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顺着雪亮的刀锋缓缓滴落,落在淡黄色的沙地上,转瞬洇开,一滴一滴,凄美有若冥花。
几个兵卒喉咙动了动,不可思议的看着提刀的校尉,艰难问道:“长孙校尉……这是何故?”
唐军最重名誉,也最重袍泽之情。
他们能够在冲锋的时候放心的交给袍泽,亦能够毫不犹豫的用自己的身躯去给袍泽挡刀,因为他们确信,易地而处的时候,他们的袍泽会毫不犹豫去做相同的事情。
唐军赖以横行天下的根本,不是精良的兵械,不是充足的操练,而是袍泽之间相互关照、甘愿牺牲的真挚之情!所有兵卒都将袍泽视为兄弟,大家生死相依,荣辱与共,这才缔造出如今大唐盛世恢弘版图!
然而眼前发生的一切,却彻底颠覆了他们的信念……
当一支精锐的斥候队伍与数百里之外发现了敌踪,全部斥候为了能够及时向本部示警而甘愿螳臂挡车一般挡在数万敌军行进的路线上,即便粉身碎骨碾为齑粉亦在所不惜,最终他们拼死保护的袍泽在抵达本部的那一刻,却死于自己袍泽的刀下……
简直骇人听闻!
……
长孙校尉面对麾下质疑之中甚至有些愤怒的目光,脸颊的肌肉抽搐一下,目光阴狠,环视一周,呵斥道:“军中机密,岂是尔等可以得知?此人乃是敌军之奸细,若是依照他所说,大军前去救援,必定迈入敌人布好之陷阱!”
麾下兵卒们尽皆沉默。
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未必念过多少书,但谁都不是笨蛋,绝不会被他这一番毫无证据的话语糊弄过去。
就算是奸细,焉能是你一个小小的校尉便可以断然处置?
长孙校尉也知道没人会相信他的鬼话,不过必须先给这个斥候、这件事情定个性……
他将横刀在靴底擦拭掉残余血迹,还刀入鞘,这才把目光从麾下众人脸上一个一个的看过去,缓缓说道:“尔等皆是吾之乡党,自关中走出的那一刻,便生死与共、福祸相依,吾又岂能害了大家?”
有人沉不住气,闷声道:“可是杀害袍泽,耽误军机,又污蔑同僚……等同死罪。”
是不是福祸相依尚且不知,然而长孙校尉的这番作为,却将大家害惨了!一旦事发,按照唐军军纪,不仅他们所有人都要枭首示众,就连家人亦将充军流放,永世为奴!
错非因为他是校尉,是大家的长官,更是长孙家的子弟,否则这会儿大家早就一拥而上将其擒拿,交由薛司马处置,从而将大家给摘出来……
长孙校尉凝视着问话之人,语气严厉:“此间唯有吾等众人,那一支斥候如今已然全军覆没,无一活口,尔等不说,吾不说,谁知此间之事?”
见到大家依旧面色惊疑,很是不忿,他又续道:“此人既死,敌军入寇碎叶水的消息便再也无人得知,吾等只需装模作样的向着碎叶水的方向跑上一圈,然后回禀薛司马,发现了敌军之踪迹……这等大功,岂非凭白得来?”
兵卒们相互观望,却并未有多少喜悦之情。
残杀袍泽已然罪在不赦,如今又贪墨军功……纵然神不知鬼不觉,却也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
有人嗫嚅一下,问道:“若是那支斥候有人存活……”
话说一半,他自己也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赶紧闭嘴。
一支斥候小队,人数最多亦不过五六十人,挡在数万大军面前……那根本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既然所有人都死光了,那么他们说阿拉伯人是他们发现的,谁能质疑?
届时,功勋自然降临到他们头上……
但是说不上有多少喜悦,关中儿郎血气方刚,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他们奢望功勋,那能够让他们加官晋爵,得到丰厚的赏赐,却绝对不愿意喝着袍泽的血,踏着袍泽的尸骨,将本应属于袍泽的功勋野蛮抢夺。
这与盗贼何异?
长孙校尉面容转冷,一字字道:“吾乃长孙家子弟,一言一行,皆是为了家族荣耀!尔等若是心有不忿,意欲为这个死掉的斥候鸣冤,那便是与长孙家作对!可曾考虑清楚?”
麾下兵卒齐齐一震。
长孙家是何等庞然大物?那是他们只能仰望的存在,既然这件事牵扯到了长孙家的层面,他们这些小人物就算有着一腔热血,不肯随波逐流又能如何?
长孙校尉看着众人沉默不语,知道自己这一番软硬兼攻、恩威并施的做法收到了效果,这些人将不得不保持沉默,只要再吃掉这一份军功,便再无后顾之忧。
当即命令自己的心腹将郑三娃的尸体拖走处置干净,然后对众人道:“上马!”
众人沉默着遵从命令,纷纷跃上马背,在长孙校尉的带领下往碎叶水的方向狂奔了百余里,然后折回去,返回弓月城。
*****
薛仁贵走进大帐,摘下头盔随手放在桌案上,伸手解开领口捆绑甲胄的丝绦,抄起桌案上的茶盏灌了一大口凉茶,长长的吁了口气。
太阳早已落山,但是白日里的余温仍未散尽,就连脚下的土地都蒸腾着热气。然而到了后半夜,凉风乍起气温陡降,好似从盛夏一步迈入了深秋……
从军以来,薛仁贵一直在房俊麾下效力,转战天下未尝一败,使得他很是积攒了心气儿,觉得四夷蛮胡不过如此,只需挥戈出击,兵锋所指便所向披靡!
然而到了西域,却深感自己的诸多不足……
且不说别的,单单是面前桌案上这摆满了的军务公文,就让他颇为头痛。
批阅处置军务,也不是见简单的事情……
以往在房俊麾下,他是房俊最得力的战将,只需听命行事,毋须自己有太多的抉择取舍,更多的是按照既定的策略冲锋陷阵,奋力拼杀就好。然而现在自己身为安西都护府司马,掌管庞大的西域,统御数万兵马,所有的战略抉择都需要他来做出决定。
李孝恭名义上是安西都护府大都护,但是其敏感身份便注定了要谨言慎行,稍有出格便会被有心人无限放大,最终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着实不堪设想,所以一到了西域,李孝恭便牢牢的坐在他的都护府里,足不出户,一应军权尽皆下放给薛仁贵……
与权力相对应的,自然是责任。
一个错误的决定,便很有可能使得麾下兵卒枉死,更会使得大唐在西域的良好局面一朝丧尽,这份权力看似荣耀显赫,实则需要背负太多的责任,承受太大的压力!
每一个决定,薛仁贵都要慎之又慎、斟酌再三……
吁了口气,坐在书案之后,薛仁贵提起笔摊开公文,开始批阅处置。他有压力,却绝不抵触,深知这是每一个向往着能够统御千军万马的大帅都必须经历的过程,压力固然有,但是如何从压力之中寻找方法,却也是提升自己能力的最好捷径。
世间任何事都得要实打实的做过,才能知道其中的原委内情,而这份责任固然沉重,却也不是随便谁都有机会担负得起来的……
夜色渐深,气温也渐渐降了下来。
桌上的蜡烛被点燃,茶水续了一杯又一杯……
薛仁贵完全沉浸在公务之中,直至账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方才回过神,松了松手腕,向后靠在椅背上松弛一下紧绷的腰肌,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目光看向大帐门口。
一名亲信快步入内,单膝跪地施行军礼,而后大声道:“启禀司马,校尉长孙光出城例行巡查,于碎叶水方向发现敌踪!”
薛仁贵浑身一震,所有疲惫顿时一扫而空,终于发现了这些阿拉伯人?
目光灼灼道:“人在何处?”
薛仁贵浑身一震,所有疲惫顿时一扫而空,目光灼灼道:“人在何处?”
“正在账外。”
“立即叫进来,命其详细回禀!”
“喏!”
那亲信兵卒起身退走,片刻之后,校尉长孙光一身甲胄,大步入内。
“末将长孙光,见过薛司马!”
薛仁贵盯着长孙光,沉声道:“毋须多礼,到底有何发现,详细报来!”
“喏!”
长孙光这才起身,肃容道:“末将今日当值,例行出城巡查,巧遇一群胡商,言及碎叶城那边最近多了很多陌生面孔,听其描述,似乎便是之前扬言要攻入西域、平灭诸国、屠杀吐火罗斯坦生擒波斯王子的阿拉伯军队,末将无法辨明其言真伪,又恐耽搁军情,不敢怠慢,当即带领麾下兵卒疾驰百余里,终于在昭苏城之西的热海附近发现了敌踪,显然阿拉伯人已经越过了碎叶城,目标或是昭苏城,或是弓月城,据当地牧民所言,其军队数量足有数万之多……”
薛仁贵霍然起身,沉声喝问:“消息可属实?”
长孙光痛声道:“末将并不曾遭遇阿拉伯人,故而无法断言消息真伪。不过有牧民曾言,就在前日,吾唐军有一支数十人的斥候队被阿拉伯大军围剿于碎叶水发源之山口,全军覆灭,未有一人生还。”
薛仁贵当即喊人进来,核定名册,看看前日位于碎叶水附近的斥候队是哪一支,是全数返回亦或是杳无声息,便可断定长孙光之言。
没一会儿的功夫,帐下书吏入内道:“启禀司马,前日负责往碎叶水方向侦查敌情的乃是高真行校尉率领的斥候队,本应于昨日返回弓月城,然则直至此刻,仍未见到踪影。”
薛仁贵面沉似水。
毫无疑问,高真行必然是遭遇了意外,否则唐军军纪严苛,误时不归且无正当理由,那是要遭受重罚的。
再结合长孙光所言,或许真相便是高真行的斥候队已然被阿拉伯人尽数杀害。
但仍有一个疑问,高真行率领的乃是斥候,斥候的任务绝非与敌接战,执行侦察任务的时候偶然遭遇敌军主力这是常有的事,但斥候要在第一时间将讯息传递回来,使得己方主力知悉敌情,做好应对。
所有斥候皆知一人双马,纵然一时不慎被敌人遭遇,也应当有足够的时间派出几人返回大营报讯,除非被彻底围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等情况之下才会全军覆灭,没法将信息传递回来。
他翻身来到一侧的墙上,哪里悬挂着兵部最新绘制的西域地图,手指沿着弓月城的位置缓缓下移,越过昭苏城,来到热海附近,再一直向东,停留在群山环绕的热海东部山口。
热海充沛的水流自这里泄出,顺着地势一直往西流淌,曲折蜿蜒一泻千里,便是碎叶水。
山口……
薛仁贵仔仔细细的查看着山口附近的地势,又从一侧靠墙的书架上拽出一本地理志,细心翻阅。
长孙光看着薛仁贵的举动,下意识的握了握拳头,手心里全是汗水。
他自以为自己编造的谎话全无破绽,反正高真行的那一队人绝无生存之理,只要死无对证,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谁也无法怀疑。
然而看到薛仁贵如此细心,他的一颗心不可遏止的揪了起来。
他年岁不大,但是在弓月城驻守好几年了,郭孝恪担任安西都护的时候他便是军中校尉,对于这一块庞大区域之内的地形了若指掌。
他知道热海山口的地势,再多的敌人也不可能将一队精锐斥候围歼,而身为唐军之中精锐的斥候,却放弃分派人手返回大本营报讯的举措,反而悍不畏死的与数十倍于己的敌人硬撼……
这不合情理。
万一被薛仁贵发现了自己撒谎,并且将杀害袍泽之事揪出来……长孙光几乎不敢想象那种后果。
除去因为高真行屡次与家族冲突,家族在高真行前来西域之后便严令军中的长孙家子弟伺机剪除高真行的命令之外,他也的确是眼馋这一份功勋。
他的曾祖乃是长孙晟的兄长,也曾身为大隋民部尚书,然则这一支的子孙却始终被长孙晟的儿子压制,说起长孙家,人人皆知长孙无忌,甚至长孙冲、长孙涣,谁知道他长孙光?
既能完成家族交待的命令,又能攫取这一份功勋,必然会得到家族的高度重视,资源向他倾斜、扶持他上位几乎是必然。
然而他有些后悔了,不应该如此急迫的……
薛仁贵翻了翻地理志,又背负双手盯着地图看了良久,在长孙光几乎汗流浃背的时候,方才豁然转身,大声道:“击鼓升帐,召集所有校尉以上军官,商议对策!”
“喏!”
长孙光心底陡然一松,连忙领命,急匆匆退了出去。
薛仁贵站在地图之前,看着长孙光的背影,一双剑眉紧紧蹙起。
这一切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是他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过眼下并非纠结这等事情的时候,高真行固然身份高贵,乃是申国公的嫡子,但是与军情相比,自然无足轻重。
无论此事中间有何蹊跷,有一点却可以肯定,那便是阿拉伯人一定越过了碎叶城,活着顺着碎叶水溯流而上,绕过热海攻略昭苏城,亦或者干脆径直向北,直扑弓月城!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预示着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案头上摆放着诸多来自兵部的文书,其中有不少乃是房俊亲笔所书,或是殷殷叮嘱,或是语气严厉,皆是向他说明西域对于大唐之重要,无论局势如何发展,西域都必须处于大唐掌控之中,否则对于大唐国内局势的影响着实深远……
对于房俊的话语,薛仁贵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轻慢。
所以他可以将任何事情放下,一心一意的应对来犯之敌,确保安西军对于西域的掌控。
当然,既然心中对长孙光起了疑心,那此后的战事之中,是万万不能对他委以重任的。
一边是长孙家,一边是高家,薛仁贵并不知道太多关于两家的恩怨纠葛,但是世家门阀之间的利益远远胜于亲情,关键时刻背后插一刀的可能性,他是深以为然的……
伸手将头盔拿起,稳稳当当的戴好,负手站在地图之前。
……
片刻之后,驻守弓月城的唐军校尉以上将领齐齐赶至,汇聚一堂。
薛仁贵顶盔掼甲,面沉似水,背对着地图站在那里,目光自麾下将校脸上一一划过,沉声说道:“根据斥候探得消息,阿拉伯人的军队已然越过碎叶城,直逼西域腹心之地!”
帐中肃然一片。
虽然这消息令人震惊,但是大唐自开国以来征战不绝,军中兵将久经战火,对于一场即将开始的大战非但没有半分惊慌恐惧,反而各个跃跃欲试、摩拳擦掌。
战争意味着死亡,每一场大战都有无数兵将捐躯赴国难。
然而战争也意味着功勋,每一个大唐兵将都将军功视为无上之荣耀,因为军功不仅可以让他们加官晋爵、封妻荫子,更能够将他们的名字留在青史之上,以供后世赡养。
再这样一个浩荡的时代当中,征服就意味着一切,不断的征战、不断的征服,将大唐帝国的版图扩充宇内,令大唐的煌煌天威震古铄今,是每一个大唐儿郎与生俱来的责任!
薛仁贵目光冷冽,见到士气可用,缓缓点头,侧转身指着身后的地图,道:“敌人此番入寇,其名义上乃是击溃吐火罗斯坦,生擒藏匿其中的波斯王子,然则吐火罗斯坦与碎叶城一南一北,相距不下五百里,阿拉伯人再是愚蠢,也不能走出如此之大的岔路……显而易见,所谓的生擒波斯王子不过是他们的借口而已,而他们的真正目的,乃是征服西域!”
薛仁贵大手在地图上狠狠的划了一圈,大声问道:“如今之西域,乃是大唐之西域,虽然尚未能真正纳入版图之内,然则有外地意欲染指,吾等如何应对?”
账内将校轰然应诺:“战!战!战!”
声若雷霆,士气爆棚!
薛仁贵大喝一声:“好!”
士气可用,令他信心百倍:“陛下屡次来信,敦促本将定要严守西域,不给贼寇丝毫可乘之机,本将亦是多次下了军令状,绝不负陛下之信任!吾等皆乃帝国最精锐的战士,被陛下委以重任,以西域相托,定当誓死报效、绝不退缩!”
听闻陛下异常关注西域,大家顿时都跟打了鸡血一般!
如今谁都知道大唐的国策在于东征,陛下的目光十余年来始终盯着高句丽那片土地,做梦都想着将高句丽纳入版图之内,天下各处的军卒们难免觉得自己被轻视了……
现在陡然发现原来陛下一直都在乎西域,如何不兴奋?
这就意味着只要自己立下功勋,陛下非但不会视而不见,反而能够不吝赏赐!
在座大多数都是关中汉子,自古秦人从军就是为了军功,读书的事情大家做不来,就指望着军功加官晋爵、封妻荫子!
“薛司马放心,只要贼寇敢于觊觎西域,吾等便是血染沙场,亦要将他们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区区大食胡蛮,亦敢与吾天朝争雄?”
“薛司马,划下个章程,末将请领先锋,誓破胡虏!”
一众将校群情激昂,纷纷摩拳擦掌,主动请战。
薛仁贵握住拳头,大声道:“很好!此番敌寇千里突袭,一路隐迹藏行,显然不欲与吾硬碰硬的打一仗,一直在躲避吾军之主力。既然如此,吾等亦不需制定什么战略,敌寇势众,足有数万兵卒,然则吾等安西军皆乃帝国精锐,各个以一当十,便是敌寇再多,又有何惧?如今已然发现敌寇之踪迹,便倾巢而出,予以迎头痛击,一鼓而定!”
分兵是不可能分兵的,安西军总数在三万左右,留守都护府的部队有一万余,其余弓月城乃是驻兵大城,遥控大半个西域,亦有万余精兵,其余昭苏、龟兹、疏勒等地皆有驻军,合起来近万兵卒。
如今阿拉伯人自热海北上,无论进攻昭苏亦或是直扑弓月城,调动龟兹、疏勒的兵员都已经来不及,能够供他指挥的军队只有弓月城和昭苏城的一万余兵力,绝对不能分兵,否则便是给予敌寇可趁之机,说不得便被予以各个击破。
干脆就集中兵力,以硬碰硬,毫无花哨的和敌寇死战一场!
他对自己麾下的兵将战力有着充足的信心,更对部队之中装备的火器自信!两军对垒,以硬碰硬,他相信只要唐军的火器列阵,两翼不失、后路不断,便足以对抗十倍于己之强敌!
“喏!”
众将轰然应诺。
稍后,薛仁贵一个一个分派详细的任务,然后聚拢兵卒,装备兵械,检查火器。
两个时辰之后,驻守弓月城的唐军倾巢而出,沙尘滚滚直扑热海方向。
与此同时,薛仁贵遣人给昭苏城的守军发令,令其弃城而出与己军汇合,更派人给远在交河城的安西大都护李孝恭。
城内的蛮胡与商贾尽皆目瞪口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为何驻守此地的唐军会全数出击,直接南下?
估计是有大仗要打。
当然,即便此刻弓月城内留守的唐军只有数百人,却没有一个胡人敢于趁机作乱,毕竟去年西域的变故乃是前车之鉴,数国联结在一起被突厥人所蛊惑,意欲将唐军赶出西域,结果李绩大军一至,那些个突厥人望风披靡,远遁千里,唯有诸国军队逃无可逃,被唐军杀了个人头滚滚,鲜血染透黄沙,尸骸铺满山谷。
就算那些心怀叵测之辈,也得等唐军失败的消息传回,才敢另行计较……
……
万余悍卒尽皆骑兵,一路风驰电掣一般向南疾驰,横越沙丘扬起滚滚黄沙,气势汹汹。
所有的侦骑、斥候尽皆出阵,在大军之前数十里的地方齐头并进,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异常,离城两百里,与昭苏城赶来的数千军队汇合。
再行两百里,便有斥候来报,前方百余里处发现阿拉伯军队之踪迹!
薛仁贵与身边众将齐齐一震,大声喝问:“敌军方向为何,兵员多少?”
斥候答道:“敌军正在伊犁河中段,一路沿着河水向西,观其行军方向,应是奔着昭苏城而去。其数量庞大,目测应在五六万人之间,辎重极少,但是骑兵不多。”
薛仁贵展开携带的行军地图,让那斥候近前,指出目前敌军所在。
如今得益于兵部的巨大投入,于天下各地或是安插细作、或是收买商贾,将本部培养的精通算学与测绘的书吏派遣至天下各处,不断绘制各地的详尽地图,不仅仅城池分布、间隔距离,即便是地形地貌亦是一目了然,更有关于各地风土人情、国家制度的描述,而高句丽与西域,更是重中之重。
眼前这一份地图之上,伊犁山的山脉走向、群峰分布,伊犁河的曲折蜿蜒、途径何处,详尽备至,一览无余。
斥候向前,仔细观察了地图,然后在热海之北、伊犁河之畔点了一点。
此地位于伊犁山与伊犁河在之间,乃是一处绿洲……薛仁贵见到此地虽然背靠伊犁山,但是地势平缓、视野开阔,适合骑兵大兵团作战,并未有多少行军布阵调兵遣将的余地,一旦遭遇,便是一场死战。
要么胜,要么败。
他又问道:“尔等抵近观察,可曾被敌军发现踪迹?”
那斥候愧疚道:“其地开阔,吾等观察敌军之时,不慎亦被敌军发现,此刻想必已然知晓吾军前来。”
薛仁贵叹息一声,暗忖果然如此。
这等开阔地域之间的战斗,什么行军布阵的招数大抵都用不上,四野辽阔一目了然,再多的阴谋诡计都没有用武之地,一旦遭遇,那就只能结结实实的恶战一场,完全凭借自身的实力说话。
不过唐军之中众多将校并未有一丝一毫的颓丧之气,绝不会因为敌人数倍于己便士气低落。
从东突厥到吐谷浑,从薛延陀到西域,那一次大战唐军不是以少胜多?
放眼世间,还未有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胡蛮,可以让大唐举倾国之力全力一战!
所以高句丽即便在明年灰飞烟灭,也足以自傲了……
薛仁贵收好地图,直起腰身,虎目环视左右,沉声道:“此乃一场硬仗!”
众将没有半分颓丧,反而各个士气高涨。
“哈哈,吾大唐军卒,何时打得不是硬仗?不是硬仗,吾等还懒得提起劲头儿咧!”
“司马尽请放心,敌寇固然人多势众,但是奔袭千里而来,难免人困马乏,而吾等以逸待劳,焉有不胜之理?”
“再硬的敌寇,胆敢犯吾边疆,亦要其来得去不得!”
“很好!”
薛仁贵大赞一声,高声道:“这些贼寇试图攻占西域,打通前往长安的道路,从而征服大唐,将所有汉人奴役!吾等身为军人,自当报效君王、保家卫国!”
他跃上马背,看着身边众将亦是齐齐翻身上马,振臂道:“就让贼寇领略吾大唐虎贲之勇猛,让他们生生世世都要记住,胆敢侵犯大唐之领土,必是有来无回,有死无生!”
“儿郎们,随吾死战!”
众将振臂想和,身后的兵卒亦是喊声如雷,在薛仁贵大手狠狠挥下的同时,万马齐奔,势若雷霆!
……
前方不足百里的伊犁河畔,一位头戴银盔、虬髯如戟的阿拉伯大将端坐马上,一身甲胄在太阳底下银光闪闪,魁梧的身材有若渊渟岳峙,一双深陷进眼窝之中泛着绿光的眼眸遥望河北岸那一片开阔的戈壁大漠,将手里刚刚由部署送抵的信笺握成一团。
胯下的战马希律律打个响鼻,碗大的马蹄一下一下刨着土,似欲越过河水驰骋在那片戈壁之上。
但缰绳却被将军拽得死死的……
“总督阁下!”
身后响起一声呼喊,将军在马上转过头,看着他的儿子叶齐德。
这是一个遗传了倭亚马家族优秀血脉的勇士,勇敢而忠诚,身体里流淌着滚烫的血液,虽然仅仅十七岁,却已经是家族之中最勇猛无畏的战士,在自己征服大马士革的战争中立下赫赫功勋。
这是家族的荣光,更是他身为父亲的骄傲。
然而在军中,大马士革总督穆阿维叶却从不允许他称呼父亲,而是要像所有士兵一样恭敬的以“总督阁下”相称。
尽管区区的大马士革总督,绝对不会成为他穆阿维叶志得意满的终点……
“你有什么话要说?”
穆阿维叶面容冰冷,目光却甚是柔和。
叶齐德站在地上,肃然而立,大着胆子说道:“在下知道总督阁下的志向,但是麦地那的命令不能违背。”
他是穆阿维叶的儿子,知父莫若子,只看着父亲坚定的身形和深邃的目光,他便知道父亲此刻想必是要违抗哈里发的命令,悍然下令继续发动进攻,击溃前方气势汹汹奔袭而来的大唐军队。
事实上,他的心里亦是跃跃欲试,战意盎然!
天底下,能够与战无不胜、统治了广袤土地奴役亿万人民的伟大阿拉伯帝国相提并论的,也就唯有处于遥远东方的大唐帝国!
这两大帝国乃是世间巨无霸一般的存在,虽然相距遥远,但是迟早亦要一战!
一座山岭,岂能容得下两只猛虎?!
然而想到目前父亲的处境,却又不得不压制想心头的战意。
穆阿维叶面无表情,良久,才低下头,摊开手掌,凝视着那封被他差点揉碎的信笺,沉默无言。
在他身后,无数阿拉伯勇士静静的站在那里,从浩荡的伊犁河吹来的凉风鼓荡着身上的白色披风,鼎盛的阵容显示着这就是阿拉伯帝国最精锐的军队!
自麦地那出发横行欧亚,他们灭亡波斯,占据大马士革,誓要将先知的福音传播天下,使得天下的异教徒尽皆匍匐在伟大的阿拉伯战士面前,沐浴着先知的神圣光辉!
河水浩荡,长风鼓烈。
穆阿维叶抬起头,眯起眼,看了看炽烈的太阳,再看看面前数万剽悍无畏的战士。
他知道,只要他下定决心拒绝哈里发的命令,那么这些勇敢的士兵会毫无犹豫的追随他,无论割据大马士革自立为王,亦或是反戈一击杀回麦地那,将他那位坐在哈里发宝座上的表哥拽下来……
叶齐德焦急不安,上前一步,低声催促道:“父亲,还请三思!”
穆阿维叶看着面前的儿子,鹰隼一样的目光再一次柔和下来,叹息一声,幽幽说道:“那些个蠢货,根本不知道东方对于阿拉伯的重要。相比于,阿拉伯,东方的大唐更为富庶繁华,哪里的人口足足是阿拉伯的数倍,有着最肥沃的土地。
你看看这条丝路,自汉朝的时候建立以来,连通东西,使得汉人用瓷器和丝绸从西方换回了多少金银财富?占据整个西域,便扼断了这条丝路,所有的财富便都将落入阿拉伯的口袋。然后依据西域厉兵秣马,用不了多久,阿拉伯的士兵便可以踏足那块丰美富饶的土地,将先知的光辉播撒其上,让那些汉人生生世世永为先知的奴仆,将会是阿拉伯世界最高的成就!”
说到此处,他面容狰狞起来,将那封信笺狠狠撕碎,撒手扬在空中,雪白的碎片雪花一般随着长风飘荡。
语气之中满含恨意:“然而那些愚蠢的东西,心里却只有制衡、钳制、约束……他们害怕我穆阿维叶征服东方之后拥有无可匹敌的力量,却浑然忘记了先知所赋予我们的使命!该死的哈希姆家族,一个一个全都是玩弄权术、蛊惑人心的蠢材,他们没有一个是真正将先知至于至高无上地位的追随者,只不是一群蠹虫、小偷、商贩!”
他情绪激烈,厉声斥骂。
左右人等包括他的儿子在内,尽皆齐齐面色,噤若寒蝉。
在麦地那,在整个阿拉伯,在所有的信徒之中,谁都知道倭亚马家族与哈希姆家族的恩怨情仇……
先知穆罕默德出自哈希姆家族。
在穆罕默德创立并壮教派后,以倭马亚家族为首的麦加贵族想剿灭教派,防止大权被剥夺。在高压之下,穆罕穆德和他的信徒不得不迁往麦地那,并依此为核心,建立***统治。
然而麦地那的地缘实力也比不上麦加,新生的***政权很脆弱,摇摇欲坠。
红海沿岸低地本身规模小,环境较恶劣,地缘实力有限,传统主商道叙利亚、两河流域、伊朗高原才有更多利益可图。于是,新生的***政权更愿意和麦加旧势力合作,来获取最大利益,加速对外扩张。
教派迅速发展,默罕默德的威望越来越高,其家族也越来越显赫,最后也使得麦加的贵族们倒向默罕默德。
不过,两者的合作基础不一样,麦加旧势力因常年经营,军事和经济实力更占优势,而穆罕默德在精神层面上更胜一筹。
这样的合作根基并不牢固,
说白一点,一个是出钱出力,一个更多是耍嘴皮子。两者在合作之初,可以同舟共济,可是,一旦实现目标,就要面临分家的局面,那时,双方也会为了争夺利益大打出手。
比如,如今的哈里发,阿拉伯世界的统治者奥斯曼·伊本·阿凡,先知穆罕默德的追随者和女婿,在借重倭亚马家族强悍的武力和充足的财力巩固统治、扩大阿拉伯的影响之余,却也十分忌惮日益强盛的倭亚马家族,处处掣肘、时时制约。
穆罕默德更多的是一个宗教领袖,如果世俗权力可以按照血统来传统,那么精神权力却不在这个规则之内。
按照教义,只有真主独具受崇拜的权利,只能崇拜、顺从他,只能向他祈祷、悔罪。真主派遣先知传达旨意,而穆罕默德则是二十五位先知中的最后一位,这样一来,就完全断了穆罕默德的精神权力传承之路……
这就使得之后的任何一位掌门人,都不会有穆罕默德神圣的宗教地位。
而哈希姆家族也会随着穆罕默德的过世,其宗教地位不可避免的走下坡路。同时,哈希姆家族还不得不面对世俗实力强过自己的倭马亚家族,而倭马亚家族也会利用自己的政治优势来打压哈希姆家族。
随着阿拉伯帝国蛋糕越做越大,要如何分蛋糕,便使得倭马亚与哈希姆两大势力的矛盾和冲突愈发加剧。
而两年前当穆阿维叶率领他的军队征服波斯,占据大马士革并且自认大马士革总督之后,这种冲突和矛盾瞬间抵达顶点。
为了钳制穆阿维叶的扩张,哈里发不得不以教派之名义,严令穆阿维叶停止进攻西域企图征服大唐的行动。
而穆阿维叶此刻面临的抉择,便是在继续施行自己的计划,将遥远而富庶的东方彻底征服,亦或是不得不在哈里发的压力之下,委曲求全、待时而动之间选择一个。
伊犁河水被长风吹动,在烈日之下金光鳞鳞。
穆阿维叶肃立河畔,目光从荒凉辽阔的戈壁上缓缓东移,那里有高耸入云的山岭和直插天际的峰峦,越过那里,便是壮阔广袤的西域,沿着那一条历经无数人血泪凝结的丝路,便是富裕而肥沃的唐土。
征服那里,是曾经纵横欧亚所有不可一世之帝王最崇高的志向!
如今,自己的足迹或许是这些所有曾经心心念念征服东方的君王当中最接近那块土地的一个,刀剑所指便能寇边而入,或可成就阿拉伯世界最最伟大之功勋!
但是脚上却羁绊了枷锁,身上也有如缠了厚厚的裹尸布,令他呼吸不畅,壮志难酬……
到底怎么办?
进退取舍,对于此刻的穆阿维叶很难抉择。
他并不在乎一时一刻的胜负、一城一池的得失,他在乎的是只要此刻下定决心,那么往后的道路就必将狭窄,唯有埋首奋进,退无可退。
哈希姆家族身披先知的荣光还能存留多少底蕴,倭亚马家族厉兵秣马是否能够掀翻哈里发的统治,进军东方所取得的利益是否能够弥补他此刻抗拒哈里发命令的损失……
一瞬间,脑中错乱纷呈。
长风掠过河面掀起波浪,太阳依旧高挂中天炙烤大地,数万士兵静默在河畔沙地上。
良久,穆阿维叶才遥望着远处渐渐腾起的沙尘,坚定的举起手臂:“后队变前队,步兵撤退,骑兵列阵阻挡唐军,我们返回大马士革!”
攘外必先安内。
穆阿维叶终于下定决心,先行返回大马士革,巩固自己的势力,然后伺机夺取阿拉伯帝国的领导权。
等到他统一阿拉伯,才是攻略西域、征服大唐的开始!
身后的兵卒训练有素,命令下达,立即后队变前队,缓缓的向着西南方向撤退,而披着重甲的骑兵则缓缓上前,在最前方列阵,凝神注视着远方奔袭而来的唐国军队。
烈日照耀之下,远方沙尘滚滚,恍若末日灾祸、魔王降世。
等到平地而起的沙尘暴席卷至前方十余里的地方,极目望去,便见到一队队唐军轻骑自沙尘之中陡然跃出,手里的横刀斜斜高举,反射着阳光耀目生辉。
一匹匹雄壮的战马,一个个矫健的战士,如林横刀光芒闪烁,杀气腾腾!
阿拉伯军队巍然不动,穆阿维叶策骑站在重骑兵的后阵,不放过如此抵近观察唐军阵容的机会。
今日纵然不得不权衡之下暂时退却,但他深信终有一日自己会带着阿拉伯最勇猛的战士再一次踏上这片土地,与唐军轰轰烈烈的大战一场!
战争与征服,早已镌刻在他的血液里,永不磨灭!
然而即便穆阿维叶再是自负,也不得不对面前这一支唐军感到震撼。
最先从沙尘之中看清模样的乃是对方的轻骑兵,战士身披革甲、战马体型剽悍,手里的横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轻骑突进,迅猛绝伦。
然后才是唐军的重骑兵。
重装骑兵的配置,最能彰显一国武力之强弱。人马俱甲不仅仅需要花费海量的金钱去打造,更是冶铁、锻造技术的体现,每一支重骑兵都是用技术和金钱堆积起来的移动堡垒!
他此番远征西域,带了足足六万大军,其中骑兵数量超过一万,这样的力量放在整个欧亚大陆都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强悍力量,连波斯王朝那等一方霸主都轻而易举的击溃、覆亡。
然而此刻,面对着唐军陡然出现的具装铁骑,穆阿维叶依旧感受到了深深的忌惮!
这样的一支军队,放在任何一个国度都是镇国重器,等闲小国就算是建得起,也绝对养不起。
一支军队,就有可能拖垮一个国家!
然而唐军却将其毫不在意的放在远离国都成千上万里之遥的西域……
岂不是说,在大唐的国都长安,尚有不逊色、甚至远胜于这支军队的力量?
这一刻,穆阿维叶才知道自己对于大唐知道的太少太少,一直以来无往而不胜的战绩使得他被骄傲蒙蔽了双眼,根本不曾认识到大唐到底有多么的强大。
幸亏自己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否则若是这么一无所知的贸贸然进入西域,等到大唐觉察到了危险调集重兵前来围剿……
穆阿维叶心里感谢先知,但是眼中却灼灼的凝视着大唐铁骑。
强敌?
征服天底下最强盛的军队,占据最富饶的土地,那才是最最崇高的成就啊!
与大唐相比,昔日铁骑数十万纵横欧亚如今却连铠甲都凑不出几具的波斯王朝简直就是泥捏陶塑一般,即便将其征服,亦是毫无快感!
只有大唐,也唯有大唐,才能够作为他穆阿维叶的对手!
穆阿维叶双眸放光,斗志昂扬!
他勒着马缰,正欲转身撤离,回去大马士革厉兵秣马,待到夺取哈里发的至高权力之后,定当杀回来与唐军一决雌雄!
然而未等他转身,便惊愕的发现唐军的具装铁骑非但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在渐渐提速……
黑色铁盔、人马俱甲,马上骑士手中那长长的陌刀斜斜竖起,成千上万的刀锋斜指苍穹,锋锐雪亮的刀刃宛如一片片钢铁森林,马蹄踩着轻快的步子,逐渐加速,汇聚在一起的蹄声好似天雷滚滚,敲在人心头刺激着血脉贲张,即便隔着百余丈的距离,那股如墙而进的压迫感如同山崩地裂一般扑面而来!
穆阿维叶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匆匆赶至,连队形都不停下重新组织一下的唐军便悍然由重骑兵发动了冲锋!
他所有的战术认知之中,重骑兵这种战场之上的大杀器固然威力无穷,往往百十人便能够左右一场中等战争的胜负,但是其弱点也是很突出的,那便是因为人马皆披重甲,使得整体重量太大,非但不利于长途奔袭,更不耐久战。
所有的重装骑兵在发动攻击之前,都必须要稍坐休整,给战士尤其是战马充足的恢复体力的时间。
眼前的一幕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是唐军太过娟狂,根本不将勇猛的阿拉伯战士放在眼内?
亦或是唐军另有使得重装骑兵快速恢复体力的方法?
然而此刻已然容不得他多想,大队步兵正在缓缓撤退,贸然反身进攻只会使得阵形大乱,唐军的重骑兵气势汹汹冲锋而来,但是两侧的轻骑兵却是远远的散了开去,游弋在重骑兵的两翼,一旦发现阿拉伯步兵阵列混乱,会毫不犹豫的冲杀过来。
轻骑兵的速度可比重骑兵快得多,被其杀入阵中,以骑兵对付步兵的天然克制,一场惨败将不可避免。
穆阿维叶当机立断,高高举起手臂,大声下令:“所有步兵上前,立盾,竖矛,拒敌!”
“轰!”
随着他的命令,原本立在骑兵之后负责断后的步兵快速向前跑出一段距离,将骑兵弃在身后,列成方阵,盾牌在最外围,里面则是密密麻麻斜斜竖起的长矛,俨然一个缩成一团的钢铁刺猬!
这是阿拉伯人最管用的方阵,用来对付轻骑兵效果不明显,毕竟轻骑兵可以临阵之时迅速转弯奔向两翼,然后凭借弓箭对整齐列阵的兵卒肆无忌惮的射杀……
但是对付速度相对不快、但是惯性极强的重装骑兵,却往往可以发挥奇效。
重装骑兵体重大,冲击力强,惯性也更大,千军万马的冲击之中想要转向根本就不可能,一个不慎就会导致己方发生坠马踩踏,连锁性的灾难足以使得未至敌阵,便自伤大半。
当然,再坚固的方阵,也无法阻挡重装骑兵的冲击。
冲锋之时所携带的巨大动能可以轻而易举的将最外围的盾牌手撞得骨断筋折,然后被铁蹄践踏成为一摊碎肉。但是后排高高竖起的长矛,就好似防波提一般一点一点的抵消到重装骑兵的冲击之势,最后用人命来换取缓冲,等到重装骑兵冲击力消失之时,已然深入到阵列之中,那时候的重装骑兵没有了强悍的冲击力,深陷重围之中,就好似没有了牙齿的老虎,只能等待宰割。
穆阿维叶不想在此地与唐军纠缠下去,一则唐军的强悍出乎他的预料,原本的毕生之信念早已动摇,再则也不愿付出惨痛的代价,哪怕是最后惨胜,亦会得不偿失,动摇他在大马士革的统治根基,进而影响到争夺哈里发宝座的计划。
这万余步兵,他决定放弃。
只要唐军铁骑冲入阵中,他便会果断率领骑兵撤出战团,返回大马士革……
只要步兵不惜伤亡的牺牲能够缠住唐军的具装铁骑,穆阿维叶便能够指挥轻己方的骑兵抵住唐军的轻骑兵,且战且退,最迟过了碎叶城,临近恒罗斯,唐军便不得不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率领军队从容离开。
过了恒罗斯,河谷密布、湖泊星落,那里是阿拉伯士兵的天下,骑兵再无用武之地……
穆阿维叶抿着嘴唇,手搭在腰间的弯刀刀柄上,极目远望。
在他身边,叶齐德一脸亢奋,跃跃欲试,就连胯下的战马亦因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兴奋得“希律律”长嘶一声,四只蹄子不停的刨着地面的沙土。
河面上不时掠过的长风似乎也被大战之前的紧张给凝滞住,天地之间唯有那轰鸣一般的马蹄声,以及排山倒海、地裂山崩一般甭腾而来的唐军铁骑!
穆阿维叶已经挽住了马缰,直等到唐军具装铁骑冲入方阵的那一刻,他便会下达撤退的命令。
原本跟随在具装铁骑两翼的轻骑兵,再见到阿拉伯步兵就地列阵之后,便陡然加速,凭借更快的速度超越具装铁骑,直扑已然排好阵列的阿拉伯步兵。
步兵对阵骑兵,总是要吃亏的,因为双方的机动力相差太多,穆阿维叶对此早有准备,不外是轻骑兵外围以弓弩射杀,搅乱步兵阵型之后,再以重骑兵冲击。
不过唐军的轻骑兵出动得晚了一些,此刻具装铁骑距离步兵方阵已经不足百丈,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尚未等到轻骑兵对方阵造成太大的杀伤,具装铁骑已经势不可挡的冲入阵中。
穆阿维叶摇摇头,唐军的实力的确强悍,但是他们的统帅却似乎愚蠢了一些,不能及时把握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的情况,从而做出有效的应对,这已经不是废物可以形容了。
废物是一个人的事情,然而一个无能的统帅,却能累死三军!
如果唐军的统帅尽皆如此,那么将来征服大唐的战争想必会容易得多……
穆阿维叶心中有些窃喜,然而接下来,却令他双眼蓦然瞪大,心脏都好似被一只无形的锤子狠狠的锤了一下!
唐军轻骑兵如他所料那般在马背上依靠两脚踩着马镫腾空起来,这是为了射击之前保持平衡所做出的动作,然而设想之中的弓弩攒射并未发生,因为唐军轻骑兵并未拿出弓弩,而是自背在后腰的褡裢之中要出一个个黑乎乎的东西……
然后他们一手持着这个黑疙瘩,一手掏出火折子,就在马背之上微微一晃,便有火星自火折子上闪现,将黑疙瘩凑了上去。
轻骑兵犹如一阵风一般擦着阿拉伯方阵的边缘奔了过去,一枚枚黑疙瘩被他们高高抛起,远远的落入方阵之中。
“轰轰轰!”
就好似不知是谁激怒了九天雷神,一道道炸雷宛若晴天霹雳自方阵之中炸响,火光升腾,烟雾弥漫,炸裂的碎片被强大的气流向着四面八方抛射,狂猛的力道将这些碎片狠狠送入阿拉伯士兵身体之内,爆炸的冲击波更是将阿拉伯士兵的尸体破麻袋一般掀飞。
方阵之内的阿拉伯兵卒鬼哭狼嚎,死伤一片。
穆阿维叶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差点悔得抽出腰刀当场自刎!
震天雷啊!
这是震天雷!
大唐的商船在其朝廷水师护卫之下前年就抵达了红海沿岸,而阿拉伯用优质战马换取的“震天雷”早已成为阿拉伯世界贵族们闻之色变的超强武器!
只不过这些震天雷被哈希姆家族死死的捂住,半颗都不允许流落在外,故而以穆阿维叶的权势,也仅仅是在一次与表兄哈里发的宴会之时目睹了震天雷的试爆,却也从未能够拥有。
所以他早已将这个东西忘到九霄云外,此刻才猛然想起,这震天雷就是由大唐贸易到麦地那去的,唐军之中又岂能不装备呢?
失策啊失策!
原本凝立如山、八风不动的穆阿维叶瞬间丧失了所有的矜持与冷静,忍不住捶足顿胸,悔之晚矣。
然而百余丈的距离,对于冲锋的重骑兵来说须臾即至,阿拉伯方阵被震天雷炸得乱七八糟阵形大乱,紧随而来的具装铁骑已经猛然冲入阵中!
战马、士兵、甲具加在一起是一个庞大的重量,而当这股重量携带着战马全力冲锋的速度而来,所产生的力量无可匹敌。
浑身甲具的铁骑狠狠撞入阵中,前排的兵卒惨嚎着被撞飞出去,身躯在半空中手舞足蹈不受控制,待到落地,已然口喷鲜血毙命当场。
铁骑冲锋之时的威势,岂是人力可以抗拒?
只是撞这一下,即便有盾牌阻挡,照样骨断筋折、内脏破碎,死的不能再死。
具装铁骑势不可挡的冲入残破混乱的方阵之中,一柄柄锋锐狭长的陌刀就好似来自于地狱死神的镰刀,纵横挥舞之间寒光闪烁,鲜血喷涌残肢横飞,肆无忌惮的收割着生命。
当步兵的阵列混乱,便对这样的具装铁骑就是天底下最最悲哀之事,昔日勇猛的阿拉伯兵卒犹如羔羊一般被疯狂砍杀,鲜血喷涌半空,溅落地面,一片片淡黄色的沙土顷刻间被渲染得一片血红。
所有阿拉伯人都战战兢兢的看着,心里头冒着一股股凉气。
曾几何时,都是他们屠杀别的部族,何曾有过被别人这般屠杀的经历?人的凶残都是相对的,可以手段残忍的漠视别人的生死,绝对不代表当自己濒临绝境的时候依旧将生死置之度外。
穆阿维叶目眦欲裂,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青筋暴突。
因为自己的疏忽,致使这万余步兵沦为被唐军铁骑屠杀的对象,更将自己从容撤退的计划全部打乱,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过到底是一方枭雄,短暂的震撼之后,快速恢复过来,大声吼叫着:“所有人,撤退!”
他宁死也不想在唐人面前灰头土脸,可不得不退!
一旦这些步兵被屠杀殆尽,唐军的骑兵便可以从容的缀上自己已经撤退出去的步兵主力,被这样一支凶残强悍的唐军缀在后头……想想都不寒而栗。
唯有组织起所有骑兵,给步兵断后,不断的骚扰、阻挡唐军骑兵大规模的冲锋,才有可能将更多的兵卒活着带回大马士革。
然而西域辽阔,黄沙戈壁,最是利于骑兵远距离突袭,当剩余的骑兵被唐军一点一点的消耗殆尽,自己怎嘛不能?
由此地至碎叶城,再抵达恒罗斯,足足有近千里之遥,这样一段遥远而平坦的路程,不知将有多少阿拉伯的战士伏尸其上,用自己的鲜血肥沃这西域的土地……
*****
薛仁贵铁矛白马,一马当先。
紧随着具装铁骑狠狠杀入阿拉伯人的方阵,手里的铁矛如同索命的毒龙一般吞吐着信子,不断收割敌人的性命。
主帅身先士卒,加上原本以为一场恶战却变成这般容易的屠杀,身旁的骑兵士气大振,拼命挥舞着陌刀劈砍冲杀,只是几盏茶的功夫,便觉得面前陡然一空,居然已经杀透敌阵!
回首望去,滚滚黄沙已经彻底被鲜血浸润,红得发亮,无数阿拉伯步卒在血泊之中挣扎哀嚎,或是跪地求饶,或是挥戈反击,然而下场无一例外的都是被身着重甲的骑兵冷酷无情的斩杀。
在骑兵的第一次冲锋当中,绝对不会有俘虏的出现,所有挡在面前的敌人都会被撕成碎片,绝不容情。
薛仁贵一振长矛,再次回过头去,凝视着正缓缓向南撤退的阿拉伯军队,大吼一声:“随吾杀敌!”
当先跃马挺矛,战马四蹄腾空,身后血红的披风随风飘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朝着阿拉伯军队便追杀而去。
在他身后,轻骑兵一阵风一般绕过阿拉伯步兵方阵的两翼,然后重新汇聚在一起,追随着薛仁贵的战马奔腾而去,直追向撤退的阿拉伯军队。
而魔神降世一般具装铁骑并不具备衔尾追杀的能力,此刻纷纷跃下马背,身上依旧披着重甲,从容不迫的斩杀敌寇,收拢俘虏。
碎叶水在战场的一侧奔腾流过,河水呜咽,长风鼓荡,天上的烈日似乎都被地上的鲜血映照的一片血红。
滚滚黄沙,浩荡长河,就在这辽阔苍莽的西域铺满天际。
两支军队便沿着这条丝绸古路,在沙漠戈壁之中纠缠混战,一方且战且退,一方缓缓推进……
薛仁贵策马挺矛,行进在大军中间。
如今他不但不用鼓舞士气,率领麾下兵将奋勇杀敌,反而要不断的安抚这些已经被即将到手的军功刺激得红了眼的骄兵悍将们,免得他们被军功刺激得红了眼,不顾兵卒伤亡,径自朝着狼狈逃窜的阿拉伯军队追杀上去……
他是统帅,不是战将,不得为了一时的军功,而罔顾整个西域的战略。
没有了杀伤力巨大的具装铁骑,一旦双方陷入混战,伤亡必然陡增。
直至此刻,他的目的不是歼灭这支入寇的阿拉伯军队,打一场轰轰烈烈的胜仗功勋盖世加官晋爵。
再是仓惶逃遁的阿拉伯兵卒,也不是一群毫无杀伤力的兔子。相反,困兽犹斗、狗急跳墙,濒临绝境的阿拉伯军队一旦认识到逃生无望,必然拼死力战,皆是唐军的伤亡便会大增。
而唐军这边,重装骑兵缺乏长途奔袭的能力,在耐久力这方面甚至比不上步卒依靠着脚底板长途跋涉,不可能如同轻骑兵这般衔尾追杀。
两败俱伤的结果,绝对不是薛仁贵想要的。
他要保证安西军有足够的兵力震慑西域诸国,尤其是一直蠢蠢欲动、贼心不死的西突厥。
在东征即将开始之际,朝廷无暇西顾,无法再对西域征兵,身为安西都护府的司马,首要职责乃是保证西域的稳定。
这才是重中之重。
所以,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拒绝麾下将校们提出的乘胜追击的请求,使得一干部将心中不忿,两只眼睛急的都红了……
……
阿拉伯人步卒在沙漠之上亡命奔逃,轻骑兵则在穆阿维叶的儿子叶齐德率领之下,咬着牙护在步卒的后阵以及两翼,时不时的对铆足力气追杀上来的唐军奋力抵挡。
唐军一路骚扰,既不发动全力猛攻,亦不放弃追杀,就这么远远的吊着,积攒力气猛然冲杀一阵,使得阿拉伯骑兵至始至终都要保持高度的警惕,苦不堪言。
双方就这样停停走走,打一阵歇一阵,渐渐沿着碎叶水的方向,走出了伊犁山麓。
薛仁贵望着南方不远处的西天山山麓,吩咐麾下将校:“继续衔尾追逐阿拉伯人,只准骚扰,不准死战,否则严惩不贷!本将率人前往碎叶水山口,查探是否有吾军斥候于该处死战!”
“喏!”
军令如山,尽管这些骄兵悍将亟不可待的欲追上阿拉伯人大肆砍杀,一边攫取军功,但是面对薛仁贵无容置疑的命令,无人敢于反抗。
薛仁贵叮嘱一番,这才率领一队亲兵脱离大部队,径直向南,踏着滚滚黄沙,逼近碎叶水山口。
西天山山麓横亘在沙漠戈壁之中,越过几个绿洲,抵近山麓的时候,便可见到浩荡的河水在山麓之间奔流而下。
山麓向阳的那一面,便是四季不冻、水波浩荡的热海,亦是碎叶水的发源地。
薛仁贵策骑沿着地势渐高的河岸一路向上,河畔的地势越来越狭窄,及至他们抵达山口之时,已经被眼前的惨状刺激的双目血红!
碎叶水山口河水奔流,两侧山峰耸峙中间犹如鬼斧劈开,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而就在这山口之中,靠难一侧的山壁、地上是震天雷爆炸之后遗留的黑灰焦土,满地碎石,
地上布满了残破的尸骸,有的尸体甲胄被拔掉,就这么赤身裸体的横尸地上,身上早已被野狼亦或是其他野兽啃噬得面目全非,有的则大抵是被震天雷炸碎,残肢断臂四处飞溅。
薛仁贵以及身后百余将士就那么呆呆的坐在马上,傻愣愣的看着这人间地狱。
身为军人,自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马革裹尸亦是早有准备。
他们沙场征战死人堆里打滚,何等血腥的场面没见过?然而眼前这一幕惨烈至极的景象,却将他们统统震撼!
薛仁贵自马背上跃下,向前走了两步,倏地单膝跪地,右手在左胸狠狠的锤了一下,双目赤红,哽咽无言。
百余将士亦默默下马,在薛仁贵身后一个一个跪在地上,心头悲愤狂涌,热泪盈眶!
烈日当空,唐军尸体被野兽啃噬而残留的尸体散发着可怖的腐烂味道,然而没有一个人觉得恶心。
薛仁贵默默的站起身,伸手将一只残破的手臂拾起,缓缓走到山口之前的一块空地上,将断手放在那里,又折转回来,拾起条断腿……
将士们也站起身,学着他的模样,开始一点一点的将阵亡兵卒残破的尸体归拢在一起。
风掠过山口,发出呼呼的鸣响,声如呜咽。
河水滚滚奔流,一刻不歇。
他们看到山口之后,河水之畔那一条隐藏在荆棘密布之中的小路,一股无可言喻的悲壮顿时袭上心头。
这支斥候队不是没有机会逃跑,路就在他们的身后,直通东方。
而他们却尽皆面朝西方,背靠山口,面对百倍于己之敌,誓死力战,一步不退!
薛仁贵用长矛将一只立在尸骸之上不肯离去的秃鹫刺了个对穿,深吸了一口难闻的空气,沉声道:“五十余名将士,身后有路却力战于此,宁死而不退,他们必然是要以血肉之躯阻断阿拉伯人,以便给予袍泽争取足够的时间,将阿拉伯人入寇的消息传递会弓月城,以免大军主力在懵然不知的情况下,被敌寇重创。”
他死死握着手中长矛,将那只刺死的秃鹫狠狠的摔在山壁上,语气之中充满了悲愤:“他们全都是勇士,是帝国之英雄!然而,本将想要知道,让他们舍命亦要保护着的传信的袍泽,如今去了哪里?”
能够临危受命的报信人,必然是得到所有人认可的精锐,这样的人野外求生的能力极强,且为了保险,也绝对不可能只派出一个人赶回弓月城报讯,即便有意外发生,也不可能数个人一起遭遇意外。
从长孙光探听到阿拉伯人入寇,直至大军齐出给予阿拉伯人迎头痛击,再到此处追敌数百里,连番恶战,却一直未曾见到本应早已见到的报信人……他们去了哪里?
隐迹藏行、逃匿遁走?
这绝无可能。
能够被袍泽们以死相托,报信人必然是忠诚之士,得到了所有人的信任和认可,这样的人焉能抛弃袍泽们以死亡争取来的机会,反而跑掉?
再则,只要返回弓月城,将消息传递回去,那便是大功一件,放着功劳不要,却跑得不见踪影,这绝对不合理。
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途中遇害,使得他们无法回到弓月城。
谁敢杀害唐军斥候?
可疑的对象有很多,但是薛仁贵此刻脑海之中最怀疑的人,便是长孙光。
按理说,长孙光不属于斥候队,他在当日的职责乃是率领麾下兵卒巡视弓月城,而非是离城侦查。
即便听闻了行商关于在碎叶水方向发现阿拉伯人踪迹的消息,最应当做的是及时汇报,由上官派斥候前往侦查,而非是自己率人放弃了巡视的职责,擅自离开弓月城百余里,前去侦查敌军。
动机不合理……
不仅仅是他,所有人心头都有疑问,但是此刻并非深究这一点的时候,大家默默无言的将遍地残破尸骸归拢,一点一点捡拾到山口的时候,发现这里的尸骸最是密集,且层层叠叠堆在一起,围着一个焦黑的深坑,呈发射状向着四面八方抛射开。
这些血战沙场流血无数的兵卒,一个个热泪奔涌,泣不成声。
显而易见,这是斥候队战斗到最后,战无可战、逃无可逃之时,大家围聚在一起引爆了震天雷,与杀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
这残破的尸骸层层叠叠,里头必然有无数敌人的尸骨,但是大家无法分辨,只能将其归拢在一处,然后四处寻找石块搬过来,垒成一个大大的石堆,将尸骨一起掩埋。
活着的时候尚且能够以五十余人面对数万敌军而死战到底,死后即便葬在一起,这些阵亡的袍泽又岂能惧怕?
就让这些敌寇葬在一处,生生世世给袍泽为奴!
薛仁贵立在山口,热泪奔流,在河水之中洗干净了双手,然后自腰间抽出佩刀划破手掌,任由鲜血滴在石块上,双目圆瞪,悲愤道:“阵亡之袍泽在天有灵,吾薛仁贵今日立誓,定要杀戮百倍之敌寇,告慰尔等英灵魂魄!且定将追寻此事之真相,找到报信之人,若有人加害,提头前来祭奠!”
“誓要杀戮敌寇,告慰在天之灵!”
身后兵卒齐声大喝,震荡山口。
告慰完袍泽之灵,薛仁贵反身便走,跃上马背,大声道:“吾等返回阵中,这一次不能与贼寇血战到底,实在是不得不顾全大局。待到东征结束,朝廷稳定,届时即便贼寇不来,吾亦当率领诸位前往,袍泽之仇,不共戴天!”
众将士轰然应诺:“喏!”
所有人齐齐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巨大的石堆,擦干眼泪,策骑沿着来路返回。
……
两支军队依旧保持着一追一逃的趋势,越过了碎叶城。
大军奔袭数百里,即便士气高昂,可毕竟不是铁打的身子骨,不得不在低矮的碎叶城外暂时安营扎寨,修整一番。
倒是不虞追不上阿拉伯人,事实上跑的人比追的人更累,且阿拉伯人来的时候便走了上千里路,这一路逃窜更是人困马乏精疲力竭,比唐军更需要休息。
沿着低矮破败的碎叶城转了一圈儿,查看了附近地势,薛仁贵回到帐中,净手之后写就战报。
不仅将此番出征之事前因后果写的清清楚楚,更在战报之中建议,请求朝廷于重修碎叶城,并将此地作为作为大唐在西域设立的最远一处军镇,驻军严防阿拉伯人,抵近监视阿拉伯人的一举一动。
况且碎叶城抵近绿洲,又有碎叶水穿流而过,乃是附近数百里地域之内商贾、牧民汇聚之地,具有一定的战略意义。
在此地设立军镇,便是在极西之地顶下一颗钉子,能够为大唐掌控西域提供最大的便利。
写完战报,将其密封起来,交由斥候,叮嘱道:“即刻送回长安兵部,片刻不得拖延。”
他知道此刻西域之形势早已是长安诸公焦心忧虑之所在,无时无刻不在盯着西域的变化,甚至就连吐蕃等国也必然蠢蠢欲动,必须将大败阿拉伯人的消息尽早传回,以便给兵部以及陛下从容权衡布置之时间。
斥候躬身领命,将战报贴身收好,转身出了大帐,招呼了一队袍泽,当即策马向东疾驰。
薛仁贵这才放松了一下,取水泡茶,捧着茶杯呷了一口,眼前又浮现碎叶水山口的惨状。
不由暗叹一声。
他素来看不惯高真行那等纨绔子弟,认为他们前来安西军,不过是镀一层金作为以往升迁之资本,得过且过全无半分为国为民之心。然则此刻却不得不深感敬佩。
他不认为高真行能够撇开自己的斥候队独自赶回弓月城,成为失踪的报信人之一。
一支斥候队能够在那等绝境之下,明知必死亦要死死拦住敌寇,用自己的鲜血生命给袍泽传递信息的时间,没有主心骨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若是身为斥候队校尉的高真行舍下袍泽走掉,这支斥候队怕是要么溃散,要么投降,绝无可能战斗至最后一刻,尚要引爆震天雷与敌寇同归于尽。
高真行……好样的!
薛仁贵又是敬佩,又是悲愤。
在碎叶水山口的时候他便想到了这一点,也曾细心的想要在遍地尸骸当中试图寻找高真行的尸骨,但是且不说早已炸碎且被秃鹫野狼啃噬过的尸骸面目全非,就连身上的甲胄都被阿拉伯人扒得干干净净,根本就无从辨认。
一个长安世家的公子哥,平素纨绔耍闹不务正业,却能够在这等紧要关口做出这般了不起的决定,的确令人肃然起敬。故而薛仁贵在战报之中详细提及此事,声明一旦确定高真行阵亡,请求兵部论功行赏,令其事迹传遍大唐,不仅要名标史册,更要让万民敬仰!
放下茶杯,他冲账外喊道:“即刻命校尉长孙光前来,本将有事相询!”
“喏!”
账外亲兵领命而去。
……
站在大帐之外,长孙光深深吸了口气,勉力压制住心底的惶恐。
杀害那个高真行斥候队的郑三娃,绝非他冲动之举,先前高真行刚刚抵达西域从军之时,他便受到了长安家族之中送到的命令,即伺机铲除高真行。
安西军并非孤悬西域,事实上由于丝路的畅通,往来商旅如云,消息传递甚至比大唐一些个边缘的州府更为便捷,而长孙家与高家的那些个龌蹉,长孙光亦是早有耳闻。
故而,杀害那个斥候既能使得高真行孤立无援最终湮灭与阿拉伯人的铁蹄之下,完成家族交付的任务,又能攫取这一份报讯之功勋,一举两得,机会难觅,他出手毫不迟疑。
在他想来,高真行势必要惨死在阿拉伯人的刀下,陪葬的还有他那一队所有兵卒,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只要自己麾下当时在场的兵卒不说出去,谁也不会知道。
凭借长孙家以及整个关陇贵族在军中的影响力,谁敢出去胡说八道,“污蔑”他这个长孙家的子弟?
然而今天部队抵达碎叶城,扎营之时便有跟随薛仁贵前往碎叶水山口的将士传出话风,说是高真行率领那一队斥候死战不退,最后大抵是引爆震天雷与不少阿拉伯人同归于尽,死状凄惨,震撼人心。
消息在部队之中传开,所有人都沉默无言,敬佩得无以复加。
长孙光心中便有些不安稳了,他知道似高真行这般惨烈之结局,势必要上报兵部,最后甚至可能呈至陛下案头,事件之经过要尽可能的详尽,以便予以嘉奖,乃至于昭告天下。
万一这其中有什么漏洞……
就在他心中惴惴之时,兵卒来报,说是薛仁贵召见。
长孙光立马慌了神……
……
勉力镇定下来,冲着帐门口的卫兵道:“校尉长孙光奉命前来,烦请入内通禀。”
“长孙校尉稍等。”
卫兵应了一声,转身进入帐中,须臾走出,道:“薛司马请您入内。”
长孙光略一抱拳,即便身在军中也不失世家子弟风度,大步走入账内。
账内光线略有些昏暗,薛仁贵坐在一张木板临时搭成的简易书案之后,正在埋首案牍,处置公文。
长孙光上前两步,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校尉长孙光,奉司马之命前来,不知司马可是有何吩咐?”
账内既然无声。
等了半晌,长孙光亦没有等到回复,偷偷抬眼一看,薛仁贵依旧坐在书案之后处理公文,对他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长孙光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垂下眼帘,心中惴惴,不敢多言。
账内再无他人,有风从窗口缓缓吹入,倒也不显沉闷,甚至帐篷遮挡住阳光,有些阴凉。
然而随着薛仁贵一言不发的处置公文,就那么将长孙光视若空气,这令长孙光心里的忐忑渐渐转化为恐惧,额头浮现一层细密的汗珠。
足足小半个时辰,薛仁贵才将手中毛笔搁在案头,拿起放在一旁的手帕擦了擦手,又取过茶杯喝了一口凉茶,这才松弛了一下身躯,抬起眼眸,看着单膝跪在地上的长孙光。
“探得阿拉伯人入寇,且越过碎叶城直逼热海,在敌寇未能抵达弓月城之时事先预警,使得大军有充足的时间准备,更能够迎头痛击趁着敌人立足未稳取得一场大胜,此乃一等一的军功。”
薛仁贵先是对这份军功予以肯定,继而问道:“对于这件事,长孙校尉可还有话对本将说?”
长孙光沉默一下,道:“详细经过,末将已然在先前尽数告知司马。”
薛仁贵搁在桌案上的大手轻轻动了动,手指头叩击几下,又问:“可有补充之处?”
长孙光越发觉得不对头,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好教司马得知,并无补充之处。”
薛仁贵又沉默下去。
账内唯有他手指在书案之上轻轻的叩击声……
就在长孙光大汗淋漓之时,薛仁贵站起身,自书案之后负手走出来,到了长孙光面前站定,一双锐利的眼眸狠狠盯在长孙光身上,缓缓道:“长孙校尉是不是觉得自己乃是长孙家子弟,本将便动你不得?”
长孙光的确乃是长孙家子弟,虽然不是嫡支,但是备受长孙无忌器重,尚未到弱冠之龄便独领一军成为校尉,距离将军也只有一步之遥。
他的曾祖长孙炽乃是长孙晟之兄长,曾官拜前隋民部尚书,祖父长孙安世亦曾为前隋通事舍人,位近中枢,其父长孙祥如今乃是太子李承乾的东宫功曹。
而长孙晟,乃是长孙无忌的父亲……
长孙光浑身一震,忙道:“末将不知司马何出此言?”
“哼!”
薛仁贵冷哼一声,心中怒极,到了此刻还敢装糊涂?
他上前一脚将长孙光踹翻在地,怒叱道:“本将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将事情详细道出,不管尔最后身犯何罪,本将会将你押赴长安卫尉寺审判,或许能够留得一个全尸。或是执迷不悟,妄图欺瞒本将,待到本将查出真相,定会将你阵前行刑,五马分尸!”
长孙光吓得一个咕噜从地上爬起,跪在薛仁贵面前,一脸惊恐之色:“司马何至如此?吾长孙家子弟世代从军,马革裹尸血染疆场者不计其数,末将不敢自比先祖,却也不敢妄自菲薄,此番冒死侦查敌情,不敢居功,却也不知身犯何罪?还请薛司马明示!”
他不得不抵赖,残杀袍泽、冒领军功,随便哪一样都是死罪,这会儿若是认罪,十个脑袋也不够薛仁贵砍的!
只能顽抗到底,赌薛仁贵手上并无证据,不敢将自己就地正法。
薛仁贵怒极而笑,厉声道:“不见棺材不落泪!那就休怪本将不讲情面了!”
说着,他冲着账外大喊道:“来人!”
“卑职在!不知司马有何吩咐?”当即从门外走进两名亲兵,恭声应道。
薛仁贵道:“以本将之名,速速将长孙光所部一并擒拿,先弄清当日长孙光率众离城前往碎叶水方向侦查之时,其麾下尚有何人,然后将这些人尽皆擒获,分开羁押,大刑伺候,本将要知道他们那日到底经历了什么!”
“喏!”
亲兵领命,当即大步离开。
营地之中顿时一阵骚乱……
长孙光大汗淋漓,跪在帐中头都不敢抬。
他倒是不怕那些个兵卒招出一些什么来,毕竟只是一些寻常兵卒,纵然将实情道出,也很难据此将一个长孙家的子弟定罪,必须要有确凿之证据,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俱全才行。
而那两个处置郑三娃尸体的兵卒,不仅是他的亲兵,更是他的家奴,一般情况下是绝对不敢招认的,父母子女尽在长孙家的庄园里,自己一死,他们全家都得陪葬
可凡事都有意外,这件在他本应毫无纰漏的事情陡然之间被薛仁贵所怀疑,谁又能知道那两个家奴能否抵得住酷刑,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
万一将郑三娃的尸体掩埋之处供出来,那薛仁贵当场就能砍了他的脑袋。
不,只看自己残杀袍泽、冒领军功这等罪行之恶劣,在加上薛仁贵之暴怒,定然引起全军愤慨,届时怨声四起、兵卒们怒火勃发,说不定还真就将自己于全军面前五马分尸,然后残尸抛弃于荒漠之上,任凭秃鹫啄食、野兽啃噬……
薛仁贵又转回书案之后,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长孙光,冷声道:“长孙校尉莫要心存侥幸,一旦查出当日有高真行所部之斥候曾返回弓月城报讯,却被你半路截杀,并且冒领高真行所部之功,休说你一个长孙家的子弟,纵然是皇族子弟,亦是有死无生!”
长孙光头都不敢抬,咽了口口水,心中骇然。
事情的真相已经被薛仁贵猜到了……
长孙光此刻只能求神拜佛,乞求自己那两个亲兵能够咬紧牙关,宁死不将郑三娃的尸体去向道出。只要找不到郑三娃的尸体,那便是没有物证,依靠长孙光的影响力薛仁贵不敢肆无忌惮的将自己斩杀。
纵然依旧心存怀疑,也只能将自己押解回到长安,交由卫尉寺调查审讯。
那里可是关陇世家自大唐建国之时起便开始经营的地盘,自家人审讯自家人,又能审出什么来?
即便是在这安西军中,各个基层都有关陇子弟,薛仁贵再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只敢审讯那些个兵卒,却也不敢动他分毫。
当然,有证据那可就完全不一样了,这位乃是房俊的嫡系,说一句房二的鹰犬爪牙亦不过为,一旦手握罪证,谁也救不了自己……
他低着头,偷偷擦了一下脸颊上的汗水,满腹委屈道:“末将不知薛司马因何怀疑,也不知究竟是谁在背后搬弄是非、妄言诋毁,但末将身正不怕影子斜,任凭薛司马审讯!”
营地之内混乱一片,将校们闻听薛仁贵下令拿人,尽皆吃惊,不明所以之下赶紧来到帅帐,探明原委。
薛仁贵便令诸人留下。
小半个时辰之后,便有亲兵入帐禀报:“司马,当日长孙校尉所率出城之兵卒,已然尽皆擒获,刑讯之下,大半业已招认。”
薛仁贵坐在书案之后,点点头:“都招认了什么,详细道来。”
“喏!”
亲兵道:“大半人招认,当日跟随长孙校尉出城巡逻之时,遇到高真行所部之斥候,带回的消息是其部与距离碎叶城不远的地方遭受阿拉伯骑兵夜袭,然后力战而退,直至热海山口,被阿拉伯骑兵追上,再无逃跑之可能。高真行校尉当机立断,命郑三娃返回弓月城报讯,而他自己则率领麾下兵卒死战山口,力阻敌军,为他争取时间。而郑三娃日夜兼程奔赴八百里,却被长孙校尉所杀,然后率领部下兵卒向南前行百余里,做出侦查之假象,而后便回到弓月城,将高真行所部之讯息据为己有,上报给司马。”
账内顿时响起一片惊呼,更有隐隐怒声喝骂。
军伍之中,袍泽既是手足,尤其是安西军中尽是关中儿郎,祖宗们自先秦之时便四处征战,他们血洒关内塞外,埋尸中原塞北,纵然亦曾有过失败、亦曾有过惨痛,却从未有过背叛!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老秦人一代又一代,唱着这首战歌前赴后继,抗争犬戎、决胜中原,出征塞外、封狼居胥,鲜血流尽马革裹尸,相携相扶并肩作战,有痛有泪,可歌可泣,却从未有过背叛!
残杀袍泽、冒领军功,这在军中被视为奇耻大辱,百死而不足恕其罪!
长孙光大汗淋漓,他隐隐听到帐中甚至有不少关陇世家出身的将校都出言怒叱,情绪激烈,连忙大声狡辩道:“薛司马,请听末将一言!末将平素治军严谨,兵卒略有犯错便以军法相惩,难保他们心中没有积蓄怨念,此番大刑之下,信口胡诌,何足为信?况且自古以来,讲究人赃俱获,那些兵卒只是说末将残杀了报讯之袍泽,但尸体何在?没有尸体佐证,焉能将这罪责强加于末将头上?还望司马严谨审讯,还末将一个清白!否则,吾长孙光,宁死不服!”
言罢,他将头上铁盔摘下,放在自己面前,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做出一副慷慨凛然之色。
有人站出来,沉声道:“薛司马明鉴,若无确凿之证据,的确不能只听信那些兵卒一面之词。三木之下,如坠炼狱,等闲兵卒意志不坚,为了摆脱那难熬的酷刑,免不了胡说八道一通,不可轻信,否则一旦轻信妄言,致使英雄蒙难、勇士承冤,岂非令亲者痛、仇者快?”
有寥寥几人出言附和,但大多数将校都缄默以对。
薛仁贵瞅了一眼,说话之人乃是录事参军令狐畅,令狐德棻的孙子……有关陇子弟站出来维护长孙光,薛仁贵自然不意外。
他嗤笑一声,冷笑道:“令狐参军此言,是否愿意为长孙光担保?”
令狐畅顿时一愣,支吾道:“这个……”
“呵呵。”
薛仁贵再度冷笑,一脸不屑的看着令狐畅,缓缓说道:“尔等皆是关陇子弟,眼目之中唯有官官相护、利益盘结,何曾有过国家法度,何曾有过军中律例?”
令狐畅觉得这个罪名有些大,自己不能背,连忙道:“还请薛司马息怒,末将绝非维护长孙校尉,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放屁!”
薛仁贵猛地拍案而起,一声怒骂。
他站起身,从书案之后走出,指着令狐畅的鼻子,怒叱道:“把你的手放在胸口,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诉本将在你心里,是否相信长孙光残杀袍泽、冒领军功?”
令狐畅冷汗流下来了。
扪心自问,他是相信长孙光做出这样的事了的……无论动机、后果,长孙光的嫌疑最大。
然而身为关陇子弟,他又不得不维护长孙光,即便他对于长孙光的行径极为不齿!
深吸口气,令狐畅抱拳施礼,道:“末将从不偏听偏信,只看证据。若是人证物证俱在,不需薛司马下令,末将愿意亲自监斩长孙光!可如今只有人证,且是大刑之下所招供,可信度极低,末将认为,不应将长孙光治罪!”
连大刑都不能给长孙光强加于身!
薛仁贵怒火中烧,且也极力克制。
他知道自己的资历、出身乃是短板,若是李孝恭在此,说一句将长孙光拉出去明正典刑,谁敢在他面前说什么人证物证这样话语?
谁敢说,李孝恭就敢一并杀!
他固然功勋不少,却一直在房俊麾下效力,与整个大唐军队系统格格不入,这不是能力可以短时间弥补的,需要长时间的沉淀与努力。而他河东薛氏偏支远房的出身,更是不被这些个世家子弟认可。
账内诸位兵将默然无语。
关陇出身的将校要维护长孙光,非是关陇出身者,则在伺机观望,不敢轻易表态。
然而无论偏向谁,这种态度已经很明显,他们相信这件事乃是长孙光所为,但是立场决定他们又必须维护长孙光。
正义与利益,很多时候都是相悖的。
即便他们心里或许仍旧保留着一丝良知,但是在家族利益面前,他们选择漠视这份良知。
……
这等情形,并未超出薛仁贵的预料。
他再一次看向令狐畅,再次问道:“令狐参军,可愿为长孙光担保?”
令狐畅嘴唇蠕动一下,不出声。
开什么玩笑,维护长孙光乃是出于大家同出关陇一脉,同气连枝,可是岂能为了长孙光,从而将自己搭上?
说说话没关系,可担保这种事,打死他也不干……
薛仁贵唇边露出一抹讥讽,转而望向账内诸人:“诸位,既然信誓旦旦为长孙光辩白,那么可否有人愿意为其担保?”
账内无人应声。
非关陇出身的将校,自然不肯蹚这趟浑水,即便眼下没有证据,但大家心里已经信了此事乃是长孙光所为,如何还肯为其担保?而关陇出身的将校也不傻,大家关系近亲,为你声援可以,甚至联合起来给予薛仁贵压力也可以,但是担保这种事,那是万万不能干的。
但是薛仁贵脸上的那一抹讥讽不屑的笑容,分明就是在嘲笑他们这些人耍嘴皮子一个塞一个,抢功劳从来不服输,但是到了紧要关头,却个个明哲保身,没有担当。
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这会儿却不得不为了一个长孙光遭受薛仁贵的鄙视不屑,偏偏还半句硬气的话语都说不出,真特娘的难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