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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前一直在作壁上观,对兵部、卫尉寺两个衙门争执不休视而不见的安西军兵卒,在房俊策马前来的一瞬间,齐齐翻身下马,一手抚胸拍了一下胸前革甲,然后单膝跪地,齐声高呼:“吾等参见房少保!”

    动作干脆利落,单膝跪地的那一下根本不管地上的雨水泥泞,声音洪亮士气高昂。

    闷雷一般的喊声在寂静的雨夜里远远传出去。

    房俊自马背上翻身跃下,靴子踩在泥水里,头上细雨蒙蒙,看着眼前黑压压一片安西军兵卒,抬起手,温言道:“诸位请起!”

    数百人齐声应诺:“喏!”

    “哗啦”一声,所有兵卒尽皆从泥水之中站直身躯,双手负后,挺胸抬头,雄赳赳士气高涨。

    房俊迎上一双双炽热崇敬的眼神,一时间难免心潮澎湃,脑子一热,便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诸位兄弟辛苦了!”

    安西军兵卒们一懵。

    这话明显是慰问,按理应当予以回复,可难道回复说“不辛苦”?西域气候恶劣、黄沙滚滚,周边皆是心怀叵测之蛮族,时刻要面对敌人的明刀暗箭,孤军在外喋血死战,怎么可能不辛苦?

    回复说“您说得对?”

    那也太不矜持了……

    兵卒们一时茫然,互视一眼,终于在校尉带领之下,采取了主帅点兵出战之时惯用的话语:“血不流干,誓不休战!”

    “血不流干,誓不休战!”

    “血不流干,誓不休战!”

    一连三遍,高亢的誓言被兵卒们扯着嗓子喊出来,震得人心神激荡、血脉贲张!

    卫尉寺官员各个面色惊异。

    谁都知道房俊的功勋冠盖天下,也都知道如今的房俊乃是军中少壮派竞相崇拜之偶像,全军从上至下尽皆以追逐房俊为荣,隐隐成为军中新兴的一股势力,苏定方、薛仁贵、刘仁轨、刘仁愿、程务挺、高侃,甚至是薛万彻、裴行方……看似稚嫩,实则已然有了自成一派之气象。

    然而,房俊在军中的威望之高,却依旧令自独孤览以下的卫尉寺官员感到吃惊。

    从始至终,房俊从未曾扺掌安西军,无论是先前的神机营、水师,乃至于右屯卫,都与安西军并无多少干系。薛仁贵前往西域上任,也仅止带了少量兵卒,起码眼下这些兵卒并非薛仁贵的嫡系。

    但就是这些素不相识、毫无干系的兵卒,却在房俊抵达之后爆发出崇高的敬意!

    独孤览看了看身后标枪一般笔直的安西军兵卒,再看看信步而来的房俊,深吸口气,扯了扯嘴角将脸上的惊容压制下去,化作一抹不太自然的微笑,笑呵呵道:“人老了,难免睡眠就少,心里头惦记着职责,唯恐辜负了陛下之信任,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又如何睡得着?”

    房俊上前两步,来到他面前站定,脸上挂着温煦的微笑,没有理会独孤览言语之中的讥讽,反而伸手搀扶住独孤览的胳膊,亲热说道:“人生一世,有若草木一秋,纵然长命百岁,屈指数来亦不过三万寒暑,吾等年轻人尚需为了功名富贵舍命相搏,似老郡公这等功成名就之辈,更应当视名利如云烟,吃得好睡得香,活一天少一天,何必蝇营狗苟、投机钻营呢?”

    嗬!

    周边的人一听这话,顿时都忍不住嘴角一抽……

    当着一个老人的面说什么“活一天少一天”,你这大概是生怕他不死,想要给活活气死吧?

    虽然觉得房俊的话有点过分,但是没人敢插嘴。

    包括卫尉寺的官员在内……

    独孤览气得两眼一鼓,白胡子翘了翘,就待反唇相讥,但是话未出口,便觉得房俊搀扶着自己手臂的时候用上了力,自己不由得向前走了两步,想要收势,却如何抵得过房俊的力气?

    眼瞅着两脚不听使唤朝着马车走去,独孤览大怒:“哎哎哎,你个混账,想要挟持老夫不成?”

    房俊笑道:“瞧您说的,晚辈挟持谁也不敢挟持您啊,雨水湿寒,晚辈是害怕老郡公身子骨吃不消,万一有个好歹,您家中儿孙饶不了晚辈啊……来来来,有什么话,咱们车里说。”

    未等独孤览挣扎,脚下加快,双手也微微用力,一手搀扶着独孤览手臂,另一手揽住他肩头,几乎将独孤览给架了起来,脚底生风,几步便到了马车前,早有亲兵上前掀起车帘,房俊便将独孤览给塞进车厢……

    一众卫尉寺官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独孤览被塞进车厢,气得大叫:“房二!即便是尔父见了面,亦要恭恭敬敬不敢造次,你小子吃了豹子胆,胆敢对老夫不敬?”

    他是真的气到了,连“令尊”都不说,而是用了“尔父”这等称呼。

    原本他仗着身份资历一路耍赖,使得兵部诸人束手无策,却不想房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比他还无赖……

    房俊一边钻进车厢,一边笑道:“晚辈哪有不敬?到底是为了老郡公身体着想,你可别不识好人心。”

    “放屁!老夫用得着你替我着想?速速放开老夫……”

    “人年纪大了就喜欢碎嘴,来来来,晚辈给你斟茶。”

    “用不着!”

    ……

    卫尉寺官员互视一眼,都不知应当怎么办了,冲上去将独孤览抢回来?且不说人家房俊根本没用强,而是将独孤览“请”上了马车,即便是房俊略有不敬,可一旦上前发生冲突,就得考虑后果。

    卫尉寺官员几乎尽皆出身关陇贵族,平素趾高气扬高人一等,可正因如此,他们才更清楚房俊如今的能量,那是等闲人可以招惹的?

    更被说这厮就是一个棒槌,惹恼了他,不管不顾的发起飙来,他们这些小身板儿可承受不住……

    兵部官员以及安西军兵卒却一个个的忍俊不禁。

    独孤览一上来就耍赖讹人,弄得大家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应对,结果房俊比他还无赖,三句两句就给弄到车上去了,独孤览完全没办法反抗……

    果然横的怕楞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论起不讲理,整个长安也没人能出房俊其右。

    车厢里。

    房俊一上车,便见到被捆住了堵住了嘴的崔敦礼,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继而才缓和过来,眼神微微眯起:“老郡公,这是为何?”

    独孤览兀自气氛:“还为何?这小子意欲接收安西军中触犯军纪之人犯,此乃僭越之举,置朝廷法度与何地?老夫将他捆起来实是为了他好,否则传扬出去,难保不被御史言官弹劾。”

    房俊微笑着沉默了一下。

    这番话看似简单,实则透露出来的信息却不少……

    未经审判,即便是安西军的战罢,亦只能将长孙光视为“嫌犯”,按理说,卫尉寺作为关陇贵族的“自留地”,自然应当袒护长孙光,极力为其洗脱罪责才对。

    可独孤览却口口声声将其称为“人犯”,等同于给长孙光定了性……

    实在是不符合常理。

    可若是说独孤览无意袒护长孙光,却宁可深更半夜的冒雨出城,连老脸都舍出去了一路耍无赖,这又是为何?

    看着房俊沉吟不语,独孤览气咻咻道:“老夫知道你小子心里头打的什么主意,但是这件事岂能如此简单?哦,本应当是由卫尉寺审判的人犯被你们兵部抢走了,那么从今往后军纪审判之权就顺理成章的被你们兵部揽过去了?简直妄想!就算老夫答应,也还有别人不答应!”

    房俊又是一楞,抬头诧异的看着独孤览。

    什么叫就算你答应,也还有别人不答应?

    且不说别人答应不答应,你不是应当第一个不答应的么?

    独孤家如今渐渐式微,在关陇贵族当中的存在感越来越低,全都指望着独孤览这个卫尉卿的官职博取关注,若是军纪审判之权被兵部抢走,那么他这个卫尉卿还有什么权力支撑整个独孤家?

    房俊摸着上唇的短髭,心念电转。

    难不成……关陇贵族各怀异心,闹内讧了?



    车外小雨淅淅沥沥,打断了房俊的沉思。

    任何一个利益集团在起初的砥砺前行、携手共进之后,难免对了利益分配、理念相左而渐渐疏远,直至分道扬镳。

    即便关陇贵族貌合神离,闹了内讧,也并不奇怪。

    房俊心底思量着,指着崔敦礼说道:“简直丢人现眼!堂堂兵部右侍郎,却被人家犹如囚犯一般捆绑,兵部颜面何在,朝廷颜面何在?明日一早,汝便去大理寺自己请罪,要么你自己引咎辞职,以全兵部、朝廷之颜面,要么将捆绑你之人绳之以法。否则,自己寻个地方充军发配吧,切莫再让本官见到!”

    车厢里挂了一盏风灯,躺在车厢里的崔敦礼奋力挣扎,嘴里“呜呜”有声,房俊掀开车帘,冲着外头大喊道:“来人!”

    卫鹰迅速来到车旁,低声道:“二郎有何吩咐?”

    房俊指了指他腰间:“刀子给我。”

    “哦。”

    卫鹰赶紧解下腰间横刀,递给房俊,同时惊异的看了独孤览一眼。

    他没见到车里躺着的崔敦礼,还以为房俊是不是棒槌脾气发作,想要将独孤览给一刀宰了……

    虽然身为亲兵部曲,应当完全服从家主的命令,刀山火海也不能有丝毫质疑,可是犹豫一下,他还是劝了一句:“那个……二郎三思,这老匹夫固然可恨,可若是二郎将其杀之,麻烦不小……”

    房俊哭笑不得,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赶紧滚蛋!”

    卫鹰一缩脖子,连忙放下车帘走开。

    独孤览气得鼻子都快冒烟儿了,手指头指着车外,怒道:“简直混账!老夫好歹亦是皇亲国戚、两朝元老,在这兔崽子眼里难道就是一只随时可以宰掉的牲口?”

    房俊笑道:“那怎么能?牲口杀掉屁事儿没有,还可以吃,杀了老郡公您麻烦多着呢,而且不能吃。”

    “我我我……娘咧!”

    独孤览肺子都快气炸了。

    和着老夫连个牲口都不如?

    房俊没理他,挥着刀子将崔敦礼身上的绳子斩断,崔敦礼爬起来拽掉嘴里的破布,对独孤览怒目而视。

    他素来心高气傲,认为自己能力出众才华横溢,日后必定身居高位,执掌大权。结果今日被独孤览这番羞辱,错非是在车上将他捆起来,别人都看不见,否则他宁愿一死,亦要给独孤览同归于尽!

    房俊道:“刚才本官的话,听清楚了?”

    崔敦礼忍着气,道:“听清楚了。”

    房俊淡然道:“那明日一早,自己去大理寺吧。”

    崔敦礼浑身一震,苦着脸,道:“喏!”

    他知道,这回房俊是真的生气了。

    原本前来接收长孙光,就已经算准了必然会有人前来阻拦,崔敦礼当时主动请缨,说是无论对方来者何人,他就算似,也绝对会将长孙光带回兵部。

    房俊这才准许他带人出城。

    结果万万没料到,来的人居然是独孤览……

    面对卫尉寺任何一个官员,崔敦礼都有底气硬杠到底,大不了就是两败俱伤,反正身后有房俊罩着呢,谁怕谁?

    但是对上独孤览,他怂了……

    不怂不行,独孤览的身份地位资历岂是寻常官员能比的?一旦闹大了,独孤览一瘸一拐的跑去太极宫告御状,李二陛下无论如何都得给独孤览一个交代,也是给那些个老臣们一个交代。

    到那个时候,即便是房俊也护不住他……

    结果心存顾忌,便被独孤览死死的压住了,直至丢盔弃甲,一败涂。

    崔敦礼面红耳赤,羞愧无地,施礼道:“下官遵命……”

    一直以来,房俊对他颇为重用,也极为信赖,这里头固然有范阳卢氏这个共同点亲戚之缘故,但更多的还是房俊看重他的心性才能。

    这一次自己虽然丢了大脸,也使得房俊恼怒,从此放弃自己不太可能,但沉沦个一两年“磨炼”自己的心性,怕是逃不掉的。

    上官总是喜欢用这样的手段去打磨下属的性子,使得下属最终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只是自己如今早已过了而立之年,若是再蹉跎个几年,仕途之上还有什么太大的成就?

    搞不好一旦自己心灰意懒,就此沉沦下去也就说不定……

    “等等!”

    见到崔敦礼施礼之后撩开车帘意欲下车,独孤览出言喝止。

    喝住崔敦礼,独孤览看向房俊,蹙眉道:“世间之人,和人不犯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区区一次错漏,便欲将人打入万劫不复之地,这又何必?外人皆说房少保对待下属多有优容,如今看来,却是严苛太过。”

    崔敦礼吓了一跳,忙道:“老郡公误会了,房少保素来有功必奖、有过必罚,待部属宽厚仁义,今日是下官办事不力,理当遭受责罚,正该前去大理寺说明情况,请求严惩。”

    “嘿!”

    独孤览怒道:“老夫给你说情呢,你到底领不领情?”

    崔敦礼前去大理寺,他自己实则是不会受到什么惩罚的,接收安西军违反军纪之人犯,乃是房俊下达的命令,他只是执行人,纵然违反了朝廷律例,却非是主犯。

    被捆绑起来堵住嘴,丢了大唐官员的威严,更是卫尉寺的手尾……

    一旦这件事情闹开,打官司的就不是崔敦礼,而是房俊与卫尉寺。

    大理寺卿孙伏伽素来与房俊交好,一老一小交情莫逆,而新任刑部尚书张亮明面上似乎与关陇贵族们走得近,但是私底下谁都知道,自从当初关陇贵族们舍弃了远在江南张亮,任其在房俊的打压之下苦不堪言,就已经促成了张亮全面倒向房俊。而御史中丞刘洎虽然调任侍中,却尚未进行交接,整个御史台依旧在刘洎的掌控之下,刘洎与房俊貌离神合、沆瀣一气,早已不是什么想新鲜事儿。

    朝廷三法司长官尽皆与房俊不清不楚,在律法的框架之内,谁能奈何得了房俊?

    别看卫尉寺占着理,搞不好到了最后,打输官司的依旧是卫尉寺……

    到了如今,卫尉寺究竟如何,独孤览早已不放在心上,但是一旦卫尉寺在这场官司当中势弱,必然会导致关陇贵族们暗中插手,维护卫尉寺的利益,他独孤览不在乎,却有很多人在乎。

    等到长孙无忌等人参与进来,势必与独孤览的述求相悖。

    崔敦礼哪里知道这些?他以为独孤览当真为自己着想,宁愿得罪房俊亦要维护自己,心中感动,连忙说道:“老郡公放心,下官虽然受罚,却甘之如饴,老郡公爱护之情,铭记于心。”

    房俊不满道:“都说你崔敦礼玲珑剔透,今日却怎地这般迂腐迟钝?办砸了事情也就罢了,居然是非不分、认贼作父,简直糊涂透顶!”

    崔敦礼先是一懵,不明白房俊此言之意。

    这官司本就是卫尉寺占理,一旦闹大,长孙无忌等关陇贵族们势必参与其中,卫尉寺只胜不败,没必要害怕打官司啊?

    他根本不明白关陇贵族内部的纠葛分歧,更不知道独孤览压根儿就不打算再跟长孙无忌等人搅合在一起……

    独孤览被房俊这番话气得须发箕张,怒叱道:“混账!老夫处处为你们着想,却以奸贼比作老夫?简直此有此理!”

    房俊根本不上他的套儿,斜眼睨着独孤览,冷笑道:“意欲与关陇贵族们划清界限,这本是好事,但若是没有人不计得失的予以支持,老郡公自认为可以在赵国公的反扑之下,坚持多久呢?您可是两朝老臣,更是见识过前隋风云激荡的那一段岁月,自然知道世上之事最忌首鼠两端,但凡下定了决心,自应全力以赴背水一战,心存侥幸、优柔寡断,是觉得独孤家叶茂根深,子孙繁盛死不干净么?”

    此言一出,独孤览两眼圆瞪,面色大变。



    独孤览白胡子乱颤,怒视房俊道:“小儿狂妄!独孤氏乃是关陇一枝,何曾有过另立门庭之异心?而这等挑拨离间之法,还是尽快收起,若是被旁人听去,免不得笑掉大牙!”

    嘴上骂得狠,心里却颤巍巍惊得不行。

    这小子当真心思灵透,自己只是稍稍露出那么一丝半点倾向,就被他死死的抓住了……

    房俊一脸微笑,不接独孤览的话,反问道:“那么依照老郡公的意思,此事当如何办理?”

    独孤览道:“此事本就是你兵部无理,速速退去,老夫当作什么都未发生。至于崔侍郎,虽然受了点委屈,却也只是在上车之后才遭捆绑,外人并未瞧见,何曾丢了兵部颜面?就此作罢,毋须惩罚。”

    他不愿此事闹大,一旦超脱他的掌控,势必会让关陇贵族介入,这与他努力划清与关陇贵族界限的初衷不符。

    作为关陇贵族的一份子,既得利益者,想要划清界限绝非易事,绝对不能表露出太过急迫的心思,否则关陇贵族的反噬足以成为独孤氏的灭顶之灾。

    而房俊敢于大张旗鼓的跟卫尉寺对着抢人,独孤览才不信当真只是棒槌脾气发作,这背后若没有李二陛下的默许甚至是首肯,打死他都不信。

    这些年独孤氏一直在努力摆脱关陇集团,若是与关陇贵族一道亮明车马对抗兵部,以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房俊不明白独孤览如此做的原因,但是看其亟待与关陇贵族划清界限的心情,似乎不似作伪,也没必要作伪。

    想了想,便说道:“过两天书院便即开学,讲武堂尚有几个缺额,不知老郡公可否有意?”

    独孤览双眼一亮。

    如今“贞观书院”尚未开学,却俨然已是大唐第一学府,不知多少人想要将自家子弟送入书院就读,对于书院的名额趋之若鹜,岂能有缺额?

    听这意思,明显是可以走“后门”啊……

    与关陇贵族划清界限,甚至是脱离这个曾经无与伦比的庞然大物,就意味着来自于这个团体的各项利益再也无法享受,其中便包括仕途资源。没有了来自于集团的资源,自家子弟意欲升官晋爵,那就只能自己培养能力,自己运作官职。

    而若能进入书院就读,就等于夯实了人脉,一跃成为天子门生。

    独孤览岂能不欣喜若狂?

    要知道在直至眼下,书院数百学子,留给关陇贵族的名额连十个都没有……

    尤其是讲武堂的学生名额,那更是真金白银都换不来的硬头货!

    独孤览很是兴奋,拱手道:“那可就多谢了二郎了,哈哈,这份人情老夫领受了!”

    房俊连忙抬手,道:“您可别谢晚辈,晚辈受不起,也不敢受。书院学子名额要经由陛下审核,晚辈可以将独孤家子弟的名字报上去,但是最终能否顺利入学,还得陛下乾纲独断才行。”

    这事儿我说了不算,您得去求李二陛下才行……

    独孤览雪白的眉毛蹙起,不悦的瞪着房俊。

    他的确想要逐渐脱离关陇贵族,因为他觉得这艘大船如今四处漏水,且庞然大物没法掉头,只能一味向前迟早要触礁搁浅,他不愿独孤家坐着这艘破船沉入水底,万劫不复。

    可毕竟身为关陇贵族的一份子,暗地里谋划什么都行,可若是直接撇开盟友毫无顾忌的转向皇帝摇尾乞怜,你让关陇贵族们怎么看?

    这帮家伙各个都是心高气傲不可一世,一旦联起手来惩罚独孤氏,那可就不仅仅是万劫不复那么简单了……

    房俊见他犹豫,趁热打铁道:“实不相瞒,今日之事,实则乃是陛下允准,否则晚辈哪里敢跟卫尉寺抢人,置朝堂法度于不顾?老郡公乃是一等一的聪明人,要么背弃关陇贵族,全力听命于陛下,要么难舍当下之利益,与陛下对抗……”

    独孤览沉吟不语,他明白房俊的意思,但是这个决定委实不好下。

    房俊便道:“既然老郡公纠结无断,那晚辈不妨助老郡公一臂之力。”

    独孤览大惊:“汝意欲何为?”

    房俊宽慰道:“老郡公稍安勿躁。”

    言罢,他瞅着车厢里一头雾水的崔敦礼,说道:“即刻将长孙光带回兵部大牢,严加看守,明日一早即行审讯。若有人阻拦,无论是谁,一律以同谋论处,尽皆拿下!”

    崔敦礼愣了一下,忙道:“喏!”

    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大步来到兵部官员面前,大声道:“速将长孙光押解至兵部大牢!”

    兵部官员知道这便是房俊的命令,当即上前试图将长孙光等人从卫尉寺手中抢回来,卫尉寺官员自然不干,到手的人犯若是再被兵部抢走,脸面那可就算是丢尽了,当即僵持不下。

    崔敦礼心里憋着火儿,见状,直接命令安西军将士:“房少保有令,谁若阻拦兵部缉拿长孙光,谁便是同谋,一并拿下投入兵部大牢,稍后一起问审。”

    安西军将士一听,顿时摩拳擦掌,“呼啦”一下将卫尉寺官员围在当中,虎视眈眈的盯着。

    卫尉寺上下顿时懵了,急忙向马车看去,却发现独孤览坐在车上根本不露面……

    虽然卫尉寺有军法审判之权,但安西军受兵部节制,人家才是安西军的顶头上司,况且房俊威望厚重,令出如山,安西军将士如狼似虎的扑上来,将卫尉寺官员扒拉到一边,将长孙光又给抢了回来。

    崔敦礼大手一挥:“立即入城!”

    当即不管傻了眼愣在当地的卫尉寺官员,率领本部官员与安西军一道,压着一干人犯向着长安城走去。

    有独孤览的心腹小跑到车旁,不敢上车,只能站在车下问道:“老郡公,人犯被兵部抢走了,吾等是否要抢回来?”

    话音未落,车帘掀开,一只茶杯从车厢里飞出,正巧砸在他的额头,“啪”的一生碎裂。

    “嗷——”那官员一捂额头,惨嚎一声蹲下身去。

    房俊喝骂的声音传来:“娘咧!本官已经与老郡公达成共识,尔等居然还敢聒噪,莫非是想要挑拨离间不成?欠打的东西!”

    卫尉寺官员敢怒不敢言。

    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就这般又打又骂,谁能不怒?

    然而再是恼怒,也只能忍着,房二郎的名头可不是吹捧出来的,当真谁敢顶嘴甚至是还手,说不定那厮狂性大发,就能将他们这些人从头到尾收拾一遍,那时候更丢人……

    况且独孤览自打上车之后便一声不吭,众人心底狐疑,该不会是老郡公被房俊被绑架挟持了吧?

    车厢里,独孤览捋着胡子,眼神复杂的看着房俊。

    他自然明白房俊如此跋扈,实则是在给他减少压力,帮他吸引关陇贵族的火力。即便李二陛下一直以来都在打压关陇贵族,此举乃是投其所好、政治正确,但是由此而可能引发的关陇贵族的反噬,依旧会让房俊损失惨重。

    皇帝乃是九五之尊,却并非真正的至尊。

    这万里河山名义皆是帝王之土,天下亿兆黎庶皆是帝王之臣,然则实际上帝王本身的枷锁、羁绊并不少,从古至今,从未有任何一个帝王能够随心所欲、一言而决。

    不是想护着谁,就真的能护得住。

    然而当今李二陛下,却绝对是英明神武、谋略千秋的一代雄主,江南士族也好,关陇贵族也罢,只要与国策相悖,都会毫不容情的予以铲除,即便为了稳定朝纲不欲惊天动地,却也要死死的打压。

    一瞬间,独孤览便下了决断。

    他微微向后靠在车厢壁上,伸展双腿,指了指车厢上的一处暗格,房俊不明所以,打开暗格,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小的酒坛子。

    拍开泥封,一股浓郁的酒香便扑面而来。

    这是要对坐畅饮、促膝长谈?



    崔敦礼率领兵部官员以及安西军将士押送长孙光等一干人犯进了长安城,卫尉寺一众官员则站在濛濛细雨之中,看着独孤览乘坐的马车。

    直至一个时辰之后,车帘撩开,房俊才从车上下来,卫尉寺官员尽皆松了一口气。

    大家还真怕这个棒槌发起飙来,不管不顾将独孤览给揍一顿……

    “今日冒犯了,老郡公若是心有不满,改日晚辈登门请罪,任凭责罚便是。”

    房俊翻身上马,冲着马车一抱拳,说了客气话儿,然后在亲兵部曲的簇拥之下,跃马扬鞭疾驰而去。

    有心腹官员赶紧凑到车前,撩开车帘往里观望,见到独孤览正跪坐在车厢里,手里还拈着酒杯,惊疑不定的问道:“老郡公,那棒槌没难为你吧?”

    独孤览瞪眼道:“他是棒槌,又不是傻子,敢动老夫一下,别说陛下饶不了他,他爹也能扒了他一层皮!”

    说着又摸了摸那个小酒坛,一脸肉痛说道:“只是可惜了这坛子三十年的女儿红!”

    心腹官员一脸懵然。

    长孙光被房俊劫走,注定了没有好下场,您不担心长孙无忌事后迁怒于您,反而担心一坛子酒?

    老糊涂了吧……

    独孤览叹了口气,道:“这厮不讲道理,安西军又对其唯命是从,导致长孙光等人被他抢走,这回不仅老夫的脸面丢尽,怕是从此咱们卫尉寺也要投闲置散了。走吧,回城,老夫得赶紧将此间之事告之赵国公,令其早做防范,查遗补漏,却可挽回一些损失。”

    官员一听,赶紧招呼大家赶紧启程。

    独孤览的颜面是否丢尽,对于大家的影响不大,反正这位也就是卫尉寺里头的一尊大佛,平素也不管事儿。可若是从此之后军法审判之权被兵部抢走,那么卫尉寺可就当真要成冷衙门了,这才攸关所有卫尉寺官员的利益,岂能不急?

    夜黑路滑,天下还不停的下着濛濛细雨,这一段路走得很慢,等到了金光门,已然将至午夜。

    有官员前去叫门,却被守门校尉告知,兵部下达命令,城内严禁出入,任何人等若无兵部下发之文书勘合,不得开启城门。

    卫尉寺官员尽皆心急火燎,这件事必须赶紧上报长孙无忌,令其及早做好应对,否则天一亮,兵部必然开始审讯长孙光,一旦造成既定事实,再有皇帝支持,便再无挽回之余地。

    若是从此之后军法审判之权被剥夺,卫尉寺岂非成了无人问津的养老院?

    可任凭他们如何撒泼喝骂,守城校尉尽皆不予回应,骂急了,便是一句“兵部有令”……

    一众官员在城门下闹腾了好一会儿,马车上的独孤览才叹气说道:“别叫了,再叫亦是枉然。房俊那厮就防着吾等通知赵国公等人,焉能放吾等入城?别的城门也别去了,必定都是严防死守。赶紧回头,今晚就在驿站将就一宿,明早早早在此地等候,城门一开,咱就入城。”

    众人瞅瞅天色,夜半湿寒,小雨淅淅沥沥,折腾了大半宿又累又冷又饿,也都泄了气,一行人原路返回驿站,在驿丞的安排下冲了热水澡,又给准备了简单的宵夜吃了,这才纷纷进房睡觉。

    翌日清晨,天色未亮,众人便早早起床,简单洗漱用膳之后,便簇拥着独孤览的马车来到城门,见到城门已经洞开,赶紧入城,之后各自返回家中,将昨夜之事通禀家主。

    卫尉寺作为关陇贵族的“自留地”,如今被兵部半路“截胡”,极有可能导致从今以后军法审判之权的丢失,此乃头等大事,这些出身关陇贵族的官员们,岂能不赶紧通报家主,及时予以应对?

    各家受到通禀之后,顿时一片哗然。

    古今中外,争权夺利才是朝堂之上永恒的主流,大唐自然亦非世外桃源,然而如同兵部这般公然将别的衙门之职责抢夺过去,越俎代庖,实在是太过稀少,欺负人也不能欺负成这样吧?

    尤其是长孙无忌。

    气得在书房摔了两个茶杯,将独孤览好一通臭骂。

    自己付出了极大的利益,这才从吏部尚书李道宗的手里要来好处给了独孤览,结果独孤览好处收下,却不办事儿,这吃相也未免太难看了吧?

    尤其令他惊怒不已的是,卫尉寺乃是关陇贵族们的利益所在,独孤览却这般不上心,这其中意味着什么?

    是当真抵挡不住房俊撒泼耍横,亦或是根本就没想着与房俊当面硬刚?

    若是前者也就罢了,长孙无忌对此感同身受,知道房俊是如何难缠;可若是后者,那么可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只要一想想关陇集团内部有可能各怀异心,这个庞大的联盟随时都可能处在崩溃的边缘,他便一阵阵不寒而栗……

    他所取得的所有成就,都是在关陇集团的支持之下达成的,若是没有关陇集团的强悍实力,再是如何智计百出,再是如何运筹帷幄,又岂能立的下那么多的功勋,甚至被誉为当朝第一勋臣?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谓的智慧连个屁都不顶。

    他不敢想象若是关陇集团有朝一日分崩离析、分道扬镳,长孙家将要何去何从。

    一直以来,朝中无数人盯着他,羡慕、嫉妒、仇恨,恨不得将他取而代之,甚或是碎尸万段……一旦没有了关陇集团的庇护,让他如何赤膊上阵,与这些对头殊死搏杀?

    就连李二陛下前些年看似对他言听计从、信赖务必,实际上更多的原因也是在借重关陇集团的力量稳固根基、排除异己。如今整个帝国在李二陛下的经营之下日益繁荣、渐趋强盛,隐隐有横扫天下一统六合之势,关陇集团非但已不是他的助力,反而是限制皇权集中的绊脚石。

    亟欲除之而后快!

    这就是李二陛下打压世家门阀的初衷,而关陇贵族更是首当其冲。

    故而,哪怕明知自己维系关陇集团其实是与李二陛下的意志相违背的,长孙无忌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去。

    没有了关陇集团,他长孙无忌说的话还有谁听?

    智谋和实力,早就了他长孙无忌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辉煌成就,若是撇开实力单纯衡量智谋,无论房玄龄亦或是萧瑀,都不会逊色他太多。

    而似房玄龄这等清心寡欲的纯臣,显然更能够受到李二陛下的青睐和宠信……

    关陇集团成就了他长孙无忌,就是他的命。

    一旦整个关陇集团内忧外患、分崩离析,他长孙无忌的下场几乎不敢去想象。

    当今皇帝可从来都不是心慈面软、优柔寡断之辈,他能对自己的兄长、弟弟举起屠刀,能够逼迫自己的父亲让出皇位,他长孙无忌又算得了什么?

    或许念在以往的情谊,能够给他留一个善终,但是长孙家必然从此烟消云散……

    脑中思虑万千,长孙无忌不由嗟叹一声,当初为何就没有全力支持太子呢?若是成为太子的坚固支持者,那么眼下面对李二陛下的打压完全可以避重就轻迂回应对,甚至龟缩起来尽量低调,只要将来太子上位,一切失去的就会全部回来。

    李二陛下太过雄才大略,太子则完全可以随意掌控……

    但是现在不仅仅皇帝要打压关陇集团,与太子更是势成水火,李二陛下到底还会顾念往昔情谊,可太子一旦上台继位,必然疯狂的对关陇贵族们展开报复——当初关陇贵族支持魏王夺嫡,可是几乎将太子逼上绝境,等到大权在握,身边又有房俊这等人辅佐,岂能不将关陇贵族们视若仇寇?

    长孙无忌使劲儿揉了揉眉心。

    独孤览陡然之间表现出来的异常,有若一根刺一般扎在长孙无忌心头,令他惊慌失措、寝食难安,往常的冷静淡定全部消失无踪,代之而起的便是无尽的恐惧和忧虑。

    决不能坐以待毙啊……



    这一夜,长孙无忌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鸡叫头遍,天色未亮,长孙无忌便洗漱干净,简单用了早膳,乘车来到太极宫门外,等着宫门开启,第一时间觐见皇帝。

    不是他心急,而是知道房俊今日必定早早便对长孙光审讯,依着长孙光的性格,怕是很难在房俊的大刑之下坚持几个回合,一旦认罪伏法,后果不堪设想。

    区区一个长孙光,是死是活长孙无忌并不在意,但是由此而来的使得兵部攫取军法审判成为既定事实,这是他以及关陇贵族们万万不可接受的。

    昨夜他便统治了关陇各家,尽早齐聚太极宫外,一起觐见皇帝向皇帝施压,舍弃长孙光可以,但是军法审判之权却绝对不能由卫尉寺旁落至兵部。

    结果眼瞅着就到了卯时,太极宫外依旧只有他自己,其余答应得好好的关陇贵族们连个影子都不见……

    一股浓浓的危机感袭上长孙无忌心头。

    难道昔日强盛一时的关陇集团,当真已经人心离散、处于崩溃之边缘?

    而这一切,都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

    内侍刚刚将宫门打开,禁卫尚未站到岗位之上,便见到长孙无忌一身官袍候在门外……

    “赵国公一大早叩阙,可是要觐见陛下?”

    “正是,烦请通禀一声,某有要事觐见陛下。”

    “喏,还请赵国公稍候,奴婢这就去通禀陛下。”

    内侍匆匆返身进了宫内,一盏茶之后才返回,恭敬道:“陛下宣赵国公觐见!”

    长孙无忌微微点头,抬脚进入宫门。

    神龙殿内,李二陛下刚刚用过早膳,饮着参茶翻阅奏章,见到长孙无忌进来,便招手道:“辅机,过来坐。”

    然后又命内侍将自己的参茶给长孙无忌斟了一杯。

    长孙无忌起身谢恩,之后捧着参茶,却没喝,而是问道:“陛下,昨夜兵部一众官员在房俊带领之下,半夜出城将安西军押解之人犯抢走,不知陛下可曾知晓?”

    李二陛下将茶碗中的参茶一口气喝干,啧了啧嘴,道:“已有耳闻。”

    果然……

    长孙无忌便知道房俊搞不好就是在皇帝的允可或者是默许之下,才敢如此肆无忌惮的从卫尉寺手中抢人抢权。

    “陛下明鉴,军法审判一直以来皆由卫尉寺掌管,且卫尉寺素来公平公正,对于军中法纪之整肃居功至伟。如今房俊之做法明显违背了朝廷法度,若是予以纵容,则极易引发朝中权力争夺,如此乱象纷呈,朝纲不稳,不可不慎。”

    他要给房俊上眼药,却见到李二陛下二话不说,从案头一大堆奏章之中拣出一份,随意丢给长孙无忌,道:“此乃房俊之奏疏,辅机不妨先看一看。”

    长孙无忌赶紧放下茶盏,接过那份奏疏,仔仔细细的看起来。

    等他字斟句酌的将这份奏疏看完,顿时气的满脸通红:“荒谬!无耻!分明就是争权夺利之龌蹉举止,却偏偏说得这般大义凛然,此子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实乃奸佞之质!”

    此份奏疏之中,房俊言及军法审判之事,认为既然兵部乃是统御天下兵马的最高衙门,这等权力自应由兵部掌控,若是继续由卫尉寺掌,难免造成权责不一、统属不清的结果。

    尤其是长此以往,会使得关陇贵族们将影响力渗透到军中方方面面,由此产生强大的操控力度,一旦关陇贵族当中有人心怀不轨,必会导致极其严重之恶果。

    就差没有明明白白的说一句关陇贵族当中有人要造反了……

    李二陛下却是对长孙无忌的愤怒不以为然,淡然问道:“那么依照辅机的意思,应当如何处置?”

    长孙无忌道:“卫尉寺上下,皆乃忠君爱国之辈,岂能如房俊所言那般,成为阴谋篡逆者的聚集地?老臣以为,军法审判之权应当依旧由卫尉寺掌管,毕竟卫尉寺的诸多官员皆是当年跟随陛下征战沙场尸山血海里打过滚的,若是如何轻易的将这份权力掠夺,怕是要寒了这些老臣的心。至于长孙光,更要令房俊尽快移交卫尉寺,否则难保其屈打成招,铸成错案……”

    李二陛下看着长孙无忌,心中冷笑一声。

    征战沙场、尸山血海里打过滚的?还不如直接告诉朕,卫尉寺上下皆是关陇贵族的中坚,那是你们的自留地,若是朕敢将军法审判之权由卫尉寺虢夺之后交付给兵部,你们就要联合起来给朕好看……

    他当然不至于为了这一句话就跟长孙无忌彻底翻脸,事实上对于关陇贵族他亦是心存忌惮,即便存了打压的心思,也只是温水煮青蛙,循序渐进,不敢逼迫过甚,否则一旦引起关陇贵族的强势反弹,将会使得朝局立时陷入动荡,甚至整个帝国都产生混乱。

    至于将长孙光交由卫尉寺审讯……

    李二陛下抿了抿嘴,又从案头拿出一份奏疏,丢给长孙无忌,道:“辅机来晚了,房俊昨夜将长孙光等人犯带到兵部,未曾歇息,直接便开始审讯……此乃长孙光等人的认罪凭证,辅机可以看一看。”

    长孙无忌顿时吓了一跳,他害怕长孙光挨不过房俊的酷刑将所有一切都给交代出来,更怕此案过后兵部造成既定事实,名正言顺的将军法审判之权抢走,所以一天不亮就来叩阙,却不想房俊那厮居然连夜审讯。

    更想不到的是,长孙光招供的如此之快……

    他心中惴惴,连忙结果奏疏,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

    匆匆看完,一颗心才稍稍放下,还好,长孙光虽然挨不过大刑早早的认罪伏法,却也知道轻重,只说自己贪恋军功,一时糊涂斩杀了高真行派往弓月城的斥候,导致高真行所部全军尽墨,并未说出此事乃是他长孙无忌给与家中子弟的命令。

    长孙无忌作勃然大怒状,愤然道:“简直无法无天!军法审判乃是卫尉寺之权,何曾轮到兵部擅自审讯?陛下,老臣以为应当严惩房俊,以儆效尤,否则往后各个衙门尽皆效仿,朝廷法度之威严何在?”

    李二陛下不答,反而再一次拿出一份奏疏,递给长孙无忌道:“此事房俊已然提请政事堂,由诸位宰辅商议是否将军法审判之权正是移交给兵部,朕虽然身为皇帝,但是关乎于帝国法度,亦不能一言而决,还是交由政事堂处置为好。”

    末了,他又添了一句:“这会儿,想必房俊已经抵达政事堂,要么辅机你赶去看看?”

    长孙无忌脑袋都大了一圈儿,再也坐不住了,起身道:“老臣这就前去政事堂!”

    不去不行,如今的政事堂就没有一个是站在他长孙无忌这边儿的,岑文本素来支持房俊,萧如今与房俊有姻亲,更会向着他,新任侍中刘洎更是跟房俊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通气儿,若是自己不在,岂不是房俊提请什么议案,政事堂就会通过什么议案?

    虽然他自己孤军奋战似乎也阻止不了房俊,但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厮从卫尉寺手中攫取军法审判之权,从而将关陇贵族推向分崩离析的深渊里去……

    看着长孙无忌匆匆离去的背影,李二陛下面无表情,心底却难免唏嘘。

    一直以来,关陇贵族们都是他最为坚定的盟友,若无关陇贵族的鼎力扶持,焉能有他李二的今日?可是同样的,自己登基之后,也给予了十倍百倍的回报,曾经一度朝堂之上尽皆被关陇贵族们占据,帝国权力背弃垄断得七七八八。

    即便如此,这些人依旧不满足。

    当自己推行科举考试,意欲将民间的人才简拔起来,予以重用的时候,更是明目张胆的反对自己。

    或许一手建立起三个帝国的关陇贵族们始终没有意识到,自己与那些个皇帝是有所不同的。



    李二陛下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吝啬之人,更不是薄情寡恩之辈。

    昔年那些个跟随他出生入死最终打下这一片锦绣江山的臣子,一个两个都尽量的予以安排,功勋、名誉、权力、财富,但凡是他能够拿出来的,从来都愿意跟他们去分享。

    即便是侯君集那等意欲谋朝篡位之辈,他也能只诛首恶、不问胁从,连他的家人子嗣都给了一条活路,古往今来之帝王,有谁能比得上他的大度宽容?

    然而即便如此,却依旧不能阻挡有一些臣子的欲壑难填。

    他们将自己的功勋摆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认为若是没有他们的付出,这个帝国便不会出现,所以帝国所有的一切都要由他们来支配,即便是皇帝,亦要跟随他们的意志而行。

    甚至于若是某一天对皇帝不满,心里想的不是检讨自己的过失,而是绸缪着干脆换一个皇帝……

    这是李二陛下绝对不能容忍的。

    他从来都没有将关陇贵族打落尘埃,甚至一脚踩死的想法,只是当关陇贵族追求的权力已经危及到了皇权之时,不得不予以打压制约,他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错。

    帝国稳定,才是所有人最一致的利益述求,当皇权受到限制,甚至于不得不卑躬屈膝与某一派势力之时,必将导致整个帝国的动荡,权力架构不稳,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内部的倾轧。

    外有强敌,内部不靖,眼瞅着煌煌盛世就要成为昨日黄花,李二陛下焉能坐得住?

    *****

    政事堂就在皇宫之内,承天门之一侧。

    长孙无忌匆匆抵达政事堂的时候,诸位宰辅已经在议事堂内聚齐,商讨着房俊呈递上来的要求将军法审判之权由卫尉寺移交给兵部的提案。

    刘洎虽然尚未至门下省履职,但侍中的晋升令早已勘发,亦在吏部备案入档,故而已然是事实上的宰辅之一,如今可以同李绩、岑文本分列左右,参豫朝廷大事。

    如今升官晋爵,兼且最为忌惮的长孙无忌不在,一时间有些“放飞自我”,颇有些志得意满,将房俊的奏疏看了一遍之后放下,开口说道:“房少保之提请,本官认为确有必要。兵部乃是名义上的天下兵马统御,亦是军事最高衙门,似军法审判这等权力,岂能不交由兵部扺掌呢?管理混乱,令行不一,此乃取祸之道,应当予以允准。”

    房俊此刻就坐在三位首辅对面,脸上带着笑容,听到刘洎支持自己,当即笑道:“侍中明辨是非、深明大义,所言极是。”

    刘洎顿时有些飘飘然。

    除去这一声“侍中”令他心里开花之外,房俊的态度亦是令他满意的根源——从头至尾,何曾见过房俊对他这般和颜悦色的说话?

    满朝文武,除去那几个年高德劭的元老之外,这棒槌对于其他人可是从来不假辞色,动辄横眉立目,出了名的没大没小……

    岑文本有些犹豫,迟疑道:“今日赵国公不在,吾等若是直接将此事决定,未免有些不敬,搞不好赵国公会心生误会。不若暂且搁置,等到明日赵国公前来,再一同商议?”

    他这么说,并非是偏向关陇贵族。

    严格来说,岑文本属于朝堂之上的“中立派”,兵部依附于某一派系势力,比素来的低调的李绩还要纯粹一些,毕竟李绩的身后还站着山东世家呢……

    他是为了大局考虑。

    关陇贵族这两年一直受到打压,那些个开国大佬们时常抱怨,心生怨愤在所难免,若是此刻再将卫尉寺的权力剥夺,交给素来跟他们作对的房俊,这些大佬是否会生出幺蛾子?

    眼下朝廷重中之重,便是保持政局的稳定,万一那些个关陇贵族们闹将起来,必然导致朝局混乱,这与皇帝陛下的意志不符。

    身为宰辅,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帮助皇帝料理政务、查缺补漏,可若是逼得关陇贵族们劝其反抗,导致朝局震荡,那便是很严重的失职了。

    两人意见不一,便一起看向正中的李绩。

    李绩耷拉着眼皮,手抚着颌下美髯,“伏溜伏溜”的喝着茶水,似乎对两人刚才的发言充耳不闻……

    刘洎无语。

    做首辅做到这个份儿上,这位也算是古往今来第一奇葩了……

    正欲再说,便听到门口脚步响动,抬头一看,却是长孙无忌来了。

    “呦,赵国公昨夜没睡好?这眼珠子都还是红的,瞧着挺吓人。年纪大了,就愈发要懂得保养,饮食睡眠至关重要,不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啊。功名利禄,那都是过眼烟云,唯有自己的身体才是一切之根本,万一哪天中了风撞了邪,那得有多可惜……”

    听着房俊貌似关切实则讥讽的言语,刘洎差点笑出声儿来。

    也是奇哉怪也,这房俊也不知与长孙无忌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只要一见面就忍不住要掐一顿,从来都不给长孙无忌留一丝半点的面子。

    长孙无忌顿时面色一黑,瞪了房俊一眼,自顾自的来到李绩身边的位置坐下,对房俊的言语充耳不闻,问道:“诸位,今日所议何事?”

    岑文本是个老好人,见到长孙无忌被房俊一番话挤兑得很是难堪,便温言说道:“是房少保提请将军阀审判之权,由卫尉寺交付给兵部的提案……”

    话音刚落,长孙无忌便断然说道:“此时不可。当初做出将军法审判之权交由卫尉寺的,乃是陛下的旨意。如今若是贸然收回,岂非将陛下的旨意置若罔闻?此乃抗旨之罪,万万不行!况且今日政事堂有数位宰辅未至,不妨等到大家齐聚一堂,再行商议也不迟。”

    这是打算玩“拖字诀”?

    房俊冷笑,慢悠悠道:“小事一桩而已,何必这般大张旗鼓、上纲上线?以吾之见,几位宰辅不如就将此事定夺下来吧,免得人一多,话就杂,有什么不好听的说出来,怪伤人的。”

    他这是隐晦的提醒长孙无忌,别以为人多了,就都向着你们关陇贵族说话了!

    长孙无忌何等人物,焉能听不懂房俊话中之意?顿时便是面色一僵……

    如今政事堂里诸位宰辅,萧瑀乃是房俊之姻亲,倾向不言而喻,岑文本看似个中间派,实则往往会附和房俊之提议,刘洎更是与房俊一个鼻孔出气,对其言听计从,李绩是个闷葫芦,等闲绝对不轻易表态,但是却素来将房俊视若子侄,多有提携爱护,李道宗更是房俊坚定的支持者……似乎正如房俊所言那般,人越多,房俊这个提案的通过几率反而越高。

    到那个时候,他长孙无忌越是反对,就越是丢人……

    曾几何时,一度被关陇贵族把持的政事堂,如今却连一句话都能硬气的说出来?

    长孙无忌心中一片悲凉愤懑……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能表露出颓丧之态。

    一旦卫尉寺失去军法审判之权,还剩下什么权力呢?掌器械文物,总武库、武器、守宫三署……就代表着卫尉寺从此彻彻底底的投闲置散。

    原本倒也不算什么,关陇贵族再是落魄,也不至于非得依靠着军法审判之权活着,但是他不得不考虑整件事情所可能引发的后果,那就是关陇贵族内部认为他长孙无忌不仅失去了圣眷,更失去了维护关陇贵族利益的能力!

    一旦这种怀疑泛滥开去,就代表着他对关陇集团的掌握接近失控,这个庞然大物一般的集团,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崩溃离析、分道扬镳。

    他长孙无忌就等于失去了背后最大的依仗!

    深吸一口气,长孙无忌看着房俊,沉声说道:“此事务必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昨夜兵部将原本应当交付给卫尉寺的长孙光等人抢走,还是尽快还给卫尉寺为好,此等越权行事,不可放纵。”

    房俊两手一摊,为难道:“这个下官也没法,昨夜将长孙光等人带回,下官连夜审讯,长孙光等人业已对所犯之罪行供认不讳,眼下这个时辰,想必已经押赴刑场,验明正身、明正典刑了。”

    长孙无忌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一时间有些乱了方寸。

    他从李二陛下那里已经看到了长孙光等人的供词,却不成想房俊连一丁点的缓冲时间都不给,直接押赴刑场行刑了。

    这棒槌,下手可真快……



    房俊昨夜将长孙光等人抢走之后居然连夜审讯,迅速将罪行坐实,这打了长孙无忌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好在刚刚从房俊呈递给李二陛下的奏疏之上,并未发现长孙光承认他的罪行乃是奉家族之命而行,这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否则必然会牵连到整个长孙家,即便是长孙无忌自己也要陷入泥潭……

    长孙无忌定了定神,看着李绩说道:“军法审判,乃是卫尉寺之权责,岂能让兵部越俎代庖呢?这不符合法度,此番审判应当予以撤销,判其无效。否则日后各个衙门尽皆效法,越权执法横加干预,则法度何在?”

    李绩眉毛挑了挑,依旧未吭声。

    长孙无忌就恨得牙痒痒,这个徐懋功当真有些过分,处处小心翼翼、事事明哲保身,想要从他这里寻个错处,简直难如登天!

    根本不表态……

    当年房玄龄简洁利落,可比这个家伙强多了。

    房俊一脸温煦笑容,看着长孙无忌说道:“赵国公稍安勿躁,这不正在商议此事么?兵部统御天下兵马,管辖各军辎重,这军法审判之权理应交由兵部,若是继续由卫尉寺管辖,难免使得权责不清、纠纷渐深,最后搞得两个衙门嫌隙日重、彼此敌视,未免得不偿失。”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军法审判之权一直以来便是由卫尉寺掌管,之前十数年相安无事,为何如今便权责不清、纠纷渐深了?某些人欲壑难填,不顾朝廷法度,却偏要说得这般好听,着实是恬不知耻。”

    房俊也不生气,淡然道:“究竟如何,还是需要各位宰辅商议之后定夺,你我再次争执不休,半点用处也没有。”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不在理睬房俊,看向李绩等人说道:“且不说这军法审判之权往后是由卫尉寺继续掌管,亦或是移交给兵部,但是眼下军法审判依旧还是卫尉寺的权责吧?长孙光等人涉嫌触犯军纪,岂能让兵部来审讯呢?还是应当勒令其将长孙光等人交由卫尉寺审讯为好。”

    李绩依旧不搭腔,一旁刘洎说道:“本官提醒赵国公一声,长孙光等人证据确凿,业已认罪,如今乃是重犯,而非是嫌犯。”

    长孙无忌怒道:“兵部越权执法,程序不符,其审讯之结果自然应当予以取消!”

    刘洎冷笑一声:“纵然交由卫尉寺审讯,难不成赵国公便能颠倒黑白,将一个残杀袍泽、冒领军功的无耻匪类给洗白了不成?”

    长孙无忌怒不可遏:“此非是洗白与否的问题,刘侍中难道不清楚程序的重要性?”

    刘洎不为所动:“程序固然重要,但是真相更重要!高履行乃是申国公幼子,出身高门,却能舍身报国、不顾生死,如今被奸贼陷害尸骨无存,难道不应将其绳之以法、明正典刑,以还给逝去的英雄一个交代么?赵国公口口声声程序不符,难道不是想要给长孙光等人争取时间,试图翻案?”

    “放屁!”

    长孙无忌气得脸都红了:“老夫说的是程序问题,程序不对,所产生之结果自然违法,何曾说过长孙光等人无辜?”

    刘洎反唇相讥道:“直至此刻,您依然说兵部审判之结果违法,不就是试图推翻兵部的审判么?”

    长孙无忌气得差点想要跳起来将刘洎给掐死。

    论智慧谋略,他自认或许可以高出刘洎一筹,可论起嘴皮子,两个他也不是刘洎的对手!

    人家一路从御史言官这条线上升迁上来,玩的就是嘴皮子,这可是看家本领,不知历经多少唇枪舌战……

    “当当当!”

    李绩敲了敲桌子,眼见这两人夹杂不清闹个没完,终于忍不住了,制止了两人的争论,沉声道:“长孙光等人所犯只罪行业已认罪,且证据确凿,毋庸置疑,无论交由哪个衙门来审,都不可能审出别的结论。既然已经押赴刑场,那就即刻明正典刑,勿要节外生枝,被外界误以为朝廷有意偏袒,影响朝廷威望。”

    长孙无忌气得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兵部固然越权审判,但是既然已经审了,也判了,此刻若是另生事端,搞不好会被外界误认为是他长孙无忌有意偏袒自家子弟,想要给长孙光等人脱罪……

    可这是长孙光死不死的问题么?

    这是朝廷法度的原则问题啊!

    未等他说话,李绩看向岑文本,问道:“关于军法审判之权是否由卫尉寺移交给兵部,中书令如何看法?”

    岑文本略一沉吟,道:“既然兵部统管天下兵马,这项权责自应交由兵部。”

    李绩微微颔首,又问一旁老神在在、一直闷不吭声的萧:“宋国公之意如何?”

    萧瞅了长孙无忌一眼,道:“中书令老成谋国,老夫赞同。”

    李绩再次颔首,又看向刘洎,未等他发文,刘洎已经说道:“军法审判,这本就是兵部之权,卫尉寺窃据多年已属不该,自当予以交还,方能政令如一,名正言顺。”

    李绩再次看向长孙无忌,捋着胡须,问道:“赵国公意见如何?”

    长孙无忌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意见?

    老夫纵然有意见,又能如何?

    政事堂五位宰辅,三位已经明确表态,不出意外你也是偏向着房俊的,既然如此,老夫有没有意见还有什么意义?

    总归是你们说了算……

    他心中又是气愤,又是悲凉。

    如今的关陇贵族不仅渐渐式微,人心离散,更是距离中枢越来越远,对于朝廷政令的影响力跌至前所未有之谷底,长此以往,当江南士族与山东世家联合起来占据了原本属于关陇贵族的朝堂地位,这帝国哪里还有关陇贵族说话的份儿?

    曾经显耀天下的关陇贵族,或许当真要埋葬在历史的尘埃之下……

    李绩见到长孙无忌不说话,倒也不以为意,缓缓说道:“既然大家对此并无异议,那本官稍后便撰写奏疏,将此决议呈递给陛下,待到陛下用玺之后,便公告天下吧。”

    刘洎颔首道:“正当如此!”

    看着长孙无忌一脸灰败,他心中快慰非常!

    当初他可是一心一意的想要投靠关陇贵族,但凡关陇贵族拿正眼看他,给他一根肉骨头,他可就铁了心的当一个摇旗呐喊的狗腿子,奈何人家根本看不上他,将他弃若敝履,这份羞辱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做梦都想反戈一击,让关陇贵族痛彻心脾,悔不当初!

    如今自己一路高升,居然登阁拜相,自然要下死力气狙击关陇贵族。

    人生若不能一雪前耻、快意恩仇,纵然大权在手、位极人臣,又有何用?

    他又斜眼瞥着房俊,这棒槌看似纯良,实则心机深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机会定要将往日羞辱一一讨还……

    ……

    长孙无忌心中泛起一阵无力感。

    自从当年投靠李二陛下进入天策府开始,他便是李二陛下身边最受器重的谋士,所有谋略皆会受到李二陛下的重视与采纳,甚至当年的“玄武门之变”,都是在他一力主张之下,由杜如晦、房玄龄等人大力支持,方才促成。

    可是到了如今,这朝堂之上却陡然失去了他说话的地方,他的意见非但再也不能成为左右帝国纲领的存在,甚至于会遭受旁人的打压,因为是他所赞同的,故而才会遭到反对……

    这对于长孙无忌来说,不啻于毁天灭地一般的打击。

    此事议定,长孙无忌再也无心继续下去,想李绩等人告罪一声,便独自出了政事堂。

    李绩瞥了长孙无忌的背影一眼,旋即收回目光,说道:“吐蕃使者禄东赞已然抵达城外驿站,说是奉了松赞干布之命前来大唐觐见陛下,并且送上厚礼,诸位对此有何看法?”



    刘洎不屑道:“西域阿拉伯人寇边,吐蕃偏偏在这等时候不远万里前来长安觐见,这些人藏着什么心思,已经昭然若揭。蛮夷行事,素无道义,左右不过是想趁火打劫一番,理他作甚?他愿来,便好吃好喝的招待着,等看够了长安美景,自己也就回去了。”

    之前,由于蛮夷势大,国库空虚,朝中不少官员跻身“主和派”,愿意效仿汉朝之和亲政策,稳住周边蛮夷,慢慢发展壮大。但是房俊一幅“不割地不赔款不和亲”的字幅如今依旧高挂在神龙殿李二陛下的寝宫之内,举国上下皆爆发出一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慷慨战意,便再也无人敢提出和亲这等事。

    谁敢提,谁就是“汉奸”,谁就是软骨头……这对于自珍羽毛喜好名声的文官来说,简直比死还难以容忍。

    故而,如今朝中“主和派”早已销声匿迹,但整个帝国的战略都在东倾,着实不能对西部蛮夷开战,代之而起的便是“不予理睬”——和不能和,战不能战,任他们如何挑衅,那就只好将其当做空气了……

    萧瑀问道:“禄东赞呈递给陛下的国书,老夫已然见过,其中并未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何必如临大敌,丢了大唐礼仪之邦的名誉?”

    房俊嗤之以鼻:“他们自然未在国书之中提及什么,但是只要陛下接见禄东赞,这厮必然在陛下狮子大开口,其君臣所打的主意,无非是旧事重提,意欲求娶大唐公主,顺带着要求大唐陪嫁一些先进的技艺。”

    转来转去又转到了“和亲”这条路上,萧瑀果断闭嘴。

    放眼朝堂,便是以房俊这个主战派为首,坚决反对和亲,谁敢提出和亲,便会被这帮人揪住了往死里怼,什么投降派、汉奸、卖国贼,一大溜的污名一股脑的扣下来,谁也受不住。

    安西军大胜阿拉伯人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师,在座诸位身居高位对于详情更是了若指掌,自然知晓既然没有了阿拉伯人入寇的危机,纵然吐蕃提出什么样的条件都不会答允。

    如此形势之下,萧瑀自然懒得去管,无外乎兵部与鸿胪寺去跟吐蕃人扯皮罢了……

    李绩的想法与萧瑀不谋而合:“如今阿拉伯人大败亏输,早已撤出西域返回大马士革,危机解除,自然不必受到吐蕃的要挟。说起来那禄东赞与二郎你亦是旧识,双方又有青稞酒的合作,不妨便由二郎你出面接待吧,若是吐蕃人再有什么花招,另行再议。”

    刘洎也赞同道:“如此甚好。”

    事实上,放眼朝堂,谁也不愿意跟禄东赞打交道。

    这个“吐蕃第一智者”实在是聪明得过分,脑瓜子转得贼快,稍不留神便要吃亏。

    正好让房俊这个棒槌去应付禄东赞,说不过就撒泼,玩不过就耍横,以毒攻毒,实在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大家都省心。

    房俊倒是没有被做了挡箭牌的觉悟,欣然点头:“那行,稍后便去驿站会一会这个吐蕃使者。”

    李绩又道:“待一会儿再走,本官将军法审判交由兵部之决议写好,稍后你带去宫里呈递给陛下,请陛下用玺,然后由门下省公布天下。”

    房俊颔首道:“喏!”

    李绩当即与岑文本、萧瑀、刘洎三人围在一处,商议起草这份决议,房俊倒是优哉游哉,坐在一旁喝茶。

    军法审判这个权力,是一定要抢过来的,他立志于打造“大兵部”,使得兵部尽收军权,成为制衡皇权的一个组成,若是连天下将士触犯军纪之后的审判惩罚权力都没有,那岂能成事?

    不久,几位宰辅便拟定了奏疏,重新誊写一遍,交由房俊带入宫中。

    李二陛下仔仔细细看过,命内侍总管王德加盖了玉玺,交还给房俊,命他送去门下省,公布天下。

    房俊在宫里转了一圈儿,将决议送去了门下省,然后便带着亲兵部曲,招摇过市的出了金光门,来到驿站。

    ……

    禄东赞宿在此处,忧心忡忡。

    本来这一路他加快行程意欲尽早赶到长安,孰料一路上意外频出,导致行程被严重耽搁,好不容易到了长安,却又遇上全城戒严,不得不隔绝在城外,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

    尤其是房俊的态度,令他意识到此次之行,怕是很难完成赞普交付的任务。

    不知从何时起,大唐对待吐蕃的态度便充满了敌意,虽然双方有着更多的商业往来,但是在军事之上,大唐却是处处戒备,俨然将吐蕃当作首要之敌,大有一旦东征结束,便全力攻略吐蕃之意。

    这令禄东赞愈发惶恐……

    他深知两国之间的实力差距是何等巨大,吐蕃悍勇,固然能够时不时的在一些冲突之中占的一些便宜,但是一旦全面开战,吐蕃缺兵少粮的劣势便会被无限放大,面对大唐这等超级强国,即便是拖,也能给吐蕃活活拖死,更何况大唐铁骑纵横天下所向披靡,其实吐蕃那些个借助地势才能屡屡获胜的骑兵可堪比拟?

    心底对于两国开战有着极为悲观的预测,但是他也知道,一旦大唐结束东征,必定将矛头对准吐蕃,两国之间难免一战。

    他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的拖延下去,将这个开战的日期往后拖延,使得吐蕃能够积蓄更多的力量,在未来的这一场大战当中能够极可能的减少损失……

    昨夜小雨,驿站之外影影绰绰不少人马汇聚,虽然有兵卒看守房门不准他外出窥视,但是亦能从蛛丝马迹当中猜测到大抵是安西军抵达长安,或许便带来了安西军与阿拉伯人的战报。

    禄东赞不知西域之战的情形如何,但是从大唐直至现在依旧平静的态度推测,这场大战要么没打,要么便是安西军占了上风。

    如此一来,他的任务愈发的艰难了……

    用过早膳,禄东赞窝在驿站里蹙眉苦思,心中盘算着有什么法子能够让大唐答允吐蕃的条件,即便不和亲,也能够给予吐蕃技术、学问上的支援,帮助吐蕃从刀耕火种的落后局面升级到更先进的耕作模式……

    “大相,有大唐官员求见。”

    随行的侍者敲门入内,低声通禀。

    禄东赞精神一振,一骨碌爬起来,兴奋问道:“来者何人?”

    终于派人来会晤了,若是继续将他这般晾着,他都琢磨着是否干脆原路返回吐蕃算逑……

    侍者将名帖呈上,禄东赞接过来一看,脸色便阴郁下来。

    太子少保,兵部尚书,房俊……

    或许,这是整个大唐他最不愿意打交道的人之一。

    此子完全不似大唐官员那般以上国官员而自居,不要脸、会耍赖,尤其善于以利益打动人,很多时候看似各取所需、两相安好,实则过一段时间便会发现,每一步都给这厮给算计得死死的,想要在他身上占便宜,简直难如登天。

    可是好不容易盼来了大唐的官员,又岂能不见呢?

    只得叹了口气,稍微洗漱一番,便出来相见。

    “昨夜小雨,天气湿寒,大相前来长安难免水土不服,又恰逢此等天气,要多多注意身子才是,晚上要盖好被子,白天要多喝茶水,若是不小心染了风寒,您这把年岁也不好挨,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将来贵国赞普向陛下要人,咱们哪里去变出一个生龙活虎的大相?”

    一见面,便被房俊损了一句。

    禄东赞哭笑不得,佯嗔道:“这话说的,在二郎眼中,难不成老夫就成了那等土埋到脖子的将死之人?哈哈,二郎多虑了,老夫这身子骨好着呢,带上万八千的吐蕃勇士奔袭作战三千里,亦是不在话下!”

    房俊哈哈一笑,不以为然道:“沙场之上兵凶战危,刀箭无眼,似您这等贵尊贵身份,焉能亲冒矢石、身临战阵呢?更应当坐镇后方运筹帷幄才是,咱们的发财大计如今蒸蒸日上,您可得好生看顾,莫被那些个心存觊觎之辈给算计了。”

    禄东赞便是一脸无奈。

    现如今,青稞酒已经成了吐蕃都心腹大患,固然帮助完成了一部分藏富于民的心愿,但是对于吐蕃国策之破坏,却是越来越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威力。吐蕃境内诸多部族对于青稞酒的巨额利润红了眼珠,不惜将仅有的青稞全部拿来酿酒,从而换取金钱再从大唐购入粮食养活部民,这就等于将勒住脖子的绳子亲手交给大唐,只要大唐一使劲儿,所有人都得饿死。

    每每提及此事,赞普便会对他一通埋怨……



    禄东赞不是政治白痴,事实上从一开始他便看透了房俊在青稞酒背后隐藏着的险恶用心。

    但是他并不太关注这个,首先,吐蕃占据高原地势,即便唐军再是强盛也很难逆势而上攻略吐蕃,只要吐蕃本土没有被大唐吞并之危险,其余的危机便都在可以忍受范围之内。

    其次,他相信青稞酒能够给吐蕃带来海量的财富。

    事实的确如他猜想那般,虽然吐蕃境内的青稞被消耗一空,导致粮食紧张,但是由于与“东大唐商号”的合作,可以购买便宜的粟米、稻米,反而使得吐蕃百姓一举摆脱了以往的饥饿困顿。

    尽管由此使得吐蕃被大唐卡主了脖子,禄东赞却并不在意。

    就算吐蕃能够覆灭大唐、天下无敌又能怎样呢?那也不过是吐蕃的贵族们攫取更大的利益罢了,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并无实质性的改善,禄东赞的理想从来都不是牺牲百姓的利益来达成贵族们的野心。

    他只希望每一个吐蕃百姓都能够吃得饱饭、有病可医,能够达成这个目标,此生足矣。

    争王争霸?那不是他在意的事情。

    所以即便松赞干布多次抱怨他引进了青稞酒,使得吐蕃在战略之上被大唐卡住了脖子,禄东赞却从来都不曾后悔。

    此刻面对房俊的揶揄,他也仅只是笑笑,说道:“赞普乃是人杰,更是枭雄,他心心念念都是率领吐蕃勇士自高原顺势而下,征服汉人的土地,别以为区区一个青稞酒就能够束缚他的脚步,折断他的翅膀。吐蕃与大唐之间,还是应当彼此妥协,携手共进,万万不可将赞普逼得失去了理智,否则倒霉的不仅仅是吐蕃百姓,亦会有无数的汉人被迫卷入战火之中,流离失所、家破人亡,非是吾辈所愿意见到。”

    房俊沉默。

    他明白禄东赞的警告是正确的。

    相比来说,他与禄东赞一样,都更注重“人文”方面的建树,对于一城一地之得失从不曾放在眼中。而松赞干布却与李二陛下是同样的人杰,他们的野望便是率领麾下大军攻城拔寨拓地千里,令自己的名字威震大地,使得天下尽皆匍匐在他们伟大的征服之下,青史留名,彪炳史册,光耀千古!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从来都不会在意成就自己的丰功伟业要死多少人……

    即便被大唐卡住了粮食的脖子,那又如何呢?

    大不了就每一个吐蕃士兵扛着一只烤熟的马腿上阵,然后攻破汉人的城池,去抢汉人的粮食。

    只要能够在汉人的国度里抢夺一块温暖肥沃的土地,让吐蕃的子孙繁衍生息,死多少人松赞干布也不会在乎。

    “所以,不要将停战的希望寄托在你的那些个把戏上,对于赞普亦或是贵国皇帝来说,战争是否开启,只在于他们想不想,愿不愿意,而不是能不能……如今阿拉伯人已经展示了对于西域的觊觎之心,若是大唐拒绝了吐蕃的善意,一旦惹得赞普不满,大唐便将要面对腹背受敌之困局,纵然大唐雄师再是如何能征善战,又如何抵挡前后夹击呢?遑论如今的大唐重心皆在东征,根本不可能给予安西军更多的支持。”

    禄东赞循循善诱,向房俊述说着目前大唐面对的危局,试图劝说房俊接受吐蕃的“善意”。

    房俊安然不动,脸上没有表现出什么神情,淡然道:“大唐愿意与吐蕃和平相处,更愿意两国携手共进,但是好教大相知晓,和亲是绝无可能的,大唐亿万儿郎,从不会将帝国安危寄托于女子之手。大唐不是汉朝,吐蕃也远远比不得匈奴,只要大唐尚有一个男人在,便不会将自己的女人推出去承受蛮夷之凌辱,从而苟且偷生。”

    禄东赞慨然道:“不愧是煌煌天朝,巍巍大唐,万千虎贲这等豪情壮志,的确令老朽心折。和亲之事,赞普从未提及,但是两国交好,甚至结盟,大唐总归要拿出一点诚意吧?”

    敏锐的感受到房俊的底气,以及自己心中对于西域战事的隐隐猜测,禄东赞果断隐去了和亲之要求。

    他知道和亲对于大唐来说是非常难以接受的羞辱,非到万不得已,大唐绝对不会答应,此行也只是希望能够打一个时间差,趁着阿拉伯人入寇西域之际,看看能否在大唐身上讨得一些便宜,和不和亲尚在次要,但对于大唐的耕作技术、医疗科技,却是志在必得。

    若是灰溜溜的返回逻些城,他如何向赞普交待?

    房俊冷笑道:“两国交好?大相当真会说笑,阿拉伯人大兵压境,安西军穷于应付,吐蕃非但未曾给予安西军一丝半点的支援,反而趁机出兵西域,意欲与阿拉伯人前后夹击,截断丝路,将安西军死死的拖住,这是盟友能够干出来的事儿?更遑论大相一路日夜兼程风餐露宿抵达长安,一见面便提出和亲之要求,更要大唐展示所谓的诚意……即便是趁火打劫,大相难道不觉得这般急切的吃相,着实太过难看么?”

    禄东赞脸上的笑容敛去,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眸盯着房俊,缓缓说道:“国与国之间,利益才是永恒,难道二郎亦是如同那些个学堂之中的无知学子一般,只知一腔血勇,却不知世间险恶?眼下阿拉伯人大兵压境,安西军吉凶难料,大唐需要吐蕃帮助安西军严守后路,甚至于需要吐蕃出兵协助击退强敌,难道不应当给予吐蕃相迎的利益么?吐蕃人也是爹生娘养的,没有好处,犯得着为大唐出生入死么?”

    房俊笑了笑,道:“无需大相替安西军担忧,昨日西域战报已然送抵京师,阿拉伯人十万大军入寇西域,安西军在安西都护府司马薛仁贵率领之下迎头痛击,已然将敌军击溃。阿拉伯军队在大马士革总督穆阿维叶的率领之下仓惶逃遁,已经越过恒罗斯,短时间内再无余力寇边。”

    这种消息没必要隐瞒,也瞒不住。

    大唐这艘船实在是太大,难保就有漏风漏水的地方,禄东赞屡次出使大唐都是钱财开路,朝野上下得他贿赂之人不可计数,总归会有那么几个数典忘祖的家伙见钱眼开,将一些秘辛泄露出去。

    禄东赞目瞪口呆,第一个反应便是不可置信!

    吐蕃从未与阿拉伯人正面交锋,但是却并不妨碍对于阿拉伯人战力的认知,这些年阿拉伯人四处征战所向披靡,连昔日霸主波斯王朝都被其攻略覆灭,若非西域复杂的地理环境以及吐蕃高原得天独厚的地利,只怕阿拉伯人的军队早就肆无忌惮的向东挺进。

    安西军又多少兵马?

    满打满算也不过是三五万人,还要分出一部分留守安西都护府所在的高昌城、交河城,镇守北部西域,严防突厥余孽趁机作乱,那么能够分兵抵御阿拉伯人的军队绝对不会超过三万人,理应在两万人左右。

    就算唐军再是骁勇、再是精锐,又岂能以一敌五尚且大获全胜,将阿拉伯人击溃,迫使其不得不铩羽而归?

    禄东赞沉着脸,盯着房俊说道:“国之大事,二郎岂能儿戏?纵然大唐不愿与吐蕃谈判,亦犯不着以这等荒谬之理由诳我!”

    房俊啧啧嘴,心说跟你说实话你反而不信?

    看来是认准了这一回要吃定大唐,深信能够逼迫大唐不得不答允吐蕃的条件……

    但是这个条件,是万万不能答允的。

    和亲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好大喜功的李二陛下应了吐蕃的请求陪嫁了太多的工匠、郎中、甚至学者,这些人携带着大量的技术性书籍进入吐蕃,使得吐蕃国力陡升,一举从刀耕火种的农奴社会进化到先进的封建社会,国家实力大幅度飙升,这才有了日后跟大唐掰腕子,甚至占据大唐国都的强横实力。



    历史上已经发生过一次的错误,房俊岂能容忍再次发生?

    他对于吐蕃的野心知之甚详,对吐蕃所谋求的利益更是再清楚不过,绝对不会容许再一次被吐蕃得逞,做出养虎为患的蠢事。

    相互试探了半天,双方都紧咬住自己的底线不松口,房俊觉得没必要跟禄东赞纠缠下去,便微微颔首,道:“既然大相认为唐军不堪一击,那么在下也无话可说,便请大相暂居此处,等到吐蕃赞普派遣的侍者到来给您传信之后,咱们再谈也不迟。”

    言罢,他起身离席,施礼道:“骊山瓜果飘香,黄河鲤鱼肥壮,正是饕餮美食汇聚之时,大相不妨尽情享受,在下尚有公务在身,现行告辞,闲暇之时再来与大相畅谈。”

    说完,也不待禄东赞挽留,一甩袍袖径自离去。

    只留下禄东赞依旧跪坐榻前,目瞪口呆。

    哪有谈判是这样的?

    总归是要你来我往、讨价还价的嘛,似这般一言不合便甩袖离去,简直闻所未闻!

    当然,他也从房俊这般强硬的姿态之中,意识到可能他所言不假,阿拉伯人当真大败亏输、铩羽而归了。

    禄东赞拈着茶杯,陷入沉思,片刻之后又忍不住懊恼起来。

    若非这一路上耽搁太多,未能在阿拉伯人开战之初便抵达长安,此刻焉能这般被动?恐怕不仅仅是自己不相信安西军能够重挫阿拉伯人,就连唐人自己也对这一战信心不足。

    只要自己能够早一些抵达长安,威逼利诱之下,说不定唐人就答允了吐蕃的条件。

    真真是错失良机啊……

    *****

    从驿站出来,房俊原本打算去书院看看的,可是肩胛上的伤处隐隐作痛,唯恐抻裂感染,只得入城回府。

    武媚娘去了城南码头,高阳公主带着萧淑儿入宫请太医为其诊脉安胎,金德曼去了她姐姐的居处,诺大的后院居然安静得很。

    俏儿见到房俊蹙着眉很是难受的样子,赶紧上前伺候他脱去衣服,解开伤口的纱布,见到新生的皮肉隐隐泛红,赶紧跑去将府里的郎中叫了过来。

    郎中仔细检查一番,认为并无大碍,不用谨慎起见,还是用消毒过后的小刀将泛红的皮肉稍稍割开一些,见到内里并未化脓,这才彻底放心,重新给他仔仔细细的敷上伤药,包扎起来。

    将将包扎完毕,便见到房玄龄负着手走了进来。

    郎中连忙上前见礼,见到房玄龄随意的摆摆手,这才告退。

    俏儿伺候房俊穿好衣裳沏好茶水端过来,也回避去内宅,堂中只剩下父子二人。

    房玄龄呷了一口茶水,关心问道:“伤口不妥?”

    房俊摇头道:“只是有点难受,小心为上嘛,请郎中看一看,并无大碍。”

    不是他怕死,这年头的医疗卫生状况实在是太过低劣,等闲外伤还好,稍微有感染之症状,都意味着小命难保,即便最后救回来,也等同于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儿。

    房玄龄松了口气,如今房家的希望全都在这个次子身上,也不能疏忽大意。

    旋即,他才询问道:“跟卫尉寺争夺军法审判之权,是陛下的意思?”

    “是孩儿建议,然后陛下允准的。”房俊实话实说,不敢有所隐瞒。

    房玄龄微微蹙眉,道:“如今你风头太盛,何苦去跟关陇那些个人硬碰硬的打擂台?到了你这等地位,还是要韬光养晦、稳扎稳打才好,不能还如以往那般赤膊上阵,影响太大了。”

    房俊微微颔首,道:“孩儿谨记。”

    不是他不懂得这个道理,而是谁能料到独孤览居然亲自出马,而且一路耍赖,将崔敦礼弄得措手不及、无计可施?

    他是不得不亲自出马,否则难以摆平独孤览。

    不过房玄龄紧接着又说道:“这一次做得还算不错,军法审判之权乃是重中之重,若是没有这个权力在手,兵部就不能彻底的掌控全军,还说什么统御天下兵马?只是关陇那些人素来将这个权力视为禁脔,绝对不会容许旁人插手,更遑论横插一刀、将之夺走?往后朝堂之上,还是应当小心应对,谨防那些人狗急跳墙。”

    房俊默默点头。

    很显然,房玄龄也意识到了军法审判之权的重要性,更看出这其实就是李二陛下对于关陇集团的打压之策。

    没有了军法审判之权,卫尉寺便形同虚设,关陇集团赖以维系的根基再次松动几分,势必会导致内部权力争夺的不满,距离分崩离析或许也就不远了。

    呷了一口茶,房玄龄缓缓说道:“明年开春,东征即将开始,届时你还是坐镇长安,协助太子监国,稳守京畿为好,不管辽东有多少功勋,不要眼馋,要知道轻重缓急。”

    房俊蹙眉问道:“父亲可是听说了什么?”

    谁都知道东征便是一场功勋的饕餮盛宴,见者有份、近者沾光,随随便便一个功勋都可以封妻荫子、光耀门楣,这等盛事,身为兵部尚书焉能视若不见,任其从手边溜走?

    更别说此次东征,水师势必会成为一路强军,承担着更为重要的任务,只要房俊能够参与指挥,战后论功行赏,所获必定丰厚。

    如今房玄龄居然要他白白放弃这份功勋,那肯定是意识到了届时长安或许会有异变发生,能够危及到房俊的地位,甚至是人身安全……

    房玄龄沉默了一下,喟然道:“倒是并未听说什么,只是你屡次三番的针对关陇贵族,甚至将他们逼迫到崩溃的边缘,难道那些人会坐以待毙不成?他们自数百年前崛起开始,便左右着中枢朝局,兴一国灭一国等闲事耳,如今濒临困境,定然奋起反击,说不得就会铤而走险,兵行险招。”

    房俊大吃一惊,失色道:“难不成他们还敢造反?”

    “哼!”

    房玄龄瞪了他一眼:“这些人就是在造反与立国之间攫取利益,北魏如此,大隋如此,难不成到了大唐,就改邪归正了?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吃够了这等手段的好处,又岂能骤然改变?没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非但敢做,而且做起来势必毫无顾忌。”

    房俊沉吟不语,虽然心中警觉,但是对于房玄龄的话却也不敢太过相信。

    毕竟历史之上,李二陛下驾崩之后晋王李治依靠关陇贵族的支持登基为帝,坐稳江山之后便支持武媚娘对关陇贵族动起了刀子,且大开杀戒,连关陇领袖的长孙无忌都给流放黔州,说是半路上自缢身亡,然而事实真相又有谁知道?

    当真是杀得人头滚滚,根基深厚的关陇贵族从此一蹶不振,直至大唐亡国也未能再现祖先荣光,恢复鼎盛之时的盛况。

    可即便如此,也未听闻关陇贵族敢于造反……

    难不成如今只是略施打压,关陇贵族们就能意识到穷途末路,敢于拼上一切谋朝篡位?

    房玄龄见到儿子面现狐疑,便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莫要以自己的心思去揣摩别人,你认为不可能之事,或许在别人看来只是寻常而已。关陇集团太强大了,他们自持军功,素来行事无所顾忌,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干的。当初侯君集谋反,你以为就只是侯君集利欲熏心、逆天而行?这背后若是没有关陇贵族的蛊惑甚至于支持,老夫的名字都可以倒过来写!”

    房俊点头认同。

    当初李二陛下也认为侯君集只是被推出来的倒霉蛋,事实上若是侯君集没有当场身死,紧随其后便会有人跳出来予以支持,只不过侯君集死在阵前,使得某些人谋划的后续一时间无法施展,只能被迫夭折。

    事后李二陛下气恼不已,却连查都不敢深查,便可见这背后的力量必然非同小可,连李二陛下这等雄才大略的君王都投鼠忌器,唯恐逼得对方铤而走险,掀起一片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