慢再说,但决不可生出这份心思!”

    开什么玩笑,父皇练习你,却不能怜惜你一辈子,兄弟爱护你,却总归是差了一层,等到将来风烛残年老弱不堪,身边却无子嗣荣养、送终,那定然是人世间最最凄惨之事!

    长乐公主依旧垂着头,睫毛翕动的频率不自觉的加快,强抑着“砰砰”的心跳,低声道:“要不……女儿在兄弟姊妹的子嗣之中,过继一个?”

    李二陛下瞠目结舌,断然道:“那如何使得?绝对不行!”

    长乐公主抿抿嘴,心说怎就不行?世间无子嗣之人都会过继一个兄弟之子承欢膝下养老送终,乃是寻常之事,即便是皇家亦是如此,兄长楚王李宽过继给了早夭的叔父楚哀王李智云,十三弟赵王李福更是过继给伯父隐太子李建成为嗣。

    尤有甚者,民间连“借種”这等离奇之事都屡见不鲜。

    她自己便曾遇到过……



    外人眼中的琴瑟和谐、恩爱典范,背后却不知耗费了她多少心血,忍受了多少委屈,可是倒得最后,亦不得不在花信之年与丈夫和离,多少个夜晚孤枕难眠的时候以泪洗面,满腹辛酸委屈,也只能装在肚里,无人倾诉。

    贵为大唐公主,被父皇视若掌上明珠,可是到头来依旧劳燕分飞、孑然一身,长乐公主对于婚姻已然有了恐惧……

    夫妻之间、婆媳之间、妯娌之间……

    一桩桩一件件,哪怕只是一句话、一个表情的表达错误,就会引起一场诸多不满。固然因为她身份尊贵无人敢当面表示不满,亦从未曾发生过寻常人家那等讥讽辱骂甚至大打出手的事情,但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却也是少不了的。

    难道只是因为一些家长里短,便向父兄哭诉,要他们为自己撑腰?

    自从嫁入长孙家,长乐公主便在这等彷徨无措之中劳心伤神,她想不明白,为何自己能够处理皇室之内的各种事务、关系,甚至于就连朝臣对自己平素行事亦是交口称赞,却偏偏理不顺、捋不明夫家的事情?

    父皇诏令与长孙家和离的那一刻,她就好似一只憋屈在笼中的鸟雀,一遭得脱樊笼,振翅翱翔云天。

    没有一丝一毫的贪恋不舍,就那么满怀着喜悦从长孙家离开……

    如今若是再踏入别的男人家门,就会比长孙家更好吗?长孙无忌乃是自己的舅父,无论家中旁人如何,长孙无忌始终对自己宠爱维护,却依旧落得这般下场,难道还能有人比长孙无忌更宠溺自己吗?

    这是她心中的疮疤,使得她对成亲有着非常强烈的抵触。

    她不想自己再一次陷入上次婚姻的那种几乎压抑得人喘不过气的困境……

    她甚至想,女人为什么一定要成亲?

    她是大唐公主,是身份尊贵的皇族贵女,一辈子衣食无忧荣华富贵,哪怕只是潜心修道不问世事,照样活得安稳,即便说什么老来要有依靠,那么去兄弟姊妹那边过继一个不就行了?

    更何况,她更亲眼见过骇人听闻的“借種”……

    沒有男人,女人一样可以活得很好,又何必将自己陷入那种彷徨无措、终日思前想后进退维谷的婚姻当中呢?

    *****

    李二陛下却不赞同。

    《仪礼》说:“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周礼》更说:“九嫔掌妇学之法,以九教御: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身为女人,三从四德乃是必备之德行,相夫教子便是天职,若是那等民间女子孤苦无依,不得以遁入空门以为生活之手段,那也就罢了,你堂堂一个大唐公主尊贵荣耀,却要一辈子不成亲,甚至连子嗣都要过继而来,那成何体统?

    他苦口婆心劝道:“休要被那些个道家亦或是佛门的人所蛊惑,人生于世间,诸多苦难磨砺,若是身边吾结发之人、吾血缘之嗣,谁能为你遮风挡雨、共渡患难?你平素修习道法,为父不曾管你,可你学学道法之中清静无为之大道也就罢了,万万不可生出遁入空门之心,为父绝不答应。”

    那些个道士、和尚,看似潇洒解脱,整日里餐风饮露带着仙气儿,似乎闲云野鹤心无烦忧,但是一旦到了年老体衰,所要面对的困顿非常人所能承受。

    血缘至亲尚且不一定至诚至孝,何况是一些徒弟、门人?

    长乐公主抿着嘴,垂着头,闷声不语。

    李二陛下就没辙了……

    这丫头看似柔弱,实则外柔内刚,主意很正,硬是逼着她自然不会反抗,哪怕是贩夫走卒马匪盗寇,她也会嫁过去,但从此郁郁寡欢凄苦终生,尤其是他所愿见到?

    无奈之下,只得将此事暂且放下。

    好在长乐年纪不大,还能再拖一拖……

    *****

    百十个纨绔围攻书院,在长安城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然而未等这股波动形成风潮,便陡然沉寂下去,偃旗息鼓。

    这令诸多世家门阀很是失望……

    现在几乎所有世家门阀出身的官员,看待房俊的时候都有一种“老子就是看他不顺眼,但是又干不掉他”的愤懑,亟待房俊出一个大丑,也能让大家心情爽利一天,否则只许少数一个庶子、次子进入书院读书这股子闷气憋在胸口,着实难受。

    然而天不从人愿,百十个纨绔浩浩荡荡前往书院,气焰熏天声势骇人,结果却被房俊瞬间化解,还广设宴席聚会欢饮……

    特么这帮子瓜怂玩意儿,没吃过肉啊还是没喝过酒?

    真是扶不上墙的一堆烂泥巴!

    不过房俊才不会理会世家门阀的郁闷无处发泄,由于婚期渐渐临近,房府上下都在忙碌张罗,房俊愈发不耐烦,干脆窝在书院里寸步不离,监督着书院的施工以及设施、器材的筹备。

    一座座建筑相继竣工,原本一座位于昆明池畔并不突兀的山包,顿时显得精致优雅、书香气十足。

    书院预设了多个学科,将来开学之后将会在各个不同区域内教学,一座座房舍楼阁看似散布在树木掩映之中,却又巧妙的相互衬托、彼此呼应,形成一个一个学区。

    书院多出主体建筑,房俊都选择了砖石结构。

    木质结构的建筑更显精美,但是防火是一件难事,稍有不慎便会毁于一旦,就连故宫那等帝王居住之所,戒备严谨防备严密,都不止一次遭受过火宅肆虐,更何况是一座书院?

    房俊可不想某一天一把天火熊熊燃起,毁了这个凝聚了他所有祈盼与梦想的书院。

    而且中国的历史便是一部改朝换代的剧本,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谁知道眼下繁华鼎盛之大唐哪一天会被另一个王朝所取代?

    这座书院将会代表了这个时空最高的科学技术水平,它应当永远的矗立在这里,成为未来华夏文化的丰碑,而不是毁于战火之中,令后世子孙只能在灰烬之中搜寻那么一丝半点的残垣断瓦,凭此缅怀先祖曾经的荣光。

    相对来说,砖石结构的建筑更能长久留存……

    他要打造一个万世典范,永恒丰碑!

    ……

    书院的树林掩映之中,有一条发源自山顶的溪流,穿行于岩石之间,水流清澈,六七步宽的河面并不宽敞,但却足有五六尺深,哗哗流淌,水流充沛。

    溪边的岩石上建起一座小楼,此刻正有一群人围在此处,里外忙碌。

    房俊的《数学》刊行于世,给大唐算学届带来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使得算学水平突飞猛进。最直观的表现,便是对于天文历法的应用。

    不知何时,房俊与袁天罡关于算学的谈话流传出去,其中尤其是房俊对于日食、月食乃是自然现象有迹可循,甚至可以事先通过严密的计算从而推断日食发生之准确时间,产生了一场广泛的争论。

    一直以来,“天人感应”的理论早已深入人心,君王不修德行、苛政害民,上天便会降下警示,地震、洪水、海啸、日食、月食……诸如此类。

    皇帝勤政爱民,自然四海升平、风调雨顺;皇帝荒淫无道,则灾难频发、日月遁走。

    现在你房二蹦出来什么这跟皇帝是好是坏、朝中大臣是忠是奸完全没关系,你想干嘛?

    都知道你是皇帝面前的红人,皇帝对你宠信有加,可也不能大言不惭否定“天人感应”呐!

    你自己甘心当一个佞臣也就罢了,还想愚弄天下人?

    休想!

    士林之中首先谴责房俊“谗言媚上”“蛊惑君王”,经由一些人的推动,渐渐形成一股舆论,将房俊推上了风口浪尖。

    然而世事总是如此,有人厌恶自然有人欢喜,士林之中掀起一股讨伐房俊的舆论,李二陛下可差点乐坏了。



    何谓“天人感应”呢?

    简单来说,就是天和人同类相通,相互感应,天能干预人事,人亦能感应上天。若天子违背了天意,倒行逆施不仁不义,上天就会出现灾异进行谴责和警告;如果勤政爱民政通人和,上天就会降下祥瑞以鼓励……

    孔子作《春秋》,认为灾异是国君失德而引发的,他曾说:“邦大旱,毋乃失诸刑与德乎?”,又劝国君“正刑与德,以事上天。”

    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

    这就是“天人感应”学说……

    简直就是悬在皇帝头顶的一柄利剑。

    皇帝若是干了什么坏事,天降警示予以惩戒,自然心中发虚,赶紧改邪归正;可有时候明明什么都没干,照样狂风暴雨地震海啸,倒霉的还来一出日食或者月食这种“顶级”的灾祸,岂能不感到憋屈?

    古往今来的帝王对这个“天人感应”的学说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可儒家门徒对此深信不疑,谁敢质疑谁就是倒行逆施、逆天而行,即便是帝王提出质疑,亦要疯狂撕咬一番,务必令帝王认识到自己从错误。

    李二陛下便是如此。

    嗯,他不是那种啥都没干所以觉得冤枉,而是坏事儿干了不少心中发虚,每有灾祸便心中惴惴,唯恐群臣胁迫他颁布一份“罪己诏”……

    听闻到房俊提出这一切都是自然现象、非是人力能够干预的论点,李二陛下心中欢喜。

    好女婿啊……

    赶紧责成李淳风推算日食、月食的发生时间,这正是太史局的职责所在,只要能够证明房俊所的对,“天人感应”这柄利剑就可以被李二陛下丢进茅厕,再也不受气。

    李淳风的确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数学家,学究天人这个词汇就是对他最好的注解。

    很早的时候他就在测算日食、月食的规律,只是心中没底,所以执行得也不够坚决,只是自己闲来无事予以测算,无论规模、准确度都差的很远,是以一直未能有所成果。

    如今圣旨颁下,李淳风立即召集天下算学大家齐聚太史局,更发动整个太史局的力量共同测算日食、月食之规律。

    事实上,汉代的《三统历》当中就有对于日食的推算,认为日食的发生具有一个一百三十个朔望月的周期,但是这个周期只是一个粗略的预计,并不能确定日食、月食发生的准确时间。

    在《三统历》的基础上,李淳风深入研究,通过阿拉伯数字的运算,却是越算越迷茫,道路似乎是正确的,但是总会有这样那样的误差导致结果的不一致。

    既然不一致,那么就代表是错误的。

    可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呢?

    最后这些大唐最高水准的算学家们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时间的误差……

    简单来说,就是因为历法不够完善,导致测算出现太多误差。

    想要准确的测算出日食、月食的时间,当务之急,便是重新完善一套全新的历法,而完善历法的先决条件,便是拥有一个更加精确的时间测量仪器——将一天分为十二个时辰的日晷是不合格的,因为对于黄道的测算数字表明,一天的时间并非完整的十二个时辰,或者多一些,或者少一些……

    如何制作一个更精确的仪器来丈量时间呢?

    李淳风再一次展示了惊人的科学天赋。

    ……

    “陛下请看,这就是微臣研制的新式测量时间的机关……”

    书院山中溪水之畔的这座房子内,李淳风向前来视察的李二陛下讲解他的新机器。

    “初始时枢轮被左、右天锁抵住轮辐,整个枢轮无法转动,当注入壶中的水到一定重量,格叉就托不住受水壶,开始下降,格叉下降,受水壶也随之下降,装在壶侧的铁拨牙就向下击开关舌。关舌拉动联在其上的天条,天条再拉下天衡的天权端;天衡天关端随之抬起,带动天关,打开左天锁;左天锁打开,则枢轮被允许在受水壶中水的重力作用下转过一辐……周而复始,一擒、一纵,一收、一放,故而微臣为其命名为擒纵机。”

    素来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此刻如观天书,一脸蒙蔽……

    不过随着水流驱动,整座擒纵机缓缓运作,最后作用在刻度之上,每隔一刻击鼓,每隔一时辰撞钟,渐渐有所领悟。

    房俊更是在一旁惊为天人……

    娘咧!

    这特么不就是撞钟么?

    真是天才啊!这等原理好像是直到僧一行建造出水运浑天仪的时候才发明出来,是李淳风更厉害,还是这等原理实则早已问世,只是一直未能应用?

    房俊没有答案,不过他看着这个原始的撞钟,忽然脑中闪现过一些记忆……

    “这台机器极其精妙,原理更是洞悉天机,只不过齿轮长久使用之后难免磨损,则导致刻度的前进缓缓滞后,这看似很微小的误差,但是对于测量时间来说,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话说出来,等于是否定了李淳风的一切功绩,有些不合时宜。

    但是房俊觉得对待科学,就要秉持严谨的风气,不能因为人情等等因素有所谦让。

    李淳风虽然身在官场,但本质却好似一个更接近科学家的道家子弟,并未因为房俊的出言无状而恼怒,只是苦笑道:“贫道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但也只能用更坚固的精钢去制造齿轮,尽量减小误差。”

    李二陛下蹙起眉,背着手,瞪着房俊,不悦道:“这等机器已然可称其为巧夺天工,太史令功不可没,岂容你在此挑三拣四予以否定?真有能耐你就造一个更好的,否则就老老实实闭嘴,待在一边。”

    他早就被这座精密的机器所征服,哪怕心中对房俊很是宠信,却也见不得他在这边鸡蛋里挑骨头。

    房俊无语,您这话怎么说的?

    典型的“你行你上,不行别哔哔”!

    发现问题就要提出来,人后集中力量解决问题,这才是谨慎的科学观,而不是明知缺陷而搪塞敷衍。

    李淳风则眼睛一亮,拉住房俊的手,欣喜道:“难道二郎有更好的办法?休要在意贫道之颜面,只要二郎有更好的办法,即便是亲手砸了这擒纵机又有何妨?”

    一干太史局的官吏都在一旁虎视眈眈,没有人对房俊的挑毛病感到愤怒,因为他们都知道之所以能够有这个擒纵机的出现,还是依靠着人家的算学理论,否则即便造出来,误差也会使得它的存在毫无价值。

    况且天下谁人不知,房俊最是精擅于这等奇技淫巧的东西……

    房俊瞄了一眼李二陛下,既然您说我“你行你上,不行别哔哔”,那咱还真就得给您展示一下什么叫做超越时空的科技!

    他撸了撸袖子,指着那擒纵机说道:“这机器构造之精密,已然堪称前无古人,只是齿轮的运转会导致误差渐渐增大,乃是不争之事实。所以,可以沿用这个原理,但是将齿轮换做一个钟摆。”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李淳风一头雾水:“钟摆为何物?”

    房俊:“……”

    是啊,天底下一座钟都没有,又有谁能知道什么是钟摆呢?

    既然连钟摆是何物都不知道,又有谁能知道什么叫做“等时性”呢?

    哎,科学剽窃的道路,任重而道远呐……

    他看了看四周,取过四个钉子,又拿来两根线,将线截成一般长短,然后分别在两头绑上钉子,将一头的钉子钉在门框上,另一端垂下。

    大家呆愣愣的看着门框上垂下的两根线,各自下面坠着一个钉子……

    这是要干啥?

    房俊一手握住一个钉子,其中一个举起到九十度的位置,另一个则只有三十度,然后一起松手。

    “大家请看,注意这两个钉子每一次摆动的时间……”



    钉子从门框上垂下,随着房俊松开手,在自身重力的牵引之下来回摆动,这就是一个简易的钟摆。

    所有人都稀奇的盯着来回摆动的钉子,然后惊奇的发现虽然两只钉子摆动的幅度不一样,一个幅度大一个幅度小,然而神奇的是,两只钉子每一次的从一个顶点到达另一个顶点的摆动时间居然是一样的……

    固有的印象里,重的物体要比轻的物体下落得更快,这个钉子摆动幅度越大自然也应当速度越慢,但是呈现在眼前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场景……

    李二陛下尚在懵逼状态,这情景简直颠覆了他固有的认知,一旁的李淳风呆愣半天之后,猛地一拍大腿,兴奋若狂,大叫道:“若是用这等装置制作来测量时间,岂非是能够将一天分割成无数均匀的等份?”

    测量时间最大的难题是什么呢?

    是误差。

    任何机关、机械,都会因为动力、阻力等等时刻发生变化,误差便无可避免。

    但是这个摆动着的钉子却给他指出了一条明路,这个钉子只要摆动,无论动力的大小、阻力的大小,只要它扔在摆动,那么每一次摆动的时间就是无限接近于相等的,以此来将一天分割成无数份,那么每一份时间的长短也都是相等的。

    房俊见到李淳风明白了这个简易钟摆装置的原理,很是赞叹。

    不愧是历史上最出类拔萃的天文学家,让在后世足以进入中科院……

    没错,这就是钟摆的等时性。

    只要绳子的长度相等,那么不论钟摆的摆动幅度大些还是小些,完成一次摆动的时间是相同的。

    据说这个理论是伽利略发现的,而后依照此理论,制作出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座摆钟,只要二十一世纪,依旧有这种摆钟存在。

    李淳风抚掌惊叹:“二郎真乃神人也!”

    一旁的李二陛下手捋胡须,一脸欣慰赞叹,实则心里疯狂吐槽——我是谁?我在哪儿?为什么他们说的我完全听不懂?

    可是身为帝王,自然又有帝王之威仪,“天之子”是世间超凡脱俗的存在,若是坦言自己根本就不明白眼前摆动的这个钉子到底蕴含了什么意义,岂不是显得自己很无知?

    有些时候可以坦白自己的不懂,这会被人认为是虚怀若谷、不耻下问;可有的时候就必须不懂装懂,否则会被人认为是愚不可及、朽木不可雕也……

    所幸李淳风与房俊这两人都是心思灵透之辈,没有愚蠢的上前询问——陛下您懂了么?来来来,讲一讲,让臣等看看陛下是否真的懂了……

    若是那样,李二陛下搞不好会发飙。

    *****

    世间任何一个学科的进步,都是一个日积月累,然后厚积薄发的过程。

    而世界上每一个物种的发现,都能促进一场前所未有的革命……

    房俊站在骊山农庄的山脊上,烈日当空,山脚下翠绿的苞米地犹如一张宽大厚重的地毯铺出去,长势良好,叶片包裹着的苞米棒子已然垂下胡须,颗颗饱满。

    而在另一边山坡之上开辟出来的空地,一垄一垄的地瓜藤肆意攀爬,旁边遍地的土豆秧子青翠挺拔铺满了山坡下溪水畔的空地,几十个房家仆人正顶着烈日穿梭在土豆地里,将刚刚开出的白的粉的紫的花蕾摘掉。

    土豆花若是盛开,会导致土豆减产……

    顺着山路,负着手缓缓的走下去,沿途皆是各式果树,果实累累压弯了枝头,半座骊山已然成为大唐最大的“农业科研园区”,嫁接的果树、美洲的苞米、土豆、地瓜、花生、南洋的稻米……由高至低,一层一层的铺陈开去。

    房俊的心情就好像一个国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地,相比于炼钢炼铁烧玻璃以及制作摆钟那等令他这个“两把刀”颇为困难的物理化学知识,这半座山上种植的各种粮食,才是他的最爱。

    他清楚每一种作物的习性,能够轻易的预防各种病害,每一个生长阶段他都能了若指掌,令他有一种如鱼得水、一切尽在掌控的惬意畅然。

    ……

    高大的苞米茁壮成长,风吹过苞米地,从上面俯瞰好似一片绿色的海浪,置身其中,漫步在狭窄的两侧被高大的苞米杆簇拥着的小路上,感受着微凉舒爽,耳边风吹叶片沙沙作响。

    房俊花了整整一个上午,巡视了一片苞米地,所有的苞米长势喜人,令他很是满意。

    只要秋天的时候这一片苞米地丰收,明年开春,种子就足够整个关中的闲散土地都能种上苞米。

    再加上土豆和地瓜,到了明年秋天,所有关中百姓都能够获得足够食用的粮食。

    从苞米地中走出来,踏上一条略微宽敞的小路,前方有一座茅草为顶的草庐,这是留给房家的仆役巡视看守苞米所用,这些苞米都是取种所用,一粒都不能损失。

    草庐的后边是一条水渠,清澈的水流发出淙淙的声响向着低矮处流淌,水渠便栽种着一垄一笼的辣椒,枝叶肥厚,硕果累累。

    这种东西就得是自然成熟的才更有味道,温棚之中栽种出来的反季蔬菜看上去差不多,甚至产量更高,却因为违背其自身的生长规律而导致失去了那种本身具有的味道……

    一辆牛车就停在草庐旁的路边空地上,驾车的犍牛正甩着尾巴,悠闲的啃食着地上的青草。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正盘膝坐在草庐中,身边放着一套茶具,还有一个小火炉,正拈着一盏热茶,感受着风吹过苞米地带来的新鲜草叶气息,眯缝着眼睛,很是享受的样子……

    房俊赶紧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到了草庐外,躬身施礼,恭敬道:“给前辈请安。”

    老者回头见是房俊,布满老年斑的脸容露出慈祥温煦的笑意,微微颔首:“二郎来啦,来来来,到老夫这儿坐坐,喝杯茶。”

    房俊欣然脱去鞋子,草庐的地上早已铺了一张地席……

    一个年岁不小的老仆赶紧去溪中取水,然后放在火炉上烧开,重新沏了一壶茶,放到两人身前,更从牛车上翻出一个食盒拿过来,打开盖子,取出几个景致的碟子,将几样景致的点心放在上头。

    房俊给老者斟茶,笑道:“夏日郊游,避开城中烦躁之气,来次享受一番田野生趣,冲远公如此好兴致,真真是令晚辈艳羡呐。”

    这老者便是孔颖达……

    “冲远”乃是孔颖达的字,只有亲近的世交子侄,才能称呼一声“冲远公”,旁人可没有这个资格。

    不过房俊与孔颖达素来熟稔,这位大儒不仅曾跟随房俊出海,更市场凑在一桌打打麻将,亦算得正儿八经的“麻友”,很是亲近。

    孔颖达听闻房俊的恭维,呵呵一笑,轻叹道:“年轻的时候总是抱怨着琐事缠身,事情多的干不完。可是等到老了,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只能混吃等死的时候,才会知道若是能够一直忙碌下去,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给孔颖达面前的茶盏斟满茶水,房俊问道:“曲江池荷花铺陈、凉风习习,终南山山明水秀、林荫茂盛,冲远公不去这两处游山玩水,何以跑来这苞米地?虽然绿意莹莹,却总归单调了一些。”

    “呵呵。”

    孔颖达伸手拈起一块糕点放在口中咀嚼,然后喝了一口茶水,放下茶盏,浑浊的老眼睁开环视着草庐外连绵的苞米地,幽幽说道:“老夫这一辈子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塞外漠北,领略过无数奇峰险峻、明秀山水,却从未觉得有任何一处比得上着一片苞米地。山水之毓秀,取决于其地之底蕴,天时地利合二为一,方为胜景,却始终缺了一份人气,单薄刻板之山水,何美之有?”



    老头儿捋着胡须,痴迷的望着草庐带的苞米地:“而这苞米地则不同,这里空无一人,没有峰峦叠嶂,没有奇峰秀石,唯有一望无际的苞米迎风招展,它们单调而丑陋,却意味着将会有无数人因它而果腹,再不受饥饿之苦,世间哪里还会有比这个更美的景致?你瞧瞧那伸展着的枝叶,那饱满的苞米穗,那简直比世间最妖娆的美女尚且要更加秀美绝伦,魅惑众生啊!”

    房俊一脸错愕……

    不过他看向孔颖达时,便见到孔颖达的眼眸爱怜的看着那一株株苞米被微风吹得叶片晃动招展,真的好似他眼前的便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丽……

    这是一种境界。

    更是一种情怀,一种悲天悯人、仁厚济世的情怀。

    房俊肃然起敬,跪坐在那里,上身微微前倾,敬佩道:“前辈心胸豁达,藏万民于胸臆之间、蕴仁德于脏腑之内,一腔赤诚、温厚长者,实乃吾辈之楷模,倾慕敬仰。”

    “哈哈哈……”

    孔颖达盘膝而坐,放声大笑道:“这苞米、地瓜、土豆皆乃你安排人横渡大洋前往异域所得,老夫只不过发发牢骚,说说感慨,便被你戴上这样一顶高帽子,岂不是变相的夸耀你自己的功绩?毕竟老夫只是说说嘴,这一些可都是你实打实弄出来的,年轻人,脸皮太厚可不是好事哦!”

    想不到这位当世大儒亦有这等跳脱嬉笑的一面,房俊被他调侃得有些脸红……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晚辈自忖尚有几分成就,难免便想着多做几件于国于民有益之事,人生在世走一遭,总归要人过留名、雁过留影,不敢奢望名垂青史、万世流芳,可也总得给后人留点念想吧?如此,也不枉活了一回。”

    房俊很是谦虚低调,心中也就是这么想的。

    一个后世人的灵魂,陡然穿越来到这盛世大唐,胸中才学、眼界见识尽皆高人一等,自然要尽力的去将自己的能力发挥出来,做一些于国于民有益的事情,如此方能不负穿越这一回。

    孔颖达白眉掀动,看向房俊的目光愈发和蔼慈祥,赞许道:“之前听闻长安纨绔之间流传一句话,说是人之一生,何为未曾虚度?当他行将就木、回首往事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亦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如此,方才称得上不负平生。二郎,这份境界,不仅仅要保持下去,还有有所提高才好。”

    房俊嘴角抽搐一下,这就已经接近于至高无上了好吧?

    还要往哪里提高?

    难不成真的给你弄出一句“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那恐怕尚未将你吓死,咱也得被李二陛下砍死。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整个天下的人都是皇帝的臣子,你却信誓旦旦的要将“全人类”解放掉,这不是明摆着要推翻皇帝统治么?

    李二陛下当真恼火起来,下油锅都是轻的……

    房俊谦虚道:“末学后进,才疏学浅,倒是叫前辈笑话了。”

    孔颖达摇头道:“二郎才华横溢、惊才绝艳,迟早必然成为一等一的大儒,何必妄自菲薄呢?”

    房俊只是微笑,没有接话。

    大儒?

    恐怕不能够……

    咱从小学得是数理化,大学修的是农业,穿越过来之后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接触儒家学说,各种著作读过不少,也算是略有体悟,但只是将儒学当作一门哲学课来自学,从未将其当作拯救世间、开创盛世的主要手段。

    诚然,儒学兼容百家、推陈出新,时至今日早已成为华夏文化之根源,可是说到底这也只是一门哲学,治理国家依靠的更多的还得是自然科学,“半部论语治天下”那等谬论简直就是荒唐透顶。

    会做人,是一个官员的基本素质。

    但是会做人,绝对不能代表会做事,一个人就算将儒学研究得再是透彻,也不可能测量出河堤的修补、钢铁的冶炼、火药的配置、枪炮的锻造……

    儒学是根骨,是神髓,是至高无上的象征,这个没问题,它能够从道德层面去熏陶、去约束世人的行为。

    但是你儒学为了一家独大,不断打压其他学派且不说,甚至将算学、格物这等自然科学都给列入打击对象,这就有些倒行逆施了。

    说起道理来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干起实事就眼高手低百无一用,整日里除去拉帮结派排除异己,最终的结局便是使得华夏民族先天的智慧都被紧紧的束缚住,变成愚顽的朽木。

    当异族的铁蹄寇破边关入侵中原,用“嘴炮”去退敌么?

    儒学很伟大,但也正是因为它过于伟大,所以羁绊了整个华夏民族前进的脚步,使之固步自封,很难抬头看看自己,看看世界。

    房俊的梦想绝非当一个经文济世、名满天下的大儒,相对来说,他倒是宁愿当一个工匠……

    见到房俊微笑不语,孔颖达也不再多说。

    他与房俊相熟,自然知晓房俊之志向,亦不多说,免得自找没趣。而事实也证明,房俊所走的“格物致知”之路虽然与儒家背道而驰,但是成就却显而易见,他也不得不承认,那是儒家永远也无法达到的地步。

    曲辕犁儒家造不出,玻璃儒家造不出,竹纸儒家造不出,精钢儒家造不出,火药儒家造不出,日行千里的战船儒家造不出,人马具装的无敌铁骑儒家造不出,活字印刷儒家造不出,甚至于那两本早已轰传天下的《数学》《物理》,儒家更写不出……

    所幸,这是一个包容并蓄的时代。

    儒家掌握了话语权,成为天下独一无二的学派,程朱理学尚未兴起,儒家所奉行的策略是包容一切、吞噬一切,将所有学派先行打压,然后逐步蚕食、吸纳,收入己用,逐渐一家独大。

    他们允许算学、格物甚至医家、兵家等等存在,但前提是必须在儒学的掌控之下,身上必须披上一件儒家的外衣……

    而程朱理学兴起之后,儒学便彻底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他们排除异已,所有儒家典籍之外的学说都是“异端”,都要集中火力将其彻底摧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四面八方唯我独尊!

    然后,他们统一了天下,再然后,他们就开始窝里斗……

    儒学之本义,早已面目全非,其根源便是程朱理学,“遏人欲而存天理”的学说在朱熹活着的时候便被世人所贬斥,不入主流,结果朱熹死后到了明清两朝,这种“存天理灭人欲”的绝对主义盛行天下,成为统治者借以镇压百姓之武器,扼杀了所有进步学说。

    凡事为皆有于欲,无欲则无为矣。有欲而后有为,有为而归于至当不可易之谓理。无欲无为,又焉有理?

    然而统治者喜欢这个,于是所有的儒生尽皆趋之若鹜……

    清朝同治元年,程朱理学之信徒倭仁一载数迁,在短短八个月时间之内,先后擢升工部尚书、同治帝老师、翰林院掌院学士、协办大学士、大学士、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与此同时李棠阶、吴廷栋也召入京城,多次升迁。同治帝的其他几位师傅如李鸿藻、徐桐、翁同龢也好程朱理学。

    理学名儒同时荣登权要,在后世被认为这是清朝政治体系彻底崩溃之开始。

    当然这观点有些牵强,因为即便没有晚清程朱理学占据朝堂、风行天下,科学技术、政治体系的全面落后也早已注定了清朝的解决,西洋的坚船利炮才不管你到底是不是存天理、灭人欲,所有的腐朽与愚昧都将在火炮的硝烟之下支离破碎。

    ……

    好在孔颖达不知道这些,他所信奉的儒学是真正的儒学,兼容并蓄砥砺前行。

    所以对于房俊的意愿并未有太多抵触,只认为人各有志,或许房俊能够走出一条古之圣贤亦未曾走过的全新的道路,名垂青史万世流芳,成就一番空前绝后旷古烁金的绝世功业……



    烈日被草庐遮挡,风吹过连绵的苞米地,携带着草木泥土的气息,草庐旁的水渠流水潺潺,滋润着干涸的土地。

    下午的时光短暂而悠闲。

    一老一少坐在草庐之中,吃着点心,喝着茶水,相谈甚欢。

    房俊虽然恶补儒家典籍,但毕竟时日尚短,岂能与孔颖达这等编撰出《五经正义》的当世大儒相提并论?不过他所学之知识颇为繁杂,任何一门学科拎出来都足以冠绝当世,信息爆炸年代所积累的见识更非连书都没见过几本的古代人能够比拟,所以与孔颖达纵论天文地理,却是丝毫不露怯。

    孔颖达虽然是当世大儒,却绝非只知“掉书袋”的迂腐之辈,兵家、医家、甚至阴阳家都有所涉猎,每每听闻房俊说到新鲜有趣之处,亦能凭借自己的知识或是附和或是反驳,极为投契。

    日影渐斜,阳光明媚。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草庐之中的宁静惬意,房俊与孔颖达一起摇头顺着来路看去,只见几匹骏马疾驰而来,碗大的铁蹄踩在水泥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房俊眉头微微一蹙,认出是卫鹰以及两名部曲,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几匹骏马风驰电掣一般来到草庐外,马上骑士勒住缰绳,从马背上翻身跃下,小跑到房俊身前,单膝下跪,疾声道:“二郎速速回京,刚刚宫里传出消息,陛下遇刺!”

    “什么?”

    房俊大吃一惊,豁然起身,喝问道:“情况如何?”

    旁边的孔颖达也吓了一跳,若是陛下有何意外虽不至于似前隋末年那般烽烟四起,却也足可导致官场之上发生不可估测的震荡,,眼下这繁华盛世恐怕顷刻间土崩瓦解。

    卫鹰道:“具体情况尚未可知。”

    房俊心中一紧,回头看着孔颖达,沉声道:“冲远公,一起回京吧?”

    孔颖达已经起身,颔首道:“一同回去。”

    皇帝遇刺,这是天大的事情,此刻长安城中想必已然剑拔弩张,还不知会因此而引发出一些什么变故来。

    当下朝中,也是有不少野心勃勃之辈,这些人平素就不安分,谁知道这会儿会做出何等事情?

    比如一直预谋易储的长孙无忌,再比如素来并不安分的荆王李元景……

    *****

    孔颖达牛车太慢,房俊等不及,留下两个部曲护送着孔颖达的牛车,自己则告罪一声,带着卫鹰当先疾驰,返回长安。

    远远的见到春明门旌旗招展,城门洞开,往来商贾百姓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房俊一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既然未曾封锁四门,那就证明李二陛下并无大碍,否则现在更个关中都得戒严了……

    入了城,一路狂奔来到承天门,正巧遇到长孙无忌急匆匆而来,两人一同站在承天门外,互视一眼,又同时别过脸去。

    承天门外的禁卫有些冒汗,握了握手里横刀的刀柄,眼观鼻鼻观心,大气儿都不敢喘。

    眼下谁都知道这两位不对付,长孙无忌曾经权倾天下,即便如今被皇帝所疏远,却依旧是朝中重臣,其身份地位也只是排在李绩之下,就连萧瑀那等元老亦是差了一筹。而房俊更是声名鹊起,漠北一战为他创下了震古铄今之功勋,奠定了自己在朝中的地位,乃是军中除去李绩之外当之无愧的魁首,受到无数大唐兵卒钦慕敬仰。

    这两个人若是在这承天门外闹起来,他们这些小小的禁卫一旦殃及池鱼,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所幸,两人的心思都不在斗气上,心中担忧着李二陛下的情况,互不理睬。

    待到内侍前去通禀之后返回,请两人即可入宫,禁卫才长长的出了口气……

    神龙殿。

    长孙无忌与房俊一先一后进入大殿,见到李二陛下端坐在书案之后,脸色阴沉如水,但是气色尚好,身上明黄色的袍服也整洁干净,浑然不似受了重创的模样……

    房俊心底一松,身边的长孙无忌已然抢上前几步,然后声音哽咽,疾声问道:“陛下龙体可安康?”

    焦急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房俊嘴角一抽,心中暗骂一句:舔狗……

    其实这倒是冤枉了长孙无忌,他与李二陛下之间相爱相杀,这会儿是当真担忧李二陛下的安全。

    无论如何,曾经并肩几十年的情谊或许在家族的利益面前会出现分歧,但是在生死面前,所有的嫌隙都微不足道。

    关陇贵族虽然做梦都想着从李二陛下手里抠出一些权力,却绝对不想李二陛下出现任何意外,否则朝堂巨变,天下动荡,权力中枢必将出现更迭,那对于关陇贵族来说才是最残酷的打击……

    李二陛下见到长孙无忌面上的担忧之色,心中一暖,柔声道:“辅机放心,朕乃真龙天子,焉能被屑小所伤?不过是几个作死的侍卫,都已经拿下等待处以极刑,无需担忧。”

    房俊上前两步,衷心道:“陛下吉人天相,定然逢凶化吉,实乃吾大唐亿万黎庶之福祉,惟愿吾皇顺心遂意、万寿无疆!”

    长孙无忌嘴角一抽:佞臣……

    李二陛下展颜道:“休说这等谄媚之语,真当你吹捧几句,朕就真的万寿无疆了?”

    说话间,朝中大臣们陆陆续续赶到,孔颖达也气喘吁吁的赶来,一个个火急火燎的直奔大殿,见到李二陛下安然无恙,这才齐齐松了口气。

    然后自然是关心这所谓的“刺杀”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二陛下显然不愿多说,摆摆手,内侍总管王德站到御案之前,向一众大臣详细讲说……

    事情很简单,就只是两个禁卫自己作死。

    李二陛下素来喜欢微服私访,穿着常服带着几个禁卫到处溜达,这等“白龙鱼服”之行为固然使得李二陛下能够更加贴近了解民生,也能寻找一些放松的乐趣,但是对于身边的禁卫来说,却是极大的压力。

    身为禁卫,职责便是护卫皇帝之安全,可是白龙鱼服就意味着有无数不可测之因素会伤害到皇帝,无论是心怀叵测者发动暗杀,亦或是不明真相者冲撞了皇帝,禁卫都是罪责难逃。

    若皇帝稍有差池,他们就得发配充军,严重一些,就有性命之虞,若皇帝有个好歹,说不定全家都得遭殃……

    故而,李二陛下对于微服私访兴致勃勃,但是身边的禁卫却苦不堪言,却也不敢谏言,心中自然忧愤不已。

    前日自书院观摩李淳风所制造之“擒纵机”,事了之后并未返回长安,而是率领禁卫直抵九成宫,打算小住几日。

    结果到了麟游,李二陛下见到山水秀美,便来了兴致,命随从径自前往九成宫,自己则带了几个禁卫在县中游玩。

    他心情爽快,几个禁卫却是精神绷紧,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禁卫也是人,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谁能受得了?于是乎,一个叫做刁文懿的禁卫就想出了一个幺蛾子……

    李二陛下游玩一天,心情畅快,却也略感疲惫,当夜便酥在麟游一处客栈之中。躺在床上刚闭眼,忽听嗖一声响,一只雕翎箭正射在临床的窗外,钉在窗棱之上,箭尾兀自颤动不休。

    李二陛下大吃一惊,腾身坐起,这时候,啪、啪、啪一连又是几只箭刺破了窗棱,所幸角度很偏,都射去了一侧的墙壁之上,倒是未能伤他分毫。

    李二陛下虽然身为帝王、养尊处优,但当年那也是能率领玄甲铁骑三千破十万的骁勇战将,心头半点也未惊慌,提起宝剑,拉开门冲到屋后,却只见月光朦胧,毫无偷袭者的踪影。

    禁卫们齐齐恳求李二陛下即刻返回长安,亦或是赶往九成宫也好,否则太过危险。

    李二陛下心头疑惑,但他素来豪勇,半点不怕,因此并未声张。

    李二陛下依旧在麟游游山玩水,到了昨晚,照样住宿在客栈之内。

    过了三更,躺在床上的李二陛下并未熟睡,陡然之间,又是啪、啪、啪一连数支箭射进窗里。

    李二陛下毫不声张,悄然起身,提着宝剑蹑手蹑脚来到后院,攀着墙头向着外院查看。

    结果在月光朦胧中,李二陛下便看到自己的禁卫刁文懿和另一个禁卫崔卿各自提着一张弯弓躲在古树后,鬼鬼祟祟探头探脑……

    性质很恶劣,但是案情很简单。

    甚至都未等“百骑司”动用大刑,这两个家伙便跪在李二陛下痛哭流涕的交待一切。

    因为李二陛下经常微服私访,导致禁卫们压力太大,于是这两个家伙就想出了一个“无中生有”的法子,假扮刺客予以行刺,试图惊吓李二陛下,使其赶紧躲进宫里,不要动不动的四处微服走访……

    房俊极其无语,当真是应了那句古话:不作死就不会死……

    身为禁卫,你就老老实实护卫皇帝,这本就是你的职责,却想着以这等恐吓之手段来逼迫皇帝减少出宫甚至不要出宫,谁给你的胆子?

    听闻了事情的缘由,匆匆赶来吓得魂儿都飞了一半的大臣们长长的吁了口气,然后便是展开对那两个禁卫的联合声讨。

    这等手段实在是太过分了。

    长孙无忌一脸义愤填膺,大声道:“陛下,此等奸徒务必处以极刑,方能惩前毖后,即便是其家人亦要株连三族!否则万一此后有人效法,欲行大逆之事,却又以此为借口,则宫阙不宁矣!”

    不少大臣都齐声附和,谏言陛下予以严惩。

    这两个禁卫的行为的确该死,枭首示众亦不足惜,可是仅仅为此便株连三族,却有些过了……

    房俊赶紧站出来,施礼道:“陛下息怒!刁文懿此举罪无可恕,着实该杀,不杀不足以正超纲,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然则两人毕竟动机非是欲行大逆不道之举,仅只是以此等错误之方式向陛下进谏而已,将两人处以极刑,以儆效尤,已然足够,若是株连其亲族,则未免有些惩戒过量,有严苛酷厉之嫌,还望陛下三思。”

    李二陛下尚未说话,长孙无忌已然大怒。

    他转过身,怒视房俊,戟指道:“陛下乃九五至尊、万乘之君,福祸安危尽皆牵扯着帝国兴亡、百姓福祉,这等混账之人行此卑劣之手段,将陛下置于险地,若是一旦失手,则天塌地陷、日月无光矣!再是严厉之惩罚亦不为过,不如此,如何警戒世人?房俊你口口声声为暴徒偏袒,到底是何居心?”

    娘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我严苛酷厉?

    没大没小!

    房俊怡然不惧,毫不退缩:“赵国公只为泄愤,可眼中还有律法否?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任何犯罪都要以其所造成之后果以及初始之动机来量罪,刁文懿罪无可恕,然其初始之动机乃是劝谏陛下勿要时常出宫微服私访,白龙鱼服本就是身涉险地,身为臣子予以劝谏,有何不对?只因其劝谏之手段有误伤陛下之虞,故而该死,却又怎能迁怒于其家眷,诛其三族?”

    “白龙鱼服”是《说苑·正谏》之中记载的一个典故。

    据说当年吴王夫差意欲出宫,与百姓一起饮酒作乐,伍子胥谏曰:“不可!昔白龙下清冷之渊,化身为鱼,一个叫豫且的渔人射中其目。白龙上诉天帝,天帝曰:‘当是之时,若安置而形?’白龙对曰:‘吾下清冷之渊化为鱼。’天帝曰:‘鱼自然是要被渔人之所射也,既然如此,豫且何罪?’夫白龙,天帝贵畜也;豫且,宋国贱臣也。白龙若不化身为鱼,自然不会被豫且所射伤。今弃万乘之位,而从布衣之士饮酒,臣恐大王有豫且之患矣。”吴王夫差听了谏言,不得不作罢。

    同样的道理,皇帝若是白龙鱼服,那就有被渔人射伤之危险,身为禁卫的刁文懿予以劝谏,有什么错呢?

    错的只是他的方法罢了,但若是因此诛杀其三族,令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往后陛下白龙鱼服,置身于险地,还有谁敢直言犯谏?

    长孙无忌一脸愤然,正欲再说,便见到御案之后的李二陛下摆摆手,沉声道:“辅机勿要再说,刁文懿其罪当诛,不可饶恕,不过房俊之言亦有几分道理,刁文懿只是错在劝谏之手段而已,立即将其明正典刑,罪不及家人。”

    房俊赶紧一揖及地,大呼道:“陛下仁爱宽厚,英明神武!”

    其余大臣们一看,这本来就是什么大事儿,只不过长孙无忌与房俊杠上了,大家不便插言而已,既然陛下的态度如此清晰坚决,那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陛下宅心仁厚,万民之福也!”

    一致交口称赞皇帝的仁慈。

    长孙无忌面色铁青,只能僵在当场,一言不发。

    在他看来,皇帝这是明摆着拉偏架,不公平啊……

    李二陛下自然也注意到了长孙无忌的脸色,心中到底不欲这位肱骨之臣太过尴尬,抬手制止了大臣们的歌功颂德,大声道:“明年开春即将东征,皆是朕会御驾亲征,统御百万大唐虎贲,荡平高句丽,建立万世不朽之功业!届时,会诏谕太子留守长安监国,所以,朕打算重新任命东宫署官,以便将来辅佐太子监国。”

    大殿上顿时静下来。

    太子,乃国之根本,作为皇帝的继承人,一举一动都牵扯着无数人的利益。自从前几年的储位之争尘埃落定,眼下若是没有天大之变故,太子的地位依然稳若泰山,只等着继承这锦绣河山。

    如此一来,东宫之署官便成为无数人眼中的香饽饽,因为只要成为东宫署官,就意味着与太子建立起了君臣之义,从此便是太子的班底,日后太子登基,自然会重用这些潜邸之时便鞍前马后的心腹。

    政权之延续,素来都是朝争之根本。

    眼下陛下意欲敕封东宫署官,谁能不心动?

    只要成为东宫署官,就等于使得自己亦或是家族屹立于大唐权力之中枢三十年甚至更久!

    都睁大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李二陛下,都希望接下来在李二陛下的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

    李二陛下环视一周,将群臣的神情尽收眼底,开口说道:“官员之任免,本应是政事堂之职责,由诸位宰辅拟定人选,再交由朕来定夺。不过东宫之署官任免,干系重大,关系到帝国能否在未来始终保持长治久安,并不断开拓进取……故而,朕意欲以赵国公晋为司徒,并敕封为太傅,太子太傅,众位爱卿,可有异议?”

    大殿之上一阵静悄悄。

    这个决策,实在是太出乎预料了……

    太子太傅,乃是“三公”之首,名誉上来讲,已然是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李绩所担任的“尚书左仆射”实际上是李二陛下的副手,是事实上的宰辅之首,但是官职上与太傅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太傅是没有实际权力的,只是一个荣誉官衔。

    可是……即便是荣誉官衔,那也是百官之首啊,古往今来,有几人能够攀上这等官衔?

    对于这个任命,大臣们艳羡者有之,却也并不算太过意外,毕竟自从魏徵去世、房玄龄致仕,放眼朝堂,地位能够与长孙无忌抗衡者已然没有,太傅之官衔,长孙无忌当之无愧。

    毕竟只是一个荣誉……

    但是太子太傅则不同。

    太子太傅是太子名义上的老师,华夏自古以来便尊师重道,自秦汉时期起,“师傅”一词演变为专指帝王之师,即太师和太傅的统称,所谓“身为师傅,贵极人臣”,寻常百姓只能称呼“老师”,“师傅”乃是帝王家之称谓。

    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儒家大义之基础便是“天地君亲师”,长孙无忌若是成为太子太傅,那么无论日后朝局向着何等趋势发展,长孙无忌已然占据了大义名分,只要非是篡位谋逆之大罪,即便是太子登基为帝,亦只能在长孙无忌面前恭恭敬敬,持弟子之礼。

    兼且长孙无忌又是太子的亲舅舅……

    可以说,从此之后,长孙无忌的地位依然稳如泰山,只要他自己不作死,谁也不能撼动分毫。

    大家之所以缄默,非是质疑长孙无忌的资格,放眼朝堂,比长孙无忌更适合这个位置的人几乎没有。

    :。:



    实事求是的说,比长孙无忌更适合“太子太傅”这个位置的人几乎没有。

    但是令大家不解的是,在此之前皇帝还不断的疏远长孙无忌,不遗余力的打压削弱关陇贵族,怎地一转眼的功夫,却又亲手将长孙无忌扶持到这等近乎于无懈可击之地位?

    用意何在呢……

    群臣猜不准皇帝的用意,兼且这个官职空有无上之荣誉,却并无实权,因此一时之间并无人出言反驳。

    至于房俊……他自然不会反对李二陛下的御旨。

    李二陛下目光从殿上大臣们的脸上一一扫过,见到并无异议,很是满意,语气缓和一些,又说道:“刘德威致仕告老,刑部尚书之位已然空缺多时,今日诸位宰辅都在,不妨铨选出一个合适之人选,就不必再走政事堂的程序了,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铨选官员是政事堂的职责,由吏部尚书提出人选,经由诸位宰辅铨选之后,而后提交给李二陛下,若李二陛下认可,便予以批复,颁布圣旨命该官员正式上任。

    不过今日群臣皆在,公开讨论一下刑部尚书之人选,亦无不可。

    自然不会有人出言反对。

    只是他家有些有搞不明白了,您不是要人命东宫署官么?东宫署官之首乃是“六傅”,怎地只是任命了一个太子太傅,便枪头一转,转到了刑部尚书的任命上?

    群臣心里打鼓,难不成这皇帝是要借由此次“刺客”之事,在东征之前进行人事变动,彻底稳定朝局?

    不由得暗暗紧张起来。

    每一次的朝局变动,都会预示着有人失势、有人上位,各个利益集团甚至会由此而引发一场动荡,朝局势力彻底洗牌。

    殿上大臣各怀心思,沉默良久。

    李绩看看左右,叹了口气……

    他这人心性澹泊,不好名利,且心思细腻足智多谋,故而从不愿过多参与到朝争之中。争权夺利非是他的爱好,那又何必去巴结一些人、得罪一些人?君子之交淡如水,大家没有太多利益牵扯,见面打招呼背后无恩怨,这就已经很好了。

    然而命运弄人,他越是不想牵涉朝堂争斗,越是想要远远避开利益争夺,却偏偏被皇帝任命为尚书左仆射,成为宰辅之首……

    身为宰辅之首,站在朝堂之中枢,难免便会被各种利益所牵扯,躲都躲不掉。

    即便如此,他也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从来不会主动去攀附谁、得罪谁,努力做到一碗水端平,使得自己不至于泥足深陷,原理朝中利益之争夺。

    然而身为尚书左仆射,有些时候不是想躲开就能躲得开的……

    就比如现在。

    满殿大臣尽皆沉默,他这个宰辅之首却不能沉默,否则将皇帝置于何地?

    轻咳一声,李绩出班启奏:“回禀陛下,微臣认为工部尚书张亮,可堪当此任。”

    话音刚落,萧瑀便蹙眉说道:“刑部掌天下刑罚之政令,以赞上正万民,凡律例轻重之适,听断出入之孚,决宥缓速之宜,赃罚追贷之数,大事上之,小事则行,以肃邦犯。如此公正威严之衙门,自当择取一位公正廉洁之老吏坐镇值守才行。郧国公张亮素来行事张扬,志趣奇谲,外敦厚而内怀诡诈,虽有赫赫之功勋,却着实不适合担任刑部尚书之职。英国公贵为宰辅之首,自当替陛下殚精竭虑举荐贤达,焉能任用私人、任人唯亲?”

    态度很明确,张亮这人才能固然有一些,但人品不行。

    张亮出身贫贱,年轻时以务农为业。隋朝末年,李密率领瓦岗军在荥阳、开封一带征战,张亮前去投奔,但是没有得到重用。??后来,瓦岗军中有人密谋反叛,张亮听闻,遂向李密告密。李密认为张亮是忠诚之人,便任命他为骠骑将军,隶属于李绩麾下,后来随同李绩投降大唐,又得到房玄龄的推荐,被秦王李世民召入天策府,担任车骑将军,逐渐发迹。

    是以说起来,张亮曾是李绩的部下,算是他夹带之中的人,如此举荐张亮担任刑部尚书,难免有“任人唯亲”之嫌……

    李绩低眉垂眼,微微颔首,淡然道:“宋国公老成谋国,思虑周详,是本官鲁莽了一些。”

    张亮虽然曾是他的部下,也一直带着他李绩的烙印,但实际上李绩从来都不喜欢结党营私、拉帮结派那一套。

    他就知道举荐张亮担任刑部尚书,肯定行不通……

    身为宰辅之首的职责已经做到了,抛砖引玉之后,那就是你们各凭本事的时候了。

    现在可不是彰显所谓的宰辅威严的好时机……

    萧瑀没料到李绩居然如此轻易便退步,甚至连身子都往后站了站,俨然一副看好戏的姿态,顿时心中一沉,暗骂一声:狡诈的家伙!

    李二陛下抬起眼皮瞅了一眼闭口不言的李绩,心中着实不满,这老小子精的跟鬼一样,一丝一毫的麻烦都不愿意招惹,这哪里是一个宰辅之首的模样?只是眼下除去李绩之外,实在是没有合适的人选能够担当此任,也只能听之任之……

    又看向萧瑀,问道:“那么宋国公可有合适之人选?”

    萧瑀张开嘴,正要举荐一人,忽而见到李绩耷拉着眼皮,又见到长孙无忌老神在在捋着胡须,似乎对于这个六部之一的尚书官职无动于衷,心底顿时一动,话到嘴边,却说道:“老臣亦无合适之人选,还是听听大家的看法吧。”

    李二陛下暗骂一声:特么一群老狐狸……

    无奈揉了揉太阳穴,环视众大臣,扬声问道:“诸位爱卿,可有合适之人举荐?”

    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最终中书侍郎杨师道出班启奏道:“微臣举荐房俊,房驸马性情秉直、刚正不阿、不畏权贵,且时常为民请命,实乃担任刑部尚书之不二人选。”

    李二陛下眼睛一眯,未等说话,吏部尚书李道宗站了出来,大声道:“还请陛下三思!房驸马才能卓越,用兵如神,数年来大仗小仗无一败绩,在军中深受敬仰爱戴,且其先前担任兵部侍郎之时,对兵部诸多改革,如今皆见成效。眼下兵部尚书虽然由兵部左侍郎郭福善暂摄,却并非长久之计,尤其是在东征即将开始之时,兵部之运转乃是重中之重,故此微臣以为,可任命房驸马为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参预朝政。”

    “嚯!”

    殿上一阵骚动。

    令大家意外的,非是李道宗举荐房俊担任兵部尚书,事实上自从房俊横行漠北、覆灭薛延陀之后,便都认为兵部尚书乃是房俊的囊中之物,不料后来李二陛下为了压制房俊晋升太快,非但没有任命其为兵部尚书,反而剥夺了兵部左侍郎的官职。

    现在有人举荐房俊担任兵部尚书,不足为奇。

    朝中也没有几个人比房俊更能够胜任这个位置,纵然看着眼红,却也知道争也争不过……

    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可了不得!

    大唐定制,以尚书左右仆射、中书令、侍中为宰相。自李二陛下登基以来,宰辅之位不轻以授人,给以“参预朝政”、“参知政事”等名义。此前申国公高士廉、宋国公萧瑀,并无宰辅之官职,却可参预朝政,二人并同中书门下三品,意谓与侍中、中书令相同,亦是宰辅之一。

    因为中书令、侍中为三品官,故而资历不及三品者则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但是无论哪一种叫法,只要有一个“参预朝政”的名分,那便是事实上的宰相。

    大臣们之所以惊讶,是因为房俊今年才刚及弱冠,如此之年纪难道就要登阁拜相,成为大唐帝国宰辅之一了?

    可若是如此,那么陛下之前的诸般压制,岂不成了无用之功?

    恐怕陛下不会同意啊……



    古往今来,少年高官数之不尽,甘罗十二拜相,比房俊牛的多,但那只是见诸于史书典籍之上,且不过也只是一次出使赵国所赋予之临时身份,并无实权,岂能与眼下之房俊相比?

    若房俊当真能够被赐予“参预朝政”,大家便是亲眼目睹一位“妖孽”之诞生,岂能不感到惊诧呢?

    李二陛下微微沉默,良久,才看向李绩,问道:“英国公以为如何?”

    李绩心中暗忖:您是皇帝啊,乾纲独断就好了,何必事事都要征询我这个尚书左仆射的意见?我虽然是宰辅之首,可到底也是您的臣子,自然一切谨遵令谕,您主张的那些所谓“权力分与政事堂”的国策,对于那些野心勃勃权力欲望极强的人来说是好事,可是对于我这个“自甘堕落”的咸鱼,完全没用处啊……

    不过身为宰辅之首,皇帝已然问询,自然要尽职尽责才行,故而沉思片刻,说道:“房驸马允文允武,惊才绝艳,兵部尚书之职位的确可以胜任,放眼朝堂,亦再无人可比他更合适。只不过毕竟年轻,资历不足性格未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衔不可轻授,参预朝政倒是无妨。”

    这是很中肯的意见。

    房俊之才华有目共睹,即便是朝中与他最不对路之人,亦不能昧着良心从能力上有所质疑。

    但是哪怕房俊再好,毕竟陛下先前有压制之意图,李绩岂能赞同房俊一步登天,直接成为宰辅呢?

    李二陛下沉吟未决。

    他自然欣赏房俊之能力,也相信房俊之忠诚,但是正如李绩所言,毕竟年岁太轻、心性未稳,骤然之间便荣登宰辅之位,缺少了沉稳历练的阅历,恐怕难以遏制其张狂之本性。

    少年显贵,固然意气风发、壮志凌云,能够在史书之上流传一段佳话,但是说到底还是欠缺了那份逆境之中磨砺出来的沉稳心性,一旦往后的仕途之上遭受挫折,极易导致心态崩裂,做出一些不可弥补之错误选择。

    这一点,李二陛下的确是为了房俊着想。

    再一个,他之所以一直不愿意将房俊擢升至高位,就是在避免“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之尴尬境地。

    这小子能折腾、有能力,偷偷摸摸的率军兵出白道直插漠北,就能上演一出封狼居胥、勒石燕然、覆亡薛延陀的旷世功勋,假以时日,使其在更高的位置上,谁只能还能折腾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功高震主”,可没什么好下场。

    哪怕眼下太子视其为肱骨,推心置腹,但是一旦涉及到皇权稳固,李二陛下相信自己那个憨厚仁慈的长子照样能够狠下辣手……

    那不是他愿意看到了。

    一边是自己的骨肉传承,一边是自己最喜爱的女婿,到时候祸起萧墙手足相残,岂非是当年悲剧之重演?

    想到这里,他看了房俊一眼,狠了狠心,就想要驳回李道宗的谏言,继续压制房俊一段时日……

    只是未等他开口,岑文本已然出班,沉声道:“英国公之言,句句在理、字字详实。房驸马组建水师,纵横七海,扬大唐天威于域外,兵出白道,所向披靡,灭北胡蛮夷于刀下,赫赫功勋,青史之上万世美名,兵部尚书一职,当之无愧。”

    一直在朝堂之上争当小透明,极力避免卷入各方势力派系斗争的程咬金、尉迟恭等人亦齐齐出班,躬身道:“兵部尚书一职,房驸马当之无愧,还望陛下允准!”

    站在朝堂上耷拉着眼皮,看似在打盹儿的孔颖达这时候撩了撩眼皮,看了一眼一脸沉静、一言不发的房俊,心中暗骂:这个小狐狸,当真狡猾!此前自己还担心他未能把握这一次设立军机处的绝好时机,使得自己跻身于朝廷中枢大臣之列,原来人家早就做好了准备,联合了李道宗、李绩、岑文本这些人为他站台,自己倒是闲操心了……

    李二陛下看了看极力赞同房俊出任兵部尚书一职的岑文本、李道宗、程咬金、尉迟恭等人,再看了看肯定会表态支持的萧瑀,以及默不作声听之任之的长孙无忌,心中就明白,眼下的房俊早已成了气候,不是想打压就能压得住的。

    当然,身为皇帝,若是意态坚决的反驳李道宗的提请,无人敢抗旨不尊,但是那样一来,难免房俊心生怨气。

    一个惊才绝艳的年轻俊彦,功勋赫赫忠心耿耿,却始终不能跻身中枢之内,任谁也得心生怨气吧?

    李二陛下打压房俊的官职,是为了房俊好,绝对不想因此而使得君臣、翁婿之间出现嫌隙。

    看着面容淡然、云淡风轻的房俊,李二陛下心里叹了口气,我若是明日驾崩,今日就给你一个宰辅之位又能如何?甚至会迫不及待的将你捧上重臣之位,拥有可以左右朝堂之能量,以便辅佐太子,稳定朝纲。

    可我的身体状况虽然不甚理想,但活个三二十年完全没问题,依着你小子的能耐,现在就是六部尚书之一,那么二十年之后……还怎么封赏?

    难不成等到太子登基,为了你弄一个“异姓王”出来?

    恐怕那不是封赏你,而是害了你……

    不过眼下已然由不得他继续压制房俊了,只得说道:“既然众位爱卿一致推举房俊继任兵部尚书一职,朕自然从善如流。”

    深深看了房俊一眼,烛照万里的李二陛下自然知道整件事不会如此之巧合,陡然之间这么多的大臣都站出来力挺房俊,这小子背后的小动作怕是做了不少……

    “还望房爱卿能够砥砺前行、不忘初心。”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吸口气,继续说道:“房爱卿文武全才,实乃当时不世出之人杰,朕欲以他担任东宫太子少保,众卿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大殿上又是一阵寂静。

    太子少保啊!

    皇帝这是明摆着将房俊塞进太子的班底,极力辅佐太子,日后太子登基之时,房俊就是朝中响当当的数一数二的重臣!

    不过大家都知道太子与房俊私交甚笃,对其更是宠信有加,无论有没有这个太子少保的职衔,也不可避免其成为太子日后看重的大臣……

    “陛下英明!”

    “房驸马当世人杰,该当此重任!”

    “陛下知人善任,英明神武!”

    ……

    花花轿子人人抬,既然谁都不能阻止将来太子重用房俊,那么此时在太子少保之人命上予以狙击又有何用?平白得罪人,还不一定阻止得了。

    况且,这小子可是个记仇的……

    房俊有些晕乎乎的。

    从谏言李二陛下设立军机处的时候开始,他就谋算着要更进一步,拿下兵部尚书这个职位。李二陛下所谓的打压在他看来纯粹就是浪费时间,出名要趁早,当官也要趁早,愈是早一步爬上高位,愈是能够凭借自己超越时代的见识给予大唐带来更多的帮助。

    若是甘于沉寂二十年……人的一生,又有几个二十年?

    自己是穿越来的,可不是长生不死的怪物……

    将兵部尚书的职位捞在手里,然后争取成为军机大臣,正是跻身进入大唐政权之中枢,拥有左右朝局之权力,这就是他的目标。

    但是这个劳什子的太子少保,却完全是意外……

    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统称为“六傅”,都是东宫官职。太师教文,太傅教武,太保保护太子安全,合称“太子三少”或“东宫三少”,少师、少傅、少保分别是他们的副职。

    这是秦汉之时建立的官职,到了如今早已名存职异,只是一个荣誉称号。

    但是这可是一个实打实的名分,就如同长孙无忌的太傅一样,只要日后太子登基,即是一个大义名分,若吾不赦之大罪,便是升级为皇帝的太子亦难以动其分毫。

    否则就要背负一个欺师灭祖、不仁不义之骂名……

    对于房俊来说,这自然是意料之外的好事,名分虽然并无实权,但总归是一个约束,更是一个身份的象征。

    只不过对于这个官职的称呼,他觉得听上去就怪怪的,浑身不得劲儿,下意识的觉得当这个官的好像都不是好人。

    挺高大上的一个官职啊,到底是哪里不对?

    少保……房少保?

    娘咧!

    房俊脸一黑,顿时想起那个嚣张跋扈最终被干掉的“熬少保”……



    房俊没想到自己在如愿拿下兵部尚书这个职位之后,还能有一个“太子少保”的意外收获。

    虽然这个职衔让他有一些心理阴影,总是不自禁的想起那位权倾天下、霸道绝伦的熬少保,但实打实的荣誉和地位却使他无法拒绝。

    当然,就算心里头一百个乐意,你也不能在大殿之上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儿眉花眼笑,大叫“我愿意”……

    含蓄、谦让,是华夏之美德。

    就犹如官员致仕一般,官员商标请辞,则皇帝必称社稷所倚而加以挽留,官员则以不能阻塞后人予以坚持,反复数次之后,皇帝不再勉强,以优厚待遇让官员回乡安度晚年。

    对老而无用的官员优待致仕,体现的是皇帝的恩赐;不愿意尸位素餐,全身而退,体现的是官员的道义。

    君以恩御臣,臣以义事君,贪以是息,而让以是作。

    这便是礼法。

    入仕不必如致仕那般依依不舍恋恋相望,但也要懂得含蓄谦让,是以房俊赶紧上前两步,推辞道:“微臣才疏学浅,岂能担当如此重任?如今众正盈朝、贤达毕集,放眼朝堂皆是能臣干吏,微臣资历尚浅,未敢僭越,还望陛下三思。”

    众臣微微颔首。

    这番话既显示了谦让之德行,又含蓄的赞美了当朝众臣,算是个会说话、会做事的。

    李二陛下蹙着眉毛,有些不耐烦的看着房俊,随意说道:“爱卿年少俊彦,允文允武,实乃帝国之栋梁,何须这般妄自菲薄?没有谁生下来便会做官,汝当谨身持正、夙兴夜寐,用心打理兵部事宜,不必过多推辞。”

    他心中原本就对于压制房俊有些失控而有所不满,哪里有耐心陪着房俊上演一出君上贤达委以重任、臣子廉洁诚惶诚恐的戏码?

    你依然暗地里串通了不少大臣给你站台,朕也捏着鼻子认了,那就老老实实走马上任,别弄那些有的没的腻歪人……

    房俊察颜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见到李二陛下不悦,自己也不耐烦这等假惺惺的戏码。

    分明心里都乐开了花,脸上还要做出一副重任难当、固辞不受的表情,累不累呀?

    便施礼说道:“微臣谢过陛下信任之恩,亦谢过诸位同僚举荐之义,绝不敢辜负大家之好意,定然迎难而上、兢兢业业,将兵部之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使吾大唐之虎贲为国征战绝无后顾之忧,尽心尽力壮大军备,克己奉公、死而后己!亦能尽心辅佐太子,诚惶诚恐、鞠躬尽瘁!”

    大臣们眼皮子跳了跳,好嘛,这小子还真是实诚,连谦虚的戏码都不要了,直接发表上任宣言了……

    李二陛下觉得这样挺好,便摆了摆手,道:“既然有如此之决心,朕心甚慰,不过汝固然能力卓越,还是应当沉稳历练,多多向前辈们学习,虚心求教,万勿骄傲自大。”

    房俊忙道:“微臣遵旨。”

    ……

    今日非是朝会,只不过是因为李二陛下“离奇遇刺”之后,众臣齐聚的一个“聚会”。

    不过显然李二陛下在遭遇“刺杀”之后,情绪有一些难以平静,想法也很多,打算趁着今日将朝中各个位置都好生梳理一番。

    亦能为即将设立的军机处打好根基……

    但是转折有些大。

    明明是商讨张亮能否继任刑部尚书之职,却陡然之间转到房俊接任兵部尚书之上,不仅于此,甚至还硬生生降下一个太子少保的官衔……

    房俊为兵部尚书,算得上是实至名归,即便与他素来不和的长孙无忌,都全程阴着脸未曾表示反对。

    至于太子少保,此乃东宫署官之一,严格说起来乃是皇帝家事,既然皇帝属意于此,且房俊与太子之关系亦是非常亲近,旁人更是没有反对的道理。

    此事就此定下。

    不过还是得回过头来商议张亮的问题……

    李二陛下未等大臣们发言,捡起刚才的话头,说道:“张亮乃是勋贵之臣,当年追随朕南征北战,亦曾沙场喋血、战功赫赫。头几年行事有些张狂,言行举止皆有不妥之处,却也收了不少责罚,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一次,就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大臣们有些愕然。

    皇帝显然是打算力挺张亮啊……

    在人群中看了看,张亮今日并没有前来,不知是尚未收到消息,亦或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而皇帝如此力挺,实在是有些出人意料。

    因为无论怎么看,张亮似乎都不是李二陛下宠信之近臣……

    那么,皇帝此举便是别有用意了。

    大臣们有些犹豫,不知应当继续反对张亮的任命,还是应当符合皇帝的心意。

    李二陛下却又说道:“另外,朕打算令岑文本迁任中书令,由刘洎继任其侍中之职,敕封萧瑀为司空,太子太保,李绩为太子詹事……诸位爱卿,以为然否?”

    他端坐在御案之后,虎目环视,沉声道:“若有异议,直言无妨。”

    大殿上静悄悄落针可闻,谁也没有出声。

    这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

    朝廷中枢,乃是帝国根本,稍有动荡,便会惹起整个帝国骚乱不堪。故而纵然时常有官吏升迁、降职、罢免、致仕等等情况出现,却甚少有一次性变动如此之多职位的时候。

    中书令、侍中、御史中丞、兵部尚书、刑部尚书、工部尚书、太傅、太保、太子詹事……

    全部是帝国最顶级的官职,人臣之极致,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存在!

    皇帝这是要干嘛?

    摸不准皇帝的用意,谁也不敢轻言……

    大殿内很是诡异的安静了好一阵子。

    人群里,刘洎一颗心好似快要从瘦削单薄的胸膛里蹦出来一般,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侍中!

    秦汉之时,侍中为少府属下宫官群中直接供皇帝指派的散职;西汉时又为正规官职外的加官之一,文武大臣加上侍中之类名号可入禁中受事。西汉武帝以后,地位渐高,等级直超过侍郎,因侍从皇帝左右,出入宫廷,与闻朝政,逐渐变为亲信贵重之职。魏晋以后,侍中往往成为事实上的宰相。隋因避讳改称纳言,又称侍内。唐复称,为门下高官官,乃宰相之职。

    这可是最接近皇帝的官职,最是清高权重,这是宰相!

    古往今来,朝代更迭,能够进入中枢的官员数之不尽,然而有几人能够成为一国之宰辅?

    每一个,都是名垂青史的大人物!

    权倾天下,光宗耀祖!

    刘洎无数次的觊觎着宰辅之位,毕竟御史中丞距离宰辅也仅仅是一步之遥,却从未想到惊喜来得这般突然。

    他不明白李二陛下的用意,但是……管他呢!

    只要能够成为宰辅,纵然明天便一撸到底、致仕告老,他这一辈子也值了!曾经能够屹立在大唐帝国权力中枢的至高点,此生此世,夫复何求?

    刘洎心脏猛烈跳动,眼睛都有些泛红,下意识的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偷着瞄了一眼大臣们的反应,一颗心又猛地揪了起来……

    显然,李二陛下陡然抛出这等事关多位中枢大佬之任免,定然尤其更深层次的用意。在这等用意未曾明确之前,谁也不敢轻易表态,万一攸关到自己利益之得失,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刘洎一分一毫都不想等下去,殿内的安静令他如坐针毡,他此刻只想着赶紧将这件事情确定下来,哪怕是洪水滔天、刀山火海,那也是明天的事情!

    可就算他火急火燎,却也不能自己跳出来赞同李二陛下的任免。

    毕竟这些任免之中涉及到他,那么他就得避嫌,就如同刚刚房俊那样,必须得是旁人站出来变态,岂能自己大大咧咧厚颜无耻的喊一嗓子“我行我上”?

    太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