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警告的眼神以及语气,却没有震慑住房俊……
房俊今日不打算让长孙无忌再轻易过关,听了李二陛下的话语,他一伸手,将头顶的乌纱帽摘了下来,然后双膝跪地,将乌纱帽板板整整的放在面前,顿首道:“陛下明鉴!三法司审讯暗杀案,只是给予微臣一个‘并无证据指使或参与’的答复,但长孙太尉依旧言辞灼灼,四处宣扬乃是因为微臣奸狡阴险,故而不曾留下证据,导致如今朝野上下依旧对微臣颇有微词,更多人依旧相信刺杀长孙冲一案乃是微臣所为。臣虽年少,但素来行的端、坐得直,不敢自诩先贤圣者,却也品行端正、一身正气,焉能平白遭受长孙太尉之污蔑?微臣倒也不是非得要水落石出,然后争一个你死我活,可长孙太尉信口雌黄,辱及微臣之名誉,总不能就这般由着他去,案件一日未能侦破,微臣就得忍受他这等污蔑吧?若是陛下认为三法司之审讯不可重启,那么微臣体谅陛下维护朝廷纲纪之决心,但是微臣希望能够与长孙太尉达成一个协议。”
“嗯?什么协议,说来听听。”
前半截话听得李二陛下怒气升腾,朕苦口婆心跟你说了多少回,暂且忍一忍,你都当成耳旁风了?还跑到大朝会上来闹腾,简直混账!不过后半截话入耳,李二陛下面眯着眼,捋着胡须,气定神闲起来。
很显然,房俊并没有斗一个鱼死网破的想法,既然如此,那他也乐得看房俊去怼长孙无忌。
毕竟这件事长孙无忌确实做得有些过分,半分证据都没有,便肆意诋毁一个朝廷大臣,真以为朕要死了?
房俊跪在地上,义正辞严、慷慨激昂:“假若微臣在长孙冲遇刺一案当中有任何牵扯进去的蛛丝马迹,不需朝廷律法惩处,微臣即刻辞去所有官职、爵位,自请前往西域屯垦戍边,终生不踏入长安一步!”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一阵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居然立下如此之重誓,何至于此?!此前虽然三法司会审依旧未能定下房俊之罪证,但是朝野上下几乎都认定这件事必然是房俊所为,世上的事情死无对证的简直不要太多,查无实证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但是眼下房俊敢于在太极殿上言辞灼灼,立下这等毒誓,那便意味着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缓和之余地。
若非的确未曾做过此事,那便是对自己的安排有着极强的信心,自信不会露出马脚。
如今,朝臣们显然已经倾向于前者……否则何至于怨气这么大,立下这等誓言?
李二陛下目光闪动,心中也惊讶于房俊的剽悍,居然敢拿自己一辈子的前程做赌注,心底叹息一声。
不待李二陛下询问,房俊已然续道:“反之,若是无人能够证明微臣在刺杀案当中有过参与,那么就请长孙太尉前往微臣府上负荆请罪,并且张贴告示,刊印天下,为微臣洗清嫌疑,挽回名誉!”
嚯!
大臣们差点叫出声来,你这是让长孙无忌道歉?这简直就是要长孙无忌的命啊!身为当朝第一人,一人之下万万之上,长孙无忌一直都是朝野公认的当世第一功勋,听闻陛下意欲册立凌烟阁,将数位功臣之画像悬挂其内,四季香火供奉,代代传承不绝,而第一幅画像之上的手工之人,长孙无忌当之无愧。
这样一个人,你让他公开道歉也就罢了,还张贴告示、刊行天下?
命可以丢,但是这张脸若是丢了,他长孙无忌一世英名尽付流水不说,整个长孙世家都将蒙受不可洗刷之瑕疵!
果然,长孙无忌闻言之后,一张圆脸阵红阵白,怒道:“小儿,焉敢如此?老夫一生正大,光风霁月……”
“得了吧,说这些鬼话,谁信?”
房俊打断长孙无忌的话语,目光炯炯的瞪着他,追问到:“长孙太尉口口声声乃是下官暗杀了长孙冲,那么下官问你,可敢当着陛下的面,当着文武大臣的面,立下誓言?”
长孙无忌面色如猪肝,他着实未能料到房俊居然这般剽悍,这简直就是个棒槌啊!
哪有这么玩儿的,将一生前程、家族荣耀都赌上了?
就算这事儿不是你干的,可任何事都保不齐有什么意外,就算你清清白白,可万一老夫设计一下,将你卷入其中,你怎么办?
疯了……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清者自清,是非对错,自有朝廷法度处置,这般市井地痞一般的胡搅蛮缠、赌咒发愿,老夫不屑为之!”
房俊一脸愤慨,心中却想:算准了你不敢!
口中依旧咄咄逼人:“长孙太尉每每与人言及,乃是下官派人刺杀了长孙冲,那么敢问长孙太尉,若是他日长孙冲出现于人前,且被证明毫发无伤,那么长孙太尉是否要向下官赔礼道歉,且向着满朝文武予以说明,以正视听?”
长孙无忌面色又是一变。
他原本的打算是带到事情的风头一过,再前往皇帝面前请罪,就说长孙冲大难不死,反正到那个时候自己的目的早已达成,就算是冤枉了房俊又如何?
却没想到房俊居然早早的点明这一点……
只得说道:“荒谬!暗杀乃是确实存在,难道只因为长孙冲还活着,那么暗杀就不算数了?”
说一出口,顿时后悔不迭。
果不其然,房俊敏锐的抓住了其中的漏洞,大声道:“长孙太尉如此说,是否早已知晓长孙冲根本未死,而且他的下落尽在太尉的掌握之中?”
长孙无忌狡辩道:“老夫从未这么说,随你怎么想。”
心底不禁有些焦急,自己或许真的是年纪大了,反应有些跟不上,居然露出这等漏洞……
他虽然不承认,但是殿上群臣的神色却尽皆有些异样。
都是人精,或许如同长孙无忌那般焦急之间未能顾虑周全,但是深思之后,焉能不明白这其中意味着什么?
大臣们缄默不语,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居然被这个老匹夫给蒙骗利用了啊,真真是可恶至极……
房俊抓住了长孙无忌言语之中的漏洞,焉能放过?紧追不舍道:“既然长孙冲安然无恙,那么长孙太尉就应当将其叫到这太极殿上来,与下官当面对质,是非黑白一目了然!可长孙太尉不仅将长孙冲藏匿起来,且依旧口口声声言及下官乃是幕后主使,是想要置下官于死地么?这份狠毒心肠,当真是千古罕见、万年不遇!”
紧接着,他满含悲愤说道:“朝堂诸公,大家都是明白人,是非对错显而易见,何须什么审讯,何须什么证据?他长孙无忌隐私卑鄙、毫无廉耻,为了陷害于某居然不惜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这等人渣败类,居然能够屹立于朝堂之上,置诸公于何地?某耻于其为伍!某清清白白,却因为此獠之构陷污蔑,不得不背负残忍暴虐之恶名,一世清白付诸东流,吾房家列祖列宗因此而蒙羞,某愧对家父,愧对先人,愧对祖宗……今日,便以鲜血来洗刷这份耻辱,长孙老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言罢,就在满堂诸公惊骇欲绝的眼神之中,长身而起,如狼似虎一般红着眼珠子朝长孙无忌扑了过去……
长孙无忌听着房俊的指控,心中焦急万分,纵然这些话语没有半分证据予以佐证,可是正如他陷害房俊一样,有些事情只要大家认可了,相信了,还需要什么证据呢?
心里头正焦急的思索对策,猛地听到房俊最后一句,吃惊之下一抬头,便发现房俊已经须发箕张、仿佛择人而噬的猛兽一般扑过来,顿时骇然欲绝,惊叫道:“庶子,敢尔!”
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更是汗毛都竖起来了,霍然起身,大叫道:“拉住他!”
长孙无忌纵横朝堂十余载,一直都是以“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姿态睥睨群臣,即便是房玄龄、杜如晦、李绩这等功勋赫赫之辈,在他面前亦是客客气气、执礼甚恭。
几曾遭受过这般羞辱?
更别说是被房俊这等小辈当廷硬怼,只觉得一张老脸火辣辣的疼,冲动之下顿时将以往的城府与深沉尽皆抛在脑后,大吼一声,就向着房俊冲了过去,一副择人而噬的模样。
他身边的萧瑀、李绩先是一懵,继而听到李二陛下的怒喝,赶紧起身,一起伸手去抓住长孙无忌的衣袍,却不料长孙无忌这一下挟怒而动,居然力气不小,“呲啦”一声衣袍被李绩扯破,而萧瑀亦被待得一个踉跄,居然没拉住。
房俊也吓了一跳,他的确是想要刺激长孙无忌,但目的是为了长孙无忌盛怒之下下不来台,无论同不同他打赌,都将处于绝对下风,尤其是日后长孙冲再次露面,更坐实了长孙无忌构陷于他的事实。
然而他没想到长孙无忌居然反应这般激烈……
眼看着长孙无忌状若疯虎一般冲过来,他只能连连后退,口中大叫道:“怎么了,被某揭破心思,将你龌蹉阴狠的谋算大白于天下,所以恼羞成怒,意欲杀人灭口不成?”
长孙无忌须发箕张,一言不发,只是瞪着红红的眼珠子冲过来,幸好吏部尚书李道宗、工部尚书张亮齐齐拦在房俊面前,一左一右将长孙无忌牢牢抱住,张亮惊叫道:“赵国公,冷静一下!”
李道宗则大喝一声:“长孙太尉,此乃太极殿,陛下在座,汝意欲何为?”
这两人正值壮年,身强体壮,又都是武将出身,长孙无忌被抱的死死的,任凭如何使劲儿亦是挣扎不脱,气得大叫道:“房俊!汝安敢欺我如此,今日必不饶你!”
房俊见到长孙无忌被牢牢制住,毫不相让:“老贼阴私龌蹉,自绝颜面无存,所以意欲以此等下作之方式躲避不成?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今日你如何构陷诬赖他人,来日必定十倍受之!”
他自然明白长孙无忌的用意,这阴人的绰号绝对不是白叫的,任何时候都能够冷静沉稳的处置任何突发事情,岂能因为自己区区几句言辞便控制不住,当廷动武?
分明就是想要以这种方式将水搅浑,然后避开房俊的咄咄逼人。
否则众目睽睽之下,房俊已然将乌纱帽都压上了,他又当如何应对?
终究还是心虚,所以不敢同房俊明刀明枪的对阵……
大殿上已经乱成一团,李孝恭走上前,拍了拍房俊的肩膀,低声劝道:“不要太过了,到底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呢,闹得过火了,吃亏得还得是你。”
马周亦走上前将房俊拽到一旁,告诫道:“别太过分,不然陛下想要宽恕你都不行。”
房俊顿时闭上嘴巴,任凭长孙无忌在那里大吼大叫,冷冷的看着他演戏。
“砰!”
李二陛下狠狠的一拍御案,怒目而视,大喝道:“一个两个都要造反不成?当朕死了吗?”
他这一发怒,殿上群臣瞬间寂静,长孙无忌也不敢叫喊了,任凭萧瑀与李绩松开手,在那里依旧狠狠的瞪着房俊,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
李二陛下气得大声道:“房俊!官职、爵位乃是朝廷相授,尊崇无比,焉能被你拿来赌咒发愿、视若儿戏?来人将这个不遵法度、蔑视朝廷的混账拖出去,重打五十军棍,以儆效尤!”
顿时便有禁卫军自殿外大步走入,房俊二话不说,跟着出去挨棍子。
若是公事,李二陛下自然应当公事公办、一视同仁,可现在这两人并非为了公事而起冲突,那就没有公平可言了,长孙无忌好歹也是功臣之首、资历甚高,板子只能打在他房俊身上。
待到房俊被拉出去,李二陛下余怒未消,看着长孙无忌怒道:“辅机,你也是老臣了,朝堂之上十余载时光,焉能这般冲动?房俊所为固然不妥,事涉案情不应私下赌咒发愿,但你若是不愿应对,自可置身事外,谁还能逼迫你不成?这般将太极殿闹得鸡飞狗跳,朝廷法度何在,朕之颜面何存?”
这番话已然是严重至极,尤其令长孙无忌心中苦涩的,是皇帝直接点名了他不敢应对,意欲依靠扰乱朝堂来躲避房俊的步步紧逼。
有了皇帝这话,他想躲也躲不了,所有人都相信他是因为心虚才故意闹事……
房俊虽然挨了军棍,但皇帝的倾向已经非常明显。
长孙无忌只得低头认错:“是老夫冲动了,还请陛下责罚!”
他今日算是彻底栽了,无论怎么说,被逼得撒泼打滚、玩横耍赖,这一张老脸算是丢尽了,可却又不得不如此,必须将房俊的弹劾给糊弄过去,否则一旦上纲上线,麻烦就大了。
难道他还能将长孙冲藏一辈子?只要长孙冲露面,他的声誉就会暴跌。
原本的计划是待到将房俊成功狙击之后,再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当着陛下的面认错,承认自己爱子心切冤枉了房俊,诚心认错认打认罚,反正那个时候已经时过境迁,没有几个人会当真在意他是否诬赖了房俊。
然而现在一切都被房俊给扯开,他立时落在理亏的一方……
李二陛下目光闪动,心中有些恼怒,但是并不会因此而责罚长孙无忌。说到底,当初他亦曾答允长孙无忌的请求,给长孙冲一个悔改的机会,准许其潜伏高句丽戴罪立功,这就等于网开一面,顾全了往昔恩情。
如今长孙无忌的做法虽然令他甚为不齿,但大局为重,没什么是不能忍的。
抬手揉了揉眉心,觉得一阵阵心慌头晕袭来,精神萎靡不振,好一会儿才缓和一些,却已经没了心情和精力继续大朝会,便随意的摆了摆手,道:“今日到此为止吧,稍后诸位宰辅就军机处的枢密人选拟定一份名单,再行商议。”
言罢,起身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殿上群臣面面相觑,以为是陛下心中恼火不耐烦了,赶紧齐齐躬身施礼:“臣等恭送陛下!”
皇帝走了,大朝会自然不欢而散。
大臣们三两成群自太极殿走出,下了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便见到房俊已经被禁卫褪去裤子,摁在一张长条板凳上,两名行刑禁卫各自举着一根碗口粗细的军棍,高高举起,狠狠落下。
“啪!”
路过的大臣心头一颤,纷纷驻足。
只见那房俊倒是硬气得很,虽然军棍狠狠打在臀上让人看着都觉得疼,他却紧紧咬着牙关,冲着在几名官员簇拥之下正下了台阶的长孙无忌大叫道:“老贼,今日之事,绝对不算完!某房二行得正坐得直,一腔正气铮铮铁骨,岂容你构陷污蔑?最好将你那个宝贝儿子藏好了,某饶不了他,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长孙无忌一张脸气得血红,却并未驻足,而是加快脚步直接出了太极宫。
到了马车之上,长孙无忌才揉了揉脸,长叹一声。
事情棘手了……
他实在是没料到房俊反应会是如此激烈,更没想到他狠狠的抓住长孙冲依旧活着这一点漏洞死死不放,搞得他实在是太过被动。
他深知房俊之为人,这人除去对李二陛下尚有几分敬畏之外,衮衮诸公根本没有几人被他放在眼里,所为的国法军纪更是毫无约束之力,一旦狠下心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长孙冲目前的危险实在是太大了,即便身在高句丽,他也提心吊胆,房俊的能力可不仅仅是耍横棒槌,只看他在东洋之上的一些列布局,便知道其心有沟壑、运筹帷幄,谁知道是否在高句丽有伏兵潜伏,甚至于老早就已经买通了高句丽的某些权贵?
之前长孙无忌能够依靠官场之上的“潜规则”,布置了暗杀案将房俊卷入漩涡,受到满朝文武的抵触与反对,那是因为大家谁也不想在某一日成为暗杀的牺牲品,长孙冲再是罪恶滔天,制裁他的也只能是国法军纪,而非是某些人的暗地杀手。
但是眼下的形势却截然不同了,只怕如今人人都在怀疑整件暗杀案的过程与动机,认为他长孙无忌玩弄了大家的信任与热忱,这几乎是不可饶恕的。
故此,若是现在长孙冲被暗杀殒命,只怕再也无人能够主持公道,反而要抚掌大笑,笑他长孙无忌作茧自缚、报应不爽……
居然被房俊今日这么一闹,将整个形势都逆转了。
长孙无忌感慨于房俊这厮的确厉害,同时更是忧心忡忡,待到马车进了家门,他从车上跳下便一头扎进书房,片刻功夫写就一封书信,用信封装好,又在封口处用了火漆,这才叫来一个心腹家奴,叮嘱道:“速速将这封信笺送去高句丽,务必要亲手交到大郎手中,不容有失!”
那家奴不知发生何事,但是见到长孙无忌面色凝霜,知道事情紧急,忙道:“家主放心,奴婢定竭尽全力,纵然是死,亦要将这封信交给大郎!”
长孙无忌欣慰颔首,补充道:“没什么生生死死的那么严重,但是一定要快,决不可贻误时机。”
“喏!”
那家奴施礼告退,将书信贴身收好,又叫了几个身手敏捷的同伴,稍作准备,去账房支取了银钱盘缠,便即匆匆出发。
*****
房俊行刑完毕,被禁卫抬着送出太极宫。
行刑的禁卫都是老手了,知道如何打人看起来霹雳雷霆声势骇人,实则对于身体的伤害却不大。不过后臀的伤处依旧要疗养个几天,房俊来的时候骑马,并未坐车,眼下这般情况自然不行。
好在刚刚被几个内侍搀扶着出了太极宫,便见到李孝恭的马车就停在宫门之外,一个老内侍上前,恭敬说道:“吾家郡王见房少保行走不便,故而候在此处,送您回府。”
房俊抬头看了看,见到李孝恭正从车厢内探出手来招了招,便点点头,冲着自己的亲兵部曲道:“某去郡王车上,尔等在后相随。”
“喏!”
房俊又跟几个内侍颔首致意,这才上了李孝恭的马车。
马车悠悠,李孝恭大马金刀的坐在车厢内,看着面前趴在地毯上的房俊,无奈道:“你说说你,何至于此?那等情况下,纵然陛下有心回护于你也不行,长孙无忌到底国臣之首,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只能处罚于你,何不避其锋锐,反要迎难直上呢?生生挨了这一顿军棍,何苦来哉!”
朝堂之上,固然讲究品行能力,但是论资排辈更重要。
即便是口含天宪、手执日月的帝王,等闲亦不会对一个功勋卓著、资历甚高的老臣过于苛刻,相同情况下,总是要维护这些老臣的颜面,给予更多的优待。
法理不外乎人情,朝堂也是一个圈子,这是自古以来就传下来的道理。
所以大庭广众之下房俊与长孙无忌怼在一起,皇帝只能拿他撒气,摆明了要吃亏……
房俊却不以为意,趴在那里随手拉开车厢壁上的一个暗格,熟门熟路的从里头摸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瓶子,微微晃了一晃,里头鲜红的酒液如血般流淌,拧开盖子,灌了一口,抹了一下嘴角道:“某亦是逼得不已,不如此如何能将长孙无忌给怼住?他断了某的军机大臣之路,那某就要让他的儿子步步荆棘,想要重返长安?没那么容易!”
李孝恭有些心疼那一瓶葡萄酿,这年头红葡萄很是稀少,市面上更多的都是白的、绿的葡萄酿,这一瓶的价值就不下于一贯。
他到不是舍不得一瓶酒,房俊带给他的财富简直犹如海水一般潮来,他岂能不懂人情世故?只是这就实在是罕有,就这么一口一口的灌下去,对于注重生活品味的河间郡王来说简直就是焚琴煮鹤、牛嚼牡丹,大煞风景、暴殄天物。
当然,当着房俊的面,再是心疼也只能忍着……
他啧啧嘴,说道:“这一次长孙阴人怕是失算了,本王估计他原本的打算是将你狙击在军机处之外,目的达到之后寻一个适当的时机向陛下坦陈真相,说是一时冲动冤枉了你。到那个时候大局已定,风头一过,顶了天就是不疼不痒的给你道个歉……可眼下被你这么一闹,他已经进退失踞、左右为难,哪怕陛下特赦长孙冲之罪名,但其若是再想要重返长安,亦要面对层层阻力。”
抡起揣摩人心、阴私伎俩,李孝恭其实绝对不差。
只不过因为他身份特殊,作为宗室郡王实在不宜太过高调,故而大多数时候都装疯卖傻难得糊涂,但是每逢大事,他的决定却从未失误,且拿得起放得下,心性极其坚韧。
房俊哼了一声,道:“回头某就大张旗鼓的安排部曲乘船前往高句丽,并且放出话去,似长孙冲那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大家不是都害怕某搞暗杀,带坏了风气吗?那行,咱就堂堂正正明刀明枪,看他们还有何话说!”
李孝恭颔首点头,这一招确实狠。
不出意外,长孙无忌定然在陛下那边求了特赦令,但是长孙冲到底乃是参与谋逆,不可能平白无故的便将其赦免,否则国法何在?若是所料不差,长孙冲应当是潜伏在高句丽为大唐做内应,只要将来东征之时立下些许功劳,皇帝的赦免亦能名正言顺。
但是无论如何,眼下的长孙冲都是钦犯。
正如房俊所言,朝廷大臣们觉得房俊动不动搞暗杀,会带坏了风气,导致往后但凡有朝堂争斗,便会学着这些个下作阴险的招数搞暗杀,人人自危、风声鹤唳,还如何愉快的玩耍?
但若是房俊明刀明枪的去对付长孙冲,那就完全没问题。
既然是朝廷钦犯,杀了也就杀了,又有什么错误?似房俊之前在终南山将长孙冲放走,那才不正常……
不久,马车抵达崇仁坊房府门口。
早有房家仆人得了消息,知道自家二郎在宫里又挨了揍,早早的备好一个辇子候在门口,见了河间郡王的马车,便纷纷上前,掀起车帘,搀扶着房俊下车。
李孝恭拍了拍房俊的肩头,笑道:“这一回若非二郎你被那些人所抵制,想来是不会有本王晋位军机大臣这个机会的,虽然本王亦有些抱歉,但还是想要感谢你。”
房俊翻个白眼,恨不得竖起一根中指。
得了便宜还卖乖,说得大抵就是这种人……
李孝恭哈哈大笑,示意马车启程。他与房俊之间利益牵扯,本不必如此见外,可是说到底这样一个军机处大臣的职位天底下几人不觊觎?房俊与之失之交臂,心底难免有怨念,而自己几乎就是顶替房俊才得以上位,若是不能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难免会在彼此心中种下一根刺。
对于房俊,李孝恭无比看重,不仅仅是与房俊合作给他带来了海量的金钱,更是因为他极为欣赏房俊为人处事的方式,以及其超绝的能力。
这样的一个年轻人,谁能压得住他?
哪怕自己不要这个军机大臣的职位,也万万不能与房俊之间产生隔阂,那样得不偿失。
好在房俊的确是个豁达的性子,只见他能够在车上自己翻找美酒,就说明他对自己并未有任何不满。
李孝恭自然心舒神畅的离去。
房俊被家仆用辇子抬到后宅,妻妾们早已纷纷围拢上来,各个面色担忧,萧淑儿没经历过这等阵仗,吓得梨花带雨,以为自家郎君是不是废了,从此再也站不起来……
萧淑儿扑倒在辇子旁边,泪水一瞬间就流淌出来,顺着清丽无匹的小脸儿哗哗的往下淌,想要说什么,却是泣不成声。
房俊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了这是?不就是一顿军棍而已,至于嘛!”
萧淑儿也不听,将螓首埋在房俊腿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高阳公主和武媚娘面面相觑,心中即心疼着郎君,对于萧淑儿的反应又是极度无语……咱家这位三天两头不被皇帝揍两下都过不好日子,而且这回明显只是警告意味,根本没有伤的多重,若是这等情形都得哭得昏天黑地……那日子还过不过了?
高阳公主伸手拉了拉萧淑儿,柔声道:“不必过多伤心,没什么的,郎君每一次进宫,本宫都提心吊胆他会不会挨板子,以后习惯了就好,没什么大不了,反正父皇又不会当真将郎君如何。”
房俊无语,是啊,打着打着就习惯了……
萧淑儿兀自垂泪,抽抽噎噎道:“打得这般严重,搞不好已经伤及筋骨,怎么能说是没事呢?”
她出身世家门阀,虽然自幼父母双亡,但担着一个萧氏嫡系血脉的身份,上上下下都对她维护得很。平素所见所闻,皆是知书达礼、温文尔雅,谁打人了或是被人打了,那简直是新鲜不得的事情,如今轮到自家郎君被皇帝责罚,挨了军棍,这令她简直不可接受。
房俊只得揽住她肩头,温言道:“放心吧,当真没事。那些行刑的禁卫,你家郎君我哪一个不认得?他们但凡敢下手重一点,事后跟他们没完,哪个敢下狠手?所以只是看上去严重,实则都是皮外伤,调养几日就好。”
打板子、打军棍是一件技术活儿,如今宫里头负责行刑的禁卫对于这门手艺早已掌握得炉火纯青,十军棍下去骨断筋折,五十军棍下去却只伤皮肉不伤筋骨,甚至皮肉不破筋骨无伤……
精益求精,学无止境。
好一顿安慰,直至郎中前来诊断之后断言无事,只是开了一些外敷的药物之后,萧淑儿才抽抽噎噎的相信真的没事。
等到将房俊安顿到后宅床榻上,门口便有两名内侍联袂而来,各自说是奉了杨妃与晋阳公主的懿旨,送来一些珍贵的药物以及各式礼品,表达慰问。
高阳公主出面将礼物手下,两个内侍见礼之后退下,没多久,又有人前来赠送药物……
看着面前清一水儿的十多个锦匣之中一根一根全须全尾的高丽山参,高阳公主眼皮子跳了跳,盯着面前的新罗内侍问道:“是女王陛下相赠,并非是真德公主?”
那内侍恭谨道:“确是如此。”
高阳公主柳眉一挑,颇为诧异。
按理说,真德公主与自家郎君即将成婚,嫁入房家为妾,听闻郎君被皇帝责罚受了皮肉之伤,赠送一些药品表达一下关切,乃是理所应当。若是没有真德公主这层关系,善德女王赠送一些药品倒也无妨,毕竟寄人篱下不得不巴结当朝权贵,然而现在的情形,有真德公主拦在中间,善德女王却绕开她以自己的名义赠送礼品……
严格来说,这其实有些失礼。
高阳公主有些费解,不过两家即将结亲,也不好在一点上挑刺,便温婉笑道:“那本宫就多谢女王陛下了,改日当亲自前往芙蓉园拜会女王陛下。”
新罗内侍躬身施礼,这才告辞而去。
高阳公主命人将这些礼品归纳收进库房,自己则回到后宅,见到房俊正趴在床榻上,萧淑儿与俏儿两人一左一右,一个手执团扇缓缓的扇风,一个正将洗的晶莹剔透的葡萄放进他的嘴里……
自顾自的坐在床头一侧的椅子上,高阳公主有些疑惑道:“善德女王为何要送这些药材过来?这可是有些失礼了,该不会是她们新罗穷乡僻壤的不懂礼数,非是故意为之吧?”
房俊打个哈哈,道:“管她呢,送礼就收下呗,顶多逢年过节的咱们再给她还回去,礼尚往来嘛,不必较真。”
心里却是有些发虚,这娘们儿想干啥?
自己那天的确是心情郁闷、肝火上升,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过就善德女王的反应来看,除去刚开始的时候有些微抵抗,到得后来根本就是鱼儿入水船儿如港,水到渠成配合默契。
也难怪,一个正值花信的女子背井离乡来到长安,身上背负的压力绝非普通人能够承受,兼且身边并无贴心之人,午夜梦回孤枕难眠,那种寂寞孤独的滋味的确令人难以忍耐。
面对自己的强势根本无法反抗,那还不如好好享受……
可是今日这不合礼数的送礼,到底是想要表达什么情绪?
难不成是食髓知味,想要提醒自己再续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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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王府。
阖府上下,早已经被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给点燃了热情,奴仆婢女们走在府内尽皆笑容满面,脚跟带风。
在这个封建礼法所束缚的年代,“主辱臣死”绝对不是一句空话,一日为奴终身为奴,若无太大的意外,几辈人的前程都跟着家主死死的绑在一块,要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要么一损俱损阖族沉沦。
故而,为家住舍命相搏,并不仅仅是忠诚,亦是为了自己。
荆王李元景被举荐成为军机大臣,一举进入帝国军界中枢,俨然最有权势的几位大佬之一,府内上下岂能不欣喜若狂?
自家王爷虽然地位尊崇,但是一直以来都在皇帝的伟大光辉照耀之下黯淡失色,从来也不曾真正掌握着什么权力。如今大权在握,他们这些下人奴仆自然跟着面上有光,往后出门走路都要仰着头挺着胸!
……
正堂内,一片欢声笑语。
李元景一身常服坐在主位,眉宇舒展,顾盼自雄。
丘行恭、杜荷、柴令武、宇文节等十余人尽皆坐在下手,各个面露喜色,兴高采烈。
“王爷,这一回您能够担任军机大臣,可谓一腔抱负终有用处,自此而后宏图大展,不甚快哉!”
丘行恭捋着胡须,三角眼眯着,脸上堆砌笑容,表示祝贺,只不过这心里却好似翻涌着惊涛骇浪一般,着实想不通陛下怎地就启用了这么一个才能平庸的纨绔子弟,去担任军机处的大臣?
而李元景脸上矜持之中透着得意的神色,看不出多少惊诧,莫非这背后居然是李元景极力运作的结果?
不可思议啊……
李元景闻言,摆了摆手,笑道:“哪里是这话?本王才能平庸,万万不敢窃据这等高位,稍后还是要向陛下进呈奏折,极力辞去这个官职的。军机处乃是天下兵马之中枢,本王焉能尸位素餐?不妥,不妥。”
丘行恭道:“王爷光风霁月、心胸磊落,实在是吾辈之楷模!”
心下却是鄙夷,说得那么好听,你倒是呈递奏折推辞一下啊?
柴令武显得即为亢奋,撸着袖子叫道:“王爷乃是天潢贵胄,身份尊贵,自当身入军机处,协助陛下掌管帝国百万兵马!如今名正言顺、实至名归,何须妄自菲薄呢?从今而后,吾等必然以王爷马首是瞻,精诚团结、百死不悔,共同立下赫赫功勋,名扬天下,彪炳青史!”
众人轰然应诺,气氛热烈。
他们这些人皆是官宦之后、纨绔子弟,身上都有个一官半职,如今荆王眼瞅着就将权柄在手、身居高位,往后又岂能亏待了他们这些支持者?
房俊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功勋赫赫的同时,那些个跟随他的人更是个个风生水起、官运亨通,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张大象……甚至于刘仁轨、刘仁愿、裴行俭、薛仁贵,往常这些人哪一个在他们面前不是战战兢兢的小鱼小虾?可如今各个身居高位大权在手,早就羡慕得红了眼!
可再是羡慕也没辙,人家房俊就是能打仗!这一仗一仗的打下来,生生给自己打出一个太子少保、兵部尚书的高官显爵,更给那些跟随他的人打出一个亮堂堂的锦绣前程!
官场上厮混一回,大家图的不就是这个?
你荆王殿下以往再是身份尊贵,可是不能给大家带来好处,谁还会死心塌地的跟着你?
如今情形完全不同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
以往房俊兵权在握,征伐四方功勋赫赫,连带着他的追随者亦能分润功劳,各个加官晋爵,前程似锦。
大家羡慕嫉妒,却也只能垂涎三尺。
如今荆王殿下进入军机处,成为五位大佬之一,不出意外的话更会予以掌管十六卫之一,成为名副其实的军方大佬,他们这些人再也不用如以往那般看着别人功勋显赫耀武扬威。
大唐以武为尊,全民尚武,若是没有一两件战功傍身,哪怕官爵再是显赫,亦难免心里发虚,说话的时候腰杆子都挺不直。
现在则与以往完全不同了,荆王殿下大权在手,大家往后的战功还不是手拿把攥?
自然各个兴高采烈。
杜荷提议道:“王爷此番蛟龙入海、云雀飞天,吾等皆为王爷贺!晚上定当好生喝上几杯,预祝王爷大展宏图、青云直上!”
众人轰然应和,都道要痛痛快快的喝上一回,更有人提议不妨去平康坊叫来几位花魁歌姬,提升一下气氛。
吓得李元景连连摇手:“不可!不可!如今本王固然得了陛下的允准,能够进入军机处,但是朝野上下心怀不忿者不知道有多少,此刻本王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万万不能留下任何口实,否则官职不保不说,更辜负了陛下之信任,如何心安?今日切不可大摆筵席,咱们低调行事,往后有的是机会喝酒享乐,不差在这一时。”
丘行恭无可无不可,捋着胡须三角眼精芒闪烁,心忖这位王爷倒是谨慎,只是不知这份谨慎究竟能够保持多久。如今身居高位,所有的一切都将呈现在大家面前,以往不曾被人关注的某些缺点都将暴露出来,一丝半点的错误都会被无限放大。
都等着揪住你的错误,然后全力打击,以图取而代之!
故而,官职到了一定程度之后,意欲再进一步更是难上加难,不仅仅是本身的水平所限,更是因为随着官职的上升,斗争将会呈现在一个全新的层面,若是未能做好准备,折戟沉沙乃是常有的事。
丘行恭对于李元景的前程并不看好。
杜荷等人尽皆嗟叹,这么好的一件事不能好好庆祝,未免美中不足,而且更应当趁机将此事宣扬开去,不仅仅荆王的地位骤然提升,他们这些荆王羽翼之下的追随者亦能声威大振,提升士气。
否则人心都要散了……
众人庆祝一番,尽皆散去,李元景这才回到后宅,侍女服侍着沐浴更衣,神清气爽的坐在窗前饮茶。
董明月莲步轻摆,风姿绰约的来到身侧,跪坐在地席之上,眼波如水,笑靥如花:“这次奴家要恭贺王爷了,王爷得偿所愿,定可宏图大展,直抒抱负!”
李元景知道自己眼下要保持恭谨,保持低调,万万不可得意忘形,但刚刚在前堂之时还能绷着脸,但是此刻身在后宅,又有心爱的女人被在身边,心中的得意喜悦实在难以遏制,控制不住的大笑起来。
怎么能不兴奋呢?
且不说军机大臣的身份代表着帝国军方最高权力,按照他私下里打探来的消息,李二陛下为了确保军机大臣能够真正参豫军事,而非是立起来的傀儡,意欲将十六卫的大将军重新任命,确保每一位军机大臣都能扺掌一卫。
十六卫啊!
李唐宗室之中,哪怕是战功赫赫如李孝恭,之前亦从不曾扺掌十六卫,所有十六卫的大将军尽皆是李二陛下之心腹,李大亮、程咬金、尉迟恭、房俊、柴哲威……这些人,哪一个都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相比于宗室,李二陛下显然对于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袍泽战友更为信任,而对于宗室,却一直多有防范。
否则当年战功赫赫的李孝恭亦不必激流勇退,主动请求辞去所有官职、交卸所有军权,甘愿蛰伏在长安城内做一个富家翁……
而如今,他李元景即将扺掌十六卫之一!
低调,谦逊,谨慎……这些都是必须的,但是军权乃是一切之根基!只要军权在手,再是低调再是谦逊,也有的是机会扶植忠于自己的力量。
只要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再配上那么一丝丝的机会,就足以成就前所未有之基业!
李元景只觉得自己血脉贲张,兴奋异常!
看着身侧温婉如水的美人儿,李元景伸手将其揽入怀中,嗅着清幽的香气,婆娑着纤细的腰肢,沉声道:“明月为了本王所做之一切,本王尽皆铭记心中,永志不忘!他日若能天遂人愿成就大业,本王定许给你一个贵妃之位,若为此誓,天诛地灭!”
依着董明月的功劳,他倒是真想干脆将皇后之位给了她,这个女人被他喜爱到了骨子里,自己的一切都愿意与之分享。
但他明白,这是绝无可能的。
哪怕当真有那样一天,他身后也必须要争取到整个皇族的支持,更需要皇后这个位置去拉拢世家门阀与之站在统一阵线,抵御那些有可能的反对者。
董明月眉眼舒展,温婉浅笑,柔声道:“王爷说得哪里话?臣妾能够侍奉王爷,得到王爷的宠爱,此生便已足够,绝不敢奢望太多。臣妾出身贫贱,焉能当得起母仪天下之位?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臣妾不敢奢望,只愿如眼下这般能够陪伴在王爷身边,心愿已足。”
腰肢轻盈,眉眼如画,且又真心诚意、情深意重,李元景不仅感叹,这是何等之运道,能够让老天爷将这样一个奇女子送到自己的身边?
*****
骊山农庄。
李二陛下负手站在学堂门前,身后是铮明瓦亮的玻璃窗,屋子里孩童们的朗朗读书声传来,眼前则是舒缓起伏的山坡,风吹过,一层一层的翠绿作物便犹如波浪一般此起彼伏。
不由感慨道:“若是朕将来亦能放下朝政,卸去这一身的重担,优游林泉之下,教授童子读书、亲手耕作农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此算是不负此生!”
房玄龄站在李二陛下身后,缄默不语。
人总是不满足,得陇复而望蜀。
多少人在权力的山峰上努力攀爬,舍去一切亦要攀登至山巅领略那睥睨天下的风光,感受那手执日月的滋味,可是身为皇帝已然站在了权力之巅,却又向往着有朝一日能够轻松惬意,再也不管那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一壶酒一钓竿,一竿风月,一蓑烟雨……
李二陛下半晌没得到回应,遂转身看着房玄龄,见到对方脸上的无奈神色,顿时哑然失笑:“无怪玄龄觉得朕矫情,就连朕自己也觉得酸得厉害……哈哈!不过话说回来,爱卿如今这精神头儿却是越来越好,身子骨儿较之在朝中之时也看着矫健了一些,朕心甚慰啊。”
房玄龄笑道:“朝政繁冗,费心劳力,老臣早已是不堪重负,得到陛下恩准致仕,这身上就好似卸下了一座大山一般,一下子浑身通透,神清气爽……”说到此处,不仅微微一愣。
刚刚还嫌弃李二陛下交情呢,结果轮到自己,还不是一样?
李二陛下手指着他,揶揄道:“仕途之上成千上万的官员,哪一个不是瞅着宰辅之位垂涎三尺,只愿能够达到那个高度哪怕只有一日,一生足矣,虽死无憾!你房玄龄在宰辅之位上盘亘了数十年,如今觉得那也不过是一个官职,权力大压力更大,可是有否想过那些个为了功名官职孜孜不倦永不放弃的人呢?哈哈,你房玄龄也是个矫情的家伙!”
君臣两人相似大笑。
人在不同的位置,看待世界的角度便不相同,感受到的风景自然亦不相同。
当朝宰辅固然荣宠备至、权势熏天,可是身上所背负的那股压力和责任,绝非寻常人可以负担。
笑了一阵,李二陛下转过身,瞅着漫山遍野郁郁葱葱的作物,缓缓说道:“东正之前,朕意欲重新任命十六卫大将军,玄龄以为如何?”
房玄龄略作沉吟,直言道:“旁人如何,老臣毋须置喙,只凭陛下乾纲独断,但老臣以为,荆王殿下不宜为十六卫大将军,还望陛下三思!”
李二陛下回头,目光深邃,看了一眼房玄龄。
作为他的肱骨之臣、左膀右臂,不仅有着出众的才能、智慧,对于他这个皇帝的性格秉性、行事作风更是无比熟悉,早已洞悉了他深藏心底的意图。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说说看,为什么不合适?”
房玄龄道:“荆王殿下志大才疏,不能胜任军机大臣之位,此乃其一。朝廷抡才,自应能者上、庸者下,公平通透吏治清明,此乃其二。荆王乃是皇室之中陛下之外身份最尊者,难保有居心叵测之辈趁机钻营,若是荆王染指军权,后果难测。”
纵然致仕,但房玄龄依旧是李二陛下最为信任之人,不仅信任他的忠诚,更信任他的能力。
但是这一回,李二陛下却没有采纳房玄龄的意见,他眼望着连绵群山,入目一片苍翠,叹息一声,道:“爱卿可还记得,武德九年的那一晚?”
房玄龄一愣,旋即默然。
那一夜刀光剑影,那一夜血流成河,那一夜手足相残,那一夜同室操戈……即便是过去了很多年,但每每回想,房玄龄依旧能够感受得到当初那种被逼至绝境,不得不反戈一击的绝望。
甚至于在那之前,没人认为他们会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自那以后,杜如晦、长孙无忌、房玄龄、尉迟恭、程咬金、侯君集……这些人一跃成为辅佐明主登基的一代名相良将,大权在握加官晋爵,功成名就封妻荫子,可唯独李二陛下却陷入“杀兄弑弟”的漩涡。
备受诘难,饱受攻讦。
房玄龄知道这些年来这件事就是一根刺,狠狠的扎在李二陛下心口,碰一碰就疼得要命,偏又拔不出来。
武德九年,太子建成感受到秦王逐渐崛起的功勋与名望带给他的威胁,在齐王元吉等人的撺掇之下,意欲将秦王骗入皇宫,栽赃嫁祸,斩草除根。而与此同时,亲王也被太子建成等人的咄咄气势逼得喘不过气来,当时的情况是退无可退,要么拼死反击再进一步,要么整个秦王府势力给连根拔除,没有太多的纠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时候已然顾忌不到手足亲情,就在玄武门下,一场混战陡然爆发。
事实上,太子建成与齐王元吉已经早宫内埋伏了大量精兵,只要秦王踏入宫内,必是万刃加身、身首异处。
然而就在玄武门下,距离内宫仅仅一步之遥,玄武门守将常何彻底投靠秦王,关闭城门,使得太子建成与齐王元吉与其手下部属分离,未能及时救援而被秦王斩杀。
孰对孰错?
若是单纯从道德层面去评判,也很难说,成王败寇素来如此,但人们总是会不由自主的同情弱者,再加上一些在正常斗争之中失去利益的人别有用心的推波助澜,那一场没有什么对错只有你死我活的战斗便成为了李二陛下永远无法洗刷的耻辱。
这么多年以来,李二陛下之所以对自己的要求那么高,其中少不得有憋着一股气,要用更好的功绩向天下人证明自己是个好皇帝的心思。
杀兄弑弟是既成事实,无论如何都不可更改,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去挽回自己的名誉。
现在李二陛下旧事重提,自己戳痛了这个疮疤,房玄龄便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做给天下人看,不是我李二冷血残暴,不念手足之情,而是李建成、李元吉不给我活路走,我也只能奋起反击。现在你看看我对兄弟们多好,兄友弟恭其乐融融,荆王就是个庸才,我也照样重用他……所以当年不是我的错,我也想兄弟和睦,可他们不给我这个机会,我有什么办法呢?
房玄龄很头痛,觉得这没法劝。
每个人都有偏执的时候,因为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处不可碰触的角落,谁动了这里,就会遭受到最猛烈的报复,不管不顾、一意孤行。
现在的李二陛下就是如此。
你们越是说我残暴冷血,我就偏要做出样子证明你们说的不对。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偏执了,偏偏房玄龄觉得自己还能够予以理解……
房玄龄沉默半晌,觉得还是得劝一劝,便说道:“陛下天资纵横,乾坤日月尽在掌握,可世事难料,难免百密一疏,万一尾大不掉,岂非遗患无穷?”
李二陛下想了想,说道:“房遗爱曾有一句点评荆王的话语: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这评语可谓入木三分,某深以为然。”
房玄龄头痛,道:“陛下明鉴,犬子性格乖张、言辞张扬,他的言语听听便罢,焉能如此郑重其事?即便是推出‘月旦评’的许氏昆仲,亦不敢仅凭评语便给天下英雄盖棺定论,更遑论犬子?”
东汉末年许劭与其从兄许靖喜欢品评当代人物,常在每月的初一,发表对当时人物的品评,为时政举荐人才,故称月旦评。此二人皆乃当世大儒,声名远播门徒无数,评论乡党,褒贬时政,不虚美,不隐恶,不中伤,能辩人之好坏,能分忠奸善恶,或在朝或在野,都在品评之列。
因此“月旦评”的影响深远,无论是谁,一经品评,身价百倍,世俗流传,以为美谈,因而闻名遐迩,盛极一时。
其最著名的,莫过于许劭评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李二陛下却笑道:“某与荆王乃是手足兄弟,看着他从小长到大,焉能不清楚他的性格为人?房俊这番评语看似有些草率,不够尊敬,但却是鞭辟入里刻木三分,对荆王的认知是极为深刻清晰的。这样一个人,手里的权力再大也无可畏惧,只要朕在一天,他就只能翻不出花样儿来。”
对于这一句,房玄龄笃信无疑。
抡起对于朝政的掌控能力,古往今来,罕有帝王能够超越李二陛下,毋须秦皇之高压,亦毋须汉武之权术,满朝文武尽皆俯首帖耳,忠心不二。
哦,除了那个脑子抽抽了的侯君集……
只要李二陛下在位,任谁也翻不出浪花儿来。
但问题是,你若是不在了呢?
这个疑问在房玄龄心头升起,却又被他给按了回去,毕竟李二陛下如今春秋鼎盛、年富力强,说出这样的话未免太过不敬。
不过房玄龄依旧不认可李二陛下的决策,故而沉默相对,以示立场。
李二陛下心中虽然已经决定了推动荆王上位,并且借此机会重新任命十六卫大将军,但到底牵扯太大,一时之间委实难以决断,故而找上门来,寻求房玄龄的支持。
却不料房玄龄居然反对……
他素来重视房玄龄的意见,所以心中笃定的决策便有些松动,但又觉得房玄龄有些杞人忧天、小题大做,愈发难以决策。
看来还需斟酌一番。
想到这里,李二陛下放下心事,俯视着山腰起伏的翠绿波浪,笑问道:“前方不远处那一片高高的作物,便是自海外寻来的……玉米是吧?”
房玄龄道:“正是。”
李二陛下,道:“走,去近处瞧瞧。”
君臣两人携手走下山坡,顺着小路穿行在田野里,不一会儿便来到玉米地旁,李二陛下负手站在玉米地前,问道:“这东西当真能亩产十余石?”
粗壮的植株挺拔生长,青翠的叶子伸展开来,半腰处互生着几个果穗,淡黄色的须子吐露出来。
房玄龄走上前,爱怜的抚摸着玉米杆,缓缓道:“能够自海外寻得此物,大抵算得上是吾房家世世代代最大的功勋!什么开疆拓土,什么横行漠北,青史之上不过是过眼烟云,唯有此物能够养活亿兆黎庶,使得更多的人能够因它而果腹,这才是最大的功德!”
起初之时,房俊阻止船队远赴海外探索大洋深处,房玄龄对此嗤之以鼻,颇为不满。
这么不是纯粹扯淡么?
尤其是房俊时不时冒出来的“宇宙观”,什么大地如球天体旋转,简直就是异端邪说,若不是他的儿子,非得用棒子狠狠的敲一顿不可。
自古以来,人们认为天圆地方,“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穹隆状的天覆盖在呈正方形的平直大地上,也有说法天并不与地相接,而是像一把大伞一样高高悬在大地之上,地的周边有八根柱子支撑着,天和地的形状犹如一座顶部为圆穹形的凉亭。
于是造就了共工怒触不周山和女娲氏炼石补天的神话……
再后来,又出现了“浑天说”,“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犹壳之裹黄”,甚至依据“浑天说”创造出了浑天仪来演示天体运动变化。
但是任何一种学说,也没有房俊那种“宇宙浩瀚,所居之球有若沧海一粟”那么离谱!
尤其是脚下的大地是一个圆球的说法,令房玄龄气得都想撬开儿子的脑壳看看是否进了水,再荒谬的人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啊!
如果大地是个球,那么球背面的人岂不是都得掉到天上去?
简直不可理喻……
偏偏这个主意极正的儿子还不服,嚷嚷着总有一天要派遣一支船队沿着一个方向朝着大海深处航行,然后在某一天,会从相反的方向返航而归。
房玄龄便沉默不语了。
他不是个不开明的人,相反他比时下大多数人都更能够接受新的事物、新的理论,即便无法接受“大地如球”的说法,但是看着儿子又是玻璃又是火药等等新奇事物的研制发明,他觉得或许儿子的境界早已不是他这个做父亲能够去体悟和衡量。
所以尽管不理解,但绝对予以支持。
结果便有了船队横渡大洋直抵新大陆,带回来数种新奇作物这件事。
房玄龄看着眼前枝叶招展的玉米,捋着胡须感慨道:“劣子曾言,人们不能固步自封,更不能墨守成规,要勇于探索生存着的这个世界,总会有新奇的发现令人们受益匪浅。这一次船队横渡大洋,历尽波折从新大陆带回来新式作物,水师上下颇为振奋,已经开始筹备谋划下一次的远洋航行,据说船队的规模更大,船只的性能更先进,足以搭载数千人完成一次长达数年时间的远航,他们会朝着一个方向前进,去探索浩瀚海洋的尽头,看看那里到底是倾颓的不周山,亦或是包裹着蛋黄的蛋壳!”
李二陛下不仅心驰神往:“探索海洋的尽头啊……”
他虽然是皇家水师名义上的统帅,但实则对于水师根本就处于放任状态,随着房俊如何去搞,反正结果是越搞越好,在海外掠夺的财富越来越多,内帑的库房如今堆满金银财宝,使得他有足够的财力去干任何他想干的事情。
但是并不知道水师已经计划着筹备新一次的远洋航行,不过对此他持乐观态度。
海上航线的拓展,使得大唐上上下下尽皆感受到海外财富体量之庞大,随随便便的瓷器、丝绸运出去,便一船一船换回耀眼的黄金和各式各样的珍宝,帝国财政随之急剧膨胀!
膨胀到帝国中枢不得不一边遏制海贸的泛滥,一边极力扶持鼓励丝绸之路的畅通,以之平衡天下财赋,这才不使江南一地的财富远远超过关中地区,否则若是任其发展,用不了几年,关中地区的核心地位将会遭受严峻考验,大唐就得考虑迁都的议案了……
海洋所蕴含的财富,真真正正震撼到了所有大唐臣民。
而人类自古以来便对广袤浩瀚的海洋充满敬畏,如今在他李二陛下的手下,不仅仅使得海洋给帝国带来丰厚的财富,使得人民丰衣足食、国家兵精粮足,更有可能去套索一番海洋之尽头,这是何等成就?
从古至今,未有帝王能都做到这一步,即便是好大喜功志向远大的隋炀帝,怕是连想都没想过。
扶了扶腰间的玉带,李二陛下有些意气风发:“偏居一隅、从未被中原王朝征服的高句丽,即将在朕御驾亲征之后烟消云散,漠北胡族素来是中原之大敌,如今却被朕之大唐横扫覆灭,苟延残喘,假若有朝一日朕的水师兵卒们能够带回来天之尽头的消息,朕这一世,便算是功德圆满,了无遗憾!”
若是这些个目标最终能够达成,他李二足以超越秦皇汉武,成就千古一帝之宏图霸业!
当然,若是能够延年益寿,甚至成仙得道万寿无疆,那就更完美了……看来,回去之后要命他番僧加紧炼制丹药,否则人寿有时而尽,不能坚持到霸业完成的那一天,那得是多大的遗憾?
……
说话间,有一队兵卒顶盔掼甲,自田间小路经过,步履整齐甲胄铿锵,一股军中浓烈的剽悍之气扑面而来。
李二陛下微微蹙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大唐兵卒,无论府兵亦或是募兵,唯有当值之时可以穿戴甲胄、佩戴兵刃,若是当值之时全副武装私自出营,则要受到严惩。
此处乃是骊山农庄,何来兵卒自田间穿行?
私自带甲出营,乃是重罪!
房玄龄连忙解释道:“陛下明鉴,非是兵卒私自带甲出营,而是劣子命其账下右屯卫兵卒分成数队,每日不分白昼黑夜,亦要在农庄左近巡逻检视,力保此处种植的新式作物不会被偷盗、踩踏,既要防备山中野兽,亦要防备有流民流窜至此处,破坏庄稼。”
李二陛下嘿了一声,长安城外、天子脚下,居然敢私自调拨兵卒,武装巡逻?
正欲发火,不过旋即想起此事好像房俊曾向他报备过,但只是说派遣几个兵卒看顾新式作物,何曾说过昼夜不停半座山都要巡视?
这哪里是几个兵卒?
诺大一座骊山,除去山那边的皇家别苑自有禁卫之外,想要控制起来不准贼到潜入、还要防范山中野兽,没有两三千人想都别想!
帝王脚下,擅自调兵十人以上者,便构成谋逆大罪,房俊这是吃了豹子胆?
当然,李二陛下是绝对相信房家父子的忠诚。
房玄龄自不必说,跟着自己戎马半生,温润如玉任劳任怨,乃是不可多得的道德君子,绝不可能有一丝一毫谋逆之心;房俊亦是如此,此子平素行事或许多有乖张跋扈,但心性纯粹忠贞不贰,况且太子对其颇为倚重,哪怕什么都不做只需要稳稳的熬下去,熬到太子登基亦是一个宰辅之位,何必再去另投别家、谋逆篡位?
所以房家父子的忠诚绝对毋庸置疑,这也是李二陛下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房俊的原因之一。
但是派遣这么多的兵卒巡山……
李二陛下立马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既然房俊敢于背着自己几乎将半个右屯卫拉出来看守骊山上的庄稼,岂不是说这些庄稼的价值在房俊眼中值得他犯这个错、冒这个险?
李二陛下再一次将灼灼目光盯在玉米上面,甚至于不远处河滩旁的地瓜、花生、辣椒,都被他虎视眈眈尽收眼底。
房俊曾说过这些来自新大陆的植物将会有非常高的产量,只要推广适当,或许便能够解除大唐大部分百姓的粮食消耗,但自己听之任之,觉得产量或许不错,但绝对不至于有房俊所言那般夸大。
自安南引进的稻种经由房俊联合司农寺的官员培育之后,现在已经大面积在关中各地种植,直至目前长势良好,司农寺的官员预估产量足有粟米的三倍甚至五倍!
安南稻米的引进乃是房俊一力为之,仅此一项,李二陛下都不知道应当如何去奖赏他的功绩。
若是这玉米、地瓜、土豆、花生、辣椒……各个都能够如同安南稻米那般,自己岂非得敕封房俊一个“异姓王”,然后为其建庙立生祠,名字写在黄裱之上供奉于太庙?
这是要活着就成神啊……
玉米地在山坡上起伏蔓延,君臣二人行走其中,数名禁卫紧随在后。
田间小路狭窄蜿蜒,兜兜转转之间,耳畔闻听溪水潺潺,便循声而走,待到转过一块良田,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条溪水自山巅奔流而下,水质晶莹,与一条上山的小路并行,小路与溪水之间夹着一处凉亭。
这亭子茅草为顶,四根柱子也非是笔直光滑,下面有台基高于地面,不虞雨天积水,铺了一层木板,倒是打磨得很是光洁。
李二陛下笑道:“这倒是一个好去处。”
便拐进了亭子里,席地而坐,耳畔溪水潺潺,迎面凉风吹拂,一时之间顿觉心旷神怡。
房玄龄踱着步子紧随其后进了亭子,环顾四周,道:“想必是庄民们搭建起来看顾庄稼的,不过这四周山水幽胜、良田连绵,置身其间的确使人心舒神畅,好似超脱凡俗一般。”
何谓雅致?
不染尘俗、隔断红尘,即为雅致。
对于这一对君臣来说,能够抛开繁冗的政务、隔绝朝堂上的勾心斗角,身心放松的优游山林,自然极其难得之事,觉得新鲜,便是雅致。否则你让那些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来说一说,这田野之间如何比得了雕梁画栋锦衣玉食?
李二陛下起身,从亭子另一侧的简易石阶下去,站在溪水旁,蹲下身去掬了一捧清水,喝了一口。
溪水清冽,入喉甘甜,李二陛下抹了一把脸,抬头开着溪畔的良田,叹息一声,对房玄龄说道:“汝家二郎,其功勋足以冠盖当世,光耀千古,你教教朕,到底应当如何敕封于他?”
这是真心话。
房俊之功绩放在历朝历代,都足以晋身第一流的爵位官职,之所以目前依旧仅止是一个伯爵,官至尚书,爵位未能臻达巅峰,官职亦未能成为宰辅,只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女婿,自己当他如家人一般,以之平衡朝中多方势力。
这是亏待房俊的,李二陛下心中清清楚楚。
所以不论今日如何压制,如何亏欠,该是房俊应得的官爵,迟早要一并敕封给他。
房玄龄却吓了一跳,连忙道:“吾家父子忠心不贰,绝不贪恋官职爵位,只要能够给陛下效劳,为大唐效劳,便会鞠躬尽瘁、竭尽全力,心中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满与委屈!再者说来,劣子固然稍有功勋,但能够承蒙陛下将高阳公主下嫁,已然是恩宠备至,如今更是以弱冠之年窃据兵部尚书之职位,古往今来,那些个名垂青史的少年俊彦又有几人能够如此?得此宠幸,吾父子已然铭感五内,绝不敢奢求更多。”
自古以来混迹官场,“功高震主”是最受忌讳的。
当皇帝都觉得没办法封赏于你的时候,猜忌之心必定随之而生,再想要有个好下场实在太难。
而且权力亦会滋生野心,如今房俊对李二陛下忠诚,对太子殿下效忠,可是假若有朝一日更大的权力在手,会否再也不满足于现状,奢望着更进一步……取而代之?
那可就是取死之道了!
李二陛下就那么蹲在溪水之畔,嗟叹道:“朕知晓你的心思,可朕又岂是有功不赏那种人呢?房俊之功勋,放在眼下或许暂且不显,但是假以时日,必定影响深远,整个大唐都将因而受益,百年之后,后世子孙说不得单凭这些作物,便能赋予他一个‘圣人’之名号!”
何谓“圣人”?
天地无心,以万物之生生为心;聖人无情,其情合于天心,贯通万物。
《左传·文十八》云:「聖者,通也,博达众务,庶事尽通也。」
《论语正义》云:「所谓聖人者,知通乎大道,应变而不穷,能测万物之性情者也。」
《论衡·宣汉》云:「能致太平者,聖人也。」
《尚书大传》云:「聖人者,民之父母也。」
德合天地,参赞化育,神明莫测,天下归往,此之谓聖人。
人跻于至境,德合天地,遂成聖人……
假若这玉米、地瓜、土豆等等作物当真如房俊所言那般有那么多的产量,那么将会因此养活无数百姓,蒙受恩惠的百姓感恩戴德,视之如父母,称一声“圣人”有何不可?
自古以来,每一次王朝更迭几乎都伴随着大规模的饥荒,华夏是极其隐忍的一个群体,唯有吃不饱饭、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才会造反,才会掀起滔天巨浪将当权者拍打得粉身碎骨,换一片擎天,换一轮日月,可若是人人都吃得饱饭,人人都活得下去,还会有多少人去造反呢?
天下太平,绝非妄想!
“仓廪足而知礼仪”,当人人都吃得饱饭,人人都有书读,人人都明白微言大义……岂非天下大同?
李二陛下简直不敢想下去了,他站起身,有些魔障的瞪着房玄龄,喃喃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玄龄,你说吾等今日之举措,会否奠定大同之根基,吾等子孙后世沿着今日的道路前行,终有一日,达致大同之境界?”
房玄龄也惊呆了。
他想象过假如有一天苍生百姓再也不会有饿死之人,这天下会是何等和谐美好,却从未敢想象的那么远。
“天下大同”乃是儒家至高无上的追求,到了那个境界,人人为社会劳动而不是“为己”;老弱病残受到社会的照顾,儿童由社会教养,一切有劳动能力的人都有机会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没有特权和世袭制,一切担任公职的人员都由群众推选;社会秩序安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对外“讲信修睦”,邻国友好往来,没有战争……
但是,这可能么?
房玄龄觉得世上永不会有这样的时代。
然而假若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可能,这个时代的起点,必然是从拥有足够多的土地以及充足的粮食,可以繁衍人口消弭战争而开始。
似乎也正是眼下的大唐正在做的这些。
对内修筑驰道遍及天下各州府县,即便是深山之中的城廓亦用炸药炸开山岭修建道路,使得天下紧紧簇拥在皇权周围,前所未有的统一和强盛。对外则打击周边国家,使得边患消除,皇家依靠着充盈的内帑在全国推动教育普及,如今又即将拥有足以养活大唐百姓的粮食……
而这其中,自家二郎似乎都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勋!
房玄龄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激动,不经意之间,自家那个平素恣意妄为的劣子,居然做下了这么多足以影响帝国进程、甚至于整个华夏民族未来的事情?
太过惊世骇俗了!
房玄龄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李二陛下直起腰,抬头瞥了一眼蓝天白云,叹息一声道:“所以,玄龄亦应当领会朕此刻的心情了吧?房俊这小子是个不世出的奇才,无论他是有意为之亦或是误打误撞,但是其功勋不可磨灭,未来说不得就要冠以‘圣人’之名号,你来说说,朕到底要如何敕封他才算妥当?”
说这话的同时,他心中也着实纠结,自己倒还好说,毕竟身份压在这里,房俊对自己素来恭谨,皮是皮实了一些,却绝对不敢过分。但是等到自己百年之后,太子凭什么去压制他、掌控他?
是房俊成为董卓、曹操那等权臣,一手遮天兴废帝王?
还是太子为了挣脱房俊的威势,反目成仇白刃相加?
说起来,若是自己能够的得窥天道、万寿无疆,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如此一来自是不必为那些可能发生的事情担忧,更能够看着自己一手缔造的这个庞大帝国一步一步的走向大同,子孙后代繁荣昌盛,生生世世屹立于大地之巅,诸多番邦胡族尽皆沦为奴仆。
不甚壮哉?!
李二陛下返回太极宫,当天夜里便率领一队“百骑”前往九成宫,他现在只觉得时不我待,一时一刻光阴都不能虚耗,若是不能亲眼见证自己一手缔造的这个庞大帝国步入天下大同,那得是多大的遗憾?
一众嫔妃不明所以,这过两日便是开放芙蓉园赏荷的日子,不是说好了就在芙蓉园的紫云楼宴请百官、与民同乐么?
就这么两天的功夫还得跑去九成宫避暑,还不够来回折腾呢……
然而自从文德皇后殡天之后,后宫之内再也无人能够在李二陛下进谏,即便是素来宠爱的杨妃,也不管过多干预李二陛下的决定,故而大家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李二陛下谁也不带,一个人出宫而去。
房玄龄回到府内,则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宵禁之前,方才派人去将正打算留宿在书院的房俊给叫了回来。
进了书房,房俊坐到父亲下首的椅子上,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抽干,这才吐出口气,问道:“父亲这般急着召见儿子,可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发生?”
房玄龄楞楞的瞅着儿子,好半晌,直到将房俊瞅得心里发毛,这才缓缓问道:“先前,你说那些玉米、地瓜、土豆的产量比之眼下大唐的诸般作物都要高出许多,可是戏言?”
房俊愣了一下,道:“这是自然,水师兵卒之所以将这些作物从新大陆带回来,便是因为之前儿子便命他们注意那些高产的作物。如若父亲不信,眼下距离秋收也没多长时间了,到时候便知分晓。”
“谷”在古代并不是一种农作物,而是百谷的总称。后世人们俗称的“谷子”,在古代叫做“稷”,是发源自黄河流域的华夏文明自古以来最重要的粮食,人们把稷代表谷神,和另一个最重要的神明“社神”合称为社稷,后来更把社稷一词代表了国家,作为国家的代称,可见谷子多么重要。
在古代,最主要的粮食便是五谷,稷、黍、麦、菽、麻,后来生产力渐渐发展,又将南方的稻培植到北方,也成为人们重要的粮食之一,便成了六谷。
黍就是黍子,又叫做黄米,黍被看做是比较好吃的粮食。麦分为大麦和小麦,菽就是豆,上古时期叫做菽,到了汉代以后就都叫做豆了。麻指的是麻子,也是古代人用来当做粮食的。
这几样粮食,没有一样是高产的,而且对于土壤肥力、水分的要求很高,故而一旦遭遇天灾,便很容易导致粮食绝收,产生大面积的饥荒。
相比起来,玉米就比较耐寒一些,尤其是地瓜和土豆,适应能力非常强,可以很好的作为粮食种类的补充。
当然,房俊现在也不敢信誓旦旦的说产量多少多少,不然非得被人当成疯子不可……
但是只要等到秋收,全天下的人都将为之震撼!
只不过……
“父亲,您急匆匆将儿子叫回来,就只是为了问这个?”
房俊有些不解。
眼瞅着书院开学在即,忙得他三更睡五更起,今晚甚至打算留宿在书院了,却被老爹叫回来问这个?
房玄龄捋着胡子,一脸纠结,沉吟良久,才说道:“儿啊,你说说假若将来因为这几样作物使得天下再无饿死之人,你这功勋时不时就得擎天撼地、旷古绝今?”
房俊一头雾水,却也被房玄龄这个说法吓了一跳,连忙道:“父亲谬矣!想要天下再无饿死之人,谈何容易?各地水土不同,风俗不同,气候不同,即便有高产之作物,亦未必就有食用不尽之粮食,况且政策之施行、吏治之清廉都攸关百姓生计,岂是单单几样作物便可达到?”
天下再无饿死之人?
哪怕房俊再是自负、再是骄傲,亦不敢将这样一个冠绝千古的功勋戴在自己头上。
这功勋,唯有袁老爷子才配得上……
更何况大唐在交通运输、信息传递、医疗卫生等等方面照比后世极度落后,单单几样高产作物就像消除饥饿,简直是痴人说梦。
房玄龄听到这样的回答,非但没有半点沮丧,反而精神一振,追问道:“果真如此?”
房俊蹙眉,不解道:“父亲到底有何担忧?不妨说说,让儿子参详参详。”
房玄龄沉默半晌,幽幽道:“为父怕你功高震主,封无可封!”
房俊细细一想,便明白了父亲的担忧,当即嘿的一声,笑道:“原来父亲是担心这个,实无必要。古往今来功高震主的人多的是,也没见尽皆没个好下场,最重要是藏拙与自污。比如儿子刚刚立下一桩大的功勋,觉得陛下可能要为封赏之事为难了,作为臣子其可让陛下为难呢?所以儿子就立马犯下一桩大错,功过相抵,不赏不罚,陛下自然轻松!”
“这说的什么浑话!”
房玄龄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最怕这小子棒槌脾气上来不管不顾,指不定哪天就铸下大错:“言而有物,行而有度,吾辈当谨身持正、光风霁月,焉能恣意妄为、横行跋扈?”
房俊臊眉耷眼:“父亲教训得是!那往后儿子只认真做事,绝不犯错,定将陛下交待的事情妥妥帖帖的办好。”
房玄龄先是颔首,旋即又觉得不对。
若是这小子当真稳稳当当不犯错,那么他的那些个功勋到底得封个什么样的官儿?
还真就得时不时的犯点错,功过相抵一番,陛下才不会为难,亦不会出现封无可封之事。
可自己刚刚教训他不要犯错……
房玄龄老脸绷着,有些拉不下来,干脆岔开话题:“《字典》的编撰已然到了收官阶段,对于刊行之事,你可有计较?”
他当了十几年宰辅,对于帝国财政胸有成竹、梳理有道,但是对于自家经济之事,却缺乏耐心,根本就懒得理睬。数年前房俊未曾穿越,房遗直的妻子杜氏回家省亲的礼物都要费一番脑筋,可见一斑。
这两年有房俊这个“财神爷”,房家的产业急剧膨胀,房玄龄对于钱财多少根本就不曾在意,只要别让他费这个心,让他能够轻松的做做学问就好了……
编书是自己的事儿,刊行则必须交给儿子去办,他才懒得理会。
这点事儿儿子完全办得好。
果不其然,房俊闻言,欣然道:“父亲放心,此事儿子依然与魏王殿下商议过了,届时儿子负责刊印,以成本价将《字典》交付于‘振兴会’,魏王殿下则补贴车马运费,将《字典》发行天下各州府县,以达到教化万民之目的,半年之内,最多一年,《字典》就将便即大唐每一个城廓、每一处学堂。”
自己手里有印刷技术,又有充足的财力支撑,更有“振兴会”这样的皇家衙门,等同于掌握了天下最大的发行渠道,刊行一部注定会成为经典流传万世的《字典》,又有何难?
房玄龄欣慰颔首,拿起茶杯,道:“行了,为父这边没事了,你自便吧。”
房俊心想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将咱大张旗鼓的叫回来,结果说了没两句便撵人……
只得起身势力,告退而出。
既然已经回府了,所幸今夜便在家中睡下,书院的那些个杂务明天再处理也不迟,只是脚步刚刚迈进后宅,便见到母亲身边的一个贴身婢女正站在萧淑儿的小院儿门外,踮着脚向着这边张望。
见到房俊身影,那必须顿时一喜,急忙上前敛裾施礼,说道:“听闻二郎回府,主母命婢女在此等候二郎,见了您,便您请入内有事相商。”
房俊瞅了一眼小院儿,问道:“母亲所为何事?”
婢女垂首答道:“奴婢不知。”
点了点头,房俊便进了院子,自有萧淑儿的婢女迎上前来……
厅堂之中,卢氏正与萧淑儿说话,见到房俊进来,当即一招手,一脸喜色道:“二郎快来!”
房俊入内,坐到卢氏身边的椅子上,笑问道:“母亲有何喜事,这般高兴?”
一旁的萧淑儿便抿着嘴唇羞涩的垂下螓首……
房俊一愣,卢氏嗔怪了一句:“你个没良心的!”说着,握住萧淑儿的手,喜滋滋道:“淑儿有喜啦!”
房俊心里一跳,看了一眼萧淑儿,问道:“当真?”
萧淑儿粉面羞红,轻轻颔首。
房俊便咧开嘴笑起来,一股喜悦自心底升腾而起,蔓延全身,似乎比不得当初高阳公主与武媚娘怀孕之时那般惊喜,毕竟不是初为人父,但却更多了一种浓浓的慰籍。
华夏民族从古至今,都崇尚子嗣,注重繁衍,这也是这个民族能够始终兴灭继绝的主要原因之一。
谁不想儿女成群、四世同堂呢?
只不过后世那看似繁华的经济、进步的社会却早就了巨大的生存压力,多少夫妻想要生个二胎,但是斟酌一番培养成本,只能望而却步。
但是如今他完全没有这个压力,说一句富可敌国都不夸张,库房里的铜钱车载斗量几辈子也花不完,自然要使着劲儿的生儿育女!
卢氏拉着萧淑儿的手,叮嘱道:“平素举止行动都要格外小心,万万不可大意,这可是半点都轻忽不得的事情!为娘稍后便吩咐府里的厨子,每日给你炖一些滋补安胎的汤水,你就什么都别想,安心的待在府里安胎。”
见到萧淑儿乖巧的频频点头,卢氏甚为满意,又回头叮嘱房俊:“还有你,淑儿有孕在身,你可别不管不顾的胡来,若是憋不住就去寻你那些个妻妾婢女,万万不可祸害淑儿,伤了她的身子老娘跟你没完!”
萧淑儿羞不可抑,一张俏脸红的滴血,尖俏的下颌快要埋进胸膛里。
房俊一脸尴尬,无奈道:“瞧瞧您说的,您儿子难不成是禽兽不成?”
卢氏剽悍道:“男儿都是一个样,有一个算一个,根本就禽兽不如!”
房俊败退:“谨遵母亲吩咐,万不敢越雷池一步,若违母训,任凭责罚。”
“这还差不多……”
卢氏哼了一声,又回头叮嘱萧淑儿怀孕期间诸般注意事项,事无巨细,不厌其烦。
好半天,才意犹未尽的离去……
……
红烛高燃,帷帐高卧。
沐浴过后,房俊搂着自家小妾在床榻上,大手不时的抚摸着尚未显怀的平坦小腹,心中一片安宁喜乐。
升官发财,生儿育女,大抵是人生最快意的事情了,没人能抵挡得住这般喜悦。
萧淑儿清丽的脸颊在烛光映照之下倍添妩媚,眉眼如画神情温婉,枕着郎君健硕的胸膛,一双秀眸微微眯起,柔声细语道:“郎君,淑儿好似在做梦呢,心里又是快活又是害怕,唯恐这一场梦霍然醒转,重新回到以往那种孤零零的时候……”
房俊奇道:“怎么就孤零零的?以往你也是萧家嫡女,好歹亦是南梁皇室血脉,难不成萧家族人还敢对你不敬,苛待于你?”
萧淑儿嫩滑的脸蛋儿在他胸前蹭了蹭,很是舒服的哼哼一声,说道:“苛待倒是未曾,只不过到底隔了血脉辈分,冷漠疏离是肯定的。在江南那个家里,我就像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享受着钟鸣鼎食荣华富贵,却并未感受到多少亲情。”
说着,她小脑袋拱了拱,寻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纤细的手指轻轻的婆娑着,梦呓般道:“我知自己终究逃不过联姻的命运,只能祈求上苍垂帘,不要嫁给一个不学无术粗鲁鄙薄的纨绔子弟就好,哪怕年岁大一些,亦要满腹经纶才华横溢……”
房俊故作惊诧:“哎呦!那可不好,萧姑娘嫁给全长安城最蛮横的那个棒槌,上苍没听见你的乞求啊!”
“不要闹!”
萧淑儿娇羞的嗔了一声,在房俊胸口挠了一下,扬起下颌,一双秀美的眸子痴痴的望着郎君的面容,柔声道:“上苍肯定听见了!不然,为何会将我送到一个不仅才高八斗、诗词双绝,且豪勇盖世、惊才绝艳的大英雄身边呢?”
少女怀春,情窦初开,谁不憧憬着能够有一位英俊潇洒、知情识趣的如意郎君能?然则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常八九,在那每一个少女都曾有过的梦里,却不曾有几人能够实现。
在被当做货物一般嫁出去,甚至与自幼长大的小姐妹因此而反目成仇,萧淑儿一度对自己的未来抱以悲凉之预感,却不料这位在外声名狼藉的郎君,却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男儿汉!
那种涨满胸臆的喜悦,绝非笔墨所能描述万一。
如今更是蓝田种玉、喜获麟儿,她只觉得似乎自己之前十几年的孤单凄楚都是为了下半辈子做的铺垫,将苦都吃完了,剩下的自然都是满溢着的幸福。
房俊将她娇小的身子搂在怀中,心中也自感慨。
男人果然是滥情的动物,他喜欢高阳公主的高贵大气,也喜欢武媚娘的妩媚优雅,更喜欢萧淑儿的娇俏秀丽,甚至于长乐公主的端庄清丽……果然,每一个男人,都是一个潜伏着的渣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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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大唐百姓尚且沉浸在国富民强的盛世华彩之中,吐蕃高原上却已经迎来了渐凉的秋风。
年近而立的松赞干布面相黑瘦,浓眉如刀,一双眼目有若鹰隼一般锐利,并不高大的身材匀称健硕,就只是负手站在那里,也有如对面的红山一般雄浑耸峙,无懈可击!
此刻,他正扬起手,指着红山顶上一幢红色的木楼,意气风发道:“吾要在此山之上修建殿宇九百九十九间,连同那山顶红楼共计一千之数,连为一城,以此作为贺礼迎娶尺尊公主,以夸后世!”
身后数十名吐蕃武士皆被赞普的雄伟风姿所倾倒,振臂高呼:“连为一城,以夸后世!”
声彻云霄,在空旷的原野上震荡不休,滚滚流淌的吉曲河愈发翻涌激荡。
但是站在他身旁的禄东赞却苦着一张脸,不得不上前,闻言劝谏:“赞普,与泥婆罗联姻之事,臣认为可以先放一放,当务之急,应当再一次派遣使者前往长安,向大唐求亲,并且与大唐修订诸般条约,两国互为睦邻,永世和好……”
他知道松赞干布心心念念与泥婆罗联姻,因为所有的藏人都有着用一个信仰,与泥婆罗联姻何以加强吐蕃与天竺教派的紧密联系,使得赞普的统治更加坚实。
然而他却并不赞同。
泥婆罗与大唐,一个代表着信仰的力量,能够帮助赞普稳固统治,增加藏人的凝聚力,另一个则代表着文明与财富,能够给吐蕃带来繁荣与扩张。
但是现在,大唐早已经不仅仅只能带来文明与财富,更攸关吐蕃之生死存亡……
松赞干布自然明白禄东赞之意,却不以为然的说道:“这是并行不悖的两件事,何必予以取舍?吐蕃与泥婆罗的联系更多,尺尊公主迎娶过来之后大可以住在吾为她修筑的这一座红山上的宫殿里,而大唐若是肯将公主嫁过来,自当索要书籍工匠以为陪嫁,名义上给予王后之身份,令其择地另居即可,反正大唐与吐蕃素无往来,其中内情,谁会知道?”
禄东赞有些冒汗。
这位赞普可真是敢想,如此一来,即得到了泥婆罗在信仰上的支持,又得到了大唐最先进的知识与技术,吐蕃不仅稳固统治,更为将来的扩张夯实了一切基础……
他不得不提醒道:“但是,您所说的情况,早已是过去了。如今吐蕃各地皆有汉人驻扎,初始之时或许他们不能融入,对于吐蕃之内情不甚了解,还能够糊弄的过去,但假以时日,您这般脚踩两船,岂能瞒得过人?大唐如今兵锋无敌于天下,骄兵悍将不容一丝轻侮,若是知道了您的做法,怕是即刻便能兴兵来犯,总是高原天堑,亦无法隔阻唐军之杀意!”
松赞干布哼了一声,道:“他要来?那便战!吾吐蕃雄兵数十万,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禄东赞叹息道:“怎么就尚未可知呢?臣敢断言,吐蕃必败!且是必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惨败,大唐雄师将会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摧枯拉朽直抵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