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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文本原本就是侍中,如今若是迁任中书令,权责并无太大变动,是以云淡风轻,并不太在意,只是蹙着眉毛琢磨着皇帝的用意,一言不发,似乎置身事外。

    赞同亦可,反对也行……

    萧瑀身为宋国公,功勋赫赫资历深厚,是朝中有数的几个大佬之一,虽然近些年并无实际之权力,但是作为清流砥柱、士林领袖,一直都是中枢之内数一数二的大佬,尤其是房玄龄致仕、魏徵去世之后,地位愈发凸显。

    对于司空之位,他自然难免窃喜,毕竟这算是朝廷对于他的肯定。

    太子太保之位,则就是意外之喜了……

    毕竟如今太子地位愈发稳固,日后成为大唐皇帝几乎已成定局,再无变数,今日能够成为太子太保,扶保太子登基为帝,那么便是从龙之功,萧氏一族足可承受此福泽数十年。

    当然,若是一切成空,却也不至于过多失望。

    诸多迁任之中,唯有刘洎最是激动难耐……

    刘洎就觉得他这一生,都从未遭遇过眼下这般煎熬忐忑的时刻,唯恐下一刻便有人跳出来说一句“刘洎不行”……

    即害怕这个平白掉下来的成为宰辅的机会丢掉,更害怕自己会忍不住跟反对之人拼命。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阻断一个人成为宰辅之路,那简直就跟灭门之仇一般无二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

    在刘洎的煎熬之中,大殿之上足足经历有半刻钟的寂静。

    好半晌,才有人出班奏道:“陛下英明神武、烛照万里,微臣并无异议,定然遵照陛下之旨意,尽心竭力效忠君王!”

    大臣们眼皮子又是一阵乱跳。

    如此谄媚之言,也就只有房俊这等无耻之徒能够说得出口……佞臣呐!

    房俊丝毫不理会身边异样的目光,振振有词道:“刘思道出身微末,亦曾误入歧途,然其改邪归正,入仕大唐以来,提纲整带咨圣嘉猷,籍国士之谈,体廊庙之器,刚正不阿,清廉自守,素为朝臣之典范!此何故也?骥逢造父,一日千里,英主取贤,不拘阶陛,吾皇胸襟四海、气吞天下,贤达能士愿凭驱策,此大唐之煌煌然鼎盛千秋也!”

    人群之中,京兆尹马周脸颊抽搐,差点吐出来……

    这等阿谀谄媚之词,房二你怎地好意思说得出口?

    李绩、岑文本、李道宗等人纷纷对房俊投去鄙视之眼神,论起厚颜无耻,无人能出房俊其右!不过鄙视之余,也不禁暗暗赞叹,这番话固然全部都是谄媚之词,但是实则亦有插科打诨之意,隐晦的劝谏皇帝,您差不多得了,别折腾得太凶!

    “提纲整带,咨圣嘉猷,籍国士之谈,体廊庙之器”,那是刘洎能够承受得起的?

    分明就是在说,陛下您气吞山河,乃一代雄主,说什么吾等都听着,正如“骥逢造父,一日千里”,愿意跟随您开创盛世,但是您也得分得清轻重,不能将朝廷大事当作儿戏一般,想怎样就怎样……

    当然,劝谏的意味实在是太过单薄,溜须拍马的成分占据了绝大多数。

    刘洎此刻差点感动得掉下泪来。

    他自然听得懂房俊话中意味,但是他浑不在意,他只知道满殿文武,唯有房俊肯表达对于皇帝这个任命的赞同,并且将他刘洎大夸特夸的了一番,虽然这等说辞就连刘洎自己都感到脸红……

    可是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房俊的态度,以眼下房俊在朝中的人脉、地位,这等话语一说出来,就等同于他那一派完全站在赞同的那一面。

    权力利益,乃是朝中永恒争斗之主题。

    可是他万万想不到,这个曾与他时好时坏、忽远忽近、并不是太过待见他的房俊,能够在这个时候说出一句“公正”的话语,而那些平素许下了无数好处,时时刻刻都在拉拢他的人,却冷漠的站在一旁,似乎等着看他的笑话。

    房二,好人呐……

    李二陛下端坐在御案之后,目光幽幽的看着房俊。

    他心里着实纳闷,这人看上去浓眉大眼一脸憨厚,但是怎地就能将这等谄媚阿谀之词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正气浩然?

    他也不得不承认,此子的确有佞臣之天赋,若非自己乃是圣明天子,换了一个昏聩的皇帝,这小子保不齐就得是赵高那等指鹿为马、蒙蔽圣听的奸佞之臣……

    就连劝谏的言语都得隐藏在一大篇阿谀之词当中,哪里有半点刚正直臣的样子?

    不过对于房俊的表态,他还是非常欣慰的。

    好臣子,就得急皇帝之所急、想皇帝之所想……

    果不其然,房俊表态之后,京兆尹马周亦道:“房驸马所言甚是,陛下乾纲独断,烛照万里,此等任命微臣绝无异议。”

    “臣亦附议。”

    “陛下圣明,臣无异议。”

    ……

    李绩出班,道:“群臣附议,微臣稍后便责令吏部与门下省,拟定调令公函,使得诸位新上任之大臣尽快各具其职,稳定朝纲,务必使得政务通顺,为来年开春之东征做好充足之准备。”

    李二陛下颔首微笑:“懋功去办吧,朕放心得很。”

    “喏!”

    李绩退下。

    李二陛下环视殿上大臣,尤其是看了房俊几眼,说道:“今日便暂且到此吧,过几日朝会之上,朕将会提请诸位宰辅就军机处之设立征询诸位之意见,还望诸位爱卿能够深思熟虑,进献谏言。”

    “喏!”

    “陛下保重龙体,臣等告退!”

    ……

    一众大臣各怀心思的离去。

    房俊与马周并肩走出大殿,刘洎便蹭了过来,对房俊一抱拳,感动不已道:“二郎高义,老夫铭记五内!”

    他是真的感动坏了。

    岑文本迁任中书令将侍中这个职位空出来,天知道有多少人盯着!纵然皇帝属意由自己来继任,但是身为君王自当平衡各方之利益,很难说就会一意孤行的让他来当这个官。

    但房俊站出来就不同了,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人脉,最起码李绩、马周、萧瑀、李道宗等人便不会明确表示反对,而觊觎这个位置的长孙无忌等人,也不得不顾忌一旦他们横插一手,会否将他刘洎逼到房俊那边去……

    所以,房俊站出来,等于忽然之间就在各方之间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没有太大把握抢下侍中之位的同时还可能将刘洎彻底得罪得死死的,谁也不敢贸然行动。

    等于说正是因为房俊站出来,才使得这个侍中的官职有惊无险的落到他的头上……

    房俊哈哈一笑,抱拳回礼道:“刘中丞……现在得改口称呼一声刘侍中了,刘侍中之能力有目共睹,陛下明察秋毫知人善任,在下亦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万万不敢当刘侍中之谢。吾等同为陛下臣子,自当尽忠职守为陛下分忧,都是给陛下办事,在什么位置上又有何不同呢?”

    刘洎眼皮一跳,心中暗骂:这会儿说得这么正气浩然大公无私,你当我不知道你为了兵部尚书的职位使了多大劲儿?鬼才信你的屁话……

    不过面上依旧笑容灿烂:“二郎之觉悟,当真令老夫汗颜呐!老夫就不多做打扰了,过两日老夫备下酒宴,请二郎与宾王过府赴宴,共谋一醉!”

    马周忙道:“多谢刘侍中,下官届时定然赴约。”

    房俊亦道:“恭敬不如从命,那下官就等着您的名帖了。”

    刘洎志得意满,哈哈一笑,亲昵的拍了拍房俊的肩膀,眨眨眼,低声道:“二郎放心,汝之志向,老夫尽知,定有后报!”

    言罢,快步离开。

    马周站在石阶上,望着刘洎快步离去的背影,轻声笑道:“二郎当真好谋算,刘洎看似孤臣一个,但是他的背后,却是整个御史台。”

    房俊哈哈一笑,与马周并肩而行,低声道:“知我者,马周也!”

    没好处,他会跳出来力挺刘洎?

    他跟刘洎才没有那么好的交情,总归是要有所回报才行……



    东宫。

    太子李承乾近日染了风寒,大病一场,正浑身无力的躺在病榻之上养病,听闻皇帝遇刺,顿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晕沉沉的脑子都清醒了一些,赶紧翻身爬起来,令侍女准备沐浴更衣。

    结果因为腿脚不便,兼且心急火燎,一时不慎在浴桶走出来的时候一跤跌倒,后脑勺磕在浴桶边沿,鼓起一个大包。

    吓得东宫上下鸡飞狗跳……

    所幸神龙殿那边传来的消息是说皇帝虽然遇刺,却有惊无险,刺客业已当场擒拿,稍后便会明正典刑。

    李承乾这才松了口气,任由赶来的太医为他诊治一番……

    折腾了好半天,太医诊断并无大碍,李承乾这才换了一身衣服,急匆匆赶去神龙殿。

    半路上,李承乾已然知晓了神龙殿内发生的事情。

    各个中枢要职之上人员的变动、升迁,令李承乾心中一沉。

    这可是帝国近些年来未曾有过之大事,结果就在父皇遭遇刺杀之后,于神龙殿上仓促之间完成……

    这背后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用意?

    对于自己那位英明神武的父皇,李承乾充满了崇拜和敬畏,他认为自己永远也无法达到父皇的高度,更别说去揣摩父皇操控朝局的手段和深意,但是他依旧感到了不寻常。

    太极宫与东宫毗邻,中间有一道小门相连,由东宫穿过小门进入太极宫,首当其冲便是一座巍峨的殿宇矗立在汉白玉的基座之上,这便是武德殿。当年前隋文帝将太子杨勇废为庶子的诏书,便是于此颁布天下,后来大唐高祖皇帝将此殿赐给齐王李元吉居住,因为与东关毗邻,使得李元吉与太子李建成之间的往来愈发频繁紧密,结成联盟。

    李二陛下玄武门逆而篡位,此间庞大奢华之宫殿,便一直予以闲置。

    越过高大巍峨的武德殿,径直向西,穿过一片低矮的殿宇,便是日华门,由日华门而入,正北方矗立着的宏伟殿宇,便是神龙殿。

    李承乾抵达之时,朝臣已然三三两两的散去,天气酷热,树木繁茂的太极宫里丝丝凉风吹不散李承乾焦躁的心绪,走到神龙殿前,已然额头汗津津的泛起水渍,浑身衣裳都被汗水浸透。

    见到门前的内侍迎了上来,李承乾赶紧问道:“父皇尚可安好?”

    两个内侍俯身施礼,齐声道:“陛下安好!刚刚大臣们于此问安,此刻刚刚散去,陛下尚在殿内处置公文,可要奴婢入内通禀?”

    “速去!”

    虽然知晓李二陛下并未有事,刺客业已当场擒拿,李承乾还是长长吁了口气,谁知道是不是父皇为了安稳朝堂,故意传出了“无恙”之信息?

    唯有亲眼见到,方才安心……

    少顷,内侍由殿内回转,躬身道:“启禀殿下,陛下宣您觐见。”

    李承乾微微颔首,抬起衣袖擦了擦额头汗渍,稍微整理一下仪容,这才抬脚踏上石阶,进入神龙殿。

    殿内光线略显昏暗。

    李承乾快步走入,到了御案之前,定定看了李二陛下一眼,见到父皇面色寻常、精神矍铄,背脊依旧犹如标枪马槊一般挺得笔直,完全不似受到创伤的模样,这才彻底放下心。

    上前两步,跪倒在地,声音有些哽咽:“孩儿拜见父皇!闻听父皇遇刺,孩子方寸大乱,所幸父皇邀天之幸、逢凶化吉……”

    未等他说完,李二陛下已然从御案之后起身,走到李承乾身边,俯身将其扶起,温言道:“既然已知为父无恙,又何必这般急迫?放心,那些屑小蟊贼,还伤不了朕分毫!”

    李承乾站起,擦了擦眼角,哽咽道:“父皇自然英明神武,只是孩儿一时心急,父皇勿怪。”

    李二陛下笑了笑,道:“儿子忧心父亲,何怪之有?也就是太子宅心仁厚,若是如史书之上那些个身为储君者,听闻老父遇刺,怕是心里早就渴望刺客能够勇猛一些,得偿所愿了。”

    “噗通!”

    李承乾吓得跪倒在李二陛下脚前,以首顿地,大声道:“孩儿岂敢有此大逆不道之心?父皇明鉴,孩儿宁愿挡在父皇身前,亦不敢有一丝一毫不敬之想法,父皇冤枉儿臣了!”

    李二陛下的话语,是真的将他吓坏了……

    这也不能怪李承乾胆小,任何一个太子,他的老父皇笑吟吟的跟你说“我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就算天大的胆子也得给吓破了!

    李二陛下愣了一下,赶紧俯身再次将李承乾扶起,苦笑道:“你这孩子,太实诚……为父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当真?”

    李承乾欲哭无泪。

    玩笑?

    这种玩笑那是能随便开的啊老爹!

    都快被你吓死了……

    李二陛下也觉得自己的话语有些过分,让李承乾坐在椅子上,见到他额头汗津津的,身上衣裳也有些不整,奇道:“听闻太子这几日染了风寒,这是尚未大好?”

    李承乾忙道:“病倒是好了,只是听闻父皇遇刺,儿臣忧心如焚,仓促之间仪容不整,还望父皇恕罪。”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道:“这有什么恕罪不恕罪的?”

    回头冲着一旁侍候的内侍道:“去打一些清水来,服侍太子整理一下。”

    说着,踱步回到御案之后,缓缓坐下,看着内侍服侍太子清理仪容……心里却暗暗叹了口气。

    对于这个嫡长子,李二陛下的态度有些矛盾。

    首先,李承乾敦厚仁孝,这一点是李二陛下极其喜欢的,所谓百善孝为先,一个人只要尽孝道,那么人品就不会太差。李承乾不仅对他这个父皇孝顺,亦能友爱兄弟、宠溺姊妹,这是一个好儿子,更是一个好兄长。

    但是,仅仅是敦厚仁孝,对于一个寻常人来讲是很好的品质,但是对于一个储君,甚至一个皇帝来讲,却远远不够。

    若无洞悉世事之谋略,杀伐决断之狠厉,如何能够当好一个君王?

    这一点,李承乾差的太多……

    这亦是李二陛下数次升起易储之心的原因所在。

    不过他现在也看开了,所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又有谁是完美无瑕的呢?

    隋炀帝倒是拥有最适合一个帝王之心性,既有布局天下、绸缪万世之谋略,又有杀伐决断、狠厉非常之手段,却是好大喜功、暴戾残酷,结果导致煌煌之大隋十几年间便由盛而衰,最终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如此看来,太子或许开拓不足,却也能有守成之力……

    只不过最令李二陛下感到遗憾的是,似乎太子与他这个父皇之间,总有那么一层似有若无的隔膜。

    使得两人之间更多的像是君臣,却非是父子……

    这种感觉,使得两人相处之时浑然没有与魏王、晋王之间那种随意默契,总令人觉得疏远了一些。

    但是固然有所不满,也只能如此了。

    易储?

    李二陛下早已断了这个念想。

    自从自己登基以来,太子之册封已然十七载,而太子的表现亦是无可指摘,此间受到绝大部分朝臣之认可,兼且身为嫡长子,名正言顺的继承大统,若是强行易储,朝堂内外所掀起的风浪足以将大唐这艘超级大船掀翻。

    别看大唐眼下武功赫赫威震天下,但是军队再是无敌,亦无法抵御来自于内部的动荡。

    当稳定的权力架构遭到彻底的破坏,整个朝堂、整个帝国都将会陷入一场争夺利益的饕餮盛宴之中,那将是一场足以将贞观以来所有人为之努力而取得的成就毁于一旦的灾难。

    李二陛下绝对不想眼前所有的一些繁华强盛,毁在自己手里。

    ……

    待到太子洗了脸,整理了一番衣裳,李二陛下才笑着说道:“今日诸位大臣尽皆汇聚到此,故而为父趁机征询了诸人之意见,对于朝中多个重要职位予以调整,不知太子可有什么想法?若有,尽可与为父直言。”

    李承乾心说:就算我,我哪儿敢说呀?

    不过……



    内侍端上来香茗,放在李承乾手边的茶几上,有身段儿玲珑相貌秀美的侍女上前斟满了茶杯。

    李承乾大病未愈,又历经一番惊吓,正口渴得很,却不敢喝……

    在李二陛下面前,他总是无时无刻的充满了战战兢兢,唯恐自己稍有不当之行为言辞,会被父皇所嫌弃厌恶。

    不得不说,有这么一个英明神武的父皇,对于继任者的儿子来说,压力实在是太大……

    李二陛下问他对于中枢重臣的调整有什么看法,打死他也不敢说自己有看法。

    不过……

    “儿臣愚钝,对于房俊之任命有所不解,还请父皇解惑。”

    李承乾虚心说道。

    “哦?有何不解,说来听听。”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面露微笑。

    他喜欢这等非是一味盲从的态度,身为储君,未来帝国的扺掌者,哪怕做不到杀伐决断雷厉风行,也务必要有自己的见解,并且坚持自己的见解,而不是听从手下大臣的怂恿。

    李承乾心里想着房俊曾经跟他说过的话,让他在对李二陛下无限崇慕之时,亦要适当表达出敢于质疑皇帝的勇气,但是这份质疑,要适当的放在一些无关大局的细枝末节……

    心念电转,李承乾说道:“按理说,房俊固然年轻,却功勋赫赫,这些年立下的功勋照比那些个开国之臣亦是毫不逊色,纵然升官晋爵,天下亦无人不服。可父皇念其年轻,唯恐将来封无可封、赏无可赏,故而一直压着房俊的官职爵位,甚至屡屡因为一些小错,将其降职降爵,儿臣深感赞同。只是这一次,父皇为何不仅任命房俊为兵部尚书,且敕封其太子太保之职?如此一来,房俊可就算是堂而皇之的成为朝廷重臣,大权在握,距离登阁拜相,也仅有一步之遥,这可是违背了父皇一贯的心思,儿臣疑惑不解……”

    李二陛下性格强势,刚烈无俦,却从来都不是那等听不得谏言之人。

    魏徵成天怼到晚,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亦能闹得沸沸扬扬令他下不来台,他照样能够忍着气表达出恢弘气量,又岂能容不得自己儿子的质疑?

    所以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深感欣慰。

    身为储君,就是要自己的主见,而非是人云亦云,哪怕是面对自己的父皇……

    李二陛下心情大好,呷了一口茶水,吩咐左近的内侍:“命御膳房准备今日之晚膳。”

    而后对李承乾道:“晚上留下来陪为父用膳,咱爷俩好好喝一杯。”

    李承乾心中触动,似乎自从女后殡天之后,自己已经不曾有过与父皇单独用膳……

    “喏。”李承乾觉得胸中激荡,眼中似有水气泛起,赶紧应了下来。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这才说道:“为父以往极力压制房俊,即便是其在漠北立下不世之战功,亦要挑起错处,予以打压,非但不曾嘉奖,反而去职降爵。非是父皇寡恩,实是无奈之举。”

    李承乾感激道:“儿臣省得,父皇乃是为了将房俊留给儿臣大用,若是如今加官晋爵,导致封无可封,以后儿臣如何恩出于上、以示殊遇?只是如此却为父皇招致不少非议,儿臣惶恐。”

    李二陛下欣然道:“太子能够明白为父之良苦用心,为父即便背负一些非议,又有何妨?为父之基业,这数万里之锦绣江山都将交付于你,只要你能够守得住这一份家业,为父在所不惜。”

    “儿臣惶恐,恐怕有负父皇所托!”

    李承乾诚惶诚恐,赶紧起身下拜。

    李二陛下无奈的摆摆手:“此间唯有你我父子二人,何必这般拘谨?敞开了说说话,无妨。”

    “喏。”

    李承乾这才起身,坐回到椅子上。

    李二陛下剑眉微微蹙起,沉声道:“只不过最近,为父发现长安城中有一股难以言喻之气氛,有些人私底下小动作不断,心思叵测。放在平常,为父自然不以为意,只不过东征在即,为父定然要御驾亲征,留下你监国,届时长安空虚,唯恐这些人骤然发难。”

    李承乾忙道:“父皇放心,儿臣固然不成器,但是自忖还守得住这长安城,又有卢国公、房俊等人忠心看护,纵然有屑小不轨,亦能将其剪除,恭迎父皇凯旋之时!”

    开玩笑,父皇御驾亲征,他这个太子若是连监国都干不好,哪里还有资格继续当这个储君?

    李二陛下却摇摇头,对于李承乾的自信不以为然,沉声道:“卢国公年事渐高,已然渐渐淡出军队之核心,旗下右武卫此次将会随同为父开往辽东,手中无兵,谁听他的?房俊倒是有右屯卫在手,但是无论其战功多么显赫,到底在资历之上差了太多,哪怕他敢于同一些人硬怼,可终究是落在下风,朝中那些个随风观望之人,未必会跟他站在一起……”

    李承乾悚然一惊。

    父皇说房俊敢于同一些人硬怼……这岂不是已经点明了父皇防备的是何人?

    难道他居然有谋逆之心?

    太不可思议了!

    怪不得父亲这一次一改往日打压之常态,不仅允准了房俊兵部尚书的职位,更敕封其太子太保的官衔,一次来提升房俊之地位,亦是向朝野上下表达了皇帝的态度——房俊才是皇帝的大力简拔的近臣!

    李承乾有些脸色发白,犹豫道:“这个……父皇,不会吧?”

    李二陛下叹了口气,语气有些低沉:“会还是不会……谁又能知道?有些事情在未发生的时候,我们自己都不相信他会发生。可是当事到临头,即便是再不可思议之事,亦完全有可能发生,有的时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时势会推着你往前走,绝不会顾忌你的意志,成则为王,败则为寇。”

    想当年,他又何尝想过自己会与手足兄弟有兵戎相见的那一天?

    玄武门大获全胜,他又何尝有过杀兄弑弟之决心?

    射杀了李建成、李元吉,他又何尝忍心将兄弟的子嗣尽皆诛除、斩草除根?

    当他身处那个漩涡之中,时势推着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他愿意或者不愿意,都要做出那个决断。

    他如果想要违抗时势……

    就唯有兵败如山倒,并且为之付出惨痛至无法承受之代价。

    不发动玄武门之变,他失去的不仅仅是皇位,亦不仅仅是他的性命,还有麾下天策府无数兵将之性命,还有秦王府上下数百口之性命……

    不杀李建成、李元吉,他就坐不上皇帝的位置,迟早有一天会被人推翻!

    不诛杀李建成、李元吉之子嗣,终有一日,玄武门必会重演,到那个时候,死的就是他李二!

    他能怎么办?

    只能一步步走下去。

    李承乾看着李二陛下眼色阴晴不定,便知道父皇这是想起了那一桩被他视为平生之悔恨、却又缔造了他辉煌之人生的玄武门之变。

    每当这个时候,父皇的情绪都会变得揣摩不定,李承乾大气也不敢出,低眉顺眼,不敢出声……

    良久,李二陛下才缓缓吐出口气,嗟叹道:“都说天家无情,非是人无情,而是诸般利益牵扯在这天下至尊的权力之中,每一样都会被放大至无可遏制之地步,寻常可以舍弃的,如今可能连命也要舍弃,寻常可以争取的,如今就要用鲜血去争……这就是天家,人有情,然利益无情,可是人生在世,无论九五至尊亦或贩夫走卒,又有谁能摒弃利益呢?既然无法摒弃,那就只能陷身其中,随波逐流。”

    李承乾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

    刚刚洗干净的脸,这会儿又被涔涔冷汗所浸透……

    他终于听明白了,或许在明天,皇家就将有一场血腥的变故,就犹如当年的玄武门之变那样,谁想活下去,谁就得狠!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哪怕是兄弟手足、哪怕是袍泽战友!

    李承乾这会儿唯有一个念头,他想哭……

    父皇啊!

    您自己统帅百万大军御驾亲征威风八面,却将儿臣留在长安,面对这等凶残危险之境地?

    不厚道哇……



    今日艳阳高照,明亮的日光自大殿的窗户斜斜的透射进来,于阴暗之中划出一道笔直的光影,平素隐于须弥之中的尘埃在光影之下无所遁形,微微飞舞浮动。

    殿上,父子相对而坐,内侍宫女尽皆摒除于殿外。

    这一对天下至尊的父子已然许久未曾这般亲近闲谈,彼此之间存在的隔膜似乎在快速消散,但话题却有些沉重……

    李氏皇族沐浴着君临天下的无上荣光,却从不能真正躺下来享受至尊权力,必须无时无刻都绷紧着弦,防备着无处不在的来自朝堂内外四面八方的颠覆与叛乱。

    李二陛下得国不正,予人太多的不甘与觊觎。

    即便是早已烟消云散的大隋,因为其曾经一度空前繁盛,于巅峰陨落之后,依旧有无数力量遗留下来,混杂隐藏在大唐朝堂之上,这些力量平素对于李唐皇族卑躬屈膝、甘心臣服,可是一旦有所机会,便会不甘湮灭、死灰复燃。

    自登基以来,李二陛下夙兴夜寐,励精图治,未尝有一时片刻的放松,就连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唯恐被身后那些心怀叵测之辈有机可乘,断送了身家性命,甚至是李氏国祚……

    随着时间的渐渐推移,李氏国祚越来越稳固,李二陛下的皇位亦是坚若磐石。

    李承乾却陡然发现,原来在繁花着锦的盛世之下,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已然笼罩在朝堂内外……

    ……

    李二陛下看着面前的太子,语气温和,声调却略显低沉:“你乃李氏之嫡长子,除去幼时曾经历过一段惊惧的时日之外,自懂事以来,便锦衣玉食,未曾见识人间冷暖、世间百态。人性繁复,难以揣度,从未有绝对意义上的善恶之分,有的,只是各自为了追求利益而展现出来的种种选择。当深陷于利益纠葛之中,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是非善恶再不是衡量所作所为的标准,主宰一切的,唯有得失与利弊。”

    他觉得太子生活在锦衣玉食当中,周围环绕着的尽是恭维与逢迎,那些个大儒整日里给太子灌输着仁义道德,讲述着爱民如子,却从不曾教会太子弱肉强食、杀伐决断的道理。

    大殿上空空荡荡,李二陛下的语音略显低沉,却依旧犹有回音,在李承乾耳边不断激荡回响。

    李承乾汗流浃背,彷徨无措。

    父皇这话什么意思?

    难不成实在暗示我,将来有可能会重演玄武门之事,自己与手足兄弟之间,亦要非生即死、兵戎相见?

    他觉得口干舌燥,一时间有些无法接受,下意识道:“父皇多虑了,儿臣与几位兄弟之间,相互有爱手足情深,还有什么利益能够胜得过血缘亲情?此等事,绝对不会发生。”

    “愚蠢!”

    李二陛下怒喝一声,目光灼灼的盯着太子,沉声道:“汝所背负的既是大唐江山之存亡,亦是兄弟姊妹之生死,若是有朝一日,汝不得不在仁义道德与生死存亡之间做出抉择,希望你能够与为父当年一般,哪怕蒙受天下诋毁,哪怕承担百世骂名,亦要保住李唐江山之存续,保住兄弟姊妹之性命。”

    “若一人死,可使天下安,纵使至爱亲朋、兄弟手足,亦要当断则断,绝无妇人之仁!”

    李承乾吓得面色惨白,惊骇欲绝。

    从小到大,对于这位英明神武的父亲,他心里充满了崇拜孺慕,但更多的却是畏惧与敬服。

    往往自己做了一件错事,只要父皇一个眼神看过来,就能吓得他魂不附体,何况是这等声色俱厉的呵斥怒骂?

    只不过……

    他咬了咬牙,强忍着心底的畏惧,离开椅子跪伏在李二陛下脚前,以首顿地,颤声说道:“儿臣不器,以嫡长之身,继承父皇之江山家业,却深知未能如父皇这般英明神武、烛照万里,唯有兢兢业业,严于律己,不敢荒废父皇之心血,不敢辜负李氏之宗祧。然则在儿臣心中,手足亲情,血脉存续,乃是平生之重,只要兄弟仁爱、手足情深,便是需要儿臣献出性命予以维系,儿臣亦绝无犹豫。”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奓着胆子道:“父皇神武天下,远胜秦皇汉武,儿臣所不及也。诸位兄弟亦是聪明睿智、天资纵横,非是儿臣之愚钝可比,若是兄弟们有意储君之位,儿臣甘愿让贤,绝做不出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之事!”

    他不知道父皇这番话语是真心实意,亦或只是在试探他。

    但是这些不重要,在李承乾心里,若非害怕太子之位一旦失去会使得整个东宫都不得善终,他早已退位让贤。

    可若是将来玄武门之变再一次于他的兄弟之间重演,他绝对做不出父皇当年之选择。

    哪怕是饮鸩自尽,他也做不出将一同长大、血脉相连的兄弟各个诛杀,而后阖家灭绝那等狠事……

    并非他质疑父皇当年之狠辣,而是就性格而言,他太过于软弱,下不去手。

    只要想想青雀与稚奴小时候跟在自己身后一口一个皇兄的喊着,自己带着他们四处玩耍的光景……

    他就觉得自己死掉可以,却没法对兄弟下手。

    他心底有着无尽的颓丧,自己如此懦弱,绝无半分杀伐决断之狠厉,更像是一个妇人之仁的懦弱之辈,或许当真没有继承皇帝之位的资格……

    而且,他的这番话有着质疑父皇的嫌疑。

    他深知父皇刚烈的脾性,哪怕无数次的表述出对于当年玄武门之变的后悔,却绝对不容许任何人在他的面前提起这件事。

    而自己居然胆大包天,说自己不会做出与玄武门事变一样的选择,必将激怒父皇,随之而来的定然是足以将自己吞噬掉的滔天怒火,甚至于父皇暴怒之下,有可能废黜自己的储君之位……

    李承乾自己也认为,似他这般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的软弱性格,绝非合格之帝王。

    可自己就是这么一副性子,有什么办法?

    让自己为了皇位,为了身家性命,甚至为了所谓的大唐国祚去向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下手,并且要将其阖家灭门、斩草除根,如何下得了手?

    他很难想象当年父皇诛灭李建成满门之时,对于那些尚且年幼的侄子们一声一声犹如泣血一般的呼唤着“叔父饶命”的哀求之声,心底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他也痛恨自己的软弱,也想如父皇那般杀伐决断刚烈如火,但是他做不到啊……

    ……

    李二陛下只觉得心中一股子怒火冲天而起,差点从天灵盖冒出来。

    身为大唐储君,日后便是坐拥万里江山的九五至尊,眼中自当拥有江山社稷、百姓福祉,一切私人之情感,在江山社稷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不能在必要之时将所有的情感抛在一旁,又怎配坐上那天下至尊的宝座,怎配这万里河山、亿万黎庶?

    然而当他看到太子涕泗横流的脸,触及到太子流泪的眼眸之中那一份糅杂了自责、沮丧、坚定的目光……

    令他心神一震。

    所谓知子莫若父,自己的儿子是何等的惧怕自己,李二陛下当然再清楚不过,平素只要自己一声不轻不重、不咸不淡的呵斥,便能够吓得这个嫡长子战战兢兢、唯唯诺诺。

    可是现在,他却跪在自己面前痛哭的同时,并未有太多的畏惧。

    可以看得出来,太子是当真宁死也不会去向自己的兄弟下手……

    这在李二陛下看来简直就是罪无可恕的妇人之仁!

    的确,他改变心意湮灭了易储之想法的原因之一,便是太子宅心仁厚、兄友弟恭,一旦登基,不至于对威胁到皇位的兄弟手足斩尽杀绝。

    可若是哪一个儿子起了篡逆之心,意欲效仿当年玄武门之变逆尔篡取之野望,那还要什么宅心仁厚,要什么兄友弟恭?

    不杀之,如何稳定朝纲,如何使得李唐国祚绵延万世?

    帝王至尊,身系天下,关键时刻,你要拎得清轻重,看得清取舍,容不得半点私情!

    但是看着太子痛哭懦弱之中透出的坚定,李二陛下恍然觉得,自己似乎还是对于太子要求得太过苛刻了……



    神龙殿内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对话,外人无从知晓。

    但是中枢数位权臣之迁任,却给朝堂带来一阵剧烈的震荡,不过所有人在震撼之余亦保持着克制,毕竟,就在几天之后,朝会之上将会由皇帝亲自提议设立军机处,这更是头等之大事。

    任谁都知道,李二陛下天纵之资,于三省之外设立政事堂,使得皇帝亲手处置之政务大大减少,但是权力、效率却未曾减弱半分,实乃开天辟地之良策。

    而且李二陛下在削弱世家门阀垄断政治资源的同时,亦在推行“军政分离”之政策,意欲使得文官主政、武将治军,从此形成文武殊途之永例,使得军政之间减少相互羁绊、扯皮之情况。

    而军机处,便是等同于政事堂一般的存在,即将成为帝国军务之中枢,与主管政务的政事堂分庭抗礼。

    对于皇帝的初衷,几乎所有大臣都予以认可。

    毕竟如此一来可以增添出若干个等同于宰辅职权的职位,可供大家予以争夺,一旦进入军机处,便会成为军方大佬,地位不低于政事堂的那几个宰辅。

    权力,永远是政治之主题,所有的一切谋算都为了掌握更高的权力,谁能对此无动于衷?

    于是,朝中各个派系行动起来,或是串联经略,或是相互试探,或是诋毁打压……

    一场权力之盛宴,就在表面看似平静实则暗地里汹涌叵测之波涛下悄然进行。

    距离婚期越来越近,房俊的事务也逐渐多了起来。

    天气太热,长安城中酷暑难耐,房玄龄早已带上孙子前往骊山农庄避暑,顺带着进行《字典》最后的编撰工作。

    高阳公主整日里会同诸位皇族姊妹游山玩水,武媚娘常驻城南房家湾码头,每日都是卡着净街鼓的最后几声才会回到府中,至于萧淑儿,更是整日里将自己困在小院儿里,读读书写写字,逍遥自在……

    于是乎,对于纳妾的所有事宜便都堆到了母亲卢氏一个人身上,这使得房俊很是郁闷。

    当初萧淑儿嫁入房家,亦是在高阳公主与媚娘的“不认同”情况之下,但即便如此,这两人亦是全程跑前跑后,将一切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各式礼仪未曾有一样欠缺,不需要房俊操半点心。

    结果现在轮到那位新罗公主嫁过来,这两位立即撂挑子,不闻不问,置身事外……

    房俊颇为头痛。

    这是闹情绪啊……

    可自己也冤枉啊,又非是自己贪恋美色意欲左拥右抱,瞅瞅咱这几个妻妾,从高阳公主开始,然后武媚娘、萧淑儿,再是如今这个真德公主,哪一个不都是皇帝硬塞过来的?

    结果你们几个有气不去皇帝那里撒,都跟我着劲儿劲儿的,欺负人呐?

    家中或许唯有卢氏一个人对这桩婚事怀揣着喜悦的心情,毕竟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儿子多纳几个妾多生几个娃娃,那才是最最令人开心之事……

    不过卢氏虽然出身名门望族,治家有道颇有手段,但是有些时候亦难免拿不准主意,故而动不动便将房俊找回去,予以询问。

    闹得房俊很是麻烦……

    这一日,一大早便被母亲派人将他自书院喊回府中,问了一大堆琐事,又骂他不应当整日里躲在疏远享清净,更埋怨高阳公主与武媚娘两个善妒,放着一堆事儿不管各自顾着自己,尤其是武媚娘,若是依着她的精明干练,这些琐事哪里用得着她一个当娘的操心?

    房俊脑瓜子都大了一圈儿,母亲卢氏的剽悍之气发作,那可是连房玄龄都退避三舍、避之唯恐不及的,房俊哪里抵受得了?

    好不容易摆脱了卢氏的喋喋不休,房俊借口连日无雨,担心骊山那边农田的情况,这才跑出了家门……

    街上明晃晃的日头,将将到了辰时,酷热的暑期已然从天而降,就连街面上的青石板都似乎散发着热气。

    连日未雨,整个关中都好似一个火炉一般,酷暑难耐。

    街面上行人并不多,这个时辰除非有要事,谁也不耐烦在街上,稍稍走个几步便是一身臭汗。城内的达官显贵都阖家前往各自的农庄别苑避暑,整座长安城似乎都在这种酷热之中恹恹欲睡。

    房俊带着几个部曲出了崇仁坊,策马沿着长街向着东直奔通化门,出了城门,顺着官道向着东南方疾驰,没多久便到了灞桥。

    灞水潺潺,桥头两侧的垂柳没精打采的垂下枝条,纹丝不动……

    倒得桥前,便见到一行车马正慢悠悠的过桥,马蹄子踩在青石板上声音清脆,不疾不徐,优哉游哉……

    桥身不宽,容不得多马并行,房俊只得降缓马速,勒着缰绳随在车队之后慢腾腾的过桥。

    部曲们瞅着前面车队辚辚,马车奢华名贵,当中尚有一架房家工坊出产的四轮马车,马匹神骏,马上的骑士虽然穿着便装,但各个身材健硕杀气腾腾,且腰间尽皆悬带着横刀,看一眼就知道非是普通人家,故而并未上前催促。

    慢悠悠的过了桥,房俊被日头晒得两眼声花,见到路面宽敞起来,便一勒缰绳,就待要加速自道路一侧超过去……

    车队前方一名骑士策骑而来,倒得近前一拱手,恭声道:“末将见过房驸马,吾家殿下请您上车一叙。”

    房俊一愣,正要询问你家殿下是哪个,便见到车队缓缓停下,中间那一辆四轮马车的车门打开,一个少年从中探出头来,冲着房俊微微一笑,招了招手。

    房俊吸了口气,怎地遇见这个小狐狸?

    不过人家乃是皇子,自己亦不好一点面子都不给,虽然有些抵触与这小子见面,却也不能太过失礼。

    只好冲着那骑士拱拱手,并未说话,策骑向前。

    护卫四轮马车的骑士纷纷避让,且尽皆在马背之上以右拳击打左胸,这是骑兵之军礼……

    房俊肃容颔首,身为大唐军中战功赫赫之人物,又刚刚擢升兵部尚书,所有将军一下军衔的大唐军人在其面前都要施行军礼以示尊敬,哪怕是护卫皇子的禁卫军……

    倒得马车一旁,房俊翻身下马,自有禁卫上前恭敬的接过缰绳,房俊这才登上马车,进入车厢。

    车厢内燃了檀香,清淡的香气幽幽,很是好闻。

    晋王李治坐在一方雕漆茶几之后,清秀的面容满是笑容,微笑道:“姐夫好雅兴,这是欲前往骊山游玩避暑么?”

    与晋阳公主一样,晋王李治对房俊的称呼亦是“姐夫”,且只称呼房俊一人,对于李二陛下的其他女婿,这位殿下尽皆称呼其官职甚或名字。

    当初,他与晋阳公主一同居住于大内,目睹房俊百般宠溺晋阳公主,而晋阳公主对房俊亦是亲密痴缠,这令他非常羡慕。他亦对于房俊这个在年轻一辈当中嚣张跋扈却无人敢惹的姐夫很是钦佩,非常想亲近。

    结果不知为何,这房二却对他总是有着一层隔膜,似乎很是不待见他……

    久而久之,性情骄傲的李治难免有气,两人的关系愈发冷淡下来,反倒是李治被李二陛下圈禁于府中之后,房俊多次与魏王、太子等人前往探视,饮酒谈笑,关系缓和了不少。

    房俊跪坐在李治面前,施礼道:“微臣见过殿下。”

    李治摆了摆手,亲热道:“你我乃是至亲,何须这等俗礼?”

    在他面前,房俊自然并无拘谨,事实上他的确是并不待见这个城府深沉的小狐狸……

    他直起腰,看着相貌清秀的李治,奇道:“殿下何以出现在此地?”

    这位可是被李二陛下给下旨圈禁了的,不许其离开府邸半步,今日却跑到着灞桥来,看样子似乎是前往骊山,房俊不得不问一问。

    当然,料想李治也不敢做出私自离府这等胆大包天之事,想必是得了陛下之允准。

    李治拿起茶几上的茶壶,亲自给房俊斟茶,似笑非笑道:“自然是求得了父皇之允准,前往骊山避暑,不然,姐夫莫非以为本王违抗圣旨,私自出府?”

    说着,将斟满的茶杯推到房俊面前。

    房俊哑然失笑:“微臣怎会如此想?殿下人中龙凤,素有翱翔九天之志,定然谨小慎微唯恐行差踏错,然能做出违抗圣旨这等授人口实之蠢事?对于殿下,微臣可是非常了得的,呵呵。”

    李治眼皮子一跳。

    翱翔九天之志……

    娘咧!

    你也真敢说,这等话语那是能形容一个皇子的?

    你是嫌我死的不够快啊……

    晋王殿下很是不满,这房二,太缺德!



    晋王李治抬眼瞅了一下车窗外,见到禁卫分列左右,将道路阻断了大半,许多来回的商旅行人皆要尽量靠近大陆的另一边,方才能够勉强通行。甚至有几个车队人数众多,挤不过去,见到李治车队的气势亦不敢有什么不满意见,只好等到后边。

    “姐夫这是要去骊山农庄?”

    “正是。”

    “本王求得父皇恩典,前往骊山别苑暂居避暑,这烈日当头、酷暑难耐,姐夫不妨与本王共乘一车,待到得骊山在各奔居处,如何?”

    “……”

    说实话,房俊不愿意与李治亲近。

    他素来对这位李二陛下最小的嫡子敬而远之,实在是因为他从历史上见到这位心机太过深沉,手段亦算冷酷,其表面上的兄友弟恭温厚仁孝,大抵都是装出来的。

    其原因,是因为他的那些个兄弟在他登基的前前后后,死的太巧,也死的太惨……

    纵观史书,所记所载,皆是李治对于一众姊妹如何爱护赏赐,对于兄弟,则都是在其死后如何痛哭流涕。

    本质上来说,李二陛下说蜀王李恪“英果类己”,有些牵强,最“类己”的其实是晋王李治才对……

    不过这会儿坐在李治的马车之上,李治又是一脸温煦亲近的笑意发出邀请,再予以拒绝,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只好说道:“殿下盛情,微臣不敢推辞。”

    李治一脸欢喜,抚掌道:“这才对嘛,早想与姐夫亲近亲近,只是一直未曾有机会。”

    言罢,他对着窗外吩咐道:“房驸马与本王同车,即刻开拔吧,勿要堵在路上误了商旅赶路。”

    “喏!”

    车队启程,辚辚而行。

    房俊的部曲见到自家郎君登上晋王的马车,又闻听与晋王同车前行,便一言不发的紧随在车队之后。

    车厢里,李治亲手为房俊斟茶,房俊微微欠身,以示恭敬。

    李治随意的坐在茶几之后,呷着茶水,在口中品味一番,感慨道:“自从姐夫创出这炒茶之法,茶叶风行天下,非但达官贵人文人骚客趋之若鹜,即便是市井乡民、贩夫走卒,亦将其当作不可或缺之珍品。姐夫学究天人,自辟蹊径,实在是令人赞叹钦佩。”

    房俊喝着茶水,听着李治的话语,心中颇为古怪。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这番老气横秋的点评茶叶,着实画风太过违和……

    房俊捧着茶盏,斟酌着用词,缓缓说道:“殿下谬赞了,茶者,南方之嘉木也

    ,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故人已然尽知茶叶之妙,微臣不过是借鉴故人之认知,以之略作更改,所幸其味湛然,故而深受世人之喜爱,得意将其发扬光大,又岂敢居功?殿下之言,微臣愧不敢受。”

    李治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僵。

    感觉自己费尽心机想要拉拢关系,却被轻飘飘的据于千里之外,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

    深吸口气,李治苦笑道:“本王有一事,多年来萦绕心头,苦思不解,不知姐夫可否为本王解惑?”

    房俊客气道:“微臣才疏学浅,殿下之烦忧,岂能解得了?不过人生于世,不如意者十常八九,纵然殿下乃天潢贵胄,想要依旧有求而不得之时,此乃天道,非人力所能更改,殿下天资聪颖,想来亦能够看得透彻,不使自己限于巢臼之中,徒增烦恼。”

    马车平稳的行驶在路上,清风自敞开的窗子吹进来,茶香袅袅。

    李治自然听得懂房俊言语之中的敲打之意,却是心中愈发烦忧,如堵块垒……

    他所不解之事,便是为何房俊对自己如此戒备,且敬而远之?

    诚然,于礼节之上,房俊从不曾有半分不敬,于亲情之上,亦不曾有一毫冷漠,看上去平和淡然,却始终缺少了那么一份发自内心的亲近。

    全都是表面功夫……

    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想了想,他干脆直言问道:“姐夫对本王,是否有所不满?亦或是,本王可曾有得罪姐夫之处而不自知?若是有,还望姐夫明言。”

    房俊愕然:“殿下说的哪里话?您乃是大唐皇子,更是陛下宠溺之嫡子,微臣岂敢对您有所不满?还请殿下勿要多虑,绝无此事。”

    李治今日不知怎么,只要见到房俊这么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心中便郁闷得很,愈是想要弄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他跪坐在茶几之后,微微直起腰身,上身略有前倾,一双眼睛盯着房俊,脸上满是不解疑惑:“当年姐夫与高阳姐姐定亲,因而入宫,第一次见到兕子,便宠爱有加,往后数年,更是视若亲妹,有若明珠,宠溺之情朝野尽知。可为何当初分明是本王与兕子一同相见姐夫,偏偏姐夫对兕子如此宠爱,对本王却若即若离、从不亲近?”

    这件事,一直萦绕在李治心头,对他的自信打击很大。

    一个男孩子,对于那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是在同龄人当中出类拔萃一呼百诺的“兄长”是有着很深的孺慕钦佩的,从房俊与高阳公主成亲之时开始,李治就很希望能够跟房俊多多亲近,最好是能够带着他在一众纨绔当中呼风唤雨、笑傲群雄!

    然而,任他如何努力,如何展示好感,房俊却从来都对他不假辞色,敷衍了事……

    从小到大,李治凭借自己的乖巧和聪慧,得到诸多长辈、兄长之宠爱,这使得他有一种很强烈的优越感,但是在房俊这里,却遭受了重创。

    等到稍微长大,心智愈发成熟,李治自认为在父皇诸子当中亦算是出类拔萃之人物,更甚至一度无限接近储君之位,但是这个他一直都想交好的房俊,却从不曾与他亲近。

    甚至间接的破坏了自己的争储大计,导致自己被父皇幽禁……

    最令他不解的是,为何在当时太子已然众叛亲离、摇摇欲坠之际,房俊未等接受自己的示好,反而坚定的站在太子身边,宁愿陪着太子坠入万丈深渊,赔上房氏一族的光耀荣华?

    他从不觉得自己哪里比太子差,而且那个时候也从未觉得房俊与太子的关系有多么亲近!

    凭什么房俊就能抛开一切,死心塌地的力挺优柔寡断、资质平平的太子,而不是投向更聪慧、获得的支持力度、更容易成功的自己?

    他想不通!

    ……

    房俊坐在李治对面,手里依旧捧着茶盏,低眉垂眼的一口一口呷着,好半晌,才放下茶盏,看了一眼李治,轻叹一声,说道:“殿下与晋阳公主岂能相同呢?公主乃是女孩子,长成之后便将嫁作人妇,吾等即是臣子,又是至亲,自当宠溺有加、视若明珠,绝不使得公主遭受哪怕一丝半点的委屈。殿下则不然,您乃是天潢贵胄,是陛下之子嗣,更是昂藏七尺的男儿汉,将来将要辅佐太子殿下治理大唐这万里江山,自然要多多经受磨砺,养成坚毅果敢之性格,方能报效君王、造福万民。若是自有予以宠溺,有所心愿而尽皆得偿,将来如何面对艰险、排除万难,辅弼君王成为不世之霸业呢?故而,非是微臣不愿与殿下亲近,更非不愿宠溺于殿下,实在是不敢呐。”

    李治:“……”

    娘咧!

    明知道你特么在鬼扯,本王居然觉得好有道理……

    房俊没理会李治面上的气氛郁闷,而是瞅着他,目光深邃,缓缓说道:“殿下乃陛下嫡子,身份尊贵,一举一动之间,不知牵扯了多少目光心绪,惟愿殿下洁身自好、安分守己,万勿使得那些居心叵测之人有所误会,进而错误解读殿下之心意,酿成大祸,遗患无穷。”



    “惟愿殿下洁身自好、安分守己,万勿使得那些居心叵测之人有所误会,进而错误解读殿下之心意,酿成大祸,遗患无穷……”

    房俊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但是停在李治耳中,却不啻于洪钟大吕,震得他耳鼓嗡嗡作响,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再是聪慧,亦不过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少年,危及弱冠的年纪,又一直在李二陛下的羽翼维护之下成长,未曾经历过太多惊险波澜,在城府犹处在进化之中,尚未臻达成熟的这个阶段,实在是被房俊这句话给吓得够呛。

    李治清秀的脸庞有些发白,瞪着房俊,上身挺得笔直,语气急促:“房驸马切勿妄言!本王早已被父皇幽禁与府邸之中,平素尚且不与朝臣来往,又有何人能够误解本王之意,做出那等遗祸无穷之事?”

    他是真的害怕了。

    且不说他自己是否仍有争储之心思,前次激怒父皇被幽禁之时,父皇已然警告于他,大意就是:这江山是我打下来的,我给你,那就是你的,我不给你,你不能自己去抢……

    若是房俊到处宣扬今日之言语,一旦那些依旧对他尚存几分希望的大臣当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岂非将所有的罪责都会归咎于他身上?

    一想起当初父皇警告自己的语气之严厉,李治吓得都快坐不住了。

    父皇连杀兄弑弟这等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心性之刚硬举世无双,万一狠下心……

    李治简直不敢想!

    房俊呵呵一笑,目光与李治对视,将对方的慌乱尽收眼底,轻叹一声,道:“这世间从无绝对之事,越是以为千真万确、一切尽在掌握的时候,其实就越是容易出岔子。殿下,微臣今日斗胆说一句,但凡能够混迹在朝堂之上,成为偌大帝国中枢的一份子,有哪一个是易与之辈?这些人,不知历经了多少阴谋诡计,方才能够攀升至这权利的巅峰,谁若是将他们当做傻子,认为可以掌控在手心里当作控线傀儡,谁就有可能随时随地被反咬一口。”

    他从不敢轻视李治的智慧。

    事实上,这位看似性格柔弱的一代帝王,不仅心狠手辣,更是谋略过人。

    他以仁孝获得李二陛下之信任,从而得到太子之位,进而继承大统,登基为帝,却在御极天下之后接连将所有前进之路上的威胁一一清除,到了最后,再也无人能够撼动其帝王之根基,便果断将矛头对准一路扶持他登上至尊之位的关陇贵族。

    反戈一击!

    然而这人不愧是李二陛下的儿子,完美的继承了李二陛下的性格,那就是好大喜功、自珍羽毛!

    他不能接受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贵族依仗着“从龙之功”制衡皇权,又不愿意落得一个“狡兔死、走狗烹”、卸磨就杀驴的恶名,便一路扶持武媚娘,不惜与其共理朝政,甚至自封“天皇”之名号,赐予武媚娘“天后”之尊称,将其推上前台,自己隐居幕后,坐山观虎斗。

    这一切,都证明了李治的智谋之优秀。

    然而,他错就错在自以为能够完美的掌控武媚娘,将其当作自己的控线木偶,因为无论武媚娘如何的气焰熏天、权倾天下,始终要依附他这个皇帝。

    却万万没有想到,世事无绝对,任何事情都有例外。

    雄才伟略冠绝天下的武媚娘,干脆倾覆大唐之庙堂,一朝凤翻身,自己当了皇帝,差一点将李唐皇族给杀得干干净净……

    看着李治变幻莫测的脸色,房俊躬身施礼,轻声道:“微臣唐突,所言僭越,还望殿下恕罪。车驾已到骊山,微臣多谢殿下相送之意,这就下车,还望殿下保重。”

    在李治的沉默之中,起身叫停了马车,而后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早有部曲牵着马迎上来,房俊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瞅了一眼马车中一动不动的李治,率领部曲疾驰而去。

    ……

    马车上,李治又是愤怒,又是害怕。

    他自然听得出房俊的警告之意,罗里吧嗦说了那么多,总结起来其实就是一句话:别玩火,玩火必自(焚)!

    至于自己质问其因何不与自己亲近,回答更是令他恼火:你是皇子,且是没有储君身份之皇子,与你走得近,好处得不到,反而有万劫不复之危险……

    简直岂有此理!

    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么,敲打恐吓一番,就能低眉顺眼听之任之?

    当然,房俊这些话语固然有些狂傲,颇有一些指点江山不屑,僭越之处更是令人气愤,但是其中的警醒提点,亦令李治汗流浃背。

    自己一直在借助舅父极其身后的关陇贵族来力挺自己,哪怕时至今日,舅父屡次登门表达出愿意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意愿,自己也仅只是表示规劝,却从未断言自己已然彻底放弃争储。

    没有任何一个皇子不觊觎那近在咫尺的无上皇权,他李治自然亦是如此。

    但是现在,房俊的话犹如在他耳边敲响了警钟——你想利用关陇贵族达到自己的目的,关陇贵族亦只是想要利用你皇子的身份,去攫取更大的利益,你凭什么就能认为自己可以将关陇贵族玩弄于股掌之上,甘心情愿的助你成就大业,反过来还要继续接受现状?

    若是一切都超出掌控,他李治所将要遭受的,便是灭顶之灾!

    恐怕比丢掉了储君之位的太子哥哥尚要凄惨百倍……

    思及此处,李治一身冷汗。

    正如房俊所言那般,但凡能够在朝堂上混入中枢的那些人,有哪一个是易与之辈?自己自持聪慧,便想将这些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实在是太过幼稚,且极其肤浅。

    不好办了呀……

    李治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一阵阵心烦意乱。

    *****

    赵国公府。

    书房之内,长孙无忌喝了一盏热茶,吁了一口气,看着坐在身旁的长孙涣与长孙冲,向前者问道:“十二郎伤势如何?”

    长孙涣道:“伤势并无大碍,断裂的几根骨头固然接好,十二郎年轻,底子好,又经由太医精心诊治,数月之间,便可痊愈,父亲无须过多担忧。”

    长孙无忌放下茶盏,叹了口气,道:“岂能不担忧呢?算了,年轻人经受一些挫折亦是好事,省得他整日里耀武扬威不知天高地厚,这回是房二手底下有分寸,留了几分力,若是碰上一个楞怂,保不齐就得丢去半条命。”

    这话一说出来,父子三人同时愣了一下,神情尴尬。

    曾几何时,长孙家那是仅次于李唐皇室的存在,在大唐世家门阀当中高高在上,如今却要感谢人家房俊手下留情,没有赶尽杀绝……

    瞅着长孙无忌神情不豫,长孙涣连忙说道:“父亲,吾与兄长谈过,觉得还是应当尽早启程前往高句丽,父亲虽然求得陛下之恩典,但兄长眼下依旧是戴罪之人,长留府中,一旦消息外泄,怕是有损父亲名声。”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看向长孙冲,问道:“吾儿打算几时启程,前往高句丽?”

    长孙冲叹息道:“孩儿倒是想多多留在父亲身旁几日,以尽孝道,只不过东征战事已然迫在眉睫,高句丽那边一直在调兵遣将布置防御,还是应当尽早前去,对诸般布置予以了解,做到胸有成竹,方可更好配合大军征伐。”

    长孙无忌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一叹,沉吟不语。

    虽然向皇帝求了这么一道恩典,可是这兵凶战危,又身处高句丽中枢之内,稍有不慎,嫡长子便是粉身碎骨只下场,身为父亲,岂能不忧心忡忡?

    长孙冲自己倒是想得开,事已至此,这已然是最好的办法,便故意笑着岔开话题:“听二弟所言,陛下敕封父亲司徒、太傅?孩儿在此恭喜父亲了,这两个官职加于一身,父亲便是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长孙无忌呵呵一笑,亦有些开心,只是旋即想到与他一柄敕封为兵部尚书、太子少保的房俊,满腔郁闷便无处发泄。

    原本自己的嫡长子深受陛下宠信,能力才学更是得到满朝文武之赞誉,如今却不得不流亡天下、惶惶然有若丧家之犬,那房俊却是青云直上,成为六部尚书之一,一步迈入中枢。

    距离宰辅,亦仅有一步之遥……

    一步错,步步错,错非当初长孙冲鬼迷心窍做出那等悖逆之事,如今之长孙家正当风风光光门楣显赫,哪里轮得到房俊那个棒槌光芒万丈、牛气冲天?



    看着房俊一步一步登上大唐权力之中枢,名满天下功勋赫赫,即便连皇帝想要压制其官职都有些压不住了,长孙无忌焉能不心生嫉妒?

    长子长孙冲这辈子算是不可能再入仕途了,即便将来在东征之中立下战功,皇帝也网开一面,允许其将功抵罪,能够以庶民之身份重返长安已然是皇恩浩荡,仕途……绝无可能。

    瞥了一眼长孙涣,这个庶子倒是心机智谋都不差,只可惜才能不堪大用,做到九寺之主官,已然算得上是极限,想要似房俊那般进入中枢,难比登天。

    这世上从来都不缺聪明人,心机深沉者更是不计其数,却不是人人都能够当得好官。

    当官之首要,乃是做事,做事不仅仅需要聪明的智慧,更要有眼光、有担当、有气魄,否则凭借小聪明即便能够谗言媚上登上官位,却也绝不会有丝毫上进之空间。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最后都落不得一个好下场……

    想他长孙无忌位极人臣、权倾天下,结果自己这么多的儿子居然扒拉不出一个能够担得起重任、挑得起大梁的人才,心中之郁闷嗟叹着实难以倾述。

    自己跟房玄龄明里暗里斗了半辈子,虽然自己胜出一筹,却也从未将房玄龄彻底压倒,结果临老,下一辈的比拼被人给完爆……

    长孙涣见到父亲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心中甚是好奇,这等沮丧之神情在长孙无忌身上可不多见,不由问道:“父亲因何叹息?”

    长孙无忌瞅了他一眼,忍了忍,总算没有说出“我觉得我的儿子比不上房玄龄的儿子”这等话来增强打击,只是说道:“你现在是鸿胪寺少卿,要多多关注西域诸国之情形,从西域诸国之商贾、使节口中,打探西域之形势,为父总觉得,西域那边眼前的宁静之下,似乎在酝酿着某些激荡之潜流。”

    长孙涣吃了一惊:“父亲是说那阿拉伯人?”

    长孙无忌摇头道:“若仅只是阿拉伯人,尚还好些,最怕是西突厥那帮被大唐吓破了胆子的家伙与阿拉伯人勾结在一处,又联合上西域诸国……若是那样,只怕牺牲了万千虎贲在西域打下的大好局面,会毁于一旦,只要丝绸之路被彻底阻断,对于大唐之赋税将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一直以来,丝绸之路的存在,就相当于一条流淌着黄金的河流。

    历朝历代,只要能够疏通丝绸之路,使得东方之瓷器、丝绸能够抵达遥远的西方,而西方的金器、宝石、香料亦能够运往东方,其途径之各国,都会汇聚海量的财富。

    长孙冲蹙眉道:“眼下大唐水师横行大洋,所至之处,皆为大唐商品销售之地。海贸的利润比之陆路高出何止一倍?恐怕丝绸之路贸易之赋税,在大唐总体赋税之中,所占据的比例已经越来越低了吧?”

    他亲眼见到由大唐皇家水师护送的商船抵达高句丽,那等舟楫如云、樯帆林立之壮观场面,令人心神震荡。

    一艘一艘巨大的商船装载了无数的货殖,一经靠岸,便会被高句丽商贾瓜分一空,随即销往高句丽各地。

    而据说这等繁荣之场景,发生在南洋、东洋等等无数个国家,如果说丝绸之路是一条流淌着的黄金河,那么海上的各条航线,就是无休无止的、澎湃的潮汐!

    两者之规模,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单单长孙家与江南几个氏族联合经营的商号,每年海贸的利润便可带来数百倍于土地租赁的财富……

    这等情形之下,何不干脆放弃需要耗费庞大人力物力去维系的丝绸之路,一心一意经略海贸?

    就让西域那些胡人去争去抢好了,整条丝路都送给他们,看看没有了大唐这个巨大的市场,他们还能翻腾起什么样的浪花儿……

    长孙无忌却微微一叹,说道:“你以为如今海贸兴旺,便可以有与之相应的税赋流入国库?太天真了。市舶司的存在,的确令以往许多隐瞒之利润不得不摆上台面,由此大大增加了帝国税赋收入,但是其实,市舶司永远也无法做到真实详尽的控制海贸之账目,贪墨、隐瞒,依旧是常态。”

    他看着长孙冲,虽然知道这个儿子依然无法进入仕途,但是对于其此刻所表现出来的对于政局的敏感性,依旧有些失望。

    “你可知,房俊素来都是强力维持统治西域的坚定支持者,这又是为何?”

    “……”

    长孙冲愣了一下,想了想,颇为不解。

    海贸之兴起,正是因为房俊一手缔造了皇家水师,一举荡平东海之上大大小小的海盗,使得海上航行再也不受海盗掳掠之苦,只需要避免天灾就可以了,这令海贸之利润成倍增长,造成了海贸的爆发。

    与此同时,他率领水师在安南、倭国等地强行租借港口,划定自由贸易区域,用武力硬生生敲开了各国的大门,使得大唐商品在极低的税率之下涌入该地,疯狂攫取利润。

    可以说,大唐海贸之繁荣,尽拜房俊所赐。

    然而在大力发展海贸的同时,却依旧主张对于日渐没落的丝绸之路保持掌控,这实在是令人大感意外。

    “孩儿愚笨,还望父亲解惑。”

    长孙冲忍不住问道。

    长孙无忌捋了捋胡子,有些失望,亦有些心灰,叹息道:“吾儿想一想,大唐之帝都,乃是何处?”

    长孙冲恍然大悟,脱口而出道:“原来如此!”

    旁边的长孙涣一脸懵逼,即便不愿承认,却也知道这位不得不流亡天下有若丧家之犬一般的兄长,其智慧谋略非是自己可比。

    难免郁闷……

    长孙冲道:“大唐帝都,乃是长安!八百里秦川,便是帝国之中枢、社稷之中心,关中稳则天下安,海贸固然为大唐带来了庞大的财富,但是同时也使得江南地区的财赋陡然增加,甚至一举超过关中。若是任由此消彼长,用不了多久,江南将会超过关中,成为帝国最重要的财赋之地,头重脚轻,焉是长久之计?所以,丝绸之路非但绝对不能断绝,甚至要加大力度不停开发西域,如此才能保证长安之地位,否则,三五十年之后,想要继续保持朝政之稳定,那就只能放弃长安,迁都江南!”

    当帝国之京师位于关中,而财赋之重地却远在江南,两者相距千里,即便是再强势的皇帝亦难免鞭长莫及,长此以往,难免滋生出江南士族的勃勃野心,动乱分裂,只在眉睫之间。

    所以,江南越是繁盛,帝国就越是要稳定西域,保持丝绸之路的畅通无阻,以此来确保长安始终位于帝国中枢之地位。

    长孙涣很是没滋味,父兄说了半天自己才明白关中与江南居然相互之间还有这等牵扯竞争,房俊却早已将这一切看透,并且极力主张帝国不断对西域施压、用兵,难道自己和房俊之间的差距真的这么大?

    他心有不忿,忍不住说道:“海贸乃是房俊大力发展提倡,岂非是他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如此将关中置于随时会被江南赶超之境地,陛下岂能不责怪他?”

    长孙无忌心底叹息,端起茶杯,浑然么了说话的兴趣。

    这个蠢货……

    倒是长孙冲耐心解释道:“二弟怕是仍未看出房俊之策略,试想,若是任由江南凭借海贸之利润一举超越关中,成为帝国财赋之核心,吾等关陇贵族,将会置于何地?”

    长孙涣下意识道:“那自然是此消彼长……哎呀,原来如此!”

    一旦江南崛起,成为帝国财赋之核心,那么江南士族定然随之水涨船高,取而代之的,便是关陇贵族的逐渐衰落。

    关陇贵族岂能坐以待毙?



    一手缔造了这个庞大帝国的关陇贵族,又岂肯坐以待毙,任由素来看不上眼的江南氏族爬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攫取自己手中的权力?

    想要压制江南士族,那么就必须保证丝绸之路的畅通,保证关中的帝国核心之地位!

    单单如此还不够,毕竟陆路货殖之利润远远比不上海贸,所以关陇贵族在拼命维系丝绸之路的同时,还必须与素来敌对的山东世家联合起来,携手并进,共同抵御江南士族的崛起。

    如此一来,便使得帝国形成南北对峙之局势。

    不过毋须担心帝国会因此而陷入南北分裂之状态,大运河勾连南北,使得山东江南连为一体,大军通行南北顺畅无比。

    整个帝国便会处于一种相互竞争、又携手并进的平衡之中。

    唯有各方平衡,才能缔造繁华盛世!

    长孙涣直至此时方才知道,原来房俊看似随意些嚣张的种种行为之背后,居然于无声之中,布好了此等棋局。

    这根本就是将整个江山作为棋盘,指点之间挥斥方遒!

    再是桀骜自信之人,亦不得不沮丧的承认,双方之间的差距俨然天壤云泥……

    ……

    长孙无忌看着两个儿子,见到他们脸上沮丧的表情,心中暗忖:你们以为差距仅止是这些运筹帷幄吗?

    不忍心打击两个儿子的自信,但是又不得不予以提醒,使得整个家族都认识到目前之处境,尤其是对于房俊这个算得上“形同陌路”的对手有一个充足的认知,长孙无忌还是说道:“这一次房俊谏言陛下设立军机处,统管帝国军事,已然得到陛下之允准,过两天的朝会之上,便会当众征询大臣们的意见,不过也只是走了过场而已,这个军机处之设立,已然确凿无疑。”

    对于皇帝来说,军机处之设立可以使得皇帝对于军权的掌握达到登峰造极之境地,可谓天下军权尽在掌握;对于大臣们来说,这样一个统管帝国军事的衙门,简直就是凭空多出来的利益,哪怕只是抢到一点点,亦是白捡的。

    由上至下,各方派系皆都能够从中得到利益,军机处之设立已然如滔滔黄河一般,谁也不能阻止其奔腾万里。

    稍微顿了一顿,长孙无忌续道:“若是为父所料不差,这一次的朝会之后,房俊很有可能进入军机处,成为军方真正掌握权力的几个巨头之一。”

    长孙涣愕然道:“这个……不可能吧?且不说陛下一直有打压房俊之念头,单单说着军方诸多派系,焉能坐视房俊这么一个并不隶属于军方任何一个派系的外人进入军机处?更何况,那厮今年尚未及弱冠之年,如此一个黄口孺子,如何镇得住那帮子骄兵悍将?”

    他觉得这个消息比房俊运筹帷幄一手设计帝国未来百年之局势更加难以置信。

    天才是存在的,对于房俊能够设计出南北对峙的那种构想,长孙涣羡慕嫉妒之余,觉得那也是可能的。

    但是军队那是什么地方?

    论资排辈最为严重,绝对不是你在漠北轰轰烈烈的打了一场打胜仗,便可以凌驾于军中诸多大佬之上。

    在军队之中,长官永远是你的长官!

    想要将地位凌驾于长官之上,需要资历、战功等等大量的积累,还有一些特殊的契机方可做到。

    房俊他凭什么?

    ……

    长孙无忌已然没有了解释的兴致。

    天资所限,看不到那些隐藏在表面之下的诸般契机,你再是谆谆教诲、耳提面命,他也看不明白。

    只是心中难免戚戚然。

    房俊与自己诸子之间的差距,显而易见,当自己百年之后,既没有出类拔萃的子嗣振兴家业、光耀门楣,与太子之间的关系亦是非常冷淡疏远,长孙家要依仗什么屹立于朝堂之上?

    恐怕不仅仅是继续成为关陇贵族之领袖成为泡影,便是在这奔腾汹涌一日千里的时代浪潮之下明哲保身,怕是亦很难做到。

    后继无人,便是这等令人沮丧心忧……

    不指望长孙家能够在他百年之后依旧左右朝堂,只希望能够依靠皇帝安稳无忧。

    长孙无忌端着茶杯,一口一口慢慢呷着,心志愈发坚定起来。

    *****

    正午时分,天气炎热。

    大树上的虫子不停的发出嘶鸣,缓缓吹过的风也带着难耐的暑气,整个长安城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蒸笼,稍稍运动一下便汗流浃背,街道之上青石板被烈日炙烤得滚烫,行人寥寥无几。

    荆王府后宅,李元景正躺在摇椅之上酣然入睡,花厅之中窗户洞开,数名婢女手持摇扇侍奉左右,不停的扇着角落里铜盆之中的巨大冰块,将一股一股凉风扇向李元景的方向。

    倒也清凉宜人……

    熟睡之中的李元景倏地眼皮一跳,两手下意识的抓紧什么,接着懵然睁开双眼。

    做了个梦……

    花厅外细碎的脚步响起,有内侍入内通禀道:“启禀王爷,杜驸马与柴驸马求见。”

    李元景从摇椅上坐起,抬起手抹了一把额头,汗津津的全是汗水,缓缓吁了口气,道:“带他二人前去书房稍候,带本王沐浴一番,便前去会见。”

    “喏。”

    内侍领命而去。

    李元景从摇椅上走下来,扯了扯衣领,道:“侍候本王沐浴更衣。”

    “喏!”

    左右婢女停止摇扇,簇拥着李元景来到隔壁房间,提来热水服侍李元景沐浴更衣。

    沐浴之后神清气爽,李元景伸着双手任由婢女给他更衣,心神却有些恍惚。

    他刚才做了个梦,梦中身躯万丈,戴天履地手把日月……

    手把日月,即为掌握乾坤,这难道是上苍赐下之警示,预示他成为天下之主的吉兆不成?

    史书之上所载的那些个古之圣王,各个都是在成就霸业之前有过一番天人感应,上苍亦各种各样的方式降下警示……

    心脏有些难耐的悸动,却不敢喜形于色,更不敢与人言说,只得深深藏在心里。

    ……

    李元景抬脚在走进书房,坐在椅子上饮茶的杜荷与柴令武赶紧起身,齐齐鞠躬施礼:“吾等见过王爷。”

    李元景哈哈一笑,摆手道:“免礼免礼,吾等乃是亲近之人,何须这等俗礼?”

    大步走到主位坐下,笑吟吟的看着两人,问道:“二位驸马联袂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两人分别落座,忽视一眼,柴令武道:“陛下听取房俊之谏言,意欲设立军机处,总览天下军权,不知王爷可曾听闻?”

    这么大的事情,李元景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只是奇道:“此乃朝廷大事,二位问起,不知所为何意?”

    他琢磨着,该不会是这两人瞧着军机处总揽天下兵马军权,眼红了想要加入其中,分一杯羹吧?

    呵呵,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柴令武道:“吾等德行不足、功劳不显,自然不敢觊觎这等显赫之位,只不过上午在下于家中之时,适逢虢国公来访,与兄长详谈,言及几日后朝会之上会有人提请陛下举荐房俊进入军机处,劝诫兄长勿要因为私下之喜恶,从而在朝堂之上予以驳斥。”

    李元景顿时眼珠子就瞪圆了。

    虢国公,便是原右屯卫大将军张士贵……

    张士贵早年与柴绍交好,又曾于平阳公主麾下作战,平阳公主与柴绍双双故去之后,张士贵一直对柴氏兄弟多加维护。

    此番想必是得了什么风声,特意前去劝阻与房俊不睦的柴哲威,让其不可于朝堂之上反对房俊的上位。

    能够这般亲自登门不避嫌疑,想必是有一股庞大的实力推动房俊上位,谁在其中作梗,便有可能惹下麻烦。

    但是……

    房俊要进入军机处?

    那可是妥妥的军方大佬啊!往常房俊虽然战功赫赫又深得陛下宠信,于军中影响力颇大,但到底碍于资历、官职,未能自成一派成为一方诸侯,但是此番若当真进入军机处,那么从此之后,房俊将会真正成为军方的一杆旗帜。

    这可不是一个兵部尚书的职衔所能够比拟的。

    李元景瞅瞅眼前的杜荷与柴令武,心中无比挫败。

    想当初这两人与房俊一同追随自己,结果房俊与自己决裂,从此一飞冲天,这两人倒是实心实意,可是这差距也太大了吧?

    紧接着他又想到自己身边最够资格进入军机处的薛万彻……也特么弃自己而去,跑去辽东统御千军万马,就等着东征开始做一个开路先锋了。

    自己雄心壮志运筹帷幄,怎地到了眼下,身边却只剩下一些歪瓜裂枣、虾兵蟹将?

    这特么也不是“手把日月”的节奏啊……



    当初,自己笼络着一群勋戚,甚至纡尊降贵的带着一群年岁不大的纨绔吃喝玩乐,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派上大用。

    对于心底那一点点的野望,李元景很有耐心,他知道自己其实并不会有什么机会去染指那个位置,但是他却始终隐藏着那一份憧憬,他需要做好准备,哪怕那样的机会一生无缘,可一旦机会出现,他必须要有足够的力量去抓住。

    所以,他竭尽全力的笼络着身边的人,耐心的等待着他们的成长。

    但是李元景也明白,人生从无不散之筵席,世事无常,总归会有人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而疏远自己,这一切并不会因为他的用心良苦而有所改变。对于那些走着走着就远离的人,没必要嗟叹惋惜,他只需要全心全意的笼络住依旧留在身边的人便足够了。

    于是,房俊与他彻底决裂,薛万彻与他分道扬镳……

    每一次,李元景都在心底给自己打气:这些人鼠目寸光,不值得珍惜,等到将来自己成就大业,就让他们悔恨终生吧。

    再然后,房俊异军突起青云直上,万丈光芒简直绚烂夺目!

    薛万彻亦是立功漠北,更被皇帝予以重用,前往担任营州都督,节制辽东兵马,即将成为东征的开路先锋。

    而留下来的这些人呢?

    柴令武吊儿郎当不堪大用,比房俊年纪还大了几岁,却只能在太仆寺当一个寺丞,整日里养马造车,杜荷与太子愈走愈近,顶着一个御赐尚乘奉御的官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丘行恭因为背叛高士廉更是声望大跌。

    李元景悔的肠子都青了……

    他也弄不明白,为何离开自己的人都飞黄腾达加官晋爵,留在身边的人则蹉跎低落仕途蹇涩,难道自己是个扫把星?

    可本王乃是“手把日月”的天命啊……

    ……

    李元景一腔郁闷,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毕竟杜荷与柴令武虽然官职不显,但到底尚有家门余荫,朝中不少大臣都要看在其父辈的面上,多多予以关照,办起事来也很是顺手。

    难不成还能说你们两个与房俊同样都是纨绔子弟,为何人家不断进化,眼瞅着化茧成蝶,你们却依旧是两条好吃懒做的毛毛虫?

    只能说道:“那是人家房二有本事,瞧瞧那一桩桩的功勋,连本王看着都眼红,陛下岂有不重用之理?再者说,这到底是朝堂之事,本王素来对于朝政不闻不问,也插不进去手。”

    柴令武连忙道:“王爷岂能任由那房俊登上如此高位?现在风声已然传出,房俊即将就任兵部尚书之职,这可是三省六部的长官,朝堂上一等一的实权官职,若是再入了军机处,那必然声势大振、一时无两。可是王爷您想想,房二那厮专门与您作对,不止一次的剥了您的面子,甚至就连薛万彻都被他妖言蛊惑与您分道扬镳,这之前他还屁都不是呢,就能如此不将您放在眼中,一旦入了军机处,往后怕是见了面都不会给您施礼问安了……王爷您胸襟广阔、气量如山,可是外人不知道啊,外人只见到那房俊骑在您头上作威作福,您却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长此以往,对于王爷您的声望之损害,实在是不可估量。”

    嗯?

    李元景心中一惊,捋着胡须,沉吟道:“这个……”

    柴令武见他犹豫不决,赶紧加油添醋:“王爷您想啊,房二当初与吾等一同与王爷您亲近,可是后来这厮不念您多年关照提携,娶了高阳公主便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甚至数次与您冲突,害得您颜面大失。这会儿您若是能够施加压力致使房俊进入军机处的盘算落空,您不仅可以使得长安城内都看到您的能量,还可以让您身边那些人都知道背叛您的下场。”

    听到这话,李元景悚然一惊。

    之前他还有些犹豫,一方面是不愿意招惹房俊这个棒槌,另一方面是柴令武已经透露有很多军方重将都站在房俊那边,自己若是贸然出手,狙击成功固然解气,可万一碰了个灰头土脸,岂不是自己找不自在?

    现在听闻柴令武说了一句“可以使得长安城内都看到您的能量”,令他冷汗都吓出来了。

    因为他派遣纥干承基前往江南一事,早已不慎露出了马脚,后来赌上李二陛下不欲重演“杀兄弑弟”之戏码,这才搪塞过去。

    但是他知道,李二陛下早已对他起了警惕之心,所以当务之急非是拉拢人脉,更非是打压房俊,而是韬光养晦当乌龟,任何出格的事情都不能做。

    让所有人都看到自己的能量……岂不是越多的人看到自己的能量,越是引起李二陛下的忌惮,自己死得越快?

    娘咧!

    这柴令武果然草包,若是听了他的话,自己岂非冤死?

    叱责喝骂肯定是不行的,虽然此刻李元景简直想要一刀将柴令武这个草包给剁了,但自己身边就这么些人,还指望着他们能够为自己多多笼络朝中大臣,只得假装大度的一摆手:“柴二郎说的哪里话?房二那厮固然与本王决裂,但好歹当初本王亦曾将他当作子侄一般看待,如今他有了出息,身居高位,本王看着亦是欢喜,岂能做出那等落井下石之事?此非本王之风格,断不可为。”

    一旁一直闷不吭声的杜荷拱手施礼,道:“王爷仁义敦厚,吾等钦佩之至。”

    柴令武却瞪大着眼睛,满脸都是失望。

    以前那房俊就在他面前耀武扬威、颐指气使,完全不将他放在眼内,如今房俊身居高位,俨然朝堂上一方大佬,自己与其差距简直有若云泥之别,怕是下半辈子都要仰其鼻息、在人家面前装孙子了吧?

    他不仅满是悔恨。

    说起来,这一切的变故都是从他一块青砖开始,若非他设计殴打房俊,那棒槌哪里会开窍?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让别人来给自己狠狠敲一块青砖在脑袋上……

    李元景此刻也完全醒悟过来。

    纵然自己出手狙击房俊,又岂是那么容易便能成功的?自己身边的人大多是各个衙署的副手,真正的权力其实并没有多少,自己最大的依仗非是权力,非是力量,乃是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

    正因为自己是大唐亲王,是皇帝的弟弟,方才可能在机会来临的时候得到朝臣上下一呼百应的拥戴。

    论实力,那的确非是他的强项,何必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呢?

    既然能够做到“手把日月”这样的梦,那必然是上苍之吉兆,忍住,稳住,静待时机来临,决不可轻举妄动,葬送了所有的希望。

    似派人前往江南那种事,绝对不能再做第二次……

    李元景正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便见到府中内侍快步走进书房,恭声道:“启禀王爷,丘将军门外求见。”

    李元景顿时一愣,丘将军?

    丘行恭!

    扶了扶额头,李元景觉得头疼欲裂。

    自从丘神绩暴卒之后,丘行恭行事愈发肆无忌惮,怨念深重,被李二陛下责令起闭门思过,不过好歹亦是跟随李二陛下多年南征北战的老臣子,功勋显赫甚至还救国李二陛下的性命,故而感念其丧子之痛,亦未过多苛责。

    虽然令其闭门思过,但是一应爵位职务并未解除,朝中大臣都知道,以李二陛下念旧重情之性格,丘行恭的起复乃是迟早之事。

    李元景也对丘行恭先背叛高士廉、后被长孙无忌出卖的事情窃喜不已,否则自己何以网络到这么一员军方重将?

    只是在房俊刚刚晋升兵部尚书,又将成为军机处大臣的这个节骨眼上,丘行恭不顾皇帝闭门思过的责罚公然前来荆王府……其用意,已经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