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兵部曲护着房俊,齐齐策马直奔京兆府衙门大门口,房俊甩镫离鞍跃下马背,也不管身后小跑跟上来的马周,快步走进门内。
亲兵除去卫鹰已经另外两人下马跟进去之外,其余人等尽皆下马将手里横刀还鞘,挺胸凸肚杵在门口,一双双眼睛盯着面前的人群,目光不善,似乎谁敢上前一步,就要抽刀子砍过去。
原本喧嚣异常的门前空地,此刻除去火把上火油燃烧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一片安静。
十数名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悍卒或许并足以震慑这些人,但若是再加上房俊的名头,却无人敢轻易挑衅。
只不过房俊名头虽然响亮,但平素却与那些个斗鸡走狗寻欢作乐的纨绔来往颇少,似那些个青楼楚馆更是难得登门,人群中难免有人并不识得房俊,此刻见到这气势,心中羡慕嫉妒之余,自然难免好奇。
“喂,这人谁呀?这么大的威风!”
“我们这么多人,又是在长安城中,京兆府前,难不成他还真敢抽刀子杀人?一句狠话就吓得战战兢兢,简直丢尽颜面!”
……
似这等言语悄悄在人群中间响起。
身旁便有人嗤之以鼻的回应:“不敢杀人?就没有他房二不敢干的事儿!”
“你问这人是谁?呵呵,就你这有眼无珠的模样,还想在长安城里厮混?听哥哥一句劝,赶紧的该回哪儿就回哪儿,免得以后冲撞了煞神自取死路,家里断了香火。”
原本那些不认得房俊的人纷纷闭嘴。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纵然不认识房俊,可放眼大唐,无论江南塞北关中西域,有谁未曾听闻房俊的威名?若单单只是其滔天权势也就罢了,在场之人不少家中都是名门望族一方大员,未必就怵了这位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可“房二棒槌”恣无忌惮的行事风格,却足以震慑“群雄”。
可着大唐你去数一数,有谁能够如房俊那般圣眷优隆、简在帝心,不管闯下多大的祸事最后都能化险为夷,顶了天被李二陛下打一顿板子、抽几顿鞭子?
尤其是房俊在朝堂之上时常跟长孙无忌对着干,这一点就令在场不少关陇子弟心生余悸。
在他们眼中,长孙无忌不仅仅是关陇的领袖,更是当时第一权臣,却一再与房俊的对阵当中吃瘪,至于令狐德棻、独孤览等等关陇元老,更是在房俊面前铩羽而归,狼狈不堪。
这等人物岂是他们能够招惹?
*****
房俊大步进了京兆府正堂,迎面便见到大兄房遗直正在堂中焦急的踱步,左右扫视一圈,没见到房遗则与房秀珠,连忙上前,疾声询问道:“大兄,三弟与想小妹可好?他二人现在何处?”
房遗直面满焦急,乍然见了房俊,顿时长长吁出口气,有了主心骨,拉着房俊说道:“他二人皆无大碍,正在马府尹的值房之内,为兄琢磨着想要回府请父亲前来,你倒是来得正好,交给你处理了。”
他这人平素四书五经掉进书袋里了,对于处置事物极其不擅长,也极其不上心。此刻面对这等局面令他束手无策,只想着赶紧回去将父亲请来,这会儿见到房俊,自然大大松了口气。
家中大大小小的事物这几年都是父亲吩咐着老二去办,他这个兄长优哉游哉任事不管,早就甩手掌柜做得习惯了……
听闻三弟与小妹无大碍,房俊这才放心。
也顾不得房遗直明显甩锅的做派,抬脚就要往京兆尹的值房走去,一回头便见到长孙涣坐在大堂一侧的椅子上,周围簇拥着一群人,看上去一个个衣饰华丽气度不凡……
长孙涣一直盯着房俊房俊呢,见到房俊望过来,站起身,拂了一下衣冠,抱拳道:“见过二郎。”
房俊负手而立,目光灼灼的看了长孙涣一眼,淡淡的嗯了一声:“嗯。”
除此之外,再无表示。
此刻京兆府的官员也都看到了房俊,纷纷上前见礼:“见过二郎!”
“见过房少保!”
虽然这两年京兆府的人员变动不小,但是无论京兆府成立之时的老人亦或是后来调任的官员,绝大部分都认得房俊,知道这位乃是当下一等一的红人,都赶着上前见礼。
房俊面目和善,微笑着一一颔首致意。
长孙涣原本因为房俊轻视的态度而有些恼火的心思,此刻也渐渐平息下去。
说起来,房俊与他年纪相若,但威势太盛!
一身黑色直裰身躯挺拔英姿勃勃,浓眉如刀,目若朗星,腰间佩戴着一块盈润的白玉,看上去似乎就与寻常的世家子弟无异,但是挺拔的背脊却不经意间将一股凌厉的气势释放出来。
只需要看看身边一众平素天不服地不怕的纨绔子弟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的模样,长孙涣便无可奈何的叹口气。
昔日玩伴,如今不仅分道扬镳,差距可是自己拍马难及……
……
大抵是听到了房俊说话的声音,房遗则与房秀珠自京兆尹的值房内走出来,见到房俊站在大堂之内的笔挺身姿,房遗则缩了缩脑袋,唯恐自己招惹事端被二兄责罚,小心翼翼的卖不上前。
房秀珠却早已“哇”的一声哭出来,噔噔噔跑上前,伸手拽住房俊的胳膊,早已哭花了的小脸儿泪水横流,抽抽噎噎道:“二兄,你终于来了……呜呜呜……”
把房俊给心疼的,心都快要揪起来了。
上上下下好一通打量,发现并无外伤,却依旧不放心,温言问道:“小妹,可曾受伤?快告诉二兄。”
“呜呜呜,并未受伤,当时三兄和蒋王殿下挡在我身前,蒋王殿下甚至被打断了胳膊。”
自打穿越以来,房俊对于房秀珠和晋阳公主便与别人不同。非是他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实在是这两个秀美可人的小丫头让他这个“大叔”充满了疼爱怜惜,那简直就是当成闺女一般宠爱,恨不得将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送给她们玩耍。
哪里能够见到她们受人欺负?
这会儿才抬眼去看房遗则,这厮缩着头猫着腰,小心翼翼的凑到跟前,心虚道:“见……见过二兄。”
房俊从鼻孔里“嗯”了一声,道:“吾房家男儿顶天立地,有错就要认罚,可任谁也不能将咱们欺辱了去!抬起头来!”
房遗则鼻子一热,差点哭出来,赶紧抬起头。
刚刚大兄前来,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说什么年纪轻轻便四处招惹是非,给家里找麻烦,狂妄任性惹是生非,实在是不当人子……气得房遗则差点五内俱焚。
当年自己被令狐家的人欺负,哪怕是武娘子都能气势汹汹的跟令狐家讨还一个公道,怎地大兄反而不如一介女流?
心里难免对大兄有些抱怨,也不禁生出忐忑,唯恐事后还要遭受家中责罚……
结果此刻房俊前来,一句话便让他放了心。
咱们房家男儿皆血性,纵然不得欺辱别人,可若是被别人欺负到头上,也绝对不能怂!
房遗则胆气一壮,挺胸凸肚,手往长孙涣那边一指,大声道:“二兄,就是他们调戏小妹在先,吾才与他们起了冲突,正巧蒋王殿下经过,为了护着小妹也被他们一顿好打!”
房俊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瞥了一眼明显紧张的长孙涣,又看向已经走进正堂的马周,缓缓说道:“是非曲直,自然不能仅凭咱们一家之言,有明公在堂,自然能够分辨是非,明断曲直。”
进了大堂的马周闻言,心里松了口气。
只要你个棒槌别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跟长孙家的人讨个公道,将人家胳膊腿儿的都给打折就好。
不过他也心生诧异,虽然房俊与长孙涣这几年因为家族站队的原因分道扬镳,甚至相互敌视,可长孙涣再是恼火房俊,也不至于去调戏房小妹吧?这等事休说房家不干,就算是长孙无忌得知之后,也得给长孙涣的腿打折了!
两家争斗很正常,可去调戏人家的闺女……那可是将长孙家的脸面统统丢尽了,长孙涣也算是长孙家诸子之中出类拔萃的一个,岂能做下这等愚蠢之事?
他心里狐疑,正欲详细询问,忽然里边值房那边“呼啦啦”出来一群人,见到他便是又哭又叫:“马府尹,你可得为我等做主啊!”
马周凝神看着这群衣衫狼狈、浑身带伤的家伙,一双不大的眼睛瞬间瞪圆,不由自主的倒吸一口凉气。
娘咧!
这件事大发了……
一群人从值房当中“呼啦”一下冲出来,门里门外诸多京兆府官员却是拦都不敢拦,任凭这群人直冲到马周面前,又哭又叫、又呼又喊:“马府尹,你可得为吾等做主!”
大堂里瞬间好似炸了锅一般,沸反盈天,一片喧嚣。
饶是马周性格沉稳坚毅,见到身后值房当中冲出来的这些人,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脑袋瞬间大了一圈儿。
冲在最前面的是两个锦袍青年……事实上这群人尽皆身着锦袍,腰悬玉佩,各个气度不凡。
这两人一个二十左右年纪,一个十六七岁,长得倒是眉目清秀模样周正,只是此刻昂贵华美的衣衫破破烂烂,头发都破散开来,哪里还有半分尊贵之气?
马周整理一下衣冠,鞠躬施礼:“微臣马周,见过蒋王殿下,越王殿下。”
蒋王李恽哼了一声,一脸桀骜之气,却也不敢对马周太过失礼,知道这是父皇最最宠信重用的臣子,当即还礼,口中却很是愤懑:“马府尹毋须多礼……”
直起身,手指着长孙涣那边,怒声道:“今日之事,乃是这些人当街调戏良家妇女,恶迹昭彰,人神共愤!本王也不仗势欺人,马府尹只当吾等皆是寻常路见不平之良民,只求一个公道公正,将这等蛇鼠败类绳之以法,还给帝都一片朗朗乾坤!”
越王李贞年纪小一些,看上去白白净净人畜无害,神情却最是阴翳,未等马周回应,便冷笑着说道:“马府尹还是谨慎一些为好,若是能够公平处置,吾等尽皆感叹马府尹正义,可若是敢袒护这些混账,只想着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可就别怪本王自己给自己讨个公道!到时候事情闹大了,马府尹可莫要埋怨本王牵累了你。”
马周有些冒汗,心里将长孙涣一行人骂了个遍,一个两个的是瞎了眼,还是膨胀得没了边儿,自以为个关陇贵族天下无敌,连陛下的儿子都敢打?
口中只得说道:“二位殿下放心,微臣定然公正处置,不偏不倚,依律行事!”
越王李贞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话刚说完,在他身后便有一个大抵只有六七岁、粉雕玉琢的娃娃偷偷扯他的衣角,哭唧唧小声道:“八叔,鼻子好疼,我想回宫……”
马周循声一看,差点以手抚额。
房俊看着这孩子,眼角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这男娃年岁幼小,眉眼如画长相精致,身上的衣衫绣着金线,华贵非凡,只是此刻一张白玉也似的小脸儿上血迹模糊,肿起来的鼻子甚是显眼,依旧有淡淡的血迹淌出来,小手儿一抹,小脸儿就跟花猫一般。
居然是太子殿下的长子李象……
娘咧!
长孙涣这个兔崽子莫不是失心疯了,打了蒋王越王也就罢了,居然连太子殿下的长子也打?
这孩子的身份,可以说陛下老大、太子老二、他老三,妥妥的帝国接班人……
越王李贞也头痛,想着今日宫中赴宴之后一众宗室子弟想要结伴前往魏王李泰的芙蓉园中玩耍,却不料半路发生这等事,自己挨顿揍也就罢了,毕竟混战之中也打了回来,孰料那帮人简直禽兽不如,连李象这么小的孩子都下得去手。
自己回头可怎么交待?
太子哥哥固然宽厚,不见得便能怪罪自己,可一旦被父皇知道了……李贞激灵灵打个冷颤,连忙俯下身,用衣摆轻轻擦拭李象小脸儿上的血迹,温言哄着道:“象儿不哭,等八叔将那些人狠狠的扒皮抽筋,给象儿好好出气行不行?”
另一边长孙涣等人一听这话,忍不住齐齐哆嗦了一下。
世人皆知李二陛下诸子各个人中龙凤,但是这其中若是说到脾气暴躁、恣意妄为,那就莫过于蜀王李愔与这位越王李贞。
这位素来除了李二陛下便天不怕地不怕,发起疯来恨不得拿根杆子将天给捅个窟窿,只看其此刻愤懑不已的模样,说不得心里头当真想要将他们给扒皮抽筋,丢进乱葬岗。
同时也不由得稍稍松了口气,因为得亏今日蜀王李愔那个魔王没在,否则那位被李二陛下称之为“禽兽”的蜀王殿下若是稀里糊涂挨了打,必然要掏出刀子拼一个你死我活不可……
李贞温言抚慰,可李象哪里肯听?
小孩子才六七岁,莫名其妙的挨了打,又怕又疼,只是一味的擦眼抹泪嚎啕大哭,吵着闹着要回家。
李贞急的一脑袋汗,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马周见这样下去可不行,便对房俊说道:“可否请房少保派人将世子殿下送回东宫,也可将贵府小娘子一并送回府去。”
此事无论起因如何、如何处置,断然不会牵涉到李象以及房秀珠。
一个年幼世子,一个名门千金,无论如何都是要保证体面的,哪怕犯了错,也只能既往不咎,否则太子殿下与房玄龄的脸面过不去。
更何况这件事根本就没办法处置。
看看蒋王李恽与越王李贞身后那些人,宜川刺史李瑰的幼子李冲虚,李瑰的兄长乃是河间郡王李孝恭,祖上乃是北周八柱国之一的李虎,亦是李二陛下的曾祖父。
还有广平王世子,其父广平王李孝慈,其祖父淮安郡王李神通。
李尚旦,河间郡王、安西大都护李孝恭的长孙。
李长沙,其曾祖父蜀王李湛,乃是高祖皇帝的亲兄弟。
甚至还有陛下的儿子滕王李元婴、密王李元晓,徐王李元礼的长子李茂……
再加上李恽、李贞、李象,马周此刻倒是很想问问长孙涣那些人,是不是给你们一把刀子,你们就敢把李唐皇室给掀翻了,杀了一个底朝天?!
……
房俊自然明白眼下的局面,别的都还好说,可若是李象出了哪怕一丝半点的意外,整个局势都将走向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忙道:“马府尹放心,本官这就安排人护送世子殿下回去东宫。”
马周松了口气,道:“有劳房少保。”
他不敢用京兆府的人护送李象回去,长孙涣那边粗略看了一眼基本全是关陇子弟,虽然尚不明白今日之事起因究竟为何,但京兆府中早已渗透了不少关陇出身的官员,万一此事乃是针对太子殿下怎么办?
他半点意外都不敢承担。
好在房俊明白了他的担忧,当即将自己的亲兵部曲尽皆派遣出去,护送着李象返回东宫,顺带着对太子殿下予以说明,这边事情自有京兆尹马周处置,让太子殿下无须担心。
……
值房内,马周坐在书案之后,房俊亲自提笔记录,蒋王李恽、越王李贞、长孙涣三人坐在对面,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详细道出。
事情看上去似乎并不复杂。
长孙涣今日款待数名陇西的商贾子弟,这些人家都是关陇贵族一脉,只不过血脉渐远,得不到家族的资源助力进入仕途,就只能在家族的扶持之下从事货殖贸易,敛去钱财,等闲极少有机会回到长安。
但是说到底,都是各家的子弟,从小也都是相熟的,在松鹤楼饮酒之后便齐齐赶赴平康坊,长孙涣已经已经包下了一处青楼招待这些子弟,同行自然还有不少关陇子弟凑热闹。
很显然,如今的长孙涣不仅立志于接班其父成为长孙家的下一任家主,更有继续使得长孙家担当关陇领袖的野心,笼络人心自然就要从各家子弟开始,大家吃吃喝喝交情自然就出来了……
只不过大家都喝醉了酒,关陇子弟又素来在长安横行无忌,即便是宗室子弟都要忌惮其三分,难免张狂。
正值天色将暮,华灯初上,这些人便放弃骑马坐车,干脆步行前往平康坊,沿途恣意游玩,倒也快活。
好巧不巧的,正遇上房秀珠与房遗则沿街游玩,有两个陇西来的子弟见到房秀珠秀色可餐,便忍不住出言调戏。
房遗则岂能忍受这等怒气?等到长孙涣赶上前来见到是房遗则兄妹,房遗则早已被数个身材高大的陇西子弟打倒在地……
若只是如此,尚且好说,毕竟房家与关陇贵族素来不睦,与长孙家更是势同水火,双方打架,只要不出人命,自可一律判罚,谁也说不出别的。
然而恰巧今日乃是彭王李元则寿诞,一众宗室子弟在彭王府饮宴之时获得了魏王李泰的允可,得以在宴会之后相约前去芙蓉园彻夜玩耍。这些宗室子弟平素很少机会聚在一处,便将各自随从尽皆打发回家,只带了少许侍卫,大家一起车马辚辚的前往芙蓉园。
路上,便正好遇到了这场打斗。
蒋王李恽素来爱慕房秀珠,曾央求母妃前往房家求亲,却迟迟不能得偿所愿,今日在马背上见到房遗则被一群人殴打,而房秀珠吓得又哭又喊却死命往前冲想要挡在兄长身前,从而被几个莽夫退到一旁差点摔倒,见到心中可人如此,哪里还忍得住?
当即就从马上跳下去,挡在房秀珠身前。
孰料对方仗着人多势众,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便将他推在一旁。
李恽固然纨绔,却绝非蠢货,这时候是想要以理服人的,毕竟对方人多势众,打起来难免吃亏,况且自己身为亲王,只要名头亮出来,天底下还能有不给面子的人?
然而越王李贞不这么想。
这位越王殿下年纪不大,但是性格刚烈,以往在宫中便素能招惹是非,且临机专断作风强硬,此刻见到自己的兄长、大唐亲王被打,当即便是火冒三丈,也不下马,策骑就往前冲,吓得关陇子弟们一阵忙乱,纷纷避往两旁。
他身后的一干宗室子弟素来以这两位王子马首是瞻,况且都是年青人血气方刚,这等时候岂能退避?
当即也随着李贞冲上去,大打出手。
这时候已经有人认出了这两位殿下,唯恐混乱之中伤了他们事后不得收场,高声喝止,可关陇子弟也素来是横行惯了的,近两年一直被家中耳提面命要低调行事,处处缩着脖子作人,心里早就窝着火儿,如今见到宗室子弟蛮横霸道见面就打,哪里还能忍得住?
管你什么亲王郡王,左右不过是一场斗殴,还能要了老子的命不成?
先打了再说……
任凭长孙涣等人如何呼喊喝止,不但没人听他们的,反倒是战团越来越大,不仅宗室子弟尽皆上阵,随行的侍卫虽然人少,却个个战力强悍,冲入战团之中瞬间便占据了上风,打得关陇子弟哇哇惨叫。
当街一场混战就此爆发,惹得围观行人将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好在京兆府得到消息,迅速派人前往事发地点,强行将两伙人分隔开来,结果带回衙门一审,这些个官员们便一个个头大如斗,这两边的身份都太硬扎,他们这些人根本处理不了,只得赶紧派人去将马周请回来主持大局。
……
马周恨不得骂娘!
这哪里是主持大局?分明就是将他绑着往坑里推……
长孙涣知道今日之事闹大了,非但极有可能惹得陛下恼怒,就算是家中父亲怕是也得责罚于他,唯有将此事尽可能的压下去,他才能减轻处罚。
见到无论马周亦或是房俊尽皆一脸凝重,他干咳一声,道:“此事错在吾等,甘愿受罚,不敢多言。只不过大家也只是喝醉了酒,误会之下才发生了这等事,绝无半分恶意。还望马府尹详细斟酌,网开一面,从轻发落。至于误伤了几位殿下,在下会让那几家负荆请罪,重重赔偿。”
他想的简单,只以为这是一场斗殴,之所以后果严重是因为被打之人皆乃宗室子弟。
但是他的身份地位决定了他无法透过这件事看到有可能引发的后果……
马周与房俊却是心里清清楚楚。
这岂是赔偿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如今李二陛下极力打压关陇贵族,关陇贵族也不甘心吃到嘴里的利益吐出来,想尽方法全力反制,双方颇有一种针锋相对的态势。
之所以能够保持克制,是因为大家都明白一旦将矛盾公开势必会使得朝局动荡,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
关陇贵族素来以犯上作乱起家,但是时至今日,却没人希望大唐再一次如北周、北魏、大隋那般轰然倒塌,生灵涂炭。
而李二陛下心心念念都是东征的成败,自然也尽力隐忍。
可是今天这看似一场寻常不过的斗殴,却极有可能使得双方的矛盾彻底激化,皇族认为关陇贵族目无皇权肆无忌惮,影响到了李唐皇室的统治根基,而关陇贵族也有可能认为皇族想要将他们死死踩在脚下,将他们曾经所拥有的权力利益尽皆收回……
一旦这种矛盾激化,所产生的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可若是不处理,蒋王、越王挨了打还好说,大不了“忍辱负重”息事宁人,李象怎们办?
太子李承乾乃是国之储君,李象身为太子的嫡长子,那便是储君的储君,未来的帝国继承人,在街上被关陇子弟打破了鼻子,结果施暴之人却毫发无伤,不予惩戒……
这就难免被人误认为太子的地位受到了挑战,而太子的地位一旦不稳固,又势必造成朝局的动荡,影响帝国的统治根基。
要知道,两年前李二陛下还一门心思的想要易储呢,此刻发生这等事,太子的世子被人打了居然都能隐忍下来,谁敢保证那些个心有觊觎之辈不会趁机搅风搅雨,横生事端?
马周一双眉毛紧紧的拧在一起,心中权衡利弊、衡量得失,反复斟酌却是依旧想不出完美的解决方法。
他不得不看向房俊,抛过去求助的目光。
自己性情更正,遇事少有转圜,处事不够圆润灵便,或许房俊能够有解决的方法也说不定……
房俊受到马周的目光,心中了然,却不禁暗叹一声。
这件事哪里有那么容易解决?
唯有自我奉献,将关陇贵族们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
面上严肃,房俊缓缓说道:“以我之见,此事恐怕京兆尹无权处置,还是应当转交宗正寺料理,更为妥当。”
马周一愣。
虽然牵涉到了多位宗室子弟,甚至还有亲王,但并未所有牵涉皇族的案子都需要转交宗正寺处理。
宗正寺的职能是管理皇室宗亲事务,所谓“掌皇九族六亲之属籍,以别昭穆之序,纪亲疏之列”,凡李姓皇室,不论地位高低,与当今皇帝血缘亲疏如何,都在其管理的权限之内。
李姓皇室凡生育子女,都要及时申报宗正寺,以便其编入谱牒之中;凡皇室宗亲应封爵者,子孙应袭封者,都要由宗正寺编制成册,及时报送吏部司封司予以封授;凡举行大祭祀、册命、朝会之礼,皇室宗亲应陪位并参与者,也要由其造册分别亲疏,报送相关衙门。
故而,宗正寺的主旨乃是处理皇族内部事务,一般来说,若有案件牵涉皇族,可以由当地衙门审讯,之后将详情呈报宗正寺,由宗正寺对涉案之皇族子弟予以惩处。
当然,也不是就说宗正寺完全无权审判眼下这桩“斗殴”,这是律法上交织重叠的漏洞。
只是宗正寺作为皇族内部管理衙门,本身代表的就是皇族利益,若是由宗正寺审判此案,恐怕无论任何处理结果,都势必会影响到关陇贵族的看法,大抵是怎么做怎么错……
马周心底犹豫,但是他了解房俊虽然看起来性情“棒槌”,实则思虑周密严禁,其中必然有自己尚未看透之处,便配合着点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言罢,他转向蒋王、越王、长孙涣等人,说道:“此事既然牵涉到了几位殿下以及多位宗室子弟,京兆府无权审讯,只能将此案移交宗正寺。稍后京兆府衙役会将诸位移送宗正寺,诸位有什么话,去那里再说吧。”
蒋王、越王闻言,顿时吓得一哆嗦。
宗正卿乃是韩王李元嘉,那位平素看上去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实则行事素来严厉,对于宗室子弟从来都不给好脸色。若是京兆府审讯也就罢了,就算是处罚再重他们也受得起,可一旦经由宗正寺,搞不好就能将爵位都给剥夺了。
千刀万剐都没问题,可爵位绝对不能丢!
自己死了没问题,若是连爵位都传不下去,自己的儿孙后代每年清明祭祖之时,还不得将自己这个无用的祖宗死死的骂一顿?看着人家魏王、吴王、齐王的子孙们风风光光世代显赫,只怕自己的儿子给自己烧香的时候都能偷偷掰断一截儿,上供的吃食都是冷的……
蒋王李恽看似纨绔,实则胆小如鼠,顿时将头摇的拨浪鼓一般,连声道:“不可,万万不可!就只是寻常斗殴而已,又没出人命,哪里就值当去宗正寺了?吾兄弟挨了打就算是白挨了,咱也不追究了可好?”
越王李贞将脑袋点得小鸡吃米一般,附和道:“没错没错,打个架而已,何至于便要移交到宗正寺?马府尹您尽管依律判罚,无论任何结果,吾兄弟都担得起,且绝无怨尤。”
马周嗤笑一声,整个长安城谁不知你越王最是胡搅蛮缠,这会儿害怕宗正寺的处罚太过严厉,所以装怂了?
可这位殿下显然并未意识到一旦处罚判定,那可就不是你自己是否愿意承担的问题了,而是关乎到整个皇族的颜面。
对关陇子弟苛责了不行,将宗室子弟判重了也不行,和稀泥也不行,甚至按照房俊所言将此事移交宗正寺也不是个好办法……
马周沉吟未决,看向房俊。
房俊瞅了他一眼,微微颔首,道:“还是移交给宗正寺吧,这件事牵涉太大,京兆府怕是无权处置……说起来,这件事当中要么是宗室子弟,要么是勋戚子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总归是要给予一些体面。不如马府尹将卷宗整理妥当,先让身上有伤的人回去治疗一下,免得出了意外,责任谁也担不起。”
所有人都一愣。
哪里有放任参与斗殴的人回家的?这些人个个都是名门望族、宗室子弟,一旦放归之后来一个消失无踪,上哪儿再去抓回来……咦?
马周心里猛地一跳,便连连颔首道:“房少保此言有理”
言罢,他看向蒋王越王以及长孙涣,肃容道:“本官便依房少保之言,且放尔等回家处理伤势,可咱们丑话说在前头,本官给予尔等体面,乃是念在尔等皆是功勋之后,但尔等若是回家之后玩什么畏罪潜逃,那就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蒋王越王还好,长孙涣一听这话,两眼顿时一亮。
这个是个好法子!
畏罪潜逃?屁的畏罪潜逃!
他不是蠢货,这会儿也已经意识到今日之事恐怕无法善了,搞不好就会使得关陇贵族们与皇族正面冲突,后果不堪设想,到那个时候无论结局如何,他长孙涣怕是都难逃罪责。
可若是将大家尽皆放归回府,然后趁机潜逃消失无踪,则可以将这场冲突在尚未激化之时便消弭于无形——都是勋贵世家,难不成还能为了区区一个斗殴事件,从而发布海捕文书,大索天下?
而且房俊与马周何等样人,既然能够出了这个一个“馊主意”,很显然也为了此事如何处置而头疼,放水的意图太过明显……
想到这里,长孙涣赶紧道:“马府尹放心,吾等皆是奉公守法之人,既然闯了祸事,无论如何都会一力承担,焉能畏罪潜逃,从而辜负马府尹一片赤诚之心?等到明早,在下保证一个不少的皆会出现在宗正寺!”
马周心里冷笑,面上却温和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还希望长孙公子严格约束这些关陇子弟,若是到时候见不到人,休怪本官拿你是问!”
长孙涣胸脯拍得砰砰响,斩钉截铁道:“马府尹放心,若有差池,唯我是问!”
心里却想:就算到时候人都跑光了,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左右不过是一个由头而已……
各方都同意如此处置,马周当即命京兆府的官员让全部人员签字画押,然后整理卷宗,将所有人都给放了,只是严词警告明日必须赶往宗正寺投案,逾期不至者,严惩不贷!
然后只是一瞬间,原本闹哄哄的京兆府便清静下来……
值房内,马周蹙眉看着房俊,叹气道:“二郎这法子也算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这件事没法处理,否则极易引发冲突,激化矛盾,也只能由本官自己来承担过错了。”
可以肯定,明日一早基本不会有人赶往京兆府投案,挨家去抓人,也必然是一夜之间这些参案人员尽皆消失无踪。
然后追究责任,自然是他这个京兆尹“瞎胡搞”,放任参案人员回府治伤,结果一去无踪……
真正的原因事后谁都能明白,也都能理解,但是责任就是责任,马周必须背负。
房俊却摇摇头,道:“哪里有那么容易?纵然有人‘畏罪潜逃’,此案也只能是暂时搁置,而非一笔勾销。那些个关陇子弟将来也都是要出仕的,有了这个案底记录在档,就是一个麻烦,所以后续关陇贵族们也必定要将此事再次掀起来,隐患犹在。”
马周微愣,奇道:“那二郎你的意思……”
房俊苦笑一声,道:“最稳妥的做法,自然是矛盾转移。”
马周:“……”
此案之所以没办法处置,便是因为直接造成了关陇贵族与代表着皇权的宗室子弟之间的冲突,在眼下这个大环境之下,极易造成双方的矛盾激化,从而使得朝局动荡,埋下祸根。
矛盾在关陇与皇权之间,若是这矛盾转移出去,自然化解了这股危机。
可是这矛盾岂能说转移就转移了?
马周愣忡一下,旋即脸色一变,吃惊的看着房俊。
“二郎,你该不会是想……”
话说一半,已经被房俊摆摆手打断,缓缓说道:“如此一个敏感的时间,发生一件这般意外之事……就绝对不能让它当作意外来看待。”
“二郎的意思,这其中恐怕尚有未知之事,甚至有可能是某些人故意设计?”
马周后知后觉,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当真此事别有隐情,绝非意外,那么必然还有后手,京兆府即便将人放走,怕是也无法将此事的影响消弭。
房俊揉了揉眉头,叹气道:“谁知道呢?但是此事影响实在太过重大,一旦矛盾激化,所产生的后果极难预料,说不定便是一场激烈的动荡。”
马周已经明白了房俊想要做什么,不过还是劝诫道:“二郎的用意,为兄已然知晓,不过依我之见,还是应当进宫一趟,当面向陛下请示一番为好,毕竟事后二郎所要承受的攻讦与诘难,必然狂风暴雨一般猛烈,而对于二郎来说却完全是一场无妄之灾。”
所谓的“转移矛盾”,自然是将皇权与关陇的矛盾寻找一个新的载体,最容易的便是将此事变成关陇与另外一方的矛盾,从而将皇权摘出来。
作为关陇的“宿敌”,房俊自然是最好的转嫁对象。
但是可以想象得到,一旦房俊独自承受关陇贵族们的攻讦,好不容易脱离此事的皇权也只能袖手旁观……
那种困难的局面、承受的压力,即便不能将房俊撕成碎片,却也足以将他淹没。
房俊苦笑道:“可若是见了陛下,得了陛下的允可,那么势必又将陛下牵扯进来,一切又回到远点,做这一切又有何意义?身为臣子,自当忠君报国鞠躬尽瘁,好在即便最难的局面也不至于死而后己。”
最后这是一句玩笑,却足以令马周肃然起敬。
从京兆府衙门出来,已然月上中天,凉风如水。
约摸着已经过了酉时,房俊不敢再多耽搁策骑返回崇仁坊府中,进门之后问了奴仆知晓房遗则与房秀珠已然返回,这才彻底放心,急急赶去了父亲的院落。
房玄龄依旧坐在书房。
今日儿子和女儿惹出的这件事看似不起眼,但是曾经甚为宰辅之首、一手掌握大唐朝局的房玄龄焉能看不出这其中隐藏的危机?此刻正坐在书房,一个人慢悠悠的喝着茶水,等着二儿子回来,商议一番要如何应对。
房俊进了书房,将下人尽皆赶走,关了房门。
家仆守在院子大门口,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书房,看着书房里的灯烛亮堂堂的燃着,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书房门才再次打开。
房俊面色宁静,并未见到有任何焦急的神情,却并未回转后宅,而是带上亲兵部曲出了大门,策骑直奔玄武门以北的右屯卫大营。
铁蹄踏着长街的青石板路面,敲碎了夜晚长安城的寂静。
房玄龄则负手自书房中走出,一脸轻松自在,慢悠悠的回了后宅卧房……
*****
这一夜,被夜幕笼罩的长安城处处潜流涌动。
长孙无忌听闻自家儿子在街上与一干宗室子弟起了冲突,且将李象打得鼻血长流,整个人都快要发了疯。
他身处于皇权与关陇两相斗争的焦点,焉能领会不到这等时候发生这件事,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
他为了关陇的权力、利益竭尽全力,甚至不惜与李二陛下反目,放弃了往昔并肩作战、亲密无间的情分,却始终都在极力的保持这克制,努力周旋使得这份斗争至始至终都处于绝对的冷静之下,并不会达到难以接受的地步,使得双方的矛盾进一步激化。
却不成想在这么一个节骨眼儿上,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长孙无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有人从中策划,看似偶然实则背后有人一手推动,再一个念头,便是想要将长孙涣吊在房梁上狠狠的抽一顿,然后将其丢去漠北,冰天雪地里自生自灭。
因为一旦皇族与关陇的矛盾激化,最直接的后果便是导致朝局动荡,各方势力必然趁势而起,稍有不慎便会将眼下安定繁荣的局面破坏掉,煌煌盛世既有可能下一刻便是烽烟处处、帝国板荡!
区区一个长孙涣如何能够承担得起如此后果?
不须说,这个责任必将由长孙家族来承担……
只要想想史书之上要记载着长孙家族引起了这一场冲突,导致贞观盛世戛然而止,后世子孙一片唾弃痛骂,长孙无忌就有杀人的冲动。
恼怒之中,长孙无忌只得赶紧派人前去请关陇各家的家主前来赵国公府,商议如何应对此事。
结果各家家主尚未到来,却被家仆报知,长孙涣回来了……
……
长孙无忌看着匆匆走进堂中的长孙涣,心头疑云重重,顾不上先打一顿出气,喝问道:“到底发生何事,京兆府怎肯放你回来?”
长孙涣知道今日之事必然惹得父亲暴怒,也必然会对自己感到失望,可他也一肚子委屈,只是出去吃喝玩乐而已,谁知道会跟房家兄妹起了冲突,谁又知道一众宗室子弟会那么巧的遇上?
他折腾了小半宿,此刻口干舌燥,却也不敢喝口水,上前两步直挺挺的跪在长孙无忌面前,道:“父亲息怒,孩儿今日着实是受了无妄之灾,此事断然与儿子没有点半干系……哎呦!”
话音未落,已经被走上前来的长孙无忌一脚踹翻在地。
长孙无忌怒发冲冠,戟指怒骂道:“少说废话!老子不想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只是问你为何京兆府肯放你回来?”
蒋王越王也就罢了,毕竟平素名声就不大好,行事率诞性格鲁莽,可李象那是何等身份?
只要太子一日在位,那李象便是帝国未来的储君!
一群招摇生事的关陇子弟将年仅六七岁的储君之子打得鼻血长流……若是不予严惩,帝国法度何在,陛下颜面何在,太子尊严何在?
未能将此事查明,给予陛下、太子一个交代的情况下,京兆府怎么肯将长孙涣放出来?
长孙涣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跪在长孙无忌面前,一字不拉的将事情经过说了。
长孙无忌阴着脸,坐回椅子上,脑中思虑急转。
这会儿不是发火处罚长孙涣的时候,若是处罚了长孙涣能够将事态平息下去,他绝对二话不说亲自将长孙涣绑缚太极宫前,任凭李二陛下是杀是剐,绝对不会有半点不舍……
他搞不清楚房俊与马周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可以想见,只要将这些人放了,明日一早必定逃匿得无影无踪,毕竟关陇贵族们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将矛盾激化摆上台面,那样一来无论是关陇贵族亦或是李二陛下,都失去了回寰之余地,只能硬碰硬的怼上,谁胜谁负都将使得朝局动荡、天下不宁。
关陇贵族想要谋求利益,最起码也要保证手里的利益不被李二陛下剥夺,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都必须是在朝局稳定的情况下进行,而不是跟李二陛下当面锣对面鼓明刀明枪的去抢!
李二陛下那是何等样人?
面对自己的兄弟手足杀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杀兄弑弟之后更将他们的子嗣统统杀光斩草除根,这样一个性格刚烈之人,最是骄傲自负刚愎自用,岂能忍受被臣子逼迫让步?
只要矛盾激化,那么关陇贵族面对的结局将会有两个:要么被李二陛下虢夺权力压制得死死的,从此之后夹着尾巴做人;要么大军开入长安城,十六卫的虎狼之师将关陇贵族们一个挨着一个的抄家,灭门!
关陇贵族们素来以逆而篡取著称,兴一国灭一国、乃至于废一帝立一帝最是拿手,然而时至今日,却早已物是人非,如今的大唐不是昔日的北周、北魏,如今的李二陛下也不似当年的北周冲龄即位不谙世事的静皇帝宇文阐,更不是雄才大略却好高骛远的隋炀帝杨广……
就算关陇贵族们想要效仿之前的手段施行兵谏,可宿卫关中的十六卫到底能够调动多少人?
满朝文武又有多少人愿意见到李二陛下被废?
一旦打乱生起,天下各州府县又有多少会宣布自立,多少会入京勤王清君侧?
现在的李二陛下,早已威望厚重尽得民心,只要他一日尚在,关陇贵族便一日不敢轻举妄动。
反之,作为李二陛下最宠信、重用的臣子,无论马周亦或是房俊,都不会愿意见到朝局大乱、天下板荡的那一天。这两人的政治智慧毋庸赘述,不可能看不到这简单事件背后隐藏的危机。
房俊那厮素来将家人看得最重,对于自己的那个小妹更是宠得没边儿,还未定亲便已经张罗了无数嫁妆,使得如今关中人家只要家中有适龄男子的,无不想攀上这门亲戚。
房小妹被人调戏,兄弟被打,依着房俊的脾性岂肯善罢甘休?
必将长安城翻了底朝天,那也就不是房俊了。
然而此刻却率先向马周建议,将这些涉案的人员尽皆释放,只是叮嘱他们明日前去宗正寺投案自首……以马周和房俊的智慧,岂能相信这些人明日老老实实的前去投案?
等到明天早晨,十个人里头若是有一个还在长安城内,那都是意外。
想到这里,长孙无忌发现自己似乎掉入了臼巢之中,只顾着去推测马周、房俊释放所有涉案人员的动机,却忘了直指事情的核心——既然马周与房俊必然要做些什么来化解这场危机,那么他们释放这些人,是否意义就在于此?
而若是让自己第一时间处置此事,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动作才能够取得理想的效果呢?
想了半天,长孙无忌觉得自己似乎懂得了房俊这个建议背后的用意。
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不愧是陛下最宠信的臣子,当真是忠心耿耿啊,为了维护陛下的利益、维护帝国的稳定,可以说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
再看看眼前跪在地上一脸颓丧的长孙涣,心口顿时堵得难受。
那棒槌也是自己从小看大的,曾经愚笨木讷,小伙伴们都不大愿意陪他玩,那时候长孙无忌看着自己的几个儿子,心中颇为得意。
你房玄龄与我斗了半生,可是又能如何?
论功勋,我一力扶持李二陛下登基为皇,当世无人能及,论权力,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你长子迂腐次子愚笨,都是不成器的,那种得意的成就感使得他每次面对房玄龄的时候都满是优越。
可不知道怎么搞的,为何那个棒槌陡然之间就好似开窍了一般?惊才绝艳有若人中之杰,而自己的长子不仅被房俊横插一腿使得夫妻反目,失去了李二陛下的宠信,眼前这个往昔看着颇有几分才华能力的次子,相较之下亦是显得这般的愚钝不堪……
世家门阀最讲究的便是延续性,一时之间的得失并算不得什么,忍辱负重最终一朝崛起的例子比比皆是,胜负在于更长远的未来。
自己纵然一辈子将房玄龄都死死的压在身下,可等到自己百年之后,自己的子孙后代却被房玄龄的儿子踩在脚下,生生世世比不得人,那才是最大的耻辱。
……
长孙无忌有些恍神,他觉得自己一生绸缪,算无遗策,却不知为何临老处处踟躇、事事不顺。
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幽幽一叹,轻声道:“且回房歇息去吧,明日一早,便赶去宗正寺投案。”
长孙涣微微一愣,嗫嚅着问道:“其实依照孩儿看来……完全不必前去宗正寺。房俊与马周既然放任吾等回家,定然是打定了主意背负一个‘私自放纵’的罪名,以避免咱们关陇与皇族的冲突,只要孩儿今夜离了长安城,必然不会再有人追究孩儿的下落,此事也将会被平息下去。”
他自然不愿前去宗正寺,回来的路上大家就已经商量好了,既然房俊与马周愿意承担罪责从而放过他们,那么只要他们连夜逃出长安城,最终此事自然不了了之,谁也不用承受责罚。
如今别人都逃的逃跑的跑,却让他一个人前去投案?
那不是傻子么……
长孙无忌再次摇头叹息,却是连生气的心思都没有。
如此反应凝滞、计谋迟钝,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又有自己的提点,却依旧没有看清楚这件事当中的关键之处……纵然他着实不甘,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家儿子照比人家房俊差距太大。
“今夜那些个关陇子弟们,也是打着和你一样的主意吧?”
长孙涣道:“正是如此,吾等已经约好,反正朝廷也不会追究此事,大家不妨结伴前去陇西躲上一些时日,避一避风头再回来不迟。”
长孙无忌苦笑摇头,罕见的耐心解释道:“太过愚蠢!若是尔等尽皆今夜逃走,此事固然暂时被压下,可是尔等为何却不思量一番后果?没人会去追究你们,却不代表这件事彻底完结,无论是京兆府亦或是宗正寺,都将留有此案的记录,殴打太子的儿子,还将数位亲王、郡王、世子打伤,影响之恶劣可曾想过?即便事过境迁,尔等有机会能够谋得个一官半职,若是无人关注也就罢了,只要有人将这份记录翻找出来,随时随地就能将你们一撸到底。只要这份记录在,那么从今而后,尔等便再无进入仕途之可能。”
“啊?!”
长孙涣惊呼一声,恨声道:“这这这……这房俊居然如此阴毒,孩儿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他心心念念都是能够成为长孙家的家主,成为关陇的领袖,复制父亲长孙无忌的权势之路。
若是再也无望仕途……一介白身,断然无可能担任长孙家的家主!
等于是绝了他一辈子的为之奋斗的理想。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道:“即便尔等此刻明知了房俊的险恶用心,却又能如何呢?这件事万万不能公开,更不能审讯,无论是我们关陇贵族,亦或是皇族,都断然不肯被对方压制,谁在此事当中吃了亏,谁就会处处受制,落在下风。说句实在话,若是想要避免这种谁也不能退让,最终将爆发冲突影响到朝局稳定的一步,房俊的做法是极为妥当的。”
明知道连夜逃出长安乃是自绝前程,却也不得不心甘情愿的跳入这个坑里……不得不说,就连长孙无忌自己也有些欣赏房俊的这一招毒计。
长孙涣面青唇白,冷汗涔涔而下,显然是被吓怕了,却依旧有些不解:“可父亲为何要我前去宗正寺?就算抓不住那些人,可孩儿依旧会被宗正寺处置……”
“真是愚蠢透顶!”
长孙无忌呵斥道:“到了现在,你却还是稀里糊涂!就算你去了宗正寺又怎样?京兆府不敢审判这件案子,难道宗正寺就敢了?再说别人都逃干净了,只剩下你一人,就算想审又如何审?你好歹也是长孙家的子弟,难不成有人敢将这罪责强加于你一人之身?与其潜逃在外偷偷摸摸见不得光,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宗正寺的大牢之内,过些时日抓不到人,此案自然会搁置下去,宗正寺也不得不放你回家。”
长孙涣抿着嘴唇,脸色有些发白。
以往他从不认为自己比不过房俊,那厮只是依仗着皇帝的宠爱才能步步高升,纵然有些能力,也不过是一些奇淫技巧之类,更多的还是逆天的运势,方才造就了那厮的今日。
然而现在,他却清晰的感受到房俊看似鲁莽棒槌的行事风格之下,所隐藏的阴狠毒辣。
他心里又惊又怕,总觉得还是不要待在长安的好,否则谁知道房俊那厮又会弄出什么阴谋诡计来?
可当着父亲的面前,却是打死也不敢开口认怂……
长孙无忌何等样人?看着儿子一脸惊惧却眼神闪烁,便知道他并未完全理解自己的意图,不过资质如此,却也不能强求。
只是言辞叮嘱道:“此事没得商量,你这便会去后宅歇息,也跟房里头交待一声,万万不可生出逃匿之心。”
他盯着长孙涣,一字字沉声说道:“也别去给那些混账通风报信,若没有他们死在前头,这件事如何能够完结?任他们自生自灭去吧。”
长孙涣猛然瞪大眼珠,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吃吃道:“父……父亲,你这话何意?谁会要了他们的命?”
长孙无忌却不再多说,微微阖上双目,揉了揉太阳穴,长叹道:“你们啊,绑一块儿也斗不过房俊,还是老老实实的认栽吧。反正这件事发展到现在,无论如何这些人都是保不住性命的,若是最坏的情况发生,他们将会死在陛下的手里,成为关陇与皇权开战之前的牺牲品……生死有命,尔等自己鲁莽行事,不顾后果,惹下这等滔天大祸,又能怨的谁来?”
谁能看得透房俊的毒辣计谋,谁就能趋吉避凶留得一命;谁若是看不出,那就只能成为房俊“祸水东引”的牺牲品。
若是不能杀杀人、见见血,如何能够将皇族与关陇的矛盾,变成关陇与房家的矛盾?
如此一来,才能将这一场极有可能导致朝局大乱的危机消弭于无形之中。
只是房俊必然要在时候承担起“过度报复”的罪责,哪怕只是为了维护律例国法的威严,也必将受到惩处,爵位一降再降、官职一撸到底,都是既有可能的事情。
可即便如此,房俊却依旧义无反顾的将事情揽在身上,这人似乎从未将功名利禄放在心上,仕途之上屡次遭受打压甚至不公正的待遇,却安之若素、浑然不在意。
长孙无忌不由得心生感慨。
这等臣子,哪个皇帝会不喜欢呢?
他低下头,见到长孙涣呆呆的跪在地上,一脸惊骇欲绝之色。
心中又是一声叹息。
*****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喧嚣一日的长安城渐渐安静下来,即便未曾宵禁,但是过了子时三刻,街道上的行人也早已渐渐绝迹,整座城市唯有东西两市以及平康坊依旧热闹,其余地方则已然陷入暗夜之中。
晚风轻轻拂过,金光门守门校尉侯莫陈麟站在门楼之上,身上披着一件斗篷,仰首望着天上玉盘一般皎洁的明月。
长街之上有巡夜更夫的梆子声一下一下的响着,在寂静的夜空里悠悠飘扬,传出去老远。
身边的副手顶盔掼甲手按腰刀,默默的站在一侧,颇有些奇怪的看着这位长官。
直至站了一盏茶的时间,侯莫陈麟依旧呆呆的看着夜空,一言不发,副手终于忍耐不住,问道:“校尉,夜漏更深,时辰已然不早,不若早早安歇吧?”
似侯莫陈麟这等守门校尉,一个月里头有一半时间都要在城门上值夜,自然不可能每一次都熬个通宵,上半夜是要打起精神的,但是到了后半夜基本都可以眯一会儿。
侯莫陈麟闻言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副手,淡然道:“安歇?今晚怕是不能安歇了。”
转过头继续看着夜空,又幽幽加了一句:“往后安歇的机会多的是,就算这辈子天天睡懒觉也无妨。”
副手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这语气听上去怎地有些满腹幽怨……
正待张口询问,倏地,一阵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晰的传来,副手循声望去,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数道火把自城内各处里坊鱼贯前来,渐渐汇集在一处,集合在金光门下。
这大半夜的,怎地有如此之多的人出城?
副手握了握腰刀的刀柄,有些紧张,上前两步倚在箭垛上,冲着下边的人喊道:“来者何人,意欲何为?”
城下十余匹马汇聚在一处,火把映照人影幢幢,有人高声道:“吾等要即刻出城,速速开门!”
副手愈发觉得不妥,这深更半夜的这么多人一起出城,此等情形极为少见,定要严加盘查,决不能出现半点疏漏。
“立刻呈上出城手令!”
随着副手的喊声,早有城门两侧值房内负责值守的守城兵卒走了出来,上前索要出城手令。
马上有人挑着火把喊道:“屁的手令,老子没有!侯莫陈麟何在?让他出来与老子说话!”
副手一听,顿时怒气上涌,呵斥道:“何方狂徒,没有手令也敢夤夜出城,想要找死吗?来人呐,将这些人统统拿下!”
顿时便有更多兵卒从城门两侧的值房中跑出来,顶盔掼甲手持兵刃,便将这些人围了起来。这些人顿时一震慌乱,连声喝叱,怒骂四起。
副手愈发恼怒,什么人敢跑到城门来捣乱?就待从城门口下去,将这些人好生拾掇一番,然后押送京兆府。
侯莫陈麟伸手拦住他,说道:“打开城门,让他们出去。”
那副手顿住脚步,吃惊道:“校尉,万万不可!这些人既然没有出城手令,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出去的,况且末将听闻傍晚之时有宗室子弟被人殴打,难保便不是这些人所为,想要趁夜逃出城去。”
侯莫陈麟只是淡淡道:“我说打开城门,让他们出去,任何后果我来承担。”
副手急了,劝诫道:“校尉慎重!夤夜打开城门私放可疑人等,这个责任谁也背负不起!”
开玩笑,这里是什么地方?
长安城!
天子脚下,京畿重地,门户之严天下首重,每一个守城校尉肩负的责任都无比重大,稍有疏漏便可能引起一场天翻地覆的变故,当年北周权臣杨坚一夜之间纵兵入城改朝换代,建立大隋,再近一些的武德九年,当今陛下封锁长安各处城门之后率军自玄武门攻入太极宫……
所以看似守城校尉官职不大,但是责任至关重要!
不管城下的是什么人,既然没有出城手令那就绝对不能放行,否则事后追查,守城兵卒最轻也是个革职充军,搞不好就得砍头,甚至牵连三族!
侯莫陈麟定定的看着这位与他相交甚笃的副手,面无表情,好半晌才点点头,道:“那好,你下去将他们尽皆抓起来,押送京兆府。”
那副手这才松了口气。
自刚刚侯莫陈家来人见过校尉之后,校尉便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就预感有事发生,这会儿还真害怕侯莫陈麟是受了家中指使要放这些人出城,到时候不仅仅是侯莫陈麟自己在责难逃,他们这些守城兵卒也吃罪不起。
侯莫陈麟看着副手转过身意欲从城门口一侧的便道下到城墙下,飞快的抽出腰间横刀,调转刀身用刀背狠狠的看在副手的脖子上。
副手猝不及防,当场被砍翻在地,性命倒是无虞,却死死的昏过去。
侯莫陈麟还刀入鞘,看着地上的副手,轻叹一声,低声道:“兄弟,对不住了,哥哥亦是身不由己……”
转身走下城头。
城门前混乱一团,守城兵卒意欲将这些人拿下,可这些人哪里肯依?纷纷反抗,嘴里还不干不净的喝骂。
“住手!”
侯莫陈麟断喝一声,将双方制止。
有兵卒跑到他面前,喘着粗气道:“校尉,这些人形迹可疑,应当尽数拿下,押送京兆府审讯……”
话音未落,已经被侯莫陈麟打断,他道:“将城门大开。”
那兵卒一愣,下意识道:“校尉,这些人并无出城手令,万万不可私放出城……”
“老子让你打开!”
侯莫陈麟大喝一声。
那兵卒吓得一个哆嗦,再去看自家校尉,却发现不知何时校尉已然双目赤红满脸怒气,不敢多言,连忙叫了几个人去开城门。
城门“吱吱呀呀”被打开,那群人骑着马举着火把自站在城门口的侯莫陈麟身前路过,有人哈哈笑道:“还得是咱们自家人,好通融!今日的情分,兄弟领受了,改日回了长安请兄弟好好喝几杯,不醉不归!”
侯莫陈麟面色阴沉得好似能滴下水来,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自家兄弟?
去你娘咧自家兄弟!
你们闯祸了不得不亡命天涯,却让老子来背锅,这特么叫自家兄弟?
自己一个侯莫陈家的偏支远房,硬生生凭借着自己的能力爬到这个守城校尉的位置上,家族未曾给予一丝一毫的帮助,反倒是自己倒了这个位置进入了家族的视线,一而再再而三的命令自己,牺牲好不容易凭借军功积攒下来的职务,来为了家族争取利益。
前一次独孤览出城的时候就是这样,如今又是这样!
老子虽然身体里流着侯莫陈家的血脉,可侯莫陈家却将自己当成了什么?
没有的时候不屑一顾,有用的时候极力压榨,等到将来丢了职务毫无用处,再弃若敝履么?
呵呵,这特娘的就是家族,就是门阀!
除去那些个嫡支血脉之外,似他这等偏支远房就完全是一个一个的踏脚石,用他的鲜血和性命,来成就嫡支血脉晋升的台阶!
娘咧!
侯莫陈麟心中郁愤,看着一众惹了大祸的关陇子弟骑着快马打着灯笼自城门洞鱼贯而入,快速的消失在城外的夜色之中,忍不住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
这一次他知道事关重大,自己将这些人私放出城,回头的罪责必然难逃,丢掉这校尉的官职都是轻的,搞不好就得人头落地。
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老娘兄弟姊妹都在家族的掌控之下,若是他此刻敢于抗命,回头一家子就都得阴曹地府里相伴……
心里的愤怒尚未平息,正指挥着兵卒将洞开的城门关闭,身后又是一阵马蹄声响起。
“右屯卫奉命出城,速速开门!”
侯莫陈麟站在城门口,双手接住对方骑在马上的将军丢过来的一块令牌,凑在手下擎着的火把前仔仔细细验看一番,确认乃是兵部勘发的印信无误,上前几步,双手将令牌抵还,然后冲着身后的兵卒大声道:“开城门!”
刚刚关闭的城门,又“吱吱呀呀”的打开。
马上的将军大手一挥,数十名身着便装的骑兵便自城门洞呼啸而过,马蹄声在狭窄的城门洞里响起雷鸣般的震响。
那将军手里挽着缰绳,俯身看了看侯莫陈麟,问道:“刚刚可是有人出城?”
侯莫陈麟闷声不语。
他自然认得马上这位,正是右屯卫将军高侃,昔日一个自河北前来关中投军的莽汉,如今却已经跟随房俊功成名就,功勋赫赫,整个右屯卫俨然房俊之下的二号人物,据说在皇帝耳朵里也是挂了号的悍将。
右屯卫平素严守玄武门,大营驻地更是在玄武门之外,现在却特地气势汹汹的来到他把守的金光门,显然这些兵卒刚刚穿城而过,这深更半夜的如此规模的行动……目的不言自明。
他虽然心底对家族的命令极为抵触,但是说到底毕竟留着侯莫陈家的血脉,岂能做出背叛家族之事?
人已经逃出长安城,你们若是能够追得上便尽管去追,至于最终能够捉到多少,只看你们的本事。
反正老子私放人员出城依然罪责难逃,总不会再去出卖那些逃出城去的关陇子弟的动向……
随便怎么样吧。
高侃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侯莫陈麟的脸色,冷笑道:“破罐子破摔?呵呵,校尉最好留在此地,等着兵部人员前来缉拿于你,私放可疑人等出城的罪名虽然能够要了你的命,可若是此刻畏罪潜逃……保不齐全家都得遭殃。”
侯莫陈麟脸色煞白,一声不吭。
其实说起来,这件事的头尾他也略有猜测,一直认为这些关陇子弟只要逃出长安城,便不会有人继续追责,关陇与皇族的冲突也会被搁置下来,毕竟双方谁也不愿在这个当口撕破脸。
他也起过干脆一走了之的念头。
但是此刻见到右屯卫兵卒夤夜出城,显然就是去追拿那些个关陇子弟的,这使得他的对自己的猜测有所动摇。
万一这件事并非要遮掩下来,而是越闹越大,自己放纵关陇子弟出城也就罢了,若是再来一个畏罪潜逃……肯定会连累家眷。
到那个时候,家族会力保自己的家眷么?
他觉得并不会……
也就是说,自己不仅死定了,更是连逃都不能逃。
高侃丢下这一句话,不在理会面色难看的侯莫陈麟,一夹马腹,驾驭着胯下战马疾风一般奔出城去。
只留下侯莫陈麟一个人愣愣的站在城门前,一脸颓丧,心中愤恨。
去特娘的家族!
老子一个人摸爬滚打往上爬的时候,想要一点点的资源便推三阻四冷眼旁观,如今老子多多少少算是个人物了,有了利用的价值,却又将自己推出去承担这等死罪,连眼都不眨?
*****
已然过了午夜,但太极宫的灯火依旧明亮。
内侍宫女们进进出出,在御书房的茶几上摆置了一桌简单的宵夜,两菜一汤,尚有一碗白粥,几样点心。
李二陛下穿着一件宝蓝色的常服,头发随意披散着,只是用一根明黄色的带子轻轻拢住,正坐在茶几前享用宵夜。
李君羡顶盔掼甲一身戎装,恭恭敬敬的站在一侧,将今日晚间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的道出。
当说到李象被打破了鼻子,李二陛下夹菜的手微微一顿,问道:“伤势如何?”
“并无大碍,只是不知被谁趁乱撞到,流了鼻血,回到东宫之后及时诊治,连伤药也未敷。”
李二陛下这才点点头,夹了口菜,道:“继续。”
“喏!”
李君羡应了一声,继续将后续的发展说了。
直至说完,李二陛下依旧在慢慢的吃东西,将碗里的粥喝得干干净净,这才放下碗筷,内侍奉上一杯热茶,将饭菜碗筷收拾干净,便尽皆退出了御书房。
一般只要李君羡面君奏报,所有的内侍宫女都会回避。
“百骑司”奏报,只能是国之大事、皇族秘辛,更何况这位“百骑司”的大统领夤夜叩阙入宫,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事。
人皆有好奇之心,但是若是想要在宫里头多活几年,挨到放出宫的那一天,就最好闭紧自己的嘴巴,堵上自己的耳朵……
手里捧着茶杯,李二陛下坐在椅子上,沉默许久,方才盯着李君羡问道:“这件事到底是意外,亦或者背后有人刻意设计?”
虽然这件事稍有不慎便会使得皇族与关陇爆发冲突,进而影响到他所有的布置,但是无意与有意,差别却甚是巨大。
若仅仅是一场巧合的误会,那么自然由多种方法可以规避冲突,最起码房俊与马周做得就不错。但如果是有人在背后设计,那么必然会将事情揭露出来,到时候闹得满城风雨,想压也压不下去。
李君羡沉吟一下,道:“依末将之见,实是巧合无疑。那几个陇西子弟,乃是关陇几家的远房偏支,与主家血缘单薄,故而只能料理一些商贾之事,进不得各家的核心。但毕竟是自家人,这些人时常前往长安押送货殖或是金钱,但因为前些时日长安戒严,他们进不得城,便一直或是滞留城外或是远在陇西,直至长安戒严取消,这才一股脑的尽皆涌入长安,有了今日聚在一处饮宴玩乐之事。最重要一点,事情的起因是那几个陇西子弟当街调戏房秀珠……整个长安城,谁不知房俊最是宠爱自己的小妹,而依着房俊的性格,哪个关陇子弟吃了豹子胆敢这么干?就算有人被人设计,也绝对不敢将房小妹当引子,也不会有哪个活腻歪了的关陇子弟敢接下这么一个任务。”
李二陛下抿了一口茶水,没说话,算是认可了李君羡的判断,心下稍稍松了口气。
这个理由看似没什么证据,但其实非常合理,房俊那厮凶名在外,更是素来将自家小妹视作掌上明珠一般宠溺,谁若是惹了房小妹,那简直比在房俊脸上吐唾沫的后果更为恶劣。
那棒槌发起疯来,他这个皇帝都为之头疼,更何况是关陇那些个纨绔子弟?
引发的冲突的手段可以有无数种,但是想必不会有人愚蠢到选择这么一种,因为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使得原本是皇族与关陇之间的矛盾,转变成为关陇与房俊的矛盾……
事实上,房俊也正是顺着事情的走势顺水推舟,主动将矛盾揽了过去,浑然不顾由此可能受到的反噬和责罚。
忠臣呐……
原本是一件危机四伏的坏事,但是想到无论马周亦或是房俊从中表现出来的公忠体国、丝毫不在意自身荣辱的做派,李二陛下便一阵欣慰。
若是满朝文武尽皆如此二人一般,就算是此刻将皇权与关陇的矛盾爆发出来又能如何?
将所谓的关陇贵族彻底降服甚至将其击溃,反掌之间耳!
只是可惜啊,如今朝中各派势力倾轧,世家门阀互为朋党,眼中只知道争权夺利延续家族辉煌,却能有几人如房俊、马周这般将皇帝的利益、帝国的利益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
这一刻,李二陛下愈发坚定了自己的策略,那便是竭尽全力的打压门阀,扩大科举考试的范围和规模,扶持寒门子弟上位,成为朝廷的中坚力量。
唯有如此,才能瓦解世家门阀对于皇权的威胁,只要皇权能够统一,天底下所有人都将帝国的利益看得最重,才能够保持大唐帝国长盛不衰,千秋万代。
否则若是任由世家门阀把持朝政、垄断资源,用不了多久,大唐就会是下一个北周,甚至下一个大隋……
御书房内很是寂静,李君羡默默的站在一旁,李二陛下则坐在椅子上,手里婆娑着茶杯,思量着眼下的形势,以及各种应对的方式分别会发生何等样的变化,对于朝局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良久,李二陛下才捧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问道:“房俊命令高侃率领右屯卫的斥候营出了城?”
李君羡应道:“正是。金光门守城校尉侯莫陈麟私自将那些个参与斗殴的关陇子弟尽皆放出城去,不久之后高侃便率队赶至,衔尾追去。”
李二陛下捧着茶杯,问道:“依你之见,能否追得上?”
李君羡沉吟一下,道:“应当追得上,右屯卫由房少保一手操练,平素训练量极大,可当全军之翘楚,后来又追随房少保兵出白道,一路斩将夺旗纵横漠北,早已从当初临时招募起来的乌合之众变成一支摧城拔寨的雄师劲旅,高侃其人更是能力卓越,追踪几个关陇各家的纨绔子弟,自然是手到擒来。”
不仅必然抓得到,而且这些关陇子弟的下场势必凄惨无比,留下活命的机会几乎没有他也是个智勇双全的将军,又掌握着大唐最强大的秘密力量,知道太多的秘辛,因此能够推断得出房俊之所以将那些个关陇子弟先放归家,乃是欲擒故纵之计,只有将这些人尽数放了,看着他们畏罪潜逃,然后追上去一一收拾干净,才能够达到将关陇与皇族的矛盾转嫁到他身上的目的。
况且关陇子弟调戏房小妹乃是不争之事实,以房俊的脾性,又有这等名正言顺将事情闹大惹下仇恨的机会,焉能不狠下辣手?
房俊非是暴戾之人,但论起杀人,却绝对不会手软……
当然,一旦将矛盾转嫁到自己身上,那么房俊即将要面对的便是无比艰难的局面,于情于理,关陇贵族们都会疯狂报复房俊,而陛下为了缓解皇族与关陇之间的紧张局势,也势必要给予关陇贵族们一些容忍。
明知将要面对无比凶险之局面,却依旧毫不迟疑的赴汤蹈火自履险地,时时刻刻将帝国利益放在最高,房俊从此事当中所表现出来的气节,令李君羡衷心敬佩。
不是谁都能够轻易的抛弃自身的爵位、官职,甚至前途,面临着数年乃至于数十年的沉寂只要关陇仍在一天,只要陛下依旧在位,那么便很难再将房俊简拔起来,委以重任。
当然,由此而来的李二陛下的宠爱,也必然有若滔滔江河一般,一生受用不尽……
李二陛下慢慢呷着茶水,倒是并未有多少可惜嗟叹的情绪。
朝政便是利益的争夺,而利益就意味着取舍,进击或者退让都是一时之间的权宜之计。按照目前的局势发展下去,房俊会成功的将矛盾转嫁到他自己身上,从而将皇族从此事当中淡化,而关陇贵族们也会顺势为之将所有的火力都对准房俊,施以猛烈至极的报复。
到时候就算李二陛下心中再是宠爱房俊,也不得不在那等情形之下处罚房俊,从而缓和局势的紧张,给关陇贵族们一个台阶下毕竟整件事情到了那个时候,损失最大的便是关陇贵族们。
几百年来不肯吃亏的关陇贵族,焉能看着房俊继续精神抖擞的屹立于朝堂之上,处处跟他们作对?房俊既然将把柄递给他们手里,他们自然不会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李二陛下对此却颇有些乐见其成。
事实上,他从来都不主张过早的给予房俊太大的权力,尽管一直以来房俊在朝政上的表现都足够成熟。
在李二陛下的心里,房俊是迟早要成为宰辅的臣子,现阶段的房俊最好应当沉下来干一些低调务实的事情,好好的夯实自己的基础,等待自己万年之后,太子登基之时再给予房俊简拔重用,到那个时候由太子施恩,恩出于上,更能够达到收服房俊的目的。
然而事与愿违,这小子太能折腾,每一次自己想要将他压下去的时候,他总是能够折腾出来一点事,立下一桩殊勋,令自己无法压制朝廷制度,终究要赏罚分明,适当的压制可以,但稍微过分就成了打压,这样一个心高气傲惊才绝艳的年青人,就算是能够懂得他这个皇帝的良苦用心,却也不代表能够接受这种一再打压的遭遇。
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谁不想高官厚禄大权显爵,身着紫袍指点江山?
这一次的事情来得倒是刚刚好,有关陇贵族们在前打头阵,自己将房俊的职务爵位压制一下,想来房俊也能够理解。
这小子一肚子鬼主意,成为兵部尚书这才几天的功夫,便将这个原本的有名无实的六部之末折腾得权力日重,隐隐然有节制天下兵马之趋势,若是任由其发展下去,怕是用不了几年就能攀上“军方第一人”的地位……
将来太子登基的时候,房俊又占据着拥戴之功,那等局面之下要太子如何封赏功勋?
不赏,则有寡恩薄义之嫌,身为人君必将遭受诘难,不能恩出于上,如何收服臣下、尽心竭力?
赏,却是无可封赏。
难不成还能如先汉之时的韩信、彭越、英布一般,敕封一个异姓王?
自己在位倒也罢了,凭借自己的威望和掌控人心的能力,任谁都得乖乖的甘心蛰伏,可太子性情敦厚过于仁慈,一旦臣下功高震主……那是万万不可的。
李二陛下将茶杯放到茶几上,问道:“可曾派人跟着右屯卫的兵卒出城,随时探查情况?”
李君羡道:“回禀陛下,末将已经派人前去,皆是‘百骑司’精于刺探军情隐匿行踪的好手,想来不久之后便会有消息传回。”
李二陛下点点头,李君羡性情沉稳又擅于变通,办事能力着实让人放心。
他此刻最是希望能够得到房俊大开杀戒的消息,那样一来与关陇的仇恨不可缓解,连带着山东世家、江南士族也会对他深为忌惮,往后就算是表面上合作,亦会有所防备,难以做到齐心协力。
妥妥的一个有能力、有魄力的孤臣啊……
此番变故虽然有些出乎预料,也曾危机重重,却颇有“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的意味。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满意的微微颔首,道:“那你且回去吧,那边一旦有消息传回来,即刻入宫禀报。另外,明早派人盯着宗正寺……算了,明早朕让韩王过来,另行交待吧。”
此时已然将至丑末卯初,皇帝一夜未睡难免精神困顿,李君羡赶紧领命,退出神龙殿,回去“百骑司”坐镇,等着最新的消息。
看着李君羡退出去,李二陛下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觉得精神有些萎靡,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想当年他时常与那帮糙汉厮混于军伍之中,纵然连续数日不曾安歇,亦不知疲倦。即便是登基成了皇帝,也常常在这神龙殿内处置政务直至天明,随便用冷水洗把脸,便立时精神焕发,从不知疲累为何物。
然而这两年的状态却是每况愈下,似前几年那般勤于政务夙夜不寐早已熬不住,往往熬上一个通宵,就得两三日的歇息才能缓解过来。
放在寻常人身上,大抵也只是感叹一声“岁月不饶人”,唏嘘一番曾经精力充沛的年月。但是对于一个富有四海、执掌天下,拥有着人世间最强大权力的皇帝来说,这几乎是不可接受的。
就好像越是富有的人越是害怕贫穷那样,身为天下至尊的皇帝哪一个不是梦想着长生不死、万寿无疆,永远掌握着天下至尊的权力,永远屹立在人世间的最巅峰,睥睨天下,手执乾坤?
揉了揉额头,李二陛下心情有些阴郁的回转寝殿,正欲脱衣安歇,却听得外头脚步声响,内侍总管王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陛下,李君羡将军又回来了,就在宫外请求觐见。”
李二陛下一愣,这才刚刚出去便回来了,莫非是已经有了右屯卫追兵那边的消息?
拍了下额头,觉得实在是困顿难堪,便抬脚来到床榻一侧的书柜旁,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个锦盒,打开来拿出一粒火红色指甲大小的药丸,放在口中就着床头的温水吞服下去。
一股火热如烈酒一般的烧灼感瞬间顺着喉咙直下胃腹,继而蔓延全身,令李二陛下精神一振。
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走出寝殿。
将至天明,忽然一阵微风吹过,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月亮被云层遮挡,黑漆漆的天幕仿佛扑面而来,予人极强的压迫感,雨水淅沥微风轻拂,一片沁凉。
一队骑士顶风冒雨在官道上疾驰。
火把早已被雨水浇灭,雨势虽然不大,却也使得官道上渐渐有了积水,马蹄踏上去飞溅起泥水,显得颇为急促。
左侧官路旁的渭水在黑夜之中水势滔滔奔流不息,马蹄声急促,这队骑士自金光门出了长安城,便一路向西疾进。
自长安而至陇西,可有数条道路抵达,最常走的一则是渡过渭水之后向西北出萧关,经由萧关道直抵兰州都督府,进入陇西郡;再则亦是渡过渭水,折而向西出大散关,走陇关道,经武功、凤翔府,直入陇西。
按理来说,走北路萧关道更近一些,但是山路颇多曲折蜿蜒,马匹难以提速,而陇关道则是临近渭水大陆宽敞平坦,正适合马匹急行。
这些关陇子弟在长安城中闯了祸,被各家家中一番痛骂训斥,此刻仓惶无措,只知道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陇西,在自己的地盘上藏匿起来,否则一旦被朝廷捉到,殴打亲王、太子世子的罪名足以令他们充军发配……
所以只能走陇关道。
所幸这条路上各处关卡的守将皆是关陇子弟,见到了本家的书柬、信物,即便冒着“私自放行”的罪名,也都尽量给予方便,放开关卡任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逃离了长安范围。
只是雨势越来越大,道路渐渐难行,这些个纨绔子弟自认为此刻已然不会有人追踪上来,便渐渐放缓了速度。
平日里这些个纨绔子弟养尊处优,出行车马辚辚前呼后拥,这一番急行赶路已然疲惫异常,再加上雨水打湿了衣衫形容狼狈,将将出了大散关,前面道路开始狭窄愈发难行,而身后雄壮的关隘似乎隔断了所有的恐惧,便开始怨声四起。
“娘咧!这鬼天气是不是跟咱们作对,先前还通圆的月亮呢,一眨眼就下起雨来!”
“谁说不是呢?这倒霉催的,瞧瞧我这一身的泥水,难受得要死。”
“回去兰州,让你家那千娇百媚的小妾给你舔干净不就行了?哈哈,我说达奚三郎,要不让兄弟也随你回府,享受一番那香舌甜滑的待遇?”
“滚你的蛋!这会儿了还有心思想这些?还是赶紧赶路吧,万一被人追上来,麻烦可就大了!”
叫做达奚三郎的这位在马上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嘴里说着赶路,但是见到周围伙伴都慢下来,也不由得放缓马速。
有人唉声叹气道:“也算是倒了血霉,你说街上越到一个漂亮娘子,怎地就是房玄龄家的闺女呢?这也就罢了,偏偏还能遇上一群宗室子弟,偏偏陛下的儿子、太子的儿子都在人群里,偏偏那位太子家的小世子还就被撞破了鼻子……这倒霉催的。”
那这么一说,其余诸人也纷纷附和。
那达奚三郎却摇头道:“你们还没捋清楚关系啊……其实打了宗室子弟尤其是将太子世子打伤,固然是滔天大罪,但是以目前咱们关陇与皇族的关系,陛下还真就不会如何惩处咱们,甚至都不见得会将咱们抓去大牢治罪。否则针尖对麦芒的对立起来,陛下也很为难。倒是房俊那厮是个招惹不得的,陛下能忍住气不理会吾等,房俊却饶不过咱们。”
达奚氏曾是北魏豪族,祖上达奚武以及其子达奚震官至上柱国,兵权在手雄霸一方,成为赫赫有名的“十二将军”之一,累世豪族。
自从这两父子作古之后,达奚氏再无出类拔萃之人物,只是凭借祖上的遗泽依旧算得上是显赫门阀,却是外强中干、徒有其表,如今早已沦为其余关陇贵族们的附庸,官场之上难有作为,只能经略商贾之事,忝为羽翼爪牙。
但是达奚三郎虽然终日在陇西贩卖货殖,却对房俊颇为推崇,也时常关注有关于房俊的动向事迹,对房俊的性情秉性也有所了解,故而才有了这么一番话语。
在他看来或许陛下为了朝局的稳定可以忍一时风平浪静,但房俊那个棒槌是绝对不能忍的,而且这厮素来与关陇势不两立,与长孙无忌更是明争暗斗不死不休,长孙无忌的两个儿子长孙冲、长孙澹据说都被房俊派人刺杀,后者更是惨遭横死不明不白。
自己这些人头上虽然有一个关陇子弟的牌子,可他们自己比谁都清楚只是关陇的外围人员而已,如今莫名其妙的惹了房俊,谁知道房俊会不会干脆派出手底下的精兵悍将,将他们追上之后一股脑的都宰了?
毕竟这件事如今是各方都不愿意公开处置的,若是房俊当真将他们追上之后宰了,然后尸体丢进渭水里喂鱼,在这个当口怕是没人会出头给他们讨还一个公道。
死了也白死……
达奚三郎越想越是害怕,加上雨夜急行身上的衣衫已然湿透,微风吹过有些发冷,忍不住颤抖起来。
舔了舔嘴唇,他正色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切莫小看房俊的张狂跋扈,咱们还是赶紧回到陇西,找个地方老老实实的躲起来,待到风头过去再谋后路吧。”
旁人却不似他这般惊慌失措,固然畏惧房俊的名声,但没人认为房俊当真能够追上来将他们如何,只要动他们一根毫毛那就是等同于将所有关陇贵族都给往死里得罪了,那房俊就算是棒槌,可能够青云直上加官晋爵,也绝对不是个傻子吧?
再者说了,这雨夜道路湿滑极为难行,再如先前那般疯狂赶路,实在是太过遭罪……
便有人四下张望,陡然间见到远处有一灯火隐约之处,不由得大喜道:“前边有一处驿站,咱们不妨前去歇息一阵,喝些热水吃些饭食,然后等雨势小一些再赶路不迟。”
他这么一说,诸人尽皆赞同。
自傍晚之时那一场混战,之后便心惊胆颤担惊受怕,水米未打牙,这会儿又策骑奔跑了一个时辰,又累又饿又冷,早已精神萎靡士气低落,这个建议顿时使得本就低落的士气瞬间降至谷底。
这些个纨绔子弟自认为已经脱离险地,一步也不愿走了……
众人咬着牙冒着雨策骑来到近处,一看之下才知道并非是驿站,而是掩映在树林中的几户人家,距离官道也有一段距离,只不过夜色深沉灯光格外显眼,这才被他们发现。
有人说道:“管他是不是驿站,这几户人家起得倒是挺早,大不了给他们一些银钱,买些饭食热水罢了。”
大家伙有些失望,这么几户人家哪里能够拿得出太多的食物招待这么多的人?不过就算有一口热水喝喝,歇一歇脚那也是好的,便簇拥着奔了过去。
达奚三郎瞅了瞅身后雨水茫茫的来路,总觉得心神不宁,拒绝了同伴邀请一同前去的呼喊,大声道:“在下家中有事,先行一步,咱们在兰州汇合!”
言罢,一勒马缰一夹马腹,冒着雨水在官道上奔跑起来,直奔陇西方向。
他刚刚过去不久,一队骑兵便在雨水之中轰然而至,这队骑兵行至此处齐齐勒住马缰,有人自马背上翻身下马,仔仔细细查看地上被雨水泥泞遮掩得马蹄印记,起身来到为首骑士的马前,低声说道:“将军,贼人由此下了官道,不过仍有一人继续赶路,是否要分兵追缉?”
马上骑士自然便是高侃,他顺着斥候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树林掩映之间露出的几点灯光,面无表情道:“区区一个漏网之鱼,并不影响大局,算他命大,无需追缉!大家尽皆下马,隐迹藏行,先将那几处房舍团团围住,给老子将这些贼人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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