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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程务挺灼灼目光注视之下,高履行万般无奈,只得在笔录之上又填写“绣娘者,丘神绩之遗孀”等等字样……

    这份笔录落在房俊手里,高履行可以想见往后多年都要被房俊死死的拿捏住,但此时若是不能安抚房俊,一旦这件事被房俊抖落出来,那他不仅立马名誉扫地,就连出入都得配备三五十人的强壮家将才行,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得面对丘行恭派遣的死士刺杀。

    当年以暴虐之名闻名天下的丘行恭,闻听爱子之遗孀被高履行玷污,恨怒欲狂之下做出什么暴戾之事都不足为奇。

    相比之下,房俊再是奸诈,总归不至于要他的命……

    两害相权取其轻,高履行这也是无奈之举。

    笔录写好,程务挺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确认高履行未在字里行间藏着什么文字游戏,这才满意的颔首,让其签字画押,之后将墨渍吹干,板板整整的折好,收入怀中。

    示意左右给高履行松绑,笑眯眯道:“打扰了高驸马雅兴,下官着实抱歉。”

    高履行忍着气,差点破口大骂。

    老子哪来的雅兴?

    还不是被你们给害得……

    不过眼下形势比人强,撂狠话也没什么气势,站起身将身上的被单子裹了裹,没好气道:“回去告诉房俊,往后吾见了他绕着走,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之事最好就此作罢,若是以为拿着这份笔录就能要挟吾听他号令,简直痴心妄想!”

    程务挺冷笑。

    既然是痴心妄想,刚刚写就笔录的时候为何那般纠结?

    他再一次提醒道:“房二郎的性子,谁也摸不准,若是心情好,或许会将这份笔录付之一炬,今日之事再也无人提及,可若是心情不好,谁也不知他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高履行大怒:“老子怎知他心情好不好,难不成老子还得孝子贤孙一般侍候着?”

    程务挺道:“那倒不必,只不过如今房二郎意欲进入即将设立的军机处,若是能够得偿所愿,自然顺心遂意,可若是心愿落空,那就难免失意落寞,心绪不佳……”

    话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高履行咬着牙,恨声道:“非是吾不肯配合,吾不过是区区一个民部左侍郎,焉能左右朝堂那些大佬的抉择?”

    娘咧!

    设下如此圈套,还以为只是报复截留兵部拨款之事,却不曾想居然在这里等着……

    程务挺摇摇头道:“高驸马自然没有能力指挥朝堂上那些个大佬,但是令尊可以……申国公虽然致仕告老,但是当年提携擢升之人数不胜数,如今朝堂之上那些个大佬,有几人未曾受过申国公恩惠?想要只要申国公说一句话,那些人定然唯命是从。”

    高履行想要一头撞死在身后的大树上。

    这主意都打到我爹头上了?

    娘咧!

    且不说我爹会不会听我指挥,这件事若是想要求得老爹出手,那就势必要将今日之事合盘告知,否则哪有理由让老爹支持房俊上位?

    可一旦说了……

    保不齐老爹就能打断自己的腿。

    老爹高士廉与丘行恭之父丘和乃是莫逆之交,丘和乃是隋朝大将,隋朝灭亡之后,正是高士廉引着丘和归降大唐,并且一路提携丘行恭,仗着自己与李二陛下的姻亲关系,力荐丘行恭加入秦王府,成为追随李二陛下南征北战的战将。

    所以后来丘行恭依附于长孙无忌暗中背叛高士廉,才使得高士廉暴怒之下心灰意冷,直接辞去所有职务,致仕告老。

    如今自己偷了丘神绩之遗孀,以高士廉清高自傲的脾性,会觉得这是对不住丘家,原本在丘家人面前有理有据变成了理屈词穷,腰杆子都硬不起来,必将视为奇耻大辱。

    焉能饶的了他?

    断然道:“非是吾不愿配合,此事绝不可行!”

    程务挺负手而立,淡然道:“如何取舍,自然是高驸马自家之事,下官不敢置喙。不过,被令尊责罚与此事传遍天下相比,还是容易选择的……下官言尽于此,高驸马自行斟酌吧。”

    言罢,带着一众衙役大摇大摆的离去。

    高履行恨得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裹了裹身上被单子,转身进了房中。

    那绣娘大抵是被人喂了迷药,此时依旧睡的昏昏沉沉,一头秀发披散在雪白的枕头上,容貌如花,吾见犹怜。

    高履行扯去被单子,在床底下找到自己的衣物,手忙脚乱的穿好,望着床上的佳人微微一叹。

    这等天姿绝色,往后怕是再没机会享用了,此事过后,无论事情发展至何等境地,都很难有再续前缘的可能。

    心里想着程务挺刚刚的话语,心里犹如铅坠一般。

    思忖半晌,起身走出屋子,关好房门,循着往常走过多次的小路径直来到一处假山之后,踩着墙下的一块石头,翻身攀上墙头,从另一侧跃下。

    墙外是一条僻静的小巷。

    走出巷子,便是行人不绝的街道,高履行抬头看了看天色,日正当中,应当未过午时,长长叹了口气,沿着大街向着申国公府走去。

    *****

    兵部衙门之内,喧嚣热闹。

    酒席就摆在兵部衙门的后院,松鹤楼的一等酒席流水一般摆上,一坛一坛美酒放在两侧,院中数株大树枝繁叶茂,遮挡阴凉,兵部官员围着桌子团团而坐,足足放了六七桌。

    就连前院的门子都在门房之内摆了一桌……

    房俊坐在主位,四周皆是兵部重要官员,大家争抢着敬酒,推杯换盏之间,气氛热烈。

    对于房俊的能耐,大家彻底心服口服。

    困扰兵部多日的拨款之事,数位主事前前后后无数次的前往民部交涉,却无一例外的铩羽而归,民部各种理由搪塞,就是不给拨款。

    结果房俊早晨上任,未至晌午,就将事情给解决了……

    那民部左侍郎高履行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拿腔作势,结果房俊闯进民部大堂,三言两语之间,就将高履行彻底击败,并且将整个民部的官员都给策反,无一人敢站在高履行身后说话。

    整个兵部被民部给压制得颜面尽失,结果房俊以来,立马扬眉吐气。

    如此长官,岂能不受爱戴?

    房俊喝了几杯,笑呵呵的拦住一众属下的敬酒,道:“诸位各自饮用便是,何苦非得将本官灌倒?咱们兵部以往并不受人待见,正是本官担任左侍郎的那段时间,大家齐心协力,才堪堪将兵部的影响力略微提升。从今往后,还望诸位能够尽心尽力的辅佐本官,将陛下交待的差事好好完成,也将咱们兵部打造成一个大兵部,再不是六部之中可有可无之角色!”

    众人轰然叫好。

    身为兵部之一员,自然都愿意看到兵部的权威日重,所谓水涨船高,无论是继续留在兵部发展,亦或是外调至其他衙门,都会有一个锦绣前程。

    一顿酒席,将兵部上下的心气儿给集合起来,再加上房俊甫一上任便展现出来的强势,整个兵部气势如虹,人心凝聚。

    房俊眼看着热烈的场面,微微一笑。

    团建搞不好,如何当领导?

    身为长官,不能一味的逼迫下属完成任务、达成目标,亦要适当的给予放松,给予奖励,努力经营一个团队的凝聚力,活跃团队的气氛,这才能劲儿往一处使,事半而功倍。

    郭福善饮了一杯酒,喟然一叹,道:“房少保有所不知,您离开并不这些时日,岂止是民部给咱们气受?工部、吏部等等衙门都卡着咱们,说到底,火器铸造、军马换装这一块的甜头太大、好处太多,任谁瞅着都眼红,都想扑上来撕咬一口。”

    此言一出,酒桌上顿时一静。

    柳奭亦嗟叹道:“谁说不是呢?咱这个兵部主事,不知有多少人打着主意想要取而代之,说白了,不就是因为下官扺掌着铸造局?”

    房俊听着,觉得也属应当。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人之天性。

    只不过如今他扺掌兵部,谁若是还想将手伸进来捞肉吃,那就别怪他不客气……

    酒酣耳热之际,忽闻前院脚步声疾响,房俊的亲兵头子卫鹰疾步而来,在一众官员愕然目光之下径自来到房俊身旁,俯身凑在房俊耳旁,小声嘀咕了几句。

    房俊精神一振,长笑一声,赞道:“做得好!”

    继而面向众人,高举酒杯,大声道:“来来来,本官今日高兴,咱们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饮圣!”

    ……

    皇宫里,李二陛下气愤的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骂道:“混账!简直无法无天!”

    面前肃立的李君羡低眉垂眼,一声不吭……



    “这混账!堂堂兵部尚书,太子少保,居然跑去民部大堂大耍威风,甚至口出威胁之言,他当朝廷衙门是市井里坊,随着他恣意妄为?”

    李二陛下一脸怒气,差点就摔了杯子。

    以往胡闹也就罢了,如今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却跑去民部大堂大吵大闹,将朝廷威严置于何地?

    当然,这件事是高履行首先挑起来的,去民部讨一个说法并无不妥,但是以这等方式,却是不妥至极。

    发了一通火,李二陛下又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水润润喉咙,冷不丁瞥见李君羡目光闪烁欲言又止的模样,顿时眉头一蹙,沉声问道:“还有何事?”

    李君羡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瞅了李二陛下一眼,迟疑一下,道:“当时房驸马正在民部大堂,民部官员唯恐他将事情闹大,便去莒国公府请求卧病在床的莒国公裁断此事,并且最终得到了莒国公的签字画押,予以即刻拨付钱款……”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心里犹豫着是否要将自己掌握的情况和盘托出,亦或是只叙述所见之事实,不加任何深度揣测。

    毕竟此事虽然甚有可能是房俊一手策划,但若要证实,便需要深入挖掘,很容易使得整件事扩散开来,牵扯进更多的人……

    李二陛下见他停顿,还以为他说完了,不悦道:“那么事情就是解决咯?还得是莒国公老成持重,高履行意气用事,难成大器。”

    李君羡不敢替房俊隐瞒,只得继续说道:“只是当时,高驸马却已经离开了民部衙门,无人知其去处。然而其后不久,京兆府得到举报,说是有通缉之凶徒藏匿于城南某一处女尼清修之寺院,便由司兵功曹程务挺带领巡捕、衙役前往搜捕,意外的在一个女尼床榻之上,搜捕到了高驸马……”

    李二陛下河水的姿势瞬间定格,一双虎目陡然睁大……

    “寺院?女尼的床榻上?”

    李二陛下有些不可置信。

    “启禀陛下,正是。”

    “砰!”

    “简直混账!”

    李二陛下手里的茶杯终于狠狠摔在地上,破碎的瓷片溅落一地,一张方脸气得通红。

    “堂堂驸马,朝廷命官,居然勾搭女尼、坏人名节,实在是道德败坏,无耻之尤!”

    皇帝气得胸膛起伏,连声怒骂。

    说实话,李二陛下对于男女之事从来都不甚在意,他自己在这方面的爱好就非常广泛,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或许这也是李唐皇室之内贞洁观念比较浅薄的一个原因,那些个公主、皇子、驸马在这方面有什么出轨的行为,李二陛下一般都视若不见,除非如房陵公主那般私通自己的侄女婿,最终还闹出了人命,他才会插手处置。

    在他看来,无论男女,身份地位到达了一定层次,追求一次刺激的生活方式,这有什么问题?

    只要你情我愿就好了。

    但是私通女尼,这是绝对不容许的!

    隋唐两代,真正因为生活、身世等等各管原因从而导致不得不出家为尼的女子并不多,更多的都是世家门阀亦或是皇族勋戚的女子丧夫之后不愿改嫁,这才遁入空门,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你追求刺激可以,但是闹得沸沸扬扬就不行了。

    如今感业寺内尚有先帝的妃嫔出家清修,一旦高履行的事情传扬出去,会使得市井坊间对于女尼清修之地产生偏见,很容易认为天下所有的女尼都会耐不住寂寞偷男人,万一涉及感业寺,你让皇家颜面何存?

    李二陛下怒不可遏!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暴怒的主要原因——你高履行也是堂堂当朝驸马、民部左侍郎,妥妥的朝廷大员,结果被人家房俊追上门来当面锣对面鼓的予以击败,一败涂地,结果人家房俊尚在民部大堂未走,你自己不想着如何稳住形势甚至予以反击,反而跑去相好的女尼床榻之上胡天胡地白昼宣淫……

    这样的人,有何前途可言?

    高家乃是文德皇后之亲族,李二陛下与高士廉亦是崇慕亲厚,如今高士廉致仕告老,作为其嫡长子的高履行自然而然接过高家在朝堂上的影响力,李二陛下亦愿意予以培养、重用。

    结果却是这么一个难堪大用之辈,如何能不失望?

    咦?

    不对劲!

    李二陛下怒火稍歇,心念电转。

    高履行私通女尼,这的确不可饶恕,但是就算他再是喜好女色,也不至于房俊尚且留在民部大堂,他便亟不可待的跑去城南寺院与女尼幽会吧?

    再急,也不至于急成这个样子……

    有蹊跷。

    稍稍止住怒火,李二陛下抬头看向李君羡,问道:“汝刚刚说,京兆府带队搜捕凶犯的,乃是司兵功曹程务挺?”

    李君羡道:“正是。”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陷入思索。

    程务挺乃是程名振的儿子,功勋之后,在京兆府又深得马忠之器重,掌管一府之郡兵衙役,整个京兆府的治安都在其管辖之下,算得上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物。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程务挺乃是当年房俊的班底……

    李二陛下还清晰记得,当时长孙澹暴卒,程务挺为了替房俊承担责任,遭受了严酷的鞭挞,致使身受重创,将养了大半年方才有所回转。而房俊这个人固然有百般的缺点,但确实重情重义,对于程务挺这样的下属,一贯关怀备至、予以提携。

    若非程务挺的身子骨因为那次鞭挞一直未能痊愈,只怕早已被房俊带在身边,南征百战鞍前马后……

    前头房俊与高履行在民部大堂发生冲突,后脚高履行就不合常理的前往寺院与女尼私会,接着就是房俊的铁杆心腹带着衙役将高履行捉拿当场……

    越是想下去,越是觉得这其中应当有些猫腻。

    “可曾查明,程务挺前去搜捕,是受何人指派?其所谓之有人举报,是真是假?”

    李二陛下沉声询问。

    李君羡俯身施礼,回道:“不曾查明。”

    李二陛下蹙眉:“这等事,背后显然有些蹊跷,为何不深入调查,查明真相?”

    李君羡恭声道:“‘百骑司’之职责,初始为护全陛下之安危,出入宫禁,令行禁止。其后,受陛下之命,查探京畿之信息,使得长安形势了若指掌。说到底,‘百骑司’的职责便是维护陛下安全、严防阴谋颠覆,高驸马公器私用、截断拨款也好,甚至于其后私通女尼、道德败坏也罢,既不能危及陛下安全,又不能涉及帝国根基,末将听闻之后,予以禀报,乃是末将之职,但若是发动‘百骑司’查探整件事其背后之种种,则有僭越之嫌,此应当由京兆府负责。”

    李二陛下愣住。

    一贯以来,李君羡在他面前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很多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今日却敢于当面顶撞,实在是令他诧异。

    不过他并没有发怒。

    “百骑司”听命于皇帝,其所属皆是勋戚子弟,宿卫宫禁护佑京畿,乃是一股强悍至极的力量。

    而这股力量只能由皇帝亲手掌握,并且要严加约束,决不能使其泛滥。

    正如李君羡所言,百司各司其职,方能国泰民安、盛世繁华,若是使得“百骑司”权力外溢管辖泛滥,反而会使得朝局紊乱,而且这道口子一开,往后但凡有事便指使“百骑司”,会使得“百骑司”权责大涨,尾大不掉。

    而更深一层,李君羡虽然没说,但李二陛下领悟得到——一旦查探下去,所涉及之人事将会越来越多,甚至有一些意外情况浮出水面,届时,皇帝是要坐视不理,还是一一查办?

    坐视不理,就等于纵容。

    一一查办,必将大肆牵连,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又是关陇贵族又是江南士族又是山东世家,稍有动荡,难免被人利用,惹起朝堂动荡。

    无论哪一个结果,都不是皇帝想要面对的——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世间从未有什么善恶曲直、更未有什么是非黑白。

    不过是一件“风流韵事”而已,有关于道德,却无关于朝政。

    不能小题大做。



    李二陛下怒气渐渐平息,看着首次在自己面前诤言直谏的李君羡,欣慰的颔首示意,语气温和道:“君羡你老成持重、克己奉公,朕深感欣慰。正如你所言,此事就到此为止,不必深究。”

    “喏!”

    李君羡躬身领命。

    他其实并不太稀罕李二陛下的褒奖,他最想的是李二陛下能够将他革职开除……

    有些事不能做,做了就深陷其中,作茧自缚。

    有些话不能说,说了就君臣离心,深埋忌惮。

    但是有些话,却又不能不说……

    迟疑一下,李君羡道:“末将还有一事禀告。”

    李二陛下道:“说。”

    “高驸马私会那女尼,乃是丘神绩之遗孀,丘神绩暴卒而亡,此女意欲谋求改嫁,丘大将军以丘神绩尚未成亲,唯有此女为侍妾为由,坚持不允,责令其出家为尼,朝夕诵经,为丘神绩之亡灵祈福。据末将所知,当年高驸马与丘神绩交好,便与此女相识,至于两人何时勾搭成奸,却是无从得知。”

    这件事必须说出来。

    非是他李君羡愿意落井下石、狠狠的踩高履行一脚,而是既然涉及到了丘行恭,谁也料不到以丘行恭的暴虐之气一旦知晓此事,会做出何等疯狂之暴行,到时候事情闹大,他没法跟皇帝交待。

    “百骑司”坚守本职,这是原则。

    但知情不报却又是另一回事……

    李二陛下怒骂一声:“娘咧!”

    已经无力吐槽……

    当年随着他打天下的战将不计其数,丘行恭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此人勇悍无伦悍不畏死,每一次都冲锋在前身先士卒,立下无数战功。之所以最后爵位上不去、官职比不得旁人,就在于其暴虐之脾气,甚是不得李二陛下欢心,令他厌恶之余亦心生忌惮。

    这人脑子热起来,不管不顾恣意妄为,谁也摁不住。

    高履行居然偷了丘神绩的遗孀?

    这简直就是在打丘行恭的脸呐!如今丘行恭与高士廉反目成仇,若是被他得知此事,必将视为奇耻大辱,以丘行恭的秉性脾气,带兵冲入民部剁了高履行都有可能……

    李二陛下气道:“自作孽,不可活也!”

    以高履行的身份地位才学相貌,若是喜好渔色,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偏偏要去招惹丘家的妇人,还特么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尼……

    可是说到底,他也不能看着高履行当真被丘行恭给宰了。

    无论是从不愿东阳公主守寡,亦或是高士廉老年丧子的角度来说,他都不能眼看着惨剧发生。

    揉了揉额头,对李君羡道:“汝即刻前去丘府,告知丘行恭,就说朕要见他。”

    李君羡一愣,旋即恍然,道:“喏!末将暂且告退。”

    李二陛下叹息一声,道:“去吧!”

    待到李君羡退去,李二陛下唤来内侍,将地上残破的瓷片收拾干净,重新沏了一壶茶,坐在书案之后捧起一册书卷,却看不进去。

    放下书卷,饮了口茶水,李二陛下细细思虑,又觉得未必就是房俊设计陷害高履行……

    道理很简单,高履行之所以截留兵部的拨款,就是因为与房俊不睦,而房俊在担任兵部左侍郎期间,兵部官员尽皆对其马首是瞻,上上下下铁板一块,高履行气量狭隘,便想要给兵部诸位官员一个下马威,以此出一出在房俊那里受过的气。

    却不曾想,钱款刚刚截留数日,房俊重归兵部,并且一跃成为兵部尚书。

    这就杠上了……

    而对于房俊来说,重归兵部,如何立威便是首要之事,即便之前兵部官员对其言听计从,但是此番荣任兵部尚书,内部难免有人心生嫉妒,他得展示一下自己的强势,收服人心。

    高履行正好撞在枪口。

    所以房俊前往民部大堂看似莽撞嚣张,实则谋定后动——只要能够震慑兵部内部的不同声音,展示自己的强势,其余御史弹劾也好、皇帝叱责也罢,都无所谓。

    莽是莽了一点,但效果极佳。

    经此一事,兵部那些心怀不满者,谁还敢对房俊不以为然?

    所以,若此事当真是房俊背后谋算,设计了高履行,正当趁热打铁将高履行狠狠的踩下去,以此来提升他的地位和影响力,又怎会轻轻放过?

    想来,应当只是京兆府一次行动而已,都是巧合,亦或者有可能是高履行旁的什么对头利用京兆府来算计他,予以羞辱。

    李二陛下甩甩头,将此事放在一边。

    正如李君羡所言,“百骑司”不能事事插手,要有所原则,身为皇帝也没必要事事掌控,要懂得权衡取舍。

    说到底,这件事也就是一次道德事件,虽然后果有可能很严重,毕竟丘行恭可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莽夫,岂能承受此等奇耻大辱?

    至于高履行……

    李二陛下再叹一声。

    长孙冲、高士廉、周道务……这些都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曾经一度很是满意这些年轻人的天赋,对其予以厚望,甚至以公主下嫁,全力栽培扶植。

    然而时至今日,这一个个的却都显得才华不足、谋略欠缺。

    反倒是那一无是处、率诞无学的棒槌异军突起,绽放出耀眼的才华,成为年轻一辈当中的翘楚。

    一时间思绪不绝,感慨万千。

    有内侍来报,丘行恭奉召前来,正于殿外求见。

    李二陛下收拾情怀,宣召接见。

    未几,丘行恭一身常服,疾步入内,至李二陛下面前,一揖及地,大声道:“老臣丘行恭,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趁着丘行恭低头施礼的功夫揉了揉脸,然后温言笑道:“此间唯有你我,何须如此多礼?速速平身,到朕身边来坐。”

    “喏!多谢陛下……”

    丘行恭这才起身,在李二陛下下首做了,双手撑在膝盖上,看着李二陛下问道:“未知陛下宣召命老臣前来,有何差遣?”

    李二陛下命内侍上茶,体恤问道:“听闻将军病疾缠身,最近恢复得如何?可需宫中太医为你诊治一番?”

    因为当初与高士廉决裂一事,前前后后惹得李二陛下十分不快,故而封了丘行恭一个外地的官职。不过丘行恭干脆告病在家,未曾上任,一直在府中修养,等闲不见外人。

    丘行恭忙道:“当年追随陛下冲锋陷阵,年少鲁莽未能爱惜身体,如今上了岁数,陈年旧创齐齐发作,实在是痛苦不堪。未能前往地方任职,有负陛下所托,实在是罪该万死。”

    李二陛下心里就有些腻歪……

    他自然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刻薄寡恩之人,当年跟着他打天下的老臣子,如今尽皆地位尊崇、权柄赫赫,即便是偶有犯错,亦能大度宽宥。就连侯君集那样谋逆篡位的乱臣贼子,也只是将其诛杀,连他的儿子亦只是流放岭南,未予斩尽杀绝。

    他是记着这些人的功劳的,也愿意让这些人与他一起享受这来之不易的荣华富贵。

    但你若是成天将这些功劳挂在嘴上,那就令人讨厌了……

    怎么着,你是害怕朕忘了你的功勋,做下薄情寡义之事?

    李二陛下面上的神情便淡了下来……

    丘行恭一直在察言观色,见到李二陛下神情间的变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他的本意,的确是提一提往昔功勋,希望李二陛下能够宽宥他违抗皇命、未能前往赴任的罪责,现在才反应过来,若是李二陛下有心追究,又怎能容许他一直逗留在长安,且此时召见他?

    此刻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做了蠢事,顿时后悔不迭。

    一时间害怕说多错多,也不敢说话了。

    他不敢说话,李二陛下心情淡淡,气氛有些尴尬……

    “咳咳!”

    李二陛下咳了一声,大破沉默,缓缓说道:“今日叫将军前来,非是问责,汝与朕并肩作战多年,如今年迈病痛缠身,焉能狠心敦促你前往任上?只管在长安荣养就好,什么时候身子骨好了,什么时候再行上任。”

    顿了一顿,又说道:“只不过有一件事,还是希望能够说于将军知晓,同时,朕也想向将军讨一个人情。”



    丘行恭有些懵,赶紧说道:“老臣如何当得起?陛下有何吩咐,尽管示下,老臣莫不遵从!”

    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离座,毕恭毕敬的站在李二陛下面前,心中有些忐忑。

    面前这位皇帝素来大气,对于臣下不吝赏赐,但绝非是一个客气谦虚的脾性,陟罚臧否奖惩有度,胸襟气量古之罕有,今日说出“讨一个人情”这等话语,如何不令丘行恭心惊胆跳?

    好在李二陛下似乎也并不喜欢汝隋炀帝那般说反话,分明要剁了你,还能跟你开玩笑……

    李二陛下忙拉着他的手,将其拽到身边坐下,喟然一叹,道:“只是此事虽然不大,却着实有些难为将军。”

    丘行恭更是一头雾水,连忙表态道:“无论何事,陛下尽管直言,老臣这条命都能献于陛下,除此之外,尚有何事为难?”

    李二陛下很是感动,拉着丘行恭的手,叹息道:“今日‘百骑司’奉某之命,斟茶一桩案件,无意之中得知民部左侍郎高履行与城南一寺院中一位女尼有染……”

    话说一半,丘行恭顿时就变了颜色,张口欲言。

    李二陛下摁住他,面带歉意:“没错,那女尼正是令公子神绩之遗孀……高履行道德败坏,无耻之尤,居然坏了出家人之名节,若是某之亲子,恨不能手刃之,除此龌蹉之徒!”

    丘行恭一张老脸阵青阵白,又是愤怒又是憋屈。

    李二陛下看着他的神情,安抚道:“只是到底非是某之亲子,此等事固然伤风败俗、为人所不齿,却也犯不上死罪,况且某曾受申国公太多恩惠,文德皇后更是由申国公抚育长大,某如何忍心让申国公遭受世人唾骂、名誉尽毁?”

    你想保全申国公高士廉的面子,可我的面子呢?

    丘行恭怒火填膺。

    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啊!

    他挣扎欲起,口中忿然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那高履行与吾儿自**好,平素情同手足,如今吾儿暴卒,他怎能对吾儿之遗孀行下此等淫秽之举?简直人面兽心,荒淫无度……”

    “将军息怒,且听某一言如何?”

    李二陛下拉着他,温言相劝。

    丘行恭气得须发箕张、目眦欲裂,却也不敢违逆李二陛下的意愿,只得坐在那里,气得浑身发抖,涩声道:“还请陛下示下。”

    李二陛下道:“如今木已成舟,错已铸成,纵然当真将高履行那个畜生千刀万剐,于事又有何益?不过是愈发将事情闹大,使得此事天下人人皆闻,不仅仅神绩于九泉之下神魂难安,更使得丘家满门忠烈尽皆蒙羞。更别说,申国公于你的提携之恩天下皆知,当真害了高履行之性命,外人会说年轻人风流倜傥无甚大错,而你不念旧恩狼心狗肺……”

    丘行恭愣住。

    纵然他认为李二陛下有偏袒高履行之嫌,但是这番话的确在情在理。先前与高士廉闹翻,他已然承受了诸多诋毁之言,市井坊间甚至是朝堂之上,他说他丘行恭忘恩负义、不当人子。

    如今虽然错在高履行,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可若是当真那般做了,大抵不会有多少人同情自己,反而认为自己不念旧情……

    怒火差点将丘行恭五脏六腑都给点着了,额头青筋暴跳,咬着牙道:“陛下,难不成此事作罢,吾丘家就要平白忍受这等奇耻大辱?”

    “这怎能行?”

    李二陛下亦是一脸怒气:“高履行此等恶行,人神共愤,某岂能轻易饶他?恨不能将其革职查办、永不叙用!只不过,将军可否想好,一旦如此,这件事就算是传扬开去,丘家颜面无存?”

    丘行恭负气道:“老臣不敢自比克明、玄龄等清正之士,可也是要颜面的,岂能愿意这等事情传出去?可那狗男女已然做下这等丑事,纵使今日遮掩,可纸包不住火,总归是要天下皆知的!”

    李二陛下道:“依某之见,不若汝干脆责令那绣娘还俗,某则命高履行将其纳入府中,如此一来,两人名正言顺,纵然将来有什么丑话传出去,也不会有太多人相信,毕竟木已成舟,可将负面影响降至最低。”

    “这这这……这如何使得?”

    丘行恭目瞪口呆。

    和着他高履行偷了我的儿媳妇,坏了绣娘的名节,玷污了我丘家的名誉,回过头来我还得将儿媳妇洗白白送到他高履行的床榻上?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丘行恭不要脸的吗?

    不过转念一想,或许李二陛下的建议是最适合处置这件事的方法。

    要么一腔怒火倾泻到高履行的身上让他承受代价,然后面对朝廷律法的责罚,以及市井坊间朝堂内外对自己的诋毁;要么憋着气,将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最主要的,是李二陛下在这件事情当中的立场。

    丘行恭算是看明白了,丘神绩算什么?丘家算什么?若非还顾念着自己当年在虎牢关外单枪匹马将他李二陛下救出重围的功劳,或许早在当初跟高士廉闹翻、几次意欲暗杀房俊的时候,就要彻彻底底的收拾自己了。

    如今的丘家,如何比得过他的女婿、抚育文德皇后成人的高士廉的儿子?

    一瞬间,丘行恭心灰意冷,怒火渐渐平息,心中一片冰凉。

    一身精气神泄了大半,万念俱灰道:“一切单凭陛下处置便是,老臣绝无怨言。”

    李二陛下见他如此颓丧之神态,亦是于心不忍,可这件事只能如此处理,否则沸沸扬扬闹腾开去,就连皇家颜面亦会受到波及,定会传为天下笑柄,遗臭万年都有可能……

    当然,丘行恭是绝对受了委屈的。

    念及当年鞍前马后浴血奋战的情分,李二陛下也给予丘行恭补偿:“这些年汝功劳不浅,但也数度犯错,屡遭弹劾,某有心擢升于你,却也不能罔顾法度,一意孤行。不过这两年汝也算是沉下心来了,过几日某会晋升你天水郡公之爵位,并且擢升右武侯大将军,来年东征,率军与某并肩作战。”

    右武侯大将军,十六卫大将军之一。

    天水郡公,虽然照比“开国公”低了一等,但丘行恭自家是自己知,他素来被朝中官员视为“脾性酷烈,行事暴虐”,排挤甚重,这辈子国公之爵位注定无望,天水郡公大抵就是人生巅峰了。

    虽然明知李二陛下意在偏袒高履行,但是丘行恭也不得将这个补偿吃下去。

    皇帝给你脸,难道你自己还敢不要?

    丘行恭再度离席,一揖及地,感激道:“老臣定不负陛下之殷望,披肝沥胆,死而后己,助陛下平灭高句丽,一统天下,成就宏图霸业!”

    “哈哈!好好好,咱们君臣在这长安城里贪图安逸了十几年,这回就再次携手并肩奋战沙场,就如同当年横扫各路诸侯那般,杀他高句丽个血流成河,丢盔弃甲!”

    李二陛下甚为高兴,意气风发。

    一时间展望未来、心舒神畅,倒也君臣相得,颇为融洽……

    良久,丘行恭方才起身告辞。

    “陛下放心,老臣回去之后便写就一纸休书,给予绣娘再嫁之名分。”

    “如此甚好,到底是丧夫之妇,固然生活无忧,到底日子过得凄凉,咱们身为长辈,不妨将错就错,成全了这一对苦命鸳鸯,只是委屈了将军,某深感过意不去啊。”

    “这是哪里话?陛下烛照万里、明察秋毫,此乃再合适不过的处置方式,若非陛下仁厚,怕是老臣就得怒火攻心,铸下大错。”

    ……

    李二陛下眼皮子跳了跳,感受到了丘行恭依旧未能散去的怒火,不过这种事也怨不得丘行恭记恨在心,放在谁身上怕都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消弭掉的……

    待到丘行恭退出书斋,李二陛下才唤来内侍总管王德:“去将高履行那个孽障给朕抓来!”

    王德心里一激灵。

    此前他并未在皇帝面前侍候,故而并不知李君羡上报之事,此刻听闻李二陛下言语之中用了一个“抓”字,且神情激愤怒不可遏,便知道高履行这是犯下了什么大错。

    连忙应了一声,带着几名禁卫匆匆出宫。



    回到府中,高履行惊魂未定。

    让侍女服侍着沐浴更衣之后,便躲在自己的书房之中冥思苦想。想来想去,觉得这件事怕是隐瞒不住,后续有可能出现的变化会使得自己非常被动,搞不好就能将自己完全陷进去……

    尤其是程务挺最后那番威胁的言语,摆明了就是想要让高家的势力在即将来到的朝会上予以支持。

    否则,恼羞成怒的房俊指不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情。

    但问题是,他固然是高氏的长子嫡孙,但是他如何能够指挥那些父亲留下的人脉?

    躲在书房里想了半天,只能硬着头皮去向老爹坦白……

    ……

    “砰!”

    “哎呦……”

    一只精致的白瓷茶盏飞到高履行的额头上,“啪”的一下裂开,继而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高履行痛呼一声捂住额头,指缝间已经有殷红的鲜血渗出。

    高士廉须发箕张、眼如铜铃,以往的优雅风范全然不见,俨然一头愤怒的雄狮,戟指骂道:“孽畜!吾渤海高氏威重一方、诗礼传家,纵然国祚断绝,亦受到渤海百姓之拥戴,朝野上下莫不敬重有加,何时做出过这等人神共愤、龌蹉腌臜之丑事?你你你,你要气死老夫不成?”

    高履行跪在父亲脚前,捂着额头不敢争辩。

    高士廉怒视嫡长子,心头火气翻腾,隐隐作痛。

    他是真的恨不能一刀宰了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高家与丘家世代交好,自己当年与丘和更是情同手足、相交莫逆,归附大唐以后守望相助、携手并肩,这才使得两家日渐繁荣、逐渐屹立于顶级世家之列。

    丘行恭与自己反目,固然使得自己心灰意冷退出朝堂,却也在朝中争取了很大一波同情,但凡明事理的,就没有一个不是或明或暗的职责丘行恭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能够站在正义的一方,使得丘行恭背负骂名,世人唾弃,纵然因为背叛而窝火,到底也能有一丝慰籍,舆论上自己占据了主动。

    然而如今高履行做出这等腌臜龌蹉之事……

    形势立即就掉了个儿。

    反倒成了吾高家对不住他们丘家,玷污了丘家的名誉?

    一生好强、性情高傲的高士廉觉得自己受不了。

    尤为重要的是……

    “你是说,整件事都被房俊知晓,而且他逼着你签署了笔录?”

    “正是……”

    “糊涂!”

    高士廉气得发狂,顺手抄起桌上的茶壶照着高履行的脑袋就丢了过去,高履行吓得伸手一挡,茶壶掉在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你是不是猪油蒙了心智?干出那等伤风败俗、世所不容之腌臜事也就罢了,岂能再给旁人写下笔录,供述自己所作所为?这岂不是将把柄送予别人手中,予取予求任凭宰割?简直愚蠢透顶!”

    高士廉怒不可遏。

    高履行委屈争辩道:“可是被人当场捉住……孩儿又能如何狡辩?再者说了,那房俊行事素来肆无忌惮,万一恼羞成怒之下将此事捅开,那可就一丁点的回旋余地都没有了。说到底,他将这件事拿住孩儿,亦不过是希望借助吾高家之势力,助其进入军机处,反正咱们高家也没什么人选能够与其竞争,利益上并不冲突……话说回来,纵然吾家作壁上观,那房俊进入军机处的可能也不小,这些时日他不断联络朝中大臣,李孝恭甚至为了助其尚未赤膊上阵,将皇族之中一干亲王、郡王都请到府中饮宴,酒宴之间放出话来,谁敢反对房俊进入军机处,从此往后就与谁形同陌路……更别说马周、岑文本之流,这些人同气连声,还有谁能阻挡房俊上位?吾高家纵使为其张目,亦不过是顺时应势而已,并无多少损失。”

    在他看来,反正房俊总归是要上位的,那么高家从中推动一把又有什么损失?

    若是自己的丑事被房俊捅出去,那才是糟糕至极……

    高士廉瞅了瞅振振有词的儿子,喟然叹气。

    “你这个蠢货,真将房俊当作一个棒槌?那小子所有的恣意妄为、横行无忌,都是装出来的,城府深着呐!你以为若是当时拒绝他签下笔录,他就能将这件事捅出去?不可能!”

    高士廉缓了缓气,不得不给自己的儿子分析一番:“你得想想,这件事捅出去之后,你固然声名狼藉,吾家亦是颜面扫地,但是最受影响的,乃是皇家!你乃陛下之婿,当朝驸马,做出那等丑事,让皇家颜面何存?原本皇家公主的名声就不大好,再发生这件事,你以为陛下还能忍着?届时,陛下固然恼怒你做下这等龌蹉淫秽之事,但更会恼怒他房俊不顾皇族名声、冲动莽撞!责罚是肯定的,尤其是这等攸关他能否上位军机处的关键时刻,陛下恼怒之下予以封驳,他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

    高履行:“……”

    娘咧!

    我怎么没想到这一步?

    那棒槌为了上位军机处,日夜谋划四处串联,岂能在这等关键时刻多生事端,惹得陛下不快?

    我还真是愚蠢啊……

    高履行想要撞墙。

    撞墙是不可能的,非但不会撞墙,精神一瞬间就支棱起来,欢喜道:“如此说来,吾家自然不必发动人脉,助其上位!娘咧!那棒槌居然诳我……”

    “蠢货!你是要将老子生生气死才肯罢休吗?”

    高履行怒气冲霄,狠狠喝骂。

    高履行有些懵:“父亲不是说那房俊不敢将此事四处张扬吗?既然如此,吾家自然不必被他胁迫……”

    高士廉摇摇头,胸中怒气似乎都消散许多,只能喟然一叹。

    都说虎父无犬子,他高士廉虽然不是猛虎,但这么多年纵横朝堂谋略深远,能够将渤海高氏于低糜之中经营至天下一等门阀,怎么也算是威重一方、城府深沉,怎地就生出这么一个蠢儿子?

    平素看着倒也精明,但是事到临头却慌张错乱、患得患失,致使方寸大乱。

    待到自己百年之后,将家业交付于这等蠢材,不知道会不会家道中落、门楣蒙羞……

    高履行看着父亲的神情,心中惴惴,惶恐问道:“难道孩儿说的不对?”

    高士廉叹道:“事发当时,你若一口否认,坚持不受威胁,那么房俊自然不干将你如何。但是现在……你写下了那份笔录,若是不助其上位军机处,待到日后他随时随地都能拿出那份笔录跟你算账,只要他心情不好,你就得倒霉。过了这个关键的节点,他又岂会害怕因为折损了皇族名誉而遭受陛下责罚?那小子这些年,责罚受了不知多少,你看他何时怕过?更何况房俊愈来愈受到陛下重用,在朝中地位越来越高,陛下纵然责罚,又能怎么样呢?”

    高履行终于听懂了。

    说明白点,眼下正值军机处即将设立、朝臣竞争进入军机处的关键时刻,房俊绝对不敢肆意妄为,任何有可能惹恼陛下的事情都不回去做,但是过了这个关键的节点,那就还是那个恣意妄为的“棒槌”,只要他心情不好,随时随地都能拿出那份笔录,将他高履行名誉扫地……

    自己这是被房俊吃得死死的。

    高履行悔得肠子都快青了,正欲开口,忽闻外头有仆人道:“启禀家主,宫中王总管前来,说是奉了陛下旨意,请大朗入宫一趟。”

    “啊?!”

    高履行激灵灵打个冷颤,吓得魂儿都快飞了,疾声道:“父亲不是说那房俊不会将这事捅出去吗?完了完了,那房俊果然恶毒,陛下肯定就是为了这件事宣召儿子入宫,吾命休矣……”

    “闭嘴!”

    高士廉恨铁不成钢,怒叱道:“你坐下那等腌臜事的时候,怎地就不考虑后果?如今仓惶恐惧,怨得了谁?先不说陛下宣你入宫未必是为了这件事,就算当真是这件事,那也不一定就是房俊捅出去的。‘百骑司’侦查京师消息,护卫京畿安定,说不定就是被‘百骑司’得知此事,这才上报陛下。”

    高履行惶急道:“那还不是一样?吾命休矣……”



    高履行吓得魂飞魄散,大叫道:“吾命休矣!”

    他是皇帝的女婿,当朝驸马,如今做出这等丑事,不仅仅使得东阳公主蒙羞,更使得皇族名誉遭受玷污,若是李二陛下当真知道了此事,依着他那刚烈的脾气,打死自己都有可能!

    女婿怎么了?

    大不了给东阳公主再找一个世家子弟下嫁就是了,对于皇族公主来说,改嫁从来就不算事儿……

    高士廉怒叱道:“闭嘴!男儿汉大丈夫,敢做就敢当,你能做下那等龌蹉之事,就要承担得起所带来的后果!反倒是若因此致使那女子丧命,你该当如何挽回?”

    高履行心说你儿子我搞不好就得被皇帝给打死,哪里还有心思管别人?

    高士廉捂着额头,实在是伤心失望,嗟叹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陛下性情刚烈,你若是一味讨饶,反倒愈发看轻了你,说不定真能重重惩罚于你,可若是勇于承担,或许还有一丝缓和的余地。”

    说到底,这种事几乎是每一个男人都会犯下的过错,自家儿子错就错在那女子的身份不同,既是丘家的媳妇,又是带发修行的女尼,有可能导致舆论的爆炸,从而使得各方颜面扫地。

    而对于李二陛下的性情,高士廉自然如观掌纹、一清二楚,那就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你自认过错诚心改正,天大的事他都能放下,可若是痛哭流涕推卸责任,那完蛋了,他会让你为自己的懦弱付出代价。

    老虎岂能怜悯兔子的懦弱呢?

    你若是懦弱,他就越是要蹂躏你、惩罚你、干掉你……

    可高履行哪里想得到这些?

    他害怕呀!

    从小到大,虽然因为父亲的缘故一直受到陛下器重,但越是如此,陛下对他的要求便越是严厉,这就导致高履行心目当中对李二陛下又敬又怕,简直就是一座大山一般高山仰止,时刻在这座山下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遭致陛下的失望,惹来叱喝责罚。

    如今做下此等错事,最重要是有可能被陛下给察觉了,他如何不怕?

    高士廉看着一脸苍白惊惧交加的儿子,最终还是怜惜压过了愤怒,提点道:“就按照为父说的去做,不要推搪狡辩,陛下何等样人岂容得你胡说八道?所有责罚都一力承担,切记要拿出实际的表现,表态若是丘家允可,就将那女子娶回家中,给一个妾室的名分。至于房俊那边,只能将其暂且稳住,朝堂上为父会与昔日同僚打个招呼,适当的推动一下,然后在从长计议。”

    高履行已经吓坏了,哪里还有主意?听闻父亲这般说法,赶紧点头答允下来。

    到了前厅,见到内侍总管王德已经等候多时,上前见礼,王德道:“陛下命老奴前来请高驸马入宫,咱们这就动身吧?”

    高履行连忙点头。

    出了正门,登上马车,高履行从腰间摘下一块羊脂白玉的玉佩,塞进王德手里,低声问道:“不知陛下此刻宣召,到底有何要事?”

    李君羡禀告之时,王德并不在皇帝身边侍候,所以根本不知到底所为何事,但是见到皇帝怒气冲冲语气严厉,也能猜到必然是这位高驸马犯了何等过错,这才惹得陛下龙颜大怒。

    他将玉佩塞回去,面无表情,低声道:“陛下只是命老奴前来‘抓’高驸马入宫,至于其他,老奴一概不知。”

    他将“抓”字加重了语气。

    当然,纵然是陛下之命,王德亦不会如实照办,他知道那只是陛下盛怒之言,那可是申国公府,高士廉的府邸,就算高家人阴谋篡逆,也不可能当真冲入府中将高履行捆绑起来。

    毕竟那可是文德皇后的舅父家,文德皇后未出阁之前一直居住在那里……

    高履行顿时犹如五雷轰顶。

    完了完了,果然是东窗事发……

    一路上提心吊胆心神不安,到了承天门外,下了马车,高履行瞅了瞅高大巍峨的城门楼,以及两侧延伸开去高耸笔直的城墙,两腿发软。

    王德看了看高履行,轻声道:“高驸马,请随老奴来吧。”

    当先进入承天门。

    高履行使劲儿咽了口唾沫,握紧拳头,亦步亦趋的跟在王德身后……

    ……

    神龙殿内。

    李二陛下坐在书案之后,手里提着朱笔批阅奏章,时不时拿起一旁的茶盏浅呷一口茶水,又蹙眉凝思一会儿,而后再落笔。

    书案上高高的一摞奏章正缓缓减少。

    高履行跪在书案之前,垂头丧气低眉垂眼,打气儿也不敢喘一口。

    自打进了这殿内,高履行牢记父亲的话语,不敢搪塞狡辩,“噗通”一声便跪在地上请罪,李二陛下却瞅都未瞅他一眼,只是伏案批阅奏章,吓得高履行愈发战战兢兢,冷汗涔涔滴落。

    好半晌,李二陛下才放下手中御笔,活动了一下手腕,示意王德给他斟茶,而后抿了一口茶水润润喉咙,这才从书案之后站起,负手走到高履行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道:“你说请罪,敢问何罪之有?”

    高履行胆子都快吓破了……

    身为皇帝,天下至尊,居然用了“敢问”这么一个词汇,谁受得起?

    由此可见,李二陛下心里的怒火估计就快点燃了这神龙殿……

    高履行胆战心惊,颤声道:“儿臣不敢,儿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狡辩,还请陛下以国法责罚,绝无半句怨言。”

    他记着父亲的叮嘱,不敢狡辩,但是眼前李二陛下犹如火山爆发之前的深沉内敛让他感到害怕。

    李二陛下冷笑一声:“国法?汝身为民部左侍郎,难道不知在唐律之中,通姦之罪,要遭受何等刑罚?”

    高履行浑身一震,这才醒悟自己说错了话。

    大唐风气开放,对于男女之事有些淡然视之,从皇帝开始直至贩夫走卒,似高履行这等于丧夫之妇苟合,实在是不算个事儿。

    但这只是一种风气,一种观念,绝不代表男女之间就可以肆无忌惮的跨越纲常伦理,打破儒家千百年来建立起的社会秩序。

    私下里,人们可以容忍、甚至纵容那些伤风败俗的行为,但是一旦拿到台面上,那就必须是上纲上线、永远保持政治正确。

    《贞观律》对此有明确的叙述:“和奸者,男女各徒一年半,有夫者二年。”

    何谓“徒刑”?

    “徒者奴也,盖奴辱之”,亦即是说,这是一种剥夺罪犯人身自由并监禁于规定的场所并强制劳动的刑罚方法。

    堂堂大唐驸马,民部左侍郎,渤海高氏的长子嫡孙,一旦经受徒刑,革去官职撤除封爵,流徙千里监禁一年半,这辈子就算是彻底毁掉了,非但从此之后仕途断绝,就连申国公世子之位,怕是也得被皇帝降旨强行剥夺,交给顺位者继承……

    高履行大汗淋漓,悔之莫及,急忙道:“一切听从陛下责罚!”

    不论如何,咱也是您的女婿,再说还有父亲的面子,更别说尚有文德皇后这一层关系,让您自己定夺,总不至于将事情做绝,最后闹得您闺女东阳公主改嫁吧?

    李二陛下面色狰狞,怒哼一声:“事到如今,还跟朕耍小聪明,在这些言语之上斤斤计较?娘咧!”

    怒骂一声,抬起一脚就踹在高履行的肩膀上。

    高履行猝不及防,当然也不敢防,被一脚踹得滚倒在地。李二陛下犹自难忍怒气,冲上去便是不管头腚一阵猛踹,边踹边骂:“娘咧!你高家就是这般家教,勾搭寺中女尼,坏人名节,道德败坏伤风败俗,似你这等腌臜龌蹉之辈,朕当初怎地就瞎了眼,将东阳下嫁于你?老子今日踹死你个孽障!”

    李二陛下虽然年岁渐长,近些年体力也渐渐不济,但是当年戎马生涯冲锋陷阵的底子仍在,一脚一脚虎虎生风。



    高履行不敢躲更不敢防,只能任由李二陛下一脚一脚将他踹倒,然后还得爬起来保持着跪着的姿势,吓得肝胆欲裂涕泗横流,唯恐皇帝盛怒之下跑去旁边墙壁上摘下那病宝剑给自己来个透心凉,不停的哀求告饶:“陛下息怒,儿臣知错,您饶了儿臣这回吧,儿臣再也不敢……哎呦……”

    却是被一脚踹在下巴上,正巧咬了舌头,鲜血瞬间就从嘴里涌出来。

    可李二陛下哪管这个?

    依旧踹个不休。

    高履行吓傻了,他觉得皇帝今日是想要将他踹死在这里,魂飞魄散之下又发现舌头疼的厉害,嘴里鲜血不停的流,坚持了一阵终于崩溃,哭喊着手脚并用往大殿门口爬,想要逃离。

    见此,李二陛下愈发恼怒,上前俯身薅住高履行的发髻,硬生生拖着他往墙壁那边走,直奔墙上挂着的宝剑,怒声道:“鼠辈!今日朕就替你那父亲清理门户,宰了你这等窝囊废!”

    高履行一看,娘咧!

    这是真打算要我的命啊!

    他岂肯坐以待毙?拼了命的挣扎,哭号道:“陛下,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王德在一侧看着,心中喟然一叹:同样都是被李二陛下拳打脚踹,但是这高履行的反应照比房俊可是天差地别。房俊无论何等情况之下都咬紧了牙不求饶,若是自绝有理的时候,更会梗着脖子据理力争,你把刀子驾到他脖子上也不低头!

    而这位呢?

    瞅瞅这一仗帅气的脸,早已被鼻涕眼泪鲜血给迷糊一片,地上的湿痕白表明这位的胆子估计都给吓破了,尿了一地。

    丢人呐……

    当然,这个时候他作为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内侍总管,继续看戏就不太合适了,应当适时出现拦住皇帝,否则皇帝眼下恼怒不管不顾,一旦将这宝剑拔出来,是斩下去还是不斩?

    斩下去,高履行罪不至死。

    不斩,皇帝如何下得了台?

    心念及此,王德顾不得鄙视高履行,赶紧上前拦腰抱住暴怒的李二陛下,哭声哀求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高驸马已然知错,定会悔改,况且高驸马罪不至死呀!您若是将其斩杀,如何面对申国公,如何对文德皇后交待?”

    这一声,将李二陛下从暴怒之中拉了回来。

    没错,杀一个高履行无所谓,但是将来朕殡天之后,如何面对文德皇后?

    他是个聪明人,刚才盛怒之下一心想要将高履行杀之,现在恢复神智,立即顺着台阶下来。

    不过手虽然离开宝剑,脚下却依旧不肯停歇,又是一脚正踹在高履行的面门上,这一下踹得结结实实,高履行向后仰天跌倒,半天没缓过气来……

    王德吓了一跳,该不会真给踹死了吧?

    赶紧上前查看,只见高履行仰倒在地上,口鼻之中鲜血奔流,整个人却瞳孔涣散一动不动,若非胸膛剧烈起伏,差点以为被踹死了……

    “陛下,老奴去将太医叫来,给高驸马诊治一番?”

    王德小心翼翼的询问。

    李二陛下也喘了几口粗气,冷哼一声:“用不着,还死不了!”

    “喏!”

    王德不敢多言,连高履行脸上的血渍也不敢给擦拭,赶紧退到一旁。

    李二陛下回到书案之后做好,灌了一大口茶水,胸中怒气这才稍稍缓解……

    好半晌,躺在地上的高履行才回过神来。

    刚刚那一脚正踹在他面门上,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都失去了知觉,这会儿缓过来,鼻梁骨升腾,一阵一阵的只想流眼泪。

    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跪在李二陛下面前不停叩首:“都是儿臣的错,还望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李二陛下喝道:“保重?迟早被你们这些孽障气死!”

    高履行噤若寒蝉,不敢再说。

    李二陛下顺了顺气,问道:“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善后?”

    高履行俯首道:“一切谨遵陛下旨意,儿臣绝无怨言。”

    李二陛下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就将那女尼娶回府中去吧,给一个妾室的身份,勿要冷落苛待,到底也是个可怜人。至于你,去往丘家一趟,给丘将军当面致歉,态度要诚恳,语气要谦卑,若是丘将军不肯原谅,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高履行苦着脸,别的都好说,但是去丘家向丘行恭当面致歉?

    那老东西暴虐成性,曾经把人的心肝都剥出来吃了,自己玷污了丘家的名誉,这般送上门去还不得被丘行恭扔到油锅里炸熟了喂狗?

    但是这个当口,他是万万不敢再有一句废话的,赶紧应命道:“儿臣遵旨!”

    去丘家无论何等结果,那都是以后的事情,眼下若是不能让皇帝满意,说不得下一刻就给自己夺爵罢职,流放三千里。

    先过眼前这关再说吧……

    李二陛下顿了一顿,冷冷瞥了高履行一眼,续道:“这件事非是偶然为之,足可见你平素道德败坏、毫无修养,朕明早会令政事堂撤去你民部左侍郎的职务,革职回家,给朕好好的多读几年书!”

    “喏……”

    高履行欲哭无泪。

    好端端一个民部左侍郎,距离六部尚书一步之遥,结果就因为自己没管住裤腰带,轻而易举的就给丢了。

    回家读书?

    自己都快要四十了呀!

    年近不惑,居然被皇帝评价了一个“道德败坏、毫无修养”,看起来这职位给撤了,三五年之内别想有起复的机会。

    如今东征在即,一旦功成之中论功行赏,朝中必将有一大批官员趁势而起,用不了几年,自己就将被那些同辈的世家子弟超越过去……

    可他还能说什么呢?

    若是皇帝执拗起来坚持让自己流放三千里,那这辈子都毁了……

    瞅着高履行如丧考妣的模样,李二陛下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呵斥道:“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赶紧滚蛋,回去让你爹好生给你讲讲孔孟之义,多读读四书五经!”

    “喏!儿臣告退!”

    高履行爬起身,顾不得擦拭脸上的鼻涕眼泪鲜血,堪堪退出大殿,狼狈而逃。

    “孽障!败类!”

    李二陛下看着高履行的背影,又是失望又是愤怒。

    这就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年轻一代官员,结果一个比一个不顶用,长孙冲也好,高履行也罢,连大节都坚守不住,还能有什么出息?

    日后纵然凭借家世、资历混上高位,又于国何益?

    简直就是一群祸国殃民的废物!

    不由得又想起房俊……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这一次房俊的所作所为固然有一些落井下石之嫌疑,但是说到底,正因为高履行行为不检这才被房俊有机可乘,朝堂争斗素来无所不用其极,而房俊能够在掌握了高履行的把柄之后,只是威胁逼迫,却没有将事情闹大从而使得高履行万劫不复,亦没有将皇族声誉遭受玷污,还算是懂得分寸。

    再想想房俊的那些功勋,更不是高履行之流可堪比拟……

    总归是有那么一两个可堪重用的青年一辈子弟。

    然而他又有些挫败,更有些想不通:为何自己当年看好的才俊给予悉心培养,一个两个却都不堪大用,且行差踏错大节不保,而房俊这等纨绔棒槌,却有不少都渐渐有了出息,能够独当一面?

    这特么到底是何道理?

    是朕的眼光不行,挑选人才的时候识人不明?

    亦或是培养方式出了问题?

    李二陛下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当中……

    *****

    兵部的酒宴足足进行了一个时辰,上下官员尽皆其乐融融,衙门里的气氛一团和气,房俊履任之后的首次“团建”结果非常美妙。

    下午开始办公,房俊在值房内处置公务。

    敲门声响起,房俊头也不抬的道:“进来。”手底下依旧未曾放下公文。

    来人进来之后,反手带上房门,快步走到房俊桌案之前,低声道:“二郎!”

    房俊停笔,抬头,见到是程务挺,气道:“事情出了岔子?”

    程务挺赶紧摇头:“二郎放心,一切都在预想之内,只不过出现了一个新的状况,吾觉得应当告知于你。”

    房俊放下笔,奇道:“什么事?”

    程务挺看了一下四周,见到屋内再无他人,这才低声道:“吾刚刚收到消息,自长孙家出发一辆马车,车帘紧闭护卫森严,刚刚已经出了城,抵达终南山长乐殿下清修的道观……”

    长孙家的人去见长乐公主?

    房俊瞬间目光一紧,沉声问道:“你是说……长孙冲?”



    落日余晖斜照在长安城西的春明门上。

    由崇仁坊而出,转到南边的街道上,乘着马车径直向东,便可见余晖映照在高达巍峨的城门楼上,仿佛镀了一层金子,金光氤氲。

    此时已然接近傍晚,城门处行人车马川流不息,不过大多是入城之人,出城那一侧的城门洞车马寥寥,很是畅通。

    一辆雕花描金的华贵马车缓缓向着城门驶去,车厢内的长孙冲伸出手撩开车帘,看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还有那高耸雄壮的城墙,心头感慨万千……

    这座巍峨雄壮的都城,载满了长孙冲的骄傲。

    尤其当他流亡四海、浪迹天涯的时候,足迹踏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看着那被高句丽人吹嘘敬仰当作神祗一般的平壤城,愈发体会到大唐的繁华富庶、威服四海。

    与长安相比,平壤城简直就是一个用碎石块围起来的墟集……

    在他身后,太极宫的屋脊在夕阳下闪着金光,恢弘威武俨然天上宫阙,哪里是平壤城那些个石头堆砌起来的破房子可以相提并论?

    即便是一个逃犯,朝不保夕命运堪虞,但是哪怕坐在平壤城的皇宫里,他都会将腰杆挺得笔直,袍服整理得一丝不苟,永远微微抬起下颌,展示着自己的骄傲与自负。

    因为,他是一个唐人!

    六合八荒、天下无敌的唐人!

    横刀铁骑、纵横天下的无敌雄师,帆樯如云、连通四海的无敌船队,纵横千古、传承不绝的华夏文明,一同构筑起了唐人永不弯曲的脊梁!

    他长孙无忌,便是缔造了这个宏伟国度的长孙家的长子嫡孙!

    然而现在,他却不得不为了以往的过错承受远行的痛苦,这一座雄壮威武的城池有着他无尽的爱恨情仇,却不知何时才能再次踏上大唐的故土,返回这生长的地方……

    马车悠悠出了城门,眼前是笔直的道路,在灞桥之前分岔,一条越过灞桥径直向东,过骊山,越新丰,出潼关,即刻沿着黄河顺流而下,另一条则沿着灞水折而向南,绕过整座长安城,直抵终南山。

    终南山啊……

    想起这些时日在府中听来的传闻,心中有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在翻滚。

    “当当当”

    他敲响了车厢壁,外头的车夫探头进来,恭敬询问道:“大朗,有何吩咐?”

    长孙冲道:“让后边的高句丽人上前,吾有话说。”

    “喏!”

    车夫缩回头,在车辕上喊了一声,后方有几匹骏马加快速度赶了上来。

    仅余的几名高句丽武士皆是唐军兵卒装扮,长孙冲掀开车帘吩咐道:“尔等先行前往潼关,待吾办理一件私事之后,便赶去汇合。”

    几个高句丽武士尽皆蹙眉,心有不满,不过这里是大唐,是长孙冲的地头,他们也不敢多说,更不敢多问:“谨遵长孙公子吩咐。”

    长孙冲缓缓颔首,放下车帘。

    灞桥前,分道扬镳。

    马车轻快的行驶在灞水之畔的水泥路上,一路向南,然后再顺着终南山脚下的一条小路折而向西,抵达沣水河道,又沿着一条山路径直进山。

    此事夕阳已经西坠,山间林木茂盛,仅余的天光尽被遮挡,山林幽静,时不时有将要栖息的飞鸟被惊醒,扑棱棱的拍打着翅膀打破山中的宁静。

    前行许久,山路拐过一处山包,便见到一座精致的道观坐落于山林掩映之中,溪水自道观一侧潺潺流淌,溪畔空地上则开辟了一块菜畦,只是光线昏暗,看不清种的是什么菜蔬瓜果。

    颇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清幽雅致、不染尘俗。

    马车缓缓向前,抵达山门之前。

    长孙冲自车上跳下,驻足观望四周,不禁心潮起伏……

    当年皇帝赐予长乐公主这座道观,长乐公主身为喜爱,时不时便会来此小住几日,吃斋修道,修身养性。自己钟爱公主,亦曾数次陪同于此暂住,他犹记得长乐公主曾在那条小溪清冽的溪水当中濯洗纤美的秀足,更记得他们亲手开辟了溪畔的那块菜畦。

    往昔种种,譬如朝露,如梦似幻,转眼成空。

    短短几年之间,昔日恩爱之夫妻,如今已然天各一方,形同陌路……

    深吸口气,长孙冲迈步上前,叩响了山门。

    寂静的夜色渐渐笼罩了整座山谷,洒下一片幽暗,清脆的扣门声在山谷当中远远传开,悠悠荡荡。

    “吱呀——”

    山门从内打开,两名顶盔掼甲的禁卫刀锋一般锐利的目光刺在长孙冲身上,壮硕的身材将山门挡得严严实实。

    “汝是何人,因何扣门?”

    禁卫目光不善,语气毫不客气,说话间右手已经摁在腰间横刀的刀柄上,随时都能抽到而出,发起雷霆一击。

    此间僻静,等闲绝不会有游客旅人误闯至此,他们身负长乐公主之安危,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

    长孙冲这两年蓄了短髭,历经沧桑使得原本白皙的脸膛也变得粗糙,以往翩跹如玉的公子如今已成了生熟稳重的青年,容貌气质尽皆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加之谁也料不到他会现身于长安,所以除非非常熟悉之人,轻易不会看破他的身份。

    而且面前这些禁卫都是与长乐公主和离之后宫里指派的,长孙冲更是一个都不认识。

    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巧精致的折扇,递给一个禁卫,温煦笑道:“吾与长乐殿下乃是故人,此次返回长安,欲求一见。这件信物烦请二位交予殿下,见与不见,自有殿下决断。”

    两个禁卫见到长孙冲谈吐气质皆是不凡,互视一眼,其中一人接过折扇,道:“汝且在此等候,若敢擅闯,格杀勿论!”

    长孙冲微微一笑,拱手抱拳:“有劳了。”

    那禁卫道:“稍等。”

    留下一人虎视眈眈的盯着长孙冲,自己折身进入道观之内。

    长孙冲长身立在山门之外,夜风卷起衣袂,面容恬淡,气质绝佳。

    良久,山门内传来脚步声,长孙冲面容不变,只是背负在身后的双手却紧紧攥起,眼神之中既有希冀,又有紧张。

    那通报的禁卫快步返回,手里依旧拿着那把折扇。

    长孙冲目光微微一凝……

    那禁卫双手将折扇奉还,客气道:“吾家殿下有言,彼时爱恨,随风飘散,往后余生,各自安好,恕不相见了。”

    长孙冲呆立当场,眼中的光彩瞬间熄灭。

    彼时爱恨,随风飘散,往后余生,各自安好……

    是修道有所悟,勘破了人世恩怨生死悲欢,还是移情别爱心有所属,再也容不下他这个曾经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前夫?

    那禁卫又道:“吾家殿下有一言相赠,‘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望公子好自为之。’”

    长孙冲眨眨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是世家子弟,长孙家虽然以武起家,但亦是越来越注重子孙后代的文学素养,四书五经经史子集那都是要背诵如流的。

    这句话出自《道德经》,意思是说,声名与生命哪一个更亲切?生命与财货,哪一个更重要?获得名利与丧失生命,哪一个更有害?过分地追求声名权势、功名利禄,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过多地收藏财货,必定招致更多财货的丧亡。

    是故,懂得满足,就不会受到屈辱;懂得适可而止,就不会遇见危险;这样才可以保持住长久的平安。

    这是老子的人生观,人要贵生重己,对待名利要适可而止,知足知乐,这样才可以避免遇到危难。

    反之,为名利奋不顾身,争名逐利,则必然会落得身败名裂之可悲下场……

    这既是长乐公主的忠告,亦是警示,甚至于,更是长乐公主在向他表述两人之间之所以前缘尽断、不可再续的原因。

    既然你长孙冲能够为了功名权势不惜以身犯险、悖逆作乱,那么在你眼里,我又是什么呢?

    不再珍惜,那就一别两宽。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长孙冲便明白,自己生命当中曾以为只是一时失落但总归会失而复得的那个最重要的东西,已经再也找不回来了,所有的希冀、憧憬都在这一刻彻底破碎,似乎连灵魂都已经被掏空整个人顿时陷入一种悲怆之中,哪怕身后无数衙役兵卒趁着夜色掩杀过来,依旧浑然不觉。



    道观掩映于山林之中,四周山高林密,夜色浓郁。

    月亮将将自东方山梁之间升起,朦朦的月光好似一层薄薄的雾,笼罩在山林之间。

    无数黑影自山路上、密林中奔跑而出,影影幢幢,脚步踩踏在林间枯枝腐叶之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甲胄兵械奔跑之中相互碰撞,声音沉闷。

    几乎就在一瞬间,道观之前的空地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一柄一柄横刀在不绝于耳的“呛啷”声中抽出,雪亮的刀身反射着朦朦月光,杀气严霜!

    长孙冲站立于山门之前,对周围围拢而来的兵卒、衙役浑不在意,兀自沉浸在悲怆悔恨之中。

    倒是他的车夫猝然挡在长孙冲身前,怒视着成群结队的兵卒,目眦欲裂,大声怒喝道:“尔等意欲何为?可知吾家公子的身份?”

    回答他的,是一片张弩之声,一支支弩箭上弦,铮亮的箭簇遥遥对准山门前的长孙冲以及车夫。

    山门已然关闭,两个禁卫立在门前,抽出横刀,怒喝道:“来者何人?”

    马蹄声响起,程务挺骑在马上排众而出,一身戎装威风凛凛,抱拳道:“京兆府司兵功曹程务挺,奉吾家府尹之命,前来捉拿钦犯,烦请诸位兄弟护卫殿下周全,失礼了。”

    两名禁卫不敢放松,屹立于门前,虎视眈眈的瞪视着长孙冲二人。

    这两人乃是自家殿下故旧,但自家殿下却避而不见,接着又被京兆府的衙役兵卒追上来团团围堵……

    这到底是什么人?

    长孙冲扬天长叹一声,转过身,目光冰冷的瞅了一眼面前矗立的兵卒衙役,如林刀箭视而不见,更无心去理会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又是谁如此兴师动众非要将他留在长安……

    拍了拍那车夫的肩膀,温言道:“稍安勿躁,此事与你无关,事后自会有长孙家的人捞你出去,别冲动搭上性命。”

    那车夫看了长孙冲一眼,欲言又止,退往一边。

    长孙冲面对程务挺,朗声道:“京兆府果然神通广大,本公子刚刚踏足关中地界,便被汝等得知行踪,实在是钦佩。程务挺,你也是响当当一条汉子,所为不过是奉命缉拿于我,与旁人无关。若是吾束手就擒任你处置,可否放过吾身边这亲随?”

    程务挺端坐在马上,瞅了长孙冲身后那车夫一眼,大声道:“赵国公的长随马夫,卑职岂敢造次?长孙公子放心,卑职奉命而来,只为缉拿于你,只要你随卑职回去,旁人一律放行。”

    “很好!”

    长孙冲点点头,上前一步,淡然道:“来吧!”

    他此刻万念俱灰、心丧若死,觉得纵然回到高句丽成为“细作”立下功勋,有朝一日重返长安,却也不能寻回昔日最爱,功名之途更是早已断绝,此生此世,还有什么意义?

    还不如束手就擒,是杀是剐,早做了断,黄泉之下亦能心安理得……

    程务挺没料到长孙冲居然毫无抵抗,他带着这么多人前来,就是预备着长孙冲困兽犹斗、鱼死网破,当即大手一挥,喝道:“拿下!”

    “喏!”

    身边兵卒轰然应诺,齐齐上前,就待要将长孙冲当场缉拿。

    “慢着!”

    这时道观的山门打开,一个容颜秀丽的年轻女尼从内走出,娇声喝止,而后对程务挺道:“程兵曹,吾家殿下有请。”

    程务挺愣了一愣,赶紧下马,吩咐左右心腹道:“给本官盯紧了,谨防有人劫虏人犯,若是人犯有任何闪失,唯尔等是问!”

    “喏!兵曹放心!”

    程务挺这才点点头,整理一下衣冠甲胄,跟随那女尼进了山门。

    ……

    道观并不大,但是雕梁画栋景致优美,一间布置优雅的丹房之内,长乐公主一身道袍,素面朝天,正跪坐在蒲团之上,纤纤玉指捏着一个火折子,正凑在一盘线香之上,意欲将其点燃。

    程务挺大步入内,行到房中,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朗声道:“京兆府司兵功曹程务挺,觐见殿下!”

    橘红色的火苗闪闪乎乎的点燃线香,一缕檀香袅袅升起。

    放下火折子,长乐公主才对程务挺说道:“程兵曹免礼,不知程兵曹携带兵卒衙役将这道观团团围住,意欲何为?”

    程务挺心里打鼓,我要干什么,您难道不知?

    回道:“启禀殿下,卑职奉京兆尹之命,前来缉拿钦犯,因忌惮钦犯铤而走险冲入道观冒犯了殿下,故而人手待得多了一些。”

    长乐公主正襟跪坐,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秀美无论的容颜在烛火照耀之下愈发显得温柔妩媚,语气却有些清冽:“此间乃是本宫清修之所,何来钦犯?想来,定是程兵曹的消息出了差错。”

    程务挺心中暗忖:您这是要包庇长孙冲?

    虽然曾为夫妻,但是已和离了好几年,犯得着这般明目张胆的违反律例么?

    若是换了别的钦犯,这位大唐皇帝最宠爱的公主殿下出言袒护,程务挺定会给一个面子,鸣金收兵。

    长乐公主的身份,足以抵得消这等程度的渎职行为。

    但现在人犯是长孙冲……

    程务挺轻声道:“殿下明鉴,此刻钦犯长孙冲就站在山门之外,卑职与其素来相识,决计不会认错。”

    长乐公主长长的睫毛跳了一下,凤眸微眯,俏脸微红,很是恼火。

    一个小小的司兵功曹,居然对她的令谕置若罔闻?

    简直过分!

    ……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呢?

    长乐公主又是恼怒,又是慌张,她素来都不掺和朝中之事,此刻想要凭借自己的身份颐指气使一回,没想到这个程务挺居然不给面子,这令她有些慌乱,不知如何是好。

    程务挺心里也发毛,眼前这位美绝人寰的公主殿下的确没什么威仪可言,哪怕看得出有些恼羞成怒,但是言行举止之间唯有一股淡淡的出尘风姿,却也毫无威慑力……然而说到底,长乐公主的威势来自于李二陛下,只需在李二陛下将眼下之事说道一遍,就保证程务挺吃不了兜着走。

    但还是那句话,别人谁都可以放,唯独长孙冲不行……

    长乐公主心念电转,平素自诩聪慧伶俐,此时却想不出有什么拿捏程务挺的法子,渐渐恼羞成怒,终于忍耐不住,素手一拍身旁的茶几,大发雌威道:“本官不与你说,让房俊过来!”

    程务挺愕然,下意识道:“殿下明鉴,此案乃是京兆府管辖之内,房少保早已不是京兆尹,如今乃是兵部尚书,怕是管不得京兆府之事……”

    长乐公主瞪起美眸,发飙道:“休要拿着等浑话糊弄本宫,你当本宫不知道吗?此次定然是房俊授意你紧盯长孙冲的行踪,故而才能在此将其堵截!”

    程务挺解释道:“殿下误会了,是京兆府的巡捕发现了长孙冲的行踪,一路紧随,卑职才能在此将其擒获……”

    孰料,长乐公主自知这等狡辩之词非是她所擅长,既然拿捏不住油滑的程务挺,干脆就耍横道:“本宫不与你说话,你让房俊前来!”

    程务挺:“……”

    有些牙疼。

    这位长乐殿下平素温婉贤淑,兰心蕙质清丽无匹,不知多少长安子弟将其视为梦中佳人,当年李二陛下将其许配于长孙冲,导致长安城内哀嚎一片,心丧若死者不计其数。

    可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位端庄贤惠的佳人,耍起横来那也是丝毫不讲道理……

    若是讲道理,程务挺自然有无数种说辞堵住长乐公主的嘴,可现在长乐公主不讲道理了,他又能如何?

    “卑职遵命。”

    万般无奈,程务挺只得应下,灰溜溜的出了道观,看了看兀自站在山门前的长孙冲,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嘲讽道:“长孙大郎果然是吾辈楷模,这都已经成了钦犯了,却还能借着女人的庇护逃脱律法的制裁,佩服,佩服!”



    长孙冲面色铁青,紧紧握着拳头,愤怒的瞪视着程务挺。

    他固然身犯重罪,固然流亡天涯,固然有若丧家之犬,但他是长孙家的子孙,是一手缔造了这个国家的功勋之后,他有他的骄傲!

    何曾被程务挺这等人物嘲笑讥讽?

    程务挺站住脚步,轻蔑的笑容浮现,指了指那如墙林立的横刀长矛,悠然道:“怎么,长孙公子对卑职的话语甚是不忿?没关系,若是您认为卑职说得不对,那么就证明给卑职看——现在就冲过去,用你的勇敢和无畏,去证明你的倔强和骄傲,如果你做得到,卑职给您叩头赔罪,如果您做不到,那就给卑职收起那一副看似刚强不屈形势所迫,实则摇尾乞怜寡廉鲜耻的嘴脸,如何?”

    长孙冲面红如血,羞愤欲绝。

    冲上去?

    他可以肯定,这些兵卒衙役会立即以“拘捕”为名,用雪亮的横刀将自己斩成十七八块!

    含羞忍辱?

    这一番话简直将他所有的骄傲和矜持都给剥得干干净净,狼狈丢脸有若丧家之犬,今日之后,“面对抓捕不惜丢弃尊严哀求长乐公主就下自己性命”的话语定会传遍长安,不仅自己成为寡廉鲜耻全无气节的懦夫,整个长孙家也将背负无尽的耻辱。

    然而……

    大丈夫能屈能伸,审时度势,岂能在明知程务挺不敢不遵从长乐公主的命令,故而以言语相激希望自己走上绝路的情况下,依然愚蠢的钻进他的圈套,令这些人达成目的?

    长孙冲觉得他能忍。

    但是他能忍,却有人忍不了……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车夫猛地冲出来,怒吼一声:“长孙家世代勇武,纵横六镇,焉能受尔这等小人所辱?”

    他自怀中掏出一柄匕首,扑向程务挺。

    “嘣嘣嘣”

    一连串弓弦震响,数支弩箭离弦而出,顷刻间钉在车夫身上,强大的力量将车夫的身形冲得倒向一侧,发出一声惨嚎便倒地不起。

    短短的弩箭狠狠扎进他的身体里,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尾羽……

    长孙冲霍然变色,想要上前查看,脚步刚动,却发现所有的弩箭、横刀尽皆对准他,似乎只要他稍稍有所异动,便会将车夫一样被射成一个刺猬,倒毙当场。

    不得不收住脚步。

    程务挺冷笑一声:“长孙公子果然是俊杰,颇识时务,相比起来,这个车夫却是蠢得可以,明知必死而冲锋,以为用他的鲜血就可以洗刷长孙家的耻辱?愚蠢!再多的鲜血,也湮灭不了长孙公子求生之心……不知长孙公子以为然否?”

    长孙冲面色煞白,呆愣愣的看着地上犹自挣扎哀嚎的车夫。

    顷刻之间,哀嚎渐渐低微,挣扎渐渐停息,连同着车夫一起死去的,还有长孙冲所有的尊严和骄傲。

    此刻的他就如同一只街头流浪乞食的野狗,毫无尊严,绝无气节,任打任骂连生命都需要别人的施舍,还要被人狠狠的将头颅踩在泥泞里,肆无忌惮的羞辱……

    程务挺撇撇嘴,看着失魂落魄的长孙冲,有些失望。

    你倒是有点骨气,不要命的冲上来啊?那样一来咱就不必有太多顾忌,一顿乱箭乱刀将你解决就算完事。

    可长孙冲能忍,能装孙子,他便束手无策了。

    毕竟这可是长孙家的长子嫡孙,又曾是陛下钟爱的女婿,固然曾因悖逆之事触犯刑律,可贵族之间的体面却不容亵渎,皇帝可以将其各种方式处死,却绝对不能任由其卑微的死于兵卒衙役之手。

    程务挺不再理会长孙冲,迈步走远,叫过自己的心腹,低声吩咐道:“速速前往书院,通知房少保一声,就说长乐公主袒护于凶犯,此间之事吾不能决断,请他前来定夺。”

    “喏!”

    那心腹得令,转身上马,疾驰而去。

    程务挺见到心腹远去,提高声音下令道:“左右前后,尽皆派出探哨,严密封锁,若有人胆敢靠近,一律驱逐!拒不听令者,杀无赦!”

    “喏!”

    周围兵卒衙役行动起来,此时天色已然全黑,一支支火把燃起,将道观之外方圆数十丈的地方照得灯火通明,纤毫毕现。

    围成铁桶一般。

    ……

    道观之内。

    侍女将晚膳端来,却被长乐公主挥手斥退。

    此刻长孙冲就在门外,命在旦夕之间,她哪里还有心情用膳?

    固然对长孙冲诸般埋怨,时至今日也早已划分得清清楚楚,绝无半点瓜葛,可毕竟曾夫妻一场,若是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京兆府缉拿,关入大牢,直至最后明正典刑,不仅于心不忍,更心存愧疚。

    因为长孙冲正是前来此地见她,方才落入京兆府的罗网……

    想起刚刚程务挺干脆利落拒绝自己命令的强硬,长乐公主便忍不住抿了抿嘴唇,恨恨的哼了一声。

    什么人带什么兵,房俊的麾下,也尽是些棒槌……

    居然还拿什么京兆尹来搪塞自己,真以为自己不问政事,就看不出他们玩弄的那些把戏?

    自己只不过提出让房俊前来,便让程务挺露出了马脚,马周正直刚烈,若是令由他出,焉能允许房俊插手其中?别说是房俊了,就算是长孙无忌、房玄龄之辈,亦不能让马周无视律法、将朝廷侵犯卖做人情!

    只是稍后房俊前来,自己要如何跟他求情,绕过长孙冲一命?

    若是房俊干脆利落的拒绝自己,固然不忍见到长孙冲身陷囹圄,总归倒也清爽一些,可万一房俊那厮趁机提出种种条件……

    想到房俊于长孙冲之间的恩恩怨怨,以及自己无故被夹杂在其中的无奈,长乐公主伸手扶额,一筹莫展。

    丹房外脚步响动。

    一个女尼走入丹房,轻声道:“殿下,房少保求见。”

    长乐公主心中顿时一紧,道:“让他进来吧。”

    “喏。”

    待到女尼退出,长乐公主赶紧正襟危坐,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以此平复一下紧张的心情。

    不知为何,这等情形之下与房俊相见,令她没来由的有些心慌,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心念未落,房俊已经大步走进来,走到房中站定,一揖及地,恭声道:“微臣见过殿下!未知殿下夤夜相召,有何吩咐?”

    长乐公主做在那里,眼皮微不可察的跳了一下,先是挥挥手将房间内的侍女都斥退,待到只剩下他们两人,这才清声道:“打扰房少保歇息,实在是情非得已,还望见谅。”

    房俊早已直起身,闻言粲然一笑,道:“你我之间,亦曾同生共死,情分非比寻常。若有必要,微臣依旧会挡在殿下身前,百死而无悔,又何须说出这等客套之言呢?殿下有命,只管吩咐,微臣莫不遵从。”

    长乐公主觉得自己手心有些冒汗,什么同生共死,什么情分非比寻常,什么挡在殿下身前白死而无憾……这些浑话听上去似乎合情合理,但是细细琢磨,却难掩其中更深层次的意味。

    这令她有些羞恼,不过看房俊的态度似乎对于自己的请求不会拒绝,这又让她悄悄松了口气。

    罢了,谁叫自己有求于人呢?

    言语之上被他占一些便宜,且由着他去吧……

    想到此处,长乐公主抬起眼眸,与房俊对视,轻声道:“房少保乃当世豪杰,本宫焉敢颐指气使?只是房少保亦知本宫与长孙冲之恩怨,不忍其命丧黄泉,想要求房少保网开一面,放他一马如何?”

    房俊站在房中,面容严肃,陷入沉默。

    长乐公主一颗心顿时提起,纤手下意识的攥紧,唯恐接下来就听到房俊断然相拒,甚至将长孙冲就地格杀。

    没有什么是这厮不敢干的……

    良久,房俊方才开口,没有答允,亦没有拒绝,而是淡然问道:“若是陛下在此,不知殿下是否仍可为长孙冲求情,请求赦免他的性命?”

    长乐公主俏脸变色,娇躯微微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