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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太子李承乾的诘问,长孙无忌的解释可以说是苍白无力,更可以说是无动于衷……

    但李承乾却一脸笑意,温言道:“孤哪里有怪罪舅父的意思?只是提醒舅父一下罢了,毕竟你我甥舅血脉相连,舅父焉有谋害外甥的道理?呵呵,舅父身子虚弱,快快请起。”

    再一次伸手,去搀扶长孙无忌。

    不笑着安抚又能怎么样呢?他心里早就将长孙无忌恨得要死,这老贼几次三番的想要将他废黜,两人基本可以说是“不死不休”,但凡有一丝可能,李承乾甚至愿意伸手将这个舅舅宰了了事……

    然而他不能,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作为朝中勋臣之首,长孙无忌素来被天下人认为乃是“功勋天下第一”,几乎等同于所有大臣的楷模。这样一个人只要不犯下谋逆大罪,基本就必然会有一个善终。

    否则让满朝文武、天下臣民怎么看?

    无论李二陛下还是他李承乾,都万万不肯去背负一个“薄情寡恩”的骂名……

    长孙无忌也知道太子必定忍得很幸苦,自己若是再不起身,怕是太子恼羞成怒之下干脆就能甩手离去。陛下是肯定不会前来长孙家吊唁的,一则长孙涣只是一个庶长子,身份还不能让皇帝纡尊降贵亲临府上,再则以目前皇族与长孙家的态势,李二陛下是绝对不会理会长孙家的丧事的。

    当然,若是他长孙无忌死了,那李二陛下是肯定回来的……

    皇帝不肯来,太子若是再被气走,那么长孙家的气势就将会跌入谷底,堂堂赵国公家治丧,皇帝太子尽皆不在,这意味着什么谁还能不清楚?

    就算暗地里满是龌蹉,但明面上还是要做到。

    长孙无忌顺势起身,却不肯好好站着,而是脚下一滑勉强站住,身子晃了几晃。

    身后的家眷赶紧惊叫着冲上前来,将他扶住,七手八脚的将他扶着回到床榻上躺好。

    长孙无忌眼皮阖上,虚弱的说道:“殿下恕罪,老臣一时眩晕,失礼了……”

    李承乾啧啧嘴,腻歪得不行。

    他非是古板之人,对于君臣礼仪什么的也素来并不看重,房俊时常出入东宫,他都是拉着房俊的手要么促膝长谈,要么对坐畅饮,绝不肯摆出储君威仪那一套,跟别人也是如此。

    可长孙无忌这老贼非得要装模作样,连陪着自己坐一坐都不肯,倚老卖老的躺在床榻之上,眼里哪还有他这个储君半分地位?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他李承乾脾气再好、再是宽厚,这会儿也觉得怒气填膺,忍无可忍!

    他笑了笑,说道:“舅父何必如此客气?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人世间极致之悲伤,舅父遭逢这等打击,急火攻心身体虚弱乃是正常,孤身为外甥,又岂能斥责舅父失礼之罪?只是心病尚需心药医,长孙家上上下下都得舅父操持,若是您倒下去了,旁人恐怕跳不起这副重担,到时候出了纰漏,那可当真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长孙无忌听着这话,太阳穴一跳一跳,极力忍者愤怒,正欲说话,李承乾却继续说道:“舅父平素思虑甚重,这是好事,亦是坏事,固然能够运筹帷幄诸般算计,却也耗费心血,减龄折寿。如今您年老体衰,再也不复往昔龙马精神,以孤之间,还是多在府中安享天伦,少一些谋算计较。”

    长孙无忌躺在床榻之上,气得胸脯一鼓一鼓。

    他没料到太子的变化如此之大,以往性格懦弱吃了亏也不声张,眼下却是对刚才自己给他下套的反击,居然这般犀利。

    分明就是在骂自己别一天到晚琢磨坏主意,否则很容易折寿丢命……

    长孙无忌闭着眼睛,咬着牙,慢悠悠说道:“多谢殿下金玉良言,只不过老臣一辈子精于谋算,遇事思量前后,早已成为习惯。固然耗费心血,但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若非老臣不曾运筹帷幄之中,当年又如何能够襄助陛下决胜于千里之外呢?唉,人老了,不中用了,如今却是连想都懒得去想,反倒也希望如年轻人一般图个爽快。”

    李承乾面色不变,颔首道:“舅父所言,甚是有理……有些时候年轻人的确疏于思考,遇事冲动莽撞,若是能够多多想一想前因后果,或许很多错就不会犯,很多无法承受的代价也毋须付出。”

    这话里有两个意思,长孙无忌当然听得懂。

    其一:年青人冲动莽撞,您自以为算无遗策,可对方逼急了根本不考虑后果,疯起来情况控制不住,代价怕是你承受不起。

    其二:您倒是精于谋算了,可算来算去,可曾算出自己会偷鸡不成蚀把米,结果把自己的儿子都搭进去,需要逼死自己的儿子来挽回败局?

    这就诛心了……

    长孙无忌气得差点再一次呕血三升,闭着眼睛不说话。

    心里则是暗暗纳罕:太子平素笨嘴拙舌、性格懦弱,何时居然学得这般言辞锋锐、咄咄逼人?

    李承乾见到长孙无忌不搭理自己,心中也是不爽,颔首道:“舅父身体虚弱,要多多保养才行,孤也不在此处聒噪,给舅父添烦,便先行回宫了,还望舅父节哀顺变,多多保重。”

    闻言,长孙无忌这才睁开眼睛,挣扎欲起,口中道:“老臣恭送殿下……”

    李承乾忙上前两步,伸手摁住长孙无忌肩膀,说道:“舅父不必起身相送,你我至亲,何须在意这些虚礼?”

    他手上并为用力,长孙无忌却已经顺势躺回榻上……

    李承乾在嘴角抽了抽,深深看了长孙无忌一眼,直起身,道:“舅父好生歇息,孤暂且告辞。”

    长孙无忌虚弱着道:“老臣,恭送殿下……”

    李承乾略微施礼,再不多言,转身走出卧房。

    他生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跳上塌去将这个老贼掐死……

    *****

    床榻之上,长孙无忌紧闭着眼睛,待到李承乾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这才缓缓睁开。

    一个平素受宠的侍妾坐在塌上,将他扶起,让他靠在枕头上,取过一碗参汤服侍他喝了几口,见他面色缓和下来,这才略微埋怨道:“何必那般挑拨太子殿下呢?就算你再是不待见他,也到底是国之储君,明知不可能替咱们出头伸冤,却要说出那番话语,简直自取其辱。”

    这个侍妾亦是出身关陇大族,平素深受宠爱。

    长孙无忌长长吐出一口气,却并未言语。

    太子不管?

    其实并无所谓,正如太子讽刺他的那几句话所言,若是管了那才奇怪。

    他只是借此让太子表达态度,然后让那些关陇贵族们都看一看——咱们如今已经是皇帝不亲、太子不爱的那一伙人,都已经站在悬崖边儿上了,若是不赶紧思量着如何抱团取暖、众志成城,反倒是闹着什么分道扬镳,岂不是自寻死路?

    眼下陛下在位,吾等遭受打压,利益损失惨重;日后太子登基,照样会延续陛下的政策,而且由于关陇贵族素来都主张废黜储君,再有房俊等一干政敌围拢在太子身边,等到太子登基,甚至会加大力度打压关陇贵族,那些自以为离开“集团”纷纷自立便可以扭转局面的蠢货,简直是异想天开!

    关陇贵族的出路,只能是紧跟在他长孙无忌身后,大家一起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用命去挣一条光明前途!

    若是任由皇权打压,最终的结局唯有泯然众人,直至烟消云散……

    他睁开眼,看着床榻边上服侍的幼子长孙润,问道:“冠龙各家,可曾派人前来吊唁?”

    长孙润忙道:“都来人了,而且大多是家主前来。”

    长孙无忌这才松了口气,紧张的心虚略微放松,自己的儿子没有白死……

    颔首道:“将他们尽皆请来此处,就说为父有要事与他们商谈。”



    这一场秋雨淅淅沥沥,雨势不大,却缠绵不休,直将燥热的暑气洗刷得干干净净,一股宜人的秋凉侵袭关中,令人分外舒适。

    放在以前,这样连续降雨会使得上至朝堂下至百姓愁眉不展,稍有不慎便会使得关中各条河流水位上涨,指不定就会在哪里溃堤,一旦河水蔓延,一马平川的平原良田就会遭殃,粮食产量锐减。

    如今却不必有那般担忧,这些年朝廷下大力气整治关中各地的河流沟渠,疏浚水道、开挖河渠,兴建水利设施多处,往昔“八水绕长安”的关中大地已然成了一片稠密的水网,旱时调派水流灌溉农田,涝时开闸泄洪保境安民,直将八百里秦川变成了“关中江南”。

    更有“应急指挥衙门”居中调派,十余万京畿驻军随时可以派往各处防洪抗旱,关中百姓面对天灾之时前所未有的淡定心安。

    *****

    从赵国公府回到东宫,李承乾面色阴沉,心情很是不爽,将自己关到书房之中,直至天黑也未出去。

    掌灯时分,太子妃苏氏才敲门入内,请他出去用膳,却发现书房之内并未掌灯,一片黑暗。连忙让侍女取来蜡烛点燃,方才见到李承乾坐在靠窗的书案之后。

    “殿下,晚膳已经备好。”

    李承乾沉着脸答允一声,却并未起身。

    太子妃苏氏自然了解这位太子的性情,观其面色便知道不知是谁招惹了他,将侍女尽皆斥退,亲手给李承乾斟了一杯茶,坐到他身边柔声问道:“可是赵国公府上谁说话不好听,惹怒了殿下?”

    李承乾接过茶杯,先是呷了一口试了试温度,然后一仰头饮尽,将茶杯重重顿在茶几上,恨声道:“赵国公欺人太甚!”

    从小到大,那位舅父便对他不待见,满朝大臣尽皆称颂他这个太子温良恭俭、宽厚仁爱,唯独长孙无忌却说他“中人之姿,优柔寡断,非明君之相”,时不时的便撺掇父皇易储……

    后来更是公然联合关陇贵族,力挺魏王李泰争夺储位。

    非但如此,储君之位历经几度磨难,如今已然稳若泰山,长孙无忌却依旧贼心不死,私底下的小动作从未停歇,魏王李泰明确退出储君争夺之后,居然又将目光瞄准了稚奴,希望凭借父皇对于稚奴的宠爱,掀翻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太子。

    李承乾如何能忍?

    当年父皇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之后更是将这两位的子嗣尽皆诛杀,天下以此诋毁父皇性情暴戾、凉薄无情,但李承乾却能够理解父皇如此作为的原因,帝位之争容不得半点手足情谊,当时父皇功勋赫赫手下猛将如云谋士如雨,身为太子的李建成焉能坐视父皇势力强横,威胁到太子之位?

    毕竟父皇名不正言不顺,若想永绝后患,只能举起屠刀,否则一旦留下遗患,被诛杀殆尽的就将是他秦王府。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此而已。

    如今轮到他李承乾亦是如此,若他储位稳固,青雀也好,稚奴也罢,尚且能够活命;可一旦青雀或是稚奴上位成功,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况下,非但他李承乾必杀无疑,所有有资格竞逐皇位的父皇嫡子,一个都不能活。

    若是心狠一点,不仅仅是嫡子,似吴王李恪这般素有威望的皇子也得死……

    这道理就连他李承乾都懂,当初襄助父皇一手策划了玄武门之变的长孙无忌焉能不懂?

    可长孙无忌依然如此,心心念念的想要将他李承乾废黜,这不仅仅是不给他李承乾活路,更是想要在父皇的子嗣中间造成一场杀戮!

    每一次面对长孙无忌,性情温和的李承乾都几乎忍不住想要扑上前去将这个老贼掐死!

    就只是为了你们家族将来的利益,就可以完全无视血脉亲情,非得要致我于死地?

    什么仇什么怨?!

    简直岂有此理!

    太子妃伸出纤手,轻轻的握住李承乾的手,秀美的面容上满是温柔宁和,柔声道:“如今您是国之储君,无论何时何地都应当宁心静气,方能进退自如。赵国公想要撺掇父皇易储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直到如今,殿下的储位却是愈发安稳,反倒是赵国公权柄大不如前,在父皇面前亦是屡遭训斥,圣眷不在。您现在分明已经占尽上风,又何必自寻烦恼,喜怒形于色?他越是诋毁您,越是想要毁了您,您就越应当尽心国事,将自己的能力在父皇面前好好展现,更要对兄弟友爱和睦,而不是忿然失措,怒气盈胸,若是被父皇瞧见了,怕是又要小瞧于您。”

    李承乾反手握住太子妃柔软纤细的手掌,叹息道:“孤又岂能不知这个道理呢?只是长孙无忌这个老贼着实过分,心里根本不曾将孤当作储君,非但全无半分恭谨,反而将孤当作蠢材一般戏弄,着实可恶!”

    自己就算再傻,难道还能蠢到一脚踩进如今这一摊烂泥里,好处得不到,反而溅一身泥巴?

    太子妃掩唇轻笑。

    原来是因为被长孙无忌给看轻了,心里头不服气……

    李承乾见她偷笑,愈发恼火,不悦道:“你还笑?那长孙无忌根本就当孤是三岁孩童,给一个糖吃就跟着他走的那种傻子!”

    太子妃苏氏笑靥如花,自己这位夫君平素都是努力做出一副沉稳厚重、礼贤下士的模样,一贯崇尚魏晋之风,实在是难得见到眼下这般孩子气的样子,轻轻将娇躯靠在夫君肩头,反问道:“殿下试想,若是今日您换了房少保,会是何等反应?”

    李承乾一愣,想了想,道:“长孙无忌岂敢如此戏弄房俊?就算是敢,依着房俊的脾气,要么冲上去饱以老拳,管他什么国公不国公,要么笑嘻嘻浑不在意,甚至还会顺着长孙无忌的话语答应下来……只有他戏弄别人,别人如何能够戏弄得了他?”

    “殿下素来钦佩房少保,将其视之为良臣益友,那么为何不能学一学房少保呢?”

    李承乾陷入沉思。

    世人皆知房俊是个“棒槌”,谁敢惹他,他就让对方吃不了兜着走,看上去似乎是个脾气暴戾、性格冲动之人,更多人将他视作纨绔恶霸。

    然而当真如此么?

    并不尽然。

    这两年与房俊愈发熟稔,往来增多,李承乾对于房俊的印象可谓一变再变。此子虽然不死长孙无忌那般老谋深算阴险奸诈,却也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般粗犷莽撞,不仅深谙官场之道,更往往谋定后动,运筹帷幄。

    比如如今这件事,房俊不仅成功将关陇与皇族之间的矛盾转嫁过去,使得一场亦有可能波及天下的动荡消弭于无形之中,更出乎意料的设计了长孙家,使得长孙家差一点成为关陇贵族中间的叛徒。

    为此,长孙无忌还不得不搭上了一个儿子……

    这岂是“棒槌”能够做得到呢?

    太子妃苏氏握着夫君的手,柔声细语道:“天下间以讹传讹,皆以为房少保乃是粗鄙之辈,臣妾却不这么认为。殿下您想想房少保那些个传遍天下的诗词名篇,那岂是一个粗鄙之人能够写得出来的?房少保不仅胸有锦绣,平素的所作所为更昭示出他的磊落胸襟、宽厚仁爱,如今关中百姓不少人家可都供奉着房少保的长生牌位呢……若说赵国公阴私狡诈,房少保便是坦荡大气,他不是算计不出阴谋诡计,只是不屑为之而已。这等忠臣良将能够尽忠于殿下,实乃殿下之福,您不仅应当予以荣宠厚爱,更应当学习他的长处。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师’,有这等奇人异士在身边,自当取其长处而效仿之。”

    李承乾性格柔顺,非是乾纲独断之人,也听得进去旁人的意见,尤其是对自己这位秀外慧中的太子妃颇为尊重,平素有什么紧要之事也会询问她的意见。虽然苏氏秉承妇道绝不会参与朝政,但是私下里给一些谏言,皆有独特之眼光,令李承乾心悦诚服,愈发敬爱。

    此刻听闻苏氏之言,不禁深以为然。

    正在此时,外头有内侍入内通禀,说是房俊觐见。



    正在此时,外头有内侍入内通禀,说是房俊觐见。

    李承乾顿时面色一变,忍不住道:“这小子疯了不成?如今长孙无忌已经将爱子自尽之事算在了他的头上,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说不定已经有无数死士藏在暗处,就等着寻到他的破绽一击必杀!这等情形之下,居然还敢在长安城内四处游荡,简直自取死路!”

    太子妃苏氏已经对内侍说道:“速速有请!”

    “喏!”

    内侍急忙推出,须臾,房俊大步走入书房之中,躬身施礼:“微臣觐见太子殿下,觐见太子妃殿下。”

    李承乾起身道:“平身!”

    上前拉住房俊的手,一起坐到窗前的椅子上,佯嗔道:“你我虽然分属君臣,却实为密友,公开场合礼不可废,但是这等私底下的会见,何须这般礼数严谨?彼此自在一些更好。”

    房俊谢过:“微臣遵命。”

    人家太子能够说这样的话,显示了礼贤下士的胸襟和将他视之为肱骨的气度,可他若将这话当真,往后私底下见面不拘这些礼数,那可就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棒槌”了……

    太子妃苏氏笑容温婉,盈盈起身,欣然道:“正好晚膳已经备好,本宫命人送来书房,在备上一坛好酒,你们一起小酌几杯,去去湿气。”

    房俊忙起身道:“多谢殿下!”

    苏氏这才转身,轻移莲步退了出去,将书房留给两人。

    待房俊坐回椅子,李承乾忍不住埋怨道:“你说说这人,怎就恁地胆大?如今长孙涣自尽,长孙无忌将所有的仇恨都倾注在你身上,那位平素便是心狠手辣,你前几次遭遇刺杀说不得就有他的手段在里头,如今说不定长孙家的死士早已藏在暗中,就等着寻到你的破绽之处一击必杀!有什么要紧事派人前来知会一声也就行了,何必非得亲自四处走动?太过鲁莽!”

    房俊见他面有愠色,知道是当真为自己担心,并非仅止依靠自己稳固储君的缘由,心下感动,便笑道:“殿下大可放心,微臣再是胆大,又焉能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微臣早已做了防范,数十名精锐亲兵部曲随行,尽皆携带火器身穿铁甲,休说是长孙家的死士,即便是他们调来一旅劲卒,亦休想动我分毫。”

    听他如此有信心,李承乾才略微放心,不过依旧说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纵然有一丝一毫的危险,亦要尽力规避,绝不可有半分侥幸之心,否则稍有疏漏,悔之晚矣。”

    房俊衷心领受:“多谢殿下教诲,微臣铭记于心,出入定会加倍小心。”

    “这才对嘛!咱们年纪轻轻,官职爵位都是浮云,将来要什么没有?最紧要便是得保住自己的性命,不可有丝毫差池,孤将来仰仗你的地方还多着呢,要留待有用之身,将来咱们君臣携手,开创一番前无古人的丰功伟业!”

    “殿下所言极是,微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殿下马首是瞻,万死不悔!”

    ……

    李承乾就是这么一个性格,沉稳起来显得有些懦弱绝不生事,逆来顺受一言不发,可一旦心情激荡,情绪便会高亢起来,说话办事完全判若两人。

    似乎很容易有一些逆反心理,难怪历史上这人会在李二陛下的压制之下屡屡犯傻,终于在绝望之中铸下大错,导致不可挽回之悲剧……

    李承乾又问道:“二郎不顾危险前来见孤,到底有何要事?”

    房俊坐直了身子,沉声说道:“明日朝会,不出意外关陇贵族们必然对微臣予以攻讦,甚至会有无数朝臣附和。不过微臣已然早有绸缪,纵然他们声势再盛,亦害不得我分毫。微臣只是唯恐届时殿下忍不住出声,极有可能被他们捉住痛脚,故而不得不亲自前来,请求殿下权且置身事外,万万不可参与其中。”

    关陇贵族的反击是必然的,虽然未必来势汹汹,房俊也早已做下安排,却也不能不当心。

    他最怕便是太子在朝会之上忍不住替他说话,结果被关陇贵族们捉住把柄,最后损失惨重。

    说起来,这位太子殿下心性固然仁厚,但是有些时候着实太过天真单纯,绝对不是那些老油条的对手……

    李承乾蹙眉,忍不住道:“那孤难道就看着他们群起弹劾、污蔑于你,反而肃立一旁无动于衷?孤做不到!实话跟你说吧,孤如今看着那帮龌蹉之辈便气血上涌,恨不得拔剑斩之,又岂能任由他们攻讦于你?”

    房俊不知道这位刚刚在赵国公府受了一肚子气,正发着脾气呢,赶紧劝阻道:“殿下万万不可如此!此事明里暗里,实则都是微臣有罪,不仅仅是殿下不宜掺和,就连陛下也会置身事外,否则一点卷入其中,事情的性质极易发生变化,届时得不偿失。再者,纵然他们一时得逞又能如何?只要殿下储位安稳,咱们自可从长计议。”

    李承乾想了想,缓缓颔首。

    这话说的已经很清楚了,就算明日房俊丢官罢爵一撸到底,可只要太子之位稳固,将来顺利登基为帝,今日所有的委屈都成了过眼烟云,什么爵位不能补偿,什么官职不可敕封?

    可一旦被关陇贵族将水搅浑,甚至将太子拉下马……

    万一李二陛下再一次起了易储之心怎么办?

    若李承乾丢了储君之位,那可就万事皆休……

    想到这里,他缓缓说道:“二郎放心,孤知道轻重。”

    房俊点点头。

    今夜他要留在城里,明日朝会之后便前往书院,在那里住上一段日子,暂且躲避关陇贵族的锋芒。只不过心里最怕李承乾届时脑子一热,在关陇贵族弹劾他的时候挺身而出,从而被捉住把柄,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因为他始终记得历史上李二陛下不满李承乾,最终决定易储,所以心里就好似有一块石头堵着,从来都不曾真正放心……

    这时,屋外轻轻响起敲门声,李承乾扬声道:“进来!”

    房门推开,太子妃苏氏一身宫装,手里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童,步履款款的走进来,身后则跟着一众内饰宫女,都托着托盘,鱼贯而入,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书房当中的一张书桌上,皆是美味佳肴。

    房俊起身,冲着太子妃苏氏牵着的孩童施礼道:“微臣见过世子殿下。”

    这孩童相貌俊美粉雕玉琢,一双大眼睛乌溜溜有神,只是鼻子略微红肿,看上去颇不协调……

    自然正是昨日被打破了鼻子的李象。

    李象见到房俊,顿时双目一亮,挣脱母亲的手,几步跑到房俊面前,端端正正的整理一下衣袍,在李承乾于太子妃惊讶的目光中,有模有样的躬身一礼,口中说道:“多谢房少保仗义出手,惩治恶霸,维护正义!”

    “噗!”

    李承乾将刚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茶水喷出来,惊诧喝叱道:“无礼之极!这都从哪里学得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哪里是东宫世子?听这口气,就如同市井之间的地痞青皮也似,不知所谓。

    李象却显然不怕他的父亲,温言直起身,梗着脖子道:“昨日孩儿只是与兄长游玩,那些关陇子弟不分青红皂白大打出手,七哥和八哥怕我挨打,特意让人将我带着站的远远的,可是那些人却冲上来便打,简直无法无天!分明是他们有错,事后孩儿要去京兆府告状,父亲你却拦着,唯恐事情闹大,但您可曾想过,如此息事宁人,正义何在,法理何在?以往我与兄弟侄子们打架,您总是不问缘由首先要责罚我,即便我挨了打吃了亏亦是如此,只有房少保才肯为我出头,将那些人打断腿!”

    这孩子年纪不大,但是口齿伶俐思维清晰,将李承乾夫妇说得目瞪口呆,然后转向房俊,俊美的小脸儿上满是孺慕崇拜之色,脆生道:“房少保,让我拜你为师吧?听说您打架最是厉害,长安城里的纨绔们谁也打不过您,您教我怎么打架吧!省的亲王郡王家的兄弟们都欺负我……”



    父亲是帝国储君,所以李象一生下来便聚焦了天下的目光,只可惜由于李承乾储君之位始终不曾稳固,导致李象非但未能得到本应属于他的万千宠爱,反而颇受针对……

    从小到大,几乎每一次与叔伯家的兄弟一起玩耍的时候,他总是会遭遇到各种各样的冷言冷语,或是讽刺,或是挑衅,不一而足。兄弟们羡慕他的地位,却绝对不会对此给予尊重,而是想法设法的使他难堪,似乎狠狠的将他踩在脚下,才能让他们心情愉快。

    李象岁数小,长得也瘦弱,可他不似父亲那般懦弱,面对欺凌他时常奋起抵抗,却屡屡挨揍……

    最令他感到委屈的是,每一次打架输掉挨了揍,回宫之后还要面对父亲的训斥。父亲根本不去过问事情的缘由,只是一味的疾言厉色,叮嘱他要沉稳厚重、谦虚礼让……

    每当此时,李象就很是不忿。

    他年纪小,并不能体会到父亲所面对的压力,每一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一觉醒来李二陛下便会一纸诏书将他这个太子废黜,他只是觉得为何兄弟们在外打架被人欺辱,叔伯长辈们便会气势汹汹的打上门去讨还公道呢?

    直至今日,他才终于体会到被人欺辱之后有人替他报仇的畅快!

    你们不是敢打破我的鼻子么?看吧,房少保直接派兵将你们的腿都给打折了!

    如今在他的心目当中,对房俊不仅是感激涕零,更是孺慕崇拜。

    这才是一个父亲应当有的样子啊,既然自己的父亲不肯出头为自己讨还公道,这不是还有房少保么?

    他还小,尚且不懂得什么“忠臣义士”之类,更不明白朝政之激烈,单纯的认为房俊之所以打断那些关陇子弟的腿,就是为了给他出气,给他讨还公道,孺慕之情早已爆棚,所以才脱口说出拜师只等话语……

    ……

    李承乾夫妇脸都快黑了,这都哪儿跟哪儿?

    就因为你自己打架输了,然后房俊帮你出气就要拜人家为师?

    太子妃苏氏轻轻拉了李象一下,轻叱道:“象儿,不得无礼!”

    李象显然极为敬畏自己的母亲,被斥责一句,小脸儿委屈巴巴皱在一起,抿着嘴唇不情不愿的“哦”了一声,低着头站到一旁。

    李承乾不禁松了口气,自己这个儿子看似娇弱,实则脾气很是执拗,并不似自己这般温和,反而更像是父皇那般坚韧执着,一旦认准的事情便很难改变主意,甚至会时不时的顶撞他这个父亲,令他颇为头疼。

    他还真怕这孩子犯了倔脾气,不依不饶的非要拜房俊为师,自己是没法说出拒绝的话的……

    倒不是说房俊不好,到底是天下有名的“诗词圣手”,一手好字足以自成大家,照比那些成名多年的宿儒亦是不遑多让,无论身份学识,都可以成为李象的老师。

    但这人虽然“棒槌”的绰号多是他自己“经营”出来的,本性非是那般嚣张跋扈恣无忌惮,可说到底那也是长安城首屈一指的纨绔,骨子里率诞骄纵的性情却是无法更改的,若是自己的儿子拜他为师,那还能学好么?

    若是自己已然登基为帝,那么请房俊成为“太子太傅”倒也未尝不可,然而自己眼下是最最需要沉寂稳重的时候,李象一旦跟着房俊学得脾气刚烈处事秉直,四处招惹是非不肯安分,那可就要了老命了……

    又怕房俊心生隔阂,李承乾解释道:“象儿顽劣,少不定性,二郎你如今身负书院重任,又要主持兵部绸缪东征之后勤事宜,怕是没那么多的功夫教导于他。不过二郎才学敏捷素有文名,往后定要象儿拜在你的门下,还请你多多教诲,助他成材。”

    房俊倒是没多想,他岂能给李象当老师?

    非不愿也,实不能尔。

    他自己读过几本经史子集自己清楚,怕是连一个寻常学子都比不过,那些诗词名篇尽皆“借鉴”而来,哪里有本事教授李象?

    若是习武倒还可以……

    连忙说道:“殿下言重,此事切勿再提。非是微臣不愿教授世子,实在是才疏学浅难堪大任。朝中饱学鸿儒数之不尽,自当为世子择取一名品学兼优之仕,拜于门下尽心学习,日后有所成就自然不在话下。”

    李象撇撇嘴,插口道:“那些宿儒有什么好?皇祖父都时常说他们读书读迂了,满口仁义道德,遇事便墨守成规,不过是一些腐儒罢了,沽名钓誉,难成大器。”

    李承乾面色一变,厉声喝叱道:“住口!稚童无状,焉敢造谣诽谤?立即给孤滚回房中,面壁三日不得出门!不给孤想清楚了错在哪里,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宫里,哪儿也不许去!”

    李象吓得小脸儿煞白,何曾见过一贯温厚的父亲这般疾言厉色?小孩子也不知什么该说不该说,吓得向旁一步紧紧靠在母亲身边,伸手拽住母亲的裙裾,眼睛里已经是泫然欲泣。

    房俊连忙劝阻道:“殿下息怒,世子年幼,童言无忌,不过是一时失言而已,何必这般大动肝火?况且世子天资聪颖,活泼可爱,颇有陛下之遗风,平素应多加鼓励。”

    李承乾苦笑道:“身在帝王之家,谁会管你到底是童言无忌,还是父辈教导所致?这番话在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可一旦传扬出去,将会引起什么样的风浪难道二郎你不清楚?”

    他也并非生下来就谨小慎微、唯唯诺诺,实在是这么多年的太子经历令他诚惶诚恐,时时刻刻都心惊胆颤,如履薄冰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疏忽。

    在此之前,作为军方代表的关陇贵族一直对他这个太子有所不满,屡次搅动风波试图将他废黜,围绕在他身边鼎力支持的尽是朝中那些并未掌握实权的文官,而这些人则皆是儒家子弟。

    如今作为太子世子的李象一句“腐儒”道出,让那些依附于东宫的文官们怎么想?

    万一这些人心灰意冷,难不成他李承乾就单单只依靠一个房俊?

    最要紧的是,之前形势险恶随时随地都能万劫不复的时候,那些文官前赴后继围绕在他身边鼎力支持,固然这些人手无实权说话的声音也不响亮,可到底也是同甘共苦共赴难关的情谊,如今有了兵权在握的房俊坚定的支持他,便将原本的文官们弃若敝履,且不屑一顾了?

    那他李承乾的名声可就算是彻彻底底的跌落尘埃,成为忘恩负义的典范,必将遭受天下唾骂……

    他如何承受得起?

    房俊默然,再不多话。

    心里却不以为然,小孩子哪里有什么见识?所谓的“沽名钓誉”“腐儒”这等话语,必然是你与李二陛下私底下时常说起,结果被孩子给听了去,到时候却偏要赖在孩子头上……

    太子妃苏氏将委屈至极却不敢哭,只能抽抽噎噎的李象给带了出去,李承乾又将留下来服侍的内侍宫女尽皆赶走,两人坐到桌旁吃饭交谈,房俊负责斟酒,倒也轻松惬意。

    饮了一杯酒,李承乾感叹道:“二郎莫要责怪孤谨小慎微、小题大做,实在是这些年战战兢兢的走过来,即便眼下看似一片光明,却也不敢有丝毫懈怠。孤与几位兄弟不同,青雀也好,甚至稚奴也罢,即便他们争储失败,大可以转而做一个安安分分的亲王,富贵荣华一样也少不了,孤绝不会动他们一根毫毛,手足情谊又岂是权势富贵可堪比拟?然而孤若是有朝一日被废黜,休说是亲王了,便是一介庶民都做不成,即便兄弟们不想杀孤,可谁又能忍受一个曾经无限接近那个位置,有无数人支持的储君活在这个世上?所以孤一步也不能退,退了,便是悬崖峭壁万劫不复,非但自己必死无疑,所有家眷亦要尽遭屠戮……”



    李承乾酒量不大好,几杯之后便面泛潮红,话语也多了起来。

    “……玄武门之变那一年,孤已经七岁,懂得不少事了,隐太子与齐王在玄武门下伏诛,左右亲信被铲除殆尽,之后秦王府的兵卒不仅封锁四门大索全城,将所有隐太子的党羽一网成擒,更冲入东宫与齐王府……据说当时隐太子的幼子钜鹿王才只有六岁,哭着哀求父皇饶了他,父皇当时心生恻隐,却被手底下的文武大臣们劝阻,最后不得不将两府男丁屠戮一空……”

    又饮了一杯,李承乾目光有些迷离,嗟叹道:“父皇也是人,亦有七情六欲,纵然平素再是如何深恨隐太子与齐王,又怎愿意手刃手足呢?可是情势所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即便当时隐太子没有死在玄武门下,结局也必死无疑,因为只要他不死,便有死灰复燃之可能,到时候死的就是秦王府上上下下数百口,以及追随父皇的那些个忠臣义士……九五至尊,手执日月,这等至高无上的权力背后便是六亲不认、孤独终老,否则何来孤家寡人之说?就好比登上那一座世间最高的山峰,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唯有抛弃一切攀登至顶峰,方可一览众山、睥睨天下。”

    房俊默然。

    正应了那句话:高处不胜寒。

    人世间太多时候皆是如此,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然而每当人们走上高处阅览风光,却都会发现诚惶诚恐,无依无靠。谁都盯着这至高无上的位置,谁都觊觎那天下无敌的风光,所以你又能真正相信谁呢?

    有些时候,尚可退而求其次,可以选择。

    可一旦走上这样一条攀登至高山峰的道路,便已经再无其他选择,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所以李承乾这个人的性格其实不太适合当一个储君的,更遑论天下至尊的皇帝,他缺乏身为皇帝的决绝果敢,更缺少一往无前的坚韧绝情。

    他不想当储君,也不想当皇帝,但是身世将他推到了这一步,除去排除万难勇往直前之外,却是毫无退路。

    停下来,便是危机四伏。

    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李承乾醉眼朦胧,酒入愁肠醉的快,他放下酒杯,拉住房俊的手,动情说道:“若非二郎死力相护,孤这个储君怕是早已被废,这东宫之内阖家上下估计业已蒙难,故而二郎之恩情,孤始终铭记在心,生生世世,不敢或忘……孤今日尚有一事相求,还望二郎务必答允。”

    房俊有些冒汗,尽管来到唐朝多年,可他始终不习惯两个男人这般“执手相望”,然而这会儿见到李承乾情真意切,只得强忍着心中不适,恭声道:“殿下但有吩咐,微臣莫不遵命。”

    李承乾摇摇头,道:“非是命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君命尚且可以有所不受,何况是孤这个太子?孤知道二郎乃是重情重义、一诺千金之人,所以只敢请求,不敢命令。”

    “殿下直言无妨,但凡微臣做得到的,定然绝无更改。”

    李承乾吐了口酒气,拉着房俊的手,看着他缓缓说道:“若是孤保不住这储君之位,阖家蒙难自然无需赘述,可若是有朝一日孤能够继承大宝、登上帝位,还请二郎保证,绝不加害孤之手足!”

    当年玄武门之变,李二陛下得胜之后固然不得不杀自己的两个兄弟,可他再是心狠,也未必就能毫无负担的将兄弟的子嗣尽皆屠戮,让他们断子绝孙,可时势如此,纵然他有心宽宥一干侄子们,手底下的将领也绝不答应,断然不肯留下祸患。

    他唯恐将来自己登基之后,房俊等肱骨之臣也害怕魏王、晋王的存在危及皇位,干脆纵兵入府屠戮一空永绝后患,到那个时候,恐怕即便他身为帝王也无法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房俊叹道:“殿下心性赤诚,天下罕有,能够追随殿下成就大业,实是微臣之福气!微臣答允陛下便是,只要诸位殿下未有谋逆之举,微臣绝对不会肆意杀戮,令殿下背负暴戾弑弟之恶名。”

    魏王李泰如今醉心于振兴大唐之教育事业,以他观之,非是极力遮掩另有他图,而是实打实的觉得这件事业干得有价值,既有成就感,又能青史留名,对于储位之争早已死了心思。

    而晋王李治根基太浅,就算有关陇贵族鼎力扶持,李二陛下也不可能将皇位传给他。

    历史上李二陛下并未打压世家门阀,与关陇贵族的关系也始终融洽,这才导致他最后将得到关陇贵族支持的晋王李治立为太子,如此一来可以保证政权的平稳过渡。

    可现在李二陛下与关陇贵族之间几乎势成水火,又怎么可能将皇位交给晋王李治,使得自己这些年费劲心神打压关陇贵族的国策一朝废黜,甚至使得对手翻身崛起呢?

    只要这两位稳稳当当,李二陛下其余诸子永远都没有机会染指皇位……

    李承乾很是感激,嘴里不停说着“多谢”……

    这当真不是客套。

    身为皇帝自然有皇帝的立场,但是作为臣子,亦有臣子的利益需要争取、维护。他是太子,即便日后成为皇帝,心中感念手足之情不愿对兄弟们举起屠刀消弭后患,却也不代表臣子便会恭敬的听从命令。

    若魏王与晋王从始至终都保持安分,未曾觊觎储君之位也就罢了,如今这两位显然都对储君之位动了心思,就代表他们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不甘臣服,即便将来李承乾成为皇帝,也不能保证他们就不会谋逆做反,企图染指皇权。

    这等情况之下,皇位便有了危机,一旦被某一位亲王逆而篡取,这可不仅仅是他李承乾一个人死无葬身之地,所有追随他的肱骨都将会被清剿一空,完全就是“玄武门之变”重新上演一次……

    哪一个臣子愿意为了成全李承乾“兄友弟恭”的手足之情而去承受这等风险?

    就像是当年无论李二陛下愿不愿意将李建成的家眷、追随者杀光,结局都无可更改的情形一模一样……

    而房俊能够答允下来,自然便是无比忠诚的表现。

    这等忠臣义士、肱骨之臣,李承乾做梦都没想到过会臣服于自己的麾下,他又岂能不心生感动,愈发重视这样的臣子呢?

    *****

    这一顿晚膳吃得并不是很愉快,因为李承乾醉得太快,而且这位太子殿下酒品不太好,平素温润如玉的一个人,喝醉之后便拉着人的手叨逼叨个不停,该说的不该说的根本不去权衡,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对于臣子来说的确是煎熬。

    房俊没法,只能不停灌酒,好不容易将李承乾灌醉,交给前来服侍的太子妃,这才告辞离开东宫。

    出了东宫之时,已然是戌时初刻,天下的小雨淅淅沥沥依旧未曾停歇,细密的雨丝在门前灯笼的映照之下纤细缠绵,一阵凉风夹杂着细微的雨水扑上脸颊,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数十名由亲兵部曲以及右屯卫精锐组成的护卫早已等候在大门外,一个个身着革甲外面套着蓑衣斗笠,簇拥着从台阶上走下来的房俊,坐上那辆铁制的车厢夹着钢板的四轮马车,这才前呼后拥的返回房府。

    府里大部分人已经睡下,房俊回到后宅,径自进了萧淑儿的院子。

    侍女们一边上前服侍着房俊沐浴更衣,一边通知了已经睡下的萧淑儿,待到房俊沐浴之后进了卧房,萧淑儿迎上前去,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俏脸染着红晕,眼波如水,微嗔道:“郎君应当去殿下或者媚娘的房中才是,妾身有孕在身,可万万不敢伺候郎君……”

    房俊上前接过茶水一饮而尽,随手将茶杯放下,伸手揽住纤细柔软的腰肢,在她光洁腻白的脸蛋儿上亲了一口,低声笑道:“娘子岂能这般龌蹉?谁说男女居于一室便要行那等敦伦之礼?为夫洁身自好品洁如雪,今夜只想拥着美妾畅抒爱意,绝无他想,怕是要让娘子失望了。”

    萧淑儿顿时大囧,跺足嗔道:“谁想……那个了?郎君冤枉人!”

    房俊哈哈一笑,揽住她的娇躯坐在床榻上,伸手摸了摸微微隆起的小腹,将头凑过去做倾听状,口中道:“来来来,儿子,给爹动一个听听。”

    看着平素在外头威风八面的郎君这一刻的孩子气,萧淑儿唇角挑起,笑靥如花,伸出纤手轻轻爱抚着郎君的侧脸。

    屋内温情脉脉,窗外细雨淅沥,红烛摇曳,宁静祥和。

    萧淑儿禁不住有些心驰神往,若是一生一世这般郎情妾意温存宁谧,那该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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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丑时三刻,房府后院相继亮起灯烛。

    房俊从卧榻上爬起,在侍女服侍下洗漱沐浴之后更换了朝服,简单的吃了几口早膳,便出门上朝。

    此时天尚未亮,阴暗的夜色笼罩着长安城,淅淅沥沥的小雨居然依旧未停,雨势虽然不大,但是清冷的空气迎面扑来,湿寒侵体,隐隐间已经有了几分秋日沁凉。

    数十名亲兵部曲早已整装待发,房俊自己撑着一把雨伞走出院子,登上马车。亲兵部曲纷纷翻身上马,十余盏马灯在雨幕之中晃晃悠悠,马蹄声混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走出府门。

    房俊撩起车帘向着赵国公府那边望了望,漆黑的夜幕之中赵国公府灯火辉煌……

    出了坊门,便径自向北一拐,过了永兴坊再折而向西,行过里许远近的长街,入了延喜门,再顺着天街一路前行到承天门前,等候入宫上朝。

    承天门高大巍峨的门口矗立在夜色雨幕之中,仿若一只洪荒巨兽一般令人倍感压抑,城楼上灯火明亮,将下方临近宫门的地方反而营造出一片暗影,此刻早已有几位上朝的大臣候在此处,马车上的马灯发出幽幽的淡橘色光芒,映照着沥沥细雨。

    等房俊到了宫门前,选了一处地方停下,那些早到的大臣们纷纷撩开车帘向这边观望,别人前来上朝仅只是一辆马车,至多三两亲随,而房俊这边亲兵部曲簇拥,顶盔掼甲严阵以待,看上去杀气腾腾,想不吸引人都不行……

    陆陆续续又有马车前来,停驻在宫门前的暗影里。

    等到卯时降至,城门楼上的灯笼忽然尽皆点燃,将宫门前的广场照得明亮起来。随即宫门打开,先有一队禁军自门内快步跑出,分列宫门左右,顶盔掼甲手摁横刀凝神伫立,再有内侍撑着雨伞鱼贯而出,分别来到一辆辆马车前,躬身将雨伞撑起放在车门前。

    大臣们自车上走下,由内侍撑着伞遮挡雨水,向着宫门行去。

    房俊也下了车,在一名内侍撑起的雨伞下快步走向宫门,大家在此短暂停留,列好队伍,就待一起入宫上朝。

    彼此之间有相熟的,此刻亦会寒暄几句,甚至彼此打趣开开玩笑,气氛倒也轻松。

    马周从后边走过来,站到房俊身边,瞅了他一眼之后低声道:“今日要当心了。”

    房俊自然之道他指的是什么,笑了笑,轻声道:“兄长无需担忧,小弟求仁得仁、以死明志,便是粉身碎骨,又有何惧?”

    “……”

    不仅是马周,周围临近的大臣听闻这句话,忍不住纷纷翻起白眼。

    还能再无耻一些么?就算明摆着今日你即将遭受弹劾,乃是替陛下出头受了委屈,可是何至于便“以死明志”了?

    内侍总管王德站在宫门前,见到大臣们都已经下车汇聚于此,便恭声道:“咱们这就入宫上朝吧。”

    言罢,转身向宫门内行去。

    众位大臣正欲跟上,身后忽然一阵马蹄疾响,惹得众人纷纷回头看去,只见一队骑兵簇拥着一辆马车这快速赶来。

    到了近前,大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队骑士没有穿蓑衣戴斗笠,披麻戴孝冒雨前行,雨幕之中各个神情肃穆,虽然并未佩戴兵刃,却尽皆杀气腾腾!

    等到了宫门前马车停下,车帘撩开,有内侍小跑着上去撑起雨伞,一身麻衣的长孙无忌从车上下来,环视一周,沉默不语的站在入宫队伍的最后,一声不吭,周身似乎都凝聚着一股凛冽杀气。

    众位大臣不禁面面相觑。

    这两日京中发生的事情,大家自然尽皆听闻,也各自有渠道了解了内情,知晓了详细的来龙去脉,其中大部分人甚至早已接到了各自所属阵营的通知,知道今日朝会之上房俊即将遭受弹劾,大家或是附和或是反对或是中立,都已经有所准备。

    却万万没想到经历丧子之痛的长孙无忌不在府中主持丧事,反而亲自上朝……

    很显然,长孙无忌这是要一举将房俊参倒,出一口心中恶气啊!

    大家见到了长孙无忌,继而自然是纷纷看向前头站着的房俊,却见到这位始作俑者非但面无异色,反而脸上含笑微微颔首,道了一句:“赵国公历经丧子之痛,怕是心火郁结痛不欲生,今日又是淫雨霏霏秋凉侵体,您这副身子骨早已年老体衰,又何必赶着前来上朝呢?万一湿寒侵体,那可是大大不妙。听下官一句劝,还是回府上好好将养,将贵府二郎的丧事办得体面一些,入土为安才好。”

    此言一出,大臣们纷纷无语。

    这张嘴也太损了吧?人家顶风冒雨的脸自己儿子的丧事都不管了,就等着上朝,你难道不知人家就是为了要参你一本?

    再者说了,无论如何人家的儿子都是因你而死,你却在这里说风凉话,太缺德了……

    当然,大家也都知道整件事背后内幕重重,牵涉重大,绝非可以用简单的道德伦理去衡量,很显然这两位针锋相对毫不退让,颇有“你死我亡”的架势,等闲决不可牵扯进去。

    自然也有关陇出身的官员替长孙无忌张目,纷纷出言喝叱。

    “放肆!赵国公乃是朝廷功勋,一心为国兢兢业业,是入朝议事亦或是在家守丧,又岂是你这等后生晚辈可以置喙?”

    “汝心狠手辣、罔顾国法,胆敢驱使手下兵卒残害良善子弟,不知敬畏不遵法度,还敢在此叫嚣骄纵,简直无法无天!”

    “苍天有眼,日月可鉴,今日定然要让你这个奸佞之辈丢官罢爵、充军流放!”

    ……

    喝骂声此起彼伏,宫门前一片喧嚣。

    房俊含笑不语,懒得回嘴,任凭那些关陇出身的官员跳着脚喝骂,自己就只是淡笑着看着长孙无忌,一脸高深莫测,“小爷依然看透真相”的神情。

    这些人嘴上骂得狠,心里却早已经与长孙无忌离心离德,如今只不过是因为长孙无忌“献祭”了自己的儿子之后,这些人不得不依旧保持同气连枝的姿态而已。

    长孙无忌为何不顾身份、放着丧事不管亦要亲自上朝?

    就是因为他已经对这些明面上依旧簇拥他为领袖的关陇贵族们早已没有了以往的亲密无间,所以不得不亲自上朝弹劾房俊。

    他害怕若是自己不在,这些人闹闹哄哄的搞一阵,怕是就要虎头蛇尾就此作罢……

    长孙无忌两眼布满血丝,形容憔悴,恶狠狠的瞪着房俊,目中凶光恨不得将房俊杀死,却沉默着一言未发。

    内侍总管王德满头大汗,见到关陇贵族们依旧疾言厉色纷纷喝骂,唯恐房俊“棒槌”脾气发作,就在这宫门前大打出手教大家做人,到时候就没法收场了,赶紧大声道:“宫门之前,禁止喧哗!时辰已到,还请诸位大臣速速入宫上朝,莫要误了时辰!”

    关陇贵族们这才纷纷住口,宫门前重新归于安静。

    也都只是在长孙无忌面前表态而已,实际上他们心里与王德有着一样的担忧,谁不知这房二就是个棒槌?万一恼羞成怒大打出手,他们这些老胳膊老腿儿的哪个是他的对手?

    若是就在这宫门前挨了打,那可当真是颜面扫地、沦为一世笑柄……

    房俊面色从容,收回目光,转身站定,再不理会。

    身旁的内侍偷偷咽了一口唾沫,将手里的雨伞往前送了送,将满天雨丝遮住,浑然不顾自己的半边身子早已经被雨水湿透。

    这位房少保当真了得,一人面对关陇贵族们的讨伐却面不改色,俨然中流砥柱巍然不动,若是换了旁人在关陇贵族们气势汹汹的喝叱之下,怕不是就得两腿酸软骇然欲绝……

    宫门打开,一盏盏灯笼在宫内亮起,一直向前延伸开去,照亮了通往太极宫的道理。



    雨丝绵密,天色昏暗,太极宫却早已灯火辉煌。

    大臣们顺着台阶来到太极宫门前,却未从正门而入直接上朝,而是先到一侧的偏殿脱了鞋子,然后由内侍服侍着整理衣冠,之后才由偏殿后侧的小门鱼贯而出,直入大殿。

    大臣们文东武西按照官阶高低纷纷站好,李二陛下才一身明黄色朝服,由后殿踱步而出,坐到御座之上。

    满朝大臣纷纷一揖及地,口中大呼:“觐见吾皇陛下!”

    李二陛下高居御座之上,环视面前群臣,开口沉声道:“众位爱卿平身!”

    “谢陛下!”

    诸位大臣这才起身,然后向后退了一步,跪坐下来。

    大殿两侧尽皆燃着粗如儿臂的红烛,烛光明亮,一片肃穆。

    李二陛下正欲吩咐内侍总管王德进行朝晖议程,陡然间见到最前列一身麻衣头上还缠着白布抹额的长孙无忌,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顿了一下,他略微欠身向前,满含担忧问道:“府中治丧,辅机你必然心力交瘁,上一道奏疏告知一声就好,何须你上朝?来人呐,速速护送赵国公回府!”

    “喏!”

    王德在一旁领命,小步跑到长孙无忌身边,低头哈腰,轻声道:“赵国公,陛下体恤您,且让老奴护送您回府吧……”

    长孙无忌哪里肯走?

    他自然知道李二陛下的意思,这是在给他一个台阶下,也是在给他一个警告:今日朝会自有朕来主持,所有事宜尽皆由朕决断,你就不要在此添乱了……

    然而他却不得不公然违背皇命,若是此番退走,如何展示自己的强硬,如何令关陇贵族们依旧团结在他的周围?

    儿子死就死了,却不能白死……

    不理会王德,长孙无忌起身出班,然后“噗通”一声跪在明亮的金砖上,以首顿地,悲呼道:“陛下!老臣非是不知进退,然则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之悲怮有若冬雷夏雪,不可自抑!世间事无非是王法道理,还请陛下为我那短命的孩儿讨还一个公道,不使得他含冤九泉、死不瞑目!”

    他这么一哭,身后纷纷出班数位大臣,皆是关陇出身,齐齐跪在他的身后,神情愤慨、言辞悲怮。

    “那房俊恶贯满盈,当处以极刑,方可弘扬正义!”

    “身为大臣,居然指使麾下兵卒伤人致残,说轻了乃是公器私用,说重了便是纵兵行凶,不予严惩,朝纲败坏矣!”

    ……

    乱糟糟一团。

    李二陛下微微蹙眉,抬起手,关陇贵族们赶紧住口。

    李二陛下这才盯着长孙无忌,缓缓问道:“非是朕偏袒房俊,可据朕所知,长孙涣乃是自尽于赵国公府门前,当时目击者甚众,赵国公却为何要将长孙涣之死归咎于房俊身上?”

    长孙无忌言辞悲切,道:“陛下圣明,吾儿的确是自尽而亡。然则此事之起因,却是全在房俊。前日傍晚,吾儿与一众好友于街上游玩,因一时误会而与房家兄妹以及一众宗室子弟起了冲突,互有损伤。此事本应由京兆府亦或是大理寺审理,但因为牵扯到宗室子弟,故而京兆尹判定要将此案移交至宗正寺,因为当时时辰已晚,便命众人先行回家,翌日前往宗正寺投案。孰料涉案之人胆小怕事,居然连夜逃遁,更没料到房俊居然指使麾下兵卒追出城去,将所有人殴打致残……唯独吾儿因为谨记京兆尹之命,未敢畏罪潜逃,反倒因此逃过一劫,故而被一众好友所误解。待到天明之时吾儿前往宗正寺投案,方知这一切,一众好友因为误解吾儿串通了房俊背叛了大家,使得吾儿悲愤难抑,却又无法自证清白,只能以死自证……所以吾儿之死固然是自尽,实则却是因为房俊私自纵兵、伤人致残而起,还请陛下明察秋毫,惩治房俊,以正国法朝纲!”

    房俊跪坐在一侧,忍不住啧啧嘴。

    这个老狐狸当真狡诈奸猾,一番说辞居然将自己背叛关陇贵族唯恐导致利益集团破裂这才逼死长孙涣,转换成了他房俊的错……

    长孙无忌说完,悲声大哭痛哭流涕,甚至身子都晃了几晃,身后关陇贵族赶紧有两人抢上前去将其搀扶住,这才没有当场昏厥在太极殿上。

    李二陛下略微沉默,然后开口道:“房俊何在?”

    房俊赶紧起身出班,施礼道:“启禀陛下,微臣在此。”

    李二陛下看着房俊,问道:“对于赵国公所言之事,你可有自辨?”

    房俊道:“毋须自辨,断无此事。”

    长孙无忌大怒,怒目圆瞪,喝问道:“伤人的兵卒皆是出自右屯卫,且带兵的将领正是你的麾下高侃,若非受你指使,他区区一个贱役之子,焉敢将一众世家子弟殴伤致残?”

    房俊面无表情,反唇相讥道:“首先,高侃乃是国之将领,功勋赫赫,早已非是贱役,其次,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赵国公自说自话,你说高侃带人行凶可以,甚至说是下关行凶也可以,但是人证何在,物证何在?此乃朝堂之上,还请赵国公注意自己的言辞,若是你有证据,自可举证,下官认罪伏法。可若是空口白牙恣意构陷,真以为下官的拳头不敢打你?今日念在赵国公丧子之后心情悲切,或许受了奸人蛊惑不辨真假,便不与你计较,若是继续纠缠不休血口喷人,休怪下官无礼!”

    高侃虽然出身渤海高氏,名门望族,但实乃偏支远房,血脉稀薄,其父更是沦为贱役。如今高侃身为右屯卫将军,凭借漠北一战的赫赫功勋,已然是右屯卫当中权柄仅次于房俊的将领。

    长孙无忌气得胡子直哆嗦,怒道:“当时受伤致残的众多世家子弟,皆可为证!那高侃身在右屯卫,平素识得他的人可不少!”

    房俊嗤之以鼻:“古往今来,从未听闻当事人可以作为证人的,赵国公亦曾为国之宰辅,难道这么一点常识都不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想要以陛下对你丧子之同情,颠倒黑白恶意构陷?”

    长孙无忌目眦欲裂,嘶声怒吼:“放屁!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理昭彰法度公正!”

    他转向李二陛下,悲声道:“陛下,既然此獠拒不认罪,还肆意诋毁,老臣恳请由大理寺审核此案,查明真相,给老臣那枉死的孩儿一个公道!”

    身后关陇贵族们纷纷跪地,齐声道:“请陛下查明此案,给枉死者一个公道,亦给被殴伤致残者一个公道!”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略一沉吟,颔首道:“如此也好。孙伏伽可在?”

    “微臣在此!”

    大理寺卿孙伏伽赶紧出班,鞠躬施礼。

    李二陛下道:“此案影响甚重,不仅数位关陇子弟被殴伤致残,赵国公的爱子为此自尽,就连朕的孙儿都被殴打受伤,便由大理寺审明案情,再交由朕定夺……”

    他顿了一顿,又看向殿上一种宗室官员,眼睛从太子身上瞟过,落在韩王李元嘉身上,道:“此事也涉及到多位宗室子弟,韩王,你身为宗正卿,也率领宗正寺官员从旁协助,朕的要求只有一个,无论涉及到谁,无论遭遇何等阻力,都向案情查的明明白白,绝对不可徇私枉法,否则朕唯你是问!”

    韩王李元嘉连忙出班,领命道:“微臣遵旨!”

    李二陛下这才微微颔首,转头对长孙无忌和颜悦色道:“辅机不必太过伤心,此事朕定然查的清清楚楚,绝对不会偏袒任何人。”

    长孙无忌顿首道:“陛下刚烈公正、烛照万里,老臣只等着结果便是。但是有一样,既然房俊涉及此案,那么老臣恳请暂停房俊身上所有职务,等到案件查明之后确认与其无关,再行官复原职。”

    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本章完)



    这才是长孙无忌的真正意图。

    审查案情有什么用?大理寺卿孙伏伽乃是坚定的“忠君派”,唯李二陛下之命是从,大理寺上上下下尽皆与房俊交好,进了大理寺犹如回家一般自在;宗正卿韩王李元嘉更是房俊的亲姐夫,平素见了这个“棒槌”小舅子腿肚子都打颤,这两个人审案,能审出个什么?

    李二陛下不愿太早与关陇贵族将矛盾激化,所以这件事就得委屈房俊,但是眼下矛盾依然转化到房俊身上,危机暂时解除,哪怕再是委屈房俊也绝对不会让房俊背负一个“纵兵行凶”的罪名。

    长孙无忌心里明镜一般,审到最后,必然是一个查无实据。

    他今日若是不上朝,那么这件事大抵也就至此而止了,后续自然还有关陇贵族们纷纷弹劾,不断的呈递弹劾奏疏,此事亦势必沸沸扬扬好一阵喧嚣,但是闹到最后,怕是也伤不到房俊分毫。

    只有他来了,站在这太极殿上,才能使得这件事情发展下去,而不是戛然而止……

    *****

    听闻长孙无忌要暂停房俊的官职,李二陛下浓眉微蹙,环视一眼殿上群臣,缓缓问道:“赵国公之言,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他是皇帝,更是这件事当中隐形的当事人,若是由他来强硬的拒绝长孙无忌,不合适。

    话音刚落,京兆尹马周依然出班启奏:“启禀陛下,微臣认为此举不妥。赵国公状告房俊,目前为止也只是一面之词,并无人证物证出示,内情如何尚需审讯侦查方可得知,岂能如此轻率便暂停了房俊的职务?若是准许其提请,那么往后有人即便恣意诬告,难道也要不分青红皂白便予以效仿?”

    长孙无忌怒哼一声,道:“放肆!此事究竟如何,马府尹心里清清楚楚,怎能算是诬告?”

    马周淡然道:“是否诬告,不是下官说了算,亦不是赵国公说了算,是要由律法说了算。按道理,您无凭无据便指证朝廷命官,已然不合法度,如今陛下念在您丧子之痛,体恤您乃是当朝勋戚故而网开一面,还是不要得寸进尺为好。”

    长孙无忌冷笑道:“这件事当中亦有马府尹的手尾,本就是一桩街头斗殴之事件,长安城内每日里发生不知几十起,若是马府尹能够勇于担当予以解决,由焉有后续之事,老夫之爱子更不会惨死!就因为牵涉了几个宗室子弟,马府尹便百般推脱搪塞之宗正寺,呵呵,世人皆说马周公忠体国、正直廉洁,以老夫看,也不过是一个精通官术、毫无担当的官油子罢了。”

    他今日打定了主意,全程毋须关陇贵族们出声,就由他自己站出来跟房俊打擂台,以此来弥补先前因为“背叛”而产生的隔阂。

    只要能够借此为关陇贵族谋求到利益,便可以将这股危机很好的过度……

    马周淡然一笑:“本官廉洁奉公,不是做给谁看的,本心如此,何惧天下人如何去看?”

    一旁的宋国公萧瑀出班,启奏道:“陛下明鉴,且不说赵国公要求房俊暂停职务是否合乎法度,单说眼下兵部事务繁冗,便暂停不得。明年开春东征在即,辽东兵马数十万枕戈待旦,每日里粮秣运输、兵员调拨,所牵涉的人力物力不可计数,若是兵部一日无主,必然会导致整个兵部衙门办事效率底下,万一出了差错,谁能承担这个责任?”

    天大地大,东征最大。

    满朝文武都有一个共识,无论任何事只要牵涉到东征,都必须让路,这是绝对的政治正确,因为这不仅关乎了李二陛下的宏图霸业,更关乎到所有人的功勋富贵。

    房俊乃是兵部尚书,一旦他予以停职,兵部衙门的效率必将不可避免的降低,万一使得即将开始的东征出现差错,谁能背负得起这个责任?

    长孙无忌冲着萧瑀怒目而视,他本以为这个时候会是朝中寥寥无几的山东官员挺身而出替房俊说话,最好是太子殿下能够忍不住站出来维护房俊,却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萧瑀跳了出来……

    这个老狐狸是要左右逢源不成?

    简直可恶!

    眼尾余光大量了一番文官最前排跪坐着的太子李承乾,此番自己这般攻讦房俊,最理想的便是能够将太子牵扯进来,可这位平素称不上稳重的太子殿下却老神在在一声不吭,袖手旁观不闻不问……

    当真是可惜了这个好机会。

    心中嗟叹一声,长孙无忌不以为然道:“兵部乃是朝廷衙门,自有法度规则保持运转,何故因一人而废?大不了择取一位精明干练之士代理兵部事务,履行尚书职责,待到房少保验明清白之后官复原职不迟。”

    大殿上瞬间一静,就连李二陛下也颇有深意的看了长孙无忌一眼。

    这位宁可放着家中丧事不管,亦要来到朝堂之上陈述冤屈,原来其本意并非是要皇帝颁旨审讯房俊从而将其治罪,而是从根本上将房俊的官职虢夺……

    原本兵部乃是六部之中最末的存在,名为掌管节制天下兵马之衙门,实则并无权柄,只能做一些维护军械调拨军粮这等微末之事,但是在房俊经营之下却是越发强势,隐然有崛起之象,逐渐成为中枢六部当中炙手可热的衙门之一。

    况且如今东征在即,兵部乃是重中之重,这等紧要的衙门焉能动辄调换主官?出了差池谁也负担不起。

    故而一旦房俊被停职,而兵部尚书之职位由旁人暂时接管,那么起码在东征结束之前,纵然房俊被查明无罪也不可能官复原职……

    但是不得不承认,长孙无忌的提议的确符合情理,这是一招阳谋,所谓的“人证物证”皆是借口而已,满朝文武连带着李二陛下在内,谁不知道这件事确凿无疑就是房俊做的呢?

    只因为事件的影响太大,房俊又是主动替皇族分忧,大家这才装聋作哑而已……

    事情是你做的,且你已经深知之后的结果,那么后果自然要承担一些,总不能做出了正义凛然的样子在李二陛下面前得了无数的赞许,之后却轻飘飘的享受着陛下的宠信却死命都不需要付出吧?

    那做忠臣的代价也太低了……尤其是当长孙无忌说出暂停房俊官职,择选他人以暂代这等话语之后,群臣大部分开始沉默。

    李二陛下端坐在御座之上,居高临下俯视着殿上群臣,目光冰冷,笑容讥诮。

    这就是他极力打压门阀世家的原因,这些人家眼中唯有家族利益,自私自利蝇营狗苟,什么忠君爱国皆是空话,必要时牺牲皇帝、牺牲帝国毫不犹豫,甚至为了家族的利益可以兴一国灭一国,废一帝立一帝……

    他们只会相互联结争权夺利,排除异己打击对立,什么道德礼教国法律例,在他们眼中也只是玩物,当作谋求利益的工具。

    当牵扯到了利益,即便是东征这般大事,亦可放在一边。

    世家门阀不除,朝堂之上整日里便是这等拉帮结派打击异己,内耗严重,如何能够将这老大帝国经营得愈加繁荣昌盛?

    不亡国就算他李二英明神武了……

    李二陛下压制着火气,目光冷冷的瞥了长孙无忌一眼,缓缓开口道:“既然赵国公如此说话,那么你认为何人可以取代房俊,暂代兵部尚书之职?”

    长孙无忌恭声道:“延安郡公、已故内史令窦威之子,窦恽,如今忝为左骁卫将军,忠勇赤诚,可为暂代之人选。”

    李二陛下一愣,有些意外。

    他以为长孙无忌这一番折腾的目的便是让自己人暂代兵部尚书之职,却不曾想他举荐了窦恽这个人。

    窦家乃是后族,皇亲国戚,虽然也算的关陇一脉,但严格来说却是皇族近亲,这个人选就耐人寻味了……



    窦恽之父窦威乃是隋朝太傅窦炽之子,李二陛下的母亲太穆皇后堂叔,论辈分李二陛下亦要称呼窦恽一声“舅父”,不过窦恽辈分虽然很高,年纪却并不大,身为窦威的幼子,今年尚未至花甲。

    此人平素为人低调,虽然论血缘远近并非窦家嫡支,但素有才干,沉着老练,算得上是窦家的核心人物之一,声誉一向不错。

    李二陛下摸不准长孙无忌的用意,他是只想将房俊拉下马,丢掉兵部尚书的职位,还是趁机将自己人安插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按理说窦恽乃是皇族近亲,难道是长孙无忌暗地里已经将窦恽拉拢过去,名义上推荐一个皇族近亲,实则却是他自己的棋子,跟自己玩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不得不疑神疑鬼、深思熟虑,毕竟长孙无忌素来以“阴人”之形象示人,计谋百出诡计多端,若是一着不慎入其彀中,致使兵部尚书这般重要的职位被其掌握,则损失太大。

    当然,最保险的做法便是封驳长孙无忌的提议,依旧让房俊坐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统领兵马提督京师,那才是最安稳的……

    想了想,他没有亲自驳斥长孙无忌的提议,而是环视一周后问道:“诸位爱卿,可否认为赵国公的提议可行?”

    话音刚落,吏部尚书、江夏郡王李道宗便出班说道:“陛下明鉴,赵国公弹劾房俊既然并无真凭实据,朝廷焉能轻易便暂停房俊之职务?若是此举传扬出去,怕是天下人皆以为陛下多疑寡恩,有失厚重,还请陛下三思。”

    已经荣升侍中,却尚未交卸御史中丞职务的刘洎亦出班附和:“国有国法,按说即便赵国公弹劾房俊,在尚武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就连审讯房俊亦是不法之举。否则若是有人有样学样,随意弹劾旁人便可以将其暂停官职,甚至连职务都由旁人暂代,朝纲岂非要大乱?以微臣之见,赵国公爱子之惨死并未与多位关陇子弟致残之事有所牵扯,只需由大理寺审讯查明关陇子弟致残一案即可,若是后续审讯之中发现房俊牵连在内,再行暂停职务不迟。”

    按理说,这才是公允的做法,但是关陇贵族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就算缓解与皇族的矛盾也断然不会饮气吞声,否则各家的威严如何保存?

    为了缓和关陇贵族们的怒气,维护他们的尊严,不使得他们爆发出更为激烈的举措,惩处房俊实在是不得不为之的办法。

    这种利益牵扯满殿文武都懂,所以刘洎看似挺身而出站在了皇帝这一边,也替房俊说了话,实则就跟放了个屁一样……

    李二陛下有些恼火,这个刘洎才干卓著,也算是清正廉洁,但是这股子“随风倒,两面派”的作风着实令人厌恶,他甚至在想这样一个人推上侍中的职位,能够尽心尽力的协助自己处理国事?

    他目光游移,看了看低眉垂眼一声不吭的太子,心底又有些疑惑。按说太子的性情固然仁慈懦弱,却也非是沉稳之人,每当被人触及到根底之时都会有强烈的反应。

    然而今天的表现却颇为意外,房俊乃是太子的支撑着当中最为得力的一个,不仅心志坚定且兵权在手,这样一个肱骨根基被长孙无忌这般刁难,太子却依旧沉稳如石一言不发,与他平素性情太过相悖。

    自己还一直担心怕他忍不住跳出来说些什么,然后被长孙无忌抓住痛脚大肆攻讦,反倒是杞人忧天了……

    目光掠过太子,投注到李绩脸上的时候,李二陛下觉得自己的怒气隐隐发作,快要压制不住了。

    你好歹也是尚书左仆射,名义上的宰辅之首,朝堂之上群臣争论如火如荼,你却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不言不语、毫不表态,让朕不得不周[ fo]旋其中引领动向……朕要你何用?!

    对于李绩这种低调至令人发指的做派,李二陛下早已深恶痛绝,此刻强忍着胸中翻腾的火气,冷冷说道:“英国公对此,不知有何见解?”

    诸位大臣的目光便都向李绩看去。

    别看李绩此人平素低调沉稳存在感极少,等闲绝对不会去参合朝中权力争斗之事,似乎只要管好尚书府内那一亩三分地就已经满足,但满朝文武尽皆忌惮他的能力,对于他偶尔一次的发言,没人敢等闲视之。

    单单李绩“军中的一人”的身份,以及李二陛下对其的信重程度,就没人敢忽视李绩的存在……

    李绩闻言,当即起身离席,出班回禀道:“陛下圣明,烛照万里,自然早已心有定夺,微臣愚钝不敢置喙,全凭陛下乾纲独断便是,微臣无有异议。”

    李二陛下给气笑了,脸颊的肌肉抽搐一下,目光似欲喷出火来,也不给李绩留面子了,淡然道:“汝乃尚书左仆射,更是国之宰辅,无论尚书省内亦或是朝堂之上,都有辅弼君王、担领朝纲之责,岂能这般唯唯诺诺、一味逢迎呢?说说吧,房俊这个兵部尚书究竟是否需要另择人选予以暂代?”

    太极殿上陡然一静,群臣尽皆屏息静气,不敢发出声响。

    大家都挺清楚了李二陛下的话语,只说是“这个兵部尚书是否需要另择人暂代”,却不是“房俊这个兵部尚书是否应当停职”,由此可见李二陛下心意已决,是打算给关陇贵族们一个交待了。

    李绩语速不疾不徐,似乎并未感受到李二陛下的怒气,沉声缓缓说道:“东征在即,兵部权责太重,不宜调换主官,否则令行不一、极易生出纰漏。窦恽其人公正廉洁,素有才干,但是从未主掌后勤辎重之事,仓促赴任便要面临天下兵马之调派,有些勉为其难。不若从兵部衙门之中择取一位官员暂代尚书之职,其熟悉部中事务自然可避免疏漏,依臣所见,兵部左侍郎崔敦礼足可胜任。”

    李二陛下眉头一蹙,崔敦礼?

    长孙无忌已经反驳道:“不可!英国公既然也说了东征在即,兵部乃是重中之重,又岂能如此轻率的简拔低级官员以填补主官缺任?崔敦礼才具不足,恐难胜任,英国公欠缺考量,失之稳妥。”

    娘咧!

    老子算计半天,难不成要让你这个闷不吭声的老狐狸捡个便宜?

    崔敦礼那可是清河崔氏出身,妥妥的山东世家,与关陇贵族非但井水不犯河水,更因为这些年的打压,早已视为仇寇……

    群臣无人插言,长孙无忌这番话可谓不客气至极,好歹人家李绩也是当朝宰辅之首,论功勋也不在你之下,当面就说人“轻率”“欠缺考量”“失之稳妥”这等话语,有些过火了。

    李绩什么性子?那简直就是就是冰雕石砌,冷静到了极点的人物,从来都不曾因为情绪影响到自己的思维,对长孙无忌毫不客气的指责置若罔闻,只是淡然回复道:“崔敦礼在兵部任职多年,其人又思维敏捷心思细腻,通知四夷情伪,熟稔天下军情,每一次的考核都是上上之选,何来‘才具不足’之说?再者,房俊入主兵部以来多番改革,如今兵部的办事效率早已是六部之首,既然有一套适合的规则保证兵部的运行,崔敦礼只需‘萧规曹随’便足以将兵部事务料理妥当。倒是赵国公举荐的窦恽其人,身在行伍多年,行军打仗或许是把好手,但运输粮秣调派军卒拨放军械这等琐碎之事,怕是无力担负。”

    未等长孙无忌开口,一旁的萧瑀依然颔首认可:“崔敦礼此人行事严谨、性情谦和,的确是暂代兵部尚书之最佳人选。”

    如今房玄龄、孔颖达先后致仕,余下的大臣之中便以长孙无忌、萧瑀、李绩最为德高望重、资历深厚,如今李绩和萧瑀都共同赞成崔敦礼这个人选,令长孙无忌有些猝不及防。

    李绩举荐崔敦礼实属正常,毕竟同为山东世家一脉,可萧瑀为何也要附议?难不成自己最害怕的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背地里连成一团,最终到底还是发生了?

    若果真如此,那么对于关陇贵族们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李二陛下看向宋国公萧瑀,问道:“英国公之提议,爱卿以为是否可行?”

    萧瑀略微沉吟,颔首道:“可!”

    李二陛下又看向刘洎:“侍中以为如何?”

    虽然心里并不是很待见这位“剑走偏锋”的家伙,但毕竟资格能力都是上上之选,如今已然身为侍中,算是朝中巨掣,亦应当公允的采纳他的意见。

    刘洎很是干脆,道:“可!”

    他这人虽然有些时候脑子一根筋,但更多时候却是极其聪明的,自然懂得李二陛下这句询问更多是礼貌性质,无论他赞成与否,其实都不能影响李二陛下的决断,既然如此,又何必跳出来得罪李绩呢?

    李二陛下最后才看向长孙无忌,淡然问道:“赵国公以为崔敦礼这个人选如何?”

    长孙无忌闭上嘴巴,好半晌才开口道:“两个人选皆有长处,择一即可,自有陛下决断。”

    纵然心里一万个不忿,但是面对眼下的形势,亦是无可奈何。

    只恨萧瑀这个首尾不一的家伙居然毫无征兆的便倒向了房俊,非但如此,显然也与李绩为首的山东世家暗通款曲,如此局面,自己岂能成事?

    自己绸缪半天,借着儿子自尽这个机会想要染指兵部尚书这个职位,却不想最后非但功亏一篑,反而让李绩这个老狐狸捡了便宜。

    即便以后崔敦礼未能顺利晋位兵部尚书,但只需在未来一段时间之内表现尚可,便算是进了李二陛下的眼,日后升迁调任自然毫不费力。毕竟朝政需要平衡,李二陛下在打压关陇贵族的同时不可能再对江南士族、山东世家也展开无差别攻击。

    如今制约皇权最大的障碍便是关陇贵族,拉拢江南士族、山东世家自乃题中应有之义。

    况且自从大唐立国以来,山东世家被关陇贵族打压得很是凄惨,各大家族底蕴深厚枝繁叶茂,但是在朝中的力量却屈指可数,如今简拔于山东世家,可以使得山东世家感恩戴德之余,亦能全力以赴的配合李二陛下打压关陇,稳定朝纲。

    似隋炀帝那般老子天下最大目无余子乾纲独断实乃取死之道,拉一派打一派才是王道啊……

    其实帝王之术说难也难,偌大的天下,亿万黎庶嗷嗷待哺,不能整肃吏治泽被天下,稍有天灾人祸便导致百姓生计无着怨声载道,百姓活不下去就要铤而走险烽烟四起。

    说简单也简单,唯“平衡”儿子而已。

    关陇强,则拉拢江南、山东予以打压,待到关陇式微,再扶持关陇反戈一击,削弱江南、山东,只需将这其中的关系捋顺了、捏准了,皇帝便永远站在强势的一方,朝堂上再是强横的势力也要受其节制,彼此相互制约的结果,自然便是天下太平。

    如今李二陛下显然已经精通于“制衡”之道,拎着江南、山东这两个长期遭受排挤的势力向着关陇发动攻击,长孙无忌就算再是文韬武略,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也只能偃旗息鼓,甘拜下风。

    但足以欣慰的是,正因为李二陛下已经将“制衡”之术玩弄得炉火纯青,深知“一家独大”才是火锅之根本,所以就算占尽优势,亦绝对不会将关陇贵族斩尽杀绝。

    这只猎犬饿着关进笼子里,用得着时候给块骨头放出来,自然指哪儿打哪儿唯命是从……

    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他长孙无忌能够等得了多长的时间呢?

    若是关陇式微,他长孙无忌丢掉了关陇领袖的地位,长孙家已经不是能否保持眼下地位,而是能否支撑着不被其余关陇贵族给拆散了吞掉……

    李二陛下见到大局已定,此事至此已经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略微放下心,看向一直闷声不语的房俊,温言道:“房俊,你自己对此可是信服?”

    整件事房俊完全是代替皇族受过,为了朝局的稳定赴汤蹈火自断一臂,故而李二陛下那怕是当着满殿文武的面前,亦是和颜悦色,完全没有面对犯罪之臣子的疾言厉色。

    事实上谁不知道整件事最受委屈的便是房俊呢?

    房俊这才起身,出班回禀道:“国朝自有法度,陛下英明神武,微臣甘心领受,心服口服。”

    这已经是代价最小的结果了,远远超出他的期望。之所以结果会是这般轻松,最重要是一直摇摆不定未能下定决心的萧瑀果断了站在了他这一边,再加上萧瑀举荐崔敦礼又将山东世家给绑上了战车,长孙无忌不得不偃旗息鼓。

    否则若是长孙无忌不依不饶,便是以关陇一地之力量对抗皇族、江南士族、山东世家……可谓满朝皆敌。

    关陇贵族就算敢于跟皇族叫板,那也是在江南士族与山东世家坐山观虎斗的情况下,只要尚存一丝理智,焉敢自取死路,与天下为敌?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轻松道:“那么此事便如此决定,关陇子弟与大散关外被殴伤致残一案,由大理寺与宗正寺联合审理,无论涉及到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房俊暂停兵部尚书之职,由崔敦礼暂代,待到查明案情之后另行商议。”

    群臣领旨,此事就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继而又有数为大臣提议的诸多事宜,朝堂之上君臣一并商议决定,长孙无忌则一言不发,面色阴沉的跪坐殿上,神情阴翳,颇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诸事议定,李二陛下看着坐在自己下首的太子李承乾,温言道:“如今连续降雨,关中各条河流汛情如何尚不可知,太子当与京兆尹一同巡视关中河堤,一旦发现险情,应及时予以排除,若情况紧急,可联络‘应急衙门’从旁协助。秋收降至,绝不可让汛情影响秋收,否则朕唯你是问。”

    李承乾赶紧离席起身,与马周齐齐领命。

    近几年关中各地风调雨顺粮食丰收,但过年开春即将开始东征,数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里耗费军粮无度,关中各地如今满仓稻谷怕是一年就能给吃个七七八八,这等紧要时刻万万不能使得关中的收成受到影响,否则极易导致京畿不稳,遗患无穷。

    事关帝国稳定,谁敢轻忽大意?

    然而这其中却又有一个关窍,“应急衙门”虽然名义上隶属于兵部,却是由兵部、民部、京兆府等等众多衙门协同组建的一个衙门,兵部并无权力予以节制,而“应急衙门”的长官,自组建的那一日起便是由房俊一直担任至今。

    也就是说,长孙无忌所提请的“暂停”房俊所有职务,实际上只有兵部尚书这一个职务被“停职”了,其余无论是“应急衙门”亦或是贞观书院、右屯卫大将军的职务尽皆如常。

    即便是被“停职”的兵部尚书职务,由于房俊在兵部的威望甚重,崔敦礼平素对其恭谨有加马首是瞻,再加上房俊与山东世家千丝万缕的关系,事实上亦要受到房俊的节制。

    所谓的“停职”,实际上形容虚设……

    可长孙无忌又能怎么办呢?此刻与皇族翻脸他也不敢,房俊既然给大家找了一个台阶,那必须就坡下驴,既没有逼得李二陛下大开杀戒又不至于使得关陇贵族颜面尽失,这已经是最好的局面。

    再加上江南士族与山东世家尽皆站在房俊身后,关陇贵族势单力孤,除了打掉牙齿和血吞,又能如何?

    唯一的收获,便是自己咬牙舍弃了一个儿子消弭了不慎“背叛”导致的危机,使得关陇贵族在自己的决绝以及李二陛下的重压之下必须团结一致共御外敌,短时间内不至于分崩离析。

    可是长此以往,长孙家势必要从巅峰滑落,权柄不在。

    李二陛下固然因为文德皇后的缘故不会对长孙家下狠手,可同为关陇一脉的盟友们却不会心怀仁善,一旦长孙家衰落之势形成,这些往昔同气连枝的家族说不得就能张开血盆大口扑上来,将长孙家撕咬得七零八落,连皮带肉的吞下肚去,骨头都不会吐出一根。

    长孙无忌心情凝重,危机重重、濒临绝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