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天唐锦绣 > 全文阅读
天唐锦绣txt下载

    旁人敢于争夺继承权,那便是“篡逆”,是不合法的,天下共讨之。

    是故,长嫡承统,万世正法。

    明成祖雄才伟略、英明神武,为何不敢将皇位传于自己最喜爱的次子朱高煦?他自己便是造反登上皇位、得了天下,这已经坏了宗祧承继的规矩,若是他再将皇位传给朱高煦,而不是嫡长子朱高炽,那么必将导致嫡长子继承制的彻底崩溃,使得每一个身负皇族血统的子弟都认为自己有资格争夺皇位,他的子子孙孙都将永远陷于自相残杀之中,直至江山崩颓、苗裔断绝……

    当然,即便这是天下至理,谁敢当着皇帝的面儿说出这样的话,也要冒着极大的风险。

    尤其是李二陛下自己便得位不正,这番话简直相当于当面剥下了他的面皮,将他所有意欲遮掩、不愿面对的东西都挑开,示于人前。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当即暴怒,手里的茶杯被他猛地掷出,怒目圆瞪,怒叱道:“放肆!汝欲干涉皇位传承乎?!”

    房俊眼瞅着那茶杯飞来,却连躲都不敢躲,任由茶杯摔在自己额头,“啪”的一声碎裂,残片掉落眼前地砖之上,紧接着额头湿热,一股鲜血顺着眉梢眼角流下来,低落在身前茶杯碎片上。

    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能躲避的,否则会愈发激怒李二陛下,这位皇帝脾气大得吓人,而且是顺毛驴,越是跟他戗着来,便越是激发他的怒火,一旦被愤怒吞噬了理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他敢于直言诤谏,是因为他确信李二陛下会相信他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更多是为了皇族稳定、帝国未来着想,所以李二陛下不会对他这样的“忠臣”做什么过分的事。

    可一旦将李二陛下彻底激怒……鬼知道他能干出什么疯狂的事!

    任由额头鲜血滴落,房俊不敢擦拭,也不想擦拭,就那么以头顿地,惶恐大呼道:“微臣不敢,微臣万死,陛下息怒!”

    御书房外的内侍被房内茶杯碎裂的声音惊动,在王德带领下仓惶进入房内,惊问道:“陛下,发生何事?”

    李二陛下怒喝:“滚出去!”

    王德一看房俊挨了打,眼角跳了跳,一声不吭便领着几个内侍赶紧退了出去。

    房俊眼珠子转了转,也跟着应了一声:“喏!”

    爬起来就往外走……

    李二陛下愣了一下,娘咧!惹了老子,你居然还想走?自书案之后霍然起身,大吼道:“老子没让你滚!”

    房俊只好站住,重新跪下。

    李二陛下大步流星从书案之后走出,到了跟前猛地一脚将房俊踹了个跟头,上去便是一阵拳打脚踢,口中不断喝骂。

    “娘咧!混账东西吃了豹子胆,居然敢讽刺朕,甚至是诋毁朕!玄武门那是朕想要的结果吗?朕是为了保住妻妾子女,以及那些跟随朕不离不弃同生共死的袍泽,否则朕宁可伏刃授首,亦不会生起反抗之心!”

    “这江山是朕打下来的,朕想要给谁就给谁,岂容汝这等混账置喙?什么嫡长子继承,什么宗祧承继,全给老子滚蛋,老子一言而决!”

    ……

    李二陛下状若疯狂,一边拳打脚踢,一边骂骂咧咧,房俊则将身体蜷缩起来,双臂护住头脸,一声不吭,硬生生挨着。

    他明白李二陛下的性格,臣子犯了错他往往有很恢弘的气量去宽宥,只要能够衷心认错,并且有接受惩罚的态度,任他发泄一顿也就消了气。可若是不知悔改,拒不认错,那就等同于触动了他的逆鳞。

    天王老子也得先扒了一层皮再说!

    房俊久经军伍,如今日日锻炼不曾荒废,加上年轻力壮精力充沛,筋骨强健抗击打能力极强,李二陛下当年虽然也是上马持槊纵横厮杀的猛将,但到底身为皇帝多年养尊处优,怎经得住岁月流逝、酒色侵蚀?空有一副架子,体力却早已大不如前。

    房门之外,一众内侍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

    倒是王德听着“乒乒乓乓”的殴打声以及李二陛下污言秽语的喝骂,心里却替房俊松了口气。他比房俊还要了解李二陛下的性格,知道这一顿拳打脚踢便足以宣泄了皇帝的火气,吃一点皮肉之苦,却大致上并无后患,更不会被李二陛下记恨在心。

    否则皇帝若是冷着脸将房俊驱逐出宫,那才证明这事儿没完,后续的手段必然会愈发凌厉。

    同时他也暗暗心惊房俊的胆大妄为,天底下谁人不知当年玄武门之变乃是李二陛下不可触碰的禁区,房俊居然敢当着皇帝的面提及此事,更毫无畏惧的说出这么做是不对的,有可能导致整个皇族的继承法统崩溃,子孙后代遗祸无穷……

    这令王德不得不心生敬佩!

    天底下的人尽皆嫉妒房俊受到皇帝宠信,甚至有人诋毁房俊乃是“佞臣”,可从古至今,何曾有任何一个“佞臣”敢于忠言逆耳、当着皇帝的面告诉他的所作所为是不对的?

    这分明是铁铁的忠臣啊,比之当初“铁骨铮铮,诤言直谏”的魏徵也不差分毫了……

    足足半盏茶的功夫,御书房里的响动才平息下去。

    李二陛下拳打脚踢气喘吁吁,额头上汗渍涔涔,有些气短力虚,那一腔火气也宣泄得七七八八。

    房俊则像个刺猬一般,一声不吭也不求饶,倒是额头的伤口依旧血流不止,随着他满地打滚涂抹滴溅得到处都是,披头散发看上去凄惨无比……

    李二陛下一手叉腰,一手扶着书案,喘了一口大气,骂道:“混账东西,当真以为朕不会宰了你?”

    房俊重新跪好,衷心谢罪:“陛下恕罪,微臣知错!”

    “哼!”

    李二陛下重重哼了一声,转回书案之后坐到椅子上,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一口气喝干,喘了口气问道:“那你跟朕说说,到底错在哪里?”

    房俊道:“都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可微臣却偏偏要提及陛下不愿听的话,惹得陛下发怒,臣有罪。”

    “……”

    李二陛下刚刚平息下去的怒火瞬间就升腾起来,怒叱道:“放屁!难道老子就是那等听不得丑话、进不得忠言的昏君?”

    房俊忙道:“既然陛下懂得微臣直言固然难听,却实是为了陛下着想,那么微臣纵然粉身碎骨,亦是欣然接受!”

    “滚你娘的蛋!老子何曾说过你说的对?合着依你之言,只要逆耳的都是忠言,只要苦口的都是良药咯?简直一派胡言!”

    “陛下英明,微臣知罪!”

    “……”

    李二陛下气得胡子直翘,却没有力气再打一顿,况且就算这般拳打脚踢也没什么用,自己累个半死,这小子却是皮糙肉厚,根本不当回事儿……

    顺了顺气儿,怒火缓缓平息下来,李二陛下坐在书案之后,目光阴沉,一言不发。

    房俊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这诡异的平静令他有些心里发毛。

    好半晌,才听到李二陛下缓缓说道:“行啦,滚出去吧!”

    “喏!”

    房俊不敢多言,从地上爬起来,退了三步,这才转过身走出御书房。

    一群内侍正站在门口,见到房俊走出来,尽皆毕恭毕敬的躬身施礼,王德上前一步,看到房俊额头破了一个大口子,依旧有鲜血渗出,便低声说道:“可否要老奴叫来太医包扎一下?”

    房俊摇摇头,亦压低声音道:“不必,这样走出去,正好。”

    王德瞬间意会,微微颔首,道:“那老奴送您出宫!”

    “劳烦王总管了。”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神龙殿。

    来到承天门下,王德瞥见四周无人,低声道:“二郎还是要当心一些,陛下固然宠信于您,可伴君如伴虎,有些事情不可忤逆陛下太甚。”

    房俊颔首,道:“某自会注意,总管勿忧。”

    君心似虎,他自然清楚,但是他却也不肯坐视历史走上同一条路,使得他多年的努力尽付东流。

    守门的禁军将领看着房俊一脸血渍、披头散发的模样,愣忡了半晌,却连问也不敢问,赶紧将房俊用吊篮顺到城下,目送其在数十名亲兵簇拥之下匆匆远去。

    心里不由得赞叹一声,这位着实是神人呐!

    这皇宫里敢打房俊的唯有李二陛下,偏偏将皇帝激怒一顿暴打之后还能屁事儿没有……这份圣眷,天下无人能及。



    房俊与亲兵部曲策骑来到明德门,叫开了城门,直接去了书院。

    一队人马轰隆隆敲开书院山门,守夜的门子忙不迭的开门,点头哈腰都将房俊迎了进去,心里却暗暗纳罕:这位怎的三更半夜的还要从城里出来?

    喧闹声将已经睡下的许敬宗惊醒,这位致力于将所有力气都献给书院的主簿睡眼惺忪,披着一件衣服推开门,便见到正一边解下披风一边大步向值房走过来的房俊。

    许敬宗揉了揉脸,站在门口诧异问道:“这大半夜的,二郎是去了何处?”

    房俊随意答了一声:“没事,就是想着明早还有些事务要处置,干脆今晚就过来这边安歇。”

    他走到门口,许敬宗才发现他额头上的伤口,顿时吃惊的张大嘴巴,惊愕道:“这这这……是何人所伤?”

    房俊站住脚步,抬手摸了一下额头,叹了口气,道:“刚刚入宫觐见陛下,被揍了一顿。”

    许敬宗:“……”

    娘咧!

    你这是在跟老子炫耀么?

    房俊看着许敬宗张口结舌的模样,奇道:“许主簿这是什么表情?”

    许敬宗道:“老夫羡慕啊!”

    他是真的羡慕,满天底下臣民亿兆,不知多少人想要得见天颜而不可,更别说三更半夜随随便便即可入宫了。挨打又怎么样?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多少人就算是犯了谋逆大罪也换不来皇帝亲手一顿打,这就是圣眷啊!

    谁人能将皇帝惹怒之后只是打了一顿,便又大摇大摆的屁事儿没有?

    他跟随李二陛下多年,鞍前马后的侍候着,也绝对没有这份圣眷……

    眼瞅着房俊进了他自己的值房,许敬宗跟着进去,吃味道:“到底什么事,居然惹得陛下发这么大的火?”

    房俊随手将披风丢在一边,坐到椅子上,瞅了一眼跟进来收拾床铺的书吏,然后看着许敬宗道:“当真想知道?”

    许敬宗一愣,旋即连忙摇头:“不想知道。”

    能够使得皇帝发这么大的火,下这么重的手,显然事情非同一般。有些事情对于房俊这等备受宠信的臣子来说只是挨一顿打,可是对于别人来说,极有可能就是杀身之祸。

    仕途之上想要活得久、升得快,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

    许敬宗抬手施礼,赶紧退走。

    有些时候,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

    书吏将床铺整理干净,柜子里有备用的干净被褥,板板整整的铺好,又给房俊打来热水侍候着洗漱一番,这才退了出去。

    房俊脱去外衣,躺在床铺之上,扯过薄被盖在身上,伸手推开窗子,如水的月光倾斜而来,照得窗前床前一片银白,如霜似雪。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来到大唐依旧有个几年,不知为何,前世的记忆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消逝变得淡化模糊,反而一如既往的那般清晰深刻。

    人是一种恋家的动物,尤其是对于深受华夏文化教育的国人来说,有些时候“家”等同于一切,一辈子的勤劳辛苦努力打拼,都只是为了那个“家”能够更温暖、更宽敞一切,没有什么是比得到家人的认可更为有成就感的方式。

    他现在身在大唐,娇妻美妾高官显爵,社会地位比之前世更是天壤之别,然而每每到了这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却依旧不经意的想起前世种种。

    每当此刻,孤独会像是潮水一般将他淹没,又像是虫子一般啃噬着他的内心……

    所以他这个本是随遇而安的性格,却渐渐的开始变得锱铢必较、志气凌云。

    并不是想要向世人证明他房俊有多么的才华横溢,多么的运筹帷幄,而是想要通过努力将这个世界改造得更加接近于理想中的样子,使得自己有着更多的认同感。

    缺少了这种认同感,哪怕大唐再是繁花锦绣,也不像是一个家。

    所以他努力去保住李承乾的太子之位,努力的去制约世家门阀的扩充,努力的去改变这个时代。

    若任由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并未因为他的到来而产生任何延缓或者变向,那么他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

    翌日清晨,房俊早早便醒来。

    爬起床洗漱一番,便踏着晨曦在书院之内跑了一圈儿,活动了筋骨感觉体内精力充沛,这才回到值房,穿好衣服,与许敬宗一起去食堂吃了一顿简单的早膳。

    许敬宗喝着稀粥,手里捏着一个咬了一口的馒头,忽然想起一事,抬头问道:“二郎好像忘了一件事,那天高真行等人前来书院闹事,后来二郎大摆筵席与他们化干戈为玉帛,可还是老夫垫付了一百贯的酒菜钱。”

    房俊正夹了一块醋芹放在嘴里嚼得咯吱响,挑了挑眉,诧异问道:“所以呢?”

    “所以?”许敬宗顿时大为不满,放下馒头,看着房俊道:“那一百贯还没给我呢!”

    房俊端起碗喝了一口粥,说道:“不能吧?这都好长时间的事情了,那高真行都已经在西域为国捐躯,为何这一百贯还没给你?”

    许敬宗为之气结,不满道:“每一次老夫给你讨要,你要么敷衍了事,要么便被岔了过去,那可是一百贯啊!”

    他很是不爽,明明一个家财亿万的大富豪,为何就偏偏捏着这一百贯不给?分明就是故意跟自己作对……

    房俊不以为然,一边吃着饭,一边随意说道:“书院账目上还余下十几万贯呢,你去支取一下不就行了?”

    书院建造完全由李二陛下的内帑拨付钱财,房俊也不会给李二陛下省钱,各种材料、工艺都是精益求精,他要将书院打造成历经千年依旧屹立不倒的传奇,成为华夏文化历史上的一段象征,自然很是下血本。

    许敬宗气道:“书院的规矩是你定的,没有你的签字谁也不能支取半文钱,你到底是忘了,还是故意耍赖?”

    房俊无语:“一百贯而已,某在骊山农庄马厩里养的那些马匹,一个月的粮秣都不止一百贯!某至于耍赖?”

    “呵呵!”许敬宗气笑了,筷子往桌上一放,手一伸,梗着脖子道:“既然不是耍赖,那就赶紧给钱!”

    房俊瞅了一眼许敬宗的身后,道:“回头再说。”

    许敬宗怒道:“又来这一套,一百贯而已,拖来拖去的难道还能拖黄了不成?”

    房俊没出声,一人在许敬宗身后好奇问道:“什么东西拖来拖去拖黄了?”

    许敬宗一愣,回头一看,却是褚遂良……

    “原来是褚司业,您居于城中,每日里起早贪黑赶来书院,往返数十里路,倒真是难为您了。到底年岁有些大了,身子骨经不起这般折腾,何不在府中多睡一会儿,赶在开课之前抵达书院?”

    书院开课是辰时三刻,现在才卯时初,差着一个时辰,而从长安城内抵达书院,最少也得一个时辰,对于一个似褚遂良这般平素身子就不太健康的人来说,那就要寅时出府,的确算得上是煎熬。

    褚遂良却笑呵呵的将手里盛放早餐的托盘放到桌上,搬了把凳子坐在一侧,笑吟吟道:“大清早的让府里下人一通折腾准备膳食,这人吃马嚼的所费不菲,还不如早起一些,赶来书院是一顿免费的早膳。许主簿吃住都在书院,可是节省了不少钱,咱也得学着节省点过日子不是?公家的便宜嘛,不占白不占。”

    许敬宗气得直翻白眼。

    娘咧!房俊这个混账嘲笑我锱铢必较铁公鸡,你也跟着学会了是吧?

    褚遂良却不再看许敬宗,而是拿起筷子,瞥了房俊一眼笑道:“听说,二郎昨日深夜入宫?”

    房俊嗯了一声,嘴里嚼着东西,伸手指了指额头的伤痕,道:“有件事想要进谏陛下,结果惹得陛下不快,一茶杯掷在头上,血流了一地。陛下教训某,不该管的事情就别管,有些人不知死活在作死的路上一路狂奔,那就由着他去好了,是死是活,何必在意?”

    褚遂良顿时脸色一变,强笑道:“只是不知……二郎进谏的是何事,陛下指的又是何人?”

    房俊抬头,皮笑肉不笑道:“褚司业,何必明知故问?”



    俊抬头,皮笑肉不笑道:“褚司业,何必明知故问?”

    昨日自己前脚跟长孙无忌车内密探,后脚便去了皇宫觐见皇帝,连李绩等人都给丢在平康坊,未曾露面,这种事自然瞒不过城中各方耳目,尤其是褚遂良这等关陇贵族们安插在书院的眼线,岂能不知其中缘由?

    说不得褚遂良今日来到书院这么早,便是带着试探自己口风的任务……

    褚遂良有些尴尬,强笑道:“某整日里都在为了书院的事务繁忙,每日早出晚归的,对于城中的动静实在是不得而知。”

    房俊放下筷子,淡然道:“褚司业甘为某些人的爪牙,某些人又岂能不对自己的鹰犬走狗通风报信呢?咱们同僚为官,不曾有生死仇怨,便友情提示您一句吧,有些时候别把路走得太绝,否则发现前面有坑的时候,很难收得住脚。惟德动天,无远弗届,身不正心不直,迟早身败名裂,遗祸子孙。”

    言罢,起身径自离去,留下一张脸阵红阵白,想怒却不敢怒的褚遂良。

    无论历史按照原本的轨迹发展,亦或是被自己逆天改命,身为关陇走狗的褚遂良都很难得到一个好的下场。

    关陇事成,褚遂良作为李二陛下身边的亲信,说不得就要被丢出去承担一些关陇绝对不愿意承担的罪状。

    关陇失败,褚遂良更是会被李二陛下亦或者太子拿来开刀的倒霉鬼。

    说起来,李二陛下虽然明知褚遂良与关陇贵族们不清不楚,却依旧爱惜其才华将其放在书院之中,就是希望能够跟着房俊与许敬宗一条道的走在忠君爱国的道路上,不要再去为关陇贵族冲锋陷阵。

    可显然褚遂良依旧未曾意识到自己只要继续投靠关陇贵族,前途便是一片惨淡的事实……

    *****

    山顶悠扬的钟声响起,上课的时候到了。

    学子们纷纷从书院各处汇聚到讲堂之中,有讲师站在台前,抑扬顿挫的授课。

    房俊回到值房稍微整理一下,换了一套青色直裰,出门让亲兵套好了马车,这才登车,在全副武装的亲兵部曲簇拥之下出了山门,沿着道路径直向南,直入终南山地界。

    道路两侧的农田里一片金黄,太阳刚刚露头便挥洒着黄灿灿的光芒,应当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只要这样的天气维持几天,将稻谷穗子上的水分晾干,就可以开始大规模的秋收。

    时不时的有各处的官吏骑着马在路旁直接拐进田地里,查看着粮食的成色,就等着收成的那一刻。

    一队人马进了山区,沿着山路驶入林深茂密之处,两侧树木的叶子已经染了一层浅浅的淡黄,有淡淡的白色雾气自山谷之中升起,缭绕在山腰间,山间露重,茂密的枝叶间露水淋淋,有飞鸟振翅盘旋于林木之上,啾啾鸟鸣,俨然世外桃源。

    马车沿着林荫间的山路前行,绕过一座山头,一侧有隆隆鸣响传来,一条溪水自远处山腰之间流泻而下,犹如玉带一般匹练飞舞,在路边山谷中汇聚而成一条河水,在狭窄的谷底奔腾咆哮,撞击着两侧的岩壁发出轰隆声响,向着下游奔驰而去。

    不远处,一座道观掩映在林木之中。

    马车行至道观山门前,亲兵纷纷下马,左右散开,甚至有数人潜入林木之中,搜索可能存在的刺客,戒备森严。

    直至四周亲兵发出确定安全的信号,房俊才从马车上走下来,整理一下衣冠,来到山门前。

    道观内的道士早已听闻声响将山门打开,见到门前的房俊,微微一愣,赶紧敛裾施礼,口中道:“奴婢见过房驸马!”

    都是皇宫的内侍……

    房俊微微颔首,道:“长乐殿下可在观内?”

    内侍答道:“殿下正在,房驸马还请稍后,待奴婢入内通禀一声。”

    房俊负手于门前,道:“速去速回。”

    “喏!”

    内侍疾步入内通禀,不一会儿便跑着回来,躬身道:“殿下请房驸马入内!”

    房俊施施然抬脚,踏入山门。

    一股淡淡的雾气缭绕在道观之内,山间露重,脚下的青石板上湿漉漉的,空气中充斥着湿润沁凉的氛围,廊柱回绕之间,颇有避世红尘之外的淡泊宁静。

    内侍将房俊领到一处丹房门前,另有两个身着道袍的女道士上前,敛裾施礼,轻声道:“殿下在房内等候,请房驸马入内相见。”

    房俊颔首,抬脚进入房内。

    房内依旧如上次来时一样陈设简单,光洁明亮的地板,墙角的青铜兽炉燃着檀香,袅袅青烟盘旋而起,令人心旷神怡。窗户开着,外头清冷的空气流入,长乐公主一袭道袍跪坐在窗前的茶几前,正俯首鼓捣着一座红泥火炉。

    宽松的道袍穿在瘦弱的身躯之上,愈发显得香肩有若刀削一般,一头乌鸦鸦的秀发盘成一个道士常见的发髻,用一根木簪子固定,露出一截雪白修长的粉颈,玲珑纤秀的身姿跪坐在那里,红泥小炉中升腾而起的火苗扑棱棱的晃动,映得一张秀美绝伦的脸庞带着红光,平添几分秀艳。

    房俊上前,躬身施礼:“微臣见过长乐殿下。”

    长乐公主直起腰来,剪水双瞳在房俊脸上、身上滴溜溜一转,旋即娥眉微蹙,惊讶道:“毋须多礼……额头的伤是怎么回事?”

    房俊叹息一声,道:“说来话长,不过微臣今日前来,也正是为了此事。”

    这话令长乐公主有些不解……

    一直以来,房俊的脾气都是嚣张霸道,谁若是让他受了气,必定当场就得给找补回去,别管对方是何身份,绝不低头。哪怕是跟长孙无忌闹了矛盾,也照样硬怼上去,绝不会回家向房玄龄哭诉,哀求老爹出面给找回场子。

    今日被人殴伤,却跑来自己这边,该不是让自己给他出头?

    疯了吧这是……

    长乐公主抿了抿嘴唇,瞥了房俊一眼没言语,反而对身边的侍女说道:“将本宫的茶叶取来。”

    “喏!”

    侍女起身,自一侧墙壁的木架上取过一个瓷罐,打开盖子,用茶匙盛出些许茶叶放入茶壶之中,又盖好盖子,将瓷罐放回原处。然后回到长乐公主身边,用水瓢在墙角的水缸里舀了一瓢山泉水注入水壶,将水壶放到火炉之上,便乖巧的退了几步,跪坐在墙边,低眉垂首,一言不发。

    长乐公主取过茶几上放置的一柄小蒲扇,轻轻的在炉口扇着风,清丽的俏脸上一片恬淡,轻声道:“本宫这里,你不应当常来,毕竟外头风言风语的总是不消停,莫要再授人口实。”

    房俊上前,跪坐在他面前,无奈道:“非是微臣不顾殿下清誉,死缠烂打不知进退,虽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却也不敢轻易打扰殿下清修……实在是今次之事唯有殿下出手方可调解,微臣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长乐公主微微有些脸红,微嗔着瞪了房俊一眼,恼道:“有事说事,这般口甜舌滑,休怪本宫将你赶出去!”

    房俊很想问一句“你咋知我口甜舌滑”,却知道这位殿下性子清冷、外柔内刚,这等调戏之语绝对不能出口,而且今日前来实有要事,不敢轻薄。

    “殿下教训得是,微臣有罪!”

    顿了一顿,他才缓缓将昨夜自己叩阙入宫的前前后后说了……

    听闻李二陛下又升起了易储之心,长乐公主蹙起娥眉,略感恼怒:“父皇也是的,这到底是又怎么了,安生了没几天,又生出了这等心思?”

    房俊叹息道:“微臣也不知,但是总感觉最近陛下怪怪的,行事作风与以往大相径庭,所以想要问问殿下,是否后宫发生了什么大事,惹得陛下心中恼火大感不快?否则陛下绝非朝令夕改之人,断然不会再生易储之心。”



    火炉上的山泉水咕嘟咕嘟沸腾,白色的蒸汽从壶盖溢出,长乐公主纤手将水壶提起,将开水注入茶壶之中,翠绿的茶叶在沸水之中翻滚浮沉,一股馥郁的茶香在山间清冷的空气中氤氲开来,沁人心脾。

    洗了一遍茶叶,再次注入开水,长乐公主亲手给斟了两杯茶,用两根春葱也似的玉指将其中一杯推到房俊面前,另一杯则自己拈起,凑在唇边轻轻呷了一口。

    姿态优雅,宁静恬和。

    房俊也呷了一口茶水,滚烫的茶水入腹,口齿之间残留着茶叶香气,略微品味,回甘香醇,再看面前佳人如玉、清丽秀美,似乎一腔烦恼也一瞬间尽付东流。

    “绿茶性寒,殿下久居道观常年吃素,肠胃孱弱体质虚寒,不宜多饮,还是应当饮用红茶为好,滋体养胃,大有益处。只是如今红茶的技艺尚需琢磨,产出的红茶尚未臻达理想的境界,有些可惜。”

    长乐公主垂眸不语。

    她喜欢用膳之后稍微隔一段时间,便沏上一壶茶慢斟浅饮,享受这种空灵通透的境界。

    两人对坐,一时无言。

    半晌,喝了几杯茶,长乐公主才问道:“所以你今日前来,是想要本宫去劝阻父皇么?”

    房俊放下茶杯,注视着长乐公主清理的俏脸,点头道:“如今能够劝阻陛下的,唯有殿下而已。”

    长乐公主玉指婆娑着茶杯,沉吟片刻,才轻声说道:“本宫虽然认为太子哥哥乃是诸君最适合的人选,但是你知道的,本宫素来不愿意牵扯进争储之事当中。父皇若是苛责太子哥哥,本宫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可若是父皇全盘考量谁更适合担任储君,本宫不想管……手心手背都是肉,左右为难。再者说,父皇如今口含天宪、富有四海,又如何能够听得进去一个小女子之言呢?”

    房俊道:“殿下身为公主,身负皇族血脉,纵然不欲干涉,然而又岂能置身事外呢?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长乐公主将手里的茶杯往茶几上顿了顿,凤目清冷,玉容严肃,哼了一声道:“大胆!这等话语也敢当着本宫的面说出,就不怕回头本宫禀明父皇,砍了你的脑袋?”

    她虽是女子,却自幼饱读诗书,较之等闲的学子亦是不遑多让,更何况房俊这句话乃是出自学子必读之典籍《易传》?

    这句话本身深含哲理,修善的人家必然有多的吉庆,作恶的人家必多祸殃,乃是教人为善和睦的道理。

    然而这段话的下一句,却是“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臣弑君、子弑父,这些人世间罪恶之事,绝非注定发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切都是点点滴滴的累积,直至最终方才爆发出来。

    之所以令长乐公主恼火的原因,是房俊在这话里隐含的意味:你爹当年就是杀兄弑弟、逼父退位才得了这江山,本就得位不正,如今若是再废长立幼,岂不是将这项耻辱的传统予以肯定?

    子孙后代有样学样,手足相残、兄弟阋于墙,将是李唐皇族的传承。

    “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房俊跪坐在那里,一双黑亮的眼眸盯着面前清丽娇靥,唇角微微挑起,声音低沉磁性:“殿下舍得?”

    “腾”的一下,长乐公主白玉也似的俏脸升起两朵红云,衬着她不着脂粉的面容、一袭道袍的风姿,愈发清艳绝伦。

    长乐公主芳心儿颤了颤,秀眸圆瞪,嗔道:“放肆!谁给你的胆子,敢跟本宫说这等浑话!”

    见房俊一脸玩世不恭的笑意,便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实则并无多少威严,气势顿时一弱,眸光游移,不敢直视,低声道:“往后勿要再说这等轻薄话儿,只会让我看轻了去,也勿要时不时的跑来见我,免得被人嚼舌根,一旦传入父皇耳朵里,有的你好受。前几天被父皇撞见那一次,父皇可是至今仍未释怀,再有一次,免不得扒了你的皮。”

    她无法否认自己对于房俊的好感,哪怕明知历法不可逾越,所以曾可以疏远躲避,却也发觉自己在对方死缠烂打的攻势下并不能保持太多自矜,若是这番话已经近乎于哀求。

    若是换了旁的男子,或许她可以放开礼教束缚来一会飞蛾扑火,只在乎瞬间绚烂不在乎天长地久,但是面对自己姊妹的男人,她放不开……

    房俊却已经是心满意足。

    他清楚长乐公主是怎样清冷孤傲、外柔内刚的性格,若是当真无情,此刻必然已经愤然离席,下令逐客,怎会是这般软弱无奈的小女儿态?

    这样一位秀外慧中、蕙质兰心的女子,要循序而渐进,绝对不能唐突佳人,激起对方的逆反心理。

    轻咳一声,房俊正色道:“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千百年前,先贤便已经明白了这样的道理,为何如今陛下却反其道而行之呢?一意孤行,乃是取祸之道。殿下身负皇族血脉,或许可以对储位之争置身事外,却绝难摆脱由此而来的漩涡激流。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坐视陛下倒行逆施,将来牵累的便是整个皇族,殿下于心何忍?”

    故人有些话说得云山雾罩,很喜欢将世间事务的发展用一个哲理归纳起来,然后引为经典,奉为圭臬,教诲世人。

    年少之时,人们往往不以为然,所谓时移世易、事物时刻都在变化之中,焉能用千百年前的哲理来归纳今日之事?但是等到稍有阅历,见识了世事浮沉、沧桑变化,便会懂得有些哲理之所以存在,之所以能够延续几千年,必然有它的精辟之处。

    对于世事变幻、人情世故,咱们老祖宗的经验实在是太丰富了……

    长乐公主恢复清冷,睫毛低垂,轻声道:“本宫明日回宫,会去劝阻父皇,只是父皇的脾性你也知道,怕是难以奏效。”

    房俊道:“陛下性情刚烈,表面上从谏如流,实则没有谁的劝谏能够真正打动他。不过我们要做的便是奋不顾身的予以规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陛下认识到身边的人都不赞成他那么去做。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陛下英明神武,终会意识到自己的做法倒行逆施、不得人心,定会予以改过。”

    长乐公主沉吟不语。

    在她看来,如今帝国强盛繁花锦绣,众正盈朝国力充足,只需按着既定的策略发展下去,必定横扫四夷称霸天下,将来到底是谁当皇帝又有什么关系?

    她不在乎到底谁是储君,但她不能坐视由易储而引发的皇族手足相残,更不能眼看着太子失去储位最后落得一个阖家灭门的下场。

    她轻轻颔首,道:“既然如此,房驸马便先请回吧。”

    房俊啧啧嘴,无赖道:“茶水还没喝够呢,再者说,殿下难道不应备下午膳,略尽地主之谊,招待微臣?”

    长乐公主秀眉微蹙,不悦道:“本宫避居于此,克俭清修,每日里唯有早晚两顿素斋,晌午并不用膳,房驸马还是尽快离去吧。此间虽然尽皆本宫的亲信,却难保其中便没有父皇的耳目,一旦房驸马在此恋栈不去、胡搅蛮缠的消息传到父皇耳中,恐怕就不仅仅是打破额头那么简单了。”

    房俊知她外柔内刚,不敢无赖过甚,只得施礼道:“那微臣便先行离去,静候殿下佳音。”

    长乐公主轻轻“嗯”了一声,眼皮都未抬一下。

    房俊只得起身退走,虽然碰了一鼻子灰,心情却是不错,脚步轻快……

    耳畔房俊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口,长乐公主才抬起头,透过窗子看着房俊挺拔的背影走出院子,直去山门。

    不由得怅然若失,抬眸看着已然阳光灿烂的天空,幽幽的叹了口气。



    上午,政事堂。

    李绩在值房内,处置了一堆要紧的公文,命书吏沏了一壶茶,坐在床边浅浅的呷着,望着窗外已经叶片泛黄的树木出神。

    初秋已至,秋收将启,之后便是白雪严冬,距离来年初春的东征,算一算也没有多长时间了。然而时至今日,辽东数十万兵马枕戈待旦,朝中的局势却陡然扑朔迷离起来。

    后方不稳,前方的将士如何能够安心杀敌?

    虽然唐军如今装备了大量火器,更武装起了一支不下于五千人的具装铁骑,参战兵员更是自全国各地调拨的精兵悍将,然则毕竟有隋炀帝的前车之鉴,对于这一场举国上下尽皆认为必胜无疑的战争,李绩依旧有些忧心忡忡。

    未虑胜先虑败,乃是统帅的优秀素质,即便占尽先机的局势,亦要一丝不苟稳扎稳打。

    然而现在李绩已经觉得不仅如此了,一旦前线战败,甚至只是攻势受挫未能达到理想的战果,中枢都有可能引发一场剧烈的震荡。

    非是他杞人忧天,实在是大唐目前的状况,一丝一毫也乱不得,数十万精锐尽皆奔赴辽东,举国上下一片空虚,只要稍有状况,便是燎原之势,不可遏制……

    身后脚步轻响,打断了李绩的深思,回过头来,便见到萧瑀负手而入。

    李绩放下茶杯,起身道:“原来是宋国公,来来来,这边坐。”

    萧瑀也不客气,随意的坐到李绩对面,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偌大的窗子敞开着,可将院子里的情形尽收眼底。

    李绩坐下,亲手斟茶,道:“最新的秋茶,房二郎才送来不久,您尝尝。”

    萧瑀拈起茶杯,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轻笑道:“满朝上下,房二郎的大方举世皆认,这等茶叶在市面上怕不是得几贯钱一两,结果他就好似白捡来似的随手送人,人人有份……老夫听说,英国公昨夜去了平康坊?呵呵,点了醉仙楼里最红的姑娘,歌舞升平通宵达旦,当真是好兴致。”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续道:“不过听闻离开魏府的时候尚有房二郎同行,你们后来却将他抛开,自去寻乐,这可有些不厚道。”

    李绩笑了一下,替萧瑀将茶杯续满,摇了摇头,道:“宋国公岂非明知故问?原本是约好了的,结果自魏府出来之时,房二郎被赵国公叫去说话,吾等先行,之后便不见了踪影,可不是吾等不带他。”

    萧瑀笑容意味深长:“所以……是人家不愿跟你们玩儿?”

    李绩微微蹙眉,沉吟不语。

    眼下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罕见的精诚合作,有些事情没必要隐瞒,也瞒不住……便说道:“据说,后来房二郎与赵国公分别之后,去了皇宫叩阙,出宫之后径自出城去了书院,看起来,似乎对于吾等联手对抗关陇之事,犹有顾虑。”

    萧瑀喝着茶水,姿态舒适惬意,缓缓说道:“房二郎出宫之时,额头有一处伤口,尚且血流不止……显而易见,这小子必然是向陛下进谏了什么不中听的话语,惹得陛下大怒。”

    这些事情都不是什么秘密,只要想知道,稍稍注意一下,都能够听到一些风声。

    然而事情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却绝对不可轻忽视之。

    房俊为何没有去平康坊赴会?一直以来都与关陇贵族们水火不容的他,何以放弃了这一次大家联合起来针对关陇贵族的会议?

    他去皇宫,到底跟李二陛下进谏了什么?居然惹得李二陛下动手打人?

    ……

    如今房俊在军中自成一派,虽然尚不能与李绩、程咬金、李大亮、张士贵这些军方大佬分庭抗礼,但是其本身的势力却也不小,再加上朝中李孝恭、李道宗、马周、孙伏伽等奥援,绝对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

    尤其是房俊的“圣眷”,满朝上下无人能及,他就代表着皇帝陛下的意志,无论任何一方,都在争取能够拉拢他。

    否则多方角力之时,此人成事或者可有可无,败事却绰绰有余……

    没人知道房俊进宫见了皇帝说了些什么,但是从他出宫之后径自出城却并未赶往平康坊,便对他的立场得知一二。

    很显然,房俊大抵并不会掺和进这一次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的联手之中……

    李绩本就话少,这会儿沉吟不语,只是手里婆娑着茶杯,眼神盯着自己的手。

    萧瑀悠闲的坐着,目光看着窗外院子里时不时走来走去的书吏,轻声道:“关陇如今虽然危机重重,似乎下一刻就会濒临崩溃,但是其立国之时便攫取了最大的利益,早已深入至帝国的方方面面,岂是那么容易便被连根拔除?你我两家联起手来,亦要小心应对,稍有不慎,便功亏一篑,更应当精诚团结,同进共退……你们呐,有些心急了。”

    李绩一愣,有些不满,沉声道:“宋国公何出此言?吾之志向,乃是消弭隔阂,戒绝朝政,大家同心同力辅佐陛下,开创盛世建立不世之功勋,而非是争权夺利、党同伐异,又岂会暗藏心思?”

    萧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唏嘘道:“你我同朝为官多年,焉能不知你的性情?此番两家联合对抗关陇,你已经是勉为其难,自然不会横生枝节,更不愿谋算那些龌蹉之举。然而偌大的山东世家,你又能代表几个人?总归会有一些人私底下搞一些手段,希望能够更多的谋取一些利益,此乃人性,无可厚非。”

    无论是山东世家,亦或是江南士族,都代表着无数人无数利益,这些人各有述求,又岂能一概而论、尽皆满足?有些人心愿得偿,自然安分守己,有些人不肯罢休,自然另有谋算。

    李绩不能使得山东世家上下一心,他萧瑀又何尝能够让江南士族拧成一股绳?

    李绩紧蹙眉头,依旧有些不解:“宋国公所言吾等心急,不知所指为何?”

    萧瑀今日前来就是敞开心扉使得两家之间毫无芥蒂,即便有些羁绊,也希望能够开诚布公予以消除,所以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老夫听闻,陛下意欲取消晋王殿下圈禁之令,并且打算准予其入朝为官,开府建牙。”

    李绩顿时色变。

    他这个宰辅之首虽然平素低调至不可思议,整日里装聋作哑存在感极低,却不代表他的政治素养就不入流,相反,越是沉默寡言的人,往往越是心里头明镜也似。

    他们时常在别人闹哄哄你争我夺的时候冷眼旁观,愈发旁观者清,能够洞悉局势的关窍……

    对于李二陛下意欲取消晋王圈禁之令这件事,李绩自然也早有耳闻,但是却一直并未放在心上,陛下舔犊情深,想要宽恕这个最疼爱的幼子,又有什么不妥的呢?

    然而这个当口萧瑀单独将这件事提出来,那意义自然就完全不同。

    在李绩之前的想法,晋王即便开府建牙,由于关陇贵族已经被联手打压崩溃,失去了最坚定的支持者自然再难影响到太子的储君地位。

    可若是山东世家亦或是江南士族有一支支持晋王争储呢?

    甚至是两家联合起来自持晋王……

    这是绝对有可能的!

    李绩自己固然没有太大的野心,更何况他已然官至宰辅,升无可升,一心一意的想要整肃朝纲,团结所有力量一致对外,去开创千古恢弘之盛世霸业,可是底下的那些人呢?

    未必人人都如他这般胸怀远大,对于普通人来说,与关陇贵族的斗争就是为自己争取利益的过程,什么宏图霸业,距离他们太远他们够不到,他们就只是想要升官发财,攫取权力。

    还有什么是比扶持晋王争储成功,登基为皇更好的攫取权力的方式呢?

    这可是从龙之功!

    而房俊是坚定的“太子党”,有人意欲扶持晋王争储,显然已经触及到了房俊的底线。

    李绩不仅仰天长叹,对抗关陇贵族的联盟尚未成立,便因为一些欲壑难填的小人走上了绝路……

    然而这就是人性,偶然之中尽是必然。



    此刻去追究到底是谁参与到取消晋王圈禁令这件事当中,已经毫无意义。太子是房俊的靠山,房俊亦是太子的柱石,两者相辅相成,一旦有人意欲对太子的地位产生觊觎之心,甚至已经开始有所动作,这绝对是太子和房俊所不能容忍的。

    李绩抬眼望了望窗外,灿烂的阳光被窗前栽植的几颗高大的树木阻挡,泛黄的叶片将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斑驳的光影透射在窗台上、茶几上,幽幽叹息一声,道:“所以啊,这就是吾一直并不热衷于朝政的原因。”

    人性趋利,阴暗深邃。

    萧瑀亦附和道:“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执益彰,失执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

    这段话出自《货殖列传》,原本是用来形容财富的,此间借以隐喻,说的当然是权力的共性。

    人心不足,蛇欲吞象,有些人见到关陇贵族势弱,认为可以一战而定之,便开始考虑到击溃关陇贵族之后的权力分配。毫无疑问,一旦关陇贵族彻底崩颓,受益最大的便是太子一系,房俊更是水涨船高,大权在握。

    所以那些人便开始谋划将晋王李治抬出来,届时关陇尚有“余孽”,再加上这些人群起拥护,立即可以与太子一系分庭抗礼,甚至运作得当,进而可以谋求储君之位,那么他们这些人便又成为了从龙之臣,生生世世荣华不尽。

    不可谓不深谋远虑,只是太过自私了一些,完全没有将帝国的利益考量在内,更小瞧了太子一系。

    果不其然,才刚刚有所动作,便已经被房俊察觉。

    或许房俊并不会采取什么报复或者警告的措施,毕竟眼下打压关陇贵族才是重中之重,但是从此之后想要再结盟,却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就导致了只要太子未被废黜,能够顺利登基,那么将来无论是山东世家亦或是江南士族都不可能真正成为太子信任的力量,必定加以制衡,激烈的朝政仍然将会延续到未来。

    即便是晋王成功争储,登基之后最信任仰仗的依旧是关陇贵族……

    这令李绩有些颓然,但是心底也有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慰——你们自私自利,谋算到头来又能得到什么呢?

    鸡飞蛋打,两败俱伤。

    执壶斟茶,李绩轻叹着道:“稍后,还是要宋国公去劝一劝房俊,他那个脾气若是脑火起来不依不饶,只怕吾等尽皆成为笑话。”

    说的自然是有人意欲运作晋王取消圈禁一事。

    事实上,这些人到底是谁几乎就是明摆着,被关陇贵族压制了这么多年,无论山东世家还是江南士族,能够进入中枢的官员少之又少,而能够在陛下面前谏言取消晋王圈禁令的,更是绝无仅有。

    左右也不过是那几位名扬天下的大儒……

    旁人或许还能顾忌他们的文名,可房俊是谁?那棒槌恼火起来,才不会管你什么大儒什么学士,饱以一顿老拳便足以将那几人颜面扫地,连带着他李绩也面上无光。

    你这边积极运作多方联合,意欲对抗关陇,结果未等联合成立呢,你们内部居然先因为争权夺利而闹了内讧……

    萧瑀却摇摇头,拒绝道:“何故让老夫前去?那小子是个棒槌,哪怕听了老夫一句劝,也必定没有什么好话,老夫吃饱了撑的?”

    李绩无语,无奈道:“他是萧家的女婿啊,自然宋国公出面更合适。”

    萧瑀哼了一声,道:“女婿又有甚用?便是自家儿子有些时候也说不得骂不得,谁能似赵国公那般威严无比,让自己儿子死,自己儿子就去死?不过话说回来,令嫒不是与杜家小郎和离了么?依我说啊,干脆也送入房家,被房二做个妾算了,你两家本就是世交,再来个亲上加亲,关系更深一步,岂非皆大欢喜?”

    李绩将茶壶往茶几上一顿,恼火道:“好好的说这话是何道理?不过是让你前去跟房俊谈谈,劝他不要小题大做而已,何必这般搪塞。”

    “嘿!”

    萧瑀也不爽了,反驳道:“什么叫小题大做?人家房二与太子互为一体,威胁太子的储君之位便是跟房俊过不去,你这都跑去人家背后点火了,依着房俊的脾气岂能善罢甘休?这个当口谁上门去劝说,谁就等着吃排头吧,老夫可没有那份威望能让他心悦诚服、有苦往肚子里咽。”

    李绩也没辙:“难不成就放任不管?那小子必定会采取措施阻止晋王的圈禁令取消,说不定昨夜入宫就已经向陛下狠狠的参了一本,若是他觉得尚不保险,干脆在对他怀疑的背后动手脚的人展开报复,那可就了不得了!”

    眼下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联合,乃是大势所趋。

    江南士族要借重山东世家的底蕴,争取在朝堂之上有所作为,而山东世家则眼馋江南士族因海贸带来的巨利,从囤积田地的传统当中挣脱出来,染指并不熟悉的海贸,两股势力各取所取、相互成就。

    可房俊这个人若是安稳的时候知书达礼、提携后进,颇有贤者之风,可一旦发起疯来,那可是敢单枪匹马跟关陇贵族对着干的愣头青!

    这几年朝中时不时的发生暗杀之事,虽然大多数时候最终都认定与房俊无关,但是房俊手底下的力量足以支撑他对于意欲铲除的目标施行雷霆万钧的打击!

    火器便是出自房俊之手,天底下再也无人能够在火器的运用上超过房俊,单只一项,他便可以随意的对任何目标展开肆无忌惮的狙杀。

    丘行恭那等凶残暴戾之徒,如今出入府中都要戒备森严,更何况是区区几个玩弄笔杆子、手底下无一兵一卒的所谓大儒?

    一旦这几个大儒有什么三长两短,联盟之事只怕立时告吹。

    这就是动了所有人的利益,两股势力岂能干休?明面上或许没有几个敢于跟房俊算账,但是暗地里的手脚必定不消停,又将是一场潜流激荡的巨大变故,整个朝局亦会随之受到影响。

    李绩不是个多事的人,最讨厌这种明争暗斗,想一想很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头痛不已。

    萧瑀也头痛,让他自己去登门劝说房俊,那是绝对不愿意的。

    那小子就是个棒槌,根本不懂得什么尊老爱幼,心情畅快的时候礼贤下士,即便是街边的贩夫走卒、七旬老农亦能聊到一起,可犯起倔脾气来,即便是李二陛下也敢当面硬怼!

    这件事本就是那些背后搞小动作的人不地道,房俊那厮指不定如何恼火呢,自己难道要送上门去给他劈头盖脸的贬损一顿?

    但他也知道此事重大,只得说道:“若是懋功你亲自登门,那老夫可以做一个陪客,想要让老夫自己去受那小子诘难,门儿都没有!”

    见到萧瑀耍赖,李绩也没辙,无奈道:“你乃堂堂宋国公,南梁贵胄、帝皇血脉,更是朝廷柱石、两朝元老,怎地对那房俊如避蛇蝎?传扬出去,简直让天下人耻笑!”

    萧瑀不吃这一套,冷哼道:“什么南梁贵胄、帝皇血脉,再也休提,不过是亡国之人罢了。那厮发起性子来连亲王都敢打,老夫又算得了什么?”

    李绩只得说道:“那行吧,咱俩一起联袂登门,想来那小子总归要给咱们一些脸面。”

    “事不宜迟,那小子办事素来干脆利落,若是去的晚了,怕是他已经出手。”

    萧瑀提醒。

    李绩深以为然,当下收拾一番,便要与萧瑀一同出城前往书院拜会房俊。

    一出门,却见到内侍总管王德正好从马车上下来,见到二人,呵呵一笑,上前施礼,恭声道:“陛下召二位为宰辅,入宫觐见。”



    神龙殿。

    暑期已过,初秋降临,秋老虎的威力肆虐关中,李二陛下即便是坐在阴凉的御书房内,依旧觉得燥热难当。

    身上穿了一件薄薄的丝绸常服,松了松衣领,灌了一口凉茶,这才稍微清凉一些。

    在他面前,李绩、萧瑀跪坐在地席之上,低眉垂眼,神态恭谨。

    有内侍端着托盘入内,将两只玉碗放在二人面前,晶莹的玉碗,盛着颜色厚重的冰镇酸梅汤。

    两人端起碗,一口气将碗中的酸梅汤喝了,将空碗放回内侍举着的托盘,一起向李二陛下道:“多谢陛下!”

    李二陛下摆摆手,内侍赶紧退出。

    他来到席间,一撩衣袍跪坐在二人对面,略微沉吟了一下,开门见山道:“今日将二位请来,是有一事想要征询二位的意见。”

    李绩与萧瑀互视一眼,齐声道:“陛下但说无妨,微臣洗耳恭听。”

    李二陛下又扯了扯领口,刚刚的清凉转瞬之间荡然无存,一股燥热再一次在体内升起,令他有些烦躁……

    深吸口气,缓缓说道:“有大臣觐见,劝朕取消晋王的圈禁之令,朕尚在犹豫,一时之间难以抉择。二位皆是朝廷柱石、朕之肱骨,不知对此有何见解?毋须顾虑,直言无妨。”

    两人心中微微一沉。

    果不其然,先前的猜测已经得到了认证,房俊是绝对不可能进谏取消晋王的圈禁之令的,毕竟先前正是因为与关陇贵族走的太近,晋王才被李二陛下圈禁起来,房俊有怎能自找麻烦,使得太子的储君之位受到威胁?

    论起受宠程度,所有的皇子加起来也比不过“稚奴”……

    二人沉默,良久无言。

    李绩为人谨慎,事不关己便远远躲开,此刻无论赞同取消晋王的圈禁令,亦或是反对,都会得罪无数人。萧瑀年轻的时候锐气逼人,敢说敢做,但是如今年事渐高也开始求稳,逐渐圆滑世故,更不愿意做这种得罪人的事情。

    李二陛下扫了两人一眼,便叹了口气,道:“朕如今亦是为难,晋王乃朕之嫡子,文德皇后去得早,他自幼孤苦跟在朕身边一手抚养,焉能狠下心将其圈禁一生,一辈子都在宫墙围廊之中沉沦消磨?可是一旦将晋王放出,又难免有那些心怀叵测之辈生出觊觎之心……朕当真难做啊。”

    他这边唉声叹气,愁容满面,李绩与萧瑀却是心里鄙夷。

    谁不知道唯一能够动摇太子储君之位的便是晋王?更何况晋王有前车之鉴,被关陇贵族簇拥着意欲争储,不管主动亦或是被动,其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只要放出晋王,这就相当于一个再也明确不过的讯号,所有反对太子的人必将趋之若鹜,簇拥晋王另立山头……

    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若是不想易储,那就干脆将晋王圈禁着,别说什么舔犊情深、不忍相见这样的话,与社稷稳定、江山传承相比,区区亲情又算得了什么?

    很显然,李二陛下如今已经再一次动了易储的心思,只不过掣肘太多,影响也太过深远,一时之间尚未下定决心而已。

    李绩与萧瑀心里沉重。

    他们两个不愿见到太子将房俊倚为心腹、言听计从,待到将来登基之后大权独揽,可也不愿眼下见到已经濒临崩溃的关陇贵族借由晋王之势再次复起,使得朝局愈发混乱。

    人到了一定的地位,总归会有几分理想与追求,而不是单纯的追逐权力与财富。只要太子地位稳固,与房俊的结盟达成便会击溃关陇贵族,使得这个把持朝政、垄断政治资源多年的势力崩溃,他们本身可以到手的利益便足够可观,没必要为了攫取更多的利益而卷入储位争夺之中。

    李绩想了想,试探着说道:“陛下爱惜晋王之心,臣等感同身受,只不过陛下之担忧,也确实很有必要。晋王固然聪慧,然到底年幼,一旦开府建牙,势必同那些居心叵测之辈打交道,万一受其蛊惑,被其利用,则有损天家亲情,致使陛下为难。”

    李二陛下蹙着眉,瞅着李绩,冷冷道:“那么依英国公之见,是继续将晋王圈禁,永远不要放出来?”

    这么回答当然不行,晋王便是李二陛下的心头肉,他自己如何处置他是他的事,可旁人若是谏言苛待晋王,势必要被李二陛下记恨在心。

    李绩自然犯下此等错误,淡定道:“当然不行!当初晋王犯错,陛下予以惩戒,责令其圈禁,才是奖惩分明、君王之道。但是说到底,晋王所犯之错只是一时受人蒙蔽蛊惑,并未有什么实质的后果,圈禁了这么长的时间也足以令其警醒,受到教训,这便足矣,焉能为了那么点错误便圈禁一辈子?”

    李二陛下依旧面色不善,盯着李绩,问道:“那你的意思……是等着朕殡天之后,太子登上皇位,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再将晋王放出来?”

    这话还是不能给予肯定。

    皇帝殡天那得是什么时候?若说二三十年之后,晋王难道就一直这个关着几十年?与李二陛下的初衷不符。可若说三两年,忍一忍就过去了……恐怕李二陛下愈发恼怒。

    你在诅咒朕已是将死之人么?!

    一旁的萧瑀都替李绩捏了把汗,李二陛下今日明显情绪有些不大对头,暴戾而苛刻,回答稍有不慎便会将其激怒。

    当然,他是绝对不会开口替李绩承担皇帝陛下之怒火的……

    低眉垂眼,肃立一旁,一声不吭。

    好在李绩也不是白给的,连忙说道:“那自然不行!微臣已经说过,既然对晋王殿下的错误已经施以惩戒,那就应当取消其圈禁。只不过未免晋王殿下受到有些人的蛊惑迷惑,从而使得天家亲情受到损害,陛下何必效仿当初的吴王殿下,在天下择取一地,册封晋王为其国王,子孙世代繁衍生息,永为大唐藩属?”

    李二陛下:“……”

    萧瑀:“……”

    娘咧!

    这个徐懋功平素看上去蔫儿吧唧是个实诚人,却不想原来耍弄起手段来,居然也能这般灵活变通!

    李二陛下显然完全没想过这个办法,捋着胡子有些意动,又问萧瑀:“宋国公以为如何?”

    萧瑀忙道:“启禀陛下,英国公当真是老成谋国之士,微臣认为可行。”

    你不就是不想你的儿子们委屈么?认为晋王的才能若是一辈子就只是当一个富贵贤王,便埋没了他的能力?

    您也别总惦记着储君之位了,毕竟若是晋王上台,太子恐怕落得难以善终,说到底您也是父亲,总不能为了一个儿子的才华能力得以彰显,便一手将另一个儿子逼上死路吧?

    您觉得晋王有君王之姿,没问题,给他一块领地,往他自立为王就是个!

    当初吴王在朝中威望颇著,不知多少前隋旧臣都心向吴王,意欲辅助吴王争夺王位,结果将吴王派往新罗,自立为王,完美了解决了兄弟相残之危局,足以成为最佳的解决方案!

    李二陛下沉思半晌,缓缓问道:“若是当真如此……那么二位认为何地可以作为晋王的建国之所?”

    李绩道:“晋王殿下乃是陛下嫡子,血脉尊贵、地位尊崇,自然不能是化为贫瘠不毛之地。原本若是东征得胜,高句丽的广大地域足以配得上晋王殿下,只是高句丽地处辽东,常年苦寒,不够富庶。而今天下,配得上晋王殿下的地方,或许只有一处……”

    他与萧瑀对视一眼,两人齐声道:“安南!”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陷入沉思。

    安南远隔海外,距离长安数万里之遥,陆路几乎断绝,全凭海路与大唐交通,实在是太远,他有些不忍。不过安南气候湿润、雨水丰沛,良田万顷、海域辽阔,如今完全处于安南都护府的控制之下,近两年有大批的难民乘坐海船前往安南谋生,使得安南汉人数量激增,几乎与大唐国内无异。

    这样一个丰饶富庶之地,倒是配得上晋王的身份。

    尤其是安南地处海南,交通不便,想要长久统治难上加难,若有晋王一脉坐镇为王,与大唐同出一脉同气连枝,就等于将这一块土地长久的归纳入大唐的版图之内,生生世世皆为大唐之国土。

    李绩的这个谏言,实在是一举数得。



    李二陛下觉得李绩的提议不错,安南这个地方更不错,虽然远离中土,但秦汉以来便是汉家领域,即便后来自立为王、脱离中枢,境内依旧汉裔众多,说汉话、写汉字、穿汉赏,与中土无异。

    更何况如今皇家水师租借了岘港等安南各处港口,又屯兵宋平县,将安南北部靠近交州总管府的大部分肥沃土地尽皆占据,安南王室只剩下国都僧伽补罗城左右弹丸之地,以及南方贫瘠土地。

    随着大批汉商涌入,整个安南几乎已经全部实打实的控制在唐军手中,比之北境、西域那等不毛之地繁华富庶地太多。

    若是晋王一脉将来能够在彼处扎下根去,时代为王、永为大唐藩属,的确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比之兄弟争储自然好上许多。

    只不过尚有一丝顾虑,那便是安南实在是太远,唯恐晋王水土不服,早早夭折……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沉吟良久,方才叹息一声,道:“此事尚需仔细考量,待朕好生斟酌之后,再做定论。”

    李绩唯恐李二陛下犹豫之后反悔,说道:“陛下明鉴,国之储君,乃是社稷之本,国本不靖,则江山动荡。如今吾大唐威服四海,四方蛮夷尽皆尊陛下为‘天可汗’,国势之盛,千古未有!正当趁势开疆拓土、征服四方,开创千秋万载之宏图霸业,万万不可自断臂膀,令亲者痛、仇者快!”

    谁都知道李二陛下的雄心壮志,便是超越秦皇汉武,成为千古一帝!

    眼下大唐国势鼎盛,无论内政外战,皆是事半功倍,实乃开创伟业的最好时机,若是因为储君之争导致内耗加剧、国力衰颓,实在是得不偿失。

    大唐今日之盛况,乃是举国上下的官吏、民众、商贾、军队付出了极大的牺牲,来之不易。

    若是因为内部原因使得多年努力之成果毁于一旦,实在是可惜……

    李二陛下面色凝重,微微颔首。

    他之所以在易储一事上反复纠结,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害怕此举导致朝局动荡,加剧内耗,使得眼下的大好局面功亏一篑。

    另一方面,他固然更为宠爱晋王李治,认为他更能够继承自己的衣钵江山,将大唐推上一个更高的境界层次,但太子这几年安分守己、勤于政务,处理朝政亦是稳稳当当,并没有犯下什么大错,贸然易储,非但他自己于心不忍,天下人也必定非议不止,怨气沸腾。

    越想越是烦躁。

    娘咧!

    这江山是老子的,老子贵为帝王,却连选择自己的接班人都不能遂了心意,当真是窝火……

    萧瑀一直没怎么说话,这会儿插话道:“陛下,老臣有一事奏禀。陈郡谢氏有一女,年方二八,姿容秀美端庄贤淑,乃是不可多得之佳人。前几日谢氏来信,拜托老臣在陛下谏言,请求陛下册封其女为太子侧妃,望请恩准。”

    身边的李绩微微一愣,此事之前为何不曾听萧瑀说起?旋即醒悟,这是萧瑀在为了江南和山东之中有人意欲推举晋王争储而做出的弥补。

    李二陛下眉头一蹙,沉吟着道:“还有这事儿?”

    心底有些顾虑。

    陈郡谢氏如今虽然早已没了祖上的辉煌,但在士人之间的名声依旧很好,依然是江南士族的中坚家族,与萧氏以及江东诸家皆有联姻,一旦其女成为太子侧妃,就等于让太子与江南士族的关系愈发紧密一层。

    到那个时候再想易储,可就难上加难了,必须得考虑一旦太子失去储君之位以后的连锁反应。

    江南士族固然比不得山东世家底蕴深厚,但地处江南,天高皇帝远的,明着造反未必,私底下抵触朝廷律令却早已习之为常,稍有不慎,便于中枢离心离德,再想笼络,则难如登天。

    可若是不准许,就等于告诉李绩与萧瑀,他心中易储的决心已定……

    李二陛下愈发烦躁了,摆了摆手,没好气道:“太子纳妃,尔等自去宗正寺询问便是,何必在朕面前聒噪?”

    萧瑀目瞪口呆。

    宗正寺管得了太子纳不纳妃?

    那不得是皇帝您老人家拿了主意,宗正寺奉旨张罗吗?

    可是见到李二陛下面色不善,也不敢多说……

    李绩担忧道:“臣观陛下面色潮红,神思焦虑,可是身体有何不适?如今夏秋相交,冷热交替,最是容易沾染风寒,若陛下有何不适,当尽早命太医诊治,龙体为重啊!”

    他从一进屋就觉得李二陛下有些不大对劲,今日外头虽然阳光普照,秋老虎也尚未过去,可这御书房内通风良好,温度宜人,为何陛下却是一副燥热难耐的模样?坐在那里都不大稳当,时不时的欠身活动,脾气更是急躁。

    李二陛下没好气道:“一天到晚的尽是些麻烦事,哪里那么多的好脾气?不过二位勿要多心,朕只是有些心烦,并不是针对二位。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朕有些乏了,尔等先行退下,朕也好好思量二位的谏言。”

    “喏!臣下告退,陛下保重龙体。”

    二人一揖及地,这才联袂告退而去。

    剩下李二陛下一个人坐在御书房中,扯了扯衣领,瞅了瞅外头的阳光,叹了口气,旋即起身道:“王德何在?”

    一直在门外候着的王德快步入内,施礼道:“陛下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道:“命人服侍朕沐浴更衣,然后摆驾九成宫。”

    “喏!”

    王德自去安排人准备服侍陛下沐浴更衣,李二陛下坐在地席之上,拿过一旁的茶壶灌了一口凉茶,却丝毫不觉得胸腹之中难耐的燥意有所缓解。

    他有些忧心忡忡,这等状态已经连续数日,前些时日还只是偶尔出现,最近一段时间却是连续不止。

    难道是服食的丹药出了问题?

    *****

    淑景殿。

    长乐公主沐浴之后披上一件团花纹锦的宫装袍子,花纹艳丽色泽鲜美,衬着她腻白的肌肤仿佛白玉也似,莹润生辉。

    将一头秀发轻轻的用丝带拢在脑后,惬意的跪坐在地席之上,端起茶盏轻轻的呷了一口热茶,茶汤入腹,齿颊留香,一瞬间清宁平和,返璞归真。

    侍女迈着细碎的步子自殿外走进来,轻声道:“殿下,晋阳公主求见。”

    长乐公主轻轻嗯了一声,道:“让她进来。”

    “喏!”

    侍女退去,须臾,一身宫装容貌清丽绝伦的晋阳公主脚步轻快的走进来,清脆的喊了一声:“姐姐!”

    “嗯,”长乐公主放下手里的茶盏,秀美的玉容泛起宠溺的笑意,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看着自家妹子,微笑道:“你这消息倒也灵通,我前脚回宫,后脚你便知道了。”

    晋阳公主上前,跪坐在姐姐身边,身躯微微靠在姐姐的肩膀上,探头在姐姐的领口嗅了嗅,伸手抚摸了一下细腻如玉的脖颈肌肤,赞道:“好香啊,姐姐用了什么脂粉?”

    长乐公主身躯一颤,微微躲了一下,忍着舒痒,微嗔道:“不要动手动脚的,哪里有什么脂粉?不过是沐浴的时候用了兰花香的香皂而已。”

    如今大唐的肥皂、香皂产业愈发扩大,作坊里的工匠在扩大产能之余,更不遗余力的试验新的配方,比如加入皂角粉增加润滑,亦榨取花叶的香精添加其中,得到不同香味的产品。

    只是随着工艺的日趋成熟,这种品质的香皂早已成为了奢侈品,达官显贵趋之若鹜,更远销海外,成为各国王室贵族的必需品。

    “明日我也跟姐夫说一声,让他把最新式的香皂送到宫里来一些。”

    晋阳公主嘴里说着,回头瞅了瞅侍候在一旁的宫女,小手儿摆了摆,道:“你们都出去,本宫有话同姐姐说。”

    “喏!”

    宫女们齐齐施礼,转身退出大殿。



    见到宫女们尽皆退出,长乐公主盯着妹妹,奇道:“什么事这么神秘?”

    晋阳公主又往前凑了凑,紧紧挨着长乐公主,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姐姐问道:“姐姐刚才去觐见父皇了?”

    “嗯。”

    长乐公主瞅着妹妹,眉梢挑了挑:“所以呢?”

    晋阳公主压低声音道:“听说父皇想要将稚奴哥哥放出来……姐姐是劝阻父皇的吧?”

    长乐公主秀美微蹙。

    这种事算不得什么秘密,但事关储位之争,谁敢在宫里乱嚼舌头?

    便有些不悦,问道:“这种事你不可掺和进来,还有,是谁跟你说起此事?”

    晋阳公主鼻子皱了皱,有些不满:“我又不是傻的,怎会不知宫里的变化?父皇想要易储又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回稍微有些想要赦免稚奴哥哥的消息传出来,宫里便议论纷纭,大多数人都替太子哥哥抱不平。”

    长乐公主愈发担忧以来,连宫里尚且如此,可见民间会是何等沸反盈天。

    太子仁厚,这些年无论是东宫上下,亦或是朝中大臣,对于太子的风评甚佳,除去那些利益攸关的反对者之外,上上下下都对太子甚为满意,一致认为太子能够完美继承李二陛下打下的这一片锦绣河山,并且将之经营得愈发繁荣。

    与之相比,乳臭未干的晋王难免上不得台面。

    “立嫡立长”乃是宗祧继承之祖训,当年李二陛下便上演了一出“逆而篡取”的好戏,难不成如今依旧要打破祖训,废长立幼?

    那就意味着从此之后大唐的皇位传承将会伴随着血腥斗争,嫡长子没有合法的继承身份,甚至即便确立的太子亦可以改弦更张,每一个身负皇族血脉的子弟都可以参与到争储的斗争中来,那将会是无休无止的腥风血雨,以及永无停歇的权力斗争。

    没人愿意在一个朝不保夕、命悬一线的局势当中存活,当年玄武门之变以后,李建成与李元吉的党羽尽被铲除,杀得人头滚滚,这还是李二陛下大势已成、威望卓著,不怕那些反对者阴谋篡逆的结果。如若将来当真晋王上位,并无半分威望的情况下,想要坐稳江山就势必要对那些太子的追随者大开杀戒。

    在这等规模的杀戮之中,没有人能够保证自己的安全,即便是支持晋王的人,只要稍有不慎被人攀咬、构陷,就极有可能成为杀戮的目标……

    所以只要晋王争储的消息传出,朝野上下必定一片非议!

    长乐公主只得告诫道:“你我身为公主,女流之辈,对于这等国事不应指手画脚,休要仰仗父皇的宠爱便任性行事。父皇英明神武,朝中有何反应他岂能不知?无论父皇最终的决定如何,我们都要予以支持。”

    只不过这话说出来,未免有些底气不足。

    被房俊追上门去央求一番,长乐公主早早便返回宫里,直接觐见了父皇,痛陈利害,直言诤谏。父皇勃然大怒,这是多年以来首次对她发火,叱责她身为女流之辈,却插手储君之争,实乃牝鸡司晨、国之灾殃。

    吓得长乐公主只好闷闷而回……

    她自己也摸不准父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思,总觉得父皇似乎莫名其妙的烦躁,完全听不进去谏言,与以往的脾性大相径庭。

    很显然,晋阳公主也对长乐公主这番告诫不以为然,粉润的小嘴儿撇了撇,却也不敢多说。

    长乐公主伸出手臂,揽住妹妹瘦削的肩头,柔声道:“如今小幺也已成亲,宫里头只剩下你一个,怕是寂寞得很。回头去找孙道长给你好生诊治一番,若是身体已经无碍,还是应当及早寻一门亲事,总是这么耽误下去,算个什么事儿?”

    晋阳公主最不耐烦听这个,蹙着没有不满道:“为何总是拿我说事儿?姐姐你不也是孑然一身,形单影只嘛。”

    长乐公主无语,道:“咱俩怎能相同?姐姐是和离,那就是再嫁之妇,乃是人世间最最为难之事,无论嫁去谁家,都得要承受冷眼嘲笑,哪怕咱们乃是天潢贵胄,世间最尊贵的金枝玉叶。”

    晋阳公主有些惶恐,她虽然是无心之语,但姐姐到底身份不同,害怕触及了姐姐心底的伤心之处,偷偷瞅了姐姐一眼,发现姐姐面色如常,丝毫没有厌世嫉俗自哀自怜的神情,便悄悄松了口气,眼珠儿一转,凑到长乐公主晶莹如玉的耳朵旁,小声道:“恐怕姐姐并非害怕再嫁之后遭人冷眼,而是心有所属吧?”

    长乐公主心里猛地跳了一下,面红耳赤,轻轻拍了妹妹一下,红着脸儿啐道:“你这人,好好说话,非得咬人家耳朵干什么?痒痒的难受!”

    晋阳公主笑嘻嘻道:“姐姐脸红了,被我说中了心事吧?”

    “没有的事儿!”长乐公主红着脸儿兀自强自镇定,矢口否认:“长安城里这些歪瓜裂枣的,要么纨绔浮夸不务正业,要么不通文墨愚不可及,哪一个能入得了你姐姐我的眼?至于长安城外或许有那么一两个年轻俊彦,可父皇大抵是舍不得将我嫁得那么远,所以啊,我这婚事只能这么搁着。”

    她牵强的寻找了一堆理由,装作亦是不堪其扰的样子,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可哪里能够骗得过亲生姊妹?

    晋阳公主雪白的纤手掩着唇,大眼睛清澈明亮,低声促狭道:“哎呦,原来姐姐的眼光这么高啊,满长安的才子俊彦,居然一个看上眼的都没有。不过姐姐若说这长安城的公子哥儿皆是不务正业、不通文墨,那小妹可不敢苟同,最起码姐夫不在其列!说起能力卓著、才高八斗,这天底下能够超得过姐夫的只怕屈指可数,姐姐连姐夫都看不上,这辈子怕是再难有意中人了!嘻嘻!”

    长乐公主大囧,哪里还听不出这妹子故意取笑她?

    分明是嘲笑自己,若是以能力、才学作为择婿的标准,那么房俊是铁定要入选的,偏偏要说什么无人看得入眼,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被自家妹子嘲笑,长乐公主连嫩挂不住,伸手捏住晋阳公主晶莹如玉的耳垂,大发娇嗔道:“好哇,你个小丫头长能耐了,连姐姐都敢取笑?吃我好打!”

    孰料晋阳公主并未逆来顺受,反而奋起反击,不顾被捏疼的耳垂,手笔一环便紧紧的抱住了长乐公主纤细柔软的腰肢,一用力便将后者给扑倒,口中大叫:“我兕子也不是吃素的!”

    长乐公主被紧紧箍住腰肢倒也罢了,小丫头却趁机在她腰侧的敏感地带狠狠的挠了几下,顿时将她痒得不行,浑身力气瞬间消失,娇躯酸软着跌倒,花容失色惊呼道:“好妹子,快放开姐姐……”

    晋阳公主一击得手,愈发猖狂,叫道:“我就不!”

    “哎呀!太痒了,受不了。”

    “嘻嘻!还敢吼我?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

    门外,李二陛下听着殿内传来的娇呼惊叱,目瞪口呆,一头雾水。

    这俩丫头咋疯成这样?晋阳公主倒也罢了,毕竟少女心性天真烂漫,但长乐公主那可是素来以端庄贤淑的面目示人,被朝野上下称颂,认为是“妇德”之典范,此刻居然也这般胡闹起来。

    淑景殿的女官束手立在李二陛下面前,听着身后殿内的娇呼,吓得偷偷咽了一口唾沫,公主殿下有失端庄、仪态不谨,她这个女官是要受到责罚的,严重的时候鞭笞而死都有可能……

    战战兢兢道:“陛下还请稍等,奴婢这就入内通禀殿下。”

    李二陛下一抬手,道:“不必了。”

    按道理,身为父亲要进入女儿的闺房,那是必须要事先通报的,以免有些失礼之态发生。可如今晋阳公主也在,两个闺女在一起疯闹,很显然并不会有什么失礼之事发生,李二陛下心底好奇,干脆直接抬脚便走了进去。

    女官无奈,只得低眉顺眼的在后面跟着,心里求神拜佛这两位殿下可千万千万不要疯闹得太过分,否则她这个女官就要遭受责罚。



    殿内,两姊妹扭打在一起。

    长乐公主固然纤弱瘦削,但到底是姐姐,年岁差了不少,力气自然也大一些,初识之时被捏住肋下痒肉浑身酥软,故而被压在身下,但没多久便反败为胜,将晋阳公主反制住,钳住她的手臂。

    晋阳公主固然不服,可到底年幼,身软腰柔易推倒……

    “姐姐你弄痛我了。”

    “哼哼,别来这一套。”

    “好吧姐姐我错了,求求你放开我好不好?”

    “是你揪着我的衣服呢!”

    “可谁叫你压得我这么疼?”

    “那咱们一起放手,我数一二三。”

    “好的。”

    “一,二,三……你为何不放手?”

    “你不也没放?”

    “小妮子耍赖,找打!”

    ……

    李二陛下踏入殿中,见到的便是眼前这一幕,两个闺女纠缠着扭打在一起,钗横鬓乱气喘吁吁,两张秀美绝伦的脸蛋儿泛着红润,口中娇喝叱咤,谁也不服谁。

    看着素来端庄贤淑的嫡长女这般全无形象的模样,李二陛下吃惊之余,却也心生感慨。

    这个闺女自小便懂事,身为大唐帝国的嫡长公主,处处举止得体、知书达礼,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竭尽全力的去保持完美形象,维护着帝国公主的威仪,即便受了委屈,也从不撒娇蛮横,贤惠得令人心疼。

    在李二陛下的记忆之中,从未见过长乐公主有过这般肆无忌惮、近乎于放浪形骸一般的胡闹举动。

    这让李二陛下有一种从心底里涌动着的温暖……

    身为人父,一辈子辛勤打拼,除去满足自己的欲望与理想之外,难免会想着要给自己的子女创造更好的生活,留下一份大大的遗产,让子女能够一生一世衣食无忧,快乐幸福的生活着。

    然而自己富有四海,天底下没有人的遗产能够比他的更丰厚、更伟大,但是自己的子女们当真就有了相应的快乐么?

    扪心自问,答案并不是……

    女官看着自家殿下依旧与晋阳公主在一起,丝毫未曾注意到皇帝陛下驾到,连忙上前一小步,张口说道:“陛下驾到,殿下快快见礼。”

    尚在撕打中的两姊妹瞬间一僵,好似被人点了穴一般,齐齐抬头,便见到李二陛下正负手站在门口,面色诡异,目光深邃……

    姊妹两个赶紧爬起来,晋阳公主不顾歪斜的发髻,脚步轻快的来到李二陛下身边,伸手揽住他的胳膊,秀美的面容笑靥如花:“父皇怎地过来了?女儿还想着待会儿过去给您请安呢。”

    长乐公主也爬起来,伸手拢了一下散乱的发髻,整理一下身上的宫装,敛裾施礼,轻声道:“女儿给父皇请安!”

    清丽绝伦的脸蛋儿上浮起两朵红云,毕竟这么大的人了,还与兕子一起疯闹,着实不成体统,也有点难为情。

    若是有宫里的嬷嬷在此,怕是就要当场斥责她这个公主“仪态尽失”、“君前失仪”,说不得还要惩戒一番……

    李二陛下收摄心神,宠溺的抚了一下晋阳公主歪斜的发髻,柔声笑道:“你们姊妹两个当真胡闹,你们可是堂堂的帝国公主,金枝玉叶身份尊贵,若是被人瞧见这般犹如市井青皮一般的疯闹,岂不是要传出大笑话?”

    就在晋阳公主心情惴惴,以为父皇会斥责她们的时候,李二陛下话锋一转,捋着胡须道:“不过说起来,兕子你这身手明显不行啊,而且不聪明!刚刚被压在身下却毫无反击之力,打不过也就罢了,焉能继续挑衅姐姐呢?好汉不吃眼前亏,明知道打不过人家,那就得果断认怂,先接触了眼前的危机,再伺机反击报复,这才是聪明的做法。”

    晋阳公主目瞪口呆,吃惊道:“这不就是耍赖么?当面奴颜卑膝,背地里却磨刀霍霍,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岂不是令天下英雄耻笑?”

    李二陛下哭笑不得:“怎么就英雄了?你不过是一个小女子而已,什么江湖道义完全可以弃之不顾!没听孔夫子说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女子啊自然可以与小人一般,将道义规则放在一旁,尽可以耍赖胡闹。”

    “哎呀,父皇在骂人!我不依!”

    晋阳公主反应过来,顿时摇晃着李二陛下的胳膊,一脸娇憨。

    一旁的长乐公主则掩唇而笑。

    ……

    坐到地席之上,李二陛下看着坐在左右的一双女儿,一样的秀丽绝伦,一样的钟灵毓秀,依偎在自己身旁宛若并蒂莲花,顿时心生骄傲,老怀大慰。

    他看着长乐公主,柔声道:“刚才父皇脾气不好,叱责于你,特地过来给你赔罪。”

    天底下,能够让雄才伟略的李二陛下如此低眉顺眼,或许也就只有他最在意的几个女儿了……

    长乐公主微微一愣,连忙说道:“父皇何至于此?女儿只是一时间心有所感,杞人忧天了,故而不知深浅的劝谏父皇,却浑然忘却父皇日理万机,江山万民尽在胸怀,又岂能看不到如此粗浅之道理呢?反倒是女儿任性,惹父皇生气,应该女儿赔罪才是。”

    刚才在神龙殿,她诤言直谏,惹得父皇很是恼火,却不成想这一转眼的功夫,父皇居然跑到淑景殿来给她赔罪道歉……

    心里虽然有着感动,知道父皇爱惜自己,怕自己因此郁结气闷,可更多的却是狐疑与诧异。

    父皇的脾气可真是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令人难以琢磨,与以往大相径庭……

    长乐公主笑容有些不自然,低声道:“女儿不敢……”

    “诶,什么敢不敢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为父可不想在自己的子女面前留一个跋扈强硬的印象。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得和和睦睦、相亲相爱,你们需要尊重我这个父亲,但绝对不应当是惧怕和抵触。”

    李二陛下大手一摆,很是大气。

    长乐公主笑了笑,却都没多说。

    既然是一家人,那么为何明知一旦易储太子哥哥便很难善终,却依旧一意孤行?

    稚奴是你的儿子,难道太子哥哥就不是?

    看着闺女玉容转冷,李二陛下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叹息一声,柔声道:“丽质,有些时候你也得替为父想想。为父不仅仅是你们的父亲,更是这个帝国的皇帝,不仅仅要对你们慈爱,更要对天下臣民负责。一个无能的君主,足以使得鼎盛之帝国瞬间倾颓、分崩离析,帝国飘摇、山河破碎,不但是天底下的臣民朝不保夕,陷入战乱贫苦之中,你们这些皇室子女亦要遭受牵连,命运飘零颠沛流离都是好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为了帝国的未来,为了你们的未来,为父不得不多方考量。”

    晋阳公主眨眨眼,忍不住道:“可是太子哥哥一向以来不都是做得很好么?朝野上下一片赞誉,那些名臣大儒交口称赞,为何父亲依旧觉得太子哥哥做得不好呢?”

    她脸上一副天真烂漫的表情,心里却明镜也似,对于朝中争斗也不是一无所知。

    李二陛下今日难得有耐心,柔声解释道:“不是说太子做得不好,而是距离为父的要求还有一些距离,或许有人会做得更好……再者说了,不能事事都听朝中那些个大儒说了什么,那些人夸赞太子做得好,更多是因为太子的政见以及所作所为符合他们的利益,他们为的是他们自己,并非出于公心。”

    长乐公主收敛笑容,正襟危坐,眼眸低垂,轻声说道:“难道谏言父皇应当取消稚奴圈禁之令的人,不就是这些个大儒么?他们说太子哥哥做得好的时候,父皇认为他们别有居心、未必公正,可他们说稚奴有可能比太子哥哥更优秀的时候,为何父皇便愿意相信他们是出于公心?”

    李二陛下一愣,面色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