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福善等几人站在房俊身后,听着房俊这一句充满“痞气”的话语,看着衙门里官员、书吏兴奋欢呼的气势,不由得苦笑摇头。
这哪里是朝廷的中枢衙门?
简直就是土匪窝……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相比于他们,房俊明显更有领导力,这段时日虽然兵部因为铸造局的存在大幅度的提升地位,但是那些个实权衙门的大佬们,从骨子里看不起兵部,纵然被兵部在火器装备上拿捏住,却也各个阴阳怪气。
现在房俊回来了,谁还敢?
……
值房内,房俊与几位主事相对而坐。
面前茶几上尽皆摆着香茶,房俊随意的呷了一口茶水,说道:“虽然曾经身为左侍郎,但这段时日一直未能接触部务,难免生疏。不过本官对于诸位同僚的能力予以认可,各自的事务各自处理,本官不想过多插手。现在,诸位在日常事务之中有什么难处,一一提出来,本官为你们解决。”
几位主事精神一振。
这才是好长官啊!
部务放权,绝不插手各自的事务,然后又能够为大家解决难题,如此长官岂能不受人拥戴?
杜志静是个实惠人,闻言立即说道:“卑职掌管驾舆,负责绘制大唐海陆舆图,事关帝国千秋万代,不得不予以慎重。不过舆图之绘制需要大量人力物力,丈量河岳山川,勘探九州风貌,非是兵部一己之力可以完成。如今魏王殿下担任文化振兴之重任,手下各个机构掌管了天下各处驿站,故而卑职一直想与‘振兴会’合作,利用其遍及天下的驿站作为节点,支撑起测绘天下之重担。不过魏王殿下目光短浅,只为自己的事务着想,以经费欠缺为由,数次拒绝卑职之请求,浑然不顾帝国千秋大业,卑职恳请房驸马,上书弹劾魏王!”
郭福善等人齐齐一手扶额,嗟叹无语。
房俊也挠挠眉毛……这杜志静比他可棒槌多了,就为了这么点事儿,就要弹劾魏王?
果然有他爹的风范……
其父杜正伦在贞观元年经魏徵推荐出任兵部员外郎,后来一路青云直上,到贞观六年已经受李二陛下赏识升任中书侍郎,不久加授朝散大夫,出任太子右庶子。
李二陛下这样嘱咐杜正伦:“我儿疾病,乃小事也。但全无令誉,不闻爱贤好善,私所引接,多是小人,卿可察之。若教示不得,须来告我。”
皇帝能够跟大臣说出这样的话,这是多大的信任呢?
结果呢?
太子懦弱,又亲近小人,杜正伦数次劝谏都未被接受,一气之下便将李二陛下的话告知于太子。
其实杜正伦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作为太子右庶子的他操碎了心,磨破了嘴,身板差点没累垮。然而多次劝谏下来,太子对他的话就全当耳旁风,说完了,刮过了,在李承乾那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被逼急了的杜正伦这次想出了最后的撒手锏——
“不老实?我告诉你爹!”
李承乾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战战兢兢的给李二陛下上了一道奏折,为自己极力辩解了一番,话里话外告诉自己的父皇,你告诉杜正伦的话我都知道了,但是我不服,我很委屈!
李二陛下召来了杜正伦,责问他为什么泄露了自己的话,杜正伦对曰:“开导不入,故以陛下语吓之,冀其有惧,或当反善。”
李二陛下这个郁闷呐……
原本他跟杜正伦说那样的话,用意是希望杜正伦排除万难心里有底,尽心竭力的去教导太子,可是你将老子跟你说的话告诉太子,这岂不是显得太子在他这个父皇眼里一无是处,离间父子感情?
愤怒之下,李二陛下撤了杜正伦的职,将其贬斥为谷州刺史……
皇帝太子皆不待见,杜正伦的仕途估计也就到此为止了。
没想到,这个杜志静居然跟他爹一样头铁,想要硬刚魏王李泰……
房俊只得宽慰道:“杜主事有所不知,魏王殿下的确是为经费而费神,前几日还曾央求本官,因陛下降旨查封太原王氏于江南的产业,欲前往江南之地予以接收,并顺便向江南士族募捐一些钱粮,以为‘振兴会’之经费……不过杜主事勤勉任事,本官甚为欣慰,这件事毋须你担忧,本官稍后会与魏王商量,尽量促成此事。”
杜志静欣然道:“那再好不过了!”
另外几人瞅了杜志静一眼,心说你也就是跟了一个好上司,若是换了旁人,只会撺掇你自己上书弹劾魏王,然后将魏王得罪得死死的,再将你撤职,安插上自己的人马……
无论外界如何传说房俊是个棒槌,可但凡跟随他的部属,都认可他是个厚道人,绝对干不出让你冲在前头打头阵,他在背后捅刀子这种缺德事……
房俊又问:“还有什么事?诸位直言无妨。”
郭福善瞅了瞅崔敦礼,崔敦礼缓缓颔首,道:“还是柳主事来说吧。”
郭福善又看向柳奭,柳奭干咳一声,看向房俊,说道:“好教房驸马得知,如今大唐各支部队都加快了换装的进度,新式铠甲、横刀、火枪、震天雷等等装备的制造速度远远不及,故而,卑职与几位长官商议决定,将铸造局的规模稍稍扩大,才算是缓解了燃眉之急。不过这其中有一个难处,政事堂允准由民部拨款一百万贯,用于咱们扩张铸造局,但民部迟迟不予拨款,卑职数次前往民部讨要,总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敷衍。咱们虽然铸造新式农具、刀具等等可以赚取一些利润,却如何能够填补数百万贯的空缺?如今房驸马上任,还望能够签发公函,照会民部,责令其赶快拨款,否则耽搁了辽东军队换装,影响了东征大计,谁负担得起?”
房俊奇道:“唐尚书深明大义,既然是政事堂允准的事情,岂会一拖再拖?”
民部尚书唐俭老则老矣,但不糊涂,怎能干出这样的蠢事?
崔敦礼啧啧嘴,叹道:“房驸马大抵还不知唐尚书病重告假之事吧?”
房俊一惊:“什么时候的事?病情如何?”
崔敦礼道:“就是年初的时候,您刚刚自漠北返回不久,那阵子春寒料峭,唐尚书不慎染病,便卧床不起,民部所有事务尽皆交由左侍郎高履行暂代,咱们这一批拨款就给死死的压住了,任是吾等说破了嘴皮子,亦无济于事,民部总是各种各样的方式搪塞。”
房俊就明白了,兵部这是受自己的牵累,成了高履行公报私仇、以泄私愤的靶子……
当即冷笑一声,道:“不妨事,稍后本官就去会会高驸马,若是做不好这个民部左侍郎,那就退位让贤,回家种地去!”
郭福善吃了一惊,连忙道:“二郎慎重!您刚刚履任,若是与民部上下起了冲突,恐怕损及声望,难以再陛下面前交待。”
他是老好人,总是想法设法的维持彼此之间的关系,可从来都未能真正促成所谓的团结,哪怕是兵部之内亦是如此……
房俊摆摆手,霸气道:“毋须多言!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吾等平素为人处事是如此,各个衙门亦是如此。每一个衙门的资源都不是无限的,与其他衙门之间的交流自然就有个先后之分,你越是退让,就越是抢不上食。民部如今固然财源广进,但是开销也大,每个季度上缴的赋税流水一般的花出去,吾等若是不争不抢,几时能轮到头上?会闹的孩子有奶吃,诸位不必担忧,本官也就是去民部闹一闹,不当大事。”
崔敦礼一阵汗颜。
亏得自己还觊觎这兵部尚书之位,对于房俊再回兵部直接上位稍稍有些嫉妒,但是现在看来,自己的确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身为主官,就是整个衙门的主心骨,自己一直尝试与高履行沟通而未果,多多少少是要影响自己在兵部的威信的。
结果人家房俊一上来不是去要钱,而是直接放话要去闹一闹……
境界不同,看待问题、处理问题的方式也不同。
自己若是学着房俊这般去民部闹事,怕不是得被人给打出来,可房俊去闹事,有谁敢呲牙?
可是说到底,这事儿也不能闹得太过……
想了想,崔敦礼道:“要不,卑职陪同房驸马一起去?”
房俊笑道:“怎么,怕本官收不住脾气,打死打残几个?”
崔敦礼大汗,吱吱唔唔,说不出话来。
等于承认了……
“诸位当知道,如今本官尚且要兼管书院那边,眼瞅着开学在即,诸般事务繁荣混杂,很是耗费精力,兵部这边难免无暇顾及,所以,还有什么困难,一并说出来,今日本官一一予以解决。日常部务,就需要仰仗诸位多多费心尽力了,本官为诸位保驾护航。”
有几个长官能够甫一上任便说出这等霸气绝伦的话语?在他眼里似乎这小小的兵部根本就没什么可以称得上困难的,尔等寸步难行束手无策的难题,在他面前都是小菜一碟。
尤其是这种对属下予以充分信任,肯担责、肯放权的行为,令兵部上下敬佩不已,甘愿效力。
如此长官,夫复何求?
郭福善与几位主事互视一眼,见到再无难事,便对房俊说道:“房驸马放心,吾等定当尽心竭力,谨慎处置部务,必不会出现差错。只是这民部的拨款,您是否先行斟酌一番,勿要这般直接了当的杀上门去,到底颜面上不好看,万一闹到陛下面前,您也得遭受申饬。”
房俊不以为然的摆摆手,道:“这件事无需再说,诸位根本就是受了本官的拖累,那高履行就是要报复你们,来恶心本官。哼哼,这个高履行看着还算是个人物,却行此下作之手段,与市井混混儿有何区别?此等人物,在本官眼中无异于豚犬一般,何必在意?量他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儿来。”
几位属下尽皆闭嘴。
这件事的确如房俊所言,根本就是高履行无事生非、刻意刁难,他们可以忍,但房俊怎么能忍?被人骑到头上作威作福,若是不予以反击,房二郎的面子怕是要折一大截儿。
几人齐声道:“谨遵房驸马吩咐!”
你是主官,你说了算。
房俊瞅了瞅外头天色,道:“郭侍郎,派人去松鹤楼叫几桌酒席,要最好的席面,记在本官账上,统治部中同僚,若是无甚要事,晌午就留在署衙之中饮酒,本官履任,大家高兴高兴。”
虽然是“二进宫”,但到底也算是新官上任,与同僚搞一搞会餐,拉近一些关系,提升一些威望,这是职场之上笼络人心的不二法门,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郭福善点头,问道:“不需要下官陪同您前去民部?”
房俊指了指崔敦礼,道:“崔主事陪同本官前去就行了。”
“喏!”
新官上任第一次会议结束得很快,郭福善安排人前往松鹤楼预定酒席,杜志静与柳奭则带人处置部务,将紧急事务处置完毕,中午署衙上下一同聚餐,崔敦礼则随同房俊出了兵部大门,策骑直奔民部衙门。
……
高履行忙活了一早上,终于将紧急公务处置完毕,稍稍松了口气,从值房出来,端着一杯茶水坐在正堂上,看着人来人往穿梭不息的衙门,虽然劳累,心中却尽是满足。
自从唐俭告病,恢复荣养,他这个民部左侍郎就接过了所有部务,代替民部尚书行驶职责,整个民部尽在其掌管之下,所有人唯唯诺诺言出法随,这对于从来未曾担任主官的高履行来说,是全新的体验。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啊!
呷了一口茶水,高履行心思开始放空。
虽然老爹高士廉已经致仕,但无论是在陛下眼中的分量,以及在朝中的人脉都尚存几分威望,若是自己能够在唐俭养病的这一段时日之内兢兢业业勤于部务,更能够在东征之时完美完成任务,稍稍运作一下,这个民部尚书的职位很有可能就会由自己来担任。
民部尚书啊,六部堂之一,正三品的实权大佬!
不过旋即心情便低落起来,因为他忽然想起,房俊那个棒槌现在已经履任兵部尚书,而且头顶上还挂了一个太子少保的职衔,那可是从二品的品阶,亦即是说,哪怕自己当真成为民部尚书,也比房俊晚了一步,而且品阶始终低人一等……
将茶杯重重放在身旁书案上,高履行有些气闷。
凭什么?
拼老子,我爹高士廉的功勋、地位,那是房玄龄能比的?拼岳父,同样都是陛下的女婿,你那老婆高阳公主更是生母早丧,没有娘家人支撑;拼地位,自从长孙冲谋逆之后,年轻一辈当中自己就是领军人物啊……
凭什么最后却反要被房俊爬到头上来?
就因为他在漠北打了一场胜仗,覆灭了薛延陀?那都是因为火器之威,换了谁率领一支装备火枪、震天雷的军队,照样能够横行漠北打得薛延陀满地找牙,怎么就完全成为房俊一个人的功绩了?
不就是比我更能阿谀奉承,更会讨陛下欢心么?
高履行不服。
不过想想他与房俊在陛下面前的地位和受宠程度,就一阵阵心塞……虽然颇为不屑,但其实也有些羡慕,他不是不想溜须拍马,只是觉得自己水准比不上房俊,因为没有房俊更招陛下待见。
他自认在拍马溜须这一项能力上,不及房俊多矣。
……
且说房俊带着部曲一路疾驰,转过两条街,直奔民部衙门。
崔敦礼骑马紧紧跟随,心里忐忑不安,这哪里是来民部办事?瞧瞧这气势汹汹的架势,根本就是来砸场子啊!
这位爷先前说闹事,自己还以为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居然这般肆无忌惮,这可是民部啊,中枢衙门,帝国财政之中枢,您这么搞,就不想想后果?
可他也知道房俊根本不会听他的劝,只能心里暗暗叫苦……
民部衙门距离兵部不愿,策马过了两条街,眨眼便到。
身为中枢衙门、财政重地,每日里前来民部办事的各处官员数不胜数,大门外车马辚辚,将半条街围得水泄不通,来自全国各州府县的官员都等在这里,等着进入衙门办事。
房俊一行人策骑而来,蹄声隆隆,吓得各地官员们赶紧吩咐手下将马车赶开,让出一条道路。
长安城的纨绔名扬天下,这些个官员都是各自衙门负责进京办事的人员,见多识广,知道这个时候在这条街道上敢于策马疾驰的,都是招惹不起的……
一行人畅通无阻的直奔大门前。
看守大门的门子顿时出来三四个,指着房俊等人呵斥道:“何人如此大胆,中枢重地,亦敢策马疾驰,想要吃牢饭呐?”
房俊等人到得近前,甩镫下马,那几个门子都是有眼色的,刚刚呵斥一句,等到看清来人,差点想要给自己一个嘴巴……
满京城,谁不认识房二棒槌?
这位祖宗可惹不起……
几个门子威风还没抖出来,立马变身鹌鹑,小心翼翼的凑上前去接过房俊甩过来的缰绳,陪着笑道:“哎呦,是房少保!您可是来办事的?来来来,小的给您牵马,您老当心脚下……”
周围等候办事的官员一愣一愣的。
都是常来各个部堂办事的老人了,平素民部、刑部打交道最多,当然在知道这两个衙门事难办、门难进,就连门子都眼皮子往上翻,何曾见过这般摇头摆尾小心翼翼的模样?
不由得纷纷看向房俊,心中暗自揣测:这是哪家的纨绔?
还“少保”,这么年轻岂能当得“少保”之官衔?想来是绰号无疑,但是想来想去,也想不起长安城中有谁被称作“少保”的纨绔……
房俊却连瞅都不瞅几个门子,一伸手将他们扒拉到一旁,抬脚就上了台阶,走进大门。
有民部官员赶紧上前,客气问道:“不知房少保前来,办理何事?”
房俊一把将他拎开,喝叱道:“让高履行出来,某有话问他!”
几个官员赶紧走过来,虽然惧怕房俊的威名,但到底身为民部官员,被人家这么肆无忌惮指名道姓的言及自家长官,也没脸呐。
“房少保息怒。”
“是啊房少保,您岂能跟咱们一般见识?”
“您老到底有何事,咱们也好通禀高侍郎一声……”
房俊环视一周,冷笑道:“你们?你们解决不了,某找高履行说话!”
民部官员眼瞅着气氛不对,也不敢招惹房俊,只得说道:“那还请您稍等,容吾等通禀……”
不等他说完,就被房俊扒拉到一旁,大步走进正堂。
正堂里,高履行心里正自懊恼,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吵杂喧嚣,顿时怒火升腾,平素唐俭坐在值房里好似一尊佛爷一般,任事不管,你们一个两个的脸走路都高抬脚轻落步,说话都憋着嗓子,如今老子扺掌民部,你们就原形毕露,没将我这个民部左侍郎放在眼里是吧?
“砰!”
高履行怒不可遏,认为自己的官威遭到了挑衅,狠狠一拍桌子,怒叱道:“简直无法无天,何人在外喧哗?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话音未落,只见门口一阵闹腾,有官吏呼斥喝骂,然后一人推开众人,大步走入堂中,大声道:“我!房俊!”
高履行一愣,下意识问道:“你来干什么?”
房俊站在堂中,气定神闲:“赶紧给钱!”
我!房俊!
赶紧给钱!
……
高履行眼珠子瞪得老大,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面前的情况……
你特么是兵部尚书啊!
还是太子少保!
妥妥的朝廷大佬、帝国重臣,怎地还能如同市井地痞一般堂而皇之、毫无形象的硬闯民部衙门,口口声声市井之语、地皮之气,还要不要规矩了?
整个民部大唐鸦雀无声,官员们出出进进此刻都停住了脚步,看着霸气侧漏器宇轩昂站立在堂中的房俊……
咱们高侍郎这是欠了人家的钱,被追债追到衙门里来了?
高履行一口气憋在胸口,咬了咬牙,一字字道:“房二,旁人或许惧你三分,吾高某人可绝不怕你!此地乃是民部大堂,是帝国中枢,财税重地,你这般似市井泼皮一般胡闹,是谁给你的胆子?还有,你将话说说清楚,吾高某人何时何地曾欠了你的钱财?”
简直日了狗了!
他堂堂申国公世子、当朝驸马、民部左侍郎,何等荣耀显赫?渤海高氏虽然比不得那些个绵延千年的世家,却也当今最顶级的门阀,就算是你房俊再有钱,我犯得着跟你借钱,被被你追债至此?
简直荒谬!
分明就是前来闹事的。
房俊也不生气,丝毫未将高履行的狠厉放在眼中,大声道:“政事堂批准兵部一百万贯用以扩充铸造局,这笔钱由民部拨款。眼下兵部工程已经完成大半,缘何民部拨款迟迟不到?非但如此,兵部官员数次前来催款,你高侍郎屡次搪塞,到底是何用意?”
此言一出,大堂上的民部官员齐齐松了口气。
只要是公务,那就闹不起来,都是世家子弟,或许为了彼此之间的龌蹉争一口气,可谁能为了公务大打出手,闹得不成样子呢?
高履行也吁了口气。
看着房俊气势汹汹的架势,他差点都以为自己或许当真欠了房俊的钱忘了还……
既然是公务,那他有的是办法拖下去。
“原来房少保说的是这件事……实不相瞒,非是本官不愿立即拨款,实在是民部挤压的账目太过繁多,这个季度江南送抵的税赋刚刚抵达,需要大量的人力予以盘点,况且库房之中一时间尚无法整理清楚,过一阵子,待民部账目理清,拨款立即送上,还望房少保稍安勿躁,亦要多多体谅民部的难处嘛。”
高履行忍了气,换上一副笑脸,打起官腔。
房俊冷笑一声,道:“铸造局扩充,攸关辽东军马换装,若是由此耽搁了陛下的东征大计,这个责任谁来负?”
高履行脸子又撂下来,不悦道:“房少保,本官已然给了你面子,你这般大呼小叫硬闯民部,本官尚且不与你计较,但是你这般咄咄逼人,甚至将东征成败扣到咱们民部头上,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大堂中不少民部官员都在,闻言立即七嘴八舌的抱屈起来。
“高侍郎说得对,辽东兵马换装,那是你们兵部的事,不能因为拨款迟上几天,就将责任一股脑的丢给咱们吧?”
“咱们民部一些都走的程序,不知多少地方等着民部的拨款,总得有个先来后到。”
……
东征乃是眼下朝廷的头等大事,陛下对此心心念念,若是事情出了差池,这个罪责谁背得起?
高履行此言,等同于揭破房俊的威胁,自己点出将这口大锅扣在民部脑袋上,令民部官员压力山大的同时,更激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不待这么欺负人的!
高履行听着群情汹汹,嘴角微微挑起,任你舌绽莲花,就不信你还能将整个民部都推上攸关东征胜败的位置上,我答应,所有民部官员也不答应!
谁能吃罪得起?
崔敦礼站在房俊身后,看着民部官员们一副要吃人的神情,额头冒汗,心里暗骂房俊鲁莽。
你这一上来就想要将责任推给民部,谁干呐?
东征那是国策,是李二陛下欲求“千古一帝”最关键的一步,万一有个差池,负责的人就算是死一百回都不够!
你这简直就是将整个民部往坑里推,不犯众怒才怪了……
房俊却不以为然,笑眯眯的环视一周,然后看着高履行,问道:“这么说,高侍郎是不打算拨款了?”
高履行冷笑道:“非是不拨款,而是民部也很为难,暂缓几天而已。”
房俊追问道:“暂缓几天?到底是几天?”
高履行两手一摊,嘴角一挑:“这谁说得准?民部计量天下税赋,核算量之大,非是你所能体会,或许一两天,或许三四天,这谁也说不准。”
崔敦礼赶紧附在房俊耳边,低声道:“房驸马,这核算之事,的确劳师动众、状况百出,他这般拖下去,就算是官司打到陛下面前,那也没辙。”
房俊微微颔首,便再没理会崔敦礼,而是对高履行说道:“既然如此,那本官也体谅民部,都是为帝国尽力,若本官咄咄逼人,也不太合适。”
高履行嘴角挑得更高了……
然而房俊接着说道:“不过民部有民部的难处,但兵部亦有兵部的难处,大家虽然不同职司,却同为陛下效力,应当相互体谅、相互帮扶,这么说,高侍郎赞同否?”
高履行慨然道:“房少保所言甚是,只不过民部核算繁杂,实在是有心无力,还请兵部暂缓几天。”
哼哼,老子要定了因为核算时日较长,就这么拖着,你说破天又能如何?
合情合理,就算是陛下来了也没法说什么。
至于你们兵部是否耽搁了辽东军马换装……关我屁事?
房俊颔首,似乎认同高履行之言,然后缓缓说道:“既然如此,那本官也不逼迫民部现在就拨款。不过高侍郎,政事堂允准民部拨款一百万贯,用以兵部扩充铸造局,这件事您总归承认吧?”
高履行想了想,觉得没什么陷阱,颔首道:“自然承认,此乃政事堂诸位宰辅行文下令,更是攸关辽东军马换装,民部岂能不承认?只不过这困难……”
房俊摆摆手,打断高履行的话语:“困难不困难的,咱就别提了,为官一任,谁还没有点困难?整日里将困难挂在嘴边,却不想着如何解决困难,说一句尸位素餐亦不为过,说得再难听一些,你不行你就别干啊,尽早退位让贤岂不是更好?都特么强调困难,正事儿谁来干?”
高履行脸色一青,怒道:“本官是否胜任,自有吏部考核,有陛下权衡,还轮不到你房二指手画脚!”
“行行行,本官的确管不了你……”
房俊有些不耐烦了,站在堂中,负手而立,道:“既然高侍郎承认这笔钱是政事堂允准拨付给兵部的,如今又因为民部的问题,导致拨款迟迟无法就位,那么就请高侍郎给本官打一张欠条吧。”
堂中顿时一静。
就连崔敦礼都长大嘴巴……
打欠条?!
千古以来,还从未听闻衙门与衙门之间打欠条这种事,都是帝国衙门,有这个必要么?
高履行断然拒绝:“从未有此先例,绝无可能。”
打欠条?
这怎么可能!
若是将来兵部在换装一事上有什么差错,房俊却拿着这张欠条出来,说是当初正因为民部拨款不及时,导致铸造局扩充滞后,影响了换装,他高履行岂不是要兵部的责任背黑锅?
简直痴心妄想!
房俊嘿嘿一笑,看着左右民部官员,道:“来来来,尔等刚才还指责本官,对吧?现在本官与尔等理论,你们民部既不拨款,但兵部的扩充却不能延缓半日,否则这责任谁也承担不起,对不对?”
官员们想了想,点点头。
兵部的扩充攸关辽东军马换装,若是厌恶了,这责任就是兵部的,兵部吃罪不起。
房俊又道:“所以,兵部的扩充还得继续,但是又没钱,怎么办?”
民部官员有些懵,我们哪儿知道怎么办?
幸好,房俊没指望他们给出答案,他自顾自说道:“那就只能由本官想办法,要么将兵部的产业质押出去,要么拿自己的钱填补进来……诸位以为,这两个办法哪个可行?”
哪个可行?
哪一个都不可行。
身为中枢部堂,六部之一,却要将产业拿出去质押借贷,传扬出去,朝廷颜面何存?
拿自己的钱填补进来,那更不行。
这就跟朝廷拖欠了兵卒的粮饷,将军拿自己的钱给兵卒发饷一样……你特么这不是爱惜士卒爱兵如子,这是邀买人心,想要造反呐?
民部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房俊两手一摊,一脸无辜:“看看,你们也认为不行,对吧?陛下盯着兵部扩充事宜,万万耽搁不得,否则影响了辽东军马换装,谁都吃罪不起;可你们民部又不肯拨款,本官能怎么办?硬逼着你们,又该说本官嚣张跋扈冲击中枢部堂,搞不准稍后还得弹劾本官……那也就只能有你们民部出具一个欠条,然后本官拿着欠条给那些供应材料的衙门、商贾们看,不是兵部没钱给你,实在是这拨款还没到,只要等一等,难不成堂堂民部还能赖账不成?”
一旁的崔敦礼心中暗忖:你特么就扯淡吧!
听起来这好像是解决目前情况最合适的办法,可民部怎么可能同意?一旦写了欠条,崔敦礼敢用项上人头担保,兵部扩充万事皆顺则罢,若是稍稍有耽搁之处,甭管谁的责任,房俊都会一股脑的推到民部头上——
谁叫你们不按时拨款的?你们拨款不及时,所以才导致了兵部的延误,这个锅就是民部的……
民部由上至下,是万万不敢写下这么一张欠条的。
可不写欠条,房俊岂肯善罢甘休?
民部上下没有傻子,知道欠条不能写,但是人家房俊说得也明白,你们民部不给钱,耽搁了兵部扩充,责任谁背?
大家都看向高履行。
拖延拨款,屡次三番以各种理由将兵部催款的官员打发回去,这件事在民部不少人都知道,以前觉得这位高侍郎很是强势,是个好领导,能够在民部库房兵部充盈的情况下主动替下属分担压力,只要兵部这一百万贯能够暂缓拨付,留给民部周转的余地就大了很多。
然而现在,大家心里却难免产生埋怨。
你拖欠谁的拨款不好,为何偏偏要拖欠兵部?
瞧瞧,现在房俊走马上任,椅子还没坐热乎呢就追上门来讨债,别人尚且能够搪塞一番,可谁敢搪塞房俊?
这棒槌脾气暴躁,素来目中无人、恣意妄为,万一真就狠了心把兵部扩充之事给延误下来,耽搁了辽东军马换装,届时皇帝发怒,这板子打下来民部要挨上一大半……
尤其是高履行与房俊之间的恩怨,更是人人皆知。
你身为民部左侍郎,却公器私用,以拖欠拨款的名义以泄私愤,拖累整个衙门担负被皇帝问责的风险,这就不厚道了……
高履行也认识到了这个问题,一言不发,脸色铁青。
欠条是肯定不能打的,这个责任他背负不起。
拨款也肯定不能现在就拨,以往趾高气扬数次搪塞,现在房俊来了一闹腾,立马就给拨了,脸往哪儿搁?
思来想去,左右无法,只得硬撑到底:“民部办事,自有章程,岂容你在此胡搅蛮缠?速速退去,待到民部账目理清,自会拨款于你,若是继续不依不饶无事生非,休怪本官不客气!”
一众民部官员有些无语,您以为眼前站着的这位是谁?
如果会害怕你的狠话,人家还能来闹?
果不其然,房俊冷笑看着高履行,缓缓说道:“高侍郎的意思,你们民部既不拨款,亦不打欠条,更不想担责,但就是这么拖下去,使得兵部扩充的计划无限期的搁置,导致辽东军马的换装一再延误,对不对?”
高履行兀自硬抗:“辽东兵马换装,那是兵部的事,与我民部无关。”
他觉得这没什么问题,民部有民部的办事流程,就算这官司打到太极殿,在李二陛下面前自己也挺得住腰杆,大不了就给你拨付呗,但那样性质就不同了,那是皇帝亲自下令,咱奉旨办事,非是如今碍于你房俊的压力,不得不拨付。
说到底,还是你房俊无能,连自己衙门里的公务都处理不好……
房俊负着手,就这么站在民部大堂正中,周围皆是民部官员,瞅着高高坐在主位的高履行,嘴角微微一挑,一字字说道:“好教高侍郎知晓,现在已经不是关不关谁的事、到底是谁的责任的问题了,堂堂民部侍郎,却以诸般借口搪塞、拖延拨款,依本官看来,你这分明就是处心积虑的想要延误兵部扩充,进而延误辽东兵马换装……而你最终之目的,便是破坏东征,企图破坏帝国一统寰宇之大计!你来说说,高句丽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潜伏在帝国中枢之内,甘当汉奸卖国贼,做出这等背祖弃宗、天地不容之勾当?”
这一番话字正腔圆中气十足,在民部大堂内高声响起,震得一众官员瞠目结舌、不可置信。
这就上升到“叛国”的地步了?!
简直荒谬绝伦,污蔑也不是这么个污蔑法儿!
但是若静下心来想一想,人家房俊这番话也未尝就没有道理……
高履行出身乃是渤海高氏,其家世居渤海郡,素有“天下之高出渤海”之称,于东汉末形成后,至西晋渐趋兴盛,至今形成渤海、渔阳、辽东、广陵、河南等多个支系,当年甚至一度创建北齐王朝,因为地理因素,与当时盘踞辽东的高句丽来往频繁,至今尚有一支高氏后人居住于高句丽境内……
甚至于,当年高士廉遭隋炀帝贬官,起因就是与其交往甚深的斛斯政叛至高句丽……
这其中的纠葛,说也说不清。
当然,没有相信申国公高士廉的嫡长子、李二陛下的女婿会投敌叛变,但是若深究细底,这可就不好掰扯了。
所谓人言可畏,今日房俊在此大声喧嚷,一旦流传出去,外界会如何传说,那可就说不定了。
尤为重要的是,若兵部当真延误了辽东兵马的换装,或者东征当真铩羽而归,谁来负责任?
……
看似胡诌八扯的一番话,却极有可能将高履行甚至整个高氏都推上风口浪尖。
甚至于用不着东征失败,只要某一次战役之中因为军马装备的原因导致兵卒折损过多,这都有可能被人牵扯到如今房俊这番话之上……
高履行一张白脸气得血红,睚眦欲裂,再也绷不住了,站起身戟指怒骂道:“无耻之尤!吾渤海高氏世代忠于陛下,忠于大唐,这等污蔑之词,有谁会信?”
房俊呵呵一笑,不以为然道:“忠于陛下?忠于大唐?呵呵,七十年前,这话你们渤海高氏跟北齐皇帝高绍义说过这样的话,二十年前,你们渤海高氏跟隋炀帝说过这样的话……现如今,你们还是说这样的话。”
堂内官员齐齐到吸一口凉气!
这简直就是诛心!
渤海高氏乃是北齐皇族,高士廉曾担任隋朝官员,后来叛变隋朝归顺大唐,这来来去去的,的确算不得忠诚之家,无论对于北齐亦或是大隋……可这只有渤海高氏如此么?
全天底下的世家门阀个个如此!
所谓“城头变幻大王旗”,世家门阀不仅仅依附于强权,更会主动制造强权,所有的世家门阀就是在这种制造与依附当中一代一代的延续下来,在他们的理念当中,所忠于的唯有自己。
南北朝,大隋,大唐……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只要家庙不倒,任他改朝换代。
可是这话能够敞开来说吗?
这是一竿子撂翻一船人呐!
众人惊恐的看向房俊,这位祖宗恐怕不仅仅是前来怼高履行,而是所图甚大啊……
大堂里,连着民部官员以及崔敦礼在内,尽皆面面相觑。
房俊这番话看似怼高履行,实则打击面太大,几乎将所有的世家门阀都给搂了一竿子,将那些个隐藏在光鲜亮丽之下的阴暗龌蹉都给捅了出来,这叫人情何以堪?
高履行一张脸红了又白,气得胸膛起伏,怒喝道:“放肆!吾家对陛下忠心耿耿,对大唐鞠躬尽瘁,岂容你这等混账在此信口污蔑?”
房俊反唇相讥道:“既然你自我吹嘘忠心耿耿,那么又为何蓄意破坏东征大计?”
高履行快要气疯了:“吾没有!再信口雌黄,吾饶不了你!”
房俊道:“怎么着,被本官揭破你的阴谋,恼羞成怒还想要杀人灭口不成?别扯这些没用的,有理不在声高,你身为民部左侍郎,这堂中皆是你的部属,你意欲破坏陛下的东征大计,不惜以身犯险自掘死路,那是你自己的事,但是你将这些部属尽皆拉下水,与你一同承担这个责任,那就过分了。做人,你得厚道!”
大堂里所有的民部官员都闭着嘴,束手站在一旁,无人插言。
所谓的高句丽奸细、蓄意破坏东征……这个是没人信的。
这都什么年代了?
贞观十七年!
大唐已经成立了二十几个年头,昔日鼎盛繁华的大隋早已烟消云散,杨家人绝了后、灭了嗣,所有尊贵荣耀都已经埋葬在尘埃之中,谁还能对前隋保持那一份忠心?
眼下是大唐之天下,是李二陛下之天下。
但是,所有人都不得不思忖房俊所提出来的问题——万一东征失败,而且最终这个责任落到兵部扩充延误,未能及时给辽东兵马换装这件事上,那么民部的责任是逃不掉的。
东征不仅仅是国策,更是李二陛下心心念念仰仗成为“千古一帝”的最重要一环,若是失败,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可以想见,一旦问责,不仅仅是兵部从上到下都要清洗一遍,民部更是首当其冲……
大家可以任由高履行与房俊斗法,甚至可以任由高履行借由民部的权力来打兵部的脸,然后在一旁看热闹,但是这件事如今已经牵扯到巨大的责任,谁还能坐得住?
不过高履行在民部威望甚高,其本身的背景亦是十分强大,都是在官场上混了半辈子的老油条,自然不会有人这个时候跳出来指责高履行不厚道,将大家拉近一场巨大的危机之中。
但是尽管大家都不说话,高履行依旧从他们的眼神之中看出了不满、埋怨,甚至指责……
高履行只觉得胸膛里似乎有一把火被死死的压住,想要燃烧却烧不起来,想要扑灭却也无能为力。
快要憋疯了……
他就弄不明白了,分明是自己占着主动,为何房俊这厮一顿胡说八道胡搅蛮缠,却就将自己的部属都给离间了,将自己孤立起来?
若是自己一意孤行继续拖延兵部的拨款,说不得这些官员就能造自己的反……
早知道房俊会重回兵部担任兵部尚书,自己吃饱了撑的去招惹他?
还不就是因为兵部这帮子家伙素来以房俊马首是瞻,自己以为房俊这回算是跌下去,三年五载的爬不起来,打算趁机出一口恶气,也让那些与房俊不对付的人都看一看,咱是怎么为你们大家伙出气的……
高履行很后悔,但是这个时候就算是死挺着,也绝对不能当场答应立即拨款,那样子自己成了啥?
恐怕立马成为整个长安官场的笑柄……
忍着气,高履行咬着牙,两只眼睛快要冒火一般瞪着房俊,一字字道:“今日天时已晚,明日……最迟后日,所有拨款必将到位,房少保可还满意?”
这等于是彻底低头,从此之后,高履行见到房俊就得绕着走,颜面无存呐。
可他有什么办法?
再任由房俊闹下去,这官司打到陛下面前,胜负暂且不论,民部官员对自己的意见可就大了去了,自己还如何以左侍郎的官职履行民部尚书的职责?
为了官位,一切都得忍。
风水轮流转,就不信你房俊始终落不到老子手里,抓不住你的把柄……
然而他自以为退步了,但房俊却不干。
当真以为你自己是个人物了,能让小爷兴师动众的杀上门来与你理论?
今日不将你这只鸡的毛拔光了,如何能够吓唬得住那些打算拦阻小爷道路的猴子?
房俊一身官袍,立在堂中看似随意,实则周身都散发着杀气,瞅着高履行冷笑道:“高侍郎是装糊涂呢,还是真糊涂?现在已经不是拨不拨款的事情了,而是本官怀疑你私通敌国、卖国求荣。你自己说说,咱们是去大理寺,还是直接去陛下面前说道说道?”
高履行气得发狂,还未说话,民部的官员站不住了……
“房少保,这就不必了吧?”
“是呀是呀,拨款这件事,总体是咱们民部的过失,但也不能上升到叛国的高度,您说是吧?”
“这样,咱们这就召集人手理清账目,下午就给钱款给您拨付过去,下官亲自监督,少一个铜钱,您唯我是问,如何?”
……
民部官员七嘴八舌,意欲将房俊稳住,万万不能闹到大理寺,更不能闹到陛下面前,谁都知道房俊就是个棒槌,恣意妄为惯了的,什么事儿不敢干?指不定再生出什么幺蛾子。
人家高履行既是皇帝的女婿,又是申国公世子,总归是不会有什么大事,万一皇帝这板子打下来,倒霉的可就是他们这些官员……
高履行这个气呀!
你们到底哪一头的?被人家三言两语就给吓唬得战战兢兢,这是要将自己给卖了呀!
“不行!民部自有章程,这拨款说什么也得明日……后日才行!”
他不能任由这些官员就将这件事给定下来,否则往后他还怎么在这民部衙门里发号施令?
被架空了都……
民部官员们顿时急了。
“高侍郎,不必如此吧?”
“咱们民部的确有章程,但也应当特事特办不是?”
“说的是,眼下兵部急着用钱,攸关辽东兵马换装,咱们不能墨守成规啊!”
“是极是极,高侍郎尽忠职守,但是也应当有所变通嘛……”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权高履行别再闹了。
这件事本就是你理亏,闹来闹去的却要将咱们都扯进来担责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高履行背景深厚,事后或者毫发无损,但吾等小门小户的,家中不知废了多大的人力物力财力才疏通了眼下的职位,若是因为你为了泄私愤便将吾等的官职给弄丢了,咱们跟谁说理去?
您就算是长官,可也不能太自私!
房俊一脸冷笑,也不说话,就看着一大圈人围在高履行身边,叽叽喳喳的劝诫。
崔敦礼就站在房俊身后,此刻衷心佩服……
谁特么往后再敢在他面前说房俊是个棒槌,他就跟谁急!
三言两语之间就将铁板一块的民部挑拨得窝里反,轻而易举的将高履行与其余官员分隔开来,甚至用不着房俊再多说,民部官员自己久逼着高履行赶紧给兵部拨款……
这是棒槌能做做得出来的?
太懂得人心了!
字字如戈、句句如刀,谈笑之间将利益剖开来,揉碎了给民部官员们看,跟着高履行瞎胡搞,那可不仅仅是得罪了我这个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而是有担负着莫大责任的风险!
不过是普通的上下级之间的关系,又有谁愿意跟着高履行一条道走到黑,一点便宜占不着,反而要背负一个虽然不大可能但理论上却的确存在的责任?
关键是这个攸关东征成败的责任,谁也背负不起!
高履行被数位平素恭谨有加的下属围着,你一言他一语的劝说,只觉得脑袋嗡嗡嗡像是钻进了无数的苍蝇,脑仁儿都疼,又羞又气又怒,终于忍受不住,猛地站起身,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案,暴怒道:“都给老子闭嘴!一个两个胆小怕事,既然害怕,那你们自己拿主意好了,莫要再烦本官!”
言罢,一甩袍袖,转身走向后堂,扬长而去。
只留下一众民部官员面面相觑,您是左侍郎,现在唐尚书在家养病,您就是民部最大的官儿,您这撂耙子一走,吾等如何是好?
您这到底是同意了,还是同意了?
民部大唐陷入一阵寂静,众官员面面相觑。
主官甩手离去,说是让大家自己拿主意,但是这个主意又岂是那么好拿的?谁在这个时候给民部拨款,事后就一定会遭到高履行的报复,都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了,不愿意担负一个延误辽东军马换装的责任,可是谁又愿意担负得罪长官、违背长官意愿的责任?
民部官员们心里将高履行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候了一遍……
没担当,太缺德。
可是心里骂归骂,眼前的局面却不得不予以解决。
房俊丢下一句“某这就是去大理寺”,转身往外走,吓得民部官员齐齐上前阻拦,七手八脚的拽住房俊的衣袍,苦苦哀求:“房少保何必这么冲动?叛国之事,那是决计不会有的,就算是有某些人心怀叵测,但吾等可都是大唐赤胆忠心的官员,绝不会同流合污……”
“就是就是,兵部扩充乃是头等大事,您别急,咱们坐下商议……”
房俊将众人推开,整理一番衣袍,故作无奈道:“怎么商议?高侍郎极力扣押拨款,尔等身为下属无能为力,这个某都可以理解,亦不欲将尔等牵连在内,可某自己也很难,万一耽搁了辽东军马换装,陛下责怪,某得有多冤?这事儿啊,尔等解决不了,纵然尔等同意拨款,没有高侍郎这个民部最高官员用印画押,钱也拨付不出去,所以本官只能去大理寺告状,若大理寺不受理,那某就去承天门外叩阙!”
“这这这……这如何使得?”
“房少保,稍安勿躁!”
民部官员死死拽着房俊不让走。
这件事根本就是高履行不占理,一旦捅出去,遭受责罚的恐怕就不仅仅是高履行一个人了,整个民部怕是都要遭到牵连,不知道谁的乌纱帽就得被摘掉……
有人眼睛一亮,提议道:“高侍郎固然不肯签字画押准许拨付钱款,但他也不是民部最高长官啊,这不是还有唐尚书么……”
众人先是一愣,旋即大喜:“是极是极!唐尚书虽然在府中养病,却也非是不能处置公务,请他决断此事,不就行了?”
民部尚书乃是唐俭,固然缠绵病榻,却也没有老糊涂,向他请示一番,由他签字画押就可以拨付款项。
再者说,若是唐俭也不肯签字画押,那可就跟大家没关系了……
你们一个尚书一个侍郎都拒绝拨款,到了最后还将责任瘫在咱们大伙儿身上,哪有那样的道理?
“房少保,您且稍坐,吾等这就派人快马加鞭前去莒国公府上,请莒国公决断!”
“是呀是呀,您好歹可怜可怜咱们这些做下属的,有些事情咱们固然看着不顺眼,却也没办法呀……”
“给咱们一个机会,请房少保稍坐!”
“书吏杂役呢?都死绝了么?还不速速给房少保沏茶,准备点心?”
……
整个民部大堂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两个度支主事急匆匆带上文书跑出大堂,命人牵来马匹,连马车都不坐,便快马加鞭前往莒国公府。
其余人等则簇拥着房俊坐上首位,端茶递水嘘寒问暖,阿谀之词滔滔如潮,希望能够将房俊给稳住,别犯了棒槌脾气非得要将这件事情弄大,搞得大家最后都跟着受牵连。
房俊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茶杯,一副为难不已、无可奈何的模样:“大家都是同僚,某亦知诸位之不易,此番前来,亦非是想要找大家的麻烦,可是形势迫人,某亦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诸位能够谅解。”
“房少保您说得哪里话?咱们对您可都是敬佩得很,这件事也的确是咱们民部的疏漏,绝不敢埋怨房少保半句。”
“整个长安城,谁不知房少保您最是义薄云天、胸襟如海?这等话您万勿再说,该抱歉的是咱们才对。”
……
这也不算是吹捧。
谁都房俊是个棒槌,是长安第一纨绔,平素脾气暴躁说打就拽,但是却极少对低级官员展示他显赫背景与地位,更别说是平民百姓了,如今关中百姓依旧将房俊视为清关,家中供奉房俊长生牌位的不计其数。
说白了,房俊“纨绔”、“棒槌”的名声是通过怼那些身份更高、地位更高的人而获得的,你可以说他恣意妄为,但是绝不仗势欺人、以大欺小。
“那行吧,为官不易,既要心系百姓,又要报效君王,还得尽忠职守、遵从上命,某亦不为难大家,就在此等候一会儿,待到莒国公那边传回来消息,再做定夺。”
房俊被一众官员簇拥着安抚,展示了一番“宽宏大度”的气量。
……
高履行怒气冲冲的拂袖离去,转身回到后堂,气呼呼的坐在椅子上,书吏奉上茶水,却被他劈手打翻……
娘咧!
房俊此子阴险狡诈,太过可恶!
居然三言两语之间便将所有民部官员都给策反了,站到了他这个左侍郎的对立面,将他给孤立起来。
若是他一意孤行,怕是那些官员都能立马造反……
大意了呀!
自己千算万算,怎地就没有算到会有人从延误辽东军马换装,甚至影响东征成败这件事情上做文章,以之为突破口,非但怼的自己哑口无言,更将所有民部官员吓得心惊胆颤。
前堂传来一阵喧嚣。
高履行心中一紧,连忙问道:“前面发生何事?”
有书吏赶紧出去探听,须臾返回,道:“回禀高侍郎,那房俊意欲前往大理寺,状告高侍郎您通敌叛国……”
“这混账!”
高履行大怒,又将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扫落在地。、
他倒是不怕房俊状告自己通敌叛国,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更没有真凭实据,谁信?但是这件事一旦闹大,最后免不了要到陛下面前打官司,皆是民部官员齐齐发声供认此事乃是他高履行一人所为,且为了公报私仇,那么可以想见自己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必然一落千丈。
连自己衙门里的属下都摆不平,那不是个酒囊饭袋么?
这样的人能够什么出息?
高履行又惊又怒。
心里难免犹豫,若是没有自己的签字画押,这比钱款是肯定拨付不出去的,可若是自己签字画押,那岂不是虎头蛇尾、惹人耻笑?
过了一会儿,喧嚣平息下去……
高履行忍了忍,终究没忍住,又问道:“怎么没动静了?”
书吏连忙又前往探听,不一会儿返回,小心翼翼道:“好教高侍郎得知,几位主事已经前往莒国公府,请求莒国公唐尚书判定此事,并且请莒国公签字画押,予以确认兵部钱款的拨付。”
“娘咧!”
高履行脸如猪肝,暴怒如狂,想要摔点什么,却发现身边空无一物,但是心中怒火难以宣泄,干脆一使劲儿,将身旁桌案给掀翻了,文书案牍散落一地,吓得书吏们战战兢兢,大气儿不敢出。
这帮子混账东西,根本不将他这个左侍郎放在眼中啊!
居然越过自己,去找唐俭批准拨付兵部的钱款……这万一唐俭予以同意了,自己往后还有什么脸面在民部待下去?
这根本就是要将他高履行从民部衙门赶走,简直岂有此理!
高履行不淡定了,也坐不下去,起身道:“给本官备车,本官要入宫!”
他不能任由房俊这么瞎胡搞,最后搞得他声名狼藉、威望尽失,他得恶人先告状……呸呸呸,是先下手为强!
书吏则一脸懵逼。
当朝驸马就是牛啊,一言不合就入宫找陛下评理,咱们这些小喽啰一辈子怕是也见不上陛下几回……
不敢怠慢,赶紧出去备车。
……
房俊就在前堂坐着呢,高履行不欲让房俊知晓自己入宫,便带着一个书吏从侧门出了民部衙门,门外街上,一辆马车孤零零停在那里,左右无人……
房俊就在前堂坐着呢,高履行不欲让房俊知晓自己入宫,便带着一个书吏从侧门出了民部衙门,门外街上,一辆马车停在那里,左右无人,只有车夫坐在车辕上,先前他安排出来的书吏也不见踪影。
“真特么一群废物,跑哪里去了?”高履行咒骂一声,愤愤然登上马车。
他还想留下人盯着民部衙门这边,不过现在心腹都不见踪影,他急着入宫,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想来唐俭素来与房俊交情不错,卖个面子是很正常的,用不了多久就会签署批准拨款的文书令函,盯着也没什么用。
车辕上,车夫问了一句:“高侍郎,咱们去哪里?”
高履行哼了一声,道:“入宫!”
心中思忖,这些个手下办事越来越不靠谱了,马车安排好了,居然事先都不通知去哪里?
“喏!”
车夫应了一声,举起鞭子在半空中挽了个鞭花,鞭梢发出“啪”的一生炸响,口中轻喝一声:“驾!”
骏马迈腿前行,马蹄踩在皇城里的青石板路上,“嘚嘚”作响。
马车内,高履行端坐在锦垫上,蹙眉沉思。
说心里话,他对于房俊颇为忌惮,倒不是顾忌房俊胡诌八扯的什么投敌叛国之罪名,那根本就毫无证据,纵然房俊当真去大理寺告状,也无须理会,大唐不是前隋,不可能单凭谁的一句话就能将另一个帝婿、民部左侍郎治罪、下狱。
他只是忌惮房俊的恣意妄为……
整件事本就是自己刻意刁难,报复一下兵部那些官员之前对自己的诸般不敬,你们跟着房俊的时候老子奈何你们不得,如今房俊走了,老子就得让你们好看!
可谁曾想房俊兜兜转转一大圈儿,最终又回了兵部,而且直接擢升兵部尚书?
但是事情做下了,拨款卡住了,他也只能硬挺到底,否则自己威望何在、颜面何存?
哦,只会跳软柿子捏,碰上房俊就怂了?
那绝对不行……
甚至于就在房俊冲进民部大堂的时候,高履行还笃信自己能够卡住房俊的脖子,钱在民部的库房里,又不是不给你拨付,只是流程总归要走一遍吧?任你房俊天大的能耐,规矩就是规矩,你也不可能将民部的规矩视若无物。
但是房俊嚷嚷着要去陛下面前告状,那性质就不同了……
到了陛下面前,什么规矩都没用,陛下看的是效率、是速度,是东征大计绝对不能够延误!
你高履行不仅仅使得兵部扩充的速度放缓,而且影响到东征的成败,哪怕只有一分一毫的可能,那也不行。
尤其是你自己挑起事儿,却又没有能力摆平,你这个民部左侍郎明显不称职……
这是高履行绝对不能容忍的。
坐在马车里,高履行思前想后,将待会儿见到陛下之后的说辞前前后后的推敲一遍,所有可能的错误都予以更改,通篇严谨合理,将房俊营造成一个桀骜不驯、视官场规则如无物,又仗势凌人的恶霸形象。
总之一个宗旨:这件事并非民部不给拨款,而是程序尚未走完,房俊便等不及,大摇大摆跑到民部衙门咆哮公堂打击报复……
房俊本就是这么一个棒槌,只要能够先入为主,非但自己的危机荡然无存,还能让房俊在陛下面前留下一个不识大体的印象。
简直完美……
高履行甚至在脑中勾划出待会儿抵达太极宫,见到皇帝的时候,要表露出一种愤怒、隐忍、压抑等等情绪糅合在一起的神情,甚至于在承天门外,就要让人感受到一股悲怆的意味……
嗯?话说六部衙门就在皇城里,向北不远处就是承天门,怎地走了这么久?
高履行喝问道:“怎么这么慢,还有多久抵达承天门?”
外头车夫回道:“快了快了,马上就到!”
高履行道:“速度快一点!”
说着,随手撩开了车帘……
嗯?
这是什么地方?
只见车窗外是一堵刷着红粉的墙壁,连忙掀开另一侧的车帘,入目亦是一模一样的墙壁……
马车是在一处两侧都是红粉墙壁的夹道当中行驶。
高履行自幼就在皇城长大,对于皇城之内的每一处地方都知之甚详、如观掌纹,却从不记得由民部衙门前往太极宫要经过什么夹道……都是笔直的道路,虽然不宽敞,但两侧都是林立的中枢衙门,何来这等夹道?
也就只有将太常寺与太庙的后身,与皇城城墙毗邻的地方有这么一出地方……
可是这是在皇城之南,承天门却是在皇城之北,完全是南辕北辙啊,车夫为何将车走到这里?
他心中顿生疑窦,大喝道:“停车!汝这是欲去何处?”
车夫不答,反而一挥鞭子,骏马加快速度向前行驶,车里的高履行大叫:“停车!停车!”
车夫充耳不闻。
高履行心知不妙,该不会是碰上了劫匪?
心下无暇多想,他也是弓马娴熟的主儿,一提袍服,从车厢里一个鱼跃便从后窗跳了出去……
蓬!
狠狠的落在地上,因为惯性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未等他龇牙咧嘴的爬起来,几匹骏马从后边赶上来,马上骑士尽皆黑巾罩面,一言不发的从马背上翻身跃下,上前将高履行摁在地上。
高履行魂飞魄散,挣扎呼叫。
只是此处位于皇城最难端,紧邻皇城城墙,平素罕有人至,纵然他叫破了喉咙,却也无人理会。
“尔等何人?无奈民部左侍郎,朝廷重臣,速速放了吾,否则满门抄斩……唔唔唔!”
话说一半,口中就被塞了一块破布,高履行一阵干呕,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紧接着头上就被套了一个黑布带,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
高履行心中惊恐悲凉,这难道就是市井之间时常传闻的“套麻袋”?
紧接着,自己手脚也被用绳子紧紧的捆了起来……
口不能言,手脚被绑,此刻的高履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唯有哽咽着求神拜佛保佑这些强人只是为了劫人求财,而非是报仇雪恨,不至于将他丢进护城河里喂鱼……
慌乱绝望之中,听到有人说道:“就是这厮让咱们老大做了乌龟?”
另有人瓮声瓮气道:“就是他,没错!”
高履行在黑暗之中猜测,这人估计就是后来起码的蒙面骑士,面上罩着黑巾呢,所以说话不太清晰……
“娘咧!这帮子纨绔子弟真特么该死!仗着自己有钱有权,就能肆意勾引良家少妇,坏人名节?”
“话不能这么说,这帮家伙平素姬妾如云,什么样的女人没玩过?都腻了。偷别人家的婆娘却是一个新鲜事儿,有不少纨绔子弟就是这样,不喜欢如花似玉的闺女,就愿意祸害有妇之夫……”
被套在黑布套里的高履行拼命挣扎,却说不出话,心里觉得自己快要冤死了——老子是堂堂申国公世子,当朝驸马,府中美婢如云,何曾做过偷人婆娘那等缺德事?
老子是个好人!
然而他被嘟着嘴,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音,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反而因此招来狠狠的几脚,踹得他肋骨生疼,听得有人狠狠骂道:“老实点,再不老实,信不信耶耶弄死你?”
高履行忍着疼,果断闭嘴。
好汉不吃眼前亏,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这帮暴徒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能够在民部将自己神不知鬼不觉的绑架出来,底细绝对不一般,万一横下心来杀人灭口……
高履行打了个寒颤。
再然后,他就觉得自己被抬了起来,估计是放在马背上,接着马蹄声响,自己的身子起起伏伏晃悠得七晕八素,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身下的骏马停住脚步,身子一轻,又被人给抬了起来。
耳中听着脚步声响,也不知道这些人将他弄到何处,晕晕乎乎之间鼻中嗅着一阵阵脂粉香气,继而身子一沉,好似被人丢进了一堆软软的云彩里……
再然后脚步窸窸窣窣,所有人好像都退走了,将他一个人丢下。
高履行松了口气,看来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那些暴徒大抵是去自家府中报信,让申国公府准备酬金吧?
只要是冲着钱来的就好,要钱的人就不至于伤他的性命,与申国公府联络的过程中难免露出马脚被盯上,至不济赔了钱财了事,自己性命无虞。
人处在黑暗之中,目不能视物,嗅觉、听觉便格外敏锐。
高履行嗅着脂粉香气,耳中隐隐约约听到一阵轻柔的呼吸,心中生疑,难不成附近还有人?
就在这时,脑袋挨了重重一击,整个人顿时晕晕乎乎丧失了知觉。
就在只觉彻底消失之前,他隐约觉得自己的衣服被人脱下,皮肤露在空气之中,格外的清凉,很爽……
民部大堂。
官员们簇拥在房俊周围,卑躬屈膝小意逢迎,茶水点心伺候着,陪着笑脸希望能够稳住房俊,别让这个棒槌一怒之下将事情闹大,最后搞得满城风雨,收不了场。
人家高履行是当朝驸马、申国公世子,可他们这些佐官却没那么硬的后台,万一最后皇帝的板子落在他们身上,冤不冤呐?
崔敦礼也被请了上座,身边有几位素来相识的民部官员相陪,这令他心里感慨万千……
同样都是做官,差距为何那么大呢?
想想先前自己数次陪同郭福善前来民部讨要拨款所接受的待遇,再对比一番眼前,何至于天差地别?
他觉得不仅仅是地位背景所带来的差异,说到底但凡能在三省六部当一个坐堂官,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身后或多或少都有门阀的背景,固然忌惮房俊,却不见得各个畏惧。
但是房俊这一番当着高履行的面硬刚,并且有理有据有威胁的言辞,不仅将高履行给怼的不敢发声,连带着整个民部都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自己为何之前就没想到这么说呢?
仔细想了想,他发现自己之所以做不到,是他没有房俊那种目空一切、恣意妄为的脾性,他不是房俊,不敢冒着得罪所有民部官员的风险,仅仅只是为了讨要拨款。
思来想去,归根结底,这还是地位决定了办事方式……
民部官员们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温柔小意的逢迎着,心里却直骂娘。
这特么房俊果然是个棒槌,一言不合就掀桌子,关键是你自己有掀桌子的资本,我们咋办?
现在就一门心思的祈祷唐俭那边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足足半个时辰,门外依旧没有一点动静,前往莒国公府的官员依旧未能回还,房俊灌了一肚子茶水,又吃了不少点心,已经有些不耐烦,抬手制止这些官员的吹捧,说道:“这时间也不早了,本官今日头一天履任,兵部衙门里尚有不少公务亟待处置,要不本官先回去,稍后有了准信儿,行或者不行,诸位再派人前往兵部沟通,如何?”
“不急不急,这尚未至巳时呢,去往莒国公府邸的人马上就回来了,您再稍坐一会儿。”
“您都坐了这半天,也不差这一时片刻的,否则咱们稍后再去兵部,这一来一回的也耽误事儿。”
……
民部官员哪里敢放房俊离开?
这人就是个棒槌,万一前脚出门后脚就改了主意,直接跑去了大理寺,事情就闹大发了。
房俊有些不满,大马金刀的坐着,抱怨道:“非是本官不给诸位面子,你们瞧瞧,本官就在这里坐着,结果你们那位高侍郎避而不见,本官在这里跟你们闲扯淡,人家说不准已经入宫告御状去了,你们这不是坑我么?”
民部官员道:“瞧您说的,哪儿能呢?说句实在话,您两位都是当朝驸马,响当当的大人物,您们之间斗法,何必将吾等小鱼小虾牵连在内呢?您们一转身还是连襟,还是陛下面前的得力干将,可吾等怕是一阵风浪就给淹死了,您就当可怜可怜吾等,高抬贵手吧。”
房俊:“……”
你们还有没有一点节操,有没有一点气节了?
这等卑躬屈膝的话语都说得出口,小爷……居然有些心软了。
无奈叹口气,道:“实话说吧,本官今日原本是不打算善罢甘休的,就算你们拨款了又怎样?打了吾兵部的脸,那本官就得给你们打回去!他高履行既然敢拿国家大事为由挟私报复,那本官就得让他尝尝这后果。不过诸位说的也有道理,这件事本是高履行的责任,若是最后让诸位跟着一起承担,难免不公。罢了,高履行可以无情无义视尔等如无物,某房俊焉能如他一般,眼瞅着诸位被革职罢官?今日速速将拨款的事情搞定,咱们既往不咎,到此为止;可若是搞不定拨款的事情,本官绝对不能背负延误辽东军马换装的责任,诸位的下场如何,本官可就爱莫能助了。”
这番话出口,民部官员们齐齐松了口气,这房二虽然是个棒槌,行事恣意妄为,但却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物,吐口唾沫是个钉,从来没有食言而肥的时候,说出的话从来就没有不兑现的。
不知为何,这些官员们居然涌起一股感激的情绪……
咱们自家的长官为了泄私愤,不顾大家的前程悍然卡住兵部的拨款,人家兵部的长官却担忧大家为此丢官罢职,不欲将事情闹大……
同样都是当朝驸马,做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就在此时,门外一阵喧嚣,紧接着脚步声疾响,门口的书吏让开一条道路,前往莒国公府的几位主事大步流星的赶回来。
因为来去都太过急促,这几人累得气喘吁吁,额头汗渍涔涔,三两步走进大堂,向房俊鞠躬施礼,道:“吾等幸不辱命,已然得到莒国公的签字画押,即刻可以拨付钱款!”
“好!”
“哎呀,总算是搞定了!”
“还等是莒国公办事畅快!”
……
大堂内一片欢腾,诸位官员额手相庆,差点就喜极而泣。
房俊指了指崔敦礼:“崔主事,勘验文书是否有误。”
“喏!”
崔敦礼起身,那几个民部主事赶紧上前,将经由民部尚书莒国公唐俭签发的文书双手递给他。崔敦礼仔仔细细勘验签字画押以及文书内容,好半晌,确认无误,这才对房俊道:“回禀房少保,文书勘验无误。”
“很好!”
房俊拍了拍椅子扶手,当即起身,环视一周,大声道:“刚刚某已经答允诸位,只要拨款搞定,这件事就不予追究,哪怕高履行公报私仇、甚至有通敌叛国之嫌,本官亦一笔勾销!诸位放心,房某人素来说话算话!”
“房少保高义!”
“多谢房少保体谅!”
得到房俊确认,民不上下齐齐放下心中大石,长出了一口气。
房俊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先行返回兵部,留下崔主事交割钱款,还望诸位多多襄助配合。”
“瞧瞧你这话说的,这本就是吾等之职责!”
“没错,房少保尽管放心,有了莒国公的文书,就算是皇子来了,这钱也一分不少的押解至兵部!”
房俊笑容满面,缓缓颔首。
然后对崔敦礼说道:“你暂且留下,与民部诸位同僚一起交割钱款,若有分歧之处,大家心平气和的商议着来,实在不行就通知本官决断,万万不可伤了同僚之间的情分。大家同朝为官,谁都不容易,要多多体谅,多多帮衬。”
“喏!”
崔敦礼肃容领命。
民部官员尽皆感激不已,齐齐称颂房俊“孟尝再世”“义薄云天”,阿谀之词不绝于耳。
他们是真心感激。
这场风波原本就是高履行与房俊之间的私怨,结果高履行公器私用以卡住兵部拨款的方式予以报复,浑然不顾大家同僚之情分,将大家尽皆拉下水,冒着被皇帝追责的风险。
反倒是人家房俊,在大获全胜的情况下愿意网开一面,没有将此事闹大,顾全了大家的官职爵位。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与人家房俊相比,自家那位左侍郎简直就是自私狭隘……
房俊抬起手,抱拳客气的施礼,笑呵呵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先行告辞了,若是后续有什么麻烦,还望诸位心平气和予以协商解决,或者前往兵部面见本官亦可。”
“房少保放心,此事断然在无差错!”
“房少保慢走!”
“您慢走!”
……
一众民部官员将房俊恭送至大门外,看着房俊翻身上马策骑而去,这才转身回到大堂。
纷纷围住崔敦礼,感叹道:“房二郎当真仗义!此番若是换了旁人,岂肯如此善罢甘休?”
崔敦礼捻须微笑,频频颔首。
心中却着实有些疑惑:刚刚来时,房俊带着他的亲兵部曲足足十几人,这为何刚刚走的时候,却只有零零星星三两骑?
其余人都去哪儿了?
城南永和坊内,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寺庙,寺内古木参天,景致幽幽,即便是盛夏时节,依旧清风徐徐,凉爽宜人。
在唐朝,有一个不成文的风俗,丈夫去世之后,妻妾若是不愿意改嫁,则大多不会依旧居住在家中,而是出家为尼,皈依佛门,自此青灯古佛,清苦寂寥之中了此残生。
甚至就连皇家亦受到这股风俗的浸染,位于长安城西北隅的感业寺,便是皇家寺院,高祖皇帝驾崩之后,其妃嫔便在此出家。
永和坊内这座寺庙,便是许多门阀贵族的丧偶妇人出家之所。
唐律,夫人改嫁乃是律法所支持,不过很多世家门阀为了保持名声,不欲自家女子改嫁,因此强行将丧偶之夫人禁锢在寺庙之中,出家为尼,以半生清苦寂寞,来维持世家门阀的颜面。
……
巳时刚过,寺庙门前的街巷上脚步隆隆,一队一队京兆府的衙役、巡捕蜂拥而至,将寺庙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寺庙内的女尼战战兢兢的开门询问:“诸位官差,可是有何贵干?”
为首一名身穿革甲、腰佩横刀的巡捕上前一步,沉声道:“吾等乃京兆府巡捕,如今有人举报贵寺之内私藏京兆府通缉之凶犯,故而奉京兆尹之命前来搜查,速速打开山门,配合行动,若有违抗之处,依律严惩!”
那女尼吓得面白腿软,争辩道:“此乃城内各家女眷出家清修之所,焉能有什么官府通缉之凶徒?”
那巡捕道:“多说无益,速速开门。”
女尼依旧站在门前,不敢避让,哀求道:“好教官差知晓,此地尽是出家修行之女尼,若是诸位官差入内,恐有不便,会害了女尼之清誉……”
巡捕一瞪眼,呵斥道:“恁地话多!吾等奉京兆尹之命前来搜捕,其实汝等巧言狡辩便可阻挡?来人,撞开山门!”
“喏!”
身后涌上来十余名巡捕,上前将那女尼架到一旁,硬生生将山门撞开。
为首那巡捕大手一挥:“一间一间屋子仔仔细细的搜,但不得骚扰寺内清修之女尼,不得趁乱劫掠财物,如有违命,严惩不贷!”
“喏!”
身后巡捕、衙役齐齐大声回应,而后一窝蜂的冲入寺内。
那巡捕回头对吓得瘫软的女尼说道:“吾乃京兆府司兵功曹程务挺,此番奉命前来,是为了搜捕凶犯,定然不会为难寺中女尼,你大可放心。”
那女尼这才稍稍回神,安静下来。
这位司兵功曹程务挺的名气甚大,当年房二郎组建京兆府,他便是元老之一,深得房二郎之器重,当时在京兆府的地位可以说是房二郎一人之下、诸般官吏数百人之上,而且清正廉洁、刚烈正直,官声甚好。
只不过曾经受过重伤,未能跟随房二郎领军作战,一直留在京兆府,如今在京兆尹马周麾下,依旧颇受重用,长官京兆府所有巡捕、衙役、郡兵,乃是京兆府数一数二的实权人物。
既然程务挺保证不会骚扰寺中女尼,想来问题不大……
程务挺摁了摁腰间横刀,抬头瞅了一眼天色,这才迈开步子不紧不慢的进了山门。
……
高履行自晕厥之中悠悠醒转。
脑袋浑浑噩噩疼痛欲裂,勉力睁开眼睛,所幸头上的黑布袋已经撤去,微弱的光亮令他心中松了口气。
黑暗所带来的恐惧,实在非是常人所能经受。
只不过刚刚醒转,整个人神志尚未清醒,稍稍眯着眼缓了一会儿,动了动手脚,发现也已经松了绑。
这是绑匪已经得到了赎金,将他给释放了?
那么,现在是在家中?
活动一下手指,很是灵活,却碰触到一处温软腻滑的所在……
这是什么?
高履行下意识的抓了一把,手感甚好,然后他睁开眼,侧过头,入目是一张如花似玉的俏脸,散开的青丝随意的披散着,愈发使得这张秀美的脸庞增添了几分慵懒与娇柔。
长长的睫毛卷曲着,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红润的樱唇轻轻抿着,有着魅惑的光泽。
一袭薄被盖住两个人的身体,高履行神志恢复,很清晰的感觉到被子下面肌肤之间毫无阻碍的接触。
抬起手揉了揉胀痛的额头,高履行有气无力的叫道:“绣娘?这是哪里,吾俩怎会在一起?”
身侧的美人依旧酣睡。
高履行在此睁开眼,转动脖子,看了看四周的布置,简洁清雅,素色的纱帐,窗子上贴着窗纸,窗前一张书案,上头有一个花瓶,插着一枝不知名的鲜花,素淡的花朵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嗯,好像是时常与绣娘幽会的寺庙……
寺庙?!
一道闪电猛地在高履行脑中划过,他记得自己被劫匪绑架,可是为何醒来之后,却是在自己时常幽会的寺庙之中?
不对劲!
高履行猛地翻身坐起,推了一把身旁的佳人,疾声问道:“绣娘,醒醒,吾为何会在此地?”
佳人好梦正酣,诱人的嘴唇蠕动几下,依旧酣睡。
就在这时,屋外脚步声杂乱响起,紧接着,在高履行惶急的目光之中,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
“砰!”
房门洞开,一队身着革甲的京兆府巡捕蜂拥而入,一进屋便看到袒着上身坐在床榻上的高履行,以及旁边依旧海棠春睡的佳人。
高履行与几名巡捕面面相觑,大脑一片空白。
一个巡捕从惊诧之中回神,大笑一声,啧啧赞叹道:“娘咧!真是会玩儿啊,这偷人都偷到寺院里来了!”
另一人啧啧艳羡:“瞧瞧那位美人,这还睡着呢,就有一种我见犹怜的美貌,啧啧,兄台好艳福!”
……
高履行脑子里嗡嗡作响,思绪已经完全混乱,下意识抓起被子遮住自己的上半身,颤声道:“诸位兄台,有话好说,只要汝等别张扬出去,多少钱财你们随便张口!”
“放肆!”
几名巡捕冲进屋子,一人上前一把将高履行的发髻拽住,将其拖下床榻,有人喝骂道:“有钱了不起啊?似汝这等不知廉耻之辈,就当让你光着身子跨马游街,让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瞅一瞅,偷人偷到寺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缺德玩意!将他带出去!”
高履行魂飞魄散,挣扎着大声哀求:“诸位兄台,手下留情,吾乃民部左侍郎高履行,今日诸位放我一马,来日定然百倍相报……”
回应他的是劈手一个大耳光。
一个巡捕狠狠扇了他一耳光,骂道:“娘咧!真当我们是傻子不成?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房二郎跑去民部找高侍郎闹事,如今高侍郎要么尚在民部,要么就是去了皇宫告状,岂会跑到这里来偷尼姑?”
一群人拳打脚踢,骂骂咧咧拽着高履行的发丝将其往外拖。
高履行依旧拼命挣扎,哀求道:“诸位诸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好歹给在下一件衣袍遮体……”
“娘咧!干得出这等腌臜事,还在乎脸面?”
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没有将事情做绝,扯过来一个被单给高履行遮体,这才拽了出去……
……
整个寺院都炸了窝。
居然在女尼的房间之中搜出了男人?
寺里的尼姑们一个个怒火填膺,这里乃是清修之所,大家都是丧夫的苦命人,如今这般却是将大家的名节都给毁了……话说你偷人就偷人,但是被人发现,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院子里,高履行被推推搡搡的带到一个官吏面前,高履行羞愧无地,低头不敢见人。
他打破头也想不出,自己怎地忽悠一下子就来到了时常幽会的姘头床上,还被人捉奸在床?
绑匪哪里去了?
程务挺笔直的站在院子里,看着被带来的高履行,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不易觉察的笑容,旋即迅速隐去,沉声道:“汝是何人,居然干出这等伤风败俗、天理不容之事?抬起头来,让本官看看!”
高履行不肯抬头,他害怕碰上熟人,一旦传扬出去,自己的名声就算是彻底毁了。
大唐风气开放,纨绔子弟有两个相好不算个事儿,哪怕是有夫之妇,也无伤大雅。但是偷人偷到清修的女尼床上,那性质可是完全不同,谁家没有几个入寺清修的妇人?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恐怕往后这清修女尼都将受到世人厌弃的目光,连带着使得各家颜面尽失……
只不过他不抬头,身边的巡捕却上前将他摁住,扳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与程务挺四目相对。
一瞬间,程务挺一脸惊愕,失声惊呼:“原来是高驸马!”
也是这一瞬间,高履行脑中亮光一闪,豁然贯通,脱口大骂:“娘咧!王八蛋阴我!”
谁会光天化日之下劫掠朝廷命官?
自己本欲前往太极宫,怎地却出现在寺院中相好的床榻之上?
为何京兆府的衙役会这般凑巧前来搜捕寺院,将自己捉个正着?
一两个环节还可以用巧合来解释,但是这一连串的巧合背后,定然有一只黑手在掌控一切!
除了房俊,还能是谁?!
娘咧!
这棒槌也太奸诈了,与自己大闹民部大堂,却早已埋伏好伏兵就等着自己走出民部衙门,然后将自己劫掠押送到此地,送到相好的床榻之上……
太狠了!
虽然身为驸马,但是平素有两个相好的并没有什么大碍,即便是家中东阳公主得知,也只是嫉妒一阵而已,不当大事。
可是偷人偷到寺院里头,相好的还是别人家入寺清修的丧夫之妇,这是完完全全的坏人名节,道德败坏之典范。
尤为重要的是,自己那个相好绣娘,身份可不一般……
程务挺负着手,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高履行,微微蹙眉道:“下官虽然比不得高驸马位高权重、家世显赫,可也是朝廷命官,如今奉命办差,却遭受高驸马这等辱骂,敢问是何来由?”
高履行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
这程务挺原本就是房俊的狗腿子,对其唯命是从忠心耿耿,如今出现在此地将自己“捉奸在床”,必然不肯善罢甘休。
只要想想这件事情闹开之后的后果……
高履行激灵灵打个冷颤,一腔怒火化为无尽的惊恐,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垂头丧气道:“程兵曹意欲如何?”
程务挺嘴角一挑,旋即隐去,故作为难道:“这事儿难办呐,下官原本是奉命前来搜捕凶徒,却不想误打误撞之下,撞破了高驸马的好事……当然,这等风流雅事不归下官所管,只是这周围数十双眼睛看着,即便下官不愿声张,怕是也难以堵住悠悠众口……”
高履行咬牙切齿:“吾知你背后站着的是谁,有什么话就直接撂出来,今日吾高某人认栽!”
“呵呵!”
程务挺轻笑一声,摆摆手,将左右衙役都斥退至一丈之外,这才上前蹲下身,凑到高履行耳边,低声道:“房二郎嘱托下官,向高驸马问安。”
高履行目眦欲裂,牙齿都要咬断了:“娘咧!果然是这个混账!”
程务挺蹙蹙眉,轻声道:“撂几句狠话,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容易节外生枝。房二郎的脾气下官不说高驸马也应当知道,若是怒火攻心,不管不顾起来,谁也不知道他能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情。”
“……”
高履行是真的害怕了。
今日之遭遇,自己落入房俊彀中,想必对方是有所图谋,否则直接将自己往京兆府大堂一送,此事轰传天下,自己纵然不至于身败名裂,可是到底名声受损,往后的仕途倍加坎坷。
既然能够让程务挺在此多费唇舌,事情定然有所缓和。
房俊要的不是自己丢尽颜面……
可棒槌之所以是棒槌,就是因为他素来行事恣意妄为、无所忌惮,想当年甚至敢违抗陛下的旨意将元氏一门推入关中百姓的怒火之中,使得这样一个数百年传承的门阀毁于一旦、灰飞烟灭,可见房俊行事从来就不在乎什么后果。
深深吸了口气,高履行抬起头看着程务挺问道:“尔等到底意欲如何,给个痛快话吧!”
程务挺轻笑一声,见到左近无人,唯有高履行身后的两个衙役是自己心腹,这才缓缓说道:“房二郎这人性格暴躁,顺心的时候,大家你好我好全都好,什么事情都能放得下、忘得掉,可若是不顺心的时候,便最是见不得别人顺心。高驸马以为然否?”
高履行一头雾水,这特娘的什么意思?
老子还得惯着他房二永远心情快乐?
然而程务挺已经起身,挥了挥手,道:“将高驸马带回京兆府,请他说明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以及与房中那位女尼是何关系。高驸马请放心,下官只是奉命行事,不敢渎职。只需高驸马写下笔录,便即刻放人。”
“慢慢慢!”
高履行连声喝止,无奈道:“京兆府就不必去了吧?吾这只是道德问题,远远谈不上触犯刑律,这般被尔等带回京兆府,吾有嘴也说不清了!”
程务挺摇头道:“笔录是一定要写的。”
高履行表示明白。
没有笔录,房俊设计这么一个圈套又有何意义?左右不过是拿捏住这件事,逼迫自己往后卑躬屈膝。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高履行不是什么刚正不阿的战士,一旦这件事情传扬出去,名声尽毁颜面尽失。
而且绣娘的身份实在是……
万般无奈,高履行只得妥协:“什么都依着你们,只要不去京兆府就成。”
既然房俊有求于他,那么想必不会干出破罐子破摔的事情,只要不去京兆府,不将这件事揭破在世人面前,就算是将来有风声流传出去,他也大可抵死不认。
程务挺缓缓颔首:“识时务者为俊杰,高驸马果然是个聪明人。来人,伺候高驸马写就笔录。”
“喏!”
旁边已经有人拿来纸笔,并且将一个墨盒打开,为高履行蘸好了墨水。
高履行眼皮子跳了跳,强忍着心中怒火,谁特么出来搜捕会随身带着笔墨纸砚?
太特么缺德了……
憋着火,刷刷刷写就一份笔录,实则就是认罪书。
不写不行,他太了解房俊了,若是自己不写,房俊绝对会将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整个大唐都得人尽皆知。
写完之后,交予程务挺,冷着脸道:“你们的目的达到了,速速放吾离去吧。”
程务挺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摇摇头,又将那份笔录递回给高履行,缓缓道:“高驸马这写的不明不白,起码要将那女尼的身份写上吧?啧啧啧,丘神绩的小妾,据说当年高驸马与丘神绩相交莫逆,若然是手足情深呐,丘神绩暴卒而亡,小妾被其父丘行恭送入寺院出家为尼,年轻貌美闺房寂寞,高驸马不忘故友情谊以身相恤,丘神绩在天之灵定然宽慰,只不过,若是丘大将军知晓了,怕是不会太开心……”
高履行一张脸煞白。
他们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偷尼姑这件事,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丑闻,一经传扬,他高履行的名声势必败坏,可最让他害怕的还是绣娘的身份,丘神绩的小妾!
丘神绩生前尚未成亲,未有正妻,唯有这一位贴身婢女被其纳入房中收为小妾,对其百般疼爱。丘神绩死去之后,丘行恭不准绣娘再嫁,将其送入寺中清修,为丘神绩在天之灵祈福。
高履行与丘神绩相交之时便对绣娘有觊觎之心,待到丘神绩身死,绣娘被送入这座寺中,高履行才终于得到机会,买通寺中女尼放他夜晚入寺,与绣娘成就好事。
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每日里伴着青灯古佛,那是何等的凄凉寂寞?
高履行一表人才家世显赫,又尽展温柔手段,没多久便如胶似漆……
可叹他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成想居然早已被京兆府掌握得清清楚楚。
丘行恭对丘神绩十分溺爱,对于暴卒一直耿耿于怀,誓要报仇雪恨,与高家更是反目成仇,若是知晓自己偷了他送入寺中的儿媳妇……
高履行只觉一股凉气从裆下升起。
丘行恭那是何等人?
其功勋赫赫战功累累,之所以一直未能成为朝堂之上执掌一方的大佬,就是因为其性情太过暴虐,有干天和,李二陛下多有不喜。一旦知晓自己做下这等腌臜事,将丘家的颜面剥得干干净净……
想当年,丘行恭那可是能够将人开膛破肚啃噬心肝的猛人!
高履行下意识的抖了一抖,心中升起无限悔恨。
色字头上一把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