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天唐锦绣 > 全文阅读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大唐自成立以来,尤其是李二陛下登基之后,对于内朝外朝的分割极其清晰,等闲绝对不会混为一谈,这些个宰辅也都认可这种分割,即便朝廷再难,也绝对不想去打皇帝内帑的主意——现在民部没钱就去皇帝的内帑要,若是明日皇帝的内帑没钱了,是不是也可以跟民部要?

    这种先例绝对不能开,民部的困难只是暂时的,只要东征结束,无论胜败,局面都会大为好转,毕竟如今整个大唐施行商税,每年赋税的数额几乎是之前的数倍,足以应付国内的基础设计建设以及国家机构的运转。

    再者说,李二陛下的内帑固然丰厚,却也没乱花……

    一旁的于志宁便说道:“陛下这两年虽然修建了几处殿宇,有些奢靡,但是内帑之中绝大多数的钱财都用在‘文化振兴会’上,遍及全国各州府县的学堂,数以万计的师资人员,每一天都需要耗费海量的钱财。如此皇帝,比之上古圣贤亦是不遑多让,赵国公岂能引诱世人生出觊觎之心呢?万一被人误认为是在故意诋毁君王,那可就不好了。”

    长孙无忌顿时大怒,面容阴沉,沉声道:“燕国公,还请主意措辞,否则旁人误会与否吾尚不知,倒是要误会您是否对吾出言诋毁!”

    孰料于志宁根本不吃他这一套,毫不客气道:“有什么误会的?老夫就是说你狼子野心、心性凉薄。”

    他与长孙无忌的矛盾由来已久。

    说起来,洛阳于氏素来与关陇贵族同气连枝,是极为坚定的盟友。可是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贵族当初意欲废黜太子,立即就跟洛阳于氏沾上了对立面,当时于志宁便是太子左庶子,辅佐太子,一旦太子被废,整个洛阳于氏都要一蹶不振。

    况且于志宁也素来瞧不起玩弄权术的长孙无忌,他是个知识分子,清高自矜,从来都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似长孙无忌这般阴险狡诈,如何能够入得了他的眼?

    更别说这一次长孙无忌悍然闯入房府之事,更是令于志宁所不齿。

    堂堂当朝太傅、一等国公,居然做出此等市井地痞之举,成何体统?刚才这番话,话里话外居然引诱别人对皇帝内帑之富足心生不满,这是人臣能够做出的事情么?

    长孙无忌再是隐忍,面对于志宁毫不客气的指责也坐不住了,忿然道:“话不可乱说,燕国公若是执意如此,休怪老夫在陛下弹劾于你!”

    话音未落,便听得门口一人说道:“那可正好了,下官与赵国公正好结个伴。”

    众人愕然望去,便见到房俊大步入内,站在堂中见礼:“下官房俊,见过诸位宰辅。”

    岑文本摆摆手,道:“毋须多礼,二郎前来此处,不是有何贵干?”

    之前房俊曾一度进入政事堂,虽然非是宰辅,但也算是位高权重,晋升宰辅似乎也只差一步,结果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大堆,连爵位都给降了一等,兵部左侍郎的职务更是被撤了,从此便从政事堂退出。

    如今早已由兵部左侍郎晋升为兵部尚书,但是参预朝政的权力却迟迟未能如愿得偿……

    房俊笑道:“自然是有事的,否则岂敢打扰几位宰辅?”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那份奏疏,上前几步,双手呈递于尚书左仆射李绩的案头。

    李绩随手拿起,问道:“这是何物?”

    房俊道:“弹劾奏疏。”

    众人一听,稀奇啊!

    从来都是御史台的那些个御史言官群起弹劾房俊,每一次都搞得声势浩大波澜壮阔,令人叹为观止,今天却是掉了个个儿,居然是房俊弹劾别人?

    李绩笑着打趣道:“这朝廷上下,哪里还有人能比你房二郎更恶劣?老夫倒是要长长见识了。”

    呈递给皇帝的证书,以往是要经由秘书监审核的,总不会什么东西都能入得了皇帝的眼,皇帝那么忙,哪儿来的闲工夫逐一审阅?

    但是自从政事堂崛起之后,这项权力便移交至此,如今的秘书监也只剩下校订书籍、替皇帝管理皇家图书馆的职责了。

    说着话儿,李绩已经将奏疏展开来,细细品读。

    结果刚刚看了几句……嘶!

    这言辞也太激烈了吧?这可不仅仅是弹劾长孙无忌,而且之处长孙无忌自编自演了长孙冲“被暗杀”一案,以此来嫁祸他房俊,所以恳请皇帝命三法司全力介入此案,对长孙家上上下下予以甄别、盘查、甚至搜索赵国公府,寻找罪证。

    李绩立马从中看出了严重性,皇帝若是将这份奏疏驳回,那么就等于坐实了房俊是暗杀案的幕后主使,而若是赞同这份奏疏,那就势必要对长孙家展开一场史无前例的调查……

    无论调查的结果如何,对于长孙家声望的打击都是致命的。

    旁人不会去深究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交锋,只是知道如今的长孙家已然不受陛下之信任,

    李绩瞅了房俊一眼,这是打算要破釜沉舟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沉吟一下,继续将以下的内容看完,闷声不语,将奏疏提给身边的于志宁,道:“燕国公看一看。”

    于志宁结果,一目十行看了一遍,胡子都跟着翘了翘,然后又将奏疏递给了岑文本。

    岑文本阴沉着脸,一字一字看完,反手将这道奏疏压在桌案上。

    长孙无忌:“……”

    娘咧!

    你们一个两个传阅着看完了,就不让老夫看?

    怎么着,想要孤立老夫不成?

    简直岂有此理!

    长孙无忌一张脸阴沉得好似能滴出水来,但是岑文本将那奏疏压在手下,他也不能上前抢夺过来。看不到奏疏的内容,更不敢乱说话,否则极易被房俊与于志宁抓住把柄,疯狂打脸。

    这两人可不管什么长孙家还是赵国公,该怼的时候决不手软,长孙无忌也头疼得紧。

    他深吸口气,努力镇定下来。

    但是……那道该死的奏疏,究竟写了些什么?

    岑文本手压着那道奏疏,看着房俊,沉声问道:“二郎,你可曾想好了,要将这道奏疏呈递给陛下?”

    从称呼当中,就可以见到岑文本的态度。

    这道奏疏非是儿戏,一旦呈递至皇帝案头,那么皇帝就只能做出取舍,这不仅仅是给皇帝出难题这么简单,因为皇帝的选择会使得房俊亦或是长孙无忌面对潮起的舆论,极有可能就此一蹶不振。

    他纯粹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提醒房俊此事的严重后果,若是反悔,此刻他完全可以将这道奏疏返还给房俊,就当这件事从未发生。

    至于长孙无忌……岑文本相信,长孙无忌也绝对不愿意就此事赌上整个家族的名望,愿意就此为止。

    更何况你又没见过这道奏疏的内容,你有什么可不满的?

    只要不是你亲眼所见,耳中听闻来的关于奏疏的内容,那可当不得真……

    他这么一说,长孙无忌愈发狐疑了。

    这到底写了什么,使得岑文本如此谨慎?不过也毋须知晓奏疏内容,岑文本这个老贼素来与自己不对付,看着嘻嘻哈哈实则最是阴险,只要是他赞同的,那自己必须反对就对了。

    长孙无忌沉声道:“此地乃是政事堂,帝国中枢!吾等所言所行,皆是一丝不苟,一字片语,尽皆干系重大。呈递给陛下的奏疏固然需要吾等审核,但是房俊乃是兵部尚书,本有直达天听之权,他的奏疏先行送至政事堂,乃是对政事堂之尊重,但吾等焉能阻塞言路。蒙蔽圣听?无论房俊所言何事,还是应当直接呈递给陛下为好。”

    呵呵……

    堂中几位宰辅摇头无语,本来人家岑文本是好心,不欲将事情弄大,结果你这个当事人却唯恐天下不乱……房俊既然敢写出这样的奏疏,那必然是有相当之把握,这么搞下去,怕是你最后像下台都没有台阶。



    长孙无忌说话之时,一直留意着几位宰辅的神情,顿时心中就“咯噔”一下,顿时便知晓自己鲁莽了……

    可话又说回来,房俊这奏疏之中到底写了啥?

    房俊眉梢一挑,颔首道:“赵国公果然深明大义、公正廉明,实乃吾辈官员之典范、天下士子之楷模,仁义守信、刚正不阿,立身持正、德高望重,有若皎皎之明月、朗朗之清风,古之圣贤,莫过于此……”

    “行啦行啦,”李绩一脸黑线,你这还演上了是吧?挥挥手道:“奏疏吾等已然受到,亦不必审核了,稍后自会呈递给陛下,房少保贵人事忙,不如回去处置公务吧,恕不远送。”

    一旁的长孙无忌一言不发,虽然太阳穴气得腾腾直跳,但是敏锐的感觉到房俊这道奏疏必然是针对他,不敢再妄言,以免使得自己陷入被动。

    房俊瞥了长孙无忌一眼,冲着几位宰辅躬身施礼:“既然如此,那下官就现行告辞!”

    李绩等人颔首致意,房俊这才退出政事堂。

    待到他身影消失在门口,长孙无忌捋着胡须,看着岑文本:“不知房俊这道奏疏当中,所言何事?”

    岑文本将奏疏拿起,命侍立一侧的书吏递给长孙无忌,道:“赵国公自己看看便知晓。”

    先前他将奏疏压住,是想要劝阻房俊莫要如此激烈,更不要给李二陛下出难题,不过既然房俊执意如此,那他自然再无必要如此,反正这奏疏迟早也得给长孙无忌看。

    长孙无忌从书里手上接过奏疏,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顿时勃然大怒,忿然拍着桌案,怒叱道:“简直岂有此理!一派胡言,老夫行得正坐得直,焉能用自己的儿子施出这等苦肉计,房俊此子简直卑劣无耻,不当人子!”

    心中却是有些没底。

    事情的真相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份奏疏呈递至皇帝案头,皇帝就不得不做出批示,无论结果如何,对于朝局来说都是一次极大的动荡。

    若是自己所谋划的这事情留下了什么破绽……长孙无忌简直不敢去想那等后果。

    也正是正一点最令他心惊胆跳,因为房俊若是没有真凭实据,焉敢如此言之灼灼?

    于志宁听闻长孙无忌之言,提醒他道:“赵国公怕是忘了,房俊可不是什么世家子弟、军中将校,而是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堂堂正正的帝国重臣,是非曲直自有陛下与律法公断,但是赵国公言语之间,还是应当予以尊重。”

    长孙无忌面色铁青。

    这个老不死的,就因为当初意欲废黜太子之事,伤了你家的利益,这就打算跟老夫作对一辈子了对吧?

    他站起身,手里捏着那道奏疏,沉声道:“太子少保、兵部尚书的奏疏,吾等无权审核,更无权扣押,正好老夫要入宫觐见陛下,顺道便将这道奏疏呈递御前吧。”

    李绩等人无可无不可。

    自然知道长孙无忌这是另有谋算,但是这道奏疏已经过了几位宰辅的眼,纵然长孙无忌私自将其销毁亦是于事无补,所幸随着他去。

    长孙无忌拱拱手,走出门口,扬长而去。

    *****

    太极宫。

    李二陛下正在杨妃寝宫之内饮茶,夫妻两个说着闲话,多是杨妃询问吴王在新罗那边的情况,便有内侍前来禀告,说是长孙无忌觐见。

    李二陛下瞅了瞅谈及吴王情况从而兴致勃勃的杨妃,便道:“那就让赵国公前来此处吧。”

    内侍告辞出去,杨妃连忙令人备好茶具,又重新沏了一壶茶茶水。

    长孙无忌大步入内,施礼觐见,李二陛下令其坐在自己下首,杨妃便亲自给长孙无忌斟茶。

    长孙无忌忙起身谢过,复又重新坐下。

    李二陛下问道:“辅机这个时辰入宫,可是有何要事?”

    长孙无忌将那份奏疏拿出来,双手呈给李二陛下,道:“老臣先前正在政事堂处置公务,房俊前去呈递了这份奏疏,乃是弹劾老臣,老臣观阅之后,唯恐有书吏错乱之间将这份奏疏遗失,从而使得老臣百口莫辩,故而特意入宫,呈递于陛下阅览。”

    李二陛下一脸惊奇,房俊弹劾你的奏疏,你却害怕遗失,从而被人攻讦?

    显然所言之事非同小可啊……

    伸手将奏疏结果,展开,细细阅览起来。

    杨妃陪在一侧,心中好奇,房俊到底弹劾长孙无忌什么事?难道是因为前几天长孙无忌闯入房家诘问房玄龄,使得房家上下难堪之事?不至于啊,毕竟那件事虽然的确使得房玄龄受了不少气,但是最后长孙无忌被房玄龄打伤,房俊更是前去长孙家将一众子弟狠狠的揍了一顿,这宫里也知道这一次其实是长孙无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狠狠的丢了一回脸。

    朝堂之上自有章程,但是章程之下,亦有规矩。

    这件事起因在长孙无忌,但是最后长孙无忌闹得灰头土脸,那么房俊就不应当在予以追究,都是帝国最高阶层的那一拨人,相互之间争权夺利乃是寻常,但若是不依不饶鱼死网破,那就犯了忌讳。

    就如同所有人都怀疑是房俊暗杀了长孙冲那般,用不着证据,只要大家都觉得是你干的,就必然要群起而攻之。

    因为这已经超出了正常的斗争范围,若是都这么搞,谁还睡得着觉?

    大家都害怕……

    杨妃关心房俊,想要从李二陛下面上看出点什么,然而李二陛下仔仔细细的阅览手中的奏疏,方正的脸膛上神色凝肃,并无多少变化。

    杨妃难免心中惴惴,因为她知道,李二陛下越是怒气勃发、越是忍无可忍之时,反而越是镇定。

    显然,眼前的李二陛下便犹如暴风雨之前片刻的宁静,接下来,大抵便是惊涛骇浪怒火滔天……

    好半晌,李二陛下才一字一句的将奏疏看完。

    刚刚随手将奏疏放在身侧的茶几上,长孙无忌便即起身,拜伏于地,哽咽道:“陛下明鉴,老臣心忧爱子,故而一时冲动,贸然闯入梁国公府,致使与梁国公发生冲突,此事错在老臣。纵然被梁国公殴打,伤及颜面,却也不曾心怀嫉恨,反而一直愧疚歉然,只是碍于颜面,纠结日久,未曾前往谢罪。如今,还请陛下降罪,如论何等责罚,老臣都甘愿领受。”

    李二陛下瞅着长孙无忌,面沉似水,一言不发,任由长孙无忌拜伏在那里。

    杨妃低眉垂眼,端坐不动,心中却甚是鄙夷:你自己闯入房家被人打了脸,说是心中不恨,谁信?若是真如你所言知道错误,却又不去跟房玄龄致歉赔罪,反而跑到陛下这边请求责罚……

    真真是个老狐狸,虚伪狡诈,莫过如此。

    李二陛下心中电转:你现在说什么不该闯入房家,可问题是人家房俊非是追究你擅闯之罪,而是弹劾你诬赖构陷……你这般避实就虚,有什么用呢?

    不过转瞬之间,他便明白了长孙无忌的用意……

    心中暗叹一声,朝中大臣无数,真正能够揣摩他的心意的,也就唯有长孙无忌了,余者皆要略逊一筹。

    沉吟半晌,李二陛下这才说道:“此事朕已然知晓,只不过涉及到方方面面,还需慎重考量、权衡利弊,稍后再予以定夺。”

    长孙无忌心底一松,忙道:“老臣遵旨。”

    李二陛下问道:“还有其他事?”

    长孙无忌道:“并无他事,既然如此,那老臣暂且告退。”

    李二陛下颔首,拿起身边的茶杯呷了一口。

    长孙无忌便即起身,退了三步,转身走出门去。

    只是当他刚刚迈过门槛,隐约间便听得身后殿内传来一声瓷器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

    长孙无忌脚步一顿,叹了口气,继续往外走。

    心里有些后悔了……



    长孙无忌很是忧虑,也有些后悔。

    今日虽然摸准了皇帝的脾性,暂时稳住了这件事,使得陛下偃旗息鼓,但是他心中清楚,等到下一次再有事情的时候便会一同爆发出来,形势会更危险,波浪会更猛烈。

    头一次,他有些后悔谋划了暗杀这件事。

    他原本的主意是以此将房俊阻挡在军机处的大门之外,待到尘埃落定,再主动向皇帝、向房玄龄谢罪,纵然陛下责罚自己、房玄龄恨自己入骨,可大局已定。

    他却着实没想到房家上上下下的反应会是如此激烈,令他被顶在墙上,下不来了……

    眼下之处境,绝非他愿意面对,因为他实在不知要如何处理。

    房俊敢于这般言辞激烈的弹劾的他,就说明已经知晓了一些内情,最起码知道目前长孙冲安然无恙。

    这是最关键的,因为长孙冲最终必然要露面……

    按照他原先的构想,先将“暗杀”的事情弄大,阻断房俊进入军机处的道路,然后在某一个合适的时机让长孙冲露面,自己则前往房家负荆请罪,以“不明真相,爱子心切”为由,了结此事。

    到那个时候,纵然房家有诸多不满,又能如何?

    可却没想到在自己尚未让长孙冲露面之时,房俊便将这件事情悍然剖开。

    自己先让长孙冲露面,然后“发现”长孙冲未死,暗杀亦非房俊所为,赔礼道歉自请责罚,与此刻被房俊将一切揭开逼得自己不得不让长孙冲露面,完全不是一个意义。

    不需问,必然是青州水师那边出了问题,整件事情青州水师虽然并无知情者,但是从头至尾的行动都是他们参与,难保有聪明人窥破其中内情,猜测出事情的真相。

    长孙无忌望了一眼太极宫的红墙黛瓦,心情沉重。

    还好李二陛下不愿将长孙家推到水深火热之境地,看来定会施压房俊,将这件事压制下来,否则他当真不知要如何收场才好……

    *****

    傍晚时分,房俊回到家中,便径自前往房玄龄的书房,父子两个商谈这件事。

    听闻了房俊的举措,房玄龄并未叱责他冲动鲁莽,深思一番之后,摇头说道:“只怕你难以如愿,你这般激烈的弹劾长孙无忌,陛下将要面对的将是极难的局面,要么你诋毁长孙无忌,要么长孙无忌构陷污蔑于你,无论是哪一个,对于长孙家,对于吾家,都会在名望之上导致极大的损失。你要知道,长孙家再是落魄,那也是文德皇后的娘家,你还小,不懂得陛下对于文德皇后的情义,但你得记住,所有关于文德皇后的一切,都必须是正确的,而陛下再是猜忌长孙无忌,他也是陛下登基的首功之臣……搞不好,咱们家是要吃一点亏的。”

    说到此处,房玄龄抬头盯着这个儿子,沉声道:“所以,你是故意这么做的?”

    房俊笑了笑,轻松的靠在椅背上,悠然道:“月盈则亏,盛极必衰,这是千古以降永恒不变的真理。如今房家势头太盛,有父亲之余泽,亦有孩儿之威望,如今更与范阳卢氏这等世家亲上加亲,即便是那些个千年望族、权贵门阀,亦被吾家所威压,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孩儿觉得应当收敛一些了。”

    古往今来,所有的门阀世家固然能够盛极一时,但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沉重的挫折与打击。

    皇权,永远不会允许有任何一个势力危及到统治的根基。

    当皇权无法制衡国内的各股势力的时候,就意味着统治的根基已然涣散,面临倾颓之厄,这是皇权无法容忍的。

    李二陛下之前为何要打压长孙家?

    一则是因为长孙家挡住了李二陛下削弱世家门阀的道路,再则,便是因为长孙家风头太盛!

    文德皇后的娘家,助皇帝登基的首功之臣,关陇贵族之首脑……任何一个身份都足以使得一个家族跻身一流门阀之列,然而当这三个身份合二为一,长孙家势必会成为皇权的眼中钉。

    若是任其做大,难免尾大不掉,等到他们拥有了左右朝政的力量,至高无上的皇权也只能成为其任意粉饰玩弄的玩物……

    长孙家殷鉴不远,房家自然不能重蹈覆辙。

    房玄龄便甚是欣慰:“为父还以为这一次被长孙无忌算计,阻断了进入军机处之路,会心生怨愤行事偏激,汝能够于愤怒之中犹存理智,这一点做得非常好。人生无常,世事无常,天道无常,一辈子当中求而不得之事实在是太多,只要尽心竭力,便可无憾。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便是这个道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官场之上既要锐意进取、百折不挠,更要心态平稳、懂得进退。

    这看似有些矛盾,却实是金科玉律,该争的时候不争,会任由机会溜掉,日后再谋上进,难上加难,该退的时候不退,一个劲儿的硬莽,更是愚蠢至极。

    在这一点上,自家儿子很有天赋。

    房玄龄老怀大慰,他知道纵然再无自己之提点,自家儿子亦可在官场之上如鱼得水。

    “所以,你打算最后如何收场?”房玄龄呷了一口茶水,问道。

    房俊道:“自剪羽翼这种事总是很难受的,总该要让长孙阴人付出点代价才好,否则我难受他开心,我岂不是更难受?”

    房玄龄训斥道:“好好说话!长孙无忌固然与吾家非是一路,亦算不得君子,但却绝非奸佞之辈,其于大唐之功绩更是有目共睹,为父心中亦是钦佩,岂能这般背后喊人绰号?没教养的东西!”

    君子不出恶语,对于对手亦要给予尊重。

    房俊无语,忍不住说道:“所以,往人家脑袋上掷杯子打破头破血流可以,背后叫人家绰号就不行?”

    房玄龄顿时吹胡子瞪眼,怒道:“老夫一生和善,温良恭俭让样样遵从,一辈子就只是做了这么一件仿若市井地痞之举措,亦要被你这逆子取笑吗?再者说,若非你小子整日里惹是生非,那长孙无忌岂敢闯上吾家门?混账东西,不当人子!”

    房俊吓得抱头鼠窜,连声道:“孩儿知错,父亲息怒……”

    一溜烟儿就跑了。

    显然这是刺痛了老爹心里的痛处,老爹一辈子遵从君子之道,不出恶言,这一次与长孙无忌大打出手,被视为平生之耻,他还好死不死的拿来说笑,岂不是找骂?

    ……

    回到后宅,刚刚迈进门槛,早已等候在门口的两个儿子便噔噔噔的跑过来,抱住房俊的大腿要抱抱举高高。

    房俊一手一个抱起,左边亲一口右边亲一口,娃娃的脸蛋顺滑得很,令房俊有一股清甜在心底里流淌,而两个儿子被他的短髭扎得痒痒,便咯咯的笑起来。

    此时还未到用膳的时候,但妻妾们显然都沐浴过了,各自穿着轻薄的衫裙坐在堂中,武媚娘与萧淑儿正在窗前对弈,高阳公主则坐在椅子上与大嫂杜氏说话,对弈这等考校智商的玩意儿,这两位在那两位的面前,是绝对沾不得边儿的,甚至就连旁观都很是伤神。

    一个智商超群,一个名门才女,走一步看三步,实在是太难了……

    房俊将两个儿子放下,向大嫂杜氏施礼,虽然是在家中,但长幼有序,礼数万万缺不得。

    杜氏不敢安然受之,起身略微避开,敛裾还礼。

    房俊这才在一侧的椅子上坐了,两个儿子则顽皮的爬上他的膝盖,笑嘻嘻的去摸老爹的短髭,娇嫩的手心儿被胡子扎得痒痒,便一直咯咯的笑。

    杜氏看着父子和谐的画面,有些艳羡。

    她肚子不争气,连续两个孩子都是闺女,自然心中遗憾,若是不能给房遗直诞下子嗣,那就只能允许其多纳几个妾室,延续香火了……

    房俊问道:“大哥可在府中?”

    杜氏答道:“你大哥受李县令的邀约去品诗吃酒,怕是要等宵禁时分才能回来。”

    “哦,李县令是哪个?”

    杜氏道:“自然是万年县令,李义府。”

    房俊:“……”

    大哥怎地跟那个奸诈的家伙混到一起去了?



    “笑里藏刀”这个成语,是形容阴险小人在人前和颜悦色,但实际上却是阴险毒辣。

    后晋史学家赵莹编撰的《旧唐书》当中,给李义府立传,其中说:“义府貌状温恭,与人语必嬉怡微笑,而褊忌阴贼。既处权要,欲人附己,微忤意者,辄加倾陷。故时人言义府笑中有刀,又以其柔而害物,亦谓之‘李猫’。”

    “笑里藏刀”,说的就是李义府……

    史书之上,李义府是与许敬宗同流合污、沆瀣一气的奸佞,是“废王立武”的主力,是颠覆大唐的罪臣,是遗臭万年的败类。

    然而实际上,这两人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许敬宗败在人品之上,此人贪财揽权,毫无底线,为了上位做什么都行;而李义府这是纯粹的奸佞,不仅品德败坏,而且心狠手辣残忍暴戾。

    此人曾规劝时为太子的李治:“勿轻小善,积小而名自闻;勿轻微行,累微而身自正”,又说“佞谀有类,邪巧多方,其萌不绝,其害必彰”,说得头头是道舌绽莲花,结果欺男霸女贬斥同僚,无所不为。

    许敬宗若是没有响应的身份地位,也就是一个小人,不足以对朝政造成破坏;而号为“人猫”的李义府却是投机钻营,无所不用其极,这人一身本事,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能逢迎上意阿谀谄媚,最终身居高位,坏事做尽。

    当然,这两人之所以能够遗臭万年,更多的还是给李治背了黑锅。

    史书上说是这两人号召引发了“废王立武”,导致大唐国祚最终沦落于一妇人之手,实际上大谬特缪,试问,李治尚为太子之时,许敬宗官拜东宫右庶子,李义府则为太子舍人,这两个位置都是太子绝对心腹,是李治的嫡系班底,岂能被武则天所蛊惑,与其沆瀣一气“废王立武”?

    没有李治的默许甚至支持,这两个油滑奸狡世所罕见的“能人”,绝无可能投靠武则天,反而将李治耍得团团转……

    真正的原因,更应当是王皇后身后的世家门阀对于李治的皇权产生了威胁,李治延用其父之策略,利用门阀势力上位之后,便将其一脚提在一边,从而巩固自己的皇权。

    历史就是如此,真相早已湮灭在时光尘埃之中,我们所见的不过是管中一斑。

    就如同南宋宰相韩胄一样,这样一个励精图治、整军备战、对抗蒙元的名臣,死于投降派的暗杀之后,依旧硬生生被《宋史》说成擅权霸道、无谋浪战的一代奸臣,甚至于秦桧并列……

    何也?

    因为《宋史》是元朝修的,你能指望蒙元对一个率军抵抗其南下的大臣保持公允、歌功颂德么?而韩胄自从上位的那一天起,便极力反对程朱理学,将程朱门徒打压得狼狈不堪,及至元、明、清三朝程朱理学兴起,他们岂能不极力诋毁韩胄呢?

    尤为重要的是,元朝修《宋史》,立了一篇《道学传》专门推崇程朱理学,程朱门徒又依南宋《国史》立《奸臣传》,不列入史弥远,反而将韩胄与秦桧并列,辱骂他是“奸恶”……投降蒙元的是这些人,后来开门恭迎女真的还是这些人,程朱理学的优劣尚有商榷,但是这些门徒却是毫无气节、无耻之尤。

    是非黑白,如此而已。

    所以,那些个所谓的史书,看一看也就罢了,万万不可当真……

    *****

    房俊觉得必须找个时间跟大哥谈一谈,房家有父亲的余泽在,有他在,大哥自然可以不谙俗务、放飞自我,饮酒吟诗也好,钻研经义也罢,无所事事亦未尝不可,但绝对不能亲近那等奸佞寡义之辈,那是有可能给房家遭来灾祸的危险。

    只不过他心里对于大哥能否听他的劝阻也没底,房遗直那个家伙比较纯粹,心性耿直,说白了就是智商还可以、情商不大够,认准了事情极其执拗,八匹马也拉不回……

    看来,得寻个由头敲打李义府一番,不要将主意打在房遗直身上,否则这位一根筋的主儿,指不定在人家撺掇之下就能干出什么蠢事来。

    必须防微杜渐,将一切危险扼杀在萌芽状态。

    房俊也有些愁,本以为大哥是个省心的,整日里钻进故纸堆做学问,不惹事也不招祸,却不成想麻烦主动去找他。

    高阳公主瞅了一眼正在下棋的两人,对房俊说道:“婚期将至,府里的事情都已经准备的差不多,这一下子又冒出来三郎的婚事,过些时日定亲还好说,犯不着兴师动众的,但是紧接着便是大婚,好多事情都得提前准备,万万不能委屈了三郎。”

    房遗直成亲的时候,房玄龄正在位,权倾朝野,婚事办得轰轰烈烈。

    房俊成亲更是如此,高阳公主乃是当朝公主,房玄龄是宰辅之首,那一场婚礼排场盛大规模浩荡,直至今日依旧被人津津乐道。

    然而现在房玄龄已然致仕告老,官场之上人走茶凉,还有谁能记得当年房玄龄的提携擢升之恩?房俊固然身为兵部尚书,但是到底资历尚浅,朝中有多少人卖他这个面子是未可知,万一婚宴太过寒酸,宾朋太少,丢了房家的颜面不说,恐怕房遗则亦会心中委屈。

    房俊便甚是欣慰。

    身为公主,金枝玉叶尊贵非凡,尚能够顾念着小叔子的心情,事事考虑周详,实属不易。

    果然女人就如同烈马,若是将至驯服,自然策骑万里千依百顺,反之,则会信马游缰狂放不羁,甚至还会尥蹶子……

    房俊道:“如今吾房家兴旺鼎盛,有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非是好事。三郎的婚事并不宜大操大办,低调一些亦是情理之中。”

    高阳公主抿了抿嘴唇,淡然道:“但是郎君您纳个妾都要搞得满城皆知,三郎明媒正娶却要低调……这事儿不再理,怕是三郎想不通。”

    房俊啧啧嘴,这酸味儿,怕是整个崇仁坊都得闻得到。

    说来也奇怪,当初萧淑儿进门的时候,这位丝毫没表现出来一丝一毫的不满,甚至张罗着府中上下事务,还给萧淑儿备下了一份大礼,把萧淑儿给感动的不要不要的,怎地如今轮到那位新罗公主金胜曼,便这般心不甘情不愿?

    不禁下意识的瞅了瞅正在下棋的武媚娘。

    高阳公主有所不满,其实问题不大,这位有口无心、性子爽利,纵然看不过眼也不会有什么歪心思,但若是武媚娘看金胜曼不顺眼,亦欲除之而后快……房俊不禁打了个哆嗦。

    这位的手段,着实有些恐怖……

    仿似有心里感应一般,房俊目光看过去,武媚娘便恰好抬头,四目相对,情意绵绵,武媚娘抿嘴一笑,俏皮的眨了眨眼。

    房俊更觉得得慌……

    房俊斟酌着措辞,缓缓说道:“这个……情况不一样啊。那新罗女王将国土献于大唐,内附为臣,甚至自己迁徙至长安居住,这对于大唐的赫赫声威是一件极大的推广,所以陛下才会将新罗公主赐给为夫,这是一件政治任务,无论为夫我、亦或是那位新罗公主,心中纵然有所不甘,也只能听之任之,否则一旦予以拒绝,便会使得大唐对新罗信任降低,而新罗的忠诚之心亦会生出警惕。三弟是个明白人,稍后为夫自会去寻三弟,详细说说,想来他是能够谅解的。”

    这不是狡辩,事实上的确如此。

    按理说只是纳妾而已,大唐勋贵官员视纳妾为寻常,皇帝也不管,甚至有的人一年纳好几个,这就跟过节吃了顿饺子一样,何至于大张旗鼓?之所以房俊这一次纳妾要大肆铺张,就是因为新罗公主的身份有所不同,这一桩婚姻更多蕴含着政治意义。

    不过想到这里,房俊自然而然的便想起那位新罗女王。

    真的很不错啊……



    大朝会商议军机处设立,这个无需置疑,设立是肯定的,无论从皇帝揽取军权的角度,亦或是大臣们争取进入军方最高层的角度,朝野上下的利益是一致的,设立军机处乃是必然之事,所期待的,便是军机处大臣的人选到底能够花落谁家。

    房俊虽然断绝了成为军机处大臣这条路,但绝对不甘就此作罢。

    紧接着便是七月初七芙蓉园赏荷盛会,房俊不打算让长孙无忌这个“阴人”逍遥自在,必须搞一波事情,给他填填堵。

    再然后,便是纳妾的日子。

    而纳妾之后没几天,又到了书院开学之时……

    房俊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好像自己接下来这一个多月忙的不行,费神费力不说,怕是连个懒觉都睡不好。

    不过人在官场,便是如此,要么你追着事情,要么事情追着你,真的安稳闲适下来,反倒人走茶凉了……

    *****

    荆王府。

    花厅之内,荆王李元景听闻房家与范阳卢氏结成亲家,一张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坐在他身旁的董明月疑惑不解,问道:“范阳卢氏与房家本就是姻亲,如今亲上加亲,自是寻常,王爷缘何这般生气?”

    李元景闷声道:“当初本王意欲与房家结亲,将郡主下嫁于房家三郎房遗则为妻,结果被房家拒绝,声称房三郎早已定下婚事。但本王事后得知,根本非是如此,而是本王开口之口,房家才匆匆与范阳卢氏口头上定下婚约……这将本王之颜面置于何地?简直该死!”

    堂堂大唐亲王,李二陛下之下的宗室最高辈分者,甚至于某种程度上还存在着皇位继承权……却被人如此嫌弃,弃若敝履,换了谁都得大光其火。

    尤其是李元景意欲借此拉拢房家站在自己的阵营不果,而房俊更是风生水起隐隐然成为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在朝中影响力愈加厚重……

    想想就窝火。

    董明月了然,抿了抿嘴唇,素手轻抬,给李元景这了一杯茶。

    这种事情没法劝,因为房俊的地位的确无人可以取代,年纪轻、有能力、得圣眷、实力强,但凡任何一个心怀野心者,都必须将这等人网罗之麾下,得知则如虎添翼,失之则如鲠在喉。

    不过想起那位房二郎,董明月心中便升起一丝异样。

    再是身世凄伶,再是身不由己,她也只是个青春韶华的女子,亦曾少女怀春,亦曾青丝萌动,对于那个曾对她轻薄无状、才华绝伦的少年,总归是怀着几分憧憬与向往。

    虽然心知绝无可能,可是每每午夜梦回之时,想起那一段隐匿在长安城中的岁月,也有点点甜蜜,丝丝惬意……

    秀美的脸上却是古井不波,绝不会泄露一丝一毫的心思。

    李元景郁闷了一会儿,喝了口茶,也知道自己这般生气上火纯属白搭,房俊那厮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以往对自己言听计从,几年前陡然之间便形同陌路、分道扬镳,甚至与自己有仇一般百般打压,事事作对,简直见鬼了!

    若是房俊依旧能够如当初那般对自己马首是瞻,以他现在的实力和地位,自己成事的几率简直暴涨……

    叹了口气,李元景问道:“若是本王争取一个军机处大臣的位置,可有成功之可能?”

    如今他对于董明月万分信赖,非但依仗她身后的“密谍”,更看重她的权谋,每逢大事,比征询董明月的意见,予以重视。

    董明月轻轻拢了一下鬓角散乱的青丝,沉吟着道:“按理说,军权乃是天下至高无上之权柄,任何一个君王都不会轻易予人,相对于那些个朝中大臣们来说,皇帝更信任的还是宗室同族。故而,妾身以为,一旦军机处设立,陛下必然会在宗室当中委任一位担任军机处的几位大臣之一,但是具体皇帝会属意谁,尚未可知。”

    李元景又叹了口气。

    他自然晓得这只是董明月委婉的说法,什么叫不知属意谁?或许是李孝恭,或许是李道宗,但绝对不会是他李元景。

    说起行军布阵军中威望,他也的确拍马不及那二人。

    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很无能……

    董明月将茶几上的糕点用两根纤纤玉指拈起一块,宠溺的送到李元景口中,然后用春葱一般的手指轻轻婆娑了一下李元景的嘴唇,嫣然一笑,道:“王爷何必叹气?或许在王爷心中,行军布阵之事比不得那二位,但是依着妾身看来,正因如此王爷才有可能战胜那两位。”

    李元景精神一振,忙问道:“此话怎讲?”

    赶不上人家,反而是优势?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董明月轻轻一笑,柔声道:“王爷您想啊,当今陛下那是什么人?说一句英明神武、乾纲独断,绝不为过……”

    李元景脸子“唰”的一下就沉了下去,当着他的面儿说李二陛下的好话,他岂能爱听?不过尽管心中存着非分之想,意欲取李二陛下而代之,却也不得不承认,无论哪一个方面,自己照比李二陛下都是全方位的不如。

    可那又怎样?

    天意难测,谁规定了有才有德之人便能身居高位,无能愚笨之辈便只能与鱼虾为伍?事实恰恰相反,世上有太多愚笨之人高高在上,而那些才华横溢之辈,只能牵马坠蹬,奴颜卑膝。

    董明月续道:“……您想呀,河间郡王当年被誉为‘宗室第一统帅’,南征北战无往而不胜,连李靖那等号称‘军神’之人都只能忝为属下,任凭驱策,该是何等强势的人物?而江夏郡王李道宗呢,更是骁勇善战功勋赫赫,这两人可谓撑起了宗室的颜面……但也正因如此,一旦其掌握军权,陛下必然忌惮。这两人皆有统帅之才,万一起了不臣之心,破坏性实在太大,即便是当今陛下,亦要投鼠忌器。”

    话说到这里,李元景已经完全明白了。

    李孝恭与李道宗这两人确实厉害,但也正因为他们太厉害,一旦手掌军权,李二陛下怕是连觉都睡不安稳。

    所以,这两人估计都不可能进入军机处。

    而自己呢?

    舞文弄墨自己还有几把刷子,但是说到行军布阵,那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当年高祖李渊带着李建成、李二、李元吉他们打天下的时候,他李元景只能在后方管管粮秣文书,还屡屡出岔子……

    就算给他十万大军,就能荡平萧铣,打破吐谷浑么?

    绝无可能。

    所以军权若是掌握在他的手里,所有人都会放心根本翻不起浪花啊!

    这就是最大的优势!

    李元景顿时有些振奋,搓了搓手掌,道:“那本王这就去联络一下宗室诸王,到时候让他们都多多支持本王。”

    董明月忙道:“万万不可!”

    李元景奇道:“为何?”

    董明月道:“王爷如今虽然困局府中,等闲绝不外出,看似养尊处优纵情声色,但是对于您的心思,陛下岂能一无所知?王爷您若是此刻去联络宗室诸王,消息传出去,陛下定然认为您有所图谋,那军机处大臣的位置,断然不会落到您的头上。”

    李元景扶额道:“本王糊涂了!”

    他才华不显,却非是蠢笨之人,顿时明白过来,这种事越是刻意,便越是适得其反,而若状似无意之中使得李二陛下明白过来他的好处,那才能够事半功倍,成功在望。

    脑子疯狂转动,想着各种主意,半晌,忽然以拍巴掌,道:“就这么办!”

    董明月眨了眨眸子,好奇道:“王爷想到了什么法子?”

    李元景得意道:“哈哈,最近不是得了一副字画么?明日一早,本王便进宫去,将其呈现给陛下,陛下是个聪明人,只要见了那字画,自然会有一番联想……”



    淑景殿。

    李二陛下跌坐在地席之上,手里拈着茶杯,叹口气道:“为人父母,总是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快快长成,但是长成之后成家立业,陪伴在父母身边的时间便越来越少,空虚失落,着实难捱。”

    正素手斟茶的长乐公主便抿唇一笑,横了父皇一眼,颇有无奈。

    多大岁数了?

    居然如同小孩子一般,玩起苦情戏来……

    轻轻将糕点的碟子推到李二陛下面前,柔声道:“父皇这说的哪里话?父皇如今儿孙满堂,枝繁叶茂,纵然几位兄长和几位姐姐妹妹都已成亲,但宫内尚有兕子、小幺、纪王、代王、赵王、曹王几个弟弟承欢膝下,您这么说,可是要伤了他们的心呢。”

    李二陛下便道:“小幺转过年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兕子虽然身子弱,但是这两年修养得不错,也得给他找个婆家了,倒是你,年纪也不小了,整日里在道观带着,青灯古佛寂然清冷的,父皇好似盼星星盼月亮一般才能看到你偶尔回一趟宫里,你说你到底想要如何?”

    对于这个闺女,他算是操碎了心。

    和离也就罢了,皇帝的女儿哪里愁嫁?满长安的世家子弟排着队的任挑任选,可偏偏一个都看不上。如此也就罢了,还要整日里跑去终南山的道观,修道成仙那种事情岂是那般容易?

    女儿家家的,将其当成一个兴趣,偶尔修习一番强身健体陶冶情操就行了,可若是沉迷其中,成何体统?

    自己动用举国之力,对于成仙之道亦是一筹莫展,弄一个天竺番僧还得藏在九成宫,炼丹制药也得偷偷摸摸,这条路着实不好走……

    长乐公主低眉垂眼道:“女儿并不急,留在宫里陪伴父皇几年,难道不好吗?”

    李二陛下心说那倒是也好,可关键你这一年到头的在宫里待几天?

    见到自家闺女这副神情,李二陛下便无语嗟叹一声,知女莫若父,长乐这个外柔内刚的性子他是极为了解的,知道她一旦打定了主意,谁劝也不好使。

    若是文德皇后还活着,她说的话长乐大抵还能听得几句……

    “唉!”

    李二陛下摇头叹息,真真是儿女债,还不完。

    内侍总管王德轻手轻脚的走进来,低声道:“陛下,荆王殿下求见。”

    李二陛下一愣,这位皇弟没事儿轻易不进宫,但凡进宫了,那一准儿有事儿。

    “可知所为何事?”

    王德道:“据荆王殿下说,他新近得了一顾长康的画作,特意进宫,进献于陛下。”

    “哦?”

    李二陛下一听,顿时双眸一亮,精神起来。

    别看他半生戎马,如今又贵为帝王,可骨子里却妥妥是一个文艺青年,对于文学之爱好一以贯之,尤其是对于名家书画更是达到了一种痴迷的地步。

    当初他为了得到“书圣”王羲之的《兰亭序》,身为九五至尊,居然指使大臣前往山阴县,从一个寺庙和尚那里将《兰亭序》给偷骗出来……

    顾长康既是顾恺之,时人将其誉为“画圣”,出了名的“画绝、文绝、痴绝”三绝,其作品甚多,但是真迹太少,每一件都是精品,地位绝对不比王羲之的书法作品差,当即哪里还坐得住?急忙起身,对长乐公主道:“为父去去就来,看看你荆王叔到底得了什么宝贝!”

    言罢,便匆匆离去。

    回到神龙殿,便见到李元景一身常服,手里拎着一个卷筒,正在殿内四下张望,李二陛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盯着李元景手里的卷筒,疾声道:“当真是顾恺之的画作?”

    李元景得意一笑,将卷筒放在桌案之上,从中抽出一张花卷,摊开来放置于桌上,李二陛下早就凑过来看。

    这是一幅人物像,正是顾恺之的拿手绝活儿。

    只见画上之人宽袍大袖、高冠博带,负手立于松树之下,衣襟敞开,笔迹紧劲连绵,如春蚕吐丝,又如春云浮空,流水行地,皆出自然,尤其是画中人的眼睛,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开阖之间却展露出一股疏朗豁达之神韵,堪称点睛之笔,有如神来!

    “好!好!好!”

    李二陛下双眼放光,手指微微悬空,沿着画作上人物线条下意识的临摹,口中连说了三个“好”字。

    李元景见到李二陛下爱不释手,心中得意,便说道:“这一幅《阮咸像》,乃是顾长康盛年之时所作,彼时心性成熟、技法圆融,正当巅峰。这幅画像正将阮咸那种纯洁质朴而又疏朗狂放的气质挥洒得淋漓尽致,在顾长康所有作品之中,当为佳品。”

    李二陛下连连点头:“顾长康最擅人像,所画之人尽皆传神,堪为此中翘楚。”

    李元景偷偷瞅了李二陛下一眼,嗟叹一声,感慨道:“阮咸与猪同饮、一视同仁,亦能骑驴追婢、旷达癫狂,实在是臣弟心中之楷模,做人若是能够做到他那等境界,实在是不枉此生!”

    “嗯?”

    李二陛下满心皆在画作之中,闻言顿时一愣,回过神儿来。

    堂堂大唐亲王,居然想要效仿阮咸,做一个没规矩没束缚、随心所欲恃才狂放的竹林贤者?

    都说皇帝“金口玉律”,君无戏言,可是任凭哪一个臣子在皇帝面前,照样是字斟句酌,不敢说一句废话。

    换言之,每一句话都一定是有所表述的……

    李元景想要表述什么?

    李二陛下眼神还在画作之上,心中却已经犯了嘀咕。

    阮咸在居哀之时,尚能骑驴偷婢,家中饮宴之时,竟然允可猪至席上同饮……每一个正常人看来,都有些不可理喻。

    而后世之所以尊其为“竹林七贤”,恰恰正是这种别人做不到的性情,认为圣贤对人物的贬损或表扬,都是推究行事的根源本心,从而判定人物的才干和品行。哪怕其所作所为惊世骇俗,但在情理上有可通之处。

    那么阮咸的可通之处是什么呢?

    此人仕途不顺,特立独行,晋武帝认为阮咸好酒虚浮,于是不用他。而且更因为质疑荀勖的音律而遭到其记恨,贬为始平太守,可此人却并未因此郁郁不得志,反而从此放浪于山水之间,很是享受。

    难不成,李元景送上这幅画作的用意,是想说他之前的种种所为只是人之常性,如今更是意识到了错误,打算优游山林、疏朗豁达?

    李二陛下婆娑着下巴,有些始料未及。

    李元景又道:“阮咸性情豁达,若是立于朝堂之上,以他的心性怕是要受不了,总比张子文窃居高位却碌碌无为要强得多。”

    张子文,就是汉朝安昌侯张禹了。

    这人才学精深,为人谨厚,汉成帝即位,因是汉成帝的师傅从而赐爵关内侯,登上宰辅之位。但是这人做学问天下无双,做宰辅却一事无成,班固便曾评价此人:“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传先王语,其酝藉可也,然皆持禄保位,被阿谀之讥。彼以古人之迹见绳,乌能胜其任乎!”意思就是这人学问精深,可当“儒宗”之赞誉,但实际没什么本事,碌碌无为、尸位素餐,位居宰辅而不能胜任。

    套用一句后来者的话,位居其上,却有如“泥胎陶塑”……

    后来有槐里令朱云曾上书切谏,指斥朝臣尸位素餐,请斩佞臣安昌侯张禹以厉其馀。成帝大怒,欲诛杀朱云,朱云死死攀着大殿上的栏杆,大声诤谏,最终栏杆都被扯断了,后来成帝觉悟,命保留折坏的殿槛,以旌直臣。

    甚至演绎出了一个“朱云折槛”的典故。

    李二陛下直起腰,瞅了李元景一眼。

    先是恃才旷达的阮咸,又是泥胎陶塑的张禹,你这家伙到底是想要当一个悠游山泉的竹林七贤,亦或是俯首帖耳的宰辅?

    李二陛下居然有些摸不准李元景的心思了,按说他对李元景一直深怀戒心,却也从不认为他能成什么大事,但是今天的这一出却令他对李元景有些刮目相看。

    阮咸隐退、朱云折槛,居然还玩起隐晦来了。

    最重要的是……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当一个心思浅薄、碌碌无为的人,陡然之间玩起了高端,那种落差予人的感觉是相当错愕的,就好似一段朽木忽然开出了一朵牡丹花儿,你很难去欣赏花朵的娇艳,唯有惊愕错愣。

    尤其是你一时看不出他的深浅,这种感觉令李二陛下这等希望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的强者,尤为难受。

    想了想,李二陛下的目光并未离开画作,捋着胡须说道:“阮咸仕途不畅,非是单单因为晋武帝不喜,更不是因为其得罪了权臣,而是由于其纵情越礼、放浪形骸;张禹被称为‘尸位素餐’,固然没有举世瞩目之政绩,亦无流芳百世之成就,但其德高望重、品德敦厚,从不曾打压后晋,亦不曾卖官鬻爵,也算是拙然守城,无功无过,只是后世大多推崇朱云之刚直,从而遍地张禹之无为。”

    李元景目光闪动,哈哈一笑,道:“还是陛下看得透彻,臣弟平素只知道读书,却是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了。阮咸有才华却不得重用,正因为晋武帝知道,他的才华配上放浪形骸、不拘礼法的性情,既有可能给政局带来动荡灾祸,张禹无才却能身居高位,乃是因为汉成帝根本不需要张禹有什么样的经世之才,更不需要他有什么惊世之举,只要他能够老老实实的坐镇中枢,以皇帝的意志马首是瞻,便足以稳定朝堂……臣弟受教了。”

    一番感慨似乎油然而生,满脸唏嘘之色,甚至整了一下衣冠,一揖及地。

    就好似学子受到了当世大儒之点拨教诲,诚惶诚恐的予以答谢……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心里差点骂娘:这老六今日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怎地说话云山雾罩的,让人摸不着边际?

    越是想不通,心里就越是难受,这种超脱掌控的感觉,着实令他无法忍耐。

    可再是难受,自己也不好坦然询问,“你今日到底卖的什么药”?

    只得含糊说道:“正世间正邪黑白、是非对错,从来都是相对而存在,何来真正明确的界定?故而,吾等行事,只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天下、无愧于百姓,纵然身后骂名如潮,亦当视若等闲。”

    反正都是说胡话,何不自己给自己洗一波?

    李元景心中鄙视,面上却恭恭敬敬:“陛下所言极是……”

    ……

    两人又对着画作品鉴一番,李元景便即告辞。

    李二陛下让他将画作拿走:“此画乃是顾长康真迹,世间罕有,为兄岂能夺人所好?六郎快快拿走,若为兄想看,再让你送来宫中便是。”

    他这人对于看上眼的东西从来都不择手段,但绝不是好东西就想占为己有,顾长康的画作固然难得,还值不得他为此下手。

    李元景道:“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这等稀世佳作,自当由陛下这等钟爱之人拥有,若是留在臣弟手中,未免盟主蒙尘。臣弟就是那与猪同席的阮咸,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李二陛下笑了笑,阮咸?

    我怎么觉着你要当张禹呢……

    *****

    李元景走了好久,李二陛下就坐在椅子上蹙眉沉思,任凭那张画卷搁置在桌子上,却始终想不明白李元景今日的来意。

    因为先前诸多事情,害怕自己收拾他,所以特意跑来说自己只是个阮咸,虽然混迹不得仕途、占据不得朝堂,却也能优游林下、享乐山泉,哪怕是与猪同席亦是甘之如饴?

    不对,他不觉得李元景能够有这样的城府,若是当真让他与猪同席……他非得将猪都给杀了不可。

    想要效仿张禹,哪怕没什么真本事,但窃据宰辅之位亦可使得朝政稳固、皇权安稳?

    也不对,就冲着你那先前表露出来的不臣之心,不讲你凌迟处死都是朕菩萨心肠,还指望着能让你登上宰辅之位,手执天宪?

    呵呵,哪怕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那也不可能……

    但是李元景这人固然没什么才能,却也绝对不蠢,他岂能不知自己绝对不会让他窃据宰辅之位?

    不仅仅是他,任何一个宗室亲王都绝对不可能染指宰辅之位,这是国策,这个位置必须留给朝臣之首,否则何谈内朝外朝同仇敌忾、利益均沾?

    ……

    想不明白,李二陛下干脆也不想了。

    他将内侍总管王德叫来,问道:“房俊现在何处?”

    王德想了想,说道:“按说这个时辰,大抵还在兵部衙门。眼瞅着便到了秋收之时,全国各地转运至辽东的粮秣不计其数,其中绝大多数要兵部居中调度,这个工作量非同小可,整个兵部衙门都快要连轴转了。”

    李二陛下不着痕迹的瞥了王德一眼,他总觉得王德有些时候似有意若无意的替房俊说话,或许只是随口一说,但让人听上去总是莫名的对房俊所作所为心生好感……

    不过他并不是太过在意这些,一方面对于王德绝对信任,另一方面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身为皇帝近臣,总是难免有人以利诱之、以权谋之,只要能够严守底线,不逾矩、不过分,李二陛下自然得过且过。

    他可不想真正成为孤家寡人……

    便颔首道:“他在衙门里能有什么用处?崔敦礼、柳奭、杜志静、郭福善,这些人尽皆是能臣干吏,这些繁琐事务自然处置得妥妥当当,那小子整日待在兵部衙门里,不过是为了彰显其上位者的权柄威风罢了……你去叫上几个侍卫,咱们出宫去城南书院转转,顺道将房俊叫上,朕要检校一番书院的筹备情况。”

    王德忙道:“喏!”

    转身出去找人,心想那帮子禁卫和“百骑”怕是又要骂娘了,每一次皇帝出宫微服私访,这些人都得将胆子拴在脖子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但凡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就是个腰斩的罪过。

    且前不久还曾闹出有侍卫实在是不堪皇帝频繁出宫,进而以“行刺”的手段来吓唬皇帝的闹剧……

    没过一会儿,二三十名禁卫齐聚宫门,其中有半数“百骑”精锐,都退下戎装,换上寻常的衣服,各个彪形大汉,腰佩横刀,更像是大户人家的豪奴打手。

    李二陛下也换了一套常服,头上是软脚幞头,额前镶着一块碧玉,身上宝蓝色的直裰显得很精神,三绺长髯修剪整齐,方脸浓眉面相沉稳,迈着方步好似长安城中随处可见的富商巨贾。

    见了这么多人,李二陛下眉头一蹙,下令道:“朕不过是出去转转,又不是一回两回,何至于这么多人招摇过市?你们跟在身边,简直就是告诉那些个刺客‘皇帝在此’,怕没人行刺还是怎么着?‘百骑’的人留下,其余人等速速退去,各司其职,严守宫禁。”

    皇帝下令,莫不遵从。

    禁卫们如蒙大赦,躬身领命,一起退去。

    留下的“百骑”精锐各个颜色肃穆,手按横刀,至于心底是否在骂娘,至少在面上是绝对看不出来的……

    一行人策马出了承天门,直奔皇城之中的兵部衙门。

    到了门口,李二陛下命随行的“百骑”留在门外,自己翻身下马,进了兵部大门。

    看门的门子正要上前阻拦,跟在李二陛下身边的王德便已经亮出一块腰牌,门子识得那是皇家御用之物,惊异的看了李二陛下一眼,乖乖站在门边,两股战战,瑟瑟发抖。

    居然见着皇帝了……

    李二陛下隔三岔五便微服出宫,对于闲杂人等惊异目光早已见怪不怪,如今天底下真正想要他命的人不多,犯不着战战兢兢疑神疑鬼。

    他一只脚刚刚踏进院子,便听到正前方的衙门正堂里一声大吼:“老子就是兵部尚书,这里就是老子的地盘,老子就是不给你勘合印绶,你奈老子怎地?”

    李二陛下顿时一张脸就黑了下来。

    一旁的王德更是无语:房二郎诶,作死也不是您这么个作法儿吧?



    李二陛下负手站在正堂台阶之下,面色阴沉,眼角狠狠的抽搐了几下。

    娘咧!

    兵部衙门、帝国中枢,你以为是菜市场,霸占了一个摊位便可以称王称霸,无法无天?

    老子身为皇帝,九五至尊,手执日月,也没敢在太极殿上吵吵一句“这里是老子的地盘,你们敢奈老子何”!

    简直无法无天!

    崔敦礼正巧从外头进来,见到门口一个个彪形大汉腰佩横刀,心中正自狐疑,待到进了院子见到李二陛下负手站在台阶前,并未进入衙门正堂,赶忙上前见礼,道:“微臣见过陛下!”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一声不吭。

    崔敦礼心中惴惴,心忖这是谁得罪了皇帝陛下,惹得他这般生气?

    迟疑着问道:“陛下何不进去正堂,亦好让微臣等聆听圣谕?”

    话音刚落,便听到正堂里有人道:“这兵部乃是朝廷衙门,还成了你房二的天下了不成?”

    紧接着房俊说道:“是不是某房二的天下,与你无关,在兵部这一亩三分地,就得按照兵部的规矩来,你不懂规矩,老子就教教你,省的往后你这个混账犯了大错拖累了你爹,否则,立刻就给本官滚出去!”

    ……

    崔敦礼汗都下来了。

    心说房二诶,你这到底是想干啥?

    堂堂兵部尚书出言无状也就罢了,将朝廷衙门当成自己的自留地,这可就过分了。眼瞅着李二陛下似乎有爆发的征兆,崔敦礼一咬牙,大声道:“房少保,还请速速出来迎驾!”

    李二陛下扭过头,看了崔敦礼一眼。

    居然敢当着朕的面儿给房俊示警?

    这一眼吓得崔敦礼汗流浃背,赶紧拜伏于地,讷讷不敢言。

    便听得正堂里一阵脚步杂乱,须臾,一大帮子人“呼呼啦啦”自正堂内鱼贯而出,分列于门前石阶两侧,房俊一身官袍,当先而行,来到李二陛下面前一揖及地:“微臣见过陛下!刚刚在堂内办公,未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呵呵……”

    李二陛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道:“办公?很好,房少保当真是公忠体国、勤于政务,视国事为家事,视衙门为私宅,为了公务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这份大公无私的精神,朕甚为感动。”

    崔敦礼两股战战,头都不敢抬。

    王德瞄了房俊一眼,发现这位居然面不改色、从容肃穆,心底暗暗佩服,在自己衙门里头作威作福被皇帝抓了现行,竟然半点都没有觉得惶恐,这份定力等闲官员绝对没有。

    只是就算你心性再好,到底是被抓了现行,想要抵赖都不成,又有什么用呢……

    房俊肃容道:“微臣再苦再累,能够得到陛下这句赞赏,死亦无憾!余生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嚯!

    崔敦礼算是彻底服气了,这位不仅仅是脸皮厚,胆子更是大得没边儿,皇帝都气得说反话了,你居然依旧还敢皮?

    李二陛下也气笑了,连连点头,咬着牙道:“好一个鞠躬尽瘁!好一个死而后己!人家诸葛丞相当年是累死的,你房二这可不是效仿先贤,你是打算膨胀死啊!”

    一众兵部官员吓得浑身冒汗,郭福善柳奭等人更是连连给房俊使眼色,在皇帝面前这么皮,你不要命啦?

    孰料房俊却对大家的提点恍似未觉,甚至一看茫然问道:“陛下这语气怎地有些恼怒的样子……不知是谁惹您生气了?”

    崔敦礼刚到衙门,不知道到底发生何事,但是房俊的这个态度令他胆战心惊,就算是皮一些,也得掌握好尺度,陛下非是不能开玩笑,但你若是面对错误却诸般推诿,那可就是自己找罪受了。

    李二陛下只觉得自己压根都痒痒,恨不得冲上去将这货给踹死,不过到底是帝王至尊,要注重威仪身份,更何况房俊好歹也是太子少保、兵部尚书,朝廷一等一的大员,总归要维护朝廷颜面,死死忍着心中火气,沉声道:“朕怎么会生气呢?朕见到房少保勤于政务,欢喜都来不及呢。刚刚与你在堂内争执之人何在?”

    老子就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你小子耍官威、不讲理,居然拖延官员的勘合,而那个与他争执之人敢于勇于面对兵部尚书的权威,定然是个刚正不阿的,自己将他叫出来当面对质,证据确凿,看看你小子还敢不敢给老子赖皮脸?

    他这么一问,兵部众人尽皆四下张望,却发现那人居然不在……

    房俊忽然大喝一声:“姜恪,给老子站住!”

    众人愕然望去,才发现正有一人趁着大家不注意,鬼鬼祟祟的摸到门口,意欲悄没声息的走掉……

    数十道目光齐刷刷的聚焦到身上,那人才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走回来,在李二陛下面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末将左武卫校尉姜恪,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脑子里过了一下,蹙眉道:“姜宝谊的儿子?”

    这人道:“正是家父。”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

    姜宝谊出身天水姜氏,乃是三国姜维之后人,亦是官宦之后,少年是曾游学太学,接受书教,学业不长进,离开太学任左翊卫,积累军功升任为鹰扬郎将,兼管府兵,跟随时为唐国公的李渊到太原监督盗贼。

    等到太原起兵,授任左统军,攻下西河、霍邑,因战功多,多次封爵后为永安县公,历任右武卫大将军。

    武德年间,姜宝谊与裴寂一起抵抗宋金刚,在汾州对阵,双方交战,裴寂弃军逃走,姜宝谊被贼军捉住。高祖李渊听到后为他流下眼泪说:“他是个刚烈之士,一定不会屈服于贼人,肯定死了!”

    赐予他家物品千段,米三百斛。

    果然,姜宝谊不愿投降,图谋逃回,结果被杀害。

    死前,姜宝谊向西大喊道:“臣未立功,有负于陛下!”

    宋金刚覆亡之后,高祖李渊下诏将灵柩迎回,追赠左卫大将军、幽州总管,

    其长子姜协如今官拜夏州都督,荫萌晋爵为成纪县侯,姜恪乃是次子,官爵与其无关无法继承,只能凭借家世出身在军中效力。

    李二陛下心中怒气更盛。

    若是个寻常兵卒,房俊摆一摆架子、耍一耍官威也就罢了,可这姜恪乃是功勋之后,欺负铮铮铁骨凛凛刚烈,死在沙场鏖战,临死之前还对大唐忠心耿耿,如今尸骨未寒,其子侄居然便要承受这等压迫欺凌,你让其他那些个功勋们怎们看?

    若是大家都生气兔死狐悲之感,整个大唐的凝聚力都散了,朕还成什么千古一帝?

    李二陛下今日铁了心要整治房俊,也不顾及他的颜面了,不过对付这样的棒槌就得证据确凿令其无可辩驳,否则心不服口不服,便对姜恪道:“今日有朕在此,刚刚堂中到底为何,不妨详细道来,自有国法律例维持纲纪,绝不容许欺压良善、仗着身份欺负人!”

    有什么冤屈你就直白的说,有朕给你做主,谁也不能罔顾国法纲纪,以权压人!

    孰料,他想象当中的愤而痛斥、据理力争并没有出现,这姜恪一脸苦色,脑袋一缩,闷声闷气道:“陛下明鉴,末将知罪!”

    李二陛下:“……”

    眼珠子都瞪圆了!

    娘咧!

    老子这个皇帝都站出来给你撑腰了,你居然连话都不敢说,有怨不敢申,姜宝谊当年何等铁骨刚烈,怎地生出这么一个窝囊废的儿子?

    而且这房俊欺人太甚!

    他站在这里,姜恪尚且畏惧其威势不敢说话,可见平素是何等嚣张!

    李二陛下咬着牙,怒视房俊,一字字道:“好!好一个房二郎!真是官威赫赫、一手遮天啊!”

    房俊简直莫名其妙,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陛下,何出此言呢?微臣……何错之有?”



    李二陛下是真的出离愤怒了!

    娘咧!

    都已经被朕抓住现行了,你还敢一脸无辜的白莲花样子,真的以为挟制住了姜恪,朕就能饶的了你?

    他素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先前为了保持帝王威仪,维护朝廷体面,始终压抑着心中怒火,最是见不得这等以权压人、嚣张跋扈的官员,现在怒气被房俊这一句“何错之有”彻底激发,不管不顾的李二陛下热血上涌,头脑一懵,抬腿就是一脚,狠狠的踹在房俊胯上。

    口中怒叱道:“混账!当着朕的面还敢欺压良善、死不悔改,真以为朕不能打死你?”

    房俊陡然被踹了一脚,整个人都有些懵,吃吃道:“陛下,就算让微臣去死,也得给个明白的死法儿啊!微臣实在不知错在何处……”

    李二陛下怒不可遏,冲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踹,口中怒叱连连:“娘咧!做官就要做事,老子给你这个官,你让你耀武扬威欺压良善的?你爹不教你好好做人,老子来教你!”

    他虽然这些年养尊处优,但是底子还在,当年那也是跃马扬刀沙场鏖战的猛将,敢率领三千玄甲铁骑硬撼窦建德十万大军,何等骁勇?手脚的力量都不小,又是挟怒出手,不留余地,直打得房俊连连呼痛。

    若是在宫里人少的时候,房俊是决计不肯乖乖挨打的,当然不敢还手,但是轻微的小动作躲过要害也不难,可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他哪里敢躲?

    哦,皇帝打你你都敢躲,你要上天呐?

    只能双手捂住脸,小臂挡在面门,只求护住英俊的容颜……害怕此后鼻青脸肿的,没办法见人。

    整个兵部衙门的院子里数十人看着皇帝“施暴”,一个个呆若木鸡、瞠目结舌,宛如一桩桩木雕一般,连动弹一下都忘了,唯有皇帝拳打脚踹以及房俊连连含冤求饶的声音。

    大家都对房俊的事情有所耳闻,知道皇帝宠爱这个女婿,时不时的惹了皇帝生气就会揍一顿,有时候抽鞭子,有时候打板子,也有时候亲自动手连打带踹……

    可传闻毕竟是传闻,古往今来,有谁当真见到九五至尊的帝王亲自动手殴打臣子的?

    还是皇帝的女婿……

    众人一个个目瞪口呆,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拦肯定是不敢拦的,但是应不应当上前劝一劝?虽然皇帝肯定不会听他们的劝阻,但事后房俊若是埋怨大家只顾着看热闹却连劝架都不肯,不知道会不会拿大家伙撒气……

    但若是上前劝了,皇帝听不听且不说,会不会恼怒之下连自己一块儿打?

    人家房俊乃是当朝重臣,又是帝王之婿,翁婿之间打了也就打了,若是自己被皇帝打一顿……那不是荣耀,而是严重的危机。

    大家踟躇不前,不知如何是好。

    最终还是王德看不过眼了,赶紧躬身上前,小声提醒道:“陛下息怒,此地非是宫内,还应注意一下威仪……”

    李二陛下大抵是打累了,收了手脚,喘了口气,呸的吐了口唾沫,叉着腰骂道:“娘咧!混账东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事儿没完!”

    房俊虽然护住了脸,但被一顿拳脚打得浑身疼痛狼狈不堪,乌纱帽都被压扁了,身上满是尘土,他不敢跟李二陛下耍横,虽然心里窝着火,只能怒视在一旁张口结舌看热闹的姜恪,大骂道:“姜恪!你娘咧!老子偷了你媳妇儿还是拐卖了你儿子,你也太阴损了吧?看着老子挨打,你心里很爽是不是?你给老子等着!”

    “呦呵!”

    李二陛下刚刚喘匀了气儿,闻言怒火又腾升起来,上前就是一脚:“当着朕的面还敢威胁他人,真以为大唐没有王法了吗?”

    房俊又挨了一脚,翻身爬起来,欲哭无泪。

    咱招谁惹谁了?

    一旁的姜恪被房俊的威胁之言吓得一个哆嗦,意识到大事不妙,急忙上前两步,大声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此事非是房少保之过,实在是末将之过失,您要责罚便责罚末将吧,实是与房少保无关!”

    李二陛下一听,好家伙,你这个没骨气的东西,被房俊给吃得死死的,就这么怕他?

    姜宝谊这等功勋之后尚且如此,若是换了一个寻常人家出身的武将,还不知道要如何被房俊整治呢!

    简直是混账啊,风纪败坏、伤心病狂!

    大怒之下,又欲上前,吓得姜恪顾不得君臣之别,往前爬了几步死死抱住李二陛下大腿,大叫道:“陛下息怒!此事当真与房少保无关,实在是末将自己坏了军中法纪,咎由自取!”

    “嗯?”

    李二陛下一愣,难不成其中当真有些隐情?

    便说道:“详细道来。”

    “陛下明鉴,末将在右武卫当中效力,最近被抽调至辽东,可末将不愿意去,便想要前往安西都护府,去跟突厥、跟羌胡打仗。但身为大唐校尉,首要之务便是遵从法纪、服从指挥,冲锋令下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得勇往直前,焉能随着自己的心意,想去哪支部队就去哪只部队,想跟谁打仗就跟谁打仗?房少保叱责末将不顾军法,末将却执意前往安西都护府,便吵了起来……”

    兵部衙门的院子里,空气似乎忽然安静。

    这特么就尴尬了啊……

    李二陛下捋了捋胡子,心忖老子居然冤枉了房俊?这小子吱哇乱叫的喊冤,老子一个字儿都不信,结果却果真是冤枉了他。打了也就打了,又不是头一回,这小子瞅着就是一副欠打的样子,只是这下子如何下台阶?

    姜恪还抱着李二陛下的大腿呢,抬头见到皇帝神色变幻眼神游移,他也是个通透伶俐之人,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子,坏了!

    自己只顾着说明真相,却丝毫没考虑到皇帝的面子问题,当中殴打臣子本身就已经有失君王之仪了,而且最后还发现打错了……

    心念电转,姜恪连忙松开皇帝的大腿,大声道:“不过房少保虽然照章办事,却言语粗俗、态度恶劣!身为兵部尚书,焉能张口老子、闭口老子,还声称兵部就是他的地盘呢?故而,末将弹劾房少保!”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的手立马就是一顿,嘿!

    好小子,有前途!

    当即颔首道:“身为朝廷命官,却全无官员之仪表,有失帝国之颜面,你弹劾得很好,便罚没房俊三月俸禄,命其自省其过,兵部上下,展开自纠自查,整肃办公作风!房俊,你可服气?”

    房俊心忖我还能说什么?

    您是皇帝您最大,您说啥就是啥,只得说道:“陛下教训得是,微臣知罪。”

    嘴里说着知罪的话儿,神情却委屈得跟个小媳妇儿似的……

    兵部一众官员齐声道:“陛下圣明!”

    房俊暗自翻个白眼,圣明个屁呀,一群马屁精……

    ……

    李二陛下很是满意刚才姜恪的表现,进了兵部正堂,坐下之后便问道:“何以不愿前往辽东,反而要取安西都护府呢?”

    姜恪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恭声答道:“辽东如今早已聚集了数十万兵马,皆是精兵良将,又有陛下御驾亲征,高句丽区区弹丸之地,如何挡得住陛下统御的虎狼之师?其国有若螳臂挡车,必然粉身碎骨,片瓦无存。末将托庇于陛下羽翼之下,纵然皆是可能有所封赏,却根本没有机会亲冒矢石、身先士卒,受之有愧。故而末将意欲效仿先祖,前往西域,与突厥之残余厮杀征战,拼出一番功勋,封妻荫子,名垂青史!”

    “好!”

    李二陛下拈须大笑,甚为满意,这等不愿托庇于祖荫,甘愿自己去打拼未来的青年令他越看越是顺眼,便指着房俊道:“这等雄心壮志,不仅要予以鼓励,更要予以支持,速速将姜恪的调令勘合给办了,再敢拖延,唯你是问!”



    李二陛下坐在兵部大堂上,对房俊说道:“这等雄心壮志,不仅要予以鼓励,更要予以支持,速速将姜恪的调令勘合给办了,再敢拖延,唯你是问!”

    帝皇威严,霸气侧漏,浑然没有刚刚打错人的尴尬与愧疚。

    比脸皮厚度,因为是皇帝缘故,所有人都忽略了这位……

    房俊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狠狠瞪了姜恪一眼,无奈道:“微臣遵命。”

    兵部自有规章,军中自有法纪,大唐官员素来敢于诤言直谏,从不畏惧皇帝权威,不过这并非代表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可以据理力争。在朝堂之上若是觉得皇帝枉法徇私、不遵法度,自然可以站出来诤谏,皇帝也不会觉得没面子。但此地乃是兵部衙门,这些个书吏平素连皇帝的面都难得见几次,若是发现原来可以随意驳斥皇帝的话语,那么对于皇帝的威仪是有着很大损伤的。

    所以哪怕房俊心中再是想要坚持己见,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损害皇帝的面子。

    李二陛下满意的点点头,对姜恪说道:“汝家祖上便是军功世家,汝祖、汝父尽皆骁勇善战、功勋赫赫,希望汝将来亦能沙场鏖战搏得功勋,升官晋爵封妻荫子,不坠天水姜氏之威名!”

    姜恪被房俊那一眼瞪得胆战心惊,别看他先前敢于跟房俊硬怼,明知自己的调动不合规矩亦要耍赖玩横,但是这会儿所有气焰都在李二陛下出现之后熄灭掉,尤其是见了李二陛下有失威仪大打出手,心中对房俊的忌惮畏惧反而加深了几分。

    唯恐这人事后算账,报复于他……

    不过此刻皇帝已经发话,他也不敢再做推迟,更何况总算是如愿以偿,连忙道:“末将多谢陛下!定然奋勇杀敌、开疆拓土,不辍大唐之天威,不负陛下之殷望!”

    管他呢,反正先去了西域再说!

    你房二手再长,能够在水师一手遮天,能够在辽东大军之中影响极强,你还能将手伸到安西都护府不成?

    辽东数十万大军云集,待到皇帝御驾亲征,可以想见高句丽定然在无敌兵锋之下瞬间土崩瓦解,败落覆亡。

    胜利之后固然论功行赏轻轻松松便有得功勋可捞,但姜恪不屑于这等“白捡”来的功勋,男儿汉大丈夫,功名富贵就要凭着手中马槊也一腔热血去博取!

    就如同房二曾经作过的那首诗:“丈夫只手把吴钩,志气高逾百丈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

    就不信如今有皇帝金口御言放在这里,日后老子杀敌得了军功,你房二还敢隐瞒不报不成?

    ……

    待到姜恪喜滋滋的离去,打点行囊准备奔赴西域,堂上官员书吏也散去,唯有房俊、郭福善、崔敦礼、柳奭等几位主事以上的官员陪伴在侧,李二陛下瞅了一眼兀自蔫头耷脑的房俊,咳了一声,叱责道:“不是朕不给你面子,身为兵部尚书,已然是朝廷重臣,岂能再如以往那边毫无规矩、放浪形骸?无论有理没理,都得讲究个气度涵养,大堂之上喝叱怒骂,与属下针锋相对,这成何体统?”

    崔敦礼等人低眉垂眼,一声不敢吭。

    只是心中难免思量:房俊大吵大嚷口出秽言固然有失体统,可是陛下您众目睽睽之下大打出手,难道就很有体统、很好看?

    当然,这话是万万不敢说出嘴的,也就只能在心里腹诽一下,面上却尽皆一幅万分认同之神情。

    房俊也不敢顶嘴,私下里皮一下是可以的,李二陛下度量很大,甚至有时候会取消打趣一下房俊,但是那些话得分场合,不能乱说,否则就是蔑视皇权、对皇帝不敬,这罪名可大可小,起码眼下这等场合是绝对不能说的。

    可是自己着实很委屈,不小小的吐槽一下,心里憋得难受,便说道:“陛下烛照万里、明察秋毫,微臣领受教诲!不过微臣亦要恭喜陛下,陛下身姿矫健、龙精虎猛,实乃吾大唐亿兆臣民之福祉,臣为陛下贺,为天下贺!”

    崔敦礼等人心里咯噔一下,不约而同的眼皮跳了一下,啧啧嘴,这小子胆子是真的大!

    按理说,放在平素但凡有人恭贺皇帝,大家都要讲礼貌跟着一起恭贺一下,可是你听听房俊所谓的这个恭贺……身姿矫健、龙精虎猛,这是再说刚刚打人的时候拳拳到肉、力道十足,可那是恭贺吗?

    分明就是抱屈啊!

    大家都有些懵,礼数上应当附和一下,但又觉得非常不合适,都手足无措的站在那儿,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了……

    李二陛下眼皮跳了一下,瞪着房俊,缓缓说道:“怎么,朕打了你,心中不服气?”

    房俊闷声道:“微臣不敢。”

    既然敢这么说,那就代表还是敢的。

    李二陛下“嘿”的一声,这混账明显是棒槌脾气发作,这若是僵持下去,保不齐脑袋一热就得跟自己理论一番。

    说起来,刚刚自己的确有些冲动了……

    只得说道:“朕今日前来,是想要让你陪着朕去书院视察一番,速速料理了手头的公务,这就动身吧。”

    虽然顾左右而言他有些丢了气势,但李二陛下对于犯了棒槌脾气的房俊的确非常忌惮,一般情况下这小子谗言媚上、大拍马屁,什么好听说什么,立场也不大坚定,若是他当真犯了错,任打任骂认罚,随意你这么处置。

    可一旦棒槌脾气犯了,就说明已经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起码他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你想要狠狠的处罚他,道理上已经输了一筹。

    就是这么奸诈!

    眼下若是继续惩治他,搞不好真的能让自己下不来台,比起那等被臣子顶在墙上下不来的感觉,李二陛下宁可输了气势。

    兵部一众官员素手立于一侧,眼观鼻鼻观心,对这君臣二人之间的谈话充耳不闻,反正你们是翁婿俩,谁占先机谁丢气势,跟咱们完全没关系。

    只要别惹火烧身就好……

    房俊见到李二陛下明显服软,也不敢太过分,便说道:“衙中事务固然繁琐,但郭侍郎、崔主事、柳主事、杜主事等人尽皆能臣干吏,平素勤于政务精明干练,并不需要微臣多费心,一些事务尽皆处置妥当,故而微臣随时可以动身。”

    郭福善、崔敦礼等人尽皆心中感动。

    官场之上,大多数上司都是将功劳揽于一身,错误则推卸干净,身为下属拼命苦干却很难得到露脸的机会,反倒是背黑锅的时候居多,似房俊这般当着皇帝的面将大家尽皆夸赞一遍,下属岂能不感动?

    干多少活儿都带劲儿!

    甚至用不着皇帝的嘉奖,只要能够在皇帝心目当中留下一个好印象,对景的时候,这就是无比坚实的资本。

    李二陛下觉得自己先前的确是冲动了,这小子固然棒槌,但是对于为官之道却甚为精通,瞧瞧他经历过的这些个衙门,“神机营”自他走后便一蹶不振,工部如今奉行的依旧是他当初设立的那一套规矩,马周在京兆府几乎就是“萧规曹随”,却依旧干得有声有色,极为出彩。

    每至一处,都能折腾出一番风貌,干出一番成绩,最重要的是,几乎所有的下属都对于其深怀想念。

    这样一个人,岂能坐在大堂里颐指气使、蛮横霸道呢?

    当然,错归错,认错是不可能的。

    便即起身,负手走到堂下,道:“拿着就走吧。”

    房俊应道:“喏!”

    崔敦礼等人躬身相送:“臣等恭送陛下!”

    李二陛下缓缓颔首,和颜悦色:“嗯,不必远送,只需尽心国事、公正廉明,朝廷自不会亏待了诸位,升官晋爵只是寻常,望诸位自勉。”

    崔敦礼等人喜形于色,齐齐躬身道:“多谢陛下!臣等必然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李二陛下哈哈一笑:“大唐有百万虎贲,何至于让尔等文官肝脑涂地?”

    便在一众官员书吏的相送之中,与房俊一前一后离了兵部衙门,骑着马直奔城南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