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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闻禄东赞之言,松赞干布浓眉如刀锋一般挑起,语气凝重,叱责道:“荒谬!吾吐蕃坐拥高原天险,勇士如云悍不畏死,纵然大唐强盛,但唐军踏足高原必将被漫天神明所诅咒,寸步难行不堪一击!大论岂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认为禄东赞根本就是“绥靖”之言,或许是频繁出使长安,使得这位誉满吐蕃深受自己器重的智者被大唐的繁华迷了眼、蚀了心,早已将吐蕃的骄傲和对神明的敬仰抛到了吉曲河中。

    他承认大唐的强盛,更羡慕唐人的文明,但却从来都不认为大唐不可战胜!

    恰恰相反,他贪婪唐人的文明,觊觎唐人的土地,只要吐蕃内部能够整合统一,他必将率领无畏的吐蕃勇士自高原顺势而下,杀入大唐之国境,为吐蕃的子孙去抢夺那些水草丰美、气候温润的土地!

    唐人就如同温室当中的花朵一般,怎耐得吐蕃这股壮烈雄风的涤荡摧残?

    禄东赞一脸苦涩,面对赞普的叱责不敢反驳,松赞干布的个人威望非常强横,他也的确是吐蕃的一代雄主,英明神武霸气无双,将乱糟糟的吐蕃高原各股势力统合在一起,缔造了吐蕃有史以来的最强盛世!

    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便是一个睿智之人,相反,在对待大唐这件事上,简直可以称得上愚蠢!

    只能委婉谏言道:“赞普明鉴,今日之大唐,早已非是往昔之大唐。赞普之看到大唐国内连年风调雨顺,年年粮食丰收,却不知其朝廷上下历年来拨放了多少钱款用于水利之修建维护,水车、堤坝、深井,遍及大唐各州府县,除非极端恶劣之气候,否则难以影响大唐的粮食产量。与此同时,大唐奉行府兵与募兵两种兵制并行之政策,既保证了兵源数量的稳定,更提升了某一些军队的作战实力,尤其是大唐赖以横行七海威慑诸国、扫荡北疆覆灭薛延陀的火器,更是犹如天神之力,凡人莫可抵御!赞普若只是觊觎大唐之文明,在得到医术、农耕、工匠等等好处之后,却将大唐之公主束之高阁不予重视,唐人岂肯善罢甘休?”

    不待松赞干布面色阴郁的予以喝叱,禄东赞一揖及地,继续说道:“尤为重要的是,如今吐蕃贵族争相酿制青稞酒以牟取暴利,早已动摇了吐蕃之国本,一旦唐人进犯,赞普认为那些贵族会毫无保留的支持您吗?届时募兵不至、军中无粮,那什么去抵御如狼似虎的唐军?”

    松赞干布抿着嘴唇,面沉似水,扭头看向远处巍峨的红山,山顶的红宫在阳光下挺拔雄壮,蓝天白云在其背后形成一道美轮美奂的幕景。

    他自然知晓青稞酒对于吐蕃的危险,但是最近半年来一直忙于出兵攻打吐蕃西南的象雄部族,作为曾经雄霸吐蕃高原,盛极一时的象雄部族,吐蕃人这一仗打得极为艰难,若非关键时刻禄东赞从逻些调拨了大批粮食,怕是就得铩羽而归。

    所以,面对青稞酒的酿造耗费了大量粮食,却又从大唐哪里赚取了海量金钱,得到了更多的稻米、麦子,松赞干布无法衡量二者之间哪一个利更大一些,哪一个弊更大一些。

    想了想,他对禄东赞说道:“回城再说。”

    此地尚有数十名吐蕃武士,这些武士皆是出身贵族子弟,虽然忠诚无需怀疑,但是到底与家族牵绊甚深,有些话不能当着他们面前详说。

    禄东赞赶紧跟随。

    一队人翻身上马,向着逻些城进发。

    骏马驰骋,远处是起伏连绵的群山,巍峨的红宫在山巅矗立,身后美丽的吉曲河宛如一条缎带,从天边飘来。近处是片片田陇阡陌,绿树村舍,远远望去,雄壮的逻些城在阳光下煜煜生辉。

    回到王宫,松赞干布将所有人都斥退,唯独留下禄东赞,亲手为其斟上一盏青稞酒,温言问道:“大论之前所言,吾觉得有些危言耸听,其中缘故,愿闻其详。”

    禄东赞双手接酒,恭谨致谢,随后轻轻呷了一口,这才苦着脸说道:“赞普用兵象雄,连月大战,期间臣下曾多次致以书信,言及吐蕃目前之状况,却不知赞普是否见到?”

    自春日之后,吐蕃境内的粮食便出现紧缺。

    似逻些城这等大城尚还好一些,那些个贵族们不敢做得太过分,市面上总归有一些青稞出售,再加上有一部分自大唐贩运而至的粟米、稻米,总还过得去,但是那些个乡下地方,却早已缺粮少米,饥民遍地!

    “得益”于“东大唐商号”在吐蕃的收购,青稞酒的价格不断攀升,整个吐蕃的贵族们疯了一样将所有能够收集到的粮食全部用于酿造青稞酒,去年冬天这些贵族尚且有些收敛,到了今年,所有人都疯了!

    一车一车的铜钱被“东大唐商号”运到吐蕃,一车一车的青稞酒被运走,一车一车的丝绸、瓷器、玻璃运来,然后一车一车的青稞被倒入酒坊,酿成酒浆……

    所有的青稞几乎都被贵族们消耗殆尽,既能够酿酒赚钱,且来自于大唐的黍米、稻米的味道显然更加美妙,逐渐受到吐蕃贵族的青睐,更有甚者,因为与大唐官员、商贾的频繁接触,使得大唐上流社会的奢靡风气流入吐蕃,被那些贵族们竞相效仿,一时间吐蕃奢靡成风。

    禄东赞身为大论,在松赞干布带兵出征之时代替摄政,接连颁发了数道令约束青稞酒的酿制规模,却被那些个贵族置若罔闻,弃之不顾。

    禄东赞早就预见到青稞酒会给吐蕃带来极大的危机,但是为了给所有的吐蕃百姓某一条生路,有更富裕的生活,他甘冒奇险,当然也因为他有着足够的自信,能够协助赞普掌控吐蕃。

    然而现在,他终于发现,财富的力量犹如洪水猛兽,浩荡来袭之时,所有吐蕃贵族尽皆被席卷于内,简直无可抵御。

    吐蕃即将遭受立国以来最大的一场危机……

    禄东赞的信笺,松赞干布自然是看到了,不过当时身在军中,正在为了与象雄的战事焦头烂额,并未予以重视。

    况且他对于自己掌控全局的能力超级自信,他不信在自己的威压之下,那些个养尊处优的贵族们胆敢肆无忌惮的出卖吐蕃的利益,他更不信有人胆敢挑衅他的威严,难不成当真以为他手中的弯刀不利?

    然而现在禄东赞郑重的神色、悲观的言辞,令他意识到或许自己当真是大意了。

    “所以,大论认为目前吐蕃之处境,应当尽量结好大唐,然后让大唐商贾在吐蕃继续收购青稞酒,将吐蕃最后一颗青稞消耗干净,然后等到大唐铁骑逆袭高原,让吐蕃勇士们饿着肚皮、宰掉战马果腹而战吗?”

    松赞干布眼神散发着摄人的光芒,刚毅的面容冷硬如铁,毫不客气的予以叱责。

    “赞普!臣下忠心耿耿,焉敢有如此不臣之心?吾噶尔家族世世代代效忠赞普,若有贰心,神明共弃,万劫不复!”

    禄东赞面色大变,拜伏在松赞干布面前,五体投地,疾声悲呼。

    如今的松赞干布手掌吐蕃大权,内外一体令出法随,早已非是当年能够坦诚相见直言诤谏的好友,一旦将其激怒,禄东赞丝毫不怀疑自己的家族会被他犹如抹布抹去灰尘一般诛灭。

    许是想起了往昔噶尔家族对自己不遗余力的支持,也许是念及禄东赞这些年赤胆忠心协助自己统一吐蕃,松赞干布面容稍霁,微微颔首,道:“大论不必如此,吾只是一时气愤那些贵族不念大局、贪图私利,焉能对你有所猜忌?速速请起!”

    禄东赞这才心情惴惴的站起。

    松赞干布蹙着眉,依旧在纠结泥婆罗与大唐之间如何抉择,问道:“吐蕃与大唐之间必有一战,或早或晚,无可避免。这等情况之下,大论依旧赞同全力与大唐交好,继续容忍他们在吐蕃肆无忌惮的消耗本就不多的青稞,却还需再一次向大唐请求联姻吗?”

    对于禄东赞的智慧,他是相信的。

    青稞酒消耗掉了吐蕃的粮食,而曾经两度向大唐请求联姻被拒,使得自诩为天下豪雄、人间之杰的松赞干布面上无光,大为恼火。

    难不成,还要再一次自取其辱?



    跟所有的吐蕃臣民一样,松赞干布对汉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凭什么吐蕃人就要生长在高原之上,凄风苦雪土地贫瘠,即便是收成最好的年月依旧食不果腹,而汉人一生下来就占据天底下最最温暖肥沃的土地,有些地方一年可以收成两季粮食?

    正因为有着最肥沃的土地,固然隋末天下板荡盗寇蜂起,诺大九州江山一片狼藉民不聊生,结果大唐立国未久,短短二十年的时间,便百废待兴,天下昌盛,人民安居乐业。

    若是吐蕃历经那样的大战,没有一百年怕是都不能恢复元气……

    上苍对待坚韧勤劳的吐蕃人何等不公,对待汉人又是何等偏袒?

    他时常恼恨,恨不得就如同他最崇拜的楚霸王所说的那句话一样:彼可取而代之!

    他从登上赞普之位的那天起,便曾立下誓言,誓要率领勇敢无畏的吐蕃勇士杀出高原,从汉人手中争夺一块温暖肥沃的土地,将汉人驱逐,让吐蕃的子孙亦能生生世世繁衍其上,安居乐业。

    向大唐求亲,他心里并不抵触。

    毕竟大唐乃天下第一强国,汉人数千年来一直屹立于中土之上,领袖群伦、睥睨天下,即便是骄傲自负的松赞干布,做梦都想着占据汉人的土地,却也从来不曾认为能够率领他麾下的吐蕃勇士攻城掠地直抵长安,覆灭大唐逐鹿中原。

    大唐太大了,汉人也很强,古往今来诸如犬戎、羌胡、匈奴、突厥皆曾强盛一时、纵横草原大漠,却也从未能够入寇中原、称王称霸,吐蕃再强,也抢不过这些个曾经笑傲风云的胡族。

    所为的求亲,只不过是觊觎大唐的嫁妆而已。

    缓和的军事关系、优惠的贸易政策、先进的耕作以及医疗技术、手艺精湛的工匠、甚至于精良的冶铁技术……这些都是吐蕃所欠缺的,每一样,都能够令吐蕃的国力陡生一个台阶。

    汉人素来慷慨,尤其是那些个满口仁义道德宣扬天朝上国思想的所谓“大儒”们,对待自己治下的国民一手严苛刑律、一手道德约束,如同羔羊一般驱策奴役,但是对待外族,却口口声声什么宣扬教化、以示仁爱,简直愚不可及,只需稍稍卑躬屈膝一番,说上几句奉承的话语,要什么给什么。

    但是于此同时,他又很重视与泥婆罗的关系,希望借重泥婆罗加深与天竺教派的联系,巩固他的统治。

    这就很矛盾了,大唐强横一时眼里不揉沙子,泥婆罗近在咫尺盛气凌人,在已经基本确定迎娶泥婆罗尺尊公主的情况下,再向大唐求亲,如何平衡这两国的看法?

    松赞干布紧蹙眉头,烦忧不已。

    禄东赞察言观色,明白松赞干布的担忧所在,便低声道:“请赞普宽恕臣下的耿直,如今赞普烦忧如何处理泥婆罗与大唐之间的关系,臣下却认为还未到时候,因为即便赞普意欲再一次向大唐求亲,恐怕大唐也并非能够答允。”

    连续两次求亲被拒,固然使得松赞干布以及吐蕃上下很没面子,恼怒在心,但是也说明大唐根本就不愿意与吐蕃结盟。

    松赞干布有些恼怒,道:“那是因为大唐尚未看到吐蕃的能量,松州一战,吾吐蕃未能克尽全功,实在是遗憾之事,否则大唐皇帝何以稳坐长安,小觑天下群雄?如今象雄平定,吐蕃后方稳固,不若再次出兵,让大唐见识见识吐蕃勇士的悍勇!”

    “赞普,万万不可!”

    禄东赞吓了一跳,连忙劝阻道:“眼下象雄初定,毕竟尚未安稳,秋收在即,各方贵族心思各异,若是此刻开启站端,必然首尾难顾、内外交困,实非明智之举。”

    《旧唐书·吐蕃传》中曾有言:“彼吐蕃者,西陵开国,积有岁年,蚕食邻善,以恢土宇。”

    在松赞干布之前,吐蕃高原上存在大大小小十余个国家,部落无数,松赞干布继承赞普之位,数年时间南征北讨横行高原,将这些国家一一覆灭,诸多部落统合在一起,夯实基础,缔造盛极一时的吐蕃王朝。

    这些部落就犹如神灵犬兽,松赞干布仗其统御八方攻伐四野,所向无敌,然而到底是禽兽,利之所趋,随时都能反噬己身。

    以前的部落首领,如今都成了吐蕃的贵族,他们是以一种联盟的形式蛰伏于松赞干布的武力之下,却依旧拥有自己的私军和土地,眼下这些贵族都已经被青稞酒的暴利迷失了心性,谁也不敢保证松赞干布若是一味强硬的对大唐发动战争,破坏了这份暴利的延续,这些贵族们会否纠集在一起,试图将他推翻。

    松赞干布性格刚烈,却绝非莽夫,刚才之言不过是气话而已,他当然知道自己若是轻举妄动,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心中郁气难以发泄,顿时埋怨道:“若非大论弄出这青稞酒,吾焉能面对此等困境?大论之罪矣!”

    禄东赞慌忙拜伏于地,惶恐道:“千错万错,臣下悔之晚矣!赞普若要责罚,臣下绝无怨尤!”

    松赞干布面沉似水,沉默不言。

    他岂能处罚禄东赞呢?

    既不能,亦不敢。

    禄东赞所在的噶尔家族,乃是吐蕃南部一个庞大的部落,实力雄厚,世代效忠赞普。禄东赞在整个松赞干布平定吐蕃的过程当中出力甚重,被松赞干布亲口盛赞为“国之柱石”,高于他麾下的“七贤臣”一个档次,可谓“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故而,他既不能对自己的功臣施以惩戒,更不能将整个噶尔家族推向敌对的阵营……

    松赞干布叹口气,无奈道:“吾知你之志向,素来都是欲为所有的吐蕃人谋福祉,最大的心愿便是帮助所有的吐蕃人摆脱饥饿,能够更好的活下去……然后这一次,你是打错特错,误中唐人之奸计也!”

    禄东赞俯首帖耳,诚惶诚恐。

    心底却不以为然……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吐蕃的扩张固然能够帮助人民得到更肥沃、更温暖的土地,但同时也意味着巨大的牺牲,强盛如大唐,焉能是象雄、羊同、苏毗那些个弹丸之地所能相提并论?

    纵然能够得到大唐之土地,也势必付出惨痛代价。

    而若是区区一个青稞酒便足以让吐蕃人有更多的钱,过上更幸福的生活,何必舍易取难呢?他忠于自己的家族,忠于吐蕃人民,却绝非终于某一种信仰,在他看来,哪怕是有朝一日整个吐蕃被大唐吞并,所有吐蕃人能够像汉人那样生活,也未尝不可。

    当然,汉人崇尚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纵然吐蕃并入大唐,吐蕃人也永不可能得到与汉人相等的待遇,君不见长安城中那些个腰缠万贯的胡商巨贾,哪怕是走路撞倒一个汉人百姓亦要弯腰认错、接受律法之惩罚?

    最起码,“汉胡不可通婚”这一条,便可见胡人在大唐之地位是何等低下,也就比骡马强上那么一点点……

    所以,吐蕃与大唐之间的斗争永不会消弭,禄东赞也永不会成为大唐的臣子。

    第一次前往长安求亲之时,因机智善变,便极为得到李二陛下之赏识,欲将琅琊长公主的外孙女段氏嫁给他为妻,并许以高官显爵,诱使他为唐朝效力,皆被他以“臣本国有妇,父母所聘,情不忍乖。且赞普未谒公主,陪臣安敢辄娶”为由,婉言谢绝了李二陛下的好意……

    不过说到底,吐蕃目前之危机、赞普面临之困局,皆是因为他引进青稞酒而造成,心中难免歉然,沉思一番,说道:“对大唐用兵万万不可,但何不迂回而行,出兵西域呢?”

    松赞干布眼眸一亮,眼下吐蕃之困局唯有战争才能打破,泥婆罗不能打,大唐不敢打,高原之上早就被他横扫一空,寻找一个可以打击的目标实在是太难了,顿时说道:“愿闻其详!”



    禄东赞正欲说话,忽闻门外脚步声响,片刻之后,一个赤红脸膛、身材魁伟的男人步入堂内,站住身形,施礼道:“臣下觐见赞普。”

    松赞干布面容稍霁,展颜道:“桑布扎兄弟,你总算是回来了!”

    遂向这人招手,待到这人来到他身前,他便亲热的拉住他的手,让其坐在自己身边。

    禄东赞亦是满面笑容,温言道:“教化万民,修习文字,固然伟大壮阔,但也的确是一件非常耗费心血的事情,桑布扎幸苦了。”

    这身材魁伟的男人露出一副反差极大的腼腆笑容,轻声细气道:“大论谬赞了,辛苦自然是辛苦一些,但是每日里都难帮助更多人修习藏文,看着赞普的江山一天一天的稳固、一天一天的强大,实在是一件非常愉悦的事情。再者说,吾所耗费的更多乃是体力,哪比得上大论每日里劳心费神处理国事呢?”

    松赞干布哈哈一笑,慨然道:“汝等皆是吾之手足,更是吐蕃之功臣,赫赫功勋纵然万年之后依旧照耀吐蕃,为万民所敬仰钦佩!”

    这个身材魁伟的男人,名叫吞弥·桑布扎,官拜御前大臣,与禄东赞一样,都是松赞干布绝对信赖倚重之人。

    而在民间,他的地位更甚于大论禄东赞!

    多年之前,松赞干布继位不久,便意思到文字对于一个民族的重要性,没有文字,便没有办法发布政令,没有办法书写法律,没有办法翻译佛经,更不能将整个民族融合在一起,拥有源远流长的文化。

    所以,他继位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矢志于创立吐蕃自己的文字。

    吞弥桑布扎很小的时候便是当地的神童,后来收到松赞干布的礼遇,成为第一批被松赞干布送予天竺学习文化的人,十五岁时便奉藏王松赞干布之命前往天竺求学,曾奉命带领十六名吐蕃青年,携许多黄金,途经异国的奇禽猛兽禁区,克服热带气候的不适,坚持前往天竺,拜师访友,受业于天智狮子和婆罗门利敬,学习古梵文和天竺文字,敬重佛法,精研佛学。

    历经七年努力学习梵文、语法、诗学、佛经,回到吐蕃之后创立了吐蕃自己的文字,松赞干布对于文字的信仰与崇拜,尽皆在吞弥桑布扎的身上得到完成,对其极尽宠信,官拜御前大臣,仅次于大论禄东赞。

    可以说,吞弥桑布扎是一个智慧绝对不亚于禄东赞的智者,但是他将自己的精力全部放在教谕万民修文习字之上,很少过问俗务,是吐蕃王朝当中特立独行的一位,与所有的大臣都没有利益上的冲突,同时受到所有人的尊敬,地位超然。

    ……

    吞弥桑布扎面相粗犷,但性格细腻,笑问道:“不知赞普与大论在商议何事?”

    松赞干布笑容淡了下来,禄东赞只好将事情详细解说,末了,他说道:“以我之见,正面与大唐开战殊为不智,如今大唐举国之力尽皆东倾,意欲一举攻克高句丽,将那一块历史之上从未臣服于中原王朝的土地纳入版图之内,成就大唐皇帝的宏图伟业,所以在西域难免难以兼顾。如今突厥余孽矢志复国,希望在西域死灰复燃,勾连不甘臣服于大唐的西域诸国,意欲断绝丝绸之路。更有甚者,阿拉伯帝国已经开始了征伐***世界的脚步,波斯王朝已然覆灭,其王子伊嗣埃三世逃亡吐火罗斯坦,阿拉伯铁骑紧追不舍,兵锋已经抵达素叶城附近,再进一步,便将闯入大唐的安西都护府疆界之内,以大唐国力之强盛、士气之高涨,焉能容许被强敌侵犯疆域?而阿拉伯忒起趾高气扬、目无余子,未必就会忌惮于大唐之强悍,甚至于,说不准还有横扫西域、越过葱岭,兵锋征服中国之野心!”

    干瘦的面容每一条皱纹都在发光,一双眼眸尤其亮得吓人,兴奋异常道:“如此之西域,已然乱象纷呈,大唐无暇西顾,西域诸国心思各异,突厥矢志复国,阿拉伯大军压境……大战一触即发,不可避免!若吾所料不差,一旦战事开启,大唐必然腹背受敌、独立难支,届时吾吐蕃或可出兵葱岭,截断丝绸之路,厉兵秣马威压于阗和疏勒,则彼时大唐尚在全力东征,赞普可顺势向大唐求亲!”

    松赞干布精神一振,这哪里是求亲?这简直就是上门勒索!

    吞弥桑布扎更是抚掌大笑:“要么大唐皇帝答允吐蕃之求亲,签署合约赠送财富,两国缔结秦晋之好,要么吾吐蕃干脆就占据葱岭截断丝绸之路,进而居高临下俯视西域,随时随地都能在诸方混战之中渔翁得利!妙哉,大论不愧是吐蕃第一智者,此番驱虎吞狼之计,天下无双!”

    禄东赞亦是难抑得意之情,却极力谦虚道:“不过是风云际会、得于天时而已,智者之誉,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在吞弥桑布扎面前,纵然他再是自负,亦不敢自称一句“吐蕃第一智者”……

    旋即,两人都看向松赞干布,无论计策多么精妙,最终都要这位吐蕃赞普拟定决策。

    松赞干布沉吟半晌,依旧纠结犹豫。

    说到底,他不愿此时于大唐开战,更不愿迎娶以为大唐公主回来,却因此而冷落了泥婆罗的尺尊公主,导致吐蕃与天竺教派之间产生隔阂,使得吐蕃内部不靖,动摇自己的统治。

    正自犹豫之间,忽闻门外又有一阵脚步疾响,须臾之后,一名身材矮壮、一身革甲的壮年将军大步走入堂内,先是施礼,继而风风火火说道:“启禀赞普,刚刚得到消息,乙毗咄陆可汗兴兵反唐,已于月余之前偷袭了大唐安西都护府的军队,于阗、疏勒等国蠢蠢欲动,似有反叛之意!”

    此人乃是松赞干布最器重的大臣赤桑扬顿,禄东赞与吞弥桑布扎对视一眼,齐齐起身,冲着松赞干布一揖及地,齐声道:“上苍庇佑,机不可失,还请赞普速下决断!”

    松赞干布还有什么好说的?

    所有的情况都被这两人分析得透彻,国家大事洞若观火,利弊得失清清楚楚,若是此刻依旧摇摆不定、优柔寡断,那他也就不是吐蕃的一代雄主,纵横高原的松赞干布了!

    当即霍然起身,大声道:“传吾令谕,聚集五万兵马,由赤桑扬顿统帅,即刻兵发葱岭,威压于阗、疏勒等国,密切注意西突厥、阿拉伯以及唐军的动向,唯有吾令谕之前,不得擅自开战!”

    “喏!”

    赤桑扬顿神情兴奋,轰然应命。

    旋即,松赞干布又转向禄东赞,上前一步,躬身施礼,慨然道:“还是要劳烦大论,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再去长安一趟,将吾之诚意告知于大唐皇帝,无论如何,都要求亲成功!吐蕃之万世子孙,将会因此铭记大论,永志不忘!”

    禄东赞不敢受礼,起身拜伏于地,肃容道:“岂敢蒙受赞普大礼?禄东赞职责所在,纵然千山万水,义不容辞!此番前去长安,纵然赴汤蹈火,亦要促成两国合盟,为赞普求娶大唐公主!”

    吞弥桑布扎亦深深施礼,对禄东赞说道:“长路迢迢,还望大论保重身体,吾在逻些城备下青稞酒,等着大论凯旋之日,共谋一醉!”

    自古以来,行路难,难于上青天。

    吐蕃地处高原,山岭纵横河谷密布,由此而去长安不下数千里,沿途穷山恶水戈壁沙漠,纵然有大军随行护卫,但是对于年事渐高的禄东赞来说,亦不啻于一次地狱之行,稍有不慎,便命丧半途。

    前往长安,几乎拿命去拼!

    怎能不致以崇敬之意?

    当即,松赞干布颁布令谕聚集五万兵马,由赤桑扬顿统帅,直入葱岭,进逼西域诸国,蓄势待发,待价而沽。



    因郭孝恪急功近利导致乱成一团,后在李绩强悍的杀戮镇压之下将将稳定下来的西域局势,再一次陷入动荡之中,波诡云翳、烽火将燃,一场涉及多方利益的搏杀即将在这片苍凉古老的土地上演绎,不知有多少男儿喋血,不只有多少英雄扼腕。

    然而远在万里之外的长安城,却陷入一场盛大的狂欢之中……

    七月初七一大早,净街鼓刚刚响过,城门大开,便有数以万计的关中百姓自各处城门蜂拥而入,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兴高采烈的直奔芙蓉园。

    长安城内,各个里坊的坊卒谨守坊门,不准外来百姓闯入坊中,京兆府以及长安、万年两县的巡捕、衙役倾巢而出,沿着各条街巷疏导百姓,随时处置突发情况。

    左右监门卫扺掌皇宫戍卫,全员上岗,所有轮值者尽皆当值,左右武侯卫沿着街道布放,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左右屯卫则抽调一部分精锐进驻芙蓉园,将诺大的芙蓉园每一处楼台馆阁尽皆看管起来,务必使得不发生踩踏、哗变、鼓噪等等群体事件。

    整个长安城严防死守,精锐军队处处布控,好似铁通一般。

    京兆府衙门之内,几位参与京师布防的各卫大将军,以及长安、万年两县的县令,与京兆尹马周召开了最后一次碰头会议,详细商讨了彼此之间的呼应协作、所处置的紧急事件,这才急匆匆返回各自防区,坐镇指挥。

    房俊正欲返回芙蓉园,却被马周在后面叫住。

    “二郎,多谢的话语,吾亦不必多说,总之今次若是没有二郎助我参详谋划,未必能够制定出如此周密的布防策略。待到明日,愚兄请你饮酒。”

    马周双手抱拳施礼,言辞诚挚,盛意拳拳。

    这一次李二陛下心血来潮,决定于七月初七开放芙蓉园,准许关中各地进入芙蓉园赏荷,并且与晚间燃放焰火,普天同乐,着实坑苦了负责京师安全的各个衙门。

    长安城中的常住人口就已经达到百万,再加上关中各地蜂拥而至凑热闹的百姓,保守估计人口也得达到一百二十万……这么多的人尽皆涌上街头,最终汇聚于芙蓉园,一旦发生不幸之群体事件,那必将是一场灾难!

    丢官罢职几乎是肯定的,毕竟要有人为之负责。

    一众官员愁的白了头发,夜夜失眠,嘴上虽然什么都不敢说,心里却疯狂吐槽……

    马周就七月初七当天的布防问题差一点一夜白头,所幸请教房俊之时,后者给予了太多的建议。

    毕竟房俊上辈子多次负责这种大型的群体性盛会,他所就职的县城常住人口不过五十余万,看似不多,但是那个年代人口的流动性实在太大,一旦当地有什么盛会举办,附近各个县市的老百姓蜂拥而至,而且人们对于官方的敬畏实在是低得可怜,时不时的就闹出百姓与官方之间的激烈事件,安保问题自然是重中之重,负责多次,自然积累了经验。

    房俊便建议抽调精锐军队入城,分片、分区划分责任,挑选衙门里能说会道的书吏衙役分成一个个小组,分布于人流稠密之处,宣扬安全出行、谨守法规的意识,且事先将城中劣迹斑斑的地痞流氓严格控制起来,必要的时候干脆就先行投入监牢羁押……

    一应手段下来,马周总算是长长吁了一口气,诸般布置尽皆周密而详尽,每一处里坊、每一条街道都已经尽在控制之中,突发事件的概率已然降至最低,若是这般严密的布防之下依旧发生不可控制的群体事件,那就只能是天意了。

    面对马周的感激,房俊倒是不觉得如何,哈哈一笑,道:“兄长亦不必太过紧张,关中百姓固然剽悍血勇,但是深明大义、懂得事理,甚少啸众闹事,只要予以疏导、管控,必然万无一失。”

    马周苦笑道:“那就借二郎吉言了。”

    二人站在门口交谈,一个身穿青色县令官服的官员自京兆府内堂走出,来到二人面前,鞠躬施礼,恭声道:“下官李义府,见过二位长官。”

    马周瞅了房俊一眼,使了个眼色,便微笑一下,道:“二位乃是旧识,本官尚且有要务在身,便不多打扰了。”

    这可是你房俊的“小弟”,你俩好好谈,我可不掺和……

    房俊有些无奈,目送马周离去,这才回头看着李义府,温言道:“此次盛会,尔等京官,尽皆干系重大,断不可有一丝一毫的疏忽懈怠,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定要打起精神,用心办事。”

    “多谢房少保提点,下官定然尽心竭力。”

    李义府应了一声,神色稍微有些尴尬,旋即说道:“下官才疏学浅,对于公务之事多有不解,处理公务亦是时常顾此失彼,往后还望房少保多多提点,下官必然唯命是从。”

    连“唯命是从”这等话语说出来,那就是明晃晃的投诚了,一丝一毫的尊严都不顾了。

    房俊眉梢一挑,哈哈一笑,道:“李县尊这是说得哪里话?你我有缘邂逅于考场之上,当时某便看出阁下非是池中之物,必有飞黄腾达之前程,故而有所照顾,实乃理所应当。你我自可平辈论交,不必这般官阶分明。李县尊乃是人中之杰,才思敏捷处事圆滑,何须某之提点?过谦了,过谦了。”

    看着房俊一脸温煦勉力之色,李义府恨不得扑上去狠狠的咬这厮一口,方消得心头之恨。

    你照顾我?

    是,你的确是照顾了,当着满朝文武尤其是长孙无忌的面前,明知必被驳回还坚持要举荐于我,可真真是“照顾”得当啊!

    怎么着,是怪我“处事圆滑”,没有站在你的阵线上?

    摆脱,那是我不想站么?

    我想得脑袋都疼,就指望着你能对我青睐有加、予以重用,结果呢?你特么连眼尾都不看我一眼,就任由我在这个县令的位置上蹉跎岁月,又怎能怪我改换门庭呢?

    不过他是个绝对的利益至上之人,哪怕心中再是气不过,也清楚的知道眼下想要在仕途有所作为,只能老老实实的投在房俊门下。

    长孙无忌与晋王殿下那边是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人家已经将他当成了意欲杀掉之后吓唬房俊的那只鸡……

    谁会重用一只鸡呢?

    他是个能屈能伸之人,心底叹息一声,也明白自己算是掉进了权力斗争的漩涡,实是怨不得谁,这口气可必须忍受,当即一揖及地,低眉垂眼的道:“房少保乃是朝廷巨掣、帝国柱石,下官尊崇钦佩,愿意附于骥尾,进献绵薄之力,还望房少保胸襟广阔,不计前嫌,则下官鞠躬尽瘁,决不相负。”

    他是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将姿态放到最低,希望自己在房俊的眼中还有一点用处。

    否则不仅仅是试图无望寸进,更会成为两方势力的角斗中心,结局必然是被碾成碎片。

    房俊一脸温煦,笑容阳光,上前伸手将李义府搀扶起来,嗔怪道:“李县尊这是说得哪里话?你我皆为陛下效忠、为大唐效力,彼此勉励、份属同僚,何来鞠躬尽瘁之说?若是被外人听见,还以为某结党营私呢,慎言,慎言。”

    李义府算是服了……

    咱好歹也是个万年的县令,京畿重地、一方官员,在你眼里不至于什么都不是,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吧?

    这完全就是油盐不进的态度,将自己拒之于千里啊!

    这可怎么办?

    房俊才不管他怎么想,这人就是一条毒蛇,他绝不愿做那个愚蠢的农夫,当即微微抱拳,也不理会傻眼的李义府,转身径自出了京兆府,到了大门外翻身上马,在亲兵部曲的簇拥之中,随着街上的人潮赶到芙蓉园。

    刚刚到了自己右屯卫的防区,便见到高侃跑过来,眉飞色舞的低声说道:“二郎,善德女王有请……”



    高侃跑到房俊马前,眉飞色舞的低声说道:“二郎,善德女王有请!”

    那一脸龌蹉,要多烦人又多烦人。

    不过房俊顾不得叱责他一顿,蹙着眉问道:“可说了何事?”

    高侃道:“前来传话的乃是女王陛下身边的禁卫,说是芙蓉园中涌入了大量百姓,自早晨其,在其住所附近便时不时的发现有人鬼鬼祟祟的觊觎偷窥,怀疑有人心存不轨,不过值此盛世,未敢轻举妄动,请二郎您过去商议一番,看看能否加强一下守卫。”

    房俊沉思一下,觉得也有道理。

    毕竟是内附之君,言行举止都要加倍注意,稍有僭越便会招致非议,处处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大意。若是寻常贼子意欲盗窃也就罢了,可万一是某一个强势人物另有图谋,一旦发生冲突,就会立即陷入不利之局面。

    谨慎一些,理所应当。

    好歹也是与自己有过一段露水情缘,房俊非是薄情冷酷之人,想了想,便对身后卫鹰等人说道:“留下来协助高将军,吾右屯卫防区之内,绝对不允许出现任何意外,将所有来往人等都看住了,谁敢闹事,当即缉拿,不管他是贩夫走卒,亦或是王侯公卿,就算是亲王殿下,也照抓不误!”

    “喏!”

    重将轰然应命。

    大家都知道这一次的赏荷盛会绝不容许发生一丝半点的意外,否则自家主帅便是失职,而且万一引发惨重的群体事件,牵连甚广,后果不堪设想,当即各个神情严肃,绷紧了心神。

    房俊这才颔首点头,带了两个亲兵,径直前往善德女王的居处。

    两地相距不远,整个芙蓉园又已经被精兵布防,用不着太多护卫,谁敢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欲行不法之事?

    芙蓉园今日除去魏王李泰、善德女王的住处之外,悉数开放,贩夫走卒、士子贵妇,摩肩擦踵、车塞于路,热闹异常。

    房俊策骑而行,越走人越多,不得已只好下马步行,两名亲兵在前头开路,手中横刀连着刀鞘私下挥动,厉声呼喝,路上行人见到这两名亲兵顶盔掼甲,知道是负责维护秩序安全的兵卒,敢怒不敢言,这才堪堪通出一条道路,抵挡善德女王的住处。

    外面人头攒动,热闹非常,这一出别苑之内却是井然有序,静谧别致。

    房俊走入院内,来到善德女王所住的门前,一众侍卫婢女急忙上前敛裾施礼,神态恭敬,战战兢兢。

    不恭敬不行,别人不知内情,他们这些个善德女王贴身的侍者可是眼睁睁的看见房俊进了善德女王的闺房,将裴行方撵走,自己却堂而皇之鸠占鹊巢……

    房俊微微颔首,温言道:“女王陛下何在?”

    有侍者道:“正在楼内。”

    房俊颔首,道:“前面带路。”

    “喏!”

    其余侍者起身垂首立于两侧,恭送房俊入内。

    一侍者在前头带路,向着楼梯走去,房俊随意问道:“说是有人监视别苑,有盗窃偷窥之嫌,到底情形如何?”

    侍者小心翼翼道:“早晨之时,有不明身份之人便出现在别苑四周,行踪鬼祟,侍卫出去盘问之时,却又发现不知所踪。陛下担心有人欲行不轨,闻听房少保在附近布防,故而派人前去知会一声,请房少保出面,加以盘查。”

    说话之间,两人顺着楼梯来到楼上。

    侍者躬身后退,房俊踏足楼上香闺,环目四顾,便见到善德女王金胜曼正身着一袭锦绣宫装,满头珠翠,俏生生立于窗前,眉眼如画,神情清冷,眸子幽幽注视着房俊。

    再无他人。

    空气忽然就安静下来……

    房俊上前,距离金胜曼三五步的地方停下,鞠躬施礼:“见过女王陛下。”

    金胜曼玉容清冷,微微颔首,轻声道:“嗯,房少保不必多礼。此番劳请房少保亲至,孤深感歉然,只是今日早晨有人觊觎别苑,孤心中不安,唯恐有贼人欲行不轨之事,烦请房少保予以盘查甄别。”

    房俊沉默不言,垂手而立,望着金胜曼的眼睛。

    两人目光相触,金胜曼嘴唇一抿,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扇动不止,白皙的脸蛋儿浮上两抹红晕。

    毕竟曾经“袒然相对”,这一刻面面相觑,一幕幕往事浮上心头,难免为之悸动,心潮起伏,甚是尴尬。

    房俊目光移开,没话找话:“真德公主不在?”

    金胜曼立在窗前,螓首微垂,柔声道:“陛下相召,于紫云楼设宴,诸多身在长安的诸国使节尽皆受邀,只不过孤这几日身体不适,便由舍妹相替。”

    真德公主不在?

    再看看楼上除去善德女王金胜曼,空无一人……

    房俊咽了口唾沫,问道:“不知陛下所言有可疑人等出没,到底出现在何处?”

    金胜曼转过身,纤手抬起,指着窗外一处,道:“就在那里!”

    房俊上前两步,站在金胜曼身后,顺着她春葱一般的玉指看去,乃是后院几株柳树之后的一截儿院墙。

    房俊蹙眉沉思。

    到底是何人在此偷窥?

    是市井地痞,闻听新罗女王居住于此,故而好奇之下探视观望?

    亦或是依旧有心怀不轨之人,觊觎金胜曼美色?

    心中沉吟,他收回目光,看向金胜曼,正欲说话,忽然心中一跳。

    此刻他站在金胜曼身后,居高临下看去,正好金胜曼雪白修长的脖颈便呈现在眼前,细腻的肌理光泽润致,甚至就连细细的绒毛都看的清清楚楚。

    目光顺着修长的脖颈向前划去,锦绣宫装的衣领紧紧的交叠在一起,却难掩其中高耸的弧度……

    房俊不是什么君子,而金胜曼一连串的行为使得他心中升起“刻意为之”的怀疑,此刻自然也毋须客气,一伸手,便揽住纤细柔软的腰肢。

    “啊!”

    金胜曼惊呼一声,愕然回头,四目相对,鼻息可闻。

    她颤声道:“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如兰似麝的香气钻入鼻中,房俊不说话,打横将其抱起……

    *****

    锦绣宫装将雪白的身体包裹起来,却难掩涌动的血液。

    金胜曼粉面潮红,自顾自的穿好衣裳,又默默的替房俊将衣物穿上……

    两人目光交汇,脉脉无言。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语言是最没有用处的东西,有些交流,已经完全超越于语言之上。

    一个身份尊贵、国色天姿的女人,独在异乡、寄人篱下,亟需强权的守护,更需强者的抚慰。

    这或许是一场交易,但是彼此之间默契的配合,却使得两人食髓知味、沉沦其中。

    “今日事务繁忙,不容一丝一毫的松懈,待到过几日闲下来,再过来觐见陛下。”

    房俊捏着金胜曼尖俏滑腻的下颌,动作有些轻佻,但眼神包含热烈。

    金胜曼放心轻颤,有些难以抵挡他眼中的热烈,垂下螓首,摆脱他的掌控,温柔的“嗯”了一声。

    ……

    楼下,新罗侍者们尽皆站在墙边,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房俊从楼梯走下,新罗侍者齐齐施礼,神情尊敬。

    倒得门外,见到两名亲兵手按横刀,目光如鹰隼一般来回巡视,便咳了一声,道:“咱们回去吧。”

    “喏!”

    两名亲兵齐齐松了口气,转身走在房俊前头。

    三人将将走出正门,新罗侍者牵来马匹,房俊挽住缰绳正欲翻身上马,耳畔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心中警兆忽现。

    “二郎小心!”

    一个亲兵暴喝一声,猛地一个箭步蹿到房俊身前,就在此时,一道残影自远处电射而至,正中亲兵身躯。

    “噗”的一声,一支长达四尺的白羽短矛狠狠射入他的肩胛,短矛携带着巨大的动能,一瞬间洞穿了亲兵的躯体,余势未竭,将他的身体带得倒退数步,又钉在躲避不及的房俊身上,将两人串糖葫芦一般钉在一起。



    这一下变起肘腋,大门前所有人都未能及时反应过来,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一根巨箭犹若从地狱之中陡然出现,闪电一般射入亲兵的身体,余势未竭,又钉在身后房俊的肩胛之上。

    直到房俊倒在地上,大叫:“都稳住,不要乱!”

    众人方才如梦初醒,瞬间就炸了锅!

    谁不知房二郎如今的身份地位?兵部尚书、太子少保、当朝帝婿……尤其是在军中的地位与象征,此刻当街遇刺,必将掀起一场天翻地覆的动荡,不知有多少人将会被卷入其中。

    尤其是现场之人,怕是难免涉及其中。

    这些人顿时慌乱,不过陡然听见房俊的大声呼喊,这才勉力镇定,也不敢上前查看,就呆愣愣的站在原地。

    所幸这一处乃是善德女王的居所,门前有唐军以及新罗侍卫守护,行人不多,房俊喊了一声,随即对守门的兵卒下令:“封锁这里,目击者统统羁押到院子里,不能让他们四处散播消息,以免引起慌乱。”

    旋即又对另外一名亲兵吩咐道:“即刻去见高侃,让他带兵速来见我!”

    “喏!”

    那亲兵红着眼珠子,领命飞奔而去。

    守门的兵卒将现场控制,缉拿了十余位在场目击的百姓,这些人战战兢兢,唯恐自己跟刺客扯上关系,房俊忍着剧痛,温言安抚道:“诸位放心,之所以羁押尔等,是防止你们四处传扬此间的事情,引起慌乱动荡,导致群体事件的爆发,只要在院子里待到今日盛会结束,本官保证你们安然无事。”

    这些百姓方才松了口气。

    世人都说房俊是个棒槌,嚣张跋扈恣意妄为,但是其在关中百姓心目中的声望却相当之高,不仅敬佩他的人品功绩,更知道他素来说话算话,也从不苛待百姓。

    大家心神稳定下来,在兵卒的驱使之下走进院子,甚至有人进门的时候担忧的看着被糖葫芦一般串着的房俊,急切问道:“房二郎,尚无大碍吧?”

    房俊疼得脸都白了,却依旧挤出一个笑容,艰难说道:“某在军中尸山血海的爬过来,这点小伤算个甚?无碍!”

    那人这才走进院子,便走便嘀咕:“这些贼子当真过分,居然当街刺杀房二郎,吃了熊心豹子胆?”

    说着,他又回头:“咱关中汉子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回头二郎您就将他们都抓起来,押到西市门口明正典刑,扒皮抽筋!”

    ……

    片刻之后,金胜曼从别苑内跑出来,一袭锦绣宫装长裙曳地,环佩叮当之间钗横髻乱,平素的雍容典雅早已不见,一张精致的面容满是慌张,见到房俊倒在地上,身上还压着一名晕迷过去不知生死的亲兵,顿时神色大变,三两步扑到近前,颤声道:“房少保,你还好吧?”

    房俊咧咧嘴,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表情,嘴唇颤了颤,却是没发出声。

    这一支短矛穿透了亲兵的身体,狠狠的钉进他的肩胛,呼吸之间一阵阵的刺痛。

    金胜曼也顾不得避嫌了,这个刚刚跟她肌肤相亲的男子转眼之间便身受重创命在旦夕,冲击来得太突然,她蹲下身去,纤手颤抖着抚上房俊的脸颊,大声道:“医官!医官呢?速来救治!”

    再回过头来的时候,泪水已经沾满了脸颊。

    房俊笑了笑,忽然觉得挺自豪……

    金胜曼从新罗来到长安,毕竟是内附之君,一应个人待遇几乎与其在新罗之时无疑,除去没有皇宫之外,所有的规格都是最高等级,身边侍者、侍卫、医官应有尽有。

    听闻她的呼喊,两名新罗医官赶紧领着药箱小跑过来,俯身下去仔仔细细的检查伤处,半晌才松了口气,对金胜曼说道:“陛下放心,这名兵卒只是受创严重昏了过去,房少保被箭簇射入肩胛,伤势很重,但并不致命。”

    金胜曼急道:“还不赶紧救治?”

    “喏!”

    两个医官不敢怠慢,赶紧上手救治。

    所有新罗人都知道这位房少保与自家陛下的关系亲密,岂敢不尽心救治?当即先是拿出小锯子,将巨箭的白羽锯掉。锯子锯断箭杆,再是小心也难免颤动,昏迷过去的亲兵也就罢了,反正感受不到,房俊却是疼得冷汗直冒,脸上肌肉抽搐,强忍着剧痛不吭声,牙齿都快咬碎了……

    两个医官小心翼翼,好半晌,才将箭尾的白羽锯掉,仔仔细细将箭杆擦拭干净,然后一人摁着巨箭的箭杆,叫来几个侍卫意欲将那亲兵的身体缓缓向上抬起,反正身体已经被巨箭洞穿,干脆就将他整个人从箭杆上穿过去……

    房俊连忙制止,咬着牙道:“瞒着瞒着,稍等一会儿!”

    众人不明所以,只能停手。

    这时候闻讯而来的高侃已经率兵赶到,将附近封锁起来,大步来到房俊面前,见到惨状,吓得魂儿都快飞了,颤声道:“二郎,可还好?”

    房俊咬着牙点头,问道:“医官呢?”

    高侃忙不迭道:“在呢,在呢!”

    为了处置紧急状况,每一卫入城的军队都将军中医官悉数带上,右屯卫的医官拎着药箱上前,面色凝重,接手了新罗医官的工作。

    房俊勉力道:“消毒。”

    “喏!”

    医官取出蒸馏的烈酒,仔仔细细给箭杆消毒,虽然着箭杆已经洞穿了亲兵的身体,若是感染可能已经回天乏术,但医者的信念便是尽力做到最好,避免有可能发生的二次感染。

    新罗医官瞪大眼珠子,闻着浓烈的酒味,心里琢磨着为何要给箭杆浇上烈酒?

    很奇怪啊……

    没人搭理他们,箭杆消毒完毕,右屯卫医官指使兵卒将亲兵的身体轻轻抬起,从箭杆上“摘”了出来。箭杆摩擦血肉筋骨,再加上刚刚浇了烈酒消毒,这下子就算是昏迷之中也受不了,那亲兵大叫一声,疼得醒了过来。

    “别动,别动!”

    几名兵卒将他手脚固定,不让他乱动免得害了他身下的房俊。

    总算将亲兵“摘”了下去,自有别的医官救治,这边开始救治房俊。

    首先的一步,自然是将巨箭从他身体里拔出来,但是箭簇明显带有倒刺,扎在肩胛里却没有穿透,硬拔的话会损坏整个肩部的筋骨肌肉,人就废了,可也总不能再加一把劲儿将箭簇穿透他的肩胛吧?

    那样伤害更大。

    只能割开肩部的皮肉,将箭簇取出来……

    金胜曼脸都白了,见到右屯卫的医官先用烈酒将几把锋利的小刀仔仔细细洗干净,然后又将烈酒倒入一个盘子里点燃,刀子捏在手里,任凭湛蓝的火苗舔舐着刀身,急道:“没有别的办法?”

    她身后的新罗医官低声道:“陛下,割开皮肉取出箭簇,这是最好的方式,否则创伤更加严重。但是臣下不知其为何烧灼刀子,而且这明显就是烈酒,却为何能够点燃呢?还有刚刚用烈酒擦拭箭杆,臣下也不知所谓……”

    新罗没有蒸馏酒的技术,酿酒的技术也差,根本不可能得到高纯度的酒,在乙醇浓度不达标的情况下,自然不可能点燃,更遑论以之消毒了。

    右屯卫的医官解释道:“陛下放心,烈酒灼烧刀子,与以之擦拭箭杆的道理相同,都是为了清除毒素,确保不会将毒素沾染到血肉之上,这种方法军中常用,能够最大限度的遏制毒素侵袭。”

    金胜曼不懂艺术,不明所以,但是她身后的新罗医官却是瞪大了眼珠子,满脸惊诧。

    众所众知,战场之上,很多伤患其实并不致命,致命的是兵刃以及后续治疗之时发生的毒素侵体。比如一个士兵大腿受创,化脓腐烂,这个时候唯有将伤腿锯掉才能有一线生机。

    但是在锯腿的同时,刀具上的毒素又会发生侵害肌体,这个过程其实与腿上受创的性质是一模一样的,同样要承受毒素入体的风险。

    十有其九,还是要死。

    真正活下来的百不存一……

    然而听了唐军医官此等说法,岂不是说可以将这种毒素侵体的概率大大减少?

    若是当真如此,那么战争之后能够活下来的兵卒将会大大提升!

    对于一个医官来说,这简直就是闻所未闻的全新医术,此刻就在眼前施展,岂能不瞪大眼珠子,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右屯卫的医官倒也不怕他们学,学会了技术不行,最重要的是蒸馏酒的技术,这个一直是军中严守的机密,就连他们这些人也不知道这些最烈的酒是如何酿制出来的。

    没有高度数的烈酒,就学着消毒,那会害死人的……

    刀具消毒完毕,医官来到房俊身边,先将身上的官服剪碎,露出创口,然后拿出一根小木棍递给房俊,道:“房少保,忍着一些。”

    房俊勉强笑了笑,道:“来吧。”

    将木棍咬在嘴里。

    医官捏着刀,刀刃贴着箭杆切在皮肤上。

    新罗医官的眼珠子又瞪圆了……

    锋锐的刀刃将将切在创口,皮肤便犹如黄油一般顺畅的切开,没有丝毫迟滞之感。

    这什么刀,也太锋锐了吧?

    肌肤切开,皮肉翻卷,鲜血一瞬间便涌了出来,医官处置伤口的经验很丰富,动作也很熟练,鲜血刚刚涌出,白色粉末的金疮药便已经倒了上去,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止住了鲜血。

    房俊紧咬嘴里的木棍,咬得咯吱咯吱响,疼得冷汗涔涔而下。

    娘咧!

    孙思邈这个老货别的地方挺好,就是有一样不行,人家华佗几百年前就研制出了麻沸散,结果孙思邈琢磨了半辈子也束手无策……

    一旁的金胜曼更是面青唇白,看着皮肉翻卷的创口吓得纤手紧紧握住房俊的手。

    皮肉切开一个十字形状的创口,终于将钉入身体嵌在骨骼筋络之间的箭簇给取了出来。

    这支巨箭长达四尺,粗有一寸,巨大的箭簇足足有三寸长,带着锋锐的倒刺,根本就是一根短矛!

    一旁的高侃看着医官给房俊处置伤处,低声道:“二郎,这是车弩所用的弩箭!”

    房俊瞥了一眼,面色阴沉。

    在火器未曾出现之前,车弩一直是军中威慑力、杀伤力最大的武器。这种将一张或几张弓安装在床架上,以绞动其后部的轮轴张弓装箭的武器,不仅仅威力大,而且射程远,多弓床弩可用多人绞轴,用几张弓的合力发箭,其弹射力远远超过单人使用的擘张、蹶张或腰引弩,杀伤力惊人。

    但是这种武器有一个缺点,那边是准度不够,战场之上想要形成战果,往往需要配合大规模齐射的战术。

    如今这支弩箭能够准确瞄准房俊,若非亲兵舍命挡在前头,怕是此刻已经命中了房俊,这等准度,只能说明一个原因——发射这支弩箭的车弩,距离一定不远!

    医官给房俊的创口上药,然后用纱布仔细包扎,房俊忍着疼,抬手指着正前方,对高侃说道:“这个方向,五百步之内,所有房舍楼宇尽皆封锁起来,但是千万别引起恐慌,如今芙蓉园中汇聚了数万百姓,且有人离开有人进来,流动性非常大,一旦引发群体事件,后果不堪设想。立即派人给陛下送信,要严密保护陛下之安全,谨防有人浑水摸鱼,对陛下不利。”

    “另外,盯紧左屯卫!”

    “喏!”

    高侃当即领命而去。

    所谓的封锁楼宇,他知道不会有什么效果,车弩这种东西很是笨重,转移不易,但是这种武器却是由很多部件组合起来的,既然能组成,自然能够拆卸,化整为零便于携带,只怕这会儿早就转移了。

    真正的目标,还是左屯卫!

    今日的芙蓉园,除去陛下驾临的紫云楼尽皆由“百骑”护卫,其余地方全部是左右屯卫的一部分精锐进驻布防,车弩乃是军中利器,寻常人家根本不可能拥有,而且这等武器能够流入芙蓉园,避过所有人的耳目在光天化日之下击杀房俊,没有布防军队的隐瞒甚至是掩护,绝无可能做得到。

    右屯卫自己自然不可能有人刺杀房俊,那么唯一的可能便只有左屯卫!

    房俊被亲兵部曲抬起来放在一张拆下来的门板上,送到了金胜曼居住的别苑之中,既便于照顾,亦能躲避有可能存在的危险。

    另一边,高侃留下一队兵卒继续布防,疏导百姓,自己则带着一队三百人的精锐沿着房俊所指明的方向挨门挨户的搜索,即便正如想象的一样,毫无线索可寻,却依旧每至一处便留下人手严密封锁。

    直至到了距离金胜曼所居住别苑正北方大约四百步的地方,一队兵卒拦住去路……

    这是一处别苑,规模不小,巨大的槐树掩映着砖墙,树影婆娑之间,隐隐可见院内的楼台馆阁,甚为奢华。

    高侃一眼便看见了别苑当中那一处矗立着的主楼,距离、高度都非常合适,见到门前有几名兵卒把守,初时不以为意,便命令手下兵卒冲进去,仔细搜查整个院落。

    却不成想刚刚将两个守门兵卒推开,踹开大门,便被里头蜂拥而出的一队兵卒吓了一跳……

    足足有不下于百人,自院内呼啦啦跑出来,一个个身形剽悍横眉立目,为首一员校尉手按横刀,瞪着高侃等人呵斥道:“放肆!知道此地乃是何人居所么?居然这般肆无忌惮的硬闯,尔等是哪一卫的,想死不成?”

    这些人很是嚣张,浑然未将右屯卫放在眼中,高侃两只眼睛都亮起来!

    简直就是欲盖拟彰!

    今日芙蓉园对外开放,所有原本屯扎于此的兵力尽皆撤出,交由左右屯卫驻扎布防,除去魏王李泰的居所由魏王府的侍卫把守之外,绝无可能再出现别的的军队。

    高侃排众而出,盯着面前这个校尉,冷冷道:“吾乃右屯卫将军高侃,奉皇命布防芙蓉园,尔等何人,居然无视皇命,滞留芙蓉园,难道想要造反不成?”

    对方明显有些慌张,说道:“吾等乃是左屯卫兵卒,奉吾家大将军之命,驻守此处……”

    “放屁!”

    话音未落,高侃便怒叱道:“左屯卫上上下下,哪一个本将不认得?尔等真是胆大包天,胆敢冒充左屯卫兵卒,难道欲行不轨之事乎?来人,将这些乱匪统统拿下!”

    这些人嫌疑很大,高侃不敢诸多纠缠,万一被他们销毁了车弩,那边是死无对证,故而哪怕明知此地不能爆发大规模的冲突,却依旧毫不犹豫的下达命令。

    在他眼中,所谓的责罚根本就不重要,只要能够缉拿住刺杀房俊的凶手,哪怕丢官罢职、身陷囹圄,亦是在所不惜!

    至于房俊的叮嘱,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

    身后数百兵卒顿时如狼似虎一般扑了上去。

    对方又惊又怒,大声道:“住手!此地汇聚无数百姓,尔等这般张狂行事,难道就不怕伤及无辜,不怕引发大规模的動亂吗?”

    高侃哪管这个?

    大手一挥,示意手下不必顾忌,冷冷道:“尔等身份可疑,极有可能意欲行刺陛下、颠覆朝廷,速速束手就擒尚有一丝自辨的机会,若是负隅顽抗,格杀勿论!”

    别管那么多,先给这些人扣上一个天大的罪名,令他们投鼠忌器才是正途。

    果不其然,这些人顿时吓了一跳,意欲行刺陛下、颠覆朝廷,这样的罪名谁能承受得起?

    大家面面相觑,虽然接到的命令乃是撤出芙蓉园,不必在意有可能发生的阻拦,然而此刻若是他们敢还手,对方必然大开杀戒,说到底人家是奉皇命布防此地,他们这些人自然理亏,伤了对方便是违抗皇命,不动手又怕给对方给杀掉……

    就在此时,一阵整齐沉重的脚步声传来,远处一人大喝道:“统统住手!”

    说话间,一匹骏马疾驰而至,马上一人顶盔掼甲、紫色披风飘扬飞舞,刹那间来到近前,手里的马鞭冲着高侃便抽下去,口中大骂:“娘咧!右屯卫当真天不怕地不怕哦,连老子的人也敢抓?”

    一匹骏马疾驰而至,马上一人顶盔掼甲、紫色披风飘扬飞舞,一张俊秀的脸膛宛如白玉,嘴里吐出来的话却是粗俗不堪。

    正是谯国公、左屯卫大将军柴哲威。

    右屯卫兵卒包括高侃在内,不由齐齐止住脚步。

    大唐军纪森严,同等阶的武将之间有些冲突便要面临军法之严惩,若是以下犯上,对长官不敬,必须从重处置。

    严重的时候,鞭挞三十,就能要了人的命……

    柴哲威策马而来,到了近前,手里的马鞭陡然朝着高侃抽过去,高侃猝不及防,被这一鞭子兜头盖脸的抽个正着,一条血淋子瞬间由额头至下颌浮现出来。

    起先的时候右屯卫兵卒尚且能够保持冷静,即便意欲上前将这些兵卒尽皆缉拿,亦未敢动用兵刃,军中以兵刃械斗本就是重罪,再者今日芙蓉园盛会,陛下亲至,数万百姓涌入园内,谁也不敢将事情闹至不可收拾之场面。

    然而大唐军人最终荣誉,血染疆场、马革裹尸可以,肆意侮辱、倍加欺凌不行!

    “锵锵锵”

    见到高侃被马鞭抽打,右屯卫兵卒再也压制不住火气,纷纷抽刀出鞘,怒目而视,杀气腾腾!

    柴哲威也给吓了一跳,一个小小的将军,一群大头兵,居然也敢跟老子呲牙?

    他先惊后怒,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冒犯,手里的马鞭顿时没头没脑的抽下去,嘴里大骂:“娘咧!一个两个的,居然敢老子动刀子,都想要造反不成?”

    孰料他鞭子抽了下去,却没拽回来,高侃偏头躲过这一鞭子,然后一伸手便将鞭梢死死的拽住……

    柴哲威奋力拽了一下,没拽动,顿时怒不可遏:“高侃,莫要仗着你身上有几分功勋,便不知天高地厚,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宰了你?”

    高侃浑然不惧,冷冷说道:“末将奉吾家大将军之命,前来盘查嫌疑人等,谯国公这般袒护这些身份来历不明之人,难不成是与他们同流合污、狼狈为奸?”

    柴哲威大怒,拽不回马鞭,干脆一撒手将马鞭丢掉,然后翻身下马,狠狠一脚踹过去:“这些人乃是天水郡公之家将,此地乃是先帝赐予谭国公之居所,一直停放谭国公之灵位,尔等胆敢冲撞功勋灵位,想死不成?”

    高侃硬受了柴哲威这一脚,心底一震。

    天水郡公丘行恭?

    谭国公丘和?

    他自然知晓房俊与丘行恭之间的仇恨纠葛,既然此地是丘和的故居,而这些人又是丘家的家将……嫌疑更大了!

    高侃瞅着柴哲威,梗着脖子道:“末将管不了那些,先前末将质问这些人是何身份,他们居然说是左屯卫兵卒,如此撒谎,显然居心不良。既然末将受命盘查可以人等,缉拿这些人有何不妥?谯国公莫要仗着你的身份地位,便阻挠末将办差,否则吾家大将军饶不得你!”

    他故意不说明房俊遇刺之事,却将房俊的名头抬出来,试图压制柴哲威,在他想来,柴哲威这等心高气傲之人且与房俊素有嫌隙,必然不肯在房俊的名号之下低头……

    果不其然,柴哲威听闻这些人居然自称是他左屯卫兵卒,先是一愣,旋即便被高侃激怒。

    娘咧!

    房俊是驸马,老子也是驸马,房俊是右屯卫大将军,老子是左屯卫大将军,就算他多了兵部尚书、太子少保的官职,可老子还特么是世袭谯国公呢!

    官职比我高,但爵位比我低,凭什么你的部下就敢抬出你的名号来压我?

    今日若是怂了,任由这些右屯卫的兵卒将丘家家将尽皆缉拿而视若不见,他柴哲威往后岂不是永远都要比房俊第一头?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怒视高侃,强硬道:“此处乃是吾左屯卫布防之区域,就算有嫌疑人等,亦当由吾左屯卫来盘查,何须你们右屯卫越俎代庖、多管闲事?老子最后说一句,尔等速速退走,吾不予追究,否则休怪吾不讲情面!”

    你特么还不讲情面?

    高侃大怒,咱好歹也是一个将军,结果你一上来不问青红皂白便是一顿鞭子,何曾有过情面!

    他算是挖了个坑,就等着柴哲威说出袒护这些可疑人等的话语,此刻见到柴哲威掉进坑里,再也没了顾忌,当下大喝一声:“这些人阴谋作祟,暗杀大将军,给吾统统拿下!”

    言罢,猛地一个箭步上前,两手薅住柴哲威的衣领子,脚下一个绊子,将柴哲威狠狠的掼在地上。

    “砰”!

    一声闷响,尘土飞扬。

    柴哲威被高侃的话语吓了一跳,正想问个仔细,却已经被高侃狠狠摔在地上,这一下摔得他七晕八素,带着头盔的脑袋狠狠摁在地上,虽然并无损伤,但是脑子受到撞击嗡嗡作响,差点晕了过去。

    高侃动手,他身后的兵卒顿时如狼似虎的扑上前去,手里的横刀早已出鞘,此刻上下挥舞,刀光如雪,嘴里大喝:“放下武器,就地投降!”便翻转横刀,用刀背狠狠的劈砍过去。

    “噗噗噗”

    横刀的刀背砍在身上照样不轻松,骨断筋折亦是难免,顿时将这些丘家的家将砍得鬼哭狼嗥,可是见到柴哲威都被高侃狠狠的放倒在地,也不敢反抗,哀嚎着蹲在地上。

    “住手!住手!”

    “吾等投降!”

    “别打了,哎呦……”

    ……

    这些人虽然大部分蹲在地上投降,但是人数众多,右屯卫的兵卒一时之间也没法一一看管,更何况其中亦有人意欲逃脱,追打呼喊,场面季度混乱。

    就在这时,两股人马齐齐赶至。

    高侃这边发现嫌疑人等,早有人回去禀告,来了更多人手协助,而左屯卫那边就驻扎在附近,听闻自家大将军与人发生冲突,自然立即赶来支援,结果两帮人马正好走了个碰头,相互怒目而视,战斗一触即发。

    高侃都冒汗了,此刻芙蓉园内汇聚了大量百姓,陛下更是亲临紫云楼,万一这边两卫发生大战,波及太广,极有可能引发百姓的恐慌,到时候相互践踏酿成惨剧,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

    急切之下,他一把将依旧晕头转向的柴哲威拎了起来,劈手夺过一柄横刀便放在柴哲威的脖子上,冲着左屯卫兵卒大叫道:“速速退下,否则老子一刀宰了他!”

    柴哲威终于清醒过来,吓得魂飞魄散,大叫道:“高侃,你特娘的疯了不成?”

    高侃提高音量,让所有人都能够听见,大声道:“吾家大将军遭受暗杀,生死不知,末将受命盘查可以人等,谁也不能阻拦!只要能够捉拿刺杀吾家大将军的凶手,末将就算是事后千刀万剐,那也认了!此刻就算是天王老子敢拦在末将面前,老子照样一刀宰了!”

    柴哲威大吃一惊:“房俊被人暗杀?”

    他这会儿后知后觉,既是吃惊有人胆敢暗杀房俊,又是恼火自己明显被高侃这个混账给坑了,你特么早说房俊被人刺杀,老子疯了敢拦着你?

    扭头想要大骂高侃不是东西,但是见到高侃早已赤红的眼珠子,已经狰狞的表情,心底顿时一颤。

    抡起收买人心,他自问不如房俊多矣。

    但凡是房俊的麾下,几乎个个都对他死心塌地,这高侃乃是房俊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以一介白身一路翻腾直至如今的右屯卫将军,成为右屯卫当中仅次于房俊的武将,心中对房俊的感恩、憧憬自然无需赘述。

    此刻房俊被人刺杀,生死不知,为了给恩主擒拿凶手,怕是任何事都做得出……

    虽然更多的可能只是虚张声势,拿他当人质,但柴哲威不敢冒这个险。

    他身骄肉贵,岂能以身犯险?

    感觉到脖子上的刀锋冰冷彻骨,柴哲威咽了口唾沫,大声对麾下兵卒说道:“都退开,将此地交给右屯卫搜查,所有嫌疑人等不准离开半步!”



    左屯卫兵卒闻言,尽皆后退一步,投鼠忌器之下,不敢轻举妄动。

    同时大家也在心中狐疑,无论任何情况之下,挟持长官都是重罪,高侃居然敢众目睽睽之下挟持柴哲威,甚至将刀子夹在柴哲威的脖子上,这已经不仅仅是挟持那么简单了,说轻了是以上翻上,说重了那便是意图不轨,若非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焉能如此?

    左右屯卫乃是“百骑”的后备军,当中都是勋贵之后,或许本事没有多大,但天生便对于政治有着敏感性。

    没人是傻子,高侃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必有其缘由,谁敢掺和其中?

    唯独那些丘家的家将慌乱起来,先是没料到被右屯卫兵卒堵在这里,继而冒充左屯卫又被拆穿,紧接着连柴哲威都被挟持起来……

    四周皆是左、右屯卫的兵卒,现在不仅是右屯卫不放过他们,左屯卫也绝对不能容许他们离开,真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柴哲威到底是个人物,明白自己掉进了高侃的坑里,对他说道:“高将军,本帅不知内情,故而拖延了尔等盘查,是吾之过错。不过汝这般挟持长官,军法不容,不若汝权且将本帅放开,本帅不计较此事,且任由尔等入此宅院搜查,如何?”

    他不得不妥协。

    这高侃对房俊忠心耿耿、唯命是从,根本不将自己的前程富贵放在眼中,一心一意想要搜查刺客,自己若是阻拦到底,说不定真敢将自己宰了。

    军中骁将,最是终于主帅,自己一条命与捉拿刺杀自家主帅的刺客相比,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柴哲威已经明显发现很多不妥之处……

    高侃也犹豫了一下。

    柴哲威的身份地位到底不同,自己挟持于他,后果很严重。

    没有谁能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前程,若是确定柴哲威乃是刺杀房俊之主谋,自己绝对二话不说先割了他的脑袋,然而眼下却无法证明此事……

    想了想,他果断收刀,放开柴哲威,大声道:“末将有军令在身,迫不得已,冒犯了谯国公,不敢狡辩,亦不敢恳请谅解,唯望谯国公此刻勿要计较,待到事后,任凭处置!”

    柴哲威摸了摸脖子,刚刚锋锐的刀刃凉沁沁的感觉令他差点以为自己性命不保,这会儿回过神来,觉得在自己部下面前被人这般挟持,实在是丢尽颜面,自然余怒难消。

    但是看看高侃的态度,他便明白若是自己执意要法办高侃,这个夯货定然会拼死挣扎。

    事情越发不可收拾……

    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忍。

    柴哲威非是莽夫,能屈能伸自然不在话下,当即正色道:“今日之事,本帅跟你没完!不过念在你军令在身,暂且不与你计较!但是今日之后,本帅绝不饶你!此间便交由尔等,本帅不插手!”

    言罢,他转身冲着自己麾下左屯卫兵卒道:“撤!”

    数百人呼呼啦啦转眼间撤了个干干净净。

    高侃松了口气,眼下不是纠结如何善了的时候,他瞪着丘家的家将,大手一挥:“统统拿下!”

    “喏!”

    右屯卫兵卒冲上前去,一阵拳打脚踢,丘家家将也意识到大事不妙,恐怕这回牵扯重大,不敢抵抗,乖乖的蹲在地上,只是为首那校尉说道:“这位将军,吾等只是负责守护这座宅院,今日正好轮值,发生何事根本一概不知,可否让吾等给家主送个信?”

    高侃抹了一把脸,脸上的血淋子一阵刺痛,冷哼道:“到底有没有牵扯,本将说了不算,尔等说了更不算,要大理寺说了才算!”

    丘家家将尽皆傻眼。

    先前影影绰绰的听到高侃与柴哲威提及什么大将军刺杀,该不会是将怀疑到咱们这些人身上吧?

    那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高侃吩咐麾下与赶来支援的右屯卫兵卒一起,将这些人尽皆赶入别苑之内,就在墙角择一处看押,然后命人将这处别苑团团围住,亲自带队开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的搜查。

    *****

    紫云楼是芙蓉园的制高点,亦是最恢弘的建筑,李二陛下继位之时便曾有意在芙蓉园中修建一座楼宇,作为闲暇之时休憩之所,只不过先是被颉利可汗打到关中饮马渭水劫掠了一番,之后又连年征战内外用兵,朝廷府库一直空虚,这个愿望便搁置下来。

    直至房俊组建皇家水师,于倭国发现了大量金矿银矿,一船一船的黄金白银运回长安,内帑富得流油,李二陛下已经快要熄灭的愿望自然又提了上来,当即命令工部以及少府召集人手,加班加点修建紫云楼。

    仅仅半年的功夫,一座气势恢宏、精美奢华的楼宇便拔地而起,与魏王李泰的别苑毗邻而居。

    ……

    李二陛下一身赤黄色袍服,负手站在紫云楼上,登高北望,便将一截曲折流淌的曲江河水以及烟波浩渺的曲江池尽收眼底,池面上碧荷连天、水波浩荡,池畔绿柳成荫、古树参天,一座座精致典雅的楼台馆阁错落其中,仿若人间仙境。

    文武大臣分列左右,俯瞰着园内摩肩擦踵兴高采烈的游人,尽皆笑逐颜开,此等君民同乐之胜景,若非煌煌盛世,焉能得见?

    尤其是这紫云楼中来自各国的使节,目睹这等盛况,尽皆瞠目结舌,心头震撼。

    自古以来,衡量国力的首要标准,便是人口多寡。

    人口,是一切的根基,只要有人,才能耕种更多的土地,缴纳更多的税赋,征募更多的兵卒!

    人口达到百万的长安城已然是当世第一雄城,不知多少蕞尔小国举国之力也没有如此之多的人口,而今日长安城四门开放,关中百姓扶老携幼接踵而至,密密麻麻的人潮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如此大唐,岂能战胜?

    如此大唐,正当睥睨天下、傲视群伦!

    李二陛下看着各国使节面上的震撼,心中志得意满,只是见到新罗公主玉容清淡的站在一个角落,眉头顿时微微一蹙……

    对于房俊,他自然甚是倚重宠信,爱屋及乌之下,对于新罗公主的观感亦是非常不错。此女虽然出身新罗王室,却并未娇生惯养、矫揉做作,而是英姿飒飒、落落大方。

    他欣赏这种女人,就好像当年的三娘子一般,巾帼不让须眉。

    只不过之前因为房俊与长孙无忌之间的龌蹉,唯恐今日这般盛会之上房俊会出幺蛾子,抱负长孙无忌,故而命他亲自带兵布防芙蓉园,不来这紫云楼,自然不会与长孙无忌碰撞生事。

    只是如此一来,难免冷落了新罗公主……

    毕竟是内附之臣,新罗如今依然纳入大唐版图,由吴王李恪统治,这新罗女王与公主一对姊妹背井离乡,心中难免升起寄人篱下之感,久居长安,甚为不易。

    人家抛家舍业归顺大唐,总归不能再让人家备受排挤、战战兢兢吧?

    想了想,便欲将新罗公主叫到身边,宽慰几句,也给众人看看自己是非常看重、维护内附之臣的,但就在这时,内侍总管王德从楼下一溜小跑上来,急急来到他的身边,居然也不施礼,而是凑上来压低声音道:“陛下,房少保刚刚遇刺,身受重创!”

    “嗯?!”

    李二陛下瞬间瞪圆了双眼,一股怒气蓬勃而起,下意识的就瞪向了身边的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正与幽居府中、就未曾露面的令狐德棻谈笑,冷不丁便觉得周身一冷,一股凉气从尾椎骨升起,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愕然回头,便碰上李二陛下灼灼的目光。

    长孙无忌心底一颤,急忙上前,躬身低声问道:“陛下可是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目光闪动,紧盯着长孙无忌的圆脸,缓缓说道:“刚刚房俊遭遇刺杀,赵国公有何看法?”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而后面色大变,疾声道:“陛下明鉴,老臣一无所知啊!”

    “一无所知?”

    李二陛下冷笑一声,目光抬起,环视四周,咬着后槽牙道:“最好是所有人都一无所知,最好是求神拜佛保护房俊不死,否则……就别怪朕大开杀戒!”

    长孙无忌吓得满头大汗。

    即便是李二陛下对他最不满的时候,也未曾撂下过这般狠话,一方面是多年并肩作战的情谊,另一方面,则因为自己是文德皇后的大兄。

    李二陛下是个念旧的人,对于那些个昔日的属下,尽可能的予以照拂安置,一丝半点的错误基本不会去追究,即便似侯君集那等意欲谋逆之人,也仅仅归罪于他一人,不曾牵累三族。

    此刻能够说出一句“大开杀戒”的话语,可见其震怒至何等地步。

    “暗杀”这等手段,显然已经碰触到了李二陛下的底线,怀疑房俊是暗杀长孙冲的幕后主使,即便没有任何证据,即便长孙冲乃是戴罪之人,依旧可以默许大臣们将房俊排除在军机处之外,算是予以惩罚。

    如今居然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众目睽睽之下暗杀房俊,根本就是无视帝王威仪!

    李二陛下不喜欢杀人,但绝对代表他不敢杀人!

    他心中焦急,组织语言意欲辩解,李二陛下的目光已经穿越诸多大臣,落在另外一侧的丘行恭身上。

    今日芙蓉园盛会,似丘行恭这等功勋之臣,无论身居何职,都得到李二陛下一视同仁的待遇,准许其一同踏足紫云楼,陪伴君侧,共享殊荣。

    丘行恭正与往昔同僚谈笑,冷不丁一抬头,便见到李二陛下面色阴沉,冲他招了招手。

    心底疑惑,赶紧走上前去,躬身道:“陛下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目光如鹰隼一般盯着他,半晌,才缓缓问道:“房俊遇刺,你知不知?”

    丘行恭吓得一个激灵,看了一眼李二陛下身边的长孙无忌,心底顿时忽悠悠一颤,急忙辩解道:“陛下明鉴,末将不知!末将固然与房俊素有积怨,但是所有的事情都只是猜测,从未有真凭实据证明乃是房俊所为,末将胸无点墨,却也知朝廷法度,不敢蔑视王法、恣意妄为!末将本本分分,不敢有半分逾距之举,陛下烛照万里、明察秋毫,定能分辨哪些恶意中伤之言,识破那等污蔑构陷之辈!”

    一头大汗神情慌张,当即将矛头对准了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大怒,反唇相讥道:“丘行恭,你此言何意?”

    丘行恭冷哼一声,道:“末将安分守己,这大半年连大门都走不出几次,焉能与房俊被刺扯上关系?当年犬子惨死,末将固然怀疑是房俊所为,但一直未有证据,故而从不曾对房俊有所抱负。倒是赵国公您,因为长孙冲一次莫须有的遇刺案,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便肆无忌惮的将房俊牵扯在内,视国法如无物!这等狭隘心胸、暴戾性情,自然是房俊遇刺最大的嫌疑之人!”

    他见到长孙无忌一直待在李二陛下身边,下意识的就认为是他在李二陛下面前谗言诋毁,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长孙无忌气得圆脸赤红,怒斥道:“放肆!房俊刚刚遇刺,情况未明,你有何证据污蔑乃是本官所为?”

    丘行恭毫不退让:“长孙冲遇刺之事亦是毫无证据,赵国公却为何泼妇一般闹上房家,口口声声乃是房俊所为?你自家人遇刺,丝毫不需要证据,只要是您认定的凶手那就一定要置之于死地,而别人遇刺,你就堂而皇之的要求证据了?简直无耻之尤!”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当场便吵了起来。

    紫云楼上一众大臣都给震撼当场,房俊遇刺?!

    娘咧!

    谁人这般大胆,居然光天化日之下,万马千军之中,行刺房俊?

    尤为重要的是……到底得手没有?

    众人叽叽喳喳窃窃私语,那边真德公主已经俏脸煞白,娇躯颤了一颤,才勉强站定。

    若是房俊死了……她简直不敢想象。

    三媒六证所有的程序都已经走完,严苛意义上来说,虽然未曾洞房,但她名义上已经是房俊的人了,若是房俊被刺身亡,那她连“望门寡”都算不上,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寡妇。

    身为新罗公主,如今内附大唐、寄人篱下,高贵的身份非但不能给她带来任何保护,反而使得她成为人人觊觎的一块“肥肉”,不知多少人意欲将她连皮带骨的吞下去。

    若是再成了寡妇……下半辈子怎么办?

    她们姊妹还要去找谁依靠?

    对于房俊,她的感情未必有多少,但是只要想想房俊被刺身亡之后她即将面临的困境,足以令她黯然神伤。

    李二陛下抬起手,制止了长孙无忌与丘行恭的相互攻讦,和蔼的冲着真德公主说道:“公主不必担心,房俊固然遇刺,但并未危及生命,此刻正在女王的府邸之中治疗,公主可先行回去,探视一番。”

    此言一出,不仅是真德公主,所有人都齐齐松了口气。

    固然有不少人恨不得房俊干脆死翘翘,但是也都明白若是房俊当真被刺身亡,所引发的剧烈震荡指不定就将谁给牵扯在内,半生功名、一世富贵,搞不好就烟消云散。

    真德公主双眸一亮,赶紧敛裾施礼,低声道:“那臣女暂且告辞。”

    李二陛下颔首道:“嗯,去吧。”

    待到真德公主急匆匆离去,李二陛下才环视一周,沉声道:“今日乃是芙蓉园盛会,普天同庆,房俊遇刺之事不宜过多宣扬,诸位爱卿心中知晓即刻,万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引发百姓恐慌,酿成大祸。”

    “喏!”

    “臣等知晓!”

    “谨遵陛下之命!”

    ……

    大臣们赶紧回应。

    相比于房俊遇刺,若是因此而引发长安城中百姓的恐慌,最终导致发生动乱、踩踏等等恶劣事件,影响更为巨大!

    言罢,李二陛下看着丘行恭,淡淡道:“现在于令尊生前所居住之府邸之内,发现可疑人等,爱卿与朕一同前往,去看看吧!”

    “……”

    丘行恭双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在自家老宅发现了可以人等?

    怪不得陛下刚刚那般质问于我……娘咧!

    这特么是谁要陷害我?

    他猛地一抬头,恶狠狠的瞪着长孙无忌,目光中的恨意若是化为有形,几乎能将长孙无忌戳个窟窿!

    不愧是长孙阴人,借刀杀人、栽赃嫁祸,玩得可真是溜啊!

    但他明白对说无益,因此眼下他才是最大的嫌疑人,只得说道:“老臣遵旨!”

    李二陛下吩咐诸位大臣:“各位爱卿继续在此赏荷玩乐,待朕过去看看情况,稍后回转,再与诸位共谋一醉!”

    “喏!”

    “臣等恭送陛下!”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带着丘行恭下楼。

    长孙无忌想了想,也赶紧跟了上去……

    *****

    高侃站在主楼之上,推开窗户,向南眺望,目光所及之处,正好可以将几百步之外的善德女王府邸大门前尽收眼底。

    位置太好了!

    赶紧命令兵卒将这出宅院彻底封锁,所有的下人都集合在一处分别关押,挨个审讯,然后让人将所有的房舍都仔仔细细的搜查一遍,自己则带着几个军中弩手搜索这栋主楼。

    “将军,你看!”

    不久,搜索便有了收获。

    一个弩手趴在窗前,将高侃叫了过去,指着地板上一处说道:“将军看看这里!”

    高侃低头去看,地板平整光洁,半点灰尘都不沾,这很不合常理。按说此处乃是丘和生前潜居之所,自他去世之后便少有人前来此处,其子女都居住在御赐的府邸之中,这里闲置荒芜,纵然有下人时常打扫,也不应如何干净整洁,一尘不染。

    除非有人刚刚清理过一遍……

    高侃没看出什么异常,学着那弩手的样子蹲下身去,阳光反射在殿上,两处清晰的划痕出现在眼中。

    那弩手道:“车弩发射之前要拜访平整,四个支脚抓地,发射之时由于弓弦反震之力强大,会导致弩身震颤,在野外会令四个支脚陷入泥土之中,而在这里,就会在地板上形成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