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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兰僧伽觉得他没必要害怕房俊,毕竟此地乃是魏府,今日更是衡山公主成亲之日,纵然房俊再是跋扈,又岂敢在这等场合发飙?

    再者说了,自己今日挺身而出,是代表关陇贵族出一口心头恶气,那么多的关陇子弟尽皆被房俊指使麾下兵卒打断腿,对于关陇贵族来说不啻于奇耻大辱,纵然这背后有许多权衡、斗争,但丢了面子总归是事实。

    这一桌子绝大部分都是关陇出身,难道自己硬刚房俊,他们还能看热闹不成?

    就算不能帮衬自己出手,拉个架总该可以吧?

    所以他完全不怵。

    房俊也没料到贺兰僧伽今日好似吃了火药一般,被他戟指喝骂得一愣,旋即站起身来。

    “哗啦!”

    贺兰僧伽那一桌吓得纷纷起身,周道务、杜荷甚至退了一步,惊慌失措的看着房俊,其余人也连连劝阻:“二郎,息怒!”

    “二郎,今日衡山殿下大喜,万勿冲动!”

    贺兰僧伽左右转头看着身边这些人,汗都下来了……

    娘咧!

    好歹都是关陇出身,与房俊之间的矛盾早已经不可转圜,此刻自己挺身而出,你们却一个个吓得这般模样?

    还好自己足够镇定,没有贸贸然的冲上去,否则连个拉住自己的人都没有……

    独孤谋和程处亮也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拉住房俊:“二郎,万万不可!”

    房俊两手一摊,无奈道:“此间犬吠相闻,不胜烦扰,某闻之厌烦,不可与之同席。二位兄长不必担忧,某只是想要换一个地方而已,难不成二位以为某是个不分场合恣意冲动的棒槌不成?”

    独孤谋与程处亮大汗,难道你不是?

    不过房俊既然没有跟贺兰僧伽较劲的意思,便松了口气,拉着房俊往外走,道:“既然如此,吾二人陪着你便是,咱们找个清静所在,好好的饮上几杯,离那些个不知所谓的家伙远一些。”

    房俊道:“正该如此!”

    三人鱼贯而出,联袂离去。

    留下堂内几人面面相觑……

    贺兰僧伽忍不住羞恼之意,不满道:“尔等何故如此惧怕房二?如今吾等与那房二早已势成水火,若不能压制其气焰,则关陇颜面无存矣。结果你们瞅瞅自己,简直如避蛇蝎、退避三舍,全无半点关陇男儿之血性!”

    这话是冲着大家说的,但是眼睛却一直瞪着周道务。

    周道务祖籍汝南安城,非是关陇子弟,但是自其父周绍范开始便投靠关陇,与关陇一脉同气连枝、声息相闻,他这个营州都督的官职都是关陇贵族们一起发力为其争取而来。

    更别说此前周道务与房俊仇隙甚深,曾被房俊打破头颜面扫地,结果眼下自己挑战房俊的时候,这个家伙吓得躲开老远……

    简直就是个怂货。

    周道务面露尴尬,阴晴不定,兀自辩解道:“吾等岂能同那棒槌一般见识?他恶名在外,再是过分无人觉得稀奇,自看作理所应当。吾等若是与其打在一处,反倒被认为蓄意挑衅,尤其是陛下对其信重非常,若是大家一起搅合了衡山殿下的婚宴,你认为陛下会处置谁?”

    贺兰僧伽怒哼一声,再未说话。

    他也只是想要找个台阶而已,否则自己如何下得来台?可偏偏有人不让他如愿……

    杜荷掸了掸衣袍,坐了下来,阴阳怪气说道:“大家都是明白人,没有谁是傻子。你贺兰驸马心中看不惯房俊,是何缘由大家都知道,就算你去跟房俊决一死战,又何必将大家拉下水?”

    贺兰僧伽怒道:“放屁!老子乃是为了给咱关陇出头,否则与他房俊哪里来的私怨?”

    杜荷“嗬嗬”笑了一声,慢悠悠说道:“前两年,房陵公主时常出入房家在骊山的庄园,甚至隔三岔五的便在汤泉池子那边小住个两三日,有关于房陵公主与房俊之间的言论,长安城街知巷闻,荷兰驸马难道要跟吾说,你不知道?”

    什么替关陇贵族们出头,他根本就不信。

    这个贺兰僧伽虽然是贺兰氏的嫡子,平素却吃喝玩乐不干正事儿,半点能耐没有还心胸狭隘,虽然房陵公主与房俊之间大多数人都认为并无私情,但房陵公主数次入住房家却是不争之事实,作为丈夫,贺兰僧伽岂能不心存怀疑、如鲠在喉?

    房陵公主的艳明天下皆知,与寿春县主的夫婿杨豫之有染,从而被驸马窦奉节捉奸在床,杨豫之更被窦奉节私刑杀之,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致使房陵公主名节尽毁、世人厌之。

    两人和离之后,李二陛下为房陵公主张罗婚事,选中了贺兰僧伽。此时的贺兰氏早已非是当年关陇大族、鲜卑雄部,家世每况愈下,贺兰僧伽自己又是个没办事的草包,哪怕明知房陵公主不知检点,却依旧毫不迟疑的允了这门婚事。

    然而越是缺少什么,就越是在乎什么。

    成婚之后,贺兰僧伽发现房陵公主已经不仅仅是不知检点了,其姘头遍及长安,背后的指指点点令贺兰僧伽恼火不已,夫妻两个时不时的便大闹一场,却又惧怕房陵公主的权势,更舍不得驸马这个名头,只能一次次忍气吞声。

    今日贺兰僧伽针对房俊的挑衅根本就是莫名其妙,任谁看了都知道根本是在没事找事儿,傻了才会跟着他往里掺和……

    听到杜荷毫不客气的将贺兰僧伽的糗事和盘托出,在座几人难免目光游移,心里都憋着乐。

    柴令武更是哈哈大笑起来,毫不在意贺兰僧伽难堪的脸色,揶揄道:“杜二郎这话说得有待商榷,大抵是冤枉了贺兰驸马,否则依你之言,岂不是每一个与房陵公主有染的人,都要防备着贺兰驸马找麻烦?这个就有点难为人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贺兰驸马怕是寡不敌众,要吃大亏……哈哈哈!”

    众人不禁莞尔,这也太损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拿着刀子往心尖尖上扎啊……

    贺兰僧伽勃然大怒,羞愤难当,狠狠一脚将椅子踹翻,扬长而去。

    他以为自己成为了驸马,便是皇族中人,可以凭此将贺兰氏日渐低落的地位抬升起来,却未想到即便他成为了驸马,地位未见得抬升,反倒是成为了所有人的笑柄。

    不仅在房俊面前毫无尊重可言,便是并应该与自己站在一处的“同伴”都心生鄙夷,看不起他……

    遂安公主驸马窦逵摇了摇头,坐到桌旁,说道:“这人肤浅粗鄙,偏又自作聪明,真以为房俊被暂停了兵部尚书之职,跑到书院当中潜居起来,便是他能够随意搓圆捏扁了踩上一脚的?这等无知之徒,当予以保持距离,否则极易被其牵累,平白惹上灾祸。”

    他与窦奉节同宗,小时候很是敬仰窦奉节,结果这位窦氏族人当中算得上出类拔萃的族叔被房陵公主所累,设下死刑杀了房陵公主的姘头、寿春县主的驸马杨豫之,被李二陛下投闲置散不闻不问,一世前程尽付东流,不仅对房陵公主满含怨气,连带着也不待见贺兰僧伽。

    虽然关陇贵族出身北魏六镇,大多数都是鲜卑血统,对于贞操名节之事并不看重,但似房陵公主这等连累自己丈夫前程尽毁的蕩婦,也绝对被归纳于浸猪笼的那一类,受人唾弃。

    贺兰僧伽居然指望着借助房陵公主的身份攀上高枝,这种人谁能不避而远之?

    周道务则阴沉着脸,自己斟了一杯茶,呷了一口,一言不发。

    周家乃是汝南大族,从来都未曾进入关陇贵族的核心,如今局势显然已经到了紧要的关头,关陇与皇权的争斗愈发激烈,说不得哪一天就要彻底激化,激起漫天风雨。

    自己的前程何去何从,或许应当谨慎考量一番……



    房俊三人自堂中走出,自有魏府仆人迎了上来,恭谨询问道:“三位驸马,马上就开席了,这是要往何处?”

    房俊道:“屋里太闷,有人放了屁搞得乌烟瘴气,实在坐不下去,可否换个地方?”

    仆人忙道:“房驸马想换地方,自然可以!还请稍等,奴婢这就去请管事来给您重新安排。”

    撒腿就跑去找管事,房俊威名在外,没人敢有半分怠慢,再者说房俊与魏家的关系素来不错,老家主活着的时候时不时的便会夸赞几句,就连老家主的寿材都是房俊所赠送,这渊源可不一般。

    房俊便与程处亮、独孤谋站在这处院子的门口闲聊,看着来来往往的宾客仆人,感受着阖府上下洋洋喜气。

    没一会儿的功夫,魏府管事便满头大汗的跑过来,连声说道:“二郎勿怪,老奴事忙,略有慢待,恕罪恕罪。”

    如今的房俊算得上是朝中风头最盛的官员,即便被陛下给停了职务,却依旧还是兵部尚书,而且身为李二陛下面前第一红人,谁敢轻忽视之?

    更别说就连他也听闻了今日公主下嫁至魏家,房俊可是陪送了很大一笔嫁妆,如今魏家虽然没有了魏徵这个顶梁柱,几位郎君的权势根本无法与之相比,但借助着公主下嫁的机会,少府与工部很是拨了一些款子将魏府里里外外的修葺了一番,新建了不少楼阁亭台。

    家业大了,花费自然水涨船高。

    满天下的人都知道房俊素有“财神爷”之称,敛财之术天下无双,魏家往后仰仗房俊的地方还多着呢,只要房俊手指缝里露出来一点,就足够魏家吃喝不愁,如何能不刻意讨好?

    独孤谋不耐烦道:“给咱们几个另外安排一个地方吧,此间恶人在座,话不投机,着实难挨。”

    管事心说:好家伙,这院子里可是一堆驸马,个个身份尊贵,您居然说是恶人在座……

    不敢多问,连忙说道:“那几位请随奴婢这边。”

    引着房俊等人出了院子,向着后宅一侧的偏院走去,途中自然碰见进进出出的宾客,见了房俊,大多站住脚步打声招呼,即便是一些关陇出身的官员,可站在路旁颔首致意。

    别看目前两方敌对,但只有够分量的人才能成为对手,关陇贵族固然一向跋扈,却继承了先祖们纵横漠北定襄之时的优良传统,那便是对于敌人有着充分的尊重。

    房俊也没有犯他的棒槌脾气,人家客客气气的失礼问好,他也满面微笑的予以回礼。

    路过一处跨院的门口,忽听得身后一人高声叫道:“二郎!这是往何处去?”

    房俊回头去看,却是程咬金正从后头一处墙角走出来,边走边整理着腰带,显然是去茅房了……

    三人赶紧束手而立,鞠躬施礼:“见过卢国公!”

    房俊接着道:“这不是请管事的给吾等安排一个席位么。”

    程咬金系好腰带,奇道:“咦,尔等几位可是当朝帝婿啊,一等一的皇亲国戚,这眼瞅着开席了居然尚未安排好席位?魏府做事这可有些不地道啊。”

    一旁的魏府管事有些冒汗,忙道:“卢国公误会,奴婢事先已经安置好了席位,只是三位驸马执意要换一换地方,奴婢只能另行安置……”

    程咬金眨眨眼,便猜出了几分,大抵是房俊与那几位驸马不睦,言语之上有了龌蹉,这才干脆眼不见为净,挪挪地方。

    他伸手搭在房俊肩膀上,随意说道:“你这小子也是自找麻烦,依着你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焉能与那些个废物纨绔同席?没出息的东西!来来来,随老夫去吾那一桌,陪老夫喝上几杯。”

    房俊肩膀一缩,脚下不着混迹的往旁挪了一步。

    程咬金搭在他肩头的手掌自然落空,愣了一下,不悦道:“娘咧!嫌弃老夫没有净手吗?”

    房俊有些尴尬,瞅瞅他的手,道:“您这手都没沾水……”

    上完厕所不洗手,还往人家肩膀上搭,恶心不恶心啊?

    程咬金气笑了,踹了房俊一脚,怒道:“老子这手掌若是湿漉漉的,你才应该嫌弃好吧?”

    房俊想了想,觉得有道理,那可就分不清到底是沾了水还是淋了啥……

    “你这兔崽子半点不似吾等军伍中的厮杀汉,整日里瞎讲究个啥?赶紧的陪老子喝几杯,今日将老子喝得爽快了,咱们既往不咎,若是不然,老子跟你没完!”

    程咬金骂骂咧咧,然后回头对独孤谋与自家儿子程处亮道:“汝二人自去寻个地方,这小子走不得了!”

    然后拉着房俊的手便往跨院里走,浑然不顾房俊恶寒的脸色以及不断的挣扎……

    独孤谋与程处亮无奈,只能躬身相送,然后随着管事自去寻找席位。

    论身份,他们都是当朝驸马,可是轮到地位、权势已经影响力,两人却早已经被房俊甩开太远,拍马难及。似程咬金这等当朝大佬将房俊当作一个可以平起平坐的同僚看待,但是他们两个却仅只是晚辈而已。

    一众驸马当中,或许唯有官拜营州都督、封疆一方的周道务可堪比拟,余者尽皆要差了不止一筹。

    这是由实力决定的,羡慕不来。

    ……

    房俊被程咬金拉着进了跨院,甩了几下没有甩脱程咬金的大手,只能一脸纠结的听之任之,恨不得寻一把刀子将自己的手给剁了。

    太恶心了……

    跨院不大,房舍却是精致,雕梁画栋五脊六兽,显然是为了迎娶公主新建起来的,进了正堂,见到堂内已经摆了一桌,六七个人围桌而坐,见到程咬金扯着房俊入内,纷纷面露惊奇。

    张士贵则面露喜色,一招手,扬声道:“二郎来老夫这边,替老夫挡酒!”

    尉迟恭便有些不满,道:“好不容易来一个酒量好的小子,凭什么就要给你挡酒?坐到桌上就各凭本事,不喝趴下不准走!”

    张士贵嘿嘿一笑,道:“老夫与二郎自有香火情分在,在座诸位,有谁能比老夫更有资格让这小子挡酒?”

    这话说出来,谁也反驳不得。

    房俊右屯卫大将军的官职便是接任的张士贵,整个右屯卫皆是张士贵多年心血班底,一并交付于房俊,不藏私不抵触,这才使得房俊能够轻易掌控右屯卫,之后兵出漠北立下赫赫战功的根由。

    这份人情,不可谓不大,任凭房俊再是“棒槌”,在张士贵面前也要执子侄礼,恭恭敬敬不敢有半分僭越。

    这就是军中的传承,房俊可以跟长孙无忌刀对刀枪对枪针锋相对,可若是敢跟张士贵稍有不敬,立刻声威扫地,难以服众。

    房俊连忙上前,向在座诸人一一施礼。

    除去程咬金、尉迟恭、张士贵之外,尚有刘弘基、李大亮、张亮,以及英国公李绩,妥妥的全是军方大佬,当年跟随李二陛下麾下南征北战血战无数的无敌猛将,几乎代表了当今朝廷除去关陇贵族之外的最强军方力量。

    昔日虽然皆为袍泽、并肩作战,但是今时今日地位不同,这些人平素能够聚在一处的机会实在是太少,颇为难得。

    各个都是前辈大佬,房俊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疏忽。

    诸人皆是坦然受礼,到了张亮这里,却赶紧起身,揖手还礼。旁人都是大佬,可他虽然资历足够,但是眼下却算是房俊的“马仔”之一,就连此刻刑部尚书的身份都是拜房俊在李二陛下面前说了好话才谋求得手,更别说曾经在房俊身上吃了无数亏,岂敢大摇大摆的学着旁人的模样,受了房俊的礼?

    程咬金瞥了张亮一眼,道:“今日便由郧国公执壶添酒吧,侍者尽皆撤走,免得碍眼。”

    说着,大马金刀的入席而坐。

    他最是见不得这等软趴趴毫无原则之辈,先前得了关陇贵族的许诺,眼巴巴的跑去江南想要钳制房俊,结果被房俊弄得连饭都吃不饱,差点连命丢了,便又夹着尾巴摇尾乞怜,甘愿拜为房俊的“马仔”,实在是丢人现眼。



    张亮尴尬的满脸通红,差点想要找条地缝钻进去……

    这时,正好开席。

    魏家的仆人流水价一般将美酒佳肴摆的满当当一桌,李绩作为此间官职最高之人,转圜道:“卢国公戏言,吾等今日登门做客,皆是贵宾,自当同庆魏府喜事,望魏府大朗与衡山殿下百年好合、举案齐眉,焉能让郧国公执壶添酒?传出去,怕是人家魏府大朗要跟你拼命!”

    不理会程咬金悻悻然的神色,冲着房俊摆摆手,道:“做到郧国公身边吧,郧国公酒量浅,当年每逢饮酒,这帮杀才便会逮着郧国公往死里灌,待会儿你得多多替郧国公挡几杯。”

    别看他平素寡言少语,这个宰辅之首当得也是存在感极低,等闲绝对不会发表意见,但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老伙伴,深知这人老谋深算,威望绝对是一等一的,此刻出言转圜气氛,大家都给他面子。

    就连程咬金这等混不吝的性子,也仅只是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房俊坐到张亮身边,两人互视一眼,彼此颔首致意,并未多说话。魏家的仆人在一旁伺候,将诸人面前的酒杯斟满,李绩举起酒杯,道:“今日吾等老伙计能够共聚一堂,皆是得幸于魏府喜事。这一杯酒咱们预祝魏府大郎与衡山殿下白首偕老,也祝郑国公在天之灵得享安宁,庇佑吾大唐江山繁荣昌盛!”

    说到此处,隐隐间虎目含泪。

    程咬金愣了一下,叹息道:“玄成去世经年,叔宝如今病痛缠身不良于行,单老大更是尸骨已寒……昔日瓦岗聚义反抗暴隋,吾等兄弟叱咤风云肝胆相照,事到如今,却是死的死病的病,好友凋零人生寂寞,唉!”

    一仰头,借着一杯烈酒入喉,拭去了眼角的泪痕。

    众人举杯共饮,一时默然。

    谁不知当年瓦岗聚义、绝荡烽云?五虎八彪,肝胆相照,奈何末世烽烟,前路漫漫,最终功败垂成、各奔东西。然而在隋末乱世,这些人硬撼宇文化及,大战王世充,那一曲壮志悲歌笑傲天下英雄,青史之上,名垂万世!

    怎奈时局变迁,当年的英雄豪杰,如今七零八落,难抵这岁月侵蚀、人世沧桑。

    气氛有些压抑,毕竟今日乃是魏府喜宴,这般感念怀古,未免有所不敬。

    房俊便哈哈一笑,看着李绩问道:“晚辈素闻当年瓦岗山五虎八彪横行天下,却不知那时候的卢国公,是否便有如厕之后不洗手的陋习?”

    李绩正自伤春悲秋,闻言一愣,惊愕的向程咬金看去,眼角狠狠的跳了几下。

    他祖上乃是高平望族,世代官宦家世豪富,“家多僮仆,积栗数千钟”,从小便养尊处优家教良好,即便身在军伍多年,亦不曾沾染军中邋遢习气,平素整洁清爽最是知礼,此刻与酒宴之上,忽然听闻程咬金有可能如厕之后不洗手,便即入席……

    程咬金顿时面红耳赤,瞪着房俊大怒道:“放屁!老子虽然小解,又不曾淋到手上,何须净手?”

    他祖上亦是显宦,家世绝对不比李绩差,可是这么多年军伍之中厮杀,赖汉当中打滚儿,早就率性不羁,若是小解的时候淋到手上,那自然是要净手的,可明明没有淋到,又何必去净手这么麻烦?

    听得程咬金兀自理直气壮,李绩下意识的喉咙蠕动一下,就好似被人扒开嘴喂了一口腌臜物,差点将刚刚喝道嘴里的酒水给呕上来。

    众人亦是齐齐色变。

    娘咧!

    这老夯货还当真没净手?

    “哗啦!”坐在他身边的李大亮惊骇之下往旁边挪了挪凳子,却不慎将酒杯碰倒。

    程咬金愈发恼怒,嚷嚷道:“娘咧!老子就不信你们个个都那么讲究,每次如厕之后都净手?”

    李绩以手抚额,无奈道:“您自己在府中如何,没人去管,可眼下乃是酒宴之上,总归要谨慎知礼吧?您若不想这桌酒席不欢而散,赶紧出去净手之后再回来。”

    程咬金不爽:“老子不爱净手,你奈我何?”

    他的确对李绩这个老某深算的家伙有些打怵,可此事关系到原则问题,你让我净手我就净手,不丢面子么?

    见到他耍赖,一旁的张士贵也无奈道:“你若不去,吾等便将你捆起来,抬着出去,旁人若是问起,便照实说。”

    刘弘基活动一下手腕,笑道:“好几年未曾动手手脚了,这一副老骨头都快要锈死了,也不知能否摁得住这个老杀才。”

    “……”

    程咬金无奈,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帮老混蛋说到做到,万一将他捆起来抬出去,那就丢人丢大发了……

    只得恨恨瞪了房俊一眼,骂道:“搬弄是非,恶意诋毁,你给老子等着!”

    起身骂骂咧咧的出去净手。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李绩指着房俊训斥道:“本来酒兴正浓,被你这混账弄得生生没了兴致,简直岂有此理!”

    刘弘基依旧笑眯眯的模样,说道:“谁说不是呢?那老杀才从来都是个没规矩的,你若是见其未曾净手,不言不语也就是了,大家都不知道自然没什么好恶心的,可你偏偏要说出来,着实可恶。”

    房俊:“……”

    掩耳盗铃也不是这样吧?!

    李大亮笑道:“依我看呐,这小子就是诚心恶心咱们,没说的,罚酒!”

    房俊也痛快,嘴里说道:“晚辈也没辙啊,那老家伙不讲卫生,晚辈实在是忍耐不下去了,只好当众道出,让大家一起谴责他。给大家添堵,的确是晚辈的不对,自罚三杯,给诸位赔罪!”

    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拈着酒杯,自斟自饮,连干三杯,面不改色。

    张士贵赞道:“早就听闻房二郎除去诗词双绝之外,更有一项绝技千杯不醉,的确海量。”

    这酒亦是房俊“赞助”的上品“房府佳酿”,真正的蒸馏酒,等闲好酒之士半斤下肚就得被放翻在地,房俊这三杯酒足足有三两多,结果如饮甘泉,连个酒嗝都没打。

    须臾,程咬金从外头大步流星的回来,气呼呼的坐到凳子上,嚷嚷道:“合起伙来欺负人是吧?那行,老子今天就以一当十,与你们大战三百回合!”

    他让侍者给房俊斟满酒,举起酒杯道:“你小子怂蛋一样的东西,被人家给吓得整日里深入简出,躲在书院不敢见人,平素上个朝都恨不得将整个右屯卫带在身边挡刀挡箭,却敢让老子难堪?来来来,今日咱爷俩只有一个能竖着出去,剩下的一个没钻到桌子底下,那就不算完!”

    说着,一杯酒一饮而尽。

    房俊苦笑道:“卢国公说笑了,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谁知道会不会有小人躲在暗处,时时刻刻等着一击致命,将晚辈杀了?晚辈还年轻,人世间的荣华富贵还没享受够本,万万不能折在小人之手。您说晚辈胆小怕死,晚辈承认,就是这么怂!不过喝酒可不怕您!”

    一仰头,便陪了一杯,喝完之后还将酒杯倒转,示意滴酒不剩。

    程咬金是个有心计的,但骨子里还是个豪爽的性格,见到房俊干脆利落,也自欢喜,被“检举揭发”小解之后不净手的怒气也消散不少,斟满酒与房俊又碰了一杯,饮尽之后说道:“你小子是个有能耐的,拿得起放得下方是真英雄,若是到了这个时候依旧如以往那般嚣张跋扈置身险地,那老子才看轻了你。关陇那帮家伙平素满嘴义气,看上去似乎各个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实则最是阴险狡诈,这些年被他们私底下害了的人还少了?留待有用之身,与那般混蛋周旋到底,这才是最正确的,热血上头桀骜不驯,那是蠢人才会干的事儿。”

    他素来看重房俊,更是将其视若子侄一般,不过此刻这番话却是毫不掩饰的表达了自己的倾向于立场。

    房俊暗暗心惊,知道关陇已经于朝中其他势力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朝局发展何去何从,说不定陡然之间便会有惊天动地的变故发生……



    李绩呷了一口酒,夹了口菜,指了指房俊,慢条斯理说道:“别听这个杀才胡说八道,关陇那些人濒临崩溃,骨子里的蛮横霸道不容许他们当起缩头乌龟,这等情形下,必然要搅风搅雨展示他们的强硬,免得让朝中那些首尾两端的骑墙派以为他们走投无路,便纷纷离去。上一次芙蓉园的那一次刺杀,险些害了你的性命,虽然事后凶手尽皆服毒自尽,并无证据指证,但关陇那些人总归是脱不了干系的。他们敢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动用军中车弩,就绝对敢于再一次铤而走险,所以你切记要保证自己的安全,绝不可给予敌人一丝半点的可乘之机。”

    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房俊出现半点意外,这个当口绝非展示自己无所畏惧的作风之时,哪怕被全天下的人嘲笑为“没胆”“缩头乌龟”,也必须首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房俊赶紧颔首受教。

    他的想法与李绩一样,面子拿东西实则毫无用处,唯有小命儿才是最重要的。

    他可不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挑战长孙无忌的底线……

    侍者上前斟酒,在座诸人一起酒杯喝了一个,房俊放下酒杯说道:“昨日晋王殿下给陛下呈递了一本奏疏,说是想要请求陛下宽宥,准许其出府参加衡山殿下的婚礼,陛下并未允许。不过,陛下对晋王殿下甚是宠爱,此番或许用不了多久,圈禁之令就会废除,晋王殿下亦能够重归自由。”

    这个消息将诸人狠狠的震了一下。

    按理说,此事并非机密,毕竟晋王殿下不可能自行入宫觐见陛下,呈递奏疏要走政事堂、尚书省的程序,前前后后数度检阅审核,才能最终呈递至陛下案头,可在房俊说出此事之前,在座诸人居然没有任何一人听到过半点风声。

    当然身为尚书左仆射的李绩除外……

    程咬金摆摆手,将侍者赶了出去,对房俊指了指酒壶,道:“二郎斟酒吧。”

    房俊欣然从命,提着酒壶给在座诸位大佬一一斟酒,这些可都是帝国军方巨掣,当年跟随李二陛下南征北战打下这么一片锦绣江山的时候,他还没出世呢,今日有幸服侍诸位大佬,没有半分尴尬委屈。

    程咬金收了先前混不吝的模样,蹙着眉头,沉声道:“陛下明知晋王殿下与长孙无忌走得近,而长孙无忌再蛊惑魏王殿下夺嫡不成之后便有意将目标换成了晋王……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边打压着关陇贵族,另一边又将与关陇亲近的晋王给放了出来,难不成陛下又生了易储的心思?

    原本已经渐渐明亮的局势,却又因为李二陛下的这一个举措,再次陷入扑朔迷离之中……

    李绩倒是神情自然,夹了口菜,随意问道:“宴席之后,诸位可还有事?”

    李大亮道:“最近身上的差使都交卸得差不多了,就待陛下东征凯旋之后便上表致仕,一把老骨头也折腾不动了,再不退下去,似房二郎这等后生就得将吾等这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老东西大卸八块。”

    张士贵郁闷了,“啪”的一声将筷子撂到桌子上,不满道:“一个两个的都有点教养行不行?屎啊尿啊没完没了,让不让人吃饭了?”

    李绩笑道:“这帮杀才,你还指望他们有什么教养?晚上咱们去平康坊寻一间青楼,包个场子打打麻将聊聊天喝喝茶,现在没吃饱,到时候再吃也不迟。”

    又指了指房俊:“二郎也去。”

    房俊颔首,明白这几乎是军方各派系当中,除去关陇贵族之外最大势力的一次聚会。

    至于聚会的目的也很清晰,大家都被关陇贵族压制多年,如今终于见到搬到身上这座大山的机会,怎肯让关陇贵族起死回生?联合起来予以制裁,自然是符合大家共同的利益。

    而在这其中,其实收益最大的是太子李承乾。

    关陇想要起死回生,唯一的可能便是攀上一位皇子,通过易储来达到自己复兴的目标,而一旦易储,最倒霉的自然便是李承乾……

    当然,李承乾身为太子,绝对不能够参加这样的军方高层聚会,否则极易被李二陛下怀疑其笼络军方,企图控制军队。

    这是皇帝极其敏感的区域,即便是父子也已经触及了皇帝的最后底线……

    只能由房俊出任太子的代言人,代替太子直白的许诺给大家切实的承诺。

    程咬金嘿的一声,揶揄道:“英国公倒是好心,就只怕某些人不敢深更半夜的在长安城里头晃荡,那些个死士啊刺客啊指不定藏在何处,说不定便会一拥而上,万一防备不及,功名利禄尽付东流,娇妻美妾也被他人收入房中,岂不是冤枉?”

    房俊无语,这老东西今日怎的专门跟自己过不去?不就是揭穿你如厕之后不净手么,真真是小气……

    刘弘基笑道:“卢国公多虑了,吾见过房二郎那一队亲兵,个顶个的骄兵悍卒,都是尸山血海里打过滚的,岂是等闲刺客死士可以攻陷的?更别说还装备了铸造局新近制造的火枪,这小子显然最是怕死,就差人马俱甲了,关陇那些人除非是找死,否则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下手,狗咬刺猬,根本就无从下嘴!”

    众人都笑起来,只要想想房俊不得不出入都带着一队武装到牙齿的亲兵部曲,便觉得那场面很是好笑。

    横行无忌跋扈霸道的房二,怂起来的时候也是半点不虚。

    房俊郁闷道:“夔国公这话说的,小心驶得万年船,怎么还就成了刺猬了?”

    众人愈发笑得大声,刘弘基、李大亮之前与房俊并不熟稔,此刻才发现外界传闻着实有误,这小子之所以跋扈嚣张那只是冲着外人,一旦被他认可,若是同一阵营,尊老敬老可不必别人差。

    李绩道:“行了,赶紧吃饭,酒水就少喝一点,晚上一起喝个痛快。”

    房俊赶紧拎着酒壶跟给各位面前的酒杯斟满,便丢掉酒壶,放怀吃喝。

    程咬金训斥道:“小孩子就得给长辈执壶斟酒,这是规矩,你小子偷奸耍滑是一等一的。”

    房俊嘴里嚼着菜,反唇相讥道:“是英国公说让大家少喝酒,您冲着我撒什么火?有能耐跟英国公争论啊,欺负晚辈算什么本事!”

    程咬金噎得不轻,面色不善。

    他哪儿敢跟李绩争论?李绩虽然年纪比他小,但是自打瓦岗山的时候起,这位便一直都是“军师”的角色,出谋划策老谋深算,程咬金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却对李绩衷心敬服。

    准确地说,应该是又敬又畏。

    别看李绩平素不言不语好似永远也不会发火、存在感极低的样子,却是一肚子坏水儿,当真搞起来阴谋诡计并不在长孙无忌之下……

    幸好这时候门外脚步声响,一身吉服容光焕发的魏叔玉当先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群魏家的长辈以及傧相。

    魏叔玉先是抱拳见礼,一脸喜气,道:“多谢各位叔伯前来,蓬荜生辉,晚辈衷心致谢,呃……二郎也在啊。”

    话说一半,便陡然发现一众大佬当中夹着一个房俊,不由得话头一顿,这位虽然地位显赫,可绝对不是长辈啊。

    但这会儿也没法改口了,只得说道:“诸位百忙之中登门道贺,小侄感激不尽,在这里敬诸位三杯水酒,聊表寸心,也替衡山殿下感谢诸位莅临,此恩此情,山高水远。”

    身后便有傧相上前,挨个儿斟酒。

    席间李绩为尊,他提起酒杯,虎目泛红,唏嘘感慨道:“玄成吾兄在天之灵,若是能见到大郎如今佳偶天成、喜结良缘,也必然欣慰不已。吾与玄成吾兄并肩作战多年,情同手足,自是将大郎视作子侄。惟愿大郎往后尽心王事、建功立业,不辍令尊威名,不辱男儿志气,不忘始终!”



    李绩这个人很是内敛,喜怒不形于色,很难在他的表情甚至是平素行为当中探知其内心。

    对于当年瓦岗山的那一段峥嵘岁月再是难以忘怀,以往与魏徵也仅止是平淡交往,所有感情都收敛于心,直至魏徵去世,彼此之间的关系已经不足以使得旁人攻讦,这才能在今日这等场合说出这样的话。

    言罢,一杯酒一饮而尽。

    魏叔玉连忙道:“多谢叔父教诲,侄儿谨记心头。”

    一仰头,酒到杯干,连连敬了三杯。

    然后又向在座诸人敬了三杯,面色微红。

    房俊一看,心中暗乐,这魏叔玉酒量不行啊,今日宾朋满座少长咸集,这一桌一桌的喝过去,怕是没一会儿就醉了,晚上洞房怕是要有心无力,只能冷落衡山公主了。

    想想衡山公主的骄纵性子,魏叔玉今晚恐将渡过一个难挨的洞房之夜。

    再想想自家里的那位高阳公主,不仅感叹李二陛下的闺女没几个省心的,皇帝女婿不好当啊……

    魏叔玉敬了一圈儿酒,告辞离去。今日是他大喜之日,宾朋满座皆要面面俱到,哪个都不能冷落,自然没人会拉着他一个劲儿的灌酒,就连程咬金这等喜好热闹之人都不曾闹事。

    当然,这个也跟彼此关系疏远有关,虽然与魏徵乃是多年交情,但魏叔玉这个人内敛冷僻,平素并不与这些父亲当年的老兄弟来往。

    房俊可是记得当初他成亲的时候,就数着程咬金闹腾得欢实,若非他酒量好,怕是也得被程咬金给灌醉,洞房都得被人搀扶着进屋……

    待到魏叔玉离去,诸人又小酌了几杯,说了会儿话,便齐齐离席,一同出了这处院子。

    也不用去寻找魏叔玉告辞,此刻正陆陆续续有宾客酒宴之后离去,魏府上下皆在恭送宾客,自有魏家长辈与管事一一相送。

    与魏家人告辞,出了府门,各自的亲随都在门外候着了,几人纷纷上马的上马,乘车的乘车,相携着前往平康坊。

    诸人之中数房俊年纪小,却数他排场大,数十名亲兵部曲顶盔掼甲全副武装,大部分散在外围警戒,十几个人簇拥着房俊登上马车,引得魏府门前宾客频频观望,指指点点。

    倒也没有人取笑房俊讲究排场,谁都知道他将十几个关陇子弟殴伤致残,算是结下了深仇大恨,时刻都得防备这关陇贵族报复,再多的亲兵护卫也不足为奇。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自魏府侧门缓缓驶出,正好绕至正门前,拦着房俊一行人前面。

    房俊的亲兵看清楚这辆车上的家徽标记,知道是长孙家的马车,不敢呵斥,稳稳的坐在马上瞪圆了眼睛,等着这辆车过去之后再出发。

    却不料那辆马车缓缓向前,到了近前却停了下来,车帘撩开,露出长孙无忌那张气色并不太好的圆脸,沉声说道:“房二郎,可否与老夫一见?”

    李绩等人已经前行颇远,听闻了后方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略一沉思,并未回转,而是毫不在意的吩咐御者驾车继续向着平康坊的方向前行。

    房俊在车内听闻了长孙无忌的声音,撩开车帘看了一眼,不以为然道:“赵国公有何教诲,但说无妨。”

    长孙无忌轻笑一声,缓缓说道:“世间传闻,房二郎骁勇盖世无所畏惧,怎地居然害怕吾这个年老体衰、手无寸铁的老朽不成?”

    房俊自然不会在乎这等低级的激将法,淡然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下官不觉得与赵国公有什么话好说,您若是有何教诲,直言无妨,若是无话,下官还赶着你去平康坊逍遥快活。”

    魏府门前的宾客出出进进,此刻自然都关注到这两辆马车,即便是堵住了正门前的街道,却也都下意识的站住脚步,屏息静气,不敢惊扰了这两位。

    眼下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有所耳闻,长孙无忌将自己儿子自尽惨死这笔账尽皆算到房俊头上,今日当街拦住,难不成是要找房俊报杀子之仇?

    此刻听闻了房俊的话语,不由尽皆叹服,纵然如今的长孙无忌早已不是贞观初年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手执朝纲一言九鼎的天下第一权臣,但是只要其身后的关陇贵族们还在,长孙无忌的权势便足以令所有人心生忌惮。

    居然将长孙无忌与平康坊的姐儿相提并论,甚至还有所不如……除去房二,谁敢大庭广众之下这般与长孙无忌说话?

    真是令人兴奋呐!

    一双双眼睛兴致勃勃的在一旁窥视,希望能够有一些更猛的场景令大家大开眼界。

    长孙无忌自然并不在意周围的目光,笑了一声,缓缓说道:“吾家大郎因你而犯下大罪,如今流亡天涯有若丧家之犬,吾家二郎更是因你而身负背叛之嫌疑,不得不自戕以向天下谢罪……难道房二郎就不打算给老夫一个交待么?”

    房俊蹙着眉头,猜不透这个老狐狸耍什么把戏。

    交待?

    屁的交待!

    长孙冲之所以阴谋篡逆,是因为他与太子之间的仇隙无法消弭,自觉一旦太子登基他将死无葬身之地,不得不铤而走险,干脆将李二陛下搞下台,扶持一位皇子登基,以保证他自己的前途。

    长孙涣之死更与他没有半点干系,若非长孙无忌自己自作聪明,又岂有宗正寺门前众叛亲离,不得不将长孙涣舍弃逼死的一幕?

    但是长孙无忌众目睽睽之下拦阻自己,口口声声要与自己谈谈……有什么好谈的?

    他望着李绩等人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沉吟片刻,终于放下车帘,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二郎,不可!”

    卫鹰等人见到房俊居然当真下车,急急劝阻。

    房俊沉声道:“放心吧,就算是借给长孙无忌两个胆子,他亦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吾如何。”

    抬脚向着长孙无忌的马车行去。

    他不愿与长孙无忌谈些什么,但是他忽然发现一个问题,是自己之前所忽视的,却又只能依靠长孙无忌来解决。

    一旦将来关陇贵族彻底灭亡,那么会有什么后果呢?最直接的一个后果,便是他将不得不与李绩等人所代表的开国勋贵针锋相对!

    还是那句话,天下万物得意保存的原因便在于平衡,只要平衡尚在,一切无忧,一朝平衡打破,便一切倾覆、尽皆灭亡。

    之前关陇贵族势大,破坏了平衡,各方势力不得不抱团取暖,集合多方之力对抗关陇贵族,将其死死压制,使得朝局重归与平衡;可一旦关陇贵族彻底走向灭亡,平衡再一次被打破,想要继续保持平衡,那就唯有他房俊站出来与李绩等人抗衡。

    那等情况,绝对不会比眼下自己抗衡关陇贵族来得轻松半分!

    甚至于由于自己是坚定的“太子党”,更多的代表了太子的利益,一旦双方敌对,会立即影响太子地位之稳固。

    说不得,李绩等人完全可以另行扶持以为皇子参与争储,所作所为将会与眼下的关陇一模一样……

    那种局面,是房俊绝对不愿意去面对的。

    为今之计,便是让关陇贵族保留一分元气,伤而不死,依旧有威慑之力,令自己与李绩双方的联合亦不能一举将其击溃……

    房俊信念电转,走到长孙无忌的马车前,御者替房俊掀开车帘,然后恭敬的肃立一旁。

    车厢内,长孙无忌安安稳稳的坐着,看着房俊登车,心底不可抑制的涌起一股欣赏的情绪。

    按照正常逻辑,两人如今互为敌对、仇隙甚深,房俊完全没有必要理会自己,更没有理由登上自己的马车。

    可房俊偏偏就这么做了,足以见得此人心中的大局观极为出色,已经看到了未来有可能发生的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形势。

    与之相比,自己的儿子们却是差得远了……



    第四百二十九章寡人无疾

    长孙无忌看着面前英姿勃勃的房俊,心中涌起的皆是满满的羡慕嫉妒恨。

    自己与杜如晦、房玄龄素来被视为李二陛下的三大肱骨,曾经并驾齐驱不分轩轾,但是自从自己得到所有关陇贵族的支持成为关陇之领袖,高下已然清晰划分。

    杜如晦死后,自己同房玄龄看上去一派和气,共同辅佐李二陛下,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实则私底下的暗斗从来都不曾停歇,而在两个人的争斗之中,从来都是长孙无忌占据上风。

    外人皆说他二人一时瑜亮、伯仲之间,但二人心中却各自清楚,长孙无忌稳稳的压制房玄龄一头,直至房玄龄致仕,一压就是一辈子。

    长孙无忌时常暗自得意,什么宰辅之首,什么帝王肱骨,还不是在自己面前低眉垂眼,忍气吞声?

    曾几何时,更让他得意的是不仅自己稳稳的压着房玄龄,就连自己的儿子们也比房玄龄的儿子出类拔萃、聪颖灵动,房家的“棒槌”率诞无学、迂腐木讷,简直就是败家的根源,房玄龄一辈子积攒下来的政绩、人脉,只怕等他死之后,用不了多久就得被房俊给败光,门庭坍塌,家破人亡。

    然而世事难料,这个几乎沦为天下笑柄的“棒槌”忽然有一天就开了窍……

    更加离谱的是,似乎之前所有的愚蠢、木讷、率诞,都是为了有朝一日绽放出更加夺目的光彩而预先埋设的铺垫,这一“开窍”,顿时光彩夺目惊才绝艳,文韬武略皆是上上之资,长安城内青年一辈无人能出其右!

    原本深以为傲的自家儿子,在房俊的光芒照耀之下黯淡无光,泯然众人……

    长孙无忌一直觉得此事不可思议,愚笨之人忽然聪慧起来的例子不胜枚举,但是如同房俊这般前后差异之巨大,却是闻所未闻。

    他目光紧盯着房俊这张微微泛黑却神采奕奕的脸庞,沉吟半晌,忍不住问道:“二郎究竟有何奇遇,能够忽然之间变得这般聪慧?还是说,一直以来都是深藏不露,只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方才展露本性?”

    “深藏不露”的说法着实有些胡扯,谁能够将自己的本性压制起来,一装就是十几年?

    再说就算是有这等韧性、意志,那也完全没必要啊……

    可他实在是想不出缘由。

    所以忍不住问。

    房俊却是一愣,众目睽睽之下您把我叫过来,特喵的居然是问这个?!

    想了想,他缓缓说道:“说起来也很是奇妙,当初吾被人在背后偷袭伤了后脑,当时昏迷过去,醒来之后却陡然发现原本脑海之中的混沌迷茫全都不见了,看待事物清晰无比。”

    看着长孙无忌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续道:“或许只是昊天的一个玩笑,用迷雾封锁了吾之神智,机缘巧合之下,方能解禁封印……吾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而今尘尽光生,照破河山万朵!”

    想要探寻小爷的根底?

    呵呵,小爷走的路,你永远也无法理解。

    长孙无忌沉默下来,心情很是奇妙,这么一首似诗非诗、似词非词,倒更像是的佛门的偈子,充满了不可名状的禅意,乍听之下似是肤浅随意,然而细细思之,却又有洞破红尘之洒脱。

    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小王八蛋的确才高八斗,随口道出几句,便足以传唱四方,颂遍天下,代代流传。

    不过想起将房俊叫上车来的本意,便收拾心情,沉声道:“二郎乃是聪明人,官场之道更是较之那些厮混半生之辈更为精通,当可知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你尽心尽力为太子殿下张目也就罢了,可无论江南士族,亦或是山东世家,难道击溃关陇各自上位之后,就一定能比老夫做得更好?世家门阀的本质便是追逐利益,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绝不可因为某一个人的意志为转移。房家如今固然繁花着锦,实质上却算不得门阀,所以你能够置身事外,紧跟着陛下的意志行事。然而用不了多久,房家也注定将要成为门阀,到那个时候,你便知道老夫今日之作为,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房俊眨眨眼,道:“所以您的意思,只要我能够理解您的苦衷,咱们之间的恩怨情仇便可以一笔勾销?”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旋即怒道:“做梦!老子好几个儿子都折在你手里,没说一句不死不休已然是卖了陛下与你爹的面子,你居然还想一笔勾销?简直痴人说梦!”

    他气得胡子直翘,恨不得一脚将这个可恶的混蛋从车上踹下去!

    房俊不满道:“赵国公简直就是贼喊捉贼!长孙冲阴谋篡逆,那是自寻死路,与我何干?长孙澹之死虽然直至现在依旧是个谜团,但早已经证实了非无所为,至于长孙涣……呵呵,究竟为何在贵府门前自尽,您自己心知肚明,却想要栽赃在吾头上,你也好意思?”

    长孙无忌怒哼一声,咬牙道:“凡事有因才有果,若非因你之故,老夫那几个儿子何至于走上绝路?汝未杀伯仁,伯仁却因汝而死,汝又与凶手何异?”

    房俊无语,这简直就是强词夺理!

    我让长孙冲阴谋篡逆了?

    我让你将长孙涣藏起来,结果差一点导致关陇贵族分崩离析了?

    老混账不讲理!

    房俊坐直了腰杆,瞅着长孙无忌道:“赵国公宽以律己、严以待人的风范,的确堪称天下楷模。若非您自己将权力看得太重,面对即将失去的权力不择手段的试图予以挽回,又怎会陷入今时今日之境地?自蹈火坑也就罢了,却也连自己的子孙都牵连在内,阖家不宁,这便是您权力至上的后果。当一个人将权力至于一切之上,这是一种病,而且病入膏肓。”

    这是一句实话。

    以长孙无忌的功勋,加上文德皇后的遗泽庇佑,无论李二陛下如何痛恨门阀士族,只要长孙无忌肯放手,又怎会对长孙家虎视眈眈,亟待压制而后快?况且这份香火情分就算是太子登基之后,也得领受不误,长孙家只要守规矩,世代荣华与国同休乃是寻常。

    可长孙无忌偏偏接受不了权力失去的落差,所以一直谋求挽留即将失去的权力,为此不惜将整个关陇贵族尽皆绑上自己战车,与皇权对敌。

    所以历史上长孙家最后的下场早已注定。

    李二陛下或许还念着往西的情分手下留情,李治哪里管得那么多?他深知既然长孙无忌能够将太子李承乾弄下台,就能够将他这个皇帝废黜,又怎肯坐以待毙,处处受到长孙无忌的钳制?

    长孙无忌自然不肯认同房俊之言,摇头道:“老夫没有。”

    房俊笑了笑,道:“战国之时,韩非子曾写了一篇文章,不知赵国公是否读过。”

    长孙无忌皱眉:“哪一篇?”

    房俊道:“扁鹊见蔡桓公,扁鹊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桓侯曰:‘寡人无疾。’扁鹊屡次三番,不断劝说蔡桓公及早医治,蔡桓公却总是不信,并对左右说:‘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最后,扁鹊望桓侯而还走。桓侯故使人问之,扁鹊曰:‘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今在骨髓,臣是以无请也。’不久之后,桓侯体痛,使人索扁鹊,已逃秦矣,桓侯遂死。您得的,便是与蔡桓公一样的病。”

    这是韩非子的著作《扁鹊见蔡桓公》,讲述的是“讳疾忌医”、“听不进意见”的故事。

    后世几乎人人都听闻过这篇故事,更懂得其中的道理,但是在书籍极其稀少、知识传播极其有限的唐朝,这片文章还真就甚少有人曾经诵读过。

    长孙无忌也没读过这篇文章,但他天分高绝,自然转瞬间便明白了房俊的用意,面色愈发阴沉,强忍着怒气,道:“老夫没病!”

    房俊抚掌大笑:“寡人无疾也!哈哈,蔡桓公当年也是这么说的!”



    长孙无忌面色一变,悚然而惊。

    不由得他不深思,难道自己也如蔡桓公一般,对于自己的“病”视而不见,直至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唯有自蹈死路?

    房俊打量着车内的装饰,随意说道:“没有谁能长生不死,也没有什么可以永恒不衰,生旺死绝乃是世间一切之形态,循环不休,永无止境。权力、运势,皆是如此,当年长孙家在您的手中繁荣昌盛,就终究会有一天陨落消沉,这是天地之道,谁能忤逆?赵国公最应当做的,便是顺应天道,任其自然,消沉时积攒底蕴,留待他日厚积薄发,而不是一味的激流猛进,将最后一分元气耗费在不可违逆的大势之中,直至精疲力竭,永坠深渊。”

    长孙无忌面无表情,心中却有些触动。

    他精于谋算,深谙人心,多少年来无望而不利,却从未如房俊这般从天地之道、阴阳运势去解析世事变幻。

    不得不承认的是,有些时候哪怕谋算得再多、再准,却往往会出现更多不可控的因素,导致万无一失的谋算彻底失败。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即使如此。

    世间自有运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隋炀帝悖逆天道最终身死国灭,李二陛下顺应时势所以鼎定江山,难道就能说李二陛下当真比隋炀帝优秀的多?

    对于见识过隋炀帝雄才大略的长孙无忌来说,绝对不会认为隋炀帝就不如李二陛下多矣……

    然而他更为清楚的是,即便此刻明白了时势、运道的重要,却已然无法回头。由于之前的决策失误,尤其是数度谋算废黜太子,蛊惑、怂恿李二陛下易储,自己与太子之间的裂痕根本无法消弭,他早已是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只要太子登基,怎么可能善待曾经几乎置其于死地的长孙家呢?

    ……

    猛然间一恍神,长孙无忌发觉自己本是打算迷乱房俊的心智,却怎地居然被他影响了心绪,产生如此之多的负面情绪?长孙家被自己一手推上了风口浪尖,成则直上青云福泽后世,败则跌落凡尘永无翻身。

    人世间没有太多的选择机会,更没有容错的可那,自己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只能咬着牙走下去,要么成神,要么成鬼,别无他途。

    哪里还有更改之余地?

    吸了口气,长孙无忌捋着胡须,沉声说道:“老夫这一生浮沉起落,早已见惯生死荣辱,子孙昌盛也好,家族陨落也罢,又有什么了不起?然而二郎则不同,你如今风华正茂、英姿勃发,距离人生之巅峰尚有许久之路途,又怎能不在意这一路是否安康顺遂,亦或是荆棘密布呢?”

    房俊便轻笑一声,道:“下官虽然年轻,却非是未曾历经世事之人,赵国公以为这等挑拨离间之言,便能够左右下官的心智么?那您也太过小瞧下官了。”

    长孙无忌笑了笑,只是这笑容难看得多:“二郎惊才绝艳,天下谁敢小觑?老夫就不信你看不到朝局的发展轨迹,如今有老夫与关陇挡在前面,无论陛下亦或是江南士族、山东世家,都会团结起来抵抗关陇贵族,可一旦关陇贵族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二郎就不得不直面江南士族、山东世家,甚至是……李二陛下!”

    他目光深沉,语气悠远,紧紧盯着房俊的眼睛,缓缓说道:“当朝局之平衡终究打破,所有的和平亦将一朝破灭。没有了关陇贵族的牵制,难道二郎就如此有信心,可以单枪匹马扶保太子稳固帝国、建功立业?没可能的,单只是朝政的内耗,就足以将任何一个雄才大略的人物死死的拖住,再想有所建树,无异于痴人说梦。”

    从古至今,华夏最大的敌人从来都不是什么番邦外族,而是自己。

    论起政治斗争,老祖宗们早已玩弄的炉火纯青,独步天下,也正是因此,对于权力的争夺几乎耗费了当权者所有的聪明才智,权力倾轧勾心斗角,一幕又一幕的大戏在华夏大地上轮番上演。

    若是某个时候有人统一了内部思想,使得整个帝国只能发出一个声音,那么就会焕发出这个民族最强悍的力量,封狼居胥追亡逐北,所有番邦异族就只能在汉人的铁蹄下瑟瑟发抖,卑微雌伏。

    可是一旦相持不下内斗纠缠,巨大的内耗便会耗尽这个民族的血性,任凭番邦蛮夷叩关而入、生灵涂炭。

    房俊的目光当真就放在权力的争夺上,意欲一言九鼎、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么?

    当然不是。

    所以他几乎是全天下最不愿意见到大唐因为内斗而耗尽元气,白白错过可以称霸世界之良机的那一个人。

    而长孙无忌的话语,正好狠狠的击中了房俊的顾忌——就算此刻将关陇贵族尽皆清除,难道朝局便会安稳下来,一帆风顺团结一致了么?

    绝对不可能。

    只要有人,就有阶级;只要有阶级,就有权力;只要有权力,斗争就永远都不会结束。

    没有了关陇贵族这个共同的敌人,余下的各方势力一样会为了权力展开明争暗斗,甚至规模更甚!

    放关陇贵族一马,任由眼下这等谁也奈何不得谁的局势持续下去?

    也不行。

    因为李二陛下在这个关头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取消了晋王李治的圈禁令,准许其开府建牙、重归自由。

    一旦关陇贵族苟延残喘,与晋王李治搅合在一起,那几乎就等同于历史重演,房俊是这个世上最清楚这两者结合在一起能够焕发出何等力量的那一个人。、

    他所有的一切作为都是为了尽量的避免大唐帝国因为内斗而耗费能量,种下灭亡的种子,又岂能坐视历史重演呢?

    房俊沉吟着,反问道:“江南士族也好,山东世家也罢,只要关陇贵族们的联盟分崩离析,余者都不过是权力的争夺,却不至于有谁心心念念想要置吾于死地,吾又何须保存关陇贵族呢?”

    长孙无忌道:“如今是两虎相争,关陇一派,余者归于一派;可一旦关陇覆灭,那便是群雄并起,江南、山东,尽皆底蕴深厚,谁也不会居于人下,况且关陇就算再是覆灭,也不可能死得一个不剩,终究还是一方势力……到那个时候,朝局之纷乱,内斗之损耗,绝对超出二郎之想象。”

    房俊蹙眉道:“即便一切皆如赵国公之设想,那又如何?大家争权夺利,总归还有一分底线在,不至于有谁非得要取吾之命。”

    长孙无忌目光灼灼:“若是换了旁人,自然会在意自己的性命,而不管它中枢糜烂、天下板荡,但二郎不是旁人,你心中自有抱负,绝不会在意自己之生死,定会竭尽全力维持朝局稳定,进而将大唐帝国推向一个更高的高度。”

    不得不承认,最了解你的人可能就是你的敌人。

    长孙无忌当真就看透了房俊的心中抱负,房俊的确不会因为权力便任由帝国陷入内斗之中,泥足深陷不可自拔,最终国力衰颓,无力征服世界,甚至导致危机四伏、天下板荡,给予周边蛮族番邦喘息之机。

    *****

    夜色笼罩长安,天上繁星点点。

    从长孙无忌的马车上下来,房俊站在亲兵簇拥之中,仰头望着夜空,长长的吁出口气。

    不得不说,长孙无忌这一番话的确击中了他的忌惮,使得他对联合江南士族、山东世家一起剿灭关陇贵族的主意产生了动摇。

    卫鹰上前,低声问道:“二郎,是否要前往平康坊?时辰已经不早了。”

    李绩等人还在平康坊等着自己……

    房俊略作沉吟,道:“先不去平康坊,咱们叩阙觐见!”

    卫鹰一愣:“这个时辰?有些晚吧。”

    房俊摇摇头,没有登车,而是牵过一匹战马,翻身跃上马背。

    他必须先去见见李二陛下,弄明白李二陛下这个时候取消晋王李治的圈禁令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真如自己猜测一般,这位皇帝陛下又一次起了易储的心思?

    那可大大不妙……



    承天门上的红灯笼高高挑起,四处悬挂的红丝绸仍未摘去,整座皇宫流光溢彩,依旧充满着喜气洋洋的氛围。

    一大队骑兵轰隆隆抵达承天门下,将把守宫门的禁军吓了一跳,急急忙忙从城门楼上探首望去,灯光照耀之下,一眼便认出为首的房俊,顿时松了口气。

    房俊下马,冲着城上喊道:“不知是那位将军值夜,烦请入内通禀一声,吾要觐见陛下。”

    城上的禁军将领问道:“房少保可有皇命在身?”

    房俊摇头道:“不曾。”

    那将领顿时为难:“眼下已是戌时初刻,房少保若无皇命在身,更无紧急军务,依律不得入宫,您还是请回吧。”

    皇宫的宿卫最是重中之重,每一个禁卫当值之时都等同于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不用说那等犯上作乱之举了,即便一丝半点不妥之处,都有可能丢了脑袋,甚至连累亲族。

    白日里还好,最烦的就是夜晚叩阙这种事,风险实在是太大……

    房俊自然之道这些禁军将领为难,只得说道:“虽无紧急军务,却也有要事向陛下面奏。烦请将军入大内看看陛下是否安歇,若已然安歇,吾这就离去,若尚未安歇,烦请通禀一声,多谢了。”

    那将领没法子,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却也不敢得罪房俊,只得在城楼上说道:“那就请房少保稍待片刻,末将入大内通禀一声。”

    这才叮嘱了左右属下几句,下了城头,急匆匆向大内赶去。

    房俊站在承天门下,等了足足有一刻钟,才见到城门楼上吊下来一个竹篮,无论任何时候、任何事情,宫门一旦落钥之后,就绝对不允许开启。想要开启,只能等待翌日清晨……

    房俊进了竹篮,上头的兵卒搬动绞索,将竹篮吊了上去。

    将至城上,房俊便见到内侍总管王德迎了上来,扶着他的肩膀出了吊篮,轻声道:“傍晚宫里设宴,妃嫔们尽皆在座,陛下多饮了几杯,这会儿正在御书房看书。”

    言下之意,便是皇帝目前心情不错……

    房俊领受这份人情,拱拱手:“多谢王总管。”

    王德笑眯眯颔首,一侧身,道:“房少保请随奴婢来!”

    引着房俊从城门楼内侧的台阶下去,向宫内走去,房俊抬脚跟上。

    已然是深夜,但宫内处处张灯结彩,时不时有内侍宫女在各处殿宇楼台出出进进,虽然未到後宮,却人来人往显然很是忙碌,整座皇宫大内都处于欢喜的氛围之中。

    作为李二陛下的最幼小的嫡女,衡山公主的地位自然非同一般,尤其是鉴于李二陛下同文德皇后的深情,对于这个女儿的婚事更是无比重视,皇宫里每一个人都天生拥有着察颜观色的天赋技能,这等情况之下自然要个个都展示出喜悦之情,以此来讨好李二陛下。

    所以宫里的气氛才好像是过年一样,无论真开心亦或是假开心,反正都得开开心心……

    沿途穿过公里的道路,两侧有宫墙花树,灯笼挂在树上,橘红色的灯光透过树木的枝桠照射出来,洒在路上一片斑驳的暗影。

    王德手里提着灯笼,稍稍比房俊领先半个身位,抬眼看了看四周,旋即低声说道:“刚才晋王殿下入宫,与陛下在御书房内商谈了小半个时辰,并无内侍在侧,您来的时候,晋王殿下更走不久。”

    房俊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这个老太监能够侍候李二陛下,并且被李二陛下信任倚重,不仅仅是忠心耿耿那么简单,更对朝政局势有着敏锐的观察力。

    很显然,晋王一旦被解除圈禁,必将会有关陇贵族追上门去,这势必会对太子的地位产生威胁,作为“隐形”的太子支持者,王德立即便发现了其中的危险,再加上房俊此刻入宫,很快便判断出房俊有可能是为此而来。

    能在这一片暗影幢幢却汇聚了天下至尊权力的皇宫里如鱼得水的活着,自然不会是简单人物……

    一路上两人再无对话。

    道路两侧虽然挂着灯笼,但毕竟是黑夜,谁也不敢保证有人会隐藏在阴影之中,万一说了什么出格的话语被人听了去,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妙。

    历朝历代,宦官一旦同外臣有所勾结,必然被皇帝视为大忌……

    自承天门而入,在太极殿前向东进了东阁门,再折而向北,过门下省、弘文馆,再向西自太极殿后的朱明门、两仪门进了大内,绕过两仪殿再过甘露门,向东穿过几个花圃,便到了神龙殿。

    一路上不时有宫女妃嫔路过,房俊目不斜视,脚步稳健。

    到了神龙殿外,王德躬身道:“还请房少保稍后,老奴这就入内通禀。”

    房俊还礼道:“有劳王总管。”

    王德一笑:“此乃老奴之职务,谈何有劳?”

    言罢,迈步进了殿内。

    房俊站在殿前,负手而立,左右打量着景致。

    此刻月上中天,夜凉如水,早已没有了前些时日的暑气,凉风习习很是宜人,未至寒露,殿前栽植的花树依旧郁郁葱葱,间或有几株果树果实累累,香气阵阵。

    须臾,王德回转而来,道:“陛下有旨,宣房少保觐见!”

    房俊拱手为礼,整理一下衣冠,这才抬脚迈步,进了神龙殿

    殿内灯火通明,数十支粗若儿臂的红烛悬挂在墙壁的灯台上,自大殿一侧的小门儿拐进一条走廊,便是御书房。

    房俊进了御书房,扫了一眼,见到李二陛下正负手站在书案之前,一位宫装丽人正坐在书案之后的椅子上,悬腕提笔,正在书写着什么,赶紧一揖及地,朗声道:“微臣房俊,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道:“免礼吧。这位乃是朕的徐婕妤,二郎怕是从未见过吧?”

    房俊心中一动,感情这位便是后世大名鼎鼎的的徐贤妃……

    连忙施礼:“微臣见过徐婕妤!”

    那徐婕妤也即起身,莹莹还礼,声音清脆悦耳,有若珠落玉盘:“久仰房驸马才华横溢,小女子心生仰慕,不敢受礼!”

    二人遥相施礼,李二陛下哈哈一笑,温言道:“都是自家人,何须这等虚礼?婕妤快快做好,将这首诗作写完。二郎你也上前来,品鉴一下婕妤的诗意书法,可堪与你比肩?”

    徐婕妤顿时不依,娇羞道:“陛下岂可这般羞臊人?臣妾乃一女子,不过是诵读过几本诗书,偶尔舞文弄墨汗牛充栋,怎能与素有诗词圣手的房二郎相提并论?陛下不嫌丢人,臣妾还要脸面呢!”

    此女清新爽利,纵然口中撒娇,却依旧眉眼清澈,绝无半分艳俗扭捏之态。

    李二陛下显然是个好色的,一生钟爱江山美女,此刻一脸宠溺,哈哈笑道:“某不过戏言尔,婕妤何必当真?”

    大手扶着徐婕妤的香肩,微微用力,将她摁着坐在椅子上。

    房俊上前两步,走到书案之前,凝神静气,俯身看去。

    从他的角度,正好从上而下见到徐婕妤的侧脸,一头乌鸦鸦的秀发盘成发髻,满头珠翠在烛光下摇曳生辉,修眉秀目,高耸的鼻梁娇俏优美,红润的唇瓣微微抿着,秀美绝伦的脸颊莹润如玉,宫装领口外露出的一截粉颈更是姿态优雅,有若天鹅。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的确是一个美貌绝伦、气质如玉的绝代佳人,怪不得可以令见惯天下美色的李二陛下宠爱非常、视若珍宝……

    书案上铺着一张洁白的宣纸,徐婕妤手提毛笔,袖口微微卷起,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以及一只纤秀如玉的柔夷,长长的睫毛微微扇翕,聚精会神的落笔挥毫,一行娴雅婉丽的簪花小楷跃然纸上。



    李二陛下将书案一角的茶杯拿起,呷了一口茶水,问道:“二郎认为徐婕妤这一笔字如何?”

    簪花小楷是小楷的一种,是晋代卫夫人创造的一种字体,以柔美清丽著称,熔钟、卫之书法于一炉,变钟体的扁方为长方,娴雅婉丽,清婉灵动,深得古代女子的青睐。

    徐婕妤笔力深厚、造诣不凡,很是有几分卫夫人的神髓,房俊便赞许道:“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颇有卫夫人之神韵。”

    李二陛下尚未说话,徐婕妤已然停笔,螓首微抬,美眸流转,似嗔似怨的横了房俊一眼,不满道:“这句话乃是三国书法大家钟繇称颂卫夫人书法之评语,房驸马一字不差的挪过来,是想要看本宫的笑话么?”

    李二陛下也有些不满,瞪了房俊一眼,道:“如此敷衍了事,纵然你的书法被称为大家,也不能这般瞧不起朕的婕妤吧?”

    房俊有些尴尬……

    果然“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个女孩子平素绣花描红就好了,写什么字,作什么诗,读那么多书干什么?

    想了一想,说道:“倒不是微臣敷衍,只是徐婕妤这一笔字当真有卫夫人遗风,观之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治浮霞……微臣心生敬仰,叹为观止,只好以古人评价卫夫人之言,方能描述心中激荡之万一。”

    他前世酷爱书法,对于历史上诸多名家笔迹都有所涉猎,虽然不曾深入钻研卫夫人的簪花小楷,但是史上名家对于卫夫人的赞誉却是还能记得。

    你个小娘子读过钟繇的书,知道钟繇对卫夫人的评价,就不信你们还能知道尚未出世的韦续称赞卫夫人的话语……

    对于这位徐婕妤,房俊是必须拉好关系的,这可是如今後宮之内屈指可数的可以影响到李二陛下决策的几个人之一。

    徐婕妤到底是个年轻女子,纵然聪颖早慧,毕竟碍于见识未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听闻房俊的“夸赞”,顿时忍不住喜上眉梢,红润的嘴唇微微抿着,唇角挑起,神采飞扬。

    敛裾施礼,轻声道:“多谢房驸马赞誉!”

    言罢,收摄心神,重新又坐在桌前,继续书写。

    李二陛下瞥了房俊一眼,口中鄙夷道:“有人曾在朕的面前说你房二乃是奸佞之臣,若是只看你这阿谀奉承的口才,似乎说的也没错。”

    语气鄙夷,但是末了,却指了指一侧茶几上的茶壶,道:“自己倒茶自己喝。”

    房俊忙道:“喏!”

    皇帝让你喝茶那就是赏赐,惩罚不能拒绝,赏赐也不能拒绝,不管你实际上到底渴不渴……

    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可不敢学着李二陛下的模样端着茶杯溜达,回到书案前,见到徐婕妤聚精会神的写字,便说道:“陛下明鉴,微臣忠君爱国,一片赤诚,您可不能听受那些小人的蛊惑。”

    李二陛下淡然道:“谁忠谁奸,谁贤谁佞,朕自然心中明亮,难不成你以为朕是商纣夏桀一般的昏庸之君?”

    房俊忙道:“微臣岂敢有此想法?陛下烛照万里,实乃天下臣民之福!只不过吾等臣下愚钝,只知道赏功罚过乃是古今皆然的道理,有时候无法揣测陛下之良苦用心,难免心生惶恐,自乱阵脚。”

    你的确什么事儿都心里明镜也似,可偏偏你这唯我独尊的性格使得自己近乎于刚愎,明知道谁对谁错,却总觉得自己身为皇帝就应该口含天宪、一言而决,对于所有的阴谋诡计都鄙视之,认定一切尽在自己掌握,无论那些心怀叵测的臣子如何折腾也难逃你的手心。

    你想着保全自己所有的儿子,明知道太子一旦被废就难逃一死了之的下场,却依旧铁了心的易储,即便为此甚至废了不少心血,做了诸多谋划,结果前脚咽气,后脚你的那些个儿子就被上位的李治几乎杀了个干干净净……

    刚愎,或许是李二陛下唯一的缺点,但是足以致命。

    李二陛下剑眉微蹙,深深的看了房俊一眼,有些意会到了房俊言语中隐含的意思。

    却并未喝叱,更未反驳,只是将目光投注到书案之上的宣纸,看着一个个秀丽婉约的小字在毛笔之下跃然而出。

    半晌,徐婕妤才提腕停笔,将毛笔放在一旁的笔架上,轻轻吐出口气,盈盈起身,略带得意道:“陛下,此乃臣妾八岁只是顽劣之作,当时父亲让吾试着拟《离骚》作诗,一时间不知深浅,挥笔而就这一首《拟小山篇》,也请房驸马品鉴一二,稚嫩之处,不可取笑!”

    房俊凝目去看,之间雪白的宣纸上字迹秀丽,一首小诗布局严谨:“仰幽岩而流盼,抚桂枝以凝想。将千龄兮此遇,荃何为兮独往……”

    房俊赞道:“婕妤才思敏捷,实乃当世才女!只可惜身为女儿身,这满腹才华只能寄情于山水之间,未能献策于庙堂之上,实乃陛下之遗憾,大唐之损失!”

    这还真不是恭维,一个八岁的女童能够作得出这般对仗严谨、意境悠远的诗作,历朝历代,也得称一声“神童”!

    徐婕妤显然很是受用,虽然知道房俊夸大其词,但是这人毕竟被世人称为“才高九斗”的诗词圣手,能够这番褒奖,谁人能不开心?

    美滋滋的敛裾施礼,道:“多谢房驸马夸赞,本宫实不敢当!”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有些吃味,蹬着房俊训斥道:“巧言令色,谗言媚上,奸佞之徒!”

    房俊一脸窘相,却也不敢反驳。

    您是皇帝你最大,您说啥是啥……

    徐婕妤眼唇而笑,横了李二陛下一眼,实则对于皇帝的这等反应甚为欣喜,轻声道:“房驸马夤夜入宫,想必是与陛下有要事详谈,臣妾先行退去,张罗几个小菜,温一坛好酒,以作宵夜。”

    李二陛下点点头,道:“那行,你暂且退去吧。”

    房俊施礼道:“恭送婕妤。”

    徐婕妤敛裾还礼,浅笑道:“本宫喜好诗词笔墨,素闻房驸马乃是这方面的大家,改日有暇,还望多多赐教。”

    房俊连称“不敢”,徐婕妤也未再多说,带着一阵香风盈盈而去。

    李二陛下将茶杯放到书案之上,转到书案之后坐在椅子上,目光依旧投注在桌上那副诗作之上,淡然道:“说吧,夤夜叩阙入宫,所为何事?”

    房俊上前两步,一揖及地,问道:“微臣听闻陛下欲接触晋王殿下圈禁之令,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李二陛下蹙眉:“汝何处听闻?”

    房俊略一沉吟,道:“宫里宫外,皆有传闻。”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哼了一声:“这偌大的皇宫,就好似一个四处漏风的筛子一般,怕是每日里朕用了何等膳食,宠幸了哪个妃子,亦是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简直荒谬!”

    房俊闭上嘴巴,不敢接话。

    无论是任何一种统治方式,中枢的每一个消息都牵连着整个天下,对于权力中枢的觊觎是所有人都拥有的本能,利益牵绊之下,谁又能彻底的封锁中枢消息,不为外人所知?

    反过来说,若是当真做到了“隔绝中外”,对于皇帝来说那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沉默片刻,李二陛下说道:“稚奴乃是朕之嫡子,早先年少受人蛊惑,做出一切轻率之举,圈禁了这么多时日,想必已经足以使其认错悔改,难不成你想要让朕圈禁他一辈子?”

    房俊忙道:“陛下明鉴,微臣绝无此意!微臣只是觉得,眼下乃是非常时刻,东征在即,关陇又遭受打击,崩溃或只在旦夕之间,陛下若是取消了晋王殿下的圈禁之令,只怕有些心怀叵测之辈不会认为陛下此举只是出于舔犊情深。陛下,所谓狗急跳墙,万一有人误解了您释放晋王殿下之用意,从而做出一切悖逆之举……该当如何?”



    御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偶尔燃烧的烛芯发出轻微的“哔啵”声,李二陛下坐在书案之后,面沉似水,好半晌才拿起茶杯饮了一口茶水。

    房俊垂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出。

    他这句话实则已经直指李二陛下的心脾,一直以来李二陛下意欲废黜太子所采用的方式,都是暗中推波助澜,面上却是一副“不是我要废黜太子,实在是太子不争气”的模样。

    或许是要维护自己的明君、慈父之形象,或许是当真对太子有些不忍,总之李二陛下从来都未曾将自己意图易储的心思示于人前。

    有些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即便李二陛下的心思路人皆知,大家却依旧愿意遵从李二陛下的意愿一言不发,默认他所为的“太子不争气”。

    看透不说透,还能做朋友……

    然而房俊一直觉得这对于李承乾是不公平的。

    史书之上,对于李承乾极尽贬低之能事,孔颖达、张玄素等大儒奉皇命教导太子,结果太子奢侈靡费,且不听劝阻,“谏诤逾切,承乾不能纳”,更宠幸男宠“称心”,当李二陛下闻听之后将称心赐死,李承乾则完全不将父皇的警告放在眼中,非但在宫中为自己死去的男宠立室,让宫人日夜祭奠,更为这个男宠树冢立碑,并赠予官职,日夜哭号流泪不止。

    甚至于,他还“私引突厥群竖入宫”,自己扮作突厥人,秽乱宫闱……

    这些“史书所载”的恶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又有多少是蒙受李二陛下亦或者高宗李治的授意,以此来抹黑太子李承乾的名誉?毕竟,这种事对于唐朝皇室来说早已轻车熟路,当年李二陛下玄武门之变逆而为皇,便是这般将李建成所有功绩一笔勾销,构陷了无数的恶名来向世人展示李建成“罪大恶极,不配为君”。

    退一步讲,就算这些事情当中有几件是真是存在的,那么李承乾又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要知道,李承乾被册封为太子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是极其合格的储君,“性聪敏”,“特敏惠”,“丰姿峻嶷、仁孝纯深”,深得李二陛下的喜爱。

    而李二陛下对这位太子的培养也是不遗余力,先后为他选择了许多很厉害的先生,比如李纲、房玄龄、魏徵等初唐名臣,都做过太子的老师。

    而从文献记载中可以看出,早些年太子对这些老师也是非常的尊敬的。比如李纲在贞观初年担任李承乾老师的时候已经七十余岁了,承乾对他“大见崇重。纲为太子陈君臣父子之道、问寝视膳之方,理顺辞直,听者忘倦。……每吐论发言,皆辞色慷慨,有不可夺之志。太子未尝不耸然礼敬。”

    李纲在贞观五年去世之后,承乾还曾亲自立碑纪念他。

    除此之外,李二陛下还很注意对太子执政能力的培养。十二岁的时候就让太子在尚书省陪同房玄龄,尝试着处理一些政务。贞观九年太上皇李渊去世,丧事期间李二陛下将政事委于太子,太子也处理的很好。

    此后只要太宗外出,皆有太子留守监国。

    这一切似乎都预示着李承乾作为一个合格的太子,稳稳当当的学习执政,培养班底,终有一日将会顺利的继承帝国大统,将这个老大帝国推上一个更高的巅峰!

    然而忽然有一天,一切都变了……

    一向为储君模范的太子殿下,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文献、传闻当中开始越来越多的出现关于太子的负面记载。这些记载不但负面,而且处处透着荒唐之感,仿佛原本一个品学兼优的乖宝宝,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癫狂的疯子一样。

    除去宠幸男宠之外,更经常在东宫模仿突厥人的行为,把自己想象成草原上的突厥可汗,在宫中“辫发羊裘而牧羊,作五狼头纛及幡旗,设穹庐,太子自处其中,敛羊而烹之,抽佩刀割肉相啖”……

    更有甚者,皇室《起居注》所载,太子曾对人说:“我作天子,当肆吾欲,有谏者,我杀之,杀五百人,岂不定”……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疯狂的暴君形象了,完全就是个傻子,天底下何曾有太子敢在皇帝尚且在位的时候说出这等疯话?

    夏桀商纣亦不曾如此“奔放”……

    那么问题来了,是什么使得太子李承乾从一个优秀的储君模板,最后变成了一个疯狂悖逆、篡位谋反的疯子?

    房俊一直认为,纵然这些史书所载、民间相传的斑斑劣迹当真存在,太子李承乾的心路历程也一定是在重压之下方才产生了如此南辕北辙、截然不同的变化。

    身为太子,本就谨小慎微、压力重大,当头顶上的皇帝是一位李二陛下这般英明神武、文韬武略的盖世帝王,这种压力骤然翻倍;而当这位盖世帝王忽然之间有了易储的心思,意欲改换自己的兄弟担任储君,太子的压力将会直接乘十!

    甚至对于李承乾这样一个未识人间疾苦,从小娇生惯养,一路顺风顺水的“妈宝男”来说,这种压力有可能乘以一百!

    足以使得性格骤变、人生崩溃……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李二陛下手指婆娑着茶杯,上身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一双鹰隼也似的眼眸幽幽的盯着房俊,盯得房俊头上冒汗,口干舌燥。

    好半晌,李二陛下才幽幽说道:“汝究竟想要说什么?是在指责朕不应厚此薄彼,更不应生出易储之心?”

    房俊忙道:“微臣不敢!”

    李二陛下神情阴沉,一字字道:“汝乃朕之臣子,非是太子之臣子,无论朕之心意如何,汝都应顺从朕意,鞠躬尽瘁!太子究竟许给汝何等好处,居然能够驱使汝跑到朕的面前来颐指气使,对朕横加指责?”

    “噗通!”

    房俊跪伏于地,大声道:“微臣万死,绝不敢有此悖逆之心!只是国有储君,社稷安稳,臣等方能辅弼陛下开疆拓土,成就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若储君不安,必定朝局震荡,不知将有多少力量蹉跎于内耗之中,必然使得陛下的伟业难竟、功勋折损!”

    李二陛下沉默少顷,缓缓说道:“说来说去,汝还是心向太子。”

    房俊大汗淋漓,虽然李二陛下一直以来对他极为宠爱宽容,可涉及储君之位,关乎帝国未来,说不定李二陛下一怒之下便将他给宰了……

    可是事到如今,他又怎能趋利避害、置身事外呢?

    心一横,眼一闭,咬着牙道:“陛下明鉴,周公制礼作乐,始行嫡长子继承制,自此方有周朝八百年江山!由古至今,宗祧承继早已成为天下人之共识,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陛下当年遭受迫害,不得已于玄武门下奋起抗争,得继大统,昭告天下,然则说到底,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如今陛下若是废黜太子,另立储君,则不啻于告诉您的子孙后代,帝王之位从来都不是由天而授,自可努力争取!陛下,万一当真出现那等局面,则皇族必将兄弟阋于墙、手足互相残,社稷沦陷、江山倾颓啊!”

    嫡长子继承制,“立嫡以长不以贤”,乃是宗祧承继之核心,是稳固继承的主要宗旨。“贤”之一字,等闲不会有统一的认可,除非是孔孟老庄那等世人尽皆承认之贤者,凡人无论在能力、品德之上都很难得到所有人的承认,人皆有错,谁敢称贤?若是以“贤”作为条件挑选继承者,势必会使得每一次的权力交接都出现争执不下之局面,毕竟人无完人,总归能够挑出错处,难以服众。

    而“嫡”则不然,正妻所生之子为嫡,众子之首为长,这是清晰的界定,所以嫡长子继承制能够最大程度的避免权力交接之时有可能产生的动荡,你服与不服,血统身份摆在这里,无可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