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贵敛去笑容,看向长孙光,冷声道:“无论是否有确凿之证据,长孙光之嫌疑无法洗脱,本将准备将其押赴长安,交由兵部审讯,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尽皆一愣,互视一眼,还是令狐畅站出来,质疑道:“薛司马,这兵将触犯军纪,素来都是由卫尉寺稽查审讯,何以要押送兵部?”
入唐以来,兵部的权力一再被削弱。
眼下兵部固然名义上掌管天下兵马,但是卫尉寺自唐初立国以来便掌军纪审讯,虽然多次有大臣提出应当将这项权力交还兵部,却迟迟未见皇帝颁布诏令。
故而,直至现在,军中兵将触犯军纪,一概交由卫尉寺审讯处置。
薛仁贵没心思跟令狐畅扯皮,卫尉寺那整个就是关陇世家的老巢,上至卫尉卿下至一个喂马的马夫,尽皆是关陇子弟,将长孙光送去卫尉寺,那帮人有的是办法为其逃脱。
他不耐烦道:“若是令狐参军对于本将之决策存有异议,要么请前往安西都护府在大都护面前告上本将一状,要么干脆去政事堂递交奏疏,弹劾本将,但是此地乃是军中,军令如山,不容质疑!”
薛仁贵从来就不是什么优柔寡断之人,或许当众处决长孙光还有一些顾忌,但只是将长孙光押赴长安受审,谁也拦不住他。
的确,如今的唐军尤其是京畿、西域一带的军队依旧是关陇贵族的天下,但他身后站着的房俊却也不是易与之辈!
每一股势力在崛起之时都朝气蓬勃,但是功成名就之后便不可遏止的腐化堕落,若是不能及时割去腐肉、补充血液,难免滑入腐朽之深渊。
如今的大唐军中,高高在上却暮气沉沉的关陇贵族,已然处于岌岌可危之境地,而房俊所带边的新一代势力,却正在渐渐崛起。
显然,新一代的力量还远远不足以对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的老迈势力相抗衡,但是因为有房俊这一杆大旗在,又有谁敢小觑?
而他薛仁贵,就是房俊麾下第一战将!
营长内寂静一片,将校们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关陇出身者亦不敢将薛仁贵逼迫太甚,此地毕竟乃是军中,战时统帅之令无人可以违抗,万一薛仁贵暴起将他们杀几个,官司打到皇帝面前亦是他们理亏。
而其余人等尽皆拍手称快,虽然不敢表现出来,心里却着实爽得不行。
薛仁贵盯着令狐畅,道:“令狐参军尚有何言?”
令狐畅心里哀叹一声,缓缓摇头,道:“末将不敢质疑,谨遵司马之令。”
关陇贵族渐渐有日薄西山之像,他这个关陇子弟焉能不知?如今关陇在西军之中甚少高层将领,中层军官就算是再多,也仅仅能够令人心生忌惮,却影响不到高层的决策。
若是连“关陇”这一块招牌都砸了,那可真真就是再也立不起来了……
然而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此刻薛仁贵若要将长孙光当众斩首,军中关陇出身的子弟尚能同仇敌忾,予以阻止,可人家只是将长孙光押解回京,再抵触下去,那就是胡搅蛮缠了。
薛仁贵点点头,道:“将此人以及当日其麾下所有兵卒,尽皆卸去甲胄,验明正身,即刻押赴长安!”
“喏!”
几个亲兵如狼似虎的上前将长孙光身上的甲胄扒个干净,推搡着他往外走。
就在这时,帐门口忽然疾步跑进来一个兵卒,气喘吁吁大声道:“禀报司马!刚刚弓月城传来讯息,说是当日高真行校尉麾下派遣至报讯者,尚有幸存之人,只是当时坠马受伤,不能行走,故而藏匿起来,如今依然返回弓月城。”
听到这个消息,长孙光面色一变,眼珠转动几下。
他倒是不怕尚有高真行麾下的兵卒活着,除去能够证实高真行的所作所为,为他争取一份死后哀荣之外,什么也说明不了。
只要没有那个郑三娃的尸体……莽莽戈壁,滚滚黄沙,只要自己以及那两个处置郑三娃尸体的亲兵不说,去哪里寻找郑三娃的尸体?
但是如今又出来一个报讯斥候,在他坠马之前两个人一定是一起的,由他坠马之处两人分开,再到自己离城南下之时,这一段时间足以将郑三娃遇害的地点缩小到一个很小的范围。
寻找起来并非难事。
他当时有些粗心,并未询问自己的亲兵到底是如何处置郑三娃的尸体,若是就地掩埋还好,万一图轻省就只是随意丢弃,恰巧这两天又没有什么野兽发现,或者纵然没野兽光顾了但是还没有啃噬干净,尚能够查看死因……
长孙光又有些冒汗了。
薛仁贵冷冷瞥了长孙光一眼,立马改了主意:“先不急押解长孙光入京,如今阿拉伯人仓惶逃遁,眼瞅着就要抵达恒罗斯,吾等不宜长途奔袭攻入其境内,两日之后若无变故,便返程回弓月城,届时本将亲自料理此事!”
所有关陇子弟尽皆面色一变。
他们的想法与长孙光一样,若说先前因为没有证据,薛仁贵即便是恨不得将长孙光五马分尸,也只能忍着这口气,可如今又找到了另外一名斥候,一旦予以指认,甚至干脆找到了极有可能存在的被长孙光杀害了的那个斥候……薛仁贵绝对敢于在三军阵前将长孙光明正典刑。
薛仁贵目光凛然,环视一周,森然道:“从现在开始,上至将校,下至兵卒,若无本将之手令,擅自离阵者以逃匿论处!即便是军中斥候,亦要每三个时辰轮岗一次,过时而不归者,其校尉等同其罪!”
长孙光之行为见不得光,除去他身边那些个当事人,必然不会对旁人说起,那名直至此刻才现身的斥候在弓月城并无危险,但他要彻底杜绝军中有人偷偷返回弓月城杀人灭口。
帐中诸人一听,心里偷偷打着这个念头的关陇子弟顿时熄了心思。
……
翌日清晨,大军拔营启程,继续追逐阿拉伯人的脚步前进。
唐军完全占据了战场的主动,他们敢歇下来,阿拉伯人却不敢,两者一前一后相距不足半天的脚程,即便探得唐军扎营他们也不敢有样学样,万一这边刚刚歇下来,唐军那边却是惑敌之计怎么办?
等到跑了一宿,阿拉伯兵卒人困马乏坚持不住,而斥候反馈回来的信息是唐军依旧没有踪影,穆阿维叶这才坚信唐军歇了一宿。
第三百一十四章驱除鞑虏
赶紧下令就地休整,军队不仅仅是一路逃亡体力透支,最重要的是饿!
唐军追在身后不断骚扰,不管他们吧就不停的袭杀后军,等他纠集大部队骑兵想要拼死一战,唐军又跑得老远。
追又不敢追,万一唐军耍个花枪兜一圈却追杀自己的步卒,搞不好就会全军崩溃,跑又跑不掉,唐军就像一块牛皮糖死死的贴着……
这一路来,穆阿维叶心头那些个骄傲自负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所有的雄心壮志都被杀得干干净净。
他本以为自己仗之以征服大马士革两倍的军队,即便不能够突入丝路杀入大唐腹地,也足以攻略一盘散沙的西域,却没想到甫一接阵,便吃了一个结结实实的败仗。
他这会儿也没心思怨恨那位表兄哈里发了,即便没有那封信,他也不曾阵前撤军,依旧不是唐军的对手。
无论装备、兵械、单兵素质,曾经笑傲欧亚攻无不克的阿拉伯军队,完完全全处于下风。
他此刻只想赶紧回到大马士革,先是稳定局势,继而伺机攫取哈里发宝座,然后整军经武厉兵秣马,再一次攻略西域,甚至征服大唐!
然而他的这些个谋略尚在腹中,刚刚就地整顿生火造饭的军队又一次哗然。
唐军又追来了……
穆阿维叶仰天长叹。
他现在肠子都快悔青了,自己怎地就鬼迷了心窍,老老实实的不去吐火罗斯坦追杀波斯王子,跑来西域干嘛?
自己一世英名搞得灰头土脸,此番损兵折将灰溜溜的返回大马士革,必然对自己的威望造成难以估量之影响,想必亦会为自己攫取阿拉伯最高权力的谋划产生不可磨灭之阻碍。
还是太膨胀了呀……
穆阿维叶一阵唏嘘,骑在马上瞅着眼前乱哄哄俨然惊弓之鸟的麾下兵卒,所有的信心似乎都被这头顶热辣辣的太阳烘烤得半点不剩,看了一眼远处天际升腾而起的滚滚黄沙,无奈下令道:“全军集合,立即启程!”
麾下将校策马在散乱的军阵之中四处奔走,将命令下达。
已经精疲力尽饥肠辘辘的兵卒顿时怨气冲天,无奈之下只得赶紧爬起身,将头上的围巾裹了裹,拎着兵器继续踏上漫长而又艰辛的逃亡之路……
……
唐军轻骑兵好似一阵飓风一般在戈壁之上肆意驰骋,身后卷起漫天沙尘,遮天蔽日。
这些吃饱喝足的兵卒策马狂奔,在这荒凉广袤的大地上追逐着敌人,若有敌军骑兵阵容散乱的时候便肆无忌惮的冲杀一阵,等到敌军列阵以待,便轻松的跑开,又去袭杀步卒,往往阿拉伯步卒见到唐军的骑兵奔袭而来,立即就慌得犹如一群鸭子一般四散乱逃,愈发给予唐军骑兵送人头、攒功勋……
漫长的西域戈壁上,曾经不可一世、摧城拔寨的阿拉伯军队,在唐军超强的机动性以及战斗力威慑之下,仓惶逃遁有若丧家之犬,一路洒下无数的鲜血,留下无数的尸骸。
带着无尽的屈辱和战栗,返回大马士革。
薛仁贵策骑立在一处土丘之上,白马长矛,鲜红的披风在风中烈烈飞扬,一双剑眉扬起,极目远眺极西之地那一片山水纵横之处,看着阿拉伯步卒在骑兵掩护之下慢慢消失在远方,心头快意酣畅,壮怀激烈!
自古以来,每一个能够在对阵外族的战争中取得胜利的将领,都会名标史册,被一代又一代的汉人所铭记。
而如今他取得之成就固然比不得那些个上古战神,甚至就连李靖、李绩、房俊等人亦是远远不及,但是男儿壮志、一腔豪情,却依旧让他神魂激荡,骄傲不已!
这才是一个军人的追求,一个军人的归宿!
哪怕是马革裹尸、血洒疆场,只要能够倒在向着外族冲锋的路上,将这一身骨肉垫在大唐虎贲的脚下,让他们踩踏着自己的尸骸去夺取胜利,纵死又有何憾?
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
薛仁贵壮志豪情,手中长矛高高举起,大吼一声:“班师,大胜!”
土丘之下,两万大唐铁骑尽皆士气爆棚,振臂狂呼予以呼应:“大胜!大胜!大胜!”
数万人的吼声以及战马长嘶混合在烈烈长风之中,冲霄直上,绝荡层云!
*****
长安,太极宫。
酷暑已过,秋凉将至。
李二陛下坐在书案之后,手里捧着西域战报,双目炯炯,一目十行。
待到将整本战报看完,将其合拢,放置于面前桌案之上,深吸口气,而后陡然见一拍桌案,大喝一声:“打得好!”
再也难抑心中之兴奋,李二陛下霍然起身,自书案之后走出,大步来到房俊面前,面色隐见潮红,高声道:“蛮胡寇边,不畏天朝之德,意欲将吾大唐之威仪踩在脚下,阻断丝路,觊觎中原,简直狗胆包天!薛仁贵这一仗打得好,不仅打出了吾大唐虎贲之赫赫威风,更打出西域起码十年之平安!”
房俊嘴角抽了抽,心说您说了这么多,恐怕最后一句才是真心实意……
说实话,大唐除去立国之初遭受突厥欺凌侮辱,自那之后,君臣励精图治、国势蒸蒸日上,将周边大大小小的蛮族排成排挨个给收拾了一遍,要么亡其族,要么灭其国,对外战争屡屡大胜,薛仁贵这一场仗的功勋着实算不得什么。
区区数万阿拉伯人劳师远征,焉能被雄才大略的李二陛下看在眼中、放在心上?
只是阿拉伯人来的太过凑巧,偏偏在东征即将开始之际,举国之力皆在辽东,无暇西顾。
一旦丢失西域,丝路被阻,对导致大唐国内的局势陡然生变,甚至影响到关中的核心地位,进而导致一连串始料不及的变化。
更有甚至,吐蕃居然想要趁火打劫……
“哼哼,禄东赞现在何处?”
“回禀陛下,禄东赞正在城外驿站,等候陛下接见。先前微臣受到西域战报之时,正巧遇到禄东赞。”
“哦?那他是否知道如今阿拉伯人已然大败,他们吐蕃君臣之无耻谋划,已然成为一场空?”
吐蕃之所以敢于趁火打劫,就是因为阿拉伯人进攻西域,大唐安西军未必有把握战而胜之,故此才敢叫嚣着不答允他们的条件,就悍然出兵截断丝路,甚至挑动整个西域陷于混战。
如今阿拉伯人铩羽而归、大败亏输,吐蕃哪里还敢提什么条件?
除非真的想要跟大唐实打实的打一仗!
房俊道:“禄东赞乃是吐蕃少有的智者,谋略之深远,微臣亦是钦佩。其人不仅对于吐蕃国内之形势了若指掌,对于吾大唐亦是了解颇深,当可知晓一旦开战,便是一场累及两国的灾难,定然慎之又慎。不过微臣未经陛下允准,并未将西域之战况相告。”
以目前之形势,安西军虽然大败阿拉伯军队,但是双方实力的对比绝非战果所呈现的那般悬殊,安西军占据了天时地利,又出其不意,在阿拉伯人尚未站位脚跟之时倾巢而出,硬碰硬的来了一场遭遇战,这才导致阿拉伯人吃了大亏。
而且阿拉伯军队的统帅也很有问题,据战报所说,甫一接阵,对方的步卒居然正在撤出战场,而骑兵亦有返程之意……虽然不知原因究竟为何,但是唐军的确占了大便宜。
而这种情况,在与吐蕃对阵之时绝对不会发生,所以两国一点开战,那便是实打实的一场消耗战,兵卒、辎重、装备、粮秣,都得好似流水一般往里填,这对于两国来说,势必元气大伤。
尤其是吐蕃眼下国内之局势,因为缺少粮食而导致的上下对立、民间不稳,稍有不慎便是一场举国动荡,直接影响到松赞干布的统治,哪里敢毫无顾忌的大战一场?
就算大唐因为东征而使得安西军缺少支援,最终败于吐蕃,甚至致使整个西域陷落,吐蕃也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将西域尽皆占据。
待到大唐平定高句丽,回过头来数十万大军陆续征兵西域,吐蕃势必会陷入一场战争的泥潭,无法抽身。
说到底,缺乏粮食乃是吐蕃所面临的最大的问题……
李二陛下点了点头,心中舒畅,道:“那就让禄东赞在城外等着吧……这老家伙口舌伶俐、思维敏捷,数次出使大唐都让朕疲于应对,晾一晾他,等到闻听安西军大胜之消息,想来脸上的神色会很有趣。”
房俊心中好笑。
禄东赞才智绝伦,尤其是其应变之快的确少有人及,背靠吐蕃这等可以与大唐掰手腕的强国,气势上也不弱,所以以往可是令李二陛下数度难堪,恼羞成怒之际亦是无可奈何,如今能够扳回一城,自然心中舒爽。
又听得李二陛下问道:“先前你说要拖延禄东赞觐见的时间,故而以举行书院开学典礼的借口,请求长安戒严。如今西域战报已至,且安西军大获全胜,将敌寇尽皆驱逐,那么也就没必要再拖延下去……开学典礼筹备得如何了?”
房俊忙道:“陛下对书院寄予厚望,微臣焉敢懈怠?还请陛下放心,微臣精心谋划之典礼,必然令得天下侧目,一举将书院之名气传遍天下,使得天下人皆知贞观书院,使得天下读书人尽皆趋之若鹜!”
李二陛下双眸铮亮,兴致勃勃问道:“哦?到底使出了和等手段,愿闻其详!”
房俊办事,李二陛下自然放心。
之所以格外叮嘱了一番,便是因为此前房俊谏言以筹备开学典礼为由戒严全城,若是最后典礼的效果并不好,未免有些虎头蛇尾,沦为天下笑柄。
对于李二陛下来讲,面子是一件大事儿……
不过此刻李二陛下心情大好,也知道房俊事先预测吐蕃会趁火打劫,故而早早派人前往禄东赞必经之路,做出了种种布置,这才大大延误了禄东赞的行程,终于使得西域战报赶在禄东赞之前抵达长安,免除了朝廷被吐蕃要挟从而不得不做出让步的妥协,实乃大功一件,纵然典礼稍有逊色,他也不准备过分责罚房俊,做足样子就好。
这时,房俊掏出另一份战报。
战报的规制是有讲究的,呈递给皇帝的,呈递给兵部长官的,并不一样。
李二陛下一看房俊拿出的这份战报,便知道这是前线将领呈给兵部的,无非是战情汇报、辎重补给、人员叙功之类,不一而足。
但是这种战报,哪里有呈递给皇帝的必要?
三省六部,每日里杂务繁冗,若是事事都要拿出来询问皇帝,怕是老早就把皇帝给累死了……
所以李二陛下眉梢一挑,有些不解的看着房俊。
房俊将战报拿在手中,上前两步轻放在李二陛下案头,解释道:“这份战报,乃是薛仁贵呈递给兵部衙门的。此战之前,是由高真行所率之斥候队发现了阿拉伯人的入寇的踪迹,为了给传讯之斥候争取足够的时间,所部五十余人死战碎叶水山口,面对数万敌军轮番强攻,进阶战死,英勇就义。然而这些人拼死保护的传讯斥候,却一死一伤,活着的那个在大军出征几天之后,才在牧民的护送之下抵达弓月城……”
李二陛下面色一变:“高真行死了?”
房俊颔首。
李二陛下急忙打开战报,仔细阅读。
不看则已,越看越是气氛,待到整份战报看完,狠狠的摔在书案之上,怒气勃发,厉声叱道:“简直无法无天,无耻之尤!”
从古至今,残杀袍泽、抢夺军功之事屡见不鲜,然而每一次都能让人怒火中烧,愤怒不已。
战场之上,袍泽既是手足,甚至是比自家手足尚要亲近之人,因为唯有相互扶持、并肩作战,才有可能增加惨烈的战争之中活下去的希望,去追求最后的胜利。
若是你舍命相护的袍泽一转身就在你身后狠狠的插一刀,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尤其是高真行的身份。
当年长孙晟身故,长孙无忌以及文德皇后兄妹两个被大母干出长孙家,幸得高士廉收留,对外甥、外甥女视如己出,悉心栽培,这才使得长孙无忌成材,更使得文德皇后享受到了亲情的温暖。
文德皇后临终之际,对于长孙家并未有多少眷念,唯独对于高家之恩情念念不忘,希望李二陛下能够予以照顾。
故而,纵然李二陛下对于高氏兄弟的印象并不太好,但是念及高士廉当年的辅佐以及文德皇后的遗言,一直对高氏一族荣宠备至。
如今,他并不看好的高真行能够从一个纨绔转变成死战不退的勇士,李二陛下觉得甚为欣慰。
却不曾想居然还有人做出这等阴险恶毒之事,将高真行用性命换来的荣耀用这等卑劣的手段抢夺而去。
李二陛下怒火中烧,面色铁青。
尤其是行下此等卑劣之行径者,乃是长孙家的子弟,这就令他分外恼怒。
旁人若是为了军功做下这等卑鄙之事,李二陛下尚可理解,然而长孙家与高家是何等关系?若非高士廉当年念及甥舅之情,哪里有长孙无忌之今日!
若无家中之命令,长孙光敢如此对待高真行?
打死李二陛下都不信。
由此可见,如今的长孙家已然腌肮脏至何等程度……
战报之上有薛仁贵的推测,安西军在面对阿拉伯人的时候全面占据上风,不仅装备兵械更加精良,兵员的素质也更加优秀,加上碎叶水山口得天独厚的地形地势,人数再多的阿拉伯人也无法展开大规模的攻击,只能一点一点的磨,而战斗至一定的时间,尸骸遍地血流成河,会对由下向上仰攻的阿拉伯人造成极大的阻碍,不得不暂停进攻清理战场,这就给予唐军喘息之机。
若是在长孙光发现高真行所部斥候的时候,第一时间将其带回弓月城禀明薛仁贵,而薛仁贵当机立断派遣一支军队急行军赶到碎叶水山口,而非是召集军队准备充分之后才倾巢而出,或许是有可能将高真行所部救下来的……
长孙光之所为,已经不仅仅是抢攻的问题了,完全可以将高真行所部全军覆没之罪责归咎于他。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强抑怒火,咬着牙问道:“你待如何处置?”
房俊为难道:“薛仁贵请求兵部审讯长孙光,然而陛下应当知晓,如今军中审讯职责,在于卫尉寺,兵部并无此等权力。可若是将长孙光交付给卫尉寺审讯,微臣恐怕这件事很难公平审判。”
“哼!”
李二陛下没有喝骂房俊污蔑卫尉寺,因为他知道,卫尉寺从上到下,全是关陇子弟。
卫尉寺原本并没有军事审讯之责,正是当年关陇贵族们携功自傲,硬生生将这项权力从兵部抢了过去,当时正处于关陇贵族与皇族合作无间的亲密阶段,这才得到了李二陛下的允准。
“明日一早,你写就一份奏疏呈递到政事堂,请求将军事审判之责重新划归兵部,某会令诸位宰辅在政事堂里商议此事。”
“陛下英明。”
房俊明白李二陛下的意思,将军事审判的职责重新划归兵部,不仅仅是这一次长孙光的案件不受关陇贵族的干预,从而保证一个公平公正的审判,给那些个宁死不退、以身殉国的兵卒讨还公道,更要断去关陇贵族一臂,向他们展示皇帝的怒火,令他们心存敬畏,从而有所收敛。
心底便暗暗一叹,陛下还是不愿意与关陇正面冲突,试图将双方的利益维系下去……
按着他的想法,根本就无需这么麻烦,直接让兵部将长孙光以及一干人等扣下,大张旗鼓的公开审理,然后处以极刑昭示天下,狠狠的将关陇贵族的面皮剥下来一层。
但是很显然,李二陛下心心念念都是东征,在东征之前,所有的事情都能忍……
*****
与此同时,长孙家也收到了西域的消息。
虽然并无战报之上那般详细,但是大抵发生了何事,却也一清二楚,长孙无忌再书房之中沉吟半晌,将长孙涣叫了过来。
“不知父亲有何吩咐?”
长孙涣见到父亲面色凝重,心底微微一颤,小心翼翼的询问。
长孙无忌将一封书信丢给他,道:“你且看看再说。”
长孙涣连忙接过书信。
这封信乃是长孙家来往西域的商队首领快马传递回来的,速度并不比薛仁贵的战报慢上多少。虽然薛仁贵在西域严令不得外泄,但是行军之时还好,毕竟谁也不敢冒着死罪擅自离军,但是返回弓月城之后,就约束不得了。
关陇贵族在西军的影响力,早已根深蒂固,到处都是他们的人,想要不动声色的传递一些消息,简直不要太容易。
故而,这封书信几乎是与战报同时从弓月城出发……
长孙涣看完信,心中难免惊骇,怒道:“此人愚不可及!如此行径,自当暗中下手,焉能这般肆无忌惮?”
家中给远在安西军中的子弟传令,伺机谋害高真行,他是知道的。
但是之所以要“伺机”,意思便是首要之条件要人不知鬼不觉,否则以高真行的身份,一旦泄露出去,家族难免陷入被动之中……
世人皆知长孙家与高家的关系,如今长孙家撇开高家,甚至打压高家,已然使得不少风言风语传出,诋毁他们父子忘恩负义、冷血薄情,一旦眼下这件事传扬出去,可以想见长孙家的声誉会遭受何等打击。
长孙无忌一张白脸早已黑成锅底,恼怒道:“何止愚不可及?简直罪该万死!”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财富、权力都不是最重要的,名誉才是。一个好的名声,远胜亿万家财、高官显爵,只要名声还在,千金散尽还复来,即便家族跌入谷底,亦迟早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然而若是声名狼藉,转眼便是众叛亲离,非但没人愿意跟你打交道,反而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落井下石者一拥而上。
可见长孙光的行为一旦曝光,会对长孙家产生何等恶劣之影响。
长孙涣道:“父亲要孩儿如何做?”
长孙无忌道:“咱们什么也不能做,这个消息不会是只有咱们收到了,想必眼下长安城中知道的不少,尤其是房俊那个贼厮,说不得此刻就在暗中盯着呢,一旦咱们有所动作,极易被其捉住把柄,更为被动。”
一听到房俊的名字,长孙涣一阵牙疼……
长孙无忌没注意他的神情,续道:“……信中说,他们与押解长孙光的兵卒一起从弓月城出发,但是因为沿途要盯紧了长孙光,唯恐他畏罪潜逃,所以行进的速度必然要慢一点,今日晚间或许才能抵达长安。薛仁贵已然给兵部行文,要求这一次审讯长孙光要由兵部主持,房俊必定就此事大做文章,你即刻去卫尉卿独孤览府上,命其今晚天黑之后偷偷出城,一旦要将长孙光截下来押赴卫尉寺,连夜审讯,迅速定案,万万不能让其落入房俊之手!”
见他一脸凝重,长孙涣有些不解:“纵然到了兵部手中,长孙光只要咬死了不承认,房俊又能怎地?难道他还敢私自定罪不成?”
整件事从始至终,都缺乏物证。
即便是后来找到了另一位幸存的斥候,薛仁贵又在返程之时大肆搜索,却一直未能发现死掉那个斥候的尸体。
没有物证,长孙光的亲兵有一口咬定绝无此事,致使当日长孙光麾下兵卒的口供不一,不能凭此定罪。
长孙无忌怒道:“你傻了不成?那房俊诡计多端心狠手辣,谁知道他会准备何等酷刑?三木之下,纵然长孙光扛得住,那些个亲兵焉能扛得住?一旦所有兵卒众口一词尽皆指认长孙光,纵然没有物证,长孙光也难以脱罪!”
长孙涣这才悚然一惊,忙道:“儿子这就去!”
言罢,起身匆匆离去。
看着长孙涣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长孙无忌揉了揉脸,喟然一叹。
天资不足,为之奈何?
****
独孤览从卫尉寺下值,回到府中,歪在软塌上喝着茶水,微微眯着眼睛,两个娇俏貌美的侍女正跪在他身后,四只小手轻轻的给他揉捏肩膀脖颈。
年岁大了,体力难免不济。
当年在前隋担任左后卫将军的时候,那可真是龙精虎猛精力充沛,夜御三女等闲事耳,如今只是不到两个时辰的坐衙,便累得腰酸背疼,就连身后这两个娇俏的侍女耳鬓厮磨,都提不起多少兴致。
哎,岁月如快刀,刀刀催人老啊……
他倒是早就想着致仕养老,官场上混了一辈子,什么荣华富贵高官显爵早已入不得他的眼,多少惊才绝艳之人浮浮沉沉,多少钟鸣鼎食之家起起落落,甚至于帝国兴废、王朝更迭,他这一辈子见过了太多太多,区区一个卫尉卿的官职,他哪里会放在眼中?
说是弃之若敝履亦不为过。
整日里去为了那些个鸡毛蒜皮的冗务耗费心神,还不如留着力气窝在府中多享受几个如花似玉的小闺女……
然而身为关陇贵族的一份子,却不得不替大家死死的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哪怕年近古稀,也得亲自出马,旁人实在是没资历、也没资格担这副担子。
心底唏嘘一阵,放下茶盏,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打了个哈欠,眼皮发沉,想要睡一会儿。
门外,府中管事快步入内,来到榻前,低声道:“家主,长孙家二郎求见。”
独孤览撩了撩眼皮,昏昏沉沉还未清醒,随意的挥挥手,道:“老夫倦了,小睡一会儿,将他打发走吧。”
管事沉吟一下,又道:“长孙二郎说了,乃是奉赵国公之命而来。”
“娘咧!”
独孤览有些恼怒,只能支撑着坐起来,厌恶的将身后两个小侍女赶走,长长的白眉毛抖了抖,恼火道:“老夫七老八十的,为了他们这些人不得不每日里上朝、当值,骨髓都快熬干了,有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还要支使老夫,这些小王八蛋还有没点良心?”
管事低头哈腰,不敢言语。
“罢了罢了,活该欠他们的,让他进来吧。”
独孤览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摆了摆手。
“喏……”
管事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须臾,长身玉立、气度不凡的长孙涣快步入内,到了榻前,大礼参拜:“晚辈长孙涣,见过郡公。”
独孤览甚至都不让他起身,只是抬了抬眼皮,问道:“尔父命你前来,所为何事?”
按说,这是有些失礼的,但长孙涣一点不满的情绪都没有。
因为独孤览的地位太厉害……
这位的父亲乃是独孤善,乃是北周“八柱国”之一、“国民岳丈”独孤信的次子,前隋文帝的皇后独孤伽罗是独孤览的姑奶,本朝高祖皇帝李渊的母亲元贞皇后亦是独孤览的姑奶,当今李二陛下乃是独孤览的表弟……
昔年独孤氏风华绝代,独孤览十几岁便担任左侯卫将军,大隋皇宫来去自如。
即便如今独孤氏早已不复往日辉煌,但是独孤览作为独孤氏硕果仅存的几位元老之一,其资历、身份、地位,依旧冠绝当朝。
长孙涣拜伏于地,恭恭敬敬的将长孙无忌交待的话语说了。
独孤览便一个劲儿的叹气……
长孙涣小心翼翼问道:“郡公可是有何难处?”
独孤览道:“有难处,当然有难处。”
“不知是何难处?”
“哎,你都说了那长孙光今晚才能被押解到京,又要老夫抢在兵部之前将人抢过来,可老夫这都七老八十了,不能熬夜啊!”
“……”
长孙涣瞪大眼睛,不知如何接话。
不能……熬夜?
这理由很强大,让他无言以对。
独孤览又道:“房俊那个小兔崽子,老夫早有耳闻,那就是个棒槌,素来不尊来,令狐德棻那小子什么辈分,什么名声?照样被房俊搞得灰头土脸下不来台,甚至不得不在朝堂之上当众撞柱子……你悄悄告诉老夫,你爹是否存着同样的心思,想要让房俊将老夫也搞得如同令狐德棻那般,然后将事情闹大,好浑水摸鱼?”
长孙涣彻底无语……不过实话实说,若是房俊当真如同对待令狐德棻那般对待独孤览,倒的确能够令人深感快慰。
独孤览可不是令狐德棻,后者空有一身名气,但是并无实权,而独孤览是谁?独孤氏硕果仅存的老人,就连李二陛下在其面前都得恭恭敬敬,房俊招惹了他,那还能有个好儿?
心里话当然不敢说出来,长孙涣只能温言道:“郡公这是说得哪里话?您不仅老当益壮,更是德高望重,咱们关陇子弟哪个不是将您视为楷模?岂是令狐德棻能相提并论!那房俊固然跋扈,可是在您面前,哪里敢造次?”
独孤览眯着眼,摇着头,不断叹气:“哎,这把老骨头了,谁还放在眼里啊?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咯……回去跟你爹说,老夫就走这一趟,谁叫老夫当年与你祖父交好呢?只是可惜啊,临老临老,唯一活下来的小儿子却不在身边尽孝,按说身在瀚海都护府为国尽忠,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岁数也不小了,却连一个都护府的司马都混不上,真真是没出息啊……”
老头絮絮叨叨,东一句西一句,听得长孙涣一脑袋雾水。
好不容易才捋清楚,感情这位是开价钱呢?
瀚海都护府的司马……娘咧!
您可真会就地起价……
可事到临头,眼下唯有笼络住卫尉寺,让卫尉寺出面将长孙光抢过来,然后快速审讯定案,才能最大限度的减少损失,独孤览的条件必须答应下来。
“晚辈稍后回府,便与父亲言及此事。”
“哦哦,老夫不急,天黑还早着呢,老夫先睡一觉,否则晚上熬不住,抢不到人那可就麻烦了……”
“……”
娘咧!都特么是老狐狸啊,不见兔子不撒鹰!
事到临头,哪里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一旦长孙光被关进兵部大牢,谁再想从房俊手里将人捞出来简直难如登天,而以房俊一贯对长孙家的恶劣印象来看,绝对会将长孙光一案弄得铁板钉钉,谁也别想翻案。
长孙光是死是活无所谓,但是由此引发的长孙家名誉上的损害,那将是无可估量的。
长孙涣明知道独孤览狮子大开口,却也毫无办法,只得一脸苦色,说道:“晚辈依从郡公便是……”
孰料,独孤览却缓缓摇头,耷拉着眼皮笑道:“你这小儿,莫要哄骗老夫,堂堂瀚海都护府司马之职位,岂是你信口便可应下?可莫到老夫舍了这张老脸办完了事,你再说什么位卑职低,无能为力……呵呵,回去对令尊说吧,什么时候拿来兵部勘合,老夫什么时候就动身,若是你此刻就拿来勘合,老夫舍了这一把老骨头,现在就去金光门外站着。”
长孙涣心中暗骂,真特娘咧老奸巨猾……
拖延时间的法子被人识破,他也没了办法,只能说道:“那晚辈暂且回去请示家父,郡公稍候。”
独孤览坐在那里,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孔中“嗯”了一声。
长孙涣起身告辞……
瞄着长孙涣的身影走出门口,独孤览眼皮撩了一下,伸手拿起一侧茶几上的茶盏,呷了一口热茶,摇摇头,叹了口气,感慨道:“长孙家后继无人呐。”
“父亲何处此言?”
后堂门口,一个年近四旬,相貌清俊的中年人迈步走进来,正好听见独孤览的话语,遂开口问道。
独孤览抬眼瞅了瞅自己的小儿子,哼了一声,道:“长孙晟体资英武,兼包奇略,因机制变,何等豪气干云、威行域外?长孙无忌聪明鉴悟,雅有武略,权谋机变天下无双,何等权倾朝野、简在帝心?再瞧瞧这个长孙涣,大而无当、信口雌黄,且性情愚钝、色厉内荏,长孙家落到这等人手中,岂有前途可言?真真是黄鼠狼下崽子,一辈儿不如一辈儿……”
他在点评长孙涣,一番话却将独孤洪说得面红耳赤,不时抬眼瞅瞅父亲,想要确认老父亲是否在指桑骂槐、含沙射影……
自己白白背着一个世家豪门的外皮,年近不惑却依旧一事无成,厮混半生连一个六品官阶都混不上,如今还得老父亲舍脸舍皮为自己谋划前程,的确有些不当人子。
腰杆不由得弯了下来,嘴唇嗫嚅几下,嘀咕道:“只是不知赵国公会否舍得这样一个职位……再者说,都护府司马乃是军职,需要兵部铨选之后下发勘合才能上任,如今兵部尚书房俊与长孙家格格不入,况且您稍后又要与兵部抢人,即便此刻兵部下发了勘合,只怕明朝恼羞成怒的房俊也得给收回去……”
上都护府司马乃是正五品下的官职,放在城头上掉下一块砖砸倒好几个国公的长安,或许还不算得什么,但是在天高皇帝远的都护府,妥妥的手握重兵、权倾一方,即便是大都护亦要客客气气。
这等显要职位,必定要经过房俊亲自铨选才行,底下的人根本就做不了手脚,而长孙家求上门去,房俊岂能答应?
他觉得自己考虑得有道理,孰料话说完,老父亲又是一声长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失落模样……
哪里有错?独孤洪瞪着眼睛,莫名其妙。
独孤览将茶盏放在茶几上,很是有几分失落无奈,叹气道:“你呀你呀,真真是糊涂透顶,就你心里这么一点小算计,若是当真将你推到瀚海都护府司马的位置上,让你扺掌兵马戍卫边疆,搞不好今日上任,明日贼寇就破边而入,直抵京师了。”
独孤洪瞪大眼睛,又是不忿又是气恼。
我就这么没出息?
就算我没出息,可您明知道我没出息还为我求这个职位?
简直老糊涂了吧……
独孤览见到小儿子依旧一脸懵然,也懒得再说,只是摆摆手,不耐烦道:“废话勿要多说,等着长孙家给回信儿吧。”
独孤洪只要上前给老父亲斟茶递水,小心翼翼的询问其中到底有何计较,独孤览却耷拉着眼皮,懒得理他。
小半个时辰之后,长孙涣去而复返。
一进到堂中,长孙涣便施礼说道:“家父说北疆苦寒,独孤兄长怕是难耐艰苦,且刀兵无眼,万一有和差错,何颜再见郡公?眼下陕州别驾一职出缺,若是独孤兄不嫌弃,可前往就任。”
言罢,将一张吏部勘合递了过来。
独孤洪一听,顿时大喜过望,急忙上前接过,见到上头红彤彤的吏部大印,乐得见牙不见眼。
陕州别驾是正五品上,比都护府司马职衔还高了两阶,况且两者绝对不可同日而语。一者冰天雪地兵凶战危,一者民风淳朴境内富庶,对于生性安逸素无壮志的独孤洪来说,还用得着选?
连连颔首,喜不自禁:“这个好,这个好……”
即便独孤览年老成精、脸厚心黑,也被自己这个儿子搞得颜面尽失,恼怒喝叱道:“闭嘴!”
转头对长孙涣说道:“劳烦二郎回去告诉令尊,老夫承了他这份情。”
长孙涣道:“那晚辈暂且告辞。”
独孤览点点头,让小儿子将长孙涣送出府去。
待到独孤洪回来,依旧一脸喜色难以遮掩,来到独孤览身边,婆娑着手里的吏部勘合喜不自禁:“赵国公当真豪爽,居然是正五品上的官阶!陕州那地方也不错,虽然比不得京畿繁华,却也是上等安稳之地……只是父亲开口讨要一个正五品下的官职,他却直接升了两阶,难不成其中还有什么计较?”
独孤览一边摇头一边叹气,这个蠢儿子呦……
眼下长孙无忌正是用他之时,对于他的请求自然不敢不答应,可是但凡牵扯到军职,势必要过兵部那一关,长孙无忌就算是有通天的能耐,他也摆不平房俊,都护府司马的职位根本要不到。
可长孙光之事事关重大,除去自己之外,旁人要么没有名义去跟房俊打擂台,要么不够分量,军职又弄不到,就只能从别的地方寻摸一个官职,但是长孙无忌心高气傲,必然怕他觉得摆不平房俊是一件丢人的事儿,故而愈发不愿招惹房俊,这才不得不将官阶升了两阶,弄个文职,既答允了他的条件,又安了他的心。
独孤览一双浑浊的老眼开阖之间,精芒闪烁。
他此番就地开价,一则是为了借着难得的机会给小儿子要一个前程,再则更存了试探之意。
若是放在以往,谁敢这么跟长孙无忌就地起价,那就是往死里得罪这个“阴人”,堂堂赵国公,天下第一勋戚,跺一跺脚整个关中都得震三震。
非但不会给独孤洪谋求官职,说不定一转身就得连带着将他独孤览坑一把!
然而现在,不仅仅官职给了,还升了两阶……
这其中除去的确借重他从房俊手里抢人之外,说不得,也有长孙无忌趁机展示能量的用意。
然而独孤览看得更远一些……
真正有能量的人,用得着刻意的去向谁展示么?
只有空架子,才会亟不可待的告诉别人“老子很厉害”……
独孤览抬起头,瞅着雕花描漆的房梁,脑海中回忆着往昔关陇贵族鼎盛之时的繁华景象,是何等的冠盖天下,又是何等的权倾朝野。
独霸关中,连立三朝,这等盖世功绩,古往今来从未有之,那是何等之荣耀?
然而大唐将兴,四海升平,一个版图广袤古今罕有之盛世即将有他们一手缔造出来的时候,却不得不面对盛极而衰的落寞。
独孤览心里头打着算盘,权衡取舍,觉得是时候要重新谋算一下家族的未来的。
一条道走到黑,搞不好就得掉沟里……
不管心里头藏着多少心思,该办的事情还是得办。
天一擦黑,补了一下午觉的独孤览从床榻上爬起来,任由如花似玉的小妾服侍着沐浴更衣,换上一袭官袍,又喝了两碗白粥,吃饱喝足命家仆套了马车,这才出门而去。
街道上行人如织,虽然已经入夜,但是街道两侧的坊门上灯火通明,途经西市的时候,行人越发摩肩擦踵,然如白日里一般无二。
因为房俊鼓捣那个什么开学典礼,谏言李二陛下戒严全城,每日出入城门皆受控制,故而宵禁也没有了必要,干脆一并放开,这直接导致了长安城每日里彻夜狂欢。
自打前隋开始,长安城一直全国境内稍具规模的城池便一直保持着宵禁制度,这一举措固然保证了城内治安的良好,却也间接的限制了商业的发展。
以往净街鼓一响,等闲人就得乖乖的返回里坊待在家中,若是在街上游荡一旦被巡街武侯逮到免不了一顿责罚,百姓们无处可去,在这个娱乐项目本就极端匮乏的年代,只能早早熄灯睡觉。
如今骤然取消了宵禁,阖城百姓爆发出无与伦比的新鲜活力。
城内无论汉胡、贵贱,尽皆犹如脱缰的野马一般撒开了欢儿,有的孩童拎着灯笼在街上疯跑,不到大半夜不回家睡觉,亦有三三两两的妇人结伴在街上闲逛,三五好友相携着坐在临街的酒楼亦或是店铺要上几个菜弄上一壶酒,吃吃喝喝畅言欢笑。
这座当世第一雄城,彻底焕发出活力。
原本叱责房俊破坏宵禁制度,并且埋怨李二陛下也跟着瞎胡闹的诸位宰辅们,一天之后便尽皆闭上了嘴巴。
无他,第一天夜里,取消了宵禁的长安城所有店铺的营业额直接上升一倍,尤其是酒肆、茶楼、青楼等等服务行业,收入更是暴涨。
任何时代,经济的流通程度都是重要的指标,经济流通的规模越大,就代表着商人的收入越高,就代表着朝廷的赋税越多,尤其是在增设了商税的现在。
如今不仅朝堂上那些个弹劾房俊“罔顾祖制”没有了,宰辅们甚至开始琢磨着是否要谏言李二陛下干脆取消宵禁制度算逑……
没办法,大佬们晚上闲来无事穿着常服带着家仆豪奴在街上溜溜达达,眼看着灯火辉煌行人如织,实在是太有盛世华彩的成就感了。
……
独孤览坐着马车,带着一众卫尉寺的官员,前呼后拥的来到城西的金光门,早有守门兵卒远远的迎了上来,见到这一行人尽皆身穿官服,虽然不知此刻出城有何公干,却也不敢如拦截普通百姓那般强硬,上前略微陪着笑,拱手道:“不知诸位是哪个衙门的长官?好教诸位知晓,如今长安戒严,若无通行手令,所有人不得擅自出入。”
一个卫尉寺的官员策马上前,厉声喝道:“放肆!瞎了眼不成,连卫尉卿的车架都不认得?”
卫尉卿掌军法审讯,等同于悬在天下所有兵卒脑袋上的一把刀,素来眼高于顶,何曾将小小的兵卒放在眼中?
语气自然极不客气。
兵卒吓得抖了抖,自然知晓卫尉寺的厉害,不过职责在身,却也不敢枉法,只得强笑道:“卑职奉命守门,职责所在,还请长官见谅。既然是卫尉寺的长官,出城自然全无问题,只需将通行手令给卑职验看即可。”
那官员眼睛一瞪,喝道:“大胆!车上乃是卫尉卿,如今奉命出城办事,尔等胆敢阻拦,不想活了么?”
他耍了滑头,只说“奉命”办事,却没说奉谁的命。
只要脑补一下就知道,身为卫尉卿还能奉谁的命?当然是皇帝。
可他偏偏没说……
怎奈守城兵卒根本不听这个,摇头道:“若无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官员大怒:“你是哪个卫的?让你们将军来说话!”
兵卒挺了挺腰,道:“卑职是左武卫的,咱家大将军怕是不能来,您若是当真无手令,还是自己去见他讨要一份为好。”
卫尉寺的确权力很大,可咱家大将军难道就怂了?
官员一听,心里也没底。
左武卫大将军,那可是程咬金……
赶紧策马返回,在马车旁低估了几句。
然后,车帘撩开,独孤览走了下来。
出城手令,需要去兵部活着京兆府开具,除去这两个衙门之外,谁也无权放人出入。
兵部自不必说,只要一听是卫尉寺要出城,傻子都知道是要干什么,岂能给他手令让他出城跟自己抢人?至于京兆府更不用说,马周那人耿直强硬,且铁面无私,独孤览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合理的必须出城的理由,所以干脆就没有去京兆府,免得被马周给顶回来……
不过对付一个区区的守门兵卒,他有的是办法。
老头子颤巍巍走到兵卒面前,兵卒连忙施礼:“卑职见过卫尉卿!”
“嗯。”
独孤览鼻孔里嗯了一声,问道:“负责守门之长官何在?让他来说话。”
“喏。”
兵卒赶紧应下,小跑会城门一侧的值房,须臾,一个校尉模样的人大步走过来,施礼道:“卑职奉命驻守金光门,不知卫尉卿有何吩咐?”
独孤览大量了一下,见到他身上的甲胄,问道:“是个校尉?”
那校尉道:“正是。”
独孤览又问:“谁家的?”
那校尉道:“卑职侯莫陈麟。”
独孤览眼睛一亮:“侯莫陈家的?”
校尉道:“正是。”
都是关陇一脉啊……
如今的侯莫陈家虽然有些日薄西山、江河日下,当时以往风光的时候,那可是关陇贵族之中顶顶的军功世家。
既然是关陇一家人,那就好办了。
独孤览道:“老夫此刻出城办事,可否开门?”
校尉陪着笑脸,道:“卑职职责所在,不敢擅专。”
虽然都是关陇一脉,可他重任在身,若是在没有手令的情况下将独孤览放出城去,事后必要受到军纪严惩。这个军纪无需卫尉寺审判、确认,只需要他自己的直属长官认定就可以了。
独孤览好像也不意外,笑眯眯的好似一个弥勒佛,全无气势犹如家中长辈:“老夫若是执意出城,你待如何?”
“呃……”
校尉一愣。
执意出城……按律是要当场捆绑之后押赴兵部,但是瞅瞅独孤览的白胡子和颤巍巍的身子骨儿,哪怕不考虑他独孤氏的身份,这若是稍稍动强有个好歹,他不得陪葬?
他自然认得卫尉卿独孤览,更清楚独孤家虽然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底蕴强大,尤其对于李二陛下的影响力仅次于长孙家,自己要是将他弄得出现意外,哪怕职责所在,最终怕是也免不了一顿责罚……
心里正琢磨着,忽然见到独孤览笑呵呵的推开他,径自走向紧闭的城门。
城门洞里黑漆漆的,独孤览走进去,到了厚厚的城门前站住,转身看着校尉笑道:“你若是不开门,老夫今日便一头撞上去,你猜猜会有何等后果?”
校尉先是愣了一下,继而一股火器猛地窜上来,肺子都快气炸了!
拜托,您老如今七十还是八十了,这么一大把数岁玩着等市井地痞的无赖行径,还要不要脸?
他有些气急败坏,怒道:“老郡公何以如此?”
独孤览也不着急,慢条斯理道:“老夫意欲出城,的确是为了公务,你也知绝不会做出何等大逆不道之事,只是欠缺了一道手令而已。要么你打开城门放老夫出城,时候老夫亲自去跟程咬金给你说情,要么就一头撞在这里,反正公务办不成了,回家养伤倒也不错。”
“……”
校尉差点骂娘!
您老人家何等身份,怎地这般无赖?
简直岂有此理!
不过他也清楚,以独孤览的身份地位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连面皮都不要了,可见急于出城的心情是何等迫切,逼得急了,保不齐还真能一头撞上去……
左右都是要承受责罚,但是害得独孤览撞门,甚至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再出点什么意外,那可比擅自放人出城严重的多。
左右权衡一番,校尉只得咬着牙:“来人!开城门!”
眼瞅着卫尉寺一行官员前呼后拥出城而去,有兵卒凑到侯莫陈麟身旁,小声道:“校尉,咱们大将军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今晚任何人都不能放出城去,尤其是卫尉寺的人……眼下可如何是好?大将军的脾气您也晓得,必然饶不了您。”
侯莫陈麟咬了咬牙,心里将独孤览的八辈祖宗被问候了一遍。
你想出城干什么不关我事,可北边把守开远门的便是你独孤家的子侄,为何偏要舍易取难,来我这金光门?有黑锅不让你家子侄去背,偏偏要让老子背,欺负人呐?
家中也尽是一些没骨头的,岂能答允独孤览这等欺人太甚的要求?
他目光怨愤,对属下的提醒充耳不闻,既然放了独孤览出城,事后无论自家大将军亦或是兵部,都是要追究他的责任的,逃无可逃,他纵然心中不忿,可家主下令,如何敢拒绝?
吐出口气,侯莫陈麟眼珠儿转转,觉得心里憋得难受,他不想让独孤览也畅快。
将这个下属轰走,招招手将自己的亲兵叫到跟前,小声叮嘱几句。
那亲兵连连点头,待到侯莫陈麟吩咐完,便转身快速跑开……
侯莫陈麟看了看黑洞洞的城门,又抬头瞅了瞅灯火明亮的城门楼,颇有些心潮起伏。
曾经同气连枝的关陇世家,如今已然是一盘散沙了啊……
*****
房俊是真的没料到,长孙家居然能够指使独孤览这样的人物半夜三更的出城去抢人,甚至面对拒不放行的守城兵卒用上了无赖手段……
独孤览那是何等人物?
别看平素不显山不露水的,但是独孤家元老的身份即便在李二陛下面前也硬气得很,据说当年元贞皇后最是喜欢她这个娘家侄儿,一度想要将平阳公主嫁给他,最后还是为了笼络满门虎将的晋阳柴氏,这才选了柴绍。
而后来平阳公主与柴绍夫妻不睦,最后郁郁而终,高祖皇帝与李二陛下尽皆扼腕叹息,觉得若是当年将平阳公主下嫁给独孤览,平阳公主必然不会早早死去……
愈发对独孤览青睐有加。
这样一个人物,即便长孙无忌身为关陇士族的首领,又如何能够轻易指使得动?就算指使得动,又如何能够舍下脸皮为了出城而做出“头撞城门”这等无赖行径?
很显然,长孙无忌许给了独孤览天大的好处。
而独孤览即便是得了好处,但是此番作为之后,颜面尽失是肯定的,彼此之间还如何保持以往同进同退、亲密无间的关系?
看来,无论是独孤览,亦或是长孙无忌,都已经认识到如今的关陇集团早已濒临崩溃,分道扬镳乃是迟早的事,还不如趁着最后的亲密阶段,尽可能的给自己谋求一些利益。
最重要的是,前来房府报讯的居然是金光门守门校尉侯莫陈麟的亲兵……
……
房俊从床榻上起来,萧淑儿温柔小意的服侍他穿好衣裳,叮嘱道:“这黑灯瞎火的,要多带些人在身边,如今长安城解除宵禁,市井地痞满街乱窜,偷抢斗殴时有发生,可不是人人都识得你这个兵部尚书,万一有那没长眼的盯上你,少不了凶险。”
房俊点头应承下来:“放心,此番出城乃是与卫尉寺那帮家伙打擂台,不多带些人怎么成?”
宵禁的取消,在刺激经济的同时,也导致治安状况的糜烂。
从京兆府到长安、万年两县,没有谁有这种处置夜间治安的经验,毕竟这么多年都是净街鼓一响,整个长安城安安静静屁事儿没有。如今陡然之间各路牛鬼蛇神都在入夜之后跳了出来,夜色笼罩出入不禁,简直就是犯罪的最好温床。
这等情形还需要各级衙门略微适应之后,加大大理力度,才能够渐渐扭转。
伸手摸了摸萧淑儿微微隆起的小腹,房俊宠溺着叮嘱道:“夜晚渐凉,你有孕在身,快快回到床上躺好,莫要染了风寒。”
萧淑儿拢了一下鬓角散发,娇嗔着道:“哪里就那般娇弱了?”
房俊哈哈一笑,搂过她的肩膀,在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道:“小心无大错,你现在可是重点保护,不要任性。”
“嗯。”
萧淑儿心里就好似藏了一窝蜜,甜丝丝的分外受用,伸手搂了一下夫君健硕的腰身,乖乖的回到床榻上躺好。
房俊温柔的给她盖好被子,这才吹熄了蜡烛,出了卧房。
卫鹰牵着马候在门口,亲兵部曲也尽皆整装待发,房俊上前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当先出了府门。
身后亲兵部曲也个个上马,紧随其后驶出府门。
已经接近半夜,街道上行人渐渐稀少,少有的一些行人见到这一队骑兵招摇过市,纷纷驻足观望,啧啧称奇。
由于宵禁被暂时取消,导致治安状况有些混乱,故而各级衙门严禁城内骑马,即便是马车亦要保持行驶速度,所以以往这种纨绔子弟策马长街的景象等闲很难看到。
一行人速度倒也不快,直至金光门下,早有兵卒迎了上来,远远的喊道:“城门已闭,不许通行!”
房俊到了近前勒住战马,摆了摆手,身后有人将一张出城勘合递给兵卒,兵卒显然不认字,拿着勘合往回跑。
须臾,一身甲胄的侯莫陈麟快步跑来,冲着马上的房俊施礼道:“末将守城校尉侯莫陈麟,见过房少保!”
借着城头的灯火,房俊敲了敲这人的相貌,问道:“刚刚卫尉寺出城了?”
侯莫陈麟道:“正是。”
房俊又道:“可曾出示出城勘合文书?”
侯莫陈麟摇头道:“不曾。”
房俊仔细瞅着这人,倒也没发火,缓缓问道:“汝既然身为守城校尉,自当知晓若无文书凭证,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为何却又将其放出城去?”
侯莫陈麟倒也光棍,也不辩解,只是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玩忽职守,甘愿领受刑罚。”
“呵呵……”
房俊在马上笑了笑,都是关陇一家,先是放了独孤览出城,一转头又向自己报讯……有意思。
“行吧,既然认识到违反军规,那回头自己去兵部领受责罚。开门,本将要出城办事。”
“喏!”
侯莫陈麟赶紧起身,招呼兵卒打开城门。
看着房俊带着亲兵部曲自城门洞呼啸而过,侯莫陈麟眉头紧蹙。
他是军职,以往犯了错自当由卫尉寺审讯量刑,怎地房俊刚刚却让自己前往兵部领受责罚?
兵部何时掌管军中法纪了?
*****
正逢月初,暗月无光。
一行兵卒浩浩荡荡自西方官道逶迤而来,足足有将近五百人。
队伍正中,长孙光以及一干属下尽皆解去甲胄,身穿寻常军装,被严密看管。
事实上也用不着看管,唐军法纪森严,谁若是畏罪潜逃,不仅抓住之后枭首示众,全家也得跟着遭罪,流放几乎不可避免。似长孙光这等世家子弟,自然不会将其全家流放,但是由此而来的损失也绝对不小。
更何况,长孙光才不认为自己会有性命之虞……
自西域返回长安之时,定会有军中同族一起出发,将西域之事汇报家中,长孙光虽然不是嫡支子弟,但是血缘也并不远,犯下此等大罪更是收到家族命令,家族岂能不管?
只要长孙无忌出头,没人能够奈何得了他……
等到押送长孙光以及其所部一干兵卒的队伍抵达长安城外驿站,早有兵部右侍郎崔敦礼率领百余兵卒在此等候,人一到,即刻五花大绑关进囚车,打算连夜运入城中,关押进兵部大牢。
直到这个时候,长孙光才发觉不对劲。
兵部还真敢将他们压入大牢,越权审判?
之前所有的镇定,都来自于他认定了卫尉寺不可能任由兵部将审判兵卒、扺掌军法的权力让出去,然而此刻见到来的都是兵部的人,长孙光顿时惊骇欲绝……
进了兵部衙门,哪里还会有他的命在?
夜色浓郁,微风渐凉。
一行安西军兵卒抵达驿站之后,夜空阴云密布,居然淅淅沥沥的飘起了毛毛细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虽然距离冬天尚有一段时间,但是夜色之下的小雨依旧令人感到周身沁凉。
但是对于常年于西域服役的安西军兵卒来说,却好似久旱逢甘霖,西域的万里黄沙滚滚烈日将人炙烤得好似烘干了所有水分,即便绿洲遍地,但是雨水很少,此刻西域轻柔的飘洒在脸上,令人有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舒畅。
长孙光仰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雨水洒落在脸上,湿漉漉凉沁沁,心底的烦躁却挥之不去。
前方,崔敦礼策马上前,与此行安西军的将领低语了几句,数位兵部官员便上前一个一个验明正身,待到一个一个看过,这才对崔敦礼点了点头。
崔敦礼在马上一抱拳,说道:“已然验明正身,这就交割吧。”
原本违反军纪之兵卒,押送至长安之后要移交给卫尉寺,由卫尉寺审判量刑,但是此番押解之兵卒皆是薛仁贵心腹亲信,严令定要将人交给兵部。虽然不合常理,但是军中上下除去关陇子弟之外,无人表示反对。
卫尉寺作为关陇的“大本营”,对于自家子弟很是放纵,从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即便再大的错处,也往往睁一眼闭一眼,略作惩戒便匆匆交差了事。但是对于非关陇出身的将领兵卒,却极为苛刻,一旦入了卫尉寺,即便是不死,也得将家财剥去一大半……
军中上下,早已怨声载道。
此番有兵部站出来给卫尉寺打擂台,意欲将审判量刑之权从卫尉寺手中抢夺过去,大家自然喜闻乐见。
反正都是神仙打架,谁赢谁输,大家都没有损失……
那将领甚是客气:“末将谨遵崔侍郎吩咐。”
随着房俊上位兵部尚书,如今的兵部权柄越来越重,谁也不敢轻视。尤其是崔敦礼虽然只是兵部右侍郎,三把手,但是其年轻有为,身后又有博陵崔氏这等名门望族,说不得过上几年待到房俊再次高升,便能顺利扺掌兵部。
整个大唐的军人,谁敢对一个未来的兵部尚书不敬?
崔敦礼哈哈一笑,先是互换了勘合文书,交接完成,随后说道:“今日奉房少保之命前来交接人犯,不敢耽搁公务,还望校尉勿怪。若是西域战事不急,不妨在长安逗留几天,待到在下抽个时间,咱们好好喝上几杯,也好听校尉讲述西域风貌。”
博陵崔氏虽然诗礼传家,但崔敦礼这人颇有任侠之气,平素行事干脆利落,对于那些个上斩杀敌斩将夺旗的将军甚为推崇,绝无半分文人酸腐之气。
那校尉自然欣喜,忙道:“如此,末将恭敬不如从命。”
崔敦礼欣然道:“自当如此!”
正在此时,一个兵卒快步跑来,打断两人的寒暄。
“卫尉寺?”
听闻兵卒报讯说有卫尉寺的官员抵达,崔敦礼顿时一皱眉。
为了防备被卫尉寺抢了先,崔敦礼天色未黑便出城候在这里,且严令各处城门严禁出入,只要没有兵部的出城手令,谁也出不来。待到将人带回兵部大牢,就算是政事堂诸位宰辅齐至,也别想从房俊手里将人带走。
却不成想依旧被卫尉寺的官员出得城来……
崔敦礼面色阴沉,即便守城校尉乃是关陇子弟,可军令如山,怎么就敢无视军令,私放卫尉寺的官员出城?
简直无法无天!
飘摇细雨中,一队车马至东边疾驰而来,挂在车辕上的灯笼摇摇晃晃。须臾,抵达近前,包括崔敦礼在内,所有兵部官员尽皆吃了一惊。
这一队车马逶迤而来,夜幕之中影影幢幢,居然足有上百人之多!
崔敦礼眼角跳了一下,心说这卫尉寺想干嘛?这哪里是来抢人,简直是要火火并呐!
待到车马到了近前,对方一人策骑上前,大声喝问:“安西军押赴入京之人犯,现今何处?”
安西军校尉瞅了瞅崔敦礼,闭着嘴巴一声不吭。
崔敦礼催促胯下战马向前几步,厉声回道:“尔等何人,胆敢私自出城,不将王法放在眼中了吗?”
对方反唇相讥道:“军法执行,审判量刑,乃是卫尉寺之职责,尔等私自接收军中人犯,到底是谁不将王法放在眼中?速速将人犯移交,否则这官司必然打到御前,休怪卫尉寺不念同僚之情谊!”
崔敦礼应声道:“本官乃是奉吾家尚书之命,受命于身,未敢徇私,尔等有何计较,自去寻吾家尚书即可,请恕本官不能从命。”
他官职、资历皆不足以对抗卫尉寺,不得不将房俊抬出来。
对方正欲说话,忽然身后一阵骚动,却见那辆挂着灯笼的马车车厢打开,一人身穿官袍自车上下来,左右官员尽皆下马随在他身旁身后,顿时前呼后拥,很是气派。
崔敦礼蹙眉,卫尉寺的官员他尽皆认得,却想不出是哪个有这般排场……等对方上前,看清了面容,这才吓了一跳,这位怎么亲自出城来了?
赶紧下马,肃容施礼道:“下官崔敦礼,见过独孤郡公!”
他身后一干兵部官员也纷纷下马,齐声道:“见过郡公!”
没办法,独孤览资历实在是太老,谁敢不敬?卫尉寺之所以在六部九寺当中地位超然,完全就是蹲着这么一尊大佛,等闲官员谁也不愿去招惹。
却不成想今日居然将他给逼了出来……
崔敦礼心中暗暗焦急,这老狐狸早就成了精,以自己的官职地位,怕是阻拦不了。
早知道就让房俊亲自过来了……
独孤览往前走了几步,到了崔敦礼面前站定,身后有家仆打着雨伞遮住雨丝,他依旧觉得有些冷,紧了紧身上的官袍,笑呵呵的对崔敦礼道:“吾当是谁这般蔑视法纪还能言辞铿锵一身凛然,原来是崔安上啊……”
“安上”,是崔敦礼的字。
崔敦礼执礼甚恭,似乎并未听出对方言语之中的嘲讽,恭恭敬敬道:“正是下官……夜雨湿寒,郡公年迈体虚,要当心风邪入体,左右不过是寻常公务,何必深更半夜的出城而来?还是身体最为重要,若是染了寒气,吾等晚辈寝食难安,罪该万死。”
独孤览啧啧嘴。
听听,这特么是人话么?
为了区区公务深更半夜的冒雨出城,若是染了风寒得了重病搞不好一命呜呼,不值当……
不由得叹气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呦,一个比一个不好对付。
都是些隐喻机锋,谁当真动怒那就是傻子,立马被对方看低一头,独孤览混迹官场几十载,焉能被这等话语激怒?
上前亲热的拍拍崔敦礼的肩膀,好似自家长辈一般笑容温和,亲切道:“再是年迈,也得奉公守法,更要不负陛下之信赖,将陛下交托之差事看顾好了。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贪功冒进,老夫岂能如此?吾等各有职司,都是给陛下办事,安上贤侄不若先行回去,看好了兵部衙门,这可比什么都强。”
崔敦礼不为所动:“吾家尚书时常教诲吾等,似郡公这等功勋前辈已为大唐操劳半生,劳苦功高,吾等身为晚辈自当主动替您分忧解难,焉有畏惧艰难、退避三舍的道理?”
“呵呵……”
独孤览皮笑肉不笑,冷笑两声,凑到崔敦礼面前,低声道:“安上啊,你说若是老夫此刻万一一个不慎,摔倒在你身前,会有何等后果?”
崔敦礼一听,顿时汗都下来了。
折特么不是要讹人么?!
他怒目而视:“郡公乃是两朝元老,更有开国之勋,地位尊崇身份尊贵,焉能行此下作之举?”
独孤览丝毫不觉得丢人,叹了口气,一脸真诚道:“你们这些个年轻人呐,一个两个的翅膀都硬了,骄傲自负目空一切,吾等老朽行将就木,说的话你们完全不肯听,那你说说,除去这等无赖行径之外,老夫又能如何?还望安上贤侄多多体谅,老夫也着实是没办法啊……”
崔敦礼一个头两个大,这老家伙若是耍起无赖,他如何抵挡得住?
崔敦礼目瞪口呆。
他现在明白为何卫尉寺一行人能够从戒严的长安城中出来了,无论守城校尉是哪一个,面对这样一个老无赖,又能有什么办法?
没等你动手呢,他先那你讹了……
崔敦礼算不上君子,阴谋手段这些颇为推崇,可是面对耍无赖的独孤览,亦是束手无策,气急败坏:“郡公!您乃两朝元老,更是皇亲国戚,独孤氏威名赫赫,不知出了多少英雄豪杰,您这般做派,难道就不怕污了独孤氏的名誉么?独孤氏因此而蒙羞,便是晚辈亦是不忍目睹。”
独孤览叹了口气,又拍了拍崔敦礼肩膀,低声无奈道:“老夫又何曾愿意如此呢?只是家族如今人才凋零,犹如江河日下,老夫若是不能趁着还有一口气在,给儿孙谋一份前程,怕是用不了几年,等族中几个老家伙都咽了气,怕是连个顶门立户的没有。”
说着,他又看了崔敦礼一眼,两只眼睛铮亮,凑近了问道:“老夫颇为爱惜安上之人品才华,若是能够给予家中妻子一纸休书,娶了吾独孤氏的闺女为正妻,那么不仅今日只是作罢,从今往后,独孤氏所有资源人脉尽皆为你所用,一力扶保你登阁拜相、宰执天下,不知安上可否考虑?”
“……”
崔敦礼愣愣无语,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休妻?!
亏你想得出来,说得出口!
我崔敦礼成了什么人了?
且不说自己与妻子情投契合、举案齐眉,断然不可能休妻再娶,单单妻子范阳卢氏出身这一点,你独孤家拿什么比?比资源,比人脉,比底蕴,你独孤家根本不上档次啊!
若是三十年前或许两家尚有得一比,然而到了如今,独孤氏颇有些家道中落、人才凋零之像,而范阳卢氏在内的五姓七望却是蒸蒸日上,自己得有多傻,才能修掉一个五姓七望的正妻,娶你独孤氏的胡女?
看着他脸色变幻一脸愤慨,独孤览便道:“你看你看,就连你都看不上吾独孤氏,老夫若是不能豁出去老脸扶持家中晚辈,用不了十年,独孤氏便泯然众矣……所以,还望安上莫怪老夫。”
言罢,未等崔敦礼反应过来,便见到独孤览上前一步,往他肩头一撞,然后“哎呀”一声惊呼,向后退了一步,坐在地上。
“大胆!”
“居然敢动手打人!”
“娘咧!咱家卫尉卿也敢打,你们兵部了不起啊!”
“呼啦啦”卫尉寺百十号人见到独孤览倒地,一个个瞬间冲了上来,将崔敦礼团团围在当中,纷纷出言喝骂。
崔敦礼身后的兵部官员一看不好,虽然没看清独孤览如何摔倒,但无论如何不能让崔侍郎挨打,否则他们这些人稍后非得被房俊给吊起来抽鞭子不可——房俊一贯护短,不管犯了什么错,自家人惩戒那是自家事,可若是在外人面前任由同僚受辱,那便是罪大恶极!
兵部官员涌上前去,将崔敦礼护在当中,寸步不让。
“你们哪只眼睛见到崔侍郎打人?”
“雨天路滑,独孤郡公年迈体衰,自己不慎滑倒,如崔侍郎何干?”
“你们想讹人不成?”
……
两个衙门的官员指着对方的鼻子喝骂,却到底没人敢动手。
崔敦礼被围在当中,瞪着被家仆扶起的独孤览,目眦欲裂,气得双拳紧握,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无耻之尤!
欺人太甚!
堂堂当朝郡公、九寺之卿,居然用这等市井地痞的无赖手段讹诈于人,脸呢?
还能要点脸不!
看着崔敦礼铁青的脸容,以及似欲喷火的双眼,独孤览半点不好意思的神情都没有,在家仆搀扶下起身,掸了掸官袍下拜沾上的泥水,抬头笑呵呵的说道:“安上啊,你看看是给老夫赔礼道歉咱们私了,还是这就入城,让老夫去太极殿门口叩阙,请陛下主持公道?”
崔敦礼面色铁青,腮边肌肉抽搐,牙齿咬得咯吱响。
若是这老匹夫年轻二十岁,管他什么皇亲国戚,管他什么两朝元老,崔敦礼觉得自己必然会冲上前去,将其骑在身下暴打一顿。
然而现在独孤览倚老卖老,将脸皮丢在地上耍无赖,纵然气得要死,却哪里敢动手?
别管有理没理,这老匹夫身份、资历、年龄都摆在那里,到了李二陛下面前,哪怕只是为了安抚独孤览,遭受责罚的也一定是自己。
跟人家一比,自己一个区区兵部侍郎算个屁呀……
可就此妥协?
那更不是崔敦礼的风格。
他打定主意,咬着牙,沉声道:“下官没有动您一根手指头,纵然您身死当场,也与下官无关!大理寺也好,刑部也罢,甚至于陛下面前,总归有个说理的地方吧?就算当真没地方说理,下官今日也认了!但是若想带走长孙光,绝无可能!”
卫尉寺一众官员纷纷住嘴,面色惊异的看着崔敦礼。
这家伙还真是硬气啊,难道不知道这回有怎样的后果?眼下虽然关陇贵族又是式微,不似以前那般风光,但代之而起的乃是江南士族与寒门子弟,包括崔氏在内的山东世家,依旧不受陛下待见,想要升到兵部侍郎的位置,简直难如登天。
这人难道半点都不留恋?
简直傻子!
独孤览却没这么想,被崔敦礼强硬的拒绝,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愈发欣赏起来,背着手走到崔敦礼面前,笑吟吟道:“想清楚了?这件事原本就是你们兵部不占理,争权夺利没什么错,可总归得有朝纲约束吧?再者,老夫非是自夸,只凭着一身的泥水,到了陛下面前,你这个兵部侍郎的位置铁定一撸到底……何必这般给房俊卖命?还是自己的前程更重要啊。”
崔敦礼怒哼一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下官磊落光明,胸中自有万丈豪情,纵然今日丢官罢职,亦不能让郡公这等无耻行径如愿!”
独孤览就好似没听懂崔敦礼言语之中的嘲讽,老脸上一片慈祥的微笑:“审讯触犯军纪之兵将,乃是卫尉寺之职责,崔侍郎越权执法,却也能说得这般大义凛然,老夫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
崔敦礼虽然是世家子弟,可骨子里却是个读书人,做不到独孤览这等境界,顿时脸上一红。
本就是兵部想要将军机审判之权从卫尉寺抢走,此刻被独孤览讥讽,难免脸上发热,可再是不好意思,也挺直腰杆,半步不退。
这件事兵部有理吗?
肯定没有。
但是官场之上,只有规则,没有道理。
他崔敦礼被房俊器重,前来办理此事,若是没办成,自然便是越权执法、争权夺利,搞不好大理寺与刑部都能介入;可一旦办成了,那便是手段强硬、经世之才,朝中大佬哪个都给高看一眼,往后前途无量。
朝堂之上最重能力,你能为了本部衙门迎难而上不计个人得失,更能将不可能之事办成,这就是人才。
至于是否越权,是否违反律例,那都不重要。
犯错了就得惩戒,但是惩戒之后,其办事能力必将为人侧目,且不说本部长官必定倚为心腹、委以重任,旁的衙门又岂能不重视这样的人才,想要将其征调过去,予以重用?
一旦名望鹊起,便成了势。
世间任何事都离不开一个“势”,只要大势已成,自然风生水起,事半功倍。
房俊能够将这样一个重任交付给他,他又岂能不死死抓住这个机会,将自己的名望从兵部拓展出去,进入到朝堂大佬眼中,甚至是再一次被陛下青睐?
要知道,他可是很早之前就颇受陛下重用的!
武德八年,崔敦礼便受人举荐担任通事舍人,虽然因为山东世家出身,故而官职不显、权位不高,却能够在有限的几次面圣的机会中展示自己,颇受李二陛下看重。
武德九年,李二陛下命崔敦礼前往幽州,传召庐江王李瑗入朝。李瑗本属太子李建成一党,李建成与玄武门被诛杀,李瑗惶恐不安,见召愈发惶惶不可终日,遂在幽州起兵叛乱。他扣押崔敦礼,逼问京师情形,但崔敦礼始终坚贞不屈,不肯吐露实情。
不久,李瑗兵败被杀,叛乱平定。崔敦礼这才得到释放。
李二陛下对他非常赞赏,擢升为左卫郎将,并赏赐良马、黄金。
贞观元年,崔敦礼升任中书舍人,后改任兵部侍郎,并多次出使突厥诸部,他通晓四番情势,每有奏请,都会得到李二陛下的批准。
只是后来兵部被侯君集把持,崔敦礼非是他之党羽心腹,故而投闲置散不予重用,这便导致崔敦礼光亮的前程瞬间黯淡,也渐渐淡出了李二陛下的视线。
李二陛下日理万机,朝廷重臣无数,又如何想得起那个曾经备受他青睐的崔敦礼?
兼且山东世家在朝中备受打压,崔敦礼便一直浑浑噩噩至今。
好不容易遇上房俊前来担任兵部尚书,大刀阔斧锐意进取,更对他颇为倚重,这被崔敦礼视为上进之阶梯,绝不任由这一次的机会从手中溜走。
崔敦礼咬着牙,寸步不退。
哪怕独孤览当真耍无赖去太极宫倒打一耙,讹诈他动手打人,也不准备妥协退让。
他相信纵然眼下在独孤览手底下吃了亏,但他勇往直前押上了自己前程的坚持,会让房俊另眼相看。
只要房俊从此将他视为心腹班底,那么即便仕途一时受挫、踟蹰不前甚或备受打压,起复亦是迟早之事。
待到太子登基,更是前程远大,仕途无量。
咬了咬牙,崔敦礼下定决心,即便今日之事无法善了,也绝对不能让卫尉寺把人带走。
他向前一步,站在独孤览对面,肃容道:“令出于上,下官不敢玩忽职守,今日无论老郡公使出何等手段,有下官在,人就只能前往兵部。”
独孤览捋了捋白胡子,赞叹道:“心志坚定,一往无前,安上贤侄当真是人中之杰,假以时日,不可限量。”
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可安上你即便心志再是坚定,也只是一人,你身后这些兵部官员怕是没有你这份底气吧?”
崔敦礼顿时面色一变。
独孤览哈哈一笑,缓缓向着羁押长孙光的方向走去,沿途有兵部官员拦路,他就往前凑一下,问一句:“怎地,想要打老夫一顿不成?来来来,不用你打,老夫自己倒下。”
吓得兵部官员一个两个如避蛇蝎,躲之不及。
他们就是一些书吏,不入流的官儿,房俊能拼死力保崔敦礼,可如何会不计得失的去力保他们?
崔敦礼被独孤览讹诈一顿,顶了天也就是丢官罢职,可若是讹上他们,搞不好就是家破人亡,充军发配……
一时间独孤览仿若单枪匹马力闯敌营的赵子龙,所到之处兵部官员潮水一般避往两旁,谁也不敢挡在他前面。
崔敦礼气得大吼:“都是死人呐?给本官拦住他!”
独孤览也回头道:“来人,扶着崔侍郎去一旁歇一会儿,嗯,让他少说话。”
“喏!”
便有他带来的独孤家的家仆冲上去,几个大汉七手八脚将崔敦礼拦腰抱住,捂住嘴拖进了独孤览来时乘坐的马车里……
兵部官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只要一出手,那必然就是群殴的局面,卫尉寺那帮人什么下场不知道,他们这些人估计都得丢官罢职,前程尽毁。
就在这个当口,独孤览已经走到长孙光等人面前,瞪着拦在自己面前的安西军兵卒,喝道:“怎么,尔等还敢阻拦老夫不成?速速将人犯交予老夫,便不予追究,否则任何后果,皆由尔等承担!”
安西军兵卒互视一眼,只得退开。
他们只是边军兵将,在长安无权无势,更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卫尉寺接收人犯……
长孙光站在独孤览面前,见到这位老郡公软硬兼施,终于控制住局面,一颗心才总算是放了下来,施礼道:“多谢郡公……”
“住嘴!”
独孤览断然大喝,之前一直保持着的温煦面容尽皆不见,代之而起的乃是一脸厉色:“残害袍泽、冒领军功,此乃军中不赦之大罪!汝乃长孙家子弟,难道就不知这等做法将会使得家族惹祸、祖宗蒙羞?简直禽兽不如!来人,将此獠羁押回卫尉寺大牢,待到老夫审讯过后,证据确凿,再公告天下,明正典刑!”
“喏!”
自有卫尉寺官员扑上来,将长孙光结结实实捆住。
长孙光整个人都懵了……
为何一听要由兵部审讯,便吓得他六神无主,而当独孤览掌控局势之后又欣喜若狂?
一直以来卫尉寺便是关陇贵族的自留地,从上到下皆是关陇子弟,审讯刑罚之时难免袒护自己人,所以只要自己进了卫尉寺,旁人就算是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也只能在一旁乖乖的看着。
然而现在独孤览这番话却几乎将他置于死地。
未经审讯便大庭广众之下认定了长孙光的罪行,这话由卫尉卿的口中说出,便已经代表了整个卫尉寺对于这件事的看法,可是说若是没有强势外力干预,最终卫尉寺也肯定要据此定案。
他长孙光必死无疑……
这可是卫尉寺啊!关陇集团的地盘,为何非但没有对自己一丝半点的袒护,反而还一副恨不得将自己就地正法的态度?
自己只是在西域呆了几年,这长安城难道就变了天?
自己可是长孙家的子弟啊,你若是就这么将我给杀了,如何向长孙家的家主交待?
没有长孙家的支持,你独孤览还能坐在这个卫尉卿的位置上么?
……
长孙光一肚子疑问不解,惊慌之下意欲开口询问,却被卫尉寺的官员如同崔敦礼那般堵上嘴,但是待遇却远远不及崔敦礼,几个独孤家的家仆上前将他猛地一推,便倒在满是雨水泥泞的地上。
“统统带回去!”
独孤览喝了一声,卫尉寺官员上前羁押,长孙光的属下见到自家长官都束手就擒,哪敢反抗?乖乖的被一根长长的绳子绑住双手,一个一个的串成一串……
独孤览见到大局已定,冲着兵部官员抱了抱拳,道:“今日之事,多有得罪,还望诸位勿怪。老夫与崔侍郎交情匪浅,只是邀请其乘车一同回城,诸位不必担心。”
至始至终,对于兵部官员他都是客客气气。
兵部官员不知如何是好,有人说道:“老郡公如此,实在是令吾兵部颜面尽失,不若请老郡公稍待,待吾等汇报吾家尚书一声,再做定夺如何?”
这人是害怕房俊时候追究,你们一起出城接收人犯,如今人犯丢了,甚至连自家侍郎都没保住,要你们何用?
房俊在兵部的威望那绝对是俨然山岳一般高山仰止,只要想想房俊因此而勃然大怒,兵部官员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可得罪了独孤览,致使他伤了哪怕一点皮,也都得面对丢官罢职的风险。
这可真是首尾难顾、左右两难……
独孤览呵呵一笑,一边往回走,一边说道:“不必不必,待到天明,老夫将亲自邀请房少保过府饮宴,汝等就不必操心了。”
话音未落,便听到远处一阵轰鸣的蹄声传来。
独孤览脚下一顿,抬眼看去,便见到数匹战马在细雨之中奔驰而来,转瞬见便抵达面前,马上骑士一勒马缰,战马前蹄腾空人力而起,“希律律”一声长嘶,整齐划一的停在卫尉寺诸位官员面前。
马上一人甩镫离鞍跃下马背,靴子踩在泥水里,人为至,声先到。
“夜雨湿寒,老郡公不在府中搂着如花似玉的小妾享受人间艳福,巴巴的跑来城外作甚?一不留神湿寒入体,这老胳膊老腿儿的,难免病入膏肓药石无效,万一归了天,本官岂不是犯下天下的罪过?”
独孤览气得胡子一翘,正欲开口,便听得身后安西军将领猛地大喝一声:“末将参见房少保!”
紧接着,所有安西军兵卒尽皆自马背跃下,尽皆动作迅捷的单膝跪在雨水泥泞之中,眉头都不眨一下,反而各个神情亢奋,齐声大呼:“吾等参见房少保!”
数百人齐声呼和,声震四野,在这雨夜远远的传播开去。
独孤览等人齐齐色变。
这房俊居然在安西军中有如此之高的威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