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马的缰绳被绑在一起,留下几名兵卒看守着,余下的人则借着夜色的掩护从四面成擒。”
李二陛下坐直了腰杆,脸上的神色凝重,轻哼了一声,道:“力战不支?哼哼,你也休要给他们脸上添彩,那帮家伙整日里奢靡荒唐,祖宗传下来的身手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对上房俊一手调教出来的右屯卫精锐,怕是一个照面就崩溃了吧?没有当场哭爹喊娘尿裤子,朕都算是高看他们一眼!”
昔日纵横关陇、血气方刚的六镇子弟,经由这许多年的征战杀伐,精锐尽失元气大伤,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自贞观之后便开始耽于享乐穷奢极欲,堕落的速度如此之快,也足以令人瞠目结舌。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制定的打压关陇的策略才能够逐步实施,否则若是关陇子弟依旧如以往那般骁勇善战、血气方刚,只怕就算他自认英明神武,也唯恐逼得关陇贵族们重操旧业、犯上作乱,最终逼得他这个皇帝退位……
李君羡有些惶恐,赶紧应道:“陛下烛照万里,所言甚是。”
李二陛下沉默了一下,左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右手握拳,在面前桌案上轻轻锤了两下,这才问道:“结果如何?”
即便是身为帝王,更曾经九死一生自玄武门活着走出来,此刻知晓房俊极有可能将这些关陇子弟尽皆诛杀,以此来达到转嫁关陇仇恨的目的,心中也有着几分紧张。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如今的关陇贵族依然不是昔日的北魏六镇,更不是一手掌握着北周、大隋过半兵力的当世第一利益集团,但余威犹在,一旦得知其族中子弟被房俊诛杀殆尽,固然不会扯起反旗犯上作乱,但是会如何对房俊展开疯狂的报复,却也是未知之数。
对于朝局的影响,更是难以估量。
一场或许是登基以来最严重的危机,极有可能在天亮之后便会来到……
李君羡回头瞅了一眼门外,这才低声回禀道:“高侃将那些关陇子弟尽皆擒拿,然后每人都给敲断了一条腿,搞的是膝盖,骨头已经粉碎,一生残疾是免不了的,纵然孙神医也不可能让他们复原。那高侃还扬言,说是房少保的警告,这一次只敲断一条腿算是便宜他们,日后若是在听闻他们有这等作奸犯科、欺压良善之举动,那便三条腿一起敲断!”
“……”
李二陛下愣住,握成拳头放在桌案上的手顿在那里,满脸意外。
“居然……只是敲断腿?”
“的确如此,末将派去的人回来禀报,并无一人有性命之忧。”
“哦……”
李二陛下陷入沉思。
从始至终,房俊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将关陇与皇族的矛盾转移到他的身上,以此来缓和皇族与关陇之间极有可能爆发的冲突。
可那小子难道以为只是将这些边角余料的废物敲断了腿,就能够使得关陇贵族们将原本应该对准皇族的目光转而对准他?
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关陇的外围子弟,若是死了自然一时轰动,令关陇贵族们想要忍着也不行,必须做出动作予以报复,否则声威尽失、人心离散,诺大的利益集团往后如何号令群臣加入其麾下?
可若仅仅是断了腿……
李二陛下觉得房俊不至于如此轻率,那棒槌何曾怕过事?既然做了,那自然就应当做到最好才对。
他不禁问道:“高侃可曾还做了别的,亦或是说了别的话语?”
李君羡连忙自怀中掏出一份信笺,双手递给李二陛下,说道:“麾下兵卒回来之后,末将将他们汇报的情形详细记述于此,唯恐疏漏半分,还请陛下阅览。”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将信笺接过,仔仔细细字斟句酌的阅览起来。
一般来说,似这等秘密行动是不许有文字记录留下来的,否则一旦事后忘记销毁从而导致外泄,所引发的后果将会极其严重,若是被记载于史册传诸于后世,那更是会成为一位皇帝永远也无法抹煞的污点。
堂堂帝王,动用特务机构监察臣子的一举一动,这是极其恶劣的行为,必将受到万世唾骂!
这对于心心念念成就千古一帝宏图霸业的李二陛下来说,是绝对不可忍受的……
可是眼下他吃惊于房俊的作为,感到难以理解,便稍微忽略了李君羡将此事记录下来的失误。
仔仔细细的将信笺看了一遍,李二陛下方才吁出口气,原来如此……
最关键的地方,在于高侃在离开之时说了这样一句话:“念在尔等乃是初犯,吾家少保心地仁厚,故而放任一次,免得尔等蠢货被那些心底阴毒之辈利用,稀里糊涂的畏罪潜逃最终却做了替死鬼……”
这句话,真真是诛心呐!
瞧着吧,若是谁家昨夜没有将犯事的子弟送出长安城去,而是躲在家中或是今日当真前往宗正寺投案,谁家就将会被其余那些关陇家族针对——凭什么商量好了的一起让这些犯了事的子弟出走隐匿起来,结果残遭横祸命丧当场,你家却没有这么做?
谁都知道房俊就算是再大胆子,也不敢在宗正寺杀人!
咱家的孩子死得凄惨无比,关陇与皇族的矛盾也成功转嫁到房俊身上,所有危机解除,而你家的孩子却好生生的活了下来……
好一出反间计!
李二陛下看完信笺,抬手将其靠在身侧的烛台上,火苗舔舐着纸张,瞬间亮起一团光火,转瞬间便烧成灰烬。
搓了搓手,李二陛下道:“待会儿你亲自去宗正寺门口,看看究竟是否有人前去投案。”
按理来说,房俊如此处置方法的确好过大开杀戒,那样固然能够将皇族与关陇的矛盾转嫁过去,但是由此而来的动荡局面却是难免,与公与私,关陇贵族们都必须报复房俊,以挽回威望。
如今的房俊已然不是几年前遭遇弹劾之时孤立无援只能硬挺的时候,在他身边早已聚拢了一大批人,即便太子不参与,可足以与关陇贵族们斗得有声有色。
双方一旦开战,牵连也不小,毕竟关陇贵族们的根基在于军中,而房俊又是兵部尚书,总掌全军后勤辎重、兵员调配,稍有不慎亦会影响到东征,使得军队的调度、粮秣辎重的运输供给产生延误或者错漏。
但只是没人打断一条腿,却不足以将矛盾转嫁过去,所以房俊用了一手离间计谁没有将家中子弟送出长安,去面临有可能被房俊斩尽杀绝的局面,谁就必然会遭致所有关陇贵族的猜忌、愤恨。
凭什么咱们将子弟都舍弃了,只为了缓和与皇族之间的矛盾不至于激化,而你却偷梁换柱将子弟送去宗正寺投案?
你自己坐享其成,让我当替死鬼啊?!
所以只要这种事情发生,关陇内部的分裂便会不可避免的造成,而李二陛下也不得不佩服房俊的谋算,很显然这小子与自己一样对于长孙无忌的性情脾气、行事风格有着极为深刻的了解,心里觉得只要有这种事情发生,几乎肯定就是长孙无忌做得出来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房俊能够以一介小辈的身份面对长孙无忌这样首屈一指的国之殊勋、百官之首,屡屡不落下风甚至反手一击,的确是对长孙无忌有着非常清晰的了解。
长孙无忌几乎隔上个三五日便被房俊气得不轻,似乎也不冤……
李君羡赶紧应命道:“末将遵旨!”
言罢,后退三步,转身欲走。
李二陛下忽然抬起手,道:“等等!”
李君羡愕然回身,便见到李二陛下起身来到窗前,推开窗子看了看外头依旧阴暗的天色,以及随着微风飘洒在窗台上的雨丝,对他说道:“你且稍等,待朕更衣,与你一同前去。”
李君羡呆了呆,道:“这个……外头雨水湿寒,陛下还是龙体为重,此等事末将自会料理妥当,若有差池,甘愿受罚!”
开什么玩笑,这么点小事让皇帝跟着?
非但没有一丝半分的荣誉之感,反而脑袋都大了一圈儿,任谁出门办事的时候大老板跟在身边指指点点,也绝对不会是一件舒服的事情,处处缚手缚脚畏首畏尾,唯恐行差踏错招致责罚……
可李二陛下脸颊红润,丝毫没有熬夜之后的颓废沮丧,反而神采奕奕精力充沛,看也不看李君羡,便径自转回自己的寝殿,将内侍宫女喊来,更换了一套寻常的衣衫,头上戴着幞头,脚蹬鹿皮靴子,腰间缠了一条玉带,看上去就好似一个腰缠万贯的豪商巨贾。
换好衣裳,李二陛下走出寝殿,兴致勃勃对李君羡道:“走,咱们一同去瞧瞧,房二郎是否算无遗策!”
言罢,推开了打起雨伞的内侍,命他们不得跟随,自己龙行虎步的走入微雨之中。
李君羡额头见汗,觉得陛下的状态有点不大对头,可哪里敢让陛下淋在雨中?赶紧劈手抢过内侍手中的雨伞,小跑着跟上去,擎起雨伞替李二陛下遮挡住飘飘洒洒的雨水,浑然不顾自己整个身子都淋在雨中,没到承天门便已经浑身湿透……
宫内禁卫想要随行,也被李二陛下喝止:“有百骑护卫,尔等守在宫中就好。”
禁卫们面面相觑,却也无可奈何。“百骑”本就是自宫中禁卫当中层层选拔挑选出来的,乃是精锐中的精锐,有他们护卫陛下安危,自然比他们这些个禁卫更为妥当。
出了承天门,李君羡打算派人回去多叫上一些“百骑”前来护卫,再一次被李二陛下阻止。
非但如此,他见到守在门前的十余位百骑兵卒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牵马立在雨中,忽然兴致大发,上前命令一个兵卒脱下蓑衣斗笠给他,想要策骑来一出雨中驰骋,回忆一下当年风采……
吓得李君羡魂儿都快飞了,差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并且以死相谏,这才使得李二陛下悻悻然作罢。
这位陛下明显很是不爽,傲然道:“想当年朕率军在扶风郡大破薛举父子,那一战亦是在大雨之中,天降霹雳雨如瓢泼,朕身披数创身先士卒,率领玄甲铁骑斩将夺旗,万军丛中纵横驰骋,那是何等威风,何等霸气……这才几年的功夫,难道就骑不得马了?你李君羡想当初亦是一员悍将,生死无惧冲锋陷阵,如今是否这皇宫大内奢华享受腐蚀了你的心志,故而才变得这般懦弱不堪?看来还得将你送去边疆,死人堆里滚几滚,否则迟早变成酒囊饭袋!”
李君羡哭笑不得,心说当年您是秦王,自然要以命相搏打天下,可如今您乃是九五之尊,身负社稷重任,那能一样么?
再者说了,您以为我愿意当这个劳什子的“百骑司”大统领?
相比来说,哪怕只是边军之中一个小小的校尉,也比眼下这提心吊胆的日子强多了!您这番话若是当真,咱可就跪地磕头了,西域可以,漠北可以,甚至去安南也行啊……
好说歹说,才终于劝说李二陛下坐上宫里早已备好的马车。
十余名“百骑”精锐护卫在前后左右,精光四射的眼眸连眨都不敢眨,骑在马上时时刻刻盯着四面八方。最近京中并不太平,先是有刺客在芙蓉园之内刺杀房俊,如今又发生关陇子弟与宗室子弟的冲突,局势叵测,万一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想要弑君篡位,那可就麻烦大了!
马车经过长街,缓缓向宗正寺前行。
马车里,李二陛下挑起车帘,看着外头骑在马上游目四顾紧张兮兮的李君羡,愈发觉得羡慕,心想当了皇帝天下至尊,却是连骑个马都要被人拦着,简直岂有此理。
便喊道:“李君羡,上车来给朕烹茶!”
李君羡不敢抗旨,瞅了瞅四周静悄悄的长街,心底稍微放宽一些,却依旧顶住身边的部署不许分神,哪怕有一丝半点的异常情况都要及时警戒,若是有人胆敢进入车架二十步之内,杀无赦!
交代了一番,小跑着跳上车辕,将身上是蓑衣斗笠脱下,这才钻进马车。
用火石生活,红泥小炉燃起火光,将水壶坐上去,然后又从一侧车厢的抽屉里取出茶叶罐和茶具,放在车厢正中的茶盘上仔仔细细的清洗一番,便听得身前李二陛下说道:“房俊这小子看上起凶神恶煞的,好像是条汉子,实则就是个瓜怂啊!玩什么离间计?直接将那些个关陇子弟一股脑的都杀了,这件事就算处理妥当了,就算时候御史言官弹劾、大理寺追究,可朕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了朕,朕又岂能让他吃亏?有朕护着他,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李君羡清洗茶具的手微微一抖,狐疑的看了皇帝一眼。
关陇子弟固然桀骜不驯,可毕竟也是您的臣子,这般杀气腾腾的真的好吗?他偷眼去看李二陛下,见到脸色红润神采奕奕,明显精神有些亢奋,显然这话可不是说着玩儿的,不由得愈发狐疑……
平素这位陛下虽然霸气无双、秉性刚烈,可一旦涉及到这等事都是沉稳以对,今日怎的这般兴奋?
感觉就与那些个吃了过量的五石散的文士张牙舞爪也似……
长孙无忌坐在书房里,凝眉沉思,偶然惊醒抬头,才发现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夹杂着水气的微风从窗户吹进来,烛火摇曳,精神为之一振。
看到站在房中的管事,询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管事答道:“已经降至卯时。”
长孙无忌点点头,活动一下胳膊,才发现自己做了许久已经精疲骨乏,叹息着年华逝去肌体衰老,道:“吾先回去睡一会儿,若是有事,直接将吾唤醒便是。”
今日并无朝会,毋须卯时上朝,且眼下正处于一种与李二陛下“别苗头”的状态,衙门里头的事物他也不太上心去处置,正可以好生睡一会儿。
书房之中便有卧榻,长孙无忌也不更衣洗漱,只是和衣倒在卧榻上,管事自柜子里取出一床薄被替他改在身上,关好窗子,吹熄了灯烛,便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长孙无忌躺在卧榻之上,脑子里杂务纷纭,一时之间难以入睡。
听着外头雨水自房檐滴落在窗台上的滴答声,雨滴浇在院中花树之上的沙沙声,愈发觉得头痛欲裂,心事杂陈。
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虽然关陇一直在对抗的皇帝的打压,但是这种对抗始终都处在一个克制的程度,李二陛下雄才大略、性情刚烈,这一点与他并肩作战数十载的长孙无忌比谁都清楚,他深知这位皇帝一旦被激怒,所产生的后果或许是关陇贵族们绝对无法承受的。
所以这种克制一直存在,可昨日傍晚的那一场误会,却依旧可能导致自己极力约束的克制处于崩溃的边缘,因为关陇内部的声音已经发生了变化,再不似以往尽皆以他马首是瞻、言听计从的时候。
万一有人耐不住皇帝的打压,想要趁机展示自己的力量试图使得皇帝投鼠忌器,必将导致朝局大变。
这是长孙无忌绝对不愿意见到的局面。
所以房俊的“祸水东引”之计策,在他看来就是目前最好的处置方法,将矛盾从皇族那边引到房俊身上,这是最安全的做法,若是能够使得关陇消弭掉彼此之间已经存在的裂痕,从而集中火力将房俊掀翻,那更是意外收获。
在他被关陇贵族们传话令犯事的子弟连夜逃出长安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主意将这些人全部牺牲掉,成为配合房俊“祸水东引”的牺牲品,各大家族也已经同意,毕竟若是能够避免与皇帝的正面对抗,谁也不愿意走到那一步。
但是到底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到底哪里不对?
窗外雨声淅沥,一阵困意袭来,长孙无忌觉得自己脑子转的有些慢,思虑有些赶不上,心忖多想无益,还是好好的睡一会儿吧,等到醒来之时,想必那些关陇子弟被屠杀一空的消息也将传来。
似乎有些冷血无情……可是当家族面临危机,每一个子弟都应当奋不顾身舍生忘死维护家族的利益,这是世家门阀世世代代都奉行不悖的准则,若是没有家中子弟前赴后继的牺牲,又何来钟鸣鼎食、公侯万代的显耀?
若是有必要,他长孙无忌也可以奉献自己的生命,只为了延续长孙家族的世代辉煌。
凡尘俗世里,每一个人都是棋子,只不过有的贡献大有的贡献小,取舍之间有所不同而已。
本质其实都是一样的。
人活在世,又有谁能不死呢?
最终也不过是值不值得的问题,那些个外围的关笼子弟本就不是嫡支血脉,平素里也只能营生一些商贾之事,如今既然是他们挑起了关陇与皇族的危机,用他们的鲜血去消弭掉这个危机,自然是理所应当。
就算李二陛下飞龙在天、睥睨天下,可若是到了以他的命去换取大唐千秋万代的地步,他也同样毫不畏惧的慷慨赴死。
迷迷糊糊的,长孙无忌听到门口轻轻的敲门声,然后有人在门外轻声呼唤。
揉了揉胀痛欲裂的额头,长孙无忌翻身坐起,一双眉毛紧紧的锁在一起,没好气道:“进来!”
刚刚有些睡意却又被搅醒,火气蹭蹭的往上窜。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还是先前的那个管事,快步走进书房,见到长孙无忌阴沉的脸色,先是心中一慌,继而连忙说道:“家主,已经有了消息……”
长孙无忌这才握拳轻轻锤了一些脑袋,胀痛的感觉略有舒缓,声音沙哑的问道:“如何?”
那管事低声道:“所有人过了大散关,就在关外十余里的地方,被一伙黑衣人追上,围在官道旁几间民舍之中……”
长孙无忌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轻轻叹了口气,道:“到底都是关陇的子弟啊,死的有些可惜了……想必这个时候,消息已经传到各家了吧?你去吩咐一下,让郎中前来为吾开一些药,大抵是受了风寒,头疼得厉害……稍后还要与各家的家主前去叩阙,一同状告房俊。”
那管事迟疑着并未离开,躬了躬身,迟疑一下才说道:“家主,那些关陇子弟……并未死。”
“嗯……嗯?”
长孙无忌一双眼睛瞬间瞪大,吃惊的看着管事,问道:“你说什么?”
“家主,那些黑衣人虽然将关陇子弟围在民舍之中,但只是敲碎了每人一个膝盖,废了一条腿,却并未将所有人都诛杀干净!”
“……”
长孙无忌的脑袋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撞了一下,一时间有些发懵。
怎么可能?
那房俊信誓旦旦要效忠陛下,甘愿将关陇的仇恨吸引过去,从而将皇族摘出去,却怎地不杀人,只是敲断了一条腿?
难不成他以为区区一条腿,就能让所有关陇贵族们顺理成章的去找他的麻烦,而放弃与皇权的争斗?
长孙无忌呆愣半晌,发现事情似乎完全脱离掌控,并未按照他自认为的方向发展下去。
这棒槌是个傻子么?
当然不是!虽然那厮平素行事莽撞跋扈,但那一会不是谋定后动,胸有成竹?那一张看似忠厚的黑脸之下,隐藏的一颗奸诈狡猾的心!
对于这一点,长孙无忌无比确信,所以他不明白房俊为什么仅只是敲断了那些关陇子弟的一条腿,这种看似纨绔至极有仇必报的做法,显然不足以替代皇族与关陇之间的冲突。
除非……
一道光亮猛地从长孙无忌脑海里闪现,身躯猛然一震,他急忙抬头问道:“传回消息之人,可还有别的话说?”
管事道:“人就在门外,奴婢将他叫进来亲口秉明家主可好?”
长孙无忌颔首道:“让他进来!”
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的设想,必须要尽可能多的知道更多的细节,方才能够推断房俊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一个衣衫湿透的家将走进书房,躬身施礼。
长孙无忌直接道:“无需在意这些礼节,速速将汝所知道的一切细节都禀明,包括那些黑衣人说的每一句话!”
“喏!”
那家将应了一声,道:“那些人皆穿黑衣,但为首之人乃是右屯卫将军高侃,奴婢是认得的……”
他奉命紧随在那些关陇子弟身后,就是为了事后将详情报之,此刻事无巨细娓娓道来,将当时发生的事情还原出来。
当听到高侃那一句“免得尔等蠢货被那些心底阴毒之辈利用,稀里糊涂的畏罪潜逃最终却做了替死鬼”之时,长孙无忌脑子里“轰”的一声,如遭雷噬,浑身剧震。
娘咧!
房俊这个王八蛋当真是阴险毒辣,居然挑拨离间?!
可问题是若是当这些人知道了自己的儿子其实并未出城,紧接着关陇贵族们的反应……
一阵彻骨的寒意瞬间袭来,长孙无忌疾声问道:“二郎何在?”
管事连忙道:“回禀家主,现在已经是卯时末辰时初,您昨日不是让二郎前往宗正寺投案么?这会儿已经出发了。”
长孙无忌这才响起今日下雨,天色昏暗,原以为时辰还早,却已经到了辰时。他面色剧变,大吼道:“速速派人将二郎追回来!”
管事吓了一跳,也不敢问,赶紧应了一声,匆忙跑了出去。
院子里顿时一阵脚步杂乱人声吵杂……
长孙无忌坐在卧榻在之上,只觉得一身冷汗已经将衣衫湿透,凝神仔细将事情又想了一遍,忍不住狠狠一拍卧榻,大骂一声:“果然奸诈!”
先前还曾佩服房俊忠君爱国义无反顾呢,这会儿却是觉得那小子简直奸诈无耻歹毒至极,居然隐藏了这么阴毒的一手!
难怪自己总是觉得不对劲,原来问题在这里!那小子从来就不是个吃亏的,这回虽然吃了大亏却得了皇帝的欣赏,却依旧不甘心,还想着狠狠的给他长孙无忌来一招釜底抽薪!
前思后想,越想越是觉得坐不住,长孙无忌干脆从卧榻之上跳下来,忍着涨裂的头疼,喊人过来简单的更换了一件衣衫,命人套车,带上几个家将便坐上马车匆匆向宗正寺赶去。
他几乎不敢想象那些个关陇贵族们见到长孙涣没有出城而是出现在宗正寺门前时候的愤怒会是何等模样。
大家数百年来同气连枝,进退与共同生共死,结果你将我们家的孩子都哄骗去送死,以此来将矛盾、仇恨转嫁到房俊身上,你自己却让儿子留在长安送去宗正寺投案,保得一条性命?
这是最无耻的背叛。
坐在马车里,车外细雨纷飞,长孙无忌头痛欲裂,悔不当初。
自己怎地就那般粗心,想当然的将房俊想的如此简单,认定那厮必然会猝下杀手?不仅粗心,更是昏招迭出,想要保住长孙涣的性命大可以将其用另外一种方式送出城去,以长孙家的势力想要避过房俊的耳目是轻而易举之事,却偏要自作聪明的让长孙涣前去宗正寺投案。
若事情当真如猜想那般发展下去,那些个关陇子弟尽皆被房俊斩尽杀绝,独独留下长孙涣逃得性命倒也无妨,甚至还能有一个人证去控告房俊暴戾滥杀,然而如今一个都没死……
长孙涣的举动便太过突兀。
这种背叛是很难忍受的,如果长孙家依旧如以往那般显赫,他长孙无忌也依然还是百官之首、陛下肱骨、天下第一的勋戚功臣,那么关陇贵族们或许捏着鼻子认下此事。
然而如今的情况却是他已经失去了皇帝的宠信,长孙家的势力也不如以往那般冠绝关陇,甚至于关陇内部已经渐渐有了分裂的趋势,包括令狐家在内的诸多关陇集团的核心都已经生出异心,再有这么一桩事情……
长孙无忌抬眼瞅了瞅车帘外的微风细雨,心里却犹如寒冬腊月一般的冰寒彻骨。
难道纵横数百年、冠绝天下的关陇贵族集团,就将要在自己手里分崩离析,彻底沦为皇权的附庸,再也不复当年的辉煌?
*****
细雨之中,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宗正寺衙门前的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静谧的街道上行人罕至。
倒是在距离宗正寺不远处的一处拐角,一辆装饰奢华的四轮马车停在那里,周围十余个体型剽悍的护卫立在马上,任凭雨水冲刷着蓑衣斗笠,屹立在风雨之中不动分毫,将马车拱卫起来。
车厢内,红泥火炉燃得正旺,火苗舔着壶底,壶里的山泉水咕嘟咕嘟沸腾,被李君羡提起之后注入茶壶之中,翠绿的茶叶随着沸水翻转浮沉,一股沁人的茶香氤氲而出,将车帘外清冷的雨水空气尽皆隔绝在外。
重新将水壶放在炉上,李君羡提着茶壶给面前的李二陛下沏茶,然后低眉垂眼恭恭敬敬的跪坐在茶几旁。
李二陛下摆手道:“此地唯有你我,何须这般拘谨?来来来,这可是房俊那厮上贡的好茶,等闲可喝不到,你也尝尝。”
“喏!”
李君羡不敢抗命,待到李二陛下拈起茶杯放在唇边浅浅的呷了一口茶水,他才提起茶壶,给自己也斟了一杯。
轻下呷一口,滚烫的茶水入喉,再顺着喉咙入腹,齿颊之间残留着余香,胸腹之中一阵温热。
若是再有一碟点心就完美了,这一宿东奔西走未曾停歇,早已是饥肠辘辘前腔贴后心,这会儿空腹喝了一肚子茶水,怕是要难受半天……
李二陛下倒是惬意得很,坐在马车里喝着热茶听着外头细雨潺潺,有清凉的微风时不时的从车帘钻进来,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田园风流。
只不过眼前这个糙汉子若是换成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娘子,那就更完美了……
放下茶杯,李二陛下撩开车帘往外瞅了一眼,寂静的长街上空无一人,唯有雨水落地之后溅起些微的水珠儿,然后汇聚成潺潺细流在青石板路面上肆意流淌。
“这会儿,消息应该都已经传回各家了吧?”
李二陛下忽然问了一句。
李君羡估摸了一下时间,颔首道:“应该差不多了,关陇各家的家主此刻大抵已经在商议对策了,毕竟房少保网开一面留下那些关陇子弟的性命,实在是出乎预料,事情有变,必然要绸缪对策。”
“若是没有最后那句话,大抵如你所言,这些人会聚在一起商议一番,但是有了那番话……呵呵,只怕是谁也信不过谁了,心怀鬼胎相互猜忌,还有什么必要虚与委蛇装腔作势呢?只需要早早的来到这宗正寺的大门口等着,看一看究竟是否如房俊所言那般有人会违背了大家的意志,藏匿了自家子弟命其前来投案意欲留下一命,一切自然真相大白。”
“陛下之言有理,末将愚钝。”
“嗬!休要学那些谗言媚上之徒,只知道拍马溜须!”
“……末将知罪。”
被训了一句,李君羡觉得有些委屈,赶紧闭上嘴巴。
您是皇帝,这般长篇大论的将我的观点驳斥了,我除了恭维您英明神武之外,难不成还能说一句“您说得不对”?
车厢里短暂的寂静。
又喝了杯茶,李二陛下忽然又道:“你猜,到底会否有人如房俊预想那般前来宗正寺?若是有,那么会是谁?”
李君羡学乖了,恭声道:“末将愚钝,实在是猜不出。”
说多错多,不说还不行?
孰料李二陛下眉头一皱,不悦道:“你这人当真糙得可以!房俊这一招就叫做‘请君入瓮’,只有敢于让关陇子弟送死却将自家子弟藏起来,而且还不怕事后被其余关陇贵族们责怪的人,才能够有资格入这个‘瓮’,这不都是明摆着吗?”
似乎自己的臣子如此“愚笨”,令他极为不满。
李君羡:“……”
低眉垂眼,满面羞愧之色:揣摩上意、谗言媚上,这上头的功夫自己照比人家房俊的确是天壤之别,说也错不说也错,怎地从未发现皇帝陛下这般不好伺候?
行吧,您是皇帝,您说啥是啥……
李二陛下看到李君羡闷声不语,愈发不悦,哼了一声道:“怎地,朕说你两句,便心生不满?”
李君羡:“……”
娘咧!
这陛下今日到底是怎么了,以往何曾有过这般吹毛求疵、无中生有的时候?
难不成是吃错了什么药……
赶紧翻身跪地,惶恐道:“末将不敢!陛下英明神武,末将如何能够跟得上您的思绪?末将素来愚笨迟缓,这脑筋时不时的便不大清楚,心中却对陛下忠心耿耿,万万不敢有丝毫不敬之意……”
“闭嘴!”
一番忠心未能表完,便被李二陛下冷冷的喝断。
这位皇帝陛下将车帘撩开一道缝隙,满脸兴奋之色的盯着外头,悄声道:“哈哈,果然来人了!来来来,让咱们看看这是谁家的儿郎?”
李君羡却是动也不动,依旧跪在那里。
还用看?
出了长孙家的子弟还能有谁呢……
空一座城,等三十万亡魂;点一盏灯,忌八十二载乾坤。
怀一颗心,求人世间安稳;敬一个国,念我千古华夏人!
勿忘国耻,砥砺前行,此生无悔入华夏,来生还在种花家!
*****
天幕茫茫,细雨纷纷。
一辆马车自长街的另一头驶来,驾辕的健马脚步轻快,鬃毛被雨水淋湿一溜一溜的垂下,碗口大的蹄子踩踏在青石板上“嘚嘚”作响,低洼处的积水溅起老高。
马车在雨幕之中抵达宗正寺大门口,便慢慢减速,停了下来。
驾车的车夫穿着蓑衣斗笠从车辕上跳下,先是撑起了一把雨伞,然后上前躬身拉开车门。
一个相貌俊朗的青年从马车上跳下,一脚踩在雨水里,溅起的水珠沾湿了衣襟鞋袜。
他轻轻推开打伞的仆人,快步走到宗正寺门前台阶之下,一撩衣袍,登上台阶来到紧闭的大门前,朗声说道:“长孙涣前来投案领罪!”
雨水潺潺,但是长街之上空无一人,声音依旧在雨幕之中传出去老远。
紧闭的大门缓缓推开,两个宗正寺的书吏打着雨伞走出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意境浑身淋透的长孙涣,惊奇不定的问道:“敢问可是长孙家的二郎?”
长孙涣抬手一揖,道:“正是!”
书吏又问道:“刚才长孙郎君说什么投案领罪……不知所谓何事?”
长孙涣一愣,道:“昨夜罔顾国法、以下犯上,自知罪无可恕……因为涉及宗室子弟,故而京兆府马府尹让在下今日前来宗正寺投案,此案将会由宗正寺接管……尔等难道未曾接到案宗状卷?”
两个书吏面面相觑,半晌才说道:“好教长孙郎君知晓,宗正卿今日并未上值,整个宗正寺亦因为房舍漏雨严重,故而临时休沐,所有主簿以上官阶的官员尽皆未曾上值,所以任何案件也无法受理。”
长孙涣愣住。
前来宗正寺投案乃是父亲的意思,只要进了宗正寺,便等于长孙家将昨日殴打宗室子弟的罪名扛了起来,这是一种为了保全其余关陇世家而做出的“大公无私”的奉献。
反正皇帝不可能这个时候将这件事摆上台面,那么长孙涣只能被关在宗正寺的大牢里,保住长孙涣的目的便达成了。
可现在宗正寺拒绝羁押他……那可怎么办?
借口用不上,那么事实便是其余关陇子弟尽皆连夜出城结果被屠戮殆尽,唯有他长孙涣一人藏匿于城中背弃了共同进退的联盟宗旨,长孙家势必会被那些家中子弟死掉的人家视若寇雠……
这是赤裸裸的背叛啊!
长孙涣方寸大乱,你们不抓我怎么行呢?
连忙道:“如若不然……尔等先将在下缉拿归案,等到宗正卿上值之后再行审讯、定案?”
一个书吏失笑道:“长孙郎君莫不是在说笑?居然自己送上门来求着羁押入大牢,天底下岂会有这样的道理。再者说了,宗正寺尚未受到任何案宗状卷,那便是无权过问这个案子的,连案子都没有,又何谈审讯、定案?”
长孙涣一脸迷茫,不知如何是好。
另一个书吏见到长孙涣的神情,心下奇怪,却也忌惮他长孙无忌之子的身份,温言道:“此事着实找不到宗正寺的头上,昨天之事本官也有耳闻,按理说那等闹事斗殴的案子应当由京兆府审理,此非皇族内部事务,且宗正寺亦未受到京兆府移交的案宗,断然是不会受理的。”
心下却是在啧啧称奇:素来只有见到苦主上门要求立案缉凶的,你们打了十几个宗室子弟,连太子殿下的世子都被你们打了,结果人家宗室子弟那边未跟你们算账呢,反倒是你们这些行凶者巴巴的跑上门来主动请求投案?
关陇子弟素来在朝中横行无忌,也不曾将宗室子弟放在眼里,此事着实太过奇怪。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日头直至此刻尚未出现,莫不是要打西边升起?
长孙涣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意识到事情好像不妙。
宗正寺那是什么地方?掌管皇族事务,守护皇族陵庙,管理皇族、宗族、外戚的谱牒,因为大唐道门乃是国教,所以眼下的宗正寺还管理天下所有道士、僧侣。这样的一个权势显赫的衙门,代表着皇族的颜面,居然会因为“漏雨太甚”而导致无法办公,致使宗正卿、各级官员纷纷休沐在家?
一想到自己无法进入宗正寺投案的后果,心里便打了个突,难不成这是谁设置好的阴谋……
想到这里,他不敢耽搁下去,既然宗正寺不肯羁押自己,那自己就必须再去京兆府,无论如何也要求着马周将自己押入大牢。
他点点头,保持着世家子弟的风度,施礼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也为难二位,先行告辞。”
两个书吏急忙还礼:“长孙郎君慢走!”
长孙涣转身走下台阶,疾步向着尚未离开的马车走去,未到马车之前,便忽然见到一辆马车从街头驶来,转眼到了面前,马车上车帘撩开,独孤洪的脸自车厢内露出,瞅着已经被雨水淋透的长孙涣冷冷瞥了一眼,皮笑肉不笑道:“长孙郎君何以这般狼狈?哦,是了,想必作业连夜出城急行百余里,大抵是又连夜折返回了长安,故而这般疲累……呵呵,当真是委屈了长孙郎君!”
马车根本未停,就这么在长孙涣面前驶过,马蹄和车轮溅起的雨水尽数泼在长孙涣身上。
长孙涣恍若未觉,他在雨中站了一会儿,再次抬脚向马车走去。
无论如何,自己必须赶去京兆府投案,今日自己若是不能进入大牢,后果实在是难以预料……
孰料他走了几步,不得不再一次停下。
有一辆马车自街头驶来,到了近前掀开车帘,里头的人看了长孙涣一眼,只是点点头,道:“甚好!甚好!”
然后车帘放下,马车扬长而去。
长孙涣浑身冰凉,马车之内乃是关陇贵族元老令狐德棻的儿子,官拜太子右司议郎的令狐修己……
长孙涣已经觉察到了不妙,宗正寺不肯羁押自己肯定是阴谋,是有人事先便设计好的计策,否则就算自己昨夜未曾出城,可是这才卯时未过,怎地便有这么多人前来宗正寺门前?
关陇贵族们显然已经算准了自己非但未出城,甚至会前来宗正寺投案……
很明显,长孙家坠入了一个歹毒的阴谋之中,此刻最该做的事情不是让宗正寺或者京兆府羁押自己,将自己主动投案、替关陇子弟承担罪责的举动定性,而是必须先见到父亲。
若是没有充足的准备与谋划,父亲很有可能茫然无措,顾此失彼,最终落入贼人的彀中!
三步并作两步,长孙涣跑到马车前飞身跃上车辕钻入车厢,疾声道:“立即回府!”
“喏!”
车夫连忙应了一声,跨上车辕,手里的鞭子高高扬起,在雨水之中甩了一个鞭花,“啪”的一声吹响,驾车的健马便驶了出去。
只是刚刚驶出没到一丈远,迎面又来了一辆马车,车辕上站着一个长孙家的管事,大叫道:“停车!停车!”
长孙涣乘坐的马车缓缓停下。
此刻宗正寺门口的两名官吏正在关门,瞧见这一幕不由得对视一眼,啧啧称奇。
这条街本来就比较偏僻,再加上今日下雨,又非是朝会之日,放在平素怕是连一只过街的老鼠都看不见,今日倒是稀罕了,这左一辆车右一辆车,每一辆都是奢华气派,到底是闹得哪门子邪?
长孙涣挑开车帘,看着前面堵住路的那辆车,显然是家中的马车,正狐疑之间,便听得对面车辕上的管事大喊:“二郎,家主在车上,还不速速下车相见?”
长孙涣吃了一惊,不及多想,赶紧从车上跳下去,站在马车旁施礼道:“儿子见过父亲!这么大的雨,父亲还是要多多保重身体才是,有什么事待儿子回家之后再行交待也不迟……”
话音未落,便听得对面车厢之中一声暴喝,紧接着车厢门被踹开,车帘撩起,长孙无忌一张脸狰狞扭曲,气急败坏的大叫道:“孽子!吾长孙家满门忠义,世代承蒙关陇各家厚爱,忝为骥首,身负领袖关陇之责,从不曾做下不忠不仁不信不义之事,如今却尽皆断送在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孽畜手中!老夫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哇呀呀,气煞我也!”
长孙无忌一通痛骂犹如疾风骤雨,将长孙涣骂得莫名其妙,然后一口唾沫狠狠的吐在地上,两眼一翻,仰天跌倒在车厢里。
长街的拐角之处,数辆马车出现在风雨之中,或是继续缓缓前行,或是静止不动,所有车帘都撩开一条缝隙,静静的注视着宗正寺门前的这一幕。
长孙家的马车的车门、车帘都敞开着,只要经过,便可见到四仰八叉仰倒在车厢里的长孙无忌,以及跪在车前被雨水淋透、面若死灰的长孙涣。
车帘放下,车门关好,长孙家的管事甚至没有等长孙涣站起来去呼唤晕倒的长孙无忌,便命令车夫启动马车,驶往长街的另一端。
只留下跪在雨中青石板路面上的长孙涣,一脸死灰,双目涣散。
陆续有马车从长孙涣的面前驶过,撩起的车帘后面露出一张张平素非常熟悉的脸庞,但是这个时候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与同情,唯有无尽的鄙夷、嘲讽、与冷笑。
雨势越来越大,长孙涣跪在那里似乎忘记了站起,任凭雨水兜头盖脸的浇在身上,几乎连浑身血液都已经冻结。
他明白,自己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被他的前生父亲将他从即将继任家主的荣耀巅峰一脚踹下,然后又狠狠的跌落在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即便此刻他仍旧活着,但是他自己知道,往后的自己也仅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往昔种种荣耀显贵,凌云壮志冲天豪气,都彻彻底底的湮灭在贞观十七年的这一场提前来到的秋雨之中。
心丧若死。
*****
街角处,那一辆奢华却没有悬挂任何家徽标志的马车依旧静静从伫立在那里,十余名身穿蓑衣斗笠的护卫标枪一般端坐马上,除去战马时不时的甩甩尾巴铁蹄刨动几下,再无一丝声音发出。
自长街的另一头驶来的豪华马车经过宗正寺的大门口,在跪着的长孙涣面前驶过,然后陆陆续续自这一辆四轮马车的身侧经过,一个接一个的消失在街尾的雨幕之中。
车厢里,李君羡抻着脖子看着依旧跪在远处的长孙涣,咋舌道:“赵国公……真狠呐!”
他四肢发达,但头脑也绝对不蠢,先前或许还未看透这一连串的变故背后所蕴藏的机锋,但是经过李二陛下的连番斥责与点拨,这会儿哪里还能不明白这一切都是房俊设计的陷阱?
只不过明明已经深陷彀中的长孙无忌,眼瞅着就将要被关陇贵族内部视为叛徒,却在最关键的时刻断臂求生。
背叛的危机或许一时间能够压制下去,毕竟关陇内部牵涉了太多的利益,不是说分裂便能够分裂的,但是长孙涣却是实打实的将原本属于长孙家的罪名彻彻底底的背在身上。
长孙无忌的喝骂声谁都听得见,但长孙涣当真就是贪生怕死,背叛了所有的盟友偷偷留在长安跑来宗正寺投案希望能够保得一条性命么?
所有的事情都是明摆着,谁都心知肚明,但大抵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与长孙家闹翻。
起码不是现在。
就如同关陇贵族与皇族皆不愿毫无转圜余地的硬碰硬发起一场冲突一样,关陇贵族们会心甘情愿的领受长孙无忌给他们的这个“解释”,大家各怀鬼胎,但是起码在短时间内并不会让“背叛”的事件揭穿开来,促使关陇集团彻底分裂。
当然,既然大家对此都心知肚明,那么怨愤的种子便已经种下去,分裂的危机就会依旧存在,只等到将来大家觉得长孙家再也不能给予丰厚的利益,这个危机便会再一次爆发出来。
等待关陇集团的结局,唯有分崩离析,各谋前程。
所以,长孙涣的牺牲看似悲壮,毕竟这可是最有可能接任长孙家家主之位的青年俊彦,经此一遭之后即便不死,也再无任何前途可言,但是说到底,实则并无太大的意义,因为这并不能使得已经存在的裂痕彻底消弭。
只不过是为了给长孙无忌,以及给关陇贵族们争取一段各怀异心继续合作下去的时间而已……
李君羡还在沉思,身边的李二陛下已经敲了敲茶壶,示意让李君羡继续烧水,开口说道:“只是让关陇集团苟延残喘一段时日,辅机却甘愿为此牺牲掉最合格的继承人……他到底为何如此看重这样一段让关陇集团继续合作的时日,究竟在谋划着什么,居然比自己的继承人更加重要?”
李君羡将水壶放在炉子上,恨不得多生出两只手,这才能在烧水的同时掩住耳朵。
陛下诶!
您今日怎的这般话多?
这种话您只是在心里想想就好,有什么谋划确定了之后再吩咐咱去完成便是,何必非得要说出来呢?
知道的秘密越多死的就越快,何况还是这种明显有可能大逆不道的秘密?
今日的陛下实在是太过古怪,与平素的脾性大相径庭,令人招架不住……
烧着水,李君羡谏言道:“陛下,该看的都已经看到了,时辰已然不早,不若咱们这就回宫吧?毕竟随行的护卫人数太少,一旦有什么变故,后果殊难预料。”
然而李二陛下立即向他展示了今日的确不同寻常,有些潮红的脸上满是兴奋之色,开着窗外的风雨,说道:“难得出宫一次,如此斜风细雨清凉宜人,心情正佳,不妨沿着各条街巷好好转一转,让朕领略一番这难得的静谧长安。”
李君羡脸都快吓白了,就在这宗正寺门口的长街上站着他都感到心惊肉跳,唯恐不知何时从哪个角落扑出来几个刺客,您可倒好,居然还要满长安城的转转?
要了亲命了……
可是在这位雄才大略的君王面前,李君羡素来又敬又畏,哪里敢反驳?只好命令车夫驱车前行,十余名“百骑”精锐簇拥着马车,时刻睁大双眼注视着一切风吹草动,稍有危险,便格杀勿论。
马车摇摇晃晃穿行在风雨之中,街道两侧的房舍、商铺、坊墙都被雨水冲刷得焕然一新,与以往人流熙攘、烟尘漫漫的豪华都城截然不同,别有一番小家碧玉、安宁静谧的韵味。
李二陛下呷着茶水,领略着雨中长安的风光,见到李君羡紧张兮兮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关注着车外的一切情况,忍不住训斥道:“身为大将,便当有大将之风,纵然身处万千敌军之中,亦有超然向死之心,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如今吾等身在长安,大唐帝都天子脚下,处处皆是朕之子民,人人都是朕之拥趸,何惧之有?”
李君羡抿着嘴不敢反驳,心底却疯狂吐槽!
您怕不是忘记了自己这个皇位是如何得来吧?即便过去了十几年,至今为止朝堂上依旧有不忘隐太子李建成的大臣,私下里酒宴之时诋毁您的言语简直屡见不鲜,冒出来几个胆大妄为的亡命之徒想要刺王杀驾,难道很意外吗?
孰料他胆怯不敢反驳,李二陛下却不肯罢休,瞪着他道:“怎么,认为朕是胡说一气,嘴上不说心里不屑?”
李君羡服了……
陛下您今日究竟是忘记吃药,还是吃错了药?
只得回道:“非是末将胆小,若只有末将一人,纵然万千敌军横亘面前,刀斧加身血染疆场又有何惧?末将不过一大唐军人而已,死得其所,不亦快哉!可陛下乃是大唐君王,身系帝国安危,末将的职责便是护佑陛下周全,岂敢让陛下身处险境,被贼子有可乘之机?还请陛下恕罪。”
这番话他是奓着胆子说出来的,严格说起来就不敬之嫌,可李二陛下听闻之后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呵呵道:“这才有几分朕之虎将的威风,整日里唯唯诺诺,有甚的出息?这一点上,房俊就做得比你强。”
李君羡默然不语。
房俊那厮的确比自己强,这会儿若是换了房俊在这里,怕不是敢将您给绑起来押回太极宫……
说神就能遇到鬼,李君羡眼睛忽然一凝。
李二陛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脸色瞬间大变!
虽然天上下着雨,但是街上打着雨伞、披着蓑衣出行的行人越来越多,尤其是此处已然靠近西市,更是比别的地方热闹了几分。
虽然东西两市的修建尚未完工,但是外围的建筑都已经交付使用,有不少商贾早就事先花费重金购买了铺面,装修之后开始简单的营业,故此由西门进城的胡商也越来越多。
就在西市门口,原本的坊墙已经拆除,代之而起的是一排面向街道的商铺,各式各样的旗幡已经悬挂出来,绸缎庄、典当行、杂货铺、珠宝店、酒楼、早点铺子……林林种种繁华热闹。
往来穿行的人们行色匆匆,有车马甚至是驼队进出于西市,无数的货殖运进运出,尽显着长安城的商业繁荣。
然而此刻的李二陛下却全无半分得意的神色,一双虎目死死盯着街边两辆四轮马车。
那是一间早点铺子的门口,沿着街边临时搭了一个遮雨的棚子,棚子下面摆放着两个大大的铁皮炉子,上面一层一层的蒸屉摞的老高,蒸腾而起的白气将整件铺子的门帘都给笼罩了。
隔着老远,马车上的李二陛下似乎都能够闻得到一股新鲜的羊肉味儿,这家铺子估计卖的就是羊肉馅儿的包子……
前头一辆车马的车门打开,一人从车上跳下,迅速的撑起一把油纸伞,来到后面那辆车旁,伸手拉开车门,便见到车里下来一位青山古簪的女道士,轻薄的道袍在风中微微拂动,紧贴着纤细秀美的身段儿,飘摇的雨丝尚未等落到她一头青丝盘起的发髻上,便被先前那人的油纸伞尽数遮挡。
浑然不顾一把伞遮不住两人,他自己半边身子已经被雨水淋湿。
李君羡眼珠子都差点掉到地上去,前边那男人他当然认识,正是如今的太子少保、兵部尚书房俊,而后边马车上走下来的那个女道士,虽然第一眼未曾认出,但他毕竟市场出入宫禁,仔细看了几眼也就认出来了。
居然是长了公主!
李君羡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们两个一个是妻姐、一个是妹夫,这大清早的相携一起到早点铺子吃早点……算是幽会吧?
心惊胆跳的偏头偷瞥了李二陛下一眼,只见这位皇帝已然怒目圆睁,方正的脸膛肌肉抽搐,腮帮子上的肉棱子一下一下的蠕动,显然都快要将一口牙给咬碎了!
“砰!”
李二陛下劈手将茶杯丢在车厢壁上,精致的茶杯摔得粉碎,碎片溅到李君羡的脸上,李君羡却动都不敢动。
“娘咧!欺人太甚!”
李二陛下愤怒咆哮。
李君羡紧紧的抿着嘴,一声不敢吭。
他与房俊平素来往不多,那是因为他身份的特殊性,保持距离对两人都好。但是私底下,两人却是言谈甚欢颇为契合,都将对方视作自己的知己好友。
以往在李二陛下面前,李君羡明里暗里也曾不少次为房俊说好话,然而眼下,李君羡却只能视若不见,说一句话都不敢说。
就算是亲兄弟,那也不能替你往刀口上撞吧?
瞧瞧李二陛下眼下这等愤怒的情绪,谁说话谁就死……
李君羡默默看了一眼房俊的背影,兄弟,自求多福吧,希望你小子还有命请哥哥喝酒……
李二陛下显然已经出离了愤怒。
他老早就对房俊怀有警惕,总觉得这小子对自己的长乐生有觊觎之心,只不过虽然之前曾经数度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却一直未能有真凭实据,不好对房俊那小子下手教训。
不然不仅坏了长乐的名声,更会使得高阳心生幽怨,一举坏了两个闺女的人生,这是李二陛下绝对不愿意见到的,所以只能一直忍着。
没想到今日自己心血来潮,想要雨中畅游长安,却无意间撞到了这一幕……
愤怒依然烧毁了李二陛下的理智,那此刻只想冲上前去一刀宰了这个祸害他闺女的混账,但是出宫之时只穿了一身常服,哪里有兵刃携带?一转眼,正巧看到李君羡腰间佩戴的千牛刀……
伸出手去,在李君羡错愕之间,猛地一下就握住了刀柄,奋力将其抽出。
不过只抽出了一半,李君羡醒悟过来,连忙摁住李二陛下的大手,冷汗直流,惶恐道:“陛下息怒!息怒!”
李二陛下奋力抽刀,怎奈他虽然力气颇大,当年也是能冲锋陷阵的猛将,但这些年养尊处优却也使得身体机能大不如前,而李君羡正值壮年力大无穷,用了用力,居然没抽动,顿时恼火不已,骂道:“娘咧!老子又不是要杀你,你怕个甚?速速松手,让老子去一刀劈了那个混账!”
李君羡浑身冒汗,跪在地上,奓着胆子劝阻道:“陛下息怒!那可是房少保啊,咱大唐的兵部尚书,战功赫赫功勋卓著,您怎能不分青红皂白一刀就给杀了?”
李二陛下怒道:“还分什么青红皂白?这不都明摆着么!老子管他什么兵部尚书,管他什么太子少保,就算立下再多功勋又怎样?敢祸害老子的闺女,老子就一刀宰了他!速速松手,勿要再劝,休说是你,就算是房玄龄此刻站在老子面前,老子也得宰了这小子,以消心头之恨!”
这位皇帝素来脾性刚烈,气恼了说不定连自己一起杀了……李君羡心里害怕,却咬着牙尽着最后一分努力:“陛下,总该先将事情搞清楚了吧?”
李二陛下气呼呼的瞪眼:“还要搞什么清楚?光天化日之下,出双入对招摇过市,老子杀他不冤!难不成非得摁在床榻之上才行?这般祸害老子的闺女,败坏吾皇室名誉,绝对饶他不得!”
奋力拔刀,却被李君羡死死摁住手,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
李君羡苦苦劝说,今日就算不是房俊,他也必须要劝谏一番,这虽然不在自己的职责范围之内,但若是不闻不问,岂不是助纣为虐?
毕竟眼下只是见到两人一起吃早点,这固然有些出格,可也算不得什么吧?说人家房俊祸害你家闺女,可你怎地知道到底是谁先勾引谁?毕竟长乐公主如今早已和离,尚未婚嫁,久旷之身遇到房俊这等英姿勃勃的少年俊彦,春心萌动春宵一度那也不是不可能……
再者说了,你们皇室在这个问题上哪里还有没有什么名誉可言,您自己心里还没点数儿?
当然,这话是千刀万剐也不敢说出口的……
李二陛下毕竟上了年纪,气力难以为继,抢夺一阵发现李君羡这个混账今日胆子大的出奇,居然死活不把刀子给他,气呼呼的松开手,撩开车帘就想要让外头的“百骑”将刀子给他。
李君羡慌忙自此拦住,劝谏道:“陛下息怒!虽然此二人形迹可疑,但吾等毕竟旁观,不知事实真相,焉能如此武断的便除以房少保极刑?事后若是查出事情不是想象那般,恐怕朝野之间对您的非议不绝,更会将往昔旧事提起,说您……说您……”
李二陛下怒道:“说什么?谁敢说什么?”
李君羡吸了口气,一咬牙,道:“怕是要说您凶残暴戾,弑杀成性……”
“放肆!”
怒极的李二陛下抬起一脚,便将李君羡踹了个跟头,一双眼好似冒火一般恶狠狠的瞪着李君羡,咬着牙龈一字字道:“好大的够胆,居然敢枉议朕的是非?”
李君羡翻身爬起,跪地道:“末将知罪!若是陛下要啥末将,末将死不足惜,只是若不能在陛下气急攻心之时予以劝谏,任由陛下铸下大错,则末将就算是死,也对不住陛下的简拔之恩!”
他心里叫苦,自己特么的当真是义薄云天!也就是房俊,若是换了别人,休想让他多说一句话!
这特么哪里是劝谏?
简直就是玩命啊……
真当这位平素经常跟臣子打成一片的皇帝陛下是个心慈面软的主儿?
这位可是杀人不眨眼的!
只看他想不想杀,只要他想,这天底下就没人还能将脑袋留在脖子上!
不过他这番话虽然触怒了李二陛下,却也将李二陛下从暴怒失控之中拉了回来……
他这辈子最在乎就是自己的名声,最厌恶的便是有人总是拿当初的玄武门事变说事儿,那等情形之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难不成自己还不能还手,就只能任由李建成将他满门诛尽,才能给他一个忠臣良子的评价?
放屁!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算是忠臣良子,就算是名扬百世又有个屁用!
我命由我不由天,既然上天没给自己一个嫡长子的身份,那我就挣一个鱼死网破,绝境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挥戈一击、逆而夺取!
这是他一路行来最大的坚持,然而时至今日,早已稳坐江山、执掌天下,自然还是再如以前那般随时随地都要去挣命、去反击、去杀戮,天下至尊就要有天下至尊的气度,更要有天下至尊的忌讳。
残酷暴戾、杀戮成性,这样的标签是绝对要从自己的身上撕掉的,否则还谈什么超越秦皇汉武,成就“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
就比如当年的魏徵,诋毁君上、心无敬畏,素以所谓的凛然正气营造自己的诤臣形象,却将他这个皇帝置于昏庸之境地,何等之可恶,他却也只能忍受多年,甚至还要说什么“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这样的鬼话……
分明心里早已恨之欲狂,恨不得将那老贼千刀万剐好吧!
别说是他这样一个手执日月、君临天下的帝王,就算是一个老百姓,整日里被那样一个人时时刻刻的盯着,稍有不慎便要上纲上线,以贬低诋毁他而抬升自己的高尚节操,这谁能忍得住?
可即便是再恨,他也不能杀。
杀了魏徵纵然能够畅快一时,但是天下人必将舆论纷纭,将他李二的名声诋毁至昏庸无道、暴戾嗜杀的境地,甚至于会将他与夏桀、商纣那等昏君归于一类,这是李二陛下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所以,他只能忍!
好在魏徵这个老货活的时间不够长久,自己春秋鼎盛,那老贼却已然一命归西。既然都死了,自己自然不在乎继续表演一出“臣贤君明,勇于纳谏”的戏码,不管是真是假,总归能够留下一段千古佳话。
既然连魏徵都能忍住不杀,又岂能这般冲动的杀掉房俊呢?
相比起来,房俊可是比魏徵那个老贼贴心得多,虽然时常将自己气得不行,可却从未如魏徵那般道貌岸然满口正义,非但不会对自己的奢靡生活指手划脚,反而想方设法的自天下各处收敛钱财,以供养自己的内帑。
登基初年的穷苦拮据生活使得李二陛下深切明白想要做事就得有钱的道理,眼下大唐繁荣昌盛国泰民安,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国库丰足、内帑充盈,而在这其中房俊的功劳无人能出其右。
而装备火器之后的大唐军队横行天下无往不胜,作为火器的发明者,房俊的功勋更甚于扫平漠北、覆灭薛延陀!
这样的一个臣子,比魏徵那个老贼不知道贴心多少倍,自己连魏徵都能忍,为何不能忍受房俊呢?
当然,娶了自己一个闺女却还要祸害另一个闺女,这也是李二陛下不能接受的……
李君羡苦苦劝谏,使得李二陛下渐渐冷静下来,胸腹之间的那股子燥意慢慢平息,双目精光湛然,盯着李君羡看了许久,方才缓缓坐到垫子上,长长的吁了口气。
李君羡偷瞥了皇帝一眼,见到皇帝脸上的戾气消散得差不多,心里暗叫谢天谢地,试探着问道:“陛下,要不咱们这就回宫吧?时辰已然不早,街上行人渐多,难免有心怀叵测之辈趁机生事,还是稳妥为上。”
李二陛下抬眼瞅着外头,见到一把雨伞下两人并肩进入那间早点铺子,蒸屉里弥漫的白汽将两人身影笼罩,心里头愈发堵得慌,冷笑道:“回宫?哼哼,老子倒要看看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若那房俊当真胁迫长乐,朕必杀之!”
言罢,一把将车帘撩起,抬脚下车。
李君羡叫苦不迭,这等天家秘辛,他这种臣子知道得越多便越是祸害,到底是长乐勾引了房俊,亦或是房俊祸害了长乐,与他有何干系?他只想护卫李二陛下周全,完成他的职责,其余一概不想知道,更不想管。
然而李二陛下已经抬脚下车,四周唯有十余名“百骑”精锐护卫,街上来往的胡商、小贩成群结队,谁知道哪一个发现了李二陛下的身份,下一刻便会拔出刀子扑上去?
他这个“百骑司”的大统领自然要紧随皇帝身边……
万般无奈的叹息一声,李君羡只得赶紧跟着下车,顺手自车厢里拽过一把雨伞,撑起之后遮住密集的雨水,心里将房俊的祖宗十八代来来回回问候了好几遍,坑人呐……
*****
早点铺子里。
敞开的窗子可以看到外头淅沥的雨水连绵一片,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各式各样的雨伞穿梭不停,甚至时不时有胡商的驼队自街上行过,清脆的驼铃在雨幕之中悠扬悦耳。
店铺门前的蒸屉散发着蒸汽,白茫茫一片雾气之中夹杂着馥郁的肉香,胖胖的老板娘将蒸屉一层一层取下来,又白又的肉包子看着便令人食欲大振。
房俊收好雨伞,顺手递给跟随的亲兵,然后跟着长乐公主到了临窗的桌子,有眼色的老板看得出这两位乃是贵人,赶紧迎上来,见到两个相貌秀美的女道士早已用干净的帕子将桌子擦得整洁泛光,不敢多说话,陪着笑脸,道:“二位贵人,想要吃点什么?”
笑容很亲切,但是敷衍的神情却掩饰不住。
本来嘛,小本经营的生意,最是不愿意这等豪客贵人登门,伺候得好了左右也不过是多赚几个铜钱,可万一稍有不慎得罪了这些贵客,轻则大骂一顿,重则砸了铺子,甚至遇到一些不讲理的纨绔,摊上官司都说不准……
像这些锦衣玉食的贵人,好好的待在府里山珍海味就好了,何必冒着大雨跑到这小店当真吃一些下贱的饭食呢?
真特么吃饱了撑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女道士是真的好看啊!
浑身上下绝无一件精致昂贵的首饰,一件青衫道袍裹着玲珑纤秀的身姿,却将平素里街面上见到的那些个浓妆艳抹满头珠翠的风尘女子、异域胡姬尽皆比了下去,那种钟灵毓秀恬然宁和的气质,令这位也算是见多识广的店铺老板一阵阵心慌意乱,紧张的不行……
房俊欣赏着面前清丽脱俗的眉眼,微笑道:“想吃点什么?随便点,我请客。”
老板咬了咬牙,心说这当真是个不要脸的,话说得敞亮,可老子这家小店上上下下都算上,怕是也值不了你腰间悬着的那块玉佩……
长乐公主也有此想,明知房俊是说俏皮话逗她,却依旧忍不住开心,秋水一般的明眸微嗔着横了房俊一眼,清声道:“今日道左相逢,偶然相会,既然二郎说了你请客,那你自己拿主意便是,本宫……我倒是无所谓的。”
这一瞬间不经意展露出来的风情,却是差点将老板看得傻了眼,心里一个劲儿的哀叹:如此清丽如仙的小娘子,却身着道袍一副出家人打扮,当真是暴殄天物啊……
房俊微微颔首,对老板说道:“那就各式各样的吃食都来一些吧,蒸屉里那个肉包子,多来两屉。”
关中之前没有带馅儿的包子,但是随着骊山房家农庄的包子越来越受欢迎,如今业已传遍关中,成为早点铺子必不可少的吃食。
窗外雨水潺潺,门口蒸屉里蒸腾的水汽将一丝湿寒阻挡在外,等待吃食的闲暇当口,长乐公主饶有兴致的四下张望。
虽然她平素生活很是简朴,但那只是相对于钟鸣鼎食奢华无度的皇家而言,即便在终南山的道观里吃着素斋,那也是皇宫里的御厨亲自调理,似这等街边小店却是从未踏足,更别提吃上这些贩夫走卒日常食用的食物。
好在她虽然贵为公主,却绝不矫情,非但没觉得有什么不可接受,反而兴致盎然。
生活太过平静,能够从平静之中领略不同,却也是一种趣味。
亦是女道士打扮的侍女已经从马车上取来了银筷子,碗碟都是常备的,这令房俊很是惊奇,回头看看老板正在门外准备饭食,店内并无他人,忍不住问道:“殿下出宫在外,居然将碗筷带在身边?”
长乐公主许是不愿房俊认为她娇生惯养,忙道:“并非如此,过几天小幺便要成婚,所以本宫从道观搬回宫里常驻一些时日,陪陪小幺,也陪陪父皇,所以便将一些东西带回宫里。”
房俊恍然:“怪不得微臣清早出城,却能在城门处偶遇殿下……”
长乐公主横了他一眼,轻哼一声道:“还说呢,哪有你这样的?请客吃饭倒也罢了,居然选了这样一间铺子,倒不是嫌弃民间食物,只是这地方鱼龙混杂人来人往的,越是被人撞见,难免又是一阵风言风语。”
她清早入城,刚刚进了城门便与房俊走个碰头,这厮死缠烂打非得要请客吃饭,只得无奈答应。
说起来,只要房俊别用那种火辣辣的眼神盯得她心里发慌,只觉得好似要被这人一口给吞下肚去,她还是愿意与房俊坐一坐,闲聊一阵的。
这人远不似外边传闻那般棒槌,学识或许未必有多高,但却是见识广博,天文地理医卜星象,任何方面似乎都有涉猎,且不是泛泛而谈浅尝辄止,而是有着远比一些个大儒、名仕更深层次的领悟。
且时不时的妙语如珠,风趣幽默,很是令人如沐春风。
房俊不以为然道:“你我之间,虽然外界有不少风言风语,但身正不怕影子斜,咱们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何惧那些嚼舌头的凭白构陷?再者说了,这地方虽然行人众多,但是能够识得你我的却基本不可能出现在此地,殿下大可放心便是。”
咬了咬嘴唇,长乐公主脸儿有些泛红,恨恨的瞪了房俊一眼。
若是问心无愧,自然不惧人言,关键是你能说你自己问心无愧么?
没一会儿,老板张罗着将店内格式饭食都往桌子上摆,两人便闭上嘴,看着林林种种各式各样的吃食摆了一桌子,房俊便摆了摆手,道:“行了,外头等着吧,有什么吩咐自然知会你,没事儿就别进来了。”
老板一愣,心说咱这可是铺子啊,难不成来了客人还不许我这个老板进来招呼?
旁边一个侍女已经掏出了一个金锞子,放在老板手心里,叮嘱道:“吾家姑娘喜好清净,若是再有食客前来,便烦请老板打发了吧。”
那金锞子足有一两重,老板差点喜翻了心儿,连声道:“姑娘放心,咱自是省的!”
连忙退了出去。
开玩笑,这金锞子足以将店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都买下来,若是每天有这样的食客前来包场,迟早发财……
侍女上前想要服侍长乐公主,却被她摆摆手,都给赶到门口去,自去点一些吃食,勿用在此伺候。
侍女瞥了一眼房俊,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这位房少保与自家殿下之间的暧昧,不敢多言,乖巧的去了。
房俊扬了扬手里的筷子,看着长乐公主道:“殿下,请用!”
长乐公主也不客气,伸筷子夹了一个肉包子,放在碟子里蘸了一点醋,张开樱桃小口轻轻咬了一口,热气腾腾温软可口,薄皮大馅儿满是羊肉的香气,一双柳叶儿也似的黛眉轻轻一扬,赞道:“好吃!”
房俊很喜欢她身为公主却这般接地气的气质,笑道:“好吃你就多吃点!”
自己却是加了一块烤饼放入口中,又夹了几根腌制的萝卜,清脆爽口,味道居然非常不错,不由得连连点头。
两人各自吃着饭食,都不说话,偶尔抬头间互视一眼,目光清澄平和,却似乎又有某一种情愫在这再也寻常不过的小店之内氤氲蔓延,那种欲语却休、尽在无言的波动,令彼此心中颇为契合。
似乎就连这市井之间的寻常小吃也远胜过山珍海味,若是能够这般每日里相携着耕田种地,早起时吃上一顿热气腾腾的饭食,便再是清贫艰苦的日子,也足以令人沉醉其中,乐不思蜀。
然而幸福总是短暂,厄运绝不缺席……
就连窗外的雨水似乎都充满了诗情画意,店内的空气都氤氲着莫名的情愫,一声呼喝却打破了这种美好的宁静。
房俊带来的亲兵都在店外,这时候有人喝叱一声:“烦请二位止步,这小店已经被吾家郎君包下,若是用餐,请另择一家吧。”
再然后,便没了声息。
房俊自然也没有在意,但是没过多久,他猛地一抬头,便见到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进了店内,这令他颇为恼火,自己带的亲兵平素多了气焰嚣张自然心知肚明,此刻却毫无声息的放任有人进了店内,干什么吃的?!
他第一眼从窗户向外看去,却发现本来应当守在门口的亲兵们将手里的雨伞丢掉,就那么单膝跪在门口两侧,任凭雨水淋在身上,不敢起身。
房俊脸色顿变,这才回过头,看着施施然走进店内的两个人,手里的筷子都差点掉到地上,急忙起身,惶恐道:“陛下……呃……”
却是忘了嘴里还嚼着烤饼,想要咽下去却卡在喉咙。
长乐公主亦是花容失色,仓促之间起身,将面前的碟子失手拂落在地上,啪的一声摔碎,急急忙忙敛裾施礼,却是声若蚊呐:“父皇……”
一张俏脸先是一红,继而一白,仓惶惊惧之余,却是恨不得将房俊给掐死。
满以为在这市井之间择一处不起眼的地方,能够安安静静的相处片刻,吃上一顿饭食,将所有的礼教伦理暂且抛在一旁,在不出格的情况下肆意人性一回,却不想居然碰上了父皇。
刚才这个棒槌还说什么绝无可能碰见熟人,这会儿不仅碰见了,而且还是最不愿意碰见的那一个……
自己怎地就鬼迷心窍,答允了要与他一起共进早膳呢?
长乐公主如坐针毡,羞愧无地,垂着头双手使劲儿的攥着衣角,眼眸里已经泛起泪光,悔得要死。
李二陛下目光阴翳,负手走入店中,恶狠狠的瞪了房俊一眼,想要出言训斥,眼尾瞥见长乐公主的异样,先是一愣,继而见到闺女那一双紧紧攥住衣角的纤手,因为过于用力使得指节泛白,青衫道袍下单薄纤细的娇躯更是不停的颤抖……
一腔怒气忽然就消失不见。
狠狠教训房俊一顿固然能够出一口心头恶气,但是这让长乐何以自处,情何以堪?这个闺女是李二陛下最满意的一个,平素端庄贤惠知书达礼,完全是因为他的私心才会将她嫁给长孙家,造成了长乐今时今日的困苦境地。
他心头有愧,而且也深知长乐看似柔弱的外表之下实则隐藏着一颗坚贞不屈的心,当初因为一些风言风语能够断然与长孙冲和离,如今若是自己说得重了,说不得羞愧之下就能自绝以谢天下……
当真如此,他这个皇帝大抵会后悔内疚一辈子,将来万年之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文德皇后?
事实上,如果长乐公主当真在外头养上几个面首,哪怕因此坏了皇家颜面,李二陛下都能睁一眼闭一眼,不闻不问,谁让他自觉毁了长乐一生幸福呢?
眼下之所以这般愤怒,只不过因为这个“面首”是房俊而已,换一个人,自己说不定回身便走,眼不见心不烦。
这么想着,心里头的怒气渐渐平息下来。
信步走到桌前,看了看桌上的饭食,他扬声道:“给朕也添一副碗筷,一宿没睡,朕也有些饿了。”
门口的老板先是愣了愣,继而反应过来,却是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娘咧!
皇帝跑到我家店里来了?!
他第一个反应不是如何如何光荣显耀,而是觉得自己大抵是倒霉到家了,他距离皇帝的距离实在是太远,只是平素看过的戏文里有过皇帝的印象,按照戏文里所说皇帝那就是天下第一等尊贵之人,这若是在自己店里磕破一点皮,自己岂不是就得株连九族,凌迟处死?
倒血霉了……
房俊有些头皮发麻,看着李二陛下面色由愤怒转而平静,继而又大马金刀的坐在桌子旁,下意识的去看李君羡。
陛下怎么在这儿?
李君羡眉毛蹙在一起,将手摁在腰间仪刀的刀柄上,用力握了一下,然后转过身站在门口。
房俊眨眨眼,这算是啥意思?
难不成这皇帝要宰了我?
冷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再去看长乐公主,这位殿下倒是恢复得够快,刚才的窘迫之色已然被压制下去,俏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忐忑惊慌,微微垂着头,乖巧的回身坐在李二陛下身旁,加了一个包子放在李二陛下面前的碟子里。
似乎是受了长乐公主的影响,房俊揪起来的心也稍微放下,仔细一想也不必如此仓皇失措,不就是吃一顿饭么?又没有胡天胡地做出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有什么好怕?
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嘴角使劲儿往上挑了挑,露出一副自以为非常具有亲和力的笑容,上前两步,微微弓着身子,谄媚道:“陛下当真好兴致,这般斜风细雨白龙鱼服,体察民情与民同乐,有上古贤者之遗风。”
孰料马匹拍在马腿上,李二陛下瞅都不瞅他一眼,咬了一口包子,一边咀嚼着一边说道:“滚到一边儿去,不想和你这混账说话!”
长乐公主低眉垂眼,一声不吭。
房俊讪笑一声,略微后退一步,见到那老板端着一个木质托盘进来,托盘上是三碗豆腐脑,还有一碗木耳、香菇等佐料制成的卤,连忙上前接过,将老板打发出去,自己将托盘放在桌上,轻手轻脚的将一碗豆腐脑放在李二陛下面前,赔笑道:“陛下请用。”
门口的李君羡心里暗骂一声:这个蠢货,不离得86小说远一点还往前凑,找死呢?!
好在李二陛下这会儿很是克制,任凭房俊一副狗腿子的模样,却是一声未吭,眼皮都不撩一下……
长乐公主抬眼瞄了房俊一眼,伸出玉手拿起卤碗中的勺子,露出一截欺霜赛雪一般的皓腕,舀了一勺卤,添在李二陛下面前的豆腐脑里,忽然听李二陛下问道:“据说如今长安市面上有一种吃法,说是豆腐脑中加糖霜?”
房俊面皮一抖,未等他说话,李二陛下自己倒是自语道:“豆腐脑还是要吃咸的啊,就着吃食嫩滑爽口,甜甜腻腻的那是什么玩意?”
房俊大点其头,甜党都是异端!
不过您若是活在二十一世纪,怕是这番言论已经得罪了天底下最大的一个反对派,做一个民调的话,您这位皇帝的支持率已经无形中下降了一半……
长乐公主给自己碗中也添上卤,清声道:“加糖霜是江南那边传过来的吃法,倒也没有父皇说得那般不堪,只是风俗口味不同而已,女儿倒也试过,清甜新鲜,也别有风味。”
李二陛下瞅了闺女一眼,略微摇头,拿起汤匙舀了一口豆腐脑放进口中,嘴里咀嚼着,随意道:“北人口重,且气候苦寒、生计维艰,所以吃食多盐多油,而南人气候温热,食物丰盛,饮食习俗多是清淡为主。纵然口味多种多样,也各有各的妙处,却绝非任何人都能够兼容并蓄、习之为常,有些东西听上去、看上去似乎都挺不错,但是吃到嘴里,却发现未必就能适合自己的口味。有些时候还好,再是难吃勉强也能下咽,可有的时候,不适合你的东西吃到嘴里却足以让你恶心……所以,还是不要轻易去品尝不适合自己的食物为好。”
长乐公主拿着汤匙的纤手微微一顿,继而垂下头,舀了一口豆腐脑放进口中慢慢咀嚼。
房俊眼珠转了转,反应过来,这岂不是再说我?
心中难免不忿,您说别的也就罢了,但是说我恶心就过分了吧?就咱这样年少有为、惊才绝艳的好少年,打着灯笼也难找哇!
当然,再是不忿也只能在心中腹诽一番,当面争论的勇气是绝对没有的……
父女两个相邻而坐,天底下最尊贵的身份享用起民间贩夫走卒的饭食,却没有半分厌弃挑剔,都不说话,却吃得甚是香甜,好似依旧在皇宫之中吃着珍馐菜肴山珍海味,绝无一丝一毫的不适。
房俊则最是尴尬,乖乖的站在一边心情忐忑,揣摩着李二陛下到底要怎么责罚他,毕竟这种拉着长乐公主跑到这里的行为,严格说起来与“幽会”并无二致,这位皇帝有时候固然严厉,但是对自己的子女却总是尽可能去体谅包容,尤其是长乐与晋阳这两位公主,那简直就是李二陛下的心头肉,休说责罚了,平素连说上一句狠话都舍不得,满腔怒火也只能倾泻到他身上。
打板子还是挨鞭子,这是个问题……
李二陛下放下筷子,心满意足的抹抹嘴巴,看着身边只是吃了几口便不再多吃的长乐公主,温言道:“为何不多吃一点?这些吃食虽然比不得宫中御厨做出的精致,却也别有一番风味,你最近又清减了不少,这下巴越来越尖了。到底不是真正的出家人,还是要多吃一些肉食补一补,眼瞅着天气转凉,莫要染了风寒才好。”
“喏!”
长乐公主乖巧的应了一声,却不多言。
李二陛下啧啧嘴,也觉得很是尴尬,对于这个女儿始终存有歉疚之心,狠话是不舍得多说的,教训喝叱更不可能,只好说道:“若是无事,先行回宫吧,小幺的婚期将近,虽然大小事务皆由宫里和宗正寺料理,但是你作为姐姐多帮着张罗张罗。你们母后去得早,剩下你们几兄妹更应当相互扶持多多亲近才对。”
“女儿省得的,”长乐公主瞅了房俊一眼,欲言又止,起身道:“那女儿这就回宫,父皇也早些回去,免得女儿担心。”
李二陛下颔首,哈哈一笑,道:“这长安城乃是天子脚下、京畿重地,若是在这里还有人刺王杀驾意欲谋害于朕,那朕这个皇帝可当真失败得紧。放心吧,为父只是随意转转,稍后便回去。”
“嗯。”
长乐公主应了,盈盈起身,走出门口,在侍女簇拥下上了马车,向皇宫方向驶去。
小店内,气氛愈发压抑。
见到李二陛下站起身,房俊略微松了口气,看来这位陛下还是在乎长乐的颜面,所以这件事大抵是要就此作罢,可熟料李二陛下只是站起来伸了一下懒腰,借着却又坐下,冲着门口的李君羡道:“去马车上取下茶叶来,泡壶茶。”
李君羡道:“喏!”
赶紧小跑着穿过风雨上了马车,去了火炉茶叶,甚至还有一桶出宫之时备下的一小桶山泉水,进了店内便生活烧水烹茶。
李二陛下一声不吭,坐在桌旁,抬眼看着雨水淅沥的窗外长街。
有食客想要进店用餐,却被门口的“百骑”赶走,但凡在这附近出没的人进本见多识广,一看这些“百骑”的神情气度,便知道必然是勋戚人家的亲兵部曲,不敢招惹,赶紧走掉。
老板两口子在“百骑”看守下不敢随意走动,只能窝在门前铁皮炉子旁边,连头都不敢抬,愁眉苦脸心惊胆颤,唯恐店内的皇帝陛下稍有不悦,他们就要大祸临头……
房俊也心里发毛。
说实话,他对李二陛下是敬大于畏,平素也敢与这位皇帝争争吵吵,哪怕是明知要挨受责罚也没什么害怕,因为他清楚李二陛下的底线,绝不会因为臣子与他意见相左便狠下杀手,玩那套“逆我者亡”的把戏。
古之帝王不知凡几,说李二陛下人品优劣、功勋高低者尽皆有之,但若是单论胸襟气度,能够超越他的屈指可数。
然而今天毕竟事情特殊,当一个父亲怀疑自己的女婿去勾搭另外一个闺女……嗯,腿打折都是轻的。
房俊忍不住看了看窗外的凄风苦雨,心里一阵哀叹:怎么就这么倒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