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叶的香气在小店内氤氲开来,李君羡小心翼翼的给李二陛下斟茶,然后退到一边,看也不看房俊。
老子已经仁至义尽了,至于你小子既然胆敢与长乐公主跑这里来幽会,又恰巧被陛下捉住,是死是活就得看你自己的运到了,咱不是不想帮,实在是做到这份儿上便是最大能力,其余的便是爱莫能助了……
房俊哪里知道李君羡先前已经冒死进谏,替他消弭了最大危机?这会儿见到李君羡不言不语连看都不看自己,心里却是恨得牙痒痒,好歹相交一场,就算你不替我说话,好歹给个眼神暗示一下,这么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算是怎么回事?
没义气……
心情忐忑,偷偷瞥了李二陛下一眼,这位皇帝面无表情,愈发令人惴惴难安。
李二陛下拈着茶杯,呷了一口热茶,茶水氤氲的水汽,窗外雨水淅沥滴滴答答,街上行人匆匆纵然下着雨却也络绎不绝,为了生计奔波不休,再加上各种吃食散发的香气,浑然一幅人生百态的动人画卷。
连着喝了三杯茶,李二陛下才陡然开口:“你一早就算准了,长孙家会将长孙涣藏匿起来,送去宗正寺投案?”
房俊忙道:“是长孙涣前去宗正寺投案了么?微臣并不知道。”
“嗬!怎么,当自己是算无遗策?设下了计谋,却连结果都不去看一看,如此一来,岂不是朕这个皇帝反而还比不得你沉得住气?”
李二陛下看着他冷笑。
房俊头顶见汗,解释:“微臣岂敢如此断定?只不过关陇贵族们虽然看上去依旧如以往那般团结一心,但实质上却早已各怀鬼胎、心存异志,只不过由于彼此之间的利益牵扯太过深渊,故而不得不虚与委蛇,向外人展露着团结而已。昨日发生冲突的关陇子弟当中,并非全都是各个家族的外围子弟,也是有几个核心子弟的,比如长孙涣。各家之所以将犯事的子弟送出城,便是算准了这都是微臣设计好的,既然不愿意将与皇族的矛盾公开激化,那么顺着微臣的设计顺水推舟,牺牲几个不值当的外围子弟,是最好的解决方法,还能够因为对微臣的仇恨是的各家的亲密程度更甚几分。当然,让长孙涣这等核心子弟就这么白白牺牲掉,任谁也不能甘心,只要这件事坐实了,确实死了人,目的就已经达成,多不多一个长孙涣亦或者别人,其实并不重要。所谓人皆自私,必定会有哪一家将自己的子弟藏匿起来,试图送往宗正寺保得一命。陛下见了长孙涣,那是因为长孙涣最早去了宗正寺,若是他晚上一步,或许陛下见到的就是别人了。”
也就是说,因为长孙涣去的太早,所以导致那些个与他存着同样心思的关陇子弟发现了这种做法大家想到了一起去,若是一起投案,那么效果便会与之前预想截然相反,故而便没有露面。
李二陛下想了想,觉得房俊所言有理,当时那一辆辆关陇各家的马车,谁知道马车里作得都是谁?
或许是前往宗正寺门口看看到底有谁没有出城反而前去投案,也或许,根本就是原本打算前去投案之人,见到了长孙涣之后才改了主意……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对房俊的这番设计便是赞赏。
就算是有一些关陇贵族打着与长孙家同样的算盘,想要用这种方式保住自家子弟的一命,但是既然长孙家做在前头了,那么大家心里必然不舒服,你们好歹也是关陇领袖,怎地却让大家的子弟出城送死,你自己躲起来保命?
那我们当替死鬼么?
这种愤怒看似没来由,毕竟大家心里都是这么想的,谁也没有比谁更高尚,但有的人做了,有的人只是想想但是没来得及做,那么局势便完全不同。
“人皆自私”,这话说得半点不错,有些事情自己做可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但若是别人做了,那就必须要予以鄙视,甚至是谴责。
可以想见,经此一事之后,原本就裂痕处处的关陇集团,会更加貌合神离,大家彼此都防备着对方,害怕一不留神便成了替死鬼,自己拼死拼活别人却坐享其成,谁能受得了?
各有心思,彼此防备,自然难以精诚协作。
关陇集团之所以能够自北魏之时便称雄天下、把持朝政,除去自身强横的实力之外,便正是因为彼此之间的通力合作,才能自始至终雄踞朝堂、睥睨天下,一手缔造了周隋唐三朝。
若是先前便是这般貌合神离、相互猜忌,老早就不知道被灭了多少回了……
房俊的这番计策,算是准准的敲在关陇贵族们的要害上,就算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但是在各家实力逐渐减弱的今日,不得不去想想一旦这个庞大的集团分崩离析的那一天,自家将要何去何从?
李二陛下深信,眼下或许只需要一个契机,便足以使得盘亘在大唐朝堂上的这一股强悍至极的势力烟消云散。
或许就在明日,或许就在不久之后。
李二陛下提起茶壶想要倒水,却发现茶壶已经空了,便瞪了房俊一眼,喝道:“呆愣愣的干什么呢?烧水沏茶!没眼力见儿的东西!”
房俊如奉纶音,赶紧屁颠儿颠儿的跑上去烧水,他不怕李二陛下臭着一张脸,只要还能指使他干活儿,那就证明还没有想要宰了他的程度……
看着房俊如释重负的欢快身影,李二陛下忍不住重重的哼了一声。
想要训斥几句,脑海中忽然浮起刚才房俊的那句话,“人皆自私”,有些事情自己做得心安理得,但若是别人做了便要在道德的高度予以鞭笞叱责,鄙视之,讨伐之……
娘咧!
这个混账该不会是话里有话,暗示自己这个不仅三宫六院,更是将嫂子弟妹都给纳入宫中,甚至当年连从突厥人手里抢回来的萧皇后都没放过……自己行不端坐不正,却又来谴责他与长乐幽会吧?
忍不住紧紧蹙着眉,李二陛下狐疑的盯着房俊。
若是换了旁人或许没这个胆子,但是这混账素来胆大得很,对自己虽然非常恭敬,也从来都将自己的利益、帝国的利益放在至高无上的境地,但是却绝对不死别的臣子那般对自己充满了畏惧。
到底是就事论事阐述关陇贵族目前的心态,还是当真意有所指,含沙射影?
这小子看似棒槌,实则心眼儿绝对不少,说出这等目无君上模棱两可的话语,那是相当有可能……
房俊将山泉水倒入水壶,又取了两块木炭放进红泥小炉中,稍微拨弄两下,使得炉膛里上下空气通畅,红红的火焰便很快蹿了上来,猛地觉察到不对劲,一抬头,便见到李二陛下充满了疑惑与恼怒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
心里一紧,脸上瞬间浮现无辜至极的笑容,看上去阳光坦然,就好似邻家那品学兼优心性正直的好少年,令人看了就恨不得将闺女嫁过去的那种……
他恭声问道:“陛下可是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目光阴翳,从房俊那张憨厚的黑脸上分辨不出什么,当然不能将心中疑惑问出口,问了这小子也不会承认,反倒显得自己这个皇帝猜忌心太重,多疑乃是帝王最低劣的品质,他必须远离。
哼了一声,说道:“尽管只是每个人打断一条腿,但这件事必然会有大臣上疏弹劾,国法不容亵渎,内情又不可当众宣之于口,所以这一次非是朕不护着你,实在是护不得。”
这自然是应有之义,身为皇帝岂能漠视律法?
房俊一挺腰,脸上满是义无反顾之凛然正气,语气铿锵道:“陛下不必为难,微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死而后己,区区责罚又算得了什么?功名利禄在微臣严重犹如浮云一般,绝不在意。只要能够为陛下分忧,纵然贬谪为民、官爵尽去,臣亦绝无怨言!”
虽然他谋划此事的初衷非是单只为了李二陛下,更多的乃是不肯见到朝局糜烂天下板荡,如此大好局面再次回到解放前,但说到底还是李二陛下获利最多,在他面前慷慨陈词一番表一表功劳,叙一叙忠心,房俊绝对没有半点为难。
忠臣怎么了?
忠臣也得说出来让大家都知道,而不是只知闷着头做事。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道理古今皆然……
李二陛下则啧啧嘴,心里郁闷的想:难不成老子还得私下里奖赏这个祸害自己闺女的混账?
有功不赏非是他的作风,功过相抵,很显然这小子功大于过。
真特么憋屈啊……
李二陛下瞪着房俊,胡子翘了翘,却最终没有吭声。
他是个有原则的皇帝,更是个隐忍坚韧之人,只要心中确定了自己的目标,便会迈着坚定的步伐向着这个目标前进,无论途中有任何艰难险阻,都能够用最大的毅力去一一克服。
挡在面前的,刀砍斧劈,彻底铲除;绊在脚下的,一脚踢开。
在他的性格深处,从来就没有敢不敢、能不能之类的问题,只有想不想。他可以处罚房俊,甚至当关陇贵族们掀起弹劾风暴的时候只需顺水推舟,便完全可以将房俊置于险地,丢官罢职轻而易举。
但他不想那么做。
尽管对于房俊心中觊觎长乐这件事极其反感,却绝对不愿意将两件事混为一谈。
前者是国事,后者是家事。
房俊于国有功,且功勋盖世,更是完全忠于他这个皇帝、忠于这个帝国的忠臣,如今不惜将关陇贵族的怒火吸引到自身以缓解朝局,身为皇帝又岂能因为家事将其弃之不顾,甚至落井下石?
在刚刚于马车之中乍见这两人私下幽会,心生恼怒之后被李君羡劝谏,李二陛下便已经没有了处罚房俊的想法,就算想要处罚,也绝对不会是在这么一个敏感的时机。
更何况他也看明白了,房俊这厮固然心有觊觎,可长乐难道就对他绝无半分情义么?
未必。
依着他对自己这个闺女的了解,那种看似云淡风轻万事不萦于怀的清冷外表之下,隐藏着的是外柔内刚的贞烈,就好似当初发现再也无法接受长孙冲之后便毅然决然的与其和离,只要她自己心里不愿意,没人能逼迫她。
既然能够与房俊在这漫天风雨之中来到这么一处市井之间的偏僻之地幽会,那么其心意自然可见一斑,最起码对于房俊的觊觎之心,并无太多抵触。
这就不好办了……
这年头没有什么“贞洁烈妇”的观念,红杏出墙固然备受指责,但是对于丧偶、和离的女子来说,再嫁是极度宽容的,甚至朝廷律例也有要求不得强制女子“守节”这等毫无人道的条款。
对待女子尚且如此,身为社会主流的男人更是宽容得不像话。这是一个开放的年代,天下人尽皆如此,李唐皇室被称为“行为不检”“藏污纳垢”而备受耻笑,其实只是因为皇室的特殊地位导致曝光度太大,成为天下瞩目的焦点,实则风气如此,人人皆然。
李二陛下自己知自家事,他自己就不是什么规矩本分的所谓“君子”,夫子尚言“食色性也”,哪个有身份有能力的男人不是如此呢?
又凭什么去管自己的闺女?
……
李二陛下沉吟不语,神色阴晴不定,一旁的李君羡却是对房俊佩服不已。
瞧瞧这小子的胆色,明知道陛下处于盛怒之中,却依旧毫无负担的慷慨激昂一番陈词,将自己的忠心**裸的剖来开给皇帝看,咱这么忠心耿耿死而后己,您好意思处罚咱么?
房俊瞅了李君羡一眼,见到后者冲自己眨了一下眼,偷偷的挑了一下大拇指以示钦佩,便不以为然的翻了个白眼。
官场之上便是如此,但凡想要有所成就,除去自身的能力之外,还要让上司明明白白看到自己的忠心与服从,有些话不能憋在心里,想当然的认为自己的心迹人尽皆知,那没什么用,因为没有哪个上司会闲着没事儿去揣摩一个属下的心思,忠心不仅要做出来,更要说出来。
当然,有时候想要表达得更好,就不得不借助“演技”……
好的演技,可以将自己想要表达的意图渲染得更加真实、深刻,能够更好的打动人心。
“演技”不是一个贬义词,如何精确表述自己的立场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在艺术的根基之上做一些夸张的表达方式,这是千古以来最佳的官场诀窍,不仅奸臣需要,忠臣同样需要。
只知道一味“铮铮铁骨”“诤言直谏”的忠臣是没有什么出路的,固然身后名足以流传千古,可若是得不到皇帝的欣赏宠信,没有大展拳脚造福万民的机会,反而壮志难酬英年早逝,只是贪图一个名声又有什么用呢?
所谓“人过留名”,又何如“遗泽万民”?
说白了,想谗言媚上升官发财,你得演;想一展抱负建功立业,你还是得演……
茶水沏好,房俊恭恭敬敬的斟茶,李二陛下拈起茶杯喝了一口,缓缓说道:“既然你心中有数,那朕也不必多说。这些时日便委屈你了,沉下心,好好做事,将政绩摆放在那里,谁敢小觑于你?不过起码东征结束之前,你给朕轻省一些,勿要生事,更别与关陇那些人冲突,无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为了大局着想,权且忍着一些。”
房俊心里一跳,忙道:“微臣遵旨!”
他明白,李二陛下已经有了对关陇贵族们痛下狠手的决心,固然不会大开杀戒,但是全力打压已经势在必行。
而这个时间,便是东征之后……
房俊不由得暗叹一声,如今大唐看似烈火烹油、繁花锦绣,实则危机处处,潜流不绝。只不过目前的大方向便是东征,这关乎到多有人的利益,所以暂且能够搁置争议、淡化冲突,一切都只为了稳定朝局,希望东征能够顺风顺水,一举覆灭高句丽,将那块偌大的土地永远纳入大唐之版图。
一旦东征结束,这些约束都将不复存在,所有的矛盾便会彻底激化,浮上水面。
一场激烈至极的权力斗争即将在长安城内上演,围绕着帝国中枢,不知有多少人将会被卷入这股漩涡,谁能逆势而上直入青云,谁将折戟沉沙壮志消沉,谁又会跌落尘埃头破血流,只有天知道……
权力的斗争,从来都只有血腥与残酷。
当然,宝剑有双锋,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在极有可能使得帝国中枢动荡不安各方势力大洗牌的同时,一旦皇权能够击溃以关陇贵族为代表的门阀势力,那么大唐势必将会进入到权力一统的崭新时代,届时令处于上天下竟从,大唐帝国这台庞大的机器必将迈上一个前所未有的快车道。
到那个时候,大唐所爆发出来的力量,将会更盛于历史上的“盛唐风韵”!
……
李二陛下今天似乎很有兴致,胸腹之中的怒气渐渐消散,起码算是压制下去,谈性渐起,指了指面前的位置,对房俊道:“朕有话问你。”
房俊乖巧的坐到他对面,拘谨道:“陛下请问。”
李二陛下一手捏着茶杯,问道:“你弄出来的那个……蒸汽机,那玩意当真有你说的那诸般作用?”
他素来知道房俊的那个所谓“铸造局”里头多有神神秘秘的东西,自从火炮火枪问世之后,其所展现出来的庞大威力使得李二陛下欣喜若狂,对于这个“铸造局”也就颇多期待。
结果却期待出来这么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开学典礼的时候李二陛下对蒸汽机的确很震惊也很好奇,但等多还是因为那种看似简单实则复杂无比的驱动方式,天底下有谁能想得到不过是利用沸水蒸发的力量,便能够驱动那么大的一台机器前进?
有些匪夷所思。
但是对于房俊的其他讲解,李二陛下却始终持以怀疑态度。
力大无穷、移山填海?
势如奔马、一日千里?
他总觉得这只是房俊为了在书院当中宣扬他的格物学而设计好的骗局,专门用来忽悠他这个皇帝……
但他同时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既然房俊号称这个蒸汽机的驱动方式是因为掌握了“五行之力”,而阴阳五行乃是道家学说的本源,关乎天地运行日月更迭,是否能够从其中衍生出关于长生不死的领悟呢?
李二陛下一想到自己服食番僧炼制出来的药丸子以提振精力活通血脉,由此而产生的精疲力竭恹恹欲睡的副作用,便迫不及待的希望道门能够在这一方面有所突破。
说到底,番僧那些个歪门邪道实在是不保险,若不是服食之后确实能够有一定时间的效用,李二陛下理都不会理。
还是道门靠谱一些,最起码道门的理论支撑足够强大,炼制一种丹药总是能够从各个方面予以完美的阐释,完全符合天地至理。
房俊哪里能够领会李二陛下此刻的想法?
他理所当然的以为李二陛下只是对于蒸汽机本身的好奇,所以兴致勃勃的解释道:“陛下休要小看此物,眼下虽然限于技术上有许多地方需要完善,但是想必用不了多久,陛下便能够见到它的威力。这么说吧,微臣打算自房家湾码头至长安城铺设一条铁轨,用于蒸汽机运送货物运行所用。房家湾码头至长安城南明德门,起码有六十里,待到东西两市修建完毕,每日里所需要运送的货物不计其数,至少需要上千匹马、数百辆车往返运输,人吃马嚼的费用何止上千贯?这还不算马匹损耗,更被说如此巨量的车马货物会对长安的交通造成何等拥堵的后果……但是采用蒸汽机运输之后,所有的费用至少可以节省一半,对长安城内交通的影响更是微乎其微,仅需一条铁轨而已。且不说仅此省下来的费用每年便可达十余万贯,单单是节省下来的马匹若是悉数充入军中,吾大唐的骑兵规模何止翻上一倍?”
这么一算,李二陛下也不禁动容,他是个脑子灵活的,举一反三,问道:“你的意思,那蒸汽机会有如此之大的力量,能够代替千多马匹运送的货物?”
房俊颔首道:“不止于此,随着蒸汽机的技术越来越好,它的力量是多少马匹也比不上的!”
李二陛下很是兴奋,又问道:“也即是说,若是自长安至洛阳修上这么一条铁轨,用蒸汽机可以将数千人的军队直接送抵洛阳,朝发夕至?”
房俊赞道:“陛下英明!何止是洛阳呢?理论上,只要铁轨可以铺设之地,蒸汽机便能够以最快、最省力的方式抵达,陛下的大军可以随时抵达帝国任何一寸领土!”
任何一种科技的大规模应用,以及后续连续不断的、升级,最好的方式都是由政府参与。
房俊尽力向李二陛下画出一个大饼,令其充分重视蒸汽机的作用,如此一来才会让蒸汽机的进步纳入中枢的视野,举国之力予以发展,岂是他房俊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比拟?
当然,话说得很大,实际情况却远非如此。
单说铁路,以目前大唐的科技建设水平,想要铺设稍长一些的铁轨是完全不可能的,过河修桥、逢山钻洞,难度实在太大,也只能在平原一带用作短途运输。
甚至以目前蒸汽机的功率,一次运输的货物重量也就能比几匹骡子强上那么一点,还动不动就爆缸……
工业革命是一个长期累积而厚积薄发的过程,岂能单凭一个穿越者的金手指便可以一蹴而就?
路还长着呢……
不过只要能够引起皇帝的重视,使得帝国中枢对于蒸汽机的发展保持肯定支持的态度,那么这条路就会短的多,也快得多。
最起码不能出现历史上火器的悲催结局,某位大帝唯恐火器的研发进步会损害到他的奴役统治,干脆一纸令下全面禁绝,自家倒是没有火器了,结果等到别人拿着火枪火炮打得他们引以为豪的“八旗铁骑”丢盔弃甲鬼哭狼嚎,回头却发现这玩意是自己丢掉不玩的东西……
万一李二陛下对于蒸汽机的认知不够,再有人谗言蛊惑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鬼话,心生忌惮干脆也予以禁绝可怎么办?
似蒸汽机这等完全超越了目前民众知识的产物,出现这种结局是非常有可能的……
李二陛下抿着茶水,眼睛通亮,对房俊的解说津津有味。
待到房俊说得口干舌燥,李二陛下才放下茶杯,说道:“这一次的风波,你总是要沉寂一下,不过你放心,无论关陇贵族们发起的弹劾如何猛烈,朕都不会对于有什么实质性的惩罚。只是毕竟要稳住人心,未来的一段时间内还是低调一些,多半点实事,勿要四处张扬。”
房俊心领神会,赶紧起身躬身道:“微臣多谢陛下爱护之意,随披肝沥胆亦难以报答万一!陛下放心,微臣接下来就好生在书院教教书,领着铸造局的工匠们研发改进蒸汽机,再将兵部的差事稳妥的办好,为陛下明年东征尽心竭力!”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省力,李二陛下捋须微笑,道:“正当如此!做官做官,却要先做人,再做事,最后才是做官。你还年轻,多多沉下心处置公务,没有谁能够生而知之,更多的能力都是在平素累积下来的经验,夯实了基础,才能指点江山、宰执天下!”
一旁的李君羡啧啧嘴,一脸的羡慕嫉妒。
听听,这皇帝对房俊这厮都已经宠幸到何等程度了?刚及弱冠,入朝为官也没几年,就已经许下了宰辅之位,假以时日等到房俊羽翼丰满,放眼满朝,还有谁能与其争锋?
更别说等到将来太子登基,房俊这厮几乎板上钉钉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庙堂之上,挥斥方遒,那是何等志得意满、睥睨天下?
*****
过了西市附近的里坊,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明显减少。
雨势渐大,淅淅沥沥的雨丝飘摇在风中,绵绵密密透着沁凉,将路上的青石板洗刷得纤尘不染,低矮不平处的积水被马蹄踩踏车辙碾过,溅起晶莹如玉的水珠。
马车摇摇晃晃,车里的长乐公主心虚难宁。
她在城外道观居住多日,今日因为衡山公主的婚期将至,所以才搬回宫内,不料刚一入城便巧遇房俊,鬼使神差的答允了他一同共进早膳的请求。
虽然她为人端庄,但是对于房俊却一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说是男女之情,却没有那般浓烈至极令人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痴缠,说是亲情,却又多了几分言谈相处之间的欣然愉悦……
所以面对房俊,她素来能避则避,就算避不了,也只以清冷的面容相待,绝对不会给予房俊半点非分之想。
然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的确很难分辨,当初终南山上房俊面对钢刀长矛怡然不惧不顾生死的对她舍命相救,无数次只要自己开口,无论多难的事情都义不容辞的答允,这其中的情分谁又能够淡然漠视?
故而一番纠结,长乐公主才答允了房俊的请求,在她想来不过是市井之间的一处店铺,又怎会恰巧碰上熟人引起不必要的尴尬呢?
孰料非但碰上了熟人,还是最最不愿意面对的父皇……
“唉……”
雪白的纤手抵住太阳穴,长乐公主微微偏着头,黛眉紧蹙,长长的叹息一声。对于高阳公主倒是没有什么负罪感,毕竟她一直洁身自好,与房俊之间清清白白,可一想到待会儿要回宫面对父皇的询问,便觉得脑袋一阵阵发胀。
愁死人了……
而且她自己也深知对于的抵抗力越来越弱,她甚至在想,若是有一日房俊那厮狂性大发,逼迫自己求欢,自己能否忍心做到宁死不从不惜事情闹大害了房俊的性命,也毁了与高阳之间的姊妹情分?
亦或是咬着牙……从了他?
想到这里,长乐公主芳心大乱。
美眸染着愁绪,呆呆的望着车外的斜雨微风寂寥长街,耳边嘚嘚的马蹄声扰的人心乱如麻,一个念头猛地浮上心头……
要不,干脆找个人嫁了了事?
第三百九十八章
此时已至夏末秋初,一场淅淅沥沥的大雨,携带着微凉的秋意,将炎热酷暑赶走,更使得长安这座天下第一雄城从平素的繁华喧嚣之中沉寂下来。
去年才正式完工的城内街道、排水系统发挥了作用,连绵的雨水在青石板铺设的路面上肆意流淌,然后汇聚成流,流入街巷两侧的排水暗渠之中,雨水将城市的灰尘涤荡一空,街边的树木长势正旺,雨水中伸展的枝叶绿如翡翠。
整座城市都笼罩在微风斜雨之中,关中平原八水浩荡,俨然江南烟雨之地……
就是在这样的雨幕之中,长孙涣前往宗正寺投案的消息长了翅膀一样飞向四面八方,一匹匹快马践踏着街上的雨水,将消息迅速送往一处处奢华显赫的宅邸,引起长安城内一片哗然。
自从昨日傍晚那场斗殴事件发生之后,满朝大佬,无论是何立场,都密切关注着此事的发展。但凡能够混到庙堂之上占据一席之地,又有谁是政治上的白痴?即便当时未能反应过来,见到京兆府将涉案的关陇子弟尽皆释放,随即这些关陇子弟马上逃离长安,也都能明白这其中的牵扯变化。
等到有人将房俊于京兆府当中的言语举措传扬出来,更是谁都明白了房俊的用意——这般奋不顾身将矛盾吸引到自己身上,从而缓和皇族与关陇之间危机的行为,自然引起一片赞叹。
身为臣子,不顾安危不顾骂名,全心全意的为陛下着想,这样的人就算平素再是如何看不入眼,也不得不翘一翘大拇指,叹一声“不愧是陛下的鹰犬爪牙”……
起先的时候,大佬们都在默默的等待着那些个逃出城去的关陇子弟的消息,既然房俊想要将关陇与皇族的矛盾吸引过去,那势必便要采取激烈的方式,还有什么比杀人更好的方法呢?
反正事后要遭受帮风暴雨一般的攻击,作为与关陇素来敌对的房俊来说,趁机狠狠的打击关陇的士气,顺带着展示自己的强硬,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然而左等右等,等到的却是关陇子弟一个没死,只是被敲断了一条腿,然后长孙涣藏匿府中并未出城,反而一大早冒雨前往宗正寺投案的消息……
顿时,有人愤怒欲狂,有人欣喜抚掌。
关陇贵族们简直出离了愤怒,说好的携手共进呢?说好的同舟共济呢?我们这些人家将子弟送出城去送死,你却让你自己的儿子藏在府中前去宗正寺投案,试图留下一条性命!
人与人之间,还能不能有一点起码的信任了?
整件事且不论到底是谁的罪责更大,也不论是否意外,但长孙涣作为召集者难辞其咎,必然要背负“主谋”的责任,可现在我们的子弟去送死,你这个主谋却贪生怕死背弃盟友,这搁在哪儿也说不过去吧?
至于其中是否也有人家与长孙家一般并未将子弟送出去等死,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去追究了。
林子里鸟雀再多,挨打的也始终是最先出头的那一个……
而那些不属于关陇势力的门阀,却从中敏锐的看到了关陇贵族们赖以维系的信任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这自然令他们欣喜若狂。
多少年了,身处北疆却渗透至关中的关陇集团便掌握着天下命脉,他们凭借雄厚的实力和得天独厚的地利,将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操控在手中,废一帝立一帝,兴一国灭一国,毫无人臣之本分绝无忠诚之品质,玩弄权柄把持朝政,却是谁都那他们没法,只能被他们狠狠的压制着。
无论江南士族亦或是山东世家,自从晋末之后便饱受关陇集团的欺凌之苦,此时陡然见到或许有了翻身再起的希望,怎能不士气大振?
一直犹如磐石一般把持朝政的关陇集团,终于现出了一丝丝缝隙……
*****
长孙无忌回到府中,只觉得头昏脑涨四肢酸软,被仆人扶着进了卧房之后,便一头栽倒在床榻之上。
家眷仆人们急忙上前,见到其面色潮红体温滚烫,顿时吓得手忙脚乱,赶紧派人前往宫里延请太医,府里一阵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长孙无忌深知此刻乃是至关重要的时候,强忍着睁开眼皮,命家仆立即赶往关陇各家,请诸家的家主前来府中。
虽然他最后关头弃卒保车,将长孙涣推出去试图平息关陇各家的怒火,但是内里到底怎么回事,谁又能不清楚?若是没有他长孙无忌的允许与支持,长孙涣又岂敢藏匿在府中不出城,更遑论前去宗正寺投案……
但是即便大家心知肚明,这一番“大义灭亲”也能将各家的愤怒平息一下,就算这只是一个借口,也总算是一个台阶,毕竟关陇贵族们同气连枝数百年,彼此之间的利益纠葛盘根错节,陡然彻彻底底的分裂,对谁都没有好处。
只要能够将这股愤怒的情绪缓和下去,再给大家指出一条明路,阐明继续团结一致跟随在他长孙无忌身后的光明前景,或许尚有挽回之余地。
无论如何,长孙无忌也必须要保证关陇贵族不散伙,哪怕只是貌合神离各怀异心,也要将联盟继续下去。
否则他长孙无忌失去最大的倚仗,又没了陛下的圣眷,往后长孙家族必将成为众矢之的,怕是等不到他咽气,就已经被豺狼虎豹扑上来啃得干干净净,搞不好整个家族都将彻底倾覆。
那他长孙无忌便是长孙家的千古罪人,纵死亦不能瞑目……
“家主……”
一个管事快步进来,见到长孙无忌躺在床榻之上,身边妻妾围绕,正闭紧双目养神,忙低声道:“家主,二郎在门外,说是负荆请罪,恳求家主宽宥……可否让二郎进来?”
躺在床榻之上的长孙无忌默然不语。
卧房内一阵沉寂,先前长孙无忌在宗正寺门口的话语已经传回了府内,对于这样一个世代官宦的人家来说,那番话意味着什么都清楚得很,故而在一言九鼎的长孙无忌面前,谁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良久,躺在床上的长孙无忌才开口,眼睛并未睁开,语气冰冷:“你去告诉那个逆子,有些错可以弥补,但是有些错却绝对犯不得,身入悬崖哪里还有回天之力?非是老夫冷酷无情,实在是家业为重,容不得这等差错!若他还当自己是长孙家的子弟,便自己背负了这罪责,从此之后再也不是吾长孙家的人,是生是死,再也与长孙家无关。”
屋里所有都齐齐打了个冷颤,惊骇不已的看着依旧闭着眼的长孙无忌。
这是要将长孙涣逐出家门?
自从长孙冲犯事之后流亡天涯,嫡次子长孙濬也显得不堪大用,家中上下皆以为将来继任家主之位的必然是庶长子长孙涣,而长孙涣一贯以来的表现亦是中规中矩,似乎完全当得起家主之重担。
然而此刻,这个长孙家下一代当中最出类拔萃的郎君,却即将要被逐出家门……
虽然都能明白此番变故会使得长孙家陷入被动,可何至于如此激烈,非得要将自己钦点为继任者的儿子逐出家门,才能挽回局势?
那管事也愣愣的不明所以,不过却不敢违逆长孙无忌的意志,赶紧应了一声,转身走出去。
……
院子里,长孙涣浑身湿透,跪在廊下,眼里布满血丝。
往昔风流倜傥的长孙二郎,此刻却犹如落汤鸡一般,风度气质尽皆不见,狼狈至极点。
管事快步来到长孙涣面前,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家主的意思……让二郎好自为之。”
然后将长孙无忌的话语复述了一遍……
长孙涣张口结舌,浑身上下如遭雷噬,颤抖不已。
廊下雨水如注。
长孙涣不敢置信的抬起头,看着那管事,只觉得一阵彻骨冰寒,颤声道:“父亲……当真如此说?”
管事一脸惶恐,叹息道:“老奴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误传家主的训诫……如今家主正在气头上,二郎不若先行出府,寻一处地方暂且安置,待到局势稳定,家主怒气消散,再另行规劝不迟。到底是自家父子,难道还真能将您逐出家门不成?”
长孙涣整个人僵硬的跪在那里,濒临崩溃。
这哪里是逐出家门?
根本就是让他去死啊!
整件事都是父亲所谋划,按理说即便有错,错也在父亲身上。可此刻却话语之中却屡次三番的提及家族,很显然就是在告诉他,为了家族,为了他长孙无忌的名声,这个罪责必须他长孙涣来背。
为父背责,虽然委屈了一些,倒也是人子之本分。
可整件事又岂是单只将他逐出家门便能平息的?
刚刚在宗正寺门外,他便已经将前因后果都想得清清楚楚,经此一事,关陇贵族之间的联盟极有可能遭受到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稍有处置不当,分崩离析或许就在明日。
作为家族几乎内定的继承人,长孙涣当然清楚整个关陇集团对于长孙家多么重要,整个关陇集团在崛起的过程中不断的通过打压、驱逐,来将敌对者消灭,本就是仇敌无数,只因为关陇集团的强大力量,那些敌人才不得不忍气吞声,甚至虚与委蛇。
一旦关陇集团崩溃分裂,那些受尽欺压的敌人岂能不趁势反击?
而作为关陇贵族的领袖,长孙家必定首当其冲……
长孙无忌这是让他以一死,来消弭掉关陇贵族们在此事当中所产生的怒气,进而将关陇集团维系下去。
看着长孙涣跪在那里一声不吭,面色惨白失魂落魄,管事忍不住道:“二郎,此乃家主严命,谁也抗拒不得……请原谅老奴失礼了!”
说着,他对身后的家将一挥手,道:“奉家主之命,将二郎驱逐出府,各位送二郎一程。”
“喏!”
几个家将上前,躬身施礼道:“二郎,得罪了!”
言罢,将长孙涣架起来,几乎是拖着将其送到府门之外,然后才松开手,长孙涣却是有如断了筋骨一般跌坐在地,雨水淋在身上,身下是一汪汪积水,却浑然不觉。
他呆愣愣的跪在台阶之下,看着眼前显赫威严的门庭,眼里酸涩难当,不知是雨水亦或是泪水潺潺流下。
他曾经豪气万丈、志气冲霄,一度绞尽脑汁的想要将家主之位收入囊中,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将长孙家再向上推动一步,成为可以与那些诗礼传家的山东世家相媲美的存在。
为此,他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对自己的手足下手。
午夜梦回,无数次的被那种蚀骨的悔恨所折磨,然而事到如今,当他被自己的父亲毫不犹豫的舍弃,去换回关陇贵族们的缓和与谅解,却陡然发现自己的残忍冷酷对比自己的父亲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他不想死。
可若是没有了长孙家,他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或许不依靠家族,自己也能有出人头地的一日,但是这需要多少年?十年,还是二十年,五十年?在这期间,整个关陇贵族都会将他视为叛徒,其余人会笑呵呵在一旁看他的笑话,他越是悲惨越是凄凉,那些人就会笑得越大声。
他长孙涣,顶天立地的汉子,岂能被那些奸诈小人当作玩物一般嘲笑?
与之相比,一死而已,又有何难!
只是可惜啊,原本以为得到家主之位以后,可以努力去追赶房俊,不让那厮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扬一路高升,却不曾想自己今日却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跪在雨水之中,长孙涣冲着门庭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虽然心中委屈怨恨,但是他能够理解父亲的决定,若是不能得到关陇贵族们的谅解,联盟便会瞬间崩溃分裂,之后的长孙家将要独自面对无以计数的敌人,即便有长孙无忌坐镇,悲惨的下场也已经注定。
牺牲他一个,换取家族的存活,似乎也是一笔划得来的买卖……
家族生我养我二十载,给予荣华富贵、钟鸣鼎食,那么今日自己便已死来报偿这养育之恩吧。
长孙涣万念俱灰,默默擦拭了一下眼睛里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水渍,整理一下身上狼狈不堪的衣衫,又抬手正了正头冠,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发足奔向长孙家门前的石狮子。
“砰”的一声,脑浆迸射,鲜血横流。
门前站着的几个长孙家家将都吓傻了,家主只是驱逐您出府而已,何至于这般刚烈,要已死明志?
家将们吓得大呼小叫,一边有人跑回府内通禀,一边有人赶紧跑到石狮子前,想要展开救治。到了近前却发现这一下撞得太狠,红的血白的脑浆顺着雨水肆意横流,尸体软绵绵早已没了半点气息,几个家将腿都软了,任由自家小郎君在自己等人面前碰壁而死,作为家将奴仆,他们的下场也已经注定。
陪葬是肯定少不了的……
内宅卧房,随着家将把长孙涣自尽而死的消息传进来,整个长孙家都好似炸了窝一般。
谁能想到这位基本已经确定了一下人家主人选的二郎,居然以此等刚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
大雨之中,整座府邸都陷入悲伤慌乱之中。
长孙无忌躺在床榻之上,依旧阖着双眼,两行浑浊的老泪却顺着眼角流下。
虎毒尚且不食子,就算他早已经察觉到长孙涣暗地里一些小动作,六郎长孙澹的死也跟他有莫大的关联,甚至六郎房里的几个未亡人也与他不清不楚,但长孙无忌从未想过要将长孙涣赐死。
纵然有诸多地方不甚满意,远达不到自己对于后辈的要求,但他也必须承认,自己诸多子嗣当中,也唯有长孙涣勉勉强强算是能够承担得起长孙家,余者皆不足论。
然而此刻,自己却不得不逼着这个最为看好的儿子以这样一种方式死去,来换取关陇贵族们的谅解与缓和,这令长孙无忌在悲伤之余,心里满满的全被屈辱所占据!
他这一辈子纵横睥睨、阴狠毒辣,被他逼死的人不计其数,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也要步上那些人的后尘,以这等耻辱的方式逼死自己的儿子?
只要想想整件事前前后后自己的谋算失误,导致了如今濒临绝境的局势,他便忍不住悔恨交加。
这股子怨愤悔恨之气在胸膛之中汹涌凝聚,他陡然之间坐起,双目圆瞪,大吼一声:“气煞我也!”
张口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两眼一翻,整个人就在屋子里家眷惊恐的目光之下向后仰倒,人事不知。
卧房之内响起一阵尖锐的嘶叫,长孙涣自尽身亡,若是长孙无忌再有个好歹,整个长孙家就算是大难临头!
所有家人全都仓皇不知所措,后宅的女眷啼哭抹泪,男人们则惊骇之余不得不为自己的前程考虑,私下里各种谋划层出不穷,颇有一种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的悲凉。
若是长孙无忌一命呜呼,整个长孙家瞬间便分崩离析……
太医来得很快,起初之时听闻长孙家的家仆说是染了风寒身体发热,到了之后才发现整个长孙家都乱成一团,长孙无忌更是喷出一大口鲜血,面如金纸,人事不知。
太医手忙脚乱的上千诊治,切了脉查看了症状,这才送出一口气,对陪同在侧的长孙家诸位郎君说道:“赵国公急怒攻心,故而呕血昏厥,却是并无性命之忧。待老夫开上方子,让赵国公按时服用即可。但诸位郎君还请注意,不仅平素饮食要以清淡为主,最重要是让赵国公保持平稳心境,切忌决不可心思焦虑大动肝火,否则若是再呕一次血,非但老夫无能为力,便是大罗金仙降世,也束手无策了。”
长孙家的郎君们面面相觑。
二兄自尽而死,尸体尚未收殓呢,家族又即将面临一场疾风骤雨,这等情形之下,如何能让父亲心思平稳、不动肝火?
房俊刚出了城门,便有亲兵从府中跑来报讯,房家与长孙家同住崇仁坊,虽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但相距不远,长孙涣就在长孙家门前的石狮子上撞死,鲜血流得门前街道上一片殷红,房家自然是最先受到消息的,房玄龄赶紧派人将房俊寻回。
房俊错愕之余,赶紧冒雨返回家中。
他已经知道了宗正寺门前长孙无忌断臂求生,舍弃了长孙涣的事情,猜到了长孙涣往后的人生算是尽毁,却着实没料到长孙无忌居然如此心狠,舍弃了自己的儿子还不罢休,甚至要将其逼死……
他才不信以长孙涣自私自利的性情会甘愿自尽,以挽回濒临崩溃的关陇集团。
……
回到崇仁坊,长孙涣自尽而死的消息依然传播出去,不少人家都派人前往赵国公府吊唁,坊门前车马辚辚络绎不绝,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关陇贵族。
这些人见到房俊的马车尽皆避在一旁,恭敬的礼让,但是房俊撩开车帘颔首致意的时候,却明显见到这些人眼色神情当中的异样。
很显然,所有人都已经将长孙涣的死归咎于他身上……
暗暗叹息一声,却也无可奈何。
他的确没想到长孙无忌能够在关键的时候放弃了长孙涣,要知道这可是他的庶长子,已经被视为长孙家下一任家主的人选,岂能说放弃就放弃?更加没有想到放弃了还不算完,居然逼得长孙涣自尽以谢关陇贵族们……
太狠了。
马车直接由一旁的小门驶进府中,有管事上前撑起伞服侍他下车,看着他的眼神也很是奇特。
家中大多知道昨夜之事便是自家这位二郎一手策划,起先只是觉得谋划得不错,但是紧接着长孙涣居然自尽在赵国公府的大门前,这就不得不令人深感恐惧了。
长孙无忌那是何等人?
居然被自家二郎逼得他儿子自尽……太厉害了。
房俊懒得理会这些人的异样目光,事实上他也很震惊,这根本就不是他所希望出现的情况好吧?
问清了父亲正在书房等自己,便赶紧过去相见。
书房里,房玄龄倒是没有什么异样,正捧着一本书细细品读,身旁的茶几上放着一盏热茶,时不时的拈起茶杯呷一口,看上去很是自得其乐。
房俊入内见礼,然后将侍女赶走,坐到房玄龄对面亲自给父亲斟满茶水,然后自己又斟了一杯。
一大早出城,直至现在却还空着肚子,一杯热茶入腹才算是缓解了腹中饥饿,身子也暖洋洋的。
房玄龄放下手中书卷,瞥了儿子一眼,轻叹一声,缓缓说道:“为父与辅机同僚数十载,平素看上去颇为投契,作为陛下的左膀右臂合作无间,共同辅佐陛下成就大业,实则暗地里的争斗并无一刻停歇。不得不说的是,论起阴谋诡计绸缪算计,为父固然并未占得便宜,却也从未心服。然而今日之事,却着实让为父甘拜下风。无论何时何地,纵然丢官罢爵,纵然身败名裂,也万万做不出逼死自己儿子这种事。”
房俊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再这样一个“家族至上”、宗祧承继无与伦比的年代,家族利益至上乃是普世价值观,没有什么能够比家族利益更为重要,为了维系家族的辉煌,没有谁是不能够舍弃的,家中子弟如此,即便是家主又何尝不如此?
华夏文化在骨子里就更加注重未来,哪怕眼下再苦再累牺牲再大,只要能够有一个光明璀璨的未来,所有的牺牲便都值得。
这样的时代观念,作为一家之主。房玄龄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显然将对于子女的爱放在一个无与伦比的地位,这甚至与普世价值相悖,身为人子,岂能不感动?
房俊微微颔首,喟然叹道:“这个老狐狸当真果决狠辣,原本这件事对于关陇集团会带来毁灭性的打击,甚至可能导致他们分崩离析,结果长孙无忌这么一手,显得悲壮决绝,这股危机居然被他给化解了。”
他的确有些遗憾。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长孙无忌如此心狠手辣、反应决绝,无论其余关陇贵族们心底里对于长孙无忌有多少怨气,有多么想要分道扬镳,可是当长孙无忌将自己的儿子“献祭”出来,这些人家都必须给长孙无忌一个面子,将分道扬镳的心思暂且搁置下来。
当长孙无忌做出这么大的牺牲,谁若是依旧对长孙涣前往宗正寺投案一事不依不饶的闹着要“分手”,那便是将长孙无忌往死里得罪。
如今的长孙无忌固然不如以往那般权柄滔天,也失去了皇帝的圣眷,但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是铁了心针对关陇贵族的任何一家,绝对能让这家损失惨重,甚至生不如死。
“阴人”的绰号岂是白叫的?
更何况此刻关陇贵族们人心思乱,彼此之间的信任已经完全崩溃,谁会真心实意的去帮助另外一家?任何一家都没有独自承受长孙无忌怒火的勇气。
所以起码在短期内看来,关陇贵族们无论愿意或是被迫,都只能团结起来,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一时片刻还不至于崩溃。
既然不会崩溃,那么房俊就倒霉了。
长孙无忌何等样人?被房俊的计策害得不得不逼死了自己的儿子,无论为了报仇雪耻亦或是做给别人看,都必须对房俊展开凌厉至极的报复,否则长孙家的颜面如何维持?
房玄龄亦道:“关陇贵族们的反扑必然凶猛凌厉,朝堂上的争斗倒是可以奋力维持,且有陛下护着你,一时倒是无虞,可关陇贵族们野性难驯,长孙无忌此人又睚眦必报、心狠手辣,极有可能再行刺杀之事……这段时日你要深居简出,谨慎小心,万不可给予那些人可乘之机。”
房俊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上次芙蓉园遭遇刺杀便险些丧命,若非身边亲兵拼死相救,他此刻怕是已经成为冢中枯骨,凶手直至此刻亦未能伏法,甚至连背后主谋的影子都尚未抓到。
关陇贵族们虽然如今实力大不如前,但毕竟盘踞关中日久,上上下下的关系盘根错节,上至庙堂官吏下至贩夫走卒尽皆有他们的影子,若是铁了心的想要以暴烈的手段刺杀自己,那简直防不胜防。
揉了揉脑袋,颇为头痛。
房玄龄倒是显得很平静,认为只要房俊出行注意,不给别人刺杀的机会,那么其余的损失则微不足道。毕竟大势如此,只待陛下御驾亲征之后班师回朝,携大胜之威,朝中所有的门阀士族都将会面临残酷的打压,关陇贵族想要再似以往那般风光显赫,根本再无可能。
更何况房俊还年轻得很,就算沉寂一段时日,以后崛起的时日也长得很,到时候世事变迁朝局变幻,如今的关陇贵族们还不知道尚能有几人在世,几人在朝……
年轻,才是房俊最大的根底。
房俊执壶给父亲斟茶,轻声道:“孩儿最近一段时日便留在书院那边吧,朝中疾风骤雨,孩儿也不去理会,想必陛下能够给孩儿遮挡的都会挡住,不能遮挡的就随意好了,左右不过是削官降爵,毋须在意。”
岂能不在意呢?这几年他在仕途之上浮浮沉沉,一心想要谋求高官尽展才能,多多为这个庞大帝国、天下百姓多做一些事,结果隔三岔五的便出现一些意外状况,官职起起落落爵位升升降降,着实令人恼火。
自己年轻是真,可若是当真让他沉寂个十年八年,如何忍得住?
脑子里太多超越时代的见识和能力,自当披荆斩棘励精图治,给这个时代、这个民族留下更宝贵的财富,也不枉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一回,若是任凭岁月蹉跎虚度光阴,实在是不甘心。
一万年太久,咱只争朝夕啊……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尽管房俊再是想要有所作为,但是当皇族与关陇的冲突即将爆发,他也不得不挺身而出,将这一股危及到大唐帝国统治根基的危机解除掉,为此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将关陇贵族们的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甚至有可能为此沉寂多年,他岂能不郁闷呢?
当然,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并不后悔这样做,后果自然也会去承担。
门阀始终视大唐的心腹之患,历史上高宗李治登基之后,利用武媚娘、许敬宗、李义府等人大肆攻击门阀、打压士族,实则目标仅只是危机皇权统治的关陇贵族而已,江南士族、山东世家在这一场权力斗争当中趁势而起,取代了关陇贵族的权力地位。
本质上来说,山东世家也好,江南士族也罢,与关陇贵族其实并无多少区别,都是的大唐的中枢权力被分散出去,这些势力因为利益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可是使得国力骤然提升,然而一旦他们彼此之间出现龌蹉,争斗起来根本不会去管帝国之存亡,更不会在意民生疾苦。
所谓的“开元盛世”便是在各个门阀的通力协作之下呈现出来的繁荣,但是当各个门阀在一段合作无间的蜜月期之后,斗争不可避免的出现,迅速的掏空了中枢权力。
唐朝中后期遍及天下的藩镇已经对于皇权再无敬畏,在自己的地盘上兴风作浪为所欲为,难道真的只是这些手握兵权的将领天赋异禀,各个运筹帷幄将朝廷中枢视若无物?
非也。
几乎每一个藩镇的背后,都站着一个或者数个门阀势力,甚至他们自己便是门阀子弟,正是因为这些门阀在政治、经济上的支持,才能够使得藩镇足以脱离朝廷中枢的掌控,为所欲为独霸一方。
只要有门阀士族的存在,任何一个历史时期都会有游离于中枢之外的武装集团产生,东汉如此,两晋如此,南北朝如此,隋唐亦是如此。
朱温在黄河边的白马驿举起屠刀,将满朝门阀士族的大臣杀了一个干干净净,当朝士们的尸体在浑浊的黄河水中随波浮沉的时候,盘踞在这块土地上的门阀士族最后的气运也在滚滚河水之中一去不回。
至赵匡胤陈桥驿黄袍加身一统山河,科举的兴起敲断了门阀士族最后一丝苟延残喘的气力,自此之后,再无真正意义上的门阀士族,也再无如北魏六镇、大唐藩镇这样的地方武装集团。
门阀士族的存在,永远都是天下统一的毒瘤,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对于房俊来说,他无法阻挡历史的车轮,更无法阻挡王朝更迭、天下兴亡,但他可以利用自己超越时代的目光,去潜移默化的影响世人,将历史的这辆马车拐上另外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最起码,若是世家门阀能够在李二陛下的手中被竭尽全力的打压下去,或许就不会有中唐之后遍及天下的藩镇,大唐亦不会盛极而衰走向崩溃,
更不会有唐亡之后五代十国混乱不堪几乎将华夏底蕴耗尽的那一段黑暗时光……
可以说,无论宋元明清都从未能再现盛唐之繁荣,皆是因为五代十国期间天下混战、神州板荡耗尽元气。
……
房俊喝了口茶,幽幽叹了口气。
穿越者亦有自己的郁闷,若是不知前程如何、何去何从,大抵也可以随波逐流,只图一世安心、青史留名,然而天下大势尽在眼中,往后这个民族所遭受的苦难历历在目,又如何能够心安理得的任由门阀猖獗,将这个老大帝国送上穷途末路,使得这天下的百姓一次又一次的颠沛流离、如豚犬般任人宰割民不聊生?
知道的太多,也就背负太多。
他不崇尚权力,更不向往所谓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但是想要拨乱反正、有所作为,不负自己的良心,那就只能不断的去攫取权力,有朝一日拥有掌控帝国、指点江山的力量。
路漫漫其修远兮……
*****
回到后宅,房俊依旧闷闷不乐。
他自以为自己谋算得已经很是周全,只敲断关陇子弟的一条腿,不仅不会使得关陇贵族们将他视为眼中钉,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又利用人性自私、各怀异心这一点,成功的令关陇贵族之间产生无法弥补的裂痕,往后大抵会在内部展开剧烈的斗争,距离分裂仅有一步之遥。
却未想到长孙无忌决绝阴狠,不惜的将长孙涣逼死以向关陇贵族们谢罪,更将他房俊陷入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危险之地。
不出意外,整个关陇集团都将会发动起最强大的能量,亟待将他除之而后快。
这股杀机不仅仅是朝堂之上要将他削爵罢官打落尘埃,更会随时随地出动无可计数的死士展开凶猛的暗杀。
如此暴烈的手段固然是违背一贯的朝堂斗争底限,但是再这样一个敏感的时间节点,李二陛下心心念念都是东征是否能够顺利实施,然后开疆拓土成就宏图霸业,必然会对关陇贵族颇多优容,再是挑战他的底线,也只会睁一眼闭一眼。
房俊再是重要,也不可能比东征更重要。
他也只能自求多福,求神拜佛希望诸神眷顾,不至于惨死于刺杀的箭下……
……
后宅一片寂静,家仆侍女们出入都踮着脚尖,神情严谨不敢发出声响,毕竟同住一坊的长孙家发生那等大事,如今已经在准备治丧,谁还能不知道长孙涣之死背后有着自家二郎的影子?
那可是长孙家啊!
两家这几年素来敌对,长孙家的几个儿子逃的逃死的死,长孙冲被自家二郎在扯着一条大腿拖行于长安坊市之间,丢尽颜面最终走上谋逆的道路,就连与长乐公主的和离据说也与自家二郎有关,此后更是接连数次刺杀。长孙澹之死当初更是被长孙无忌算在二郎头上,差一点便将二郎定罪斩首,如今长孙涣更是被二郎间接逼死……
扒拉着手指头算一算,长孙无忌的儿子已经在二郎手底下折损了好几个,依着长孙无忌那等人的脾气,焉能善罢甘休?
从今而后,房家与长孙家就不仅仅是敌对了,怕是会不死不休……
所以见到自家二郎面色阴沉的坐在堂中,下人们都是大气也不敢出,唯恐惹毛了这位小爷。
高阳公主和萧淑儿联袂从内堂出来,坐在房俊左右,武媚娘也整治了一桌膳食,吩咐这侍女们摆在堂中饭桌上,上前对房俊温言道:“郎君,不若先用膳吧?”
她这么一说,房俊独自顿时“咕咕叫”起来。
一大早出城,本想着去书院用膳的,结果遇上了入城的长乐公主,贼心不死的邀请她共进早膳,倒是心愿得偿能够与佳人亲近几分,却鬼使神差的碰上微服出访的李二陛下……
紧接着又是长孙涣之死,直至现在也只是刚刚在父亲的书房喝了几杯热茶,本就是腹中饥饿,再被茶水一泡,愈发饥饿难耐。
人是铁饭是钢,再是忧愁郁闷,那也得先吃饱了饭再说……
当即起身做到饭桌旁,笑道:“已经晌午了,咱们一起用膳吧。”
他最近太忙,妻妾几个也很少与他在家中安安稳稳的吃顿饭,便都坐到饭桌旁,一起用膳。
饭食并不奢华,六菜一汤,倒是鸡鸭鱼肉俱全,还有一壶温好的黄酒,这等湿寒的天气里有娇妻美妾守在身旁,再喝上几口黄酒,日子简直不要太舒坦。
房俊也暂时将烦恼放在脑后,尽心享受家庭温馨。
武媚娘抬起纤手给房俊斟了一杯酒,又将一道利于安胎的莲藕排骨汤放在萧淑儿面前,这才抬起头对房俊说道:“最近一段时日怕是朝中不太平,郎君还是多在书院当中暂住为好,兵部的差事交给崔敦礼他们去管,府中也少回来,免得给心怀叵测的贼人可乘之机。”
她这么一说,高阳公主和萧淑儿顿时紧张起来。
房俊见到萧淑儿一张小脸儿都吓白了,知道她有孕在身受不得惊吓,便微微一笑,温言道:“何至于此?本郎君勇冠三军,且身边亲兵部曲皆是骄兵悍将,谁若是想要对我不利,那还差得远呢!再者说了,大不了便弄一套铁甲穿在身上,刀枪不入金刚不坏,难不成那些贼子还能搞到震天雷?”
他说得倒是轻松,可妻妾们担忧他的安全,却是轻松不起来。
高阳公主生于帝王之家,平素勾心斗角、权力争夺屡见不鲜,再是阴险龌蹉的手段都见过、听过,而萧淑儿虽然看似恬淡宁和与世无争,但到底是兰陵萧氏那样世家大族出来的女子,且自幼身世孤零,亦是历练红尘、绝非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此刻一听武媚娘的话语,顿时便意识到如今的险恶境况,两双美目瞬间看向房俊,关切紧张之情溢于言表。
房俊嘴里嚼着鱼肉,喝了一口黄酒,安抚道:“无须担心,媚娘所言也仅只是提醒为夫而已,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也是说在全无戒备的情况下,如今形势险恶,为父自然处处小心谨慎,身边出入皆有亲兵部曲护卫,紧要之时尚可调集右屯卫的兵卒加强守备,这些皆是随我出生入死的剽悍之辈,又全部装备火器,就算长孙无忌能够调集一卫兵卒硬攻,也足可全身而退,权且安心便是。”
妻妾们自然了解自家亲兵部曲以及右屯卫的战力,闻言略微放心,高阳公主哼了一声,不满道:“父皇身为皇帝,岂能眼睁睁的看着郎君你陷入险地呢?说起来整件事根本就与郎君无关,父皇应当将这人担起来才是。”
武媚娘闭口不言,这等话也只能高阳公主说,还得是在家中并无外人的情况下,否则传扬出去,难免有不敬之嫌。
房俊一顿风卷残云,吃得饱饱的靠在椅子上慢慢的喝着黄酒,笑道:“皇帝也不是就能为所欲为,亦有牵绊顾忌在内,否则又何须为夫出这个头,将关陇贵族们惹得发狂?不过殿下放心,纵然陛下不能公然站在为夫这一边,但背地里还是会护着为夫的,所以此番看上去或许惊涛骇浪一般,但为夫却是稳如泰山。”
见他如此有自信,政治素养低得多的萧淑儿才放心。
在她想来,既然有皇帝在背后支持,这天底下又有谁能害得了自家郎君呢?
高阳公主叹道:“只是这番朝堂之上的争斗必然惨烈,父皇既然不好明面上支持你,那么关陇贵族肯定群起而攻之,说不得丢官罢爵不可避免。”
如今她算是诸多公主当中最显赫的几个其中之一,不仅仅是房玄龄乃李二陛下的肱骨之臣,纵然致仕告老依旧圣眷不衰,更因为郎君房俊一路青云身居高位,虽然爵位不显,照比那些个驸马动辄国公、县侯的爵位低了一些,但太子少保、兵部尚书的官职却是驸马当中绝无仅有的,大权在握,比空领一些禄米的爵位强的不要太多,不知多少公主私下羡慕嫉妒恨。
女人总是难免虚荣,就算如今高阳公主对这门亲事无比顺意,与房俊的感情也如胶似漆,但是攀比之心亦不曾消散。
想到若是房俊再一次丢官罢职,那些个平素羡慕得不得了的公主们一个两个幸灾乐祸的嘴脸,便忍不住的失落……
这次未等房俊开口安抚,武媚娘已然轻笑一声,柔声道:“殿下还以为咱们郎君是几年前那般,每每遇上弹劾攻讦便孤军奋战,一个帮忙说话的都没有?您尽可放心,且不说英国公、马府尹、江夏郡王这些人这次会帮着郎君,就算是江南士族,也必然会坚定的站在郎君身后,区区关陇贵族,难不成还以为这是开国之时,把持朝政为所欲为的时候么?”
高阳公主最是心腹武媚娘的才智谋略,顿时大喜,她并未意识到如今房俊早已将山东世家、江南士族都拉拢过来,而是单纯的以为江南士族是因为房俊与萧家联姻的缘故才会成为盟友,伸手揽住萧淑儿即便怀孕却依旧纤细的腰肢,喜滋滋道:“没想到你这丫头不仅仅是个好看的狐狸精,原来还是有点用处的嘛!”
萧瑀乃是清流领袖,朝中御史言官几乎尽皆出自他的门下,若是行军打仗自然是关陇那些人厉害一些,但是朝堂之上言语争论打嘴仗,他们哪里是御史言官的对手?
有萧瑀坚定的站在房俊这一边,再加上那个尖嘴猴腮一脸刻薄相的刘洎,朝堂之上没人能将郎君奈何……
萧淑儿被她揽着,无奈的翻个白眼,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
她自己心里清楚,从来都没有哪一个女儿嫁出去之后还能决定娘家的策略,联姻这种事看上去等同于向世人宣布两家共同进退,但是实际上却是最不牢靠的联盟手段。
为了家族的利益,长孙无忌甚至可以将自己的儿子逼死,她萧淑儿对于兰陵萧氏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联姻只能够让两家有个更进一步合作的纽带,但是决定是否更深层次联合的因素,还是在于利益。
房俊将酒杯放下,晌午喝一点小酒,活活血脉甚是舒坦,问道:“孩子们呢?”
高阳公主道:“这几日随母亲一直住在骊山农庄那边,刚才父亲已经派人前去骊山接回来,最近一段时间都要留在府中,启蒙先生亦会每日里到府上来给他们上课。”
房俊点点头,放下心来。
长孙无忌能够将自己的儿子逼死,以此来缓和关陇集团分裂崩溃,可见行事已经毫无底线,只求达到目的,根本不择手段,谁也不能保证他“罪不及家人”的底线,万一发了疯对房菽、房佑狠下辣手以作为对房俊的报复怎么办?
不过显然还是房玄龄对长孙无忌更为了解,前脚长孙无忌将长孙涣逼死,后脚房玄龄便赶紧派人将两个孙子接回家中严密保护起来,绝对不给长孙无忌可乘之机。
他看着武媚娘道:“三弟、四弟、秀珠他们亦要多多提点,没事就不要出府,即便是出去亦要多带些人护卫周全。他们都听你的话,你要看顾着他们一些,这些事就不要父亲和母亲来操心了。”
“喏!妾身省得了,必然会安顿好他们。”
武媚娘轻轻颔首。
房俊对于武媚娘的心智计谋以及办事能力,他一百二十个放心,这会儿见到家人无虞,便吁出一口气,意气满满道:“只要家人无虞,便任由那长孙无忌嚣张一段时日吧!不管他此刻做些什么,为夫都一一领受便是,只等着陛下御驾亲征高句丽凯旋之时,新帐旧帐,再与他一一清算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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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幡自崇仁坊一侧的长孙家挂起,后宅一声声悲怮的哭号令人闻之恻隐,众多家仆正从后宅鱼贯而出,或是骑马或是乘车,一个接一个的走进风雨之中,纷纷前往城内城外的亲朋故旧家中报丧。
很快,便有住的较近的人家纷纷前来吊唁。
长安城内的王侯公卿、宰辅大臣们最近也算是很忙,前脚高府丧事出殡没几天,后脚长孙家又治丧,这都曾是朝中数一数二大权在握的人物,虽然如今相继离开中枢的核心位置,可依旧实力不减,谁敢不来府上吊唁一番,说上几句“节哀”之类的话语呢?
纵然一些人家往昔彼此之间素有嫌隙,但是在这等事面前也都能和和气气的表示惋惜嗟叹。
人情世故,不过如此。
随着前来吊唁的人越来越多,崇仁坊内车马辚辚,斜风细雨之中将府门前整条街都给堵得水泄不通。
最先到来的便是关陇贵族们。
事情到了如今,长孙无忌连自己的儿子都给逼死了,就是为了他们这些盟友一个交待,如此“厚意”,谁若是还能无动于衷,一味的将长孙无忌的错处放在嘴里喋喋不休,甚至吵嚷着要分道扬镳,那就是往死里得罪长孙无忌。
且不说到了那个时候能否抵挡得住长孙无忌的报复,难保没有其余别的关陇贵族跟着长孙无忌浑水摸鱼,一起欺负到自家头上来。纵然往昔有一些与自家更为交好的人家,但是谁能保证再这样一个人心惶惶的时刻,还能不遗余力的帮助自己,与长孙家作对?
最多的不满也得藏在心里,对外人展示出一副亲密无间的姿态。
否则这个时候谁敢唱反调,谁就极有可能成为关陇内部的“叛徒”,成为群起而攻之的棒槌……
长孙淹站在赵国公府的大门前,被赋予了迎接宾客、招待故旧的重任,这令他很是志得意满,连平素时常塌下去的腰杆都挺得笔直。
天上虽然下着雨,却浇不灭他心中沸腾的热血。
一直以来,他都是隐身人一般成为众多兄弟当中颇为不受待见的那一个,长兄长孙冲在的时候,不仅有陛下的圣眷,更有父亲的宠溺,可谓光芒万丈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其余兄弟都只能沦为陪衬。
及至长孙冲犯了谋逆之罪亡命天涯,嫡次子长孙濬又脱颖而出,被视为家主之位的继承人。到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长孙濬失去了父亲的宠爱,庶长子长孙涣则屡次接受重任,甚至被父亲当中承认会成为下一任家主。
长孙淹有自知之明,论身份,他比不得同为嫡出却身为兄长的长孙冲、长孙濬,论能力,更是连庶长子长孙涣都远远不如,这个家主之位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既然自己在继承人的顺序上连前三都排不进去,那还要什么念想儿?
乖乖的做好自己的纨绔子弟就好了,平素低调一些,不要惹得父亲厌烦,更不要使得兄长们察觉到自己有任何威胁,钟鸣鼎食富贵荣华的过了这一生,那也挺好。
知足常乐嘛,长孙淹从来都是个聪明人。
然而谁又能想到,命运却是与他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长孙冲谋逆大罪亡命天涯,固然父亲私下里曾说已经向陛下求得了恩典,准许他在高句丽那边作为内应戴罪立功,事后可以叙功抵消死罪重返长安,但也绝无可能继承家主之位。
长孙濬不知是何缘故忽然之间便丢掉了父亲的宠爱和信任,如今长孙涣又闯下弥天大祸,自尽于府门之前……
这数来数去,自己岂不是成为诸兄弟当中最有资格继任家主之位的人选?
自己乃是嫡出,如今又是有资格继任家主之位的诸兄弟当中最长的那一个,平素自己虽然并无多少建树,却也算不得无所事事一无是处,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自己继任的希望最大。
而且父亲能够将接待宾客这样的重任交给自己,显然也已经默认了自己将会成为继任者的事实……
纵然从未对家主之位生过觊觎之心,但是陡然有一天这个大馅饼砸到自己头上,长孙淹依旧有些晕晕的,差点喜翻了心儿。
那可是家主之位啊!
显赫天下、枝繁叶茂的长孙家家主,一言九鼎阖家听命,还有赵国公的世袭爵位……无数人一生也难以抵达的高度,对于自己来说似乎一切都唾手可得。
长孙淹心中火热,面上却不得不做出一副悲凄之色,频频迎接前来吊唁的宾客,态度和蔼礼仪周全,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尽皆一丝不苟,努力的营造自己全新的形象。
刚刚将一位宾客迎进门,出来的时候便见到停在府门前长街上的马车忽然一阵骚动,隐隐有喧哗传来,长孙淹皱眉,心中不悦,今日乃是长孙家治丧,是谁如此不知礼数,居然敢生事?
当真岂有此理!
他忍着怒气,吩咐身边的家仆道:“过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若是有人生事,乱棍打将出去!”
“喏!”
家仆领命,却是未等他走下台阶,便见到自长街的另一头来了一队雄赳赳的骑兵,身上穿着太子六率的铠甲军装,簇拥着一辆马车缓缓向前驶来,但凡挡在前面的马车纷纷避让,这才是骚乱的源头。
长孙淹定睛一看,顿时面色一变,赶紧将那家仆摁住,自己则快步跑下台阶。
此时那队骑兵已经穿过层层叠叠的马车来到门前,长孙淹三步并作两步,抢到那骑兵簇拥着的马车前,弯腰施礼,恭声道:“微臣长孙淹,见过太子殿下!”
马车的车门打开,一个内侍先从车里下来,撩着车帘,继而才是一身素色直裰的太子李承乾从车厢里走出来。
近两年李承乾很是注意自己的膳食,油腻之物一概禁止,平素也时常运动,原本肥胖的身姿消瘦了许多,看上去精神了不少,似乎就连那只跛了的脚也比以往便利了一些,走到长孙淹身前,伸手搭在他肩膀上将他扶起,温言道:“此非朝堂,表弟毋须多礼。”
长孙涣心中激动,忙道:“礼不可废,殿下,请!”
微微侧身,引着李承乾走上台阶,进了府门。
一声“表弟”,却是喊得长孙淹心潮激荡,差点不能自己。李唐皇族与长孙家乃是姻亲,自己的姑母便是太子殿下的母亲,“姑表亲,亲上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乃是民间的谚语,可见姑表亲的确是天底下最为亲近的亲戚关系。
可一直以来,长孙淹的存在感实在是太低,被几位兄长的光芒给笼罩着,就连与太子说过几句话都数得过来,关系更是淡漠,何曾被太子称呼一声“表弟”?
由此可见,就连太子也觉得长孙家的家主之位除去自己之外无人可以担当,否则以太子的尊贵,何须对自己这般客气?
强抑着心中激荡,长孙淹命人大开中门,然后一路躬着身子将太子李承乾引到了后宅。
李承乾先是去灵堂上了一炷香,看着香烟缭绕的灵堂,以及灵位供桌之后盖着锦衾的长孙涣尸体,心里忍不住幽幽一叹。
他与长孙冲年纪相仿,而且长孙家诸子当中长孙冲是入宫最多的,两人关系素来不错,可谁能知道自己偶然不慎害得长孙冲身有残疾不能人道,而长孙冲更是因此心怀怨恨,设计他这个太子意外坠马摔断了腿,差一点为此丢掉了储君之位,而长孙冲如今更是流亡天涯有家不能归……
长孙澹、长孙涣则先后以各种各样的原因离世,这令李承乾心中难免涌出一股异样的情绪,难不成这昔日风光显赫天下一等的长孙家,是蒙受了何等恶毒的诅咒不成?
否则何以解释这样一个人家,却是逐渐走到了这一步,杰出的子弟先后废的废、死的死,余下这些如长孙淹这等资质平庸之辈,如何能够在胡狼环伺的境地当中守得住家业呢?
怕是将来一旦长孙无忌撒手尘寰,长孙家便会紧随其后坠入深渊,再也不复先祖荣光……
不过李承乾与长孙涣并无多少交情,感慨一番,便收拾心情出了灵堂,随着长孙淹一路来到长孙无忌居住之处。
“殿下,父亲今早偶染重病,此刻未能离塌,不能出门迎接,还请殿下恕罪。”
到了后宅,长孙涣一再告罪。
李承乾则摆了摆手,摇头道:“赵国公乃孤之舅父,血脉长辈,早晨贵府派人入宫延请太医之时,孤便打算前来探视舅父,却不想只是稍晚了一步,便出现这等惨事……表弟毋须介怀,都是一家人,何须处处礼数?你且引路便是,孤自去拜见舅父。”
他这番温言和煦,愈发令长孙淹有飘飘然之感。
这可是国之储君啊,居然对我这般客气和蔼,显然是很看好我将来继任家主之位,故而早早的便加以笼络,虽然父亲素来不大待见太子,也曾数度想要进谏陛下废黜太子,然若是能够对自己多加笼络,待到父亲百年之后,说不得长孙家亦能站在太子的阵营,必然实力大增……
长孙淹脚步轻快的引着李承乾往后宅走,一颗心却早已经荡漾起来。
只不过是死了一位兄长,自己的处境居然不知不觉之间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分明此刻应当悲戚难当痛不欲生,可这心里却一丝丝的喜气儿控制不住的往上冒……
当真是罪过啊。
长孙无忌的居处,门口的家眷见到太子殿下驾到,赶紧纷纷失礼,让在一旁,李承乾缓缓颔首,面色凝重,步入堂中。
一只脚刚刚迈进门槛,便听得一声悲呼在耳边炸起,吓得李承乾一哆嗦。
“殿下!老臣冤啊!恳请殿下为老臣做主,雪此冤屈,以告慰吾儿在天之灵……”
长孙无忌一骨碌从床榻上爬起,将搀扶他的家眷推在一旁,“噗通”一声便跪在太子李承乾面前,声嘶力竭,老泪纵横。
头上缠着一条白色的抹额,形容憔悴,原本花白的头发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便已经如霜雪一般洁白,脸颊上的皱纹深如沟壑,红肿的眼眸充满血丝,凄厉的哭声令人闻之恻隐。
李承乾心中哀叹一声,他素来以为这位舅父乃是铁石心肠,老谋深算手段毒辣,所有的一切在他眼中似乎都不如滔天的权柄,为了权势,他可以毫不眨眼的牺牲掉拥有的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现在才发现,原来当他逼死自己的儿子之后,也会心痛……
长孙无忌这么一哭,身后的家眷门也都跟着跪下,一时间哭声震天,愁云惨雾。
李承乾赶紧抢上前去,双手扶住长孙无忌的肩头,温言抚慰道:“舅父还请节哀!所谓人各有命,二郎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吾等凡夫俗子又能奈何?再者说了,二郎铸下大错损毁了长孙家的名誉,事后能够勇担重责,以一死来洗刷长孙家的耻辱,不失为豪勇刚烈之人杰,舅父亦当欣慰才是。”
长孙无忌哭声微微一顿……
娘咧!
听听,这特么说的是人话么?
关陇贵族们都捏着鼻子认了,不敢说三道四,你却跑这里来提醒一下整件事是长孙家的错,合着我儿子就算是死了都是白死?!
心里快要气炸,面上却依旧悲戚欲绝:“殿下有所不知,此事实在是一场误会,那些关陇子弟犯下大错,一个个诚惶诚恐,不知是谁撺掇之下便连夜逃出城去,畏罪潜逃!可更未想到的是,房俊那厮居然指使右屯卫的兵卒连夜追出城去肆无忌惮的将关陇子弟重伤,尽皆落得终身残疾!如此一来,犬子才认为辜负了一众好友,必然要背负叛徒之名,所以以死以证清白……还请殿下明鉴,整治房俊公器私用、致人重伤之罪!”
长孙涣的确是因为房俊而死,但是这些真相即便大家心知肚明,却终究不能拿到台面上说道,毕竟是长孙无忌自己谋算在先,偷鸡不成蚀把米,更使得长孙家被所有关陇贵族们记恨在心。
但十几二十个关陇子弟尽皆被打断腿,终生残疾,这件事是实打实的存在,只要能够死死咬住,也足够房俊喝一壶的。
右屯卫乃是卫戍京畿的精锐,如今却听从主帅的命令私下里残害世家子弟,将国法军纪视若无物,此乃大忌!
李承乾来此之前早已料到会有人提出此事,故而脸上同情悲戚,话语却是推卸得一干二净:“孤体谅舅父丧子之悲怮,感同身受,只不过这件事乃是大理寺与刑部的责任,孤身为东宫,无权过问国之刑律,更无权节制三法司,实在是爱莫能助。”
觉察到太子扶住自己肩头的手微微用力,试图将自己搀扶起来,长孙无忌却不肯起身,抬头老泪纵横的看着太子,悲呼道:“那房俊权势滔天,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尽皆与其交好,若无陛下与殿下施压,他们必然遮掩袒护、徇私舞弊,岂肯将房俊治罪!殿下莫不是因为房俊素来恭顺,便故意加以偏袒,明知其有大罪却依旧予以放纵?”
李承乾顿时脸色阴沉下来,搀扶在长孙无忌肩头的双手也松开,缓缓直起身。
他这人的确缺乏一些政治敏锐性,严格来说算不得什么优秀的政治人物,这一点他自己心知肚明。但是缺乏政治天赋,却绝对不能代表他就是个傻子,自认为一眼就洞悉了长孙无忌的险恶用心。
长孙无忌自然是知晓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偏向长孙家的,如今房俊便是太子阵营当中的中流砥柱,笼络都来不及,岂会同意将他治罪?
长孙无忌就是要用话语将他堵在胡同里出不来,只要它替房俊说情哪怕只有一个字,长孙无忌这个“阴人”都能够将其渲染成十分,将来传扬出去,便是“太子任用私人、枉法纵容、有失公允、不似明君之相”……
纵然不能对它的储君之位产生动摇,却也可以污蔑他的名誉——
天下人不是都口口相传太子正直仁厚么?瞧瞧吧,仁厚倒是真的仁厚,只不过是对自己的鹰犬爪牙仁厚,明摆着的大罪却肆意放纵,不肯将其治罪……
这种形式看上去似乎没什么用,但是却足以使得一些至今依旧在观望未肯明确站队的人产生忌惮,大家都会想就算自己这个时候投靠太子殿下,可一旦有事,太子是否只会护着他的班底,根本不在乎什么陟罚臧否、赏罚分明?
对于他的声望打击将会是巨大的。
这个老匹夫,自己到底是何处得罪了他,非但几次三番的蛊惑父皇易储,甚至暗地里从不停下做那些小动作,如今更是想要当面给自己挖坑,简直岂有此理!
真以为本太子平素谦和低调,就是软柿子好捏的?!
李承乾沉着脸,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长孙无忌,双手负到身后,挺直腰杆,缓缓说道:“舅父,何必要这般逼迫于孤,陷孤于不义之地?”
长孙无忌连忙惶恐道:“殿下此言,老臣不知何意?”
李承乾道:“孤乃东宫太子,既无监理国事之责,更无监督百官之权,帝国之内所有刑案皆属大理寺、刑部之权责范围,贸然向大理寺或是刑部提交此案,岂非等同于知法犯法,行僭越之事?舅父到底将父皇置于何处?可若是孤不去做,心中对二郎之魂灵自然心怀愧疚,怕是一生不得安稳……”
说到此处,他摇头叹气,无奈道:“不过孤知道舅父如今痛失爱子、方寸大乱,故而无意之间道出这等不忠之言,亦不会予以计较。只是这等话语往后还是少说为妙,否则被外人听了去,还以为舅父目无君上、心怀叵测呢。”
这话一出,屋子里所有人尽皆低眉垂首,跪在那里一声不敢吭。
目无君上、心怀叵测?
娘咧!太子殿下您可真是什么都敢说,这话放在别人家或许无妨,但是长孙家已经出了一个犯下谋逆大罪的长孙冲,忠诚早已经被世人所怀疑,再有了您这么一番话,长孙家岂非成了一窝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反贼?
若是换了一个隋炀帝那样杀人不眨眼的皇帝,说不得就能因此将长孙家上上下下阖家诛尽……
长孙无忌倒是不怎么害怕,如今的局势不仅关陇不愿意将矛盾与皇族公开激化无法收场,即便是素来刚烈的李二陛下也始终保持克制,双方默契的想要将这一段稳定延续下去,至少东征之前不会有太大变故。
甚至于就算将来长孙家沉沦下去,也不会当真被阖家诛杀、一个不留,更不会被扣上“反贼”的罪名,沦为千古罪人。
并不是长孙无忌对于自己的谋划有太多信心,而是因为长孙家曾经有一位文德皇后……
少小夫妻,相携半生,知己难觅,阴阳分离。
正如房俊曾经写给李二陛下的那首诗: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没人能够取代文德皇后在李二陛下心目中的地位,目前昭陵尚在建设之中,李二陛下却已经时不时的在地宫之内添置一些陪葬品,为将来他长眠于此之时与文德皇后团圆做好了准备。
古往今来,身为帝王尚能够对自己的妻子这般念念不忘、生死不离,实在是绝无仅有。
李二陛下对文德皇后用情如此之深,又岂能任由长孙家背负一个“国贼”的骂名,玷污了文德皇后的清誉?
所以,他只是略微将头垂下,恭声道:“老臣不敢有此险恶之心,还请殿下宽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