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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阳公主好奇的探头往后看看,黛眉顿时一蹙,不悦道:“这两个浑小子!”

    房俊奇道:“谁?”

    高阳公主道:“荆王叔最小的两个儿子,嚣张跋扈,最是讨厌。”

    房俊一愣,荆王的儿子怎的出现在此地?他们也出城前往陇右不成?

    正自琢磨着,忽闻外头一阵喧哗,先前那人笑嘻嘻道:“干什么这么紧张?吾兄弟二人恰逢路过,见识见识你家女眷是何等花容月貌,这也算不得什么吧?赶紧让开,否则小爷要发怒了!”

    ……

    车厢内,夫妻三人面面相觑。

    继而,高阳公主倏地展颜一笑,直笑弯了腰,喘着气道:“真真是稀奇,您房二郎可是长安城里纨绔地痞的祖宗,专门干这种劫道的活计,今日居然有人前来劫您的道,这是不是大水冲了龙王面,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萧淑儿没见过房俊纨绔棒槌的时候什么样子,但整日里耳濡目染,早知道这位如今位高权重的郎君当年那可是长安城中一害,嚣张跋扈恣无忌惮,眼下面对别家纨绔子弟挑衅生事一副目瞪口呆不敢置信的模样,着实令人发笑。

    房俊以手抚额,无奈叹气,便往窗子边上挪了挪,伸手掀开了车帘。

    高阳公主急忙抓住他一只胳膊,叮嘱道:“荆王叔最是宠爱这两个小子,平素骄纵惯了的,你斥责他们几句也就罢了,否则闹起来荆王叔又去父皇面前哭诉,父皇也只能责罚于你。”

    房俊颔首道:“殿下放心,咱们今日出城乃是游玩散心,谁稀罕跟他们置气?”

    外头吵闹声并未消散,荆王的儿子不知这是谁家的马车,被挡了道路一时间心中有气,便上前无理取闹出出气,颐指气使毫不客气。可随行的兵卒皆是房俊麾下悍卒,各个忠心耿耿愿意为房俊赴汤蹈火,又岂能畏惧两个少年?

    就算是你俩是亲王,想要亵渎咱们二郎的夫人也不行啊!

    更何况二郎就在车里坐着呢……

    亲兵将两位小郡王拦住,上前在马上施礼,客气道:“此乃房府的马车,吾家二郎与高阳殿下正在车中,二位还是速速让开,莫要惊扰了吾家主人才好。”

    话说得客气,但左右兵卒尽皆手摁刀柄,瞪大眼睛注视着周围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毕竟此次出行的风险事先已经尽知,可没谁说过宗室子弟就没有危险,所有胆敢靠近马车的人,都必须严加防范,若发现有暴起伤人之意图,那就务必先下手为强。

    两位荆王府的小郡王愣了愣,紧接着便吓了一跳。

    他们本来急着赶路,被人挡了路因而心浮气躁,想要上前找麻烦出出气,此刻才发现这哪里是找麻烦?简直就是一头撞在麻烦上!

    居然是房俊的马车……

    两人刚才颐指气使嚣张至极的模样瞬间收敛,毕竟虽然因为父亲的缘故深恨房俊,却也知道双方的实力对比落差太大,即便父亲在此可不能将房俊如何,何况是他们俩?

    心虚气馁,两兄弟赶紧说道:“原来高阳殿下也在,那可当真是误会了……都愣着干嘛?别耽搁了殿下赶路,吾兄弟这就走开!”

    说着,两人调转马头,呼喝着自己的亲随,就待要赶紧撤离险地。

    就在这时,房俊撩开车帘从车内探出头来,吆喝了一嗓子:“你们两个往哪走?赶紧给某过来!”

    两兄弟骑在马上,齐齐的打了个激灵……

    过去?傻子才过去!

    谁不知道房二是个棒槌,连亲王都敢打,自己哥俩刚才那么嚣张,这会儿到了房俊跟前还不得往死里打一顿?

    两兄弟互视一眼,一声不吭,一拽马缰就待赶紧逃离现场,却发现左右房俊的亲兵“呼啦”一声便围了上来,将他们两兄弟以及十几个亲随团团围住。

    “吾家二郎有情,二位,请吧!”

    亲兵们虎视眈眈,两兄弟噤若寒蝉,只得翻身下马,亦步亦趋的来到马车前,揖手失礼,道:“小弟见过高阳殿下,见过房少保。”

    只有房俊露头,听得到车厢里传出一声娇哼,显然高阳公主很是不爽,这令两兄弟心中一紧。

    不仅房俊是个棒槌,那高阳公主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虽然生母早丧在后宫没什么地位,但皇帝对其宠溺非常,丝毫不逊色于那些个母族显赫的皇子公主,如今嫁到房家更是水涨船高,太子、魏王、吴王等等数位亲王更是对其宠爱,在诸位公主当中早已是排在前几位的存在。

    关键这位也是个刁蛮的性子,若是没完没了,他们两兄弟怕是不好收场。堂姐弟之间发生点冲突,受了欺负,就连个告状的地方都没有……

    房俊微微颔首,面上不见息怒,淡然道:“刚才某听闻,有人要见见某的家眷,不知是否当真?”

    “没有没有!”

    哥俩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般,矢口否认:“绝对没有的事儿!”

    房俊哦了一声,奇道:“难道是某上了年纪,眼花耳背,听错了?”

    哥俩垮了脸,哀求道:“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面嘛,算是咱们兄弟的不是,在这里给殿下和房少保赔罪,成不成?”

    房俊不置可否,问道:“二位此番出京,欲往何处?”

    “近日长安闷热,父亲去往九成宫避一避秋热,吾兄弟在府中闲来无事,也过去小住几日。”

    嗯?

    李元景居然也在九成宫?

    这倒是有意思了……

    房俊心念转动,笑道:“殿下亦要前往九成宫小住,既然顺路,便一起同行吧。”

    “啊?”

    哥俩互视一眼,一起摇头:“不了不了,忽然发现府中还有一些事务未能处置妥当,咱们俩就先不去九成宫了,这就返回长安城。”

    开玩笑,一路同行到了九成宫,等着你和高阳公主当着父亲的面搞我们一状?当着你们的面,父亲再是不愿意也得处罚我俩给你们一个面子,我们才不傻呢!

    房俊倒也没心思为难他们,便点点头:“既然如此,二位一路顺风,就此告辞吧。”

    两人赶紧施礼:“殿下与房少保也一路顺风,吾等告辞!”

    见到房俊缩回头放下车帘,两人齐齐松了口气,退了几步,小心翼翼的上马,带着亲随走出一段距离,回头见到房家的车队已经启程赶路,这才一勒马缰,大喝一声:“赶紧回城!”

    带着亲随风驰电掣一般疾驰向长安城,好似后头有洪水猛兽追逐一般。

    ……

    小半天的路程,车队终于抵达天柱山下,沿着山路逶迤前行,到了九成宫的宫门处。

    房俊嫌弃车里气闷,便下了车,仰首看着依山而建的一大片宫殿群散落掩映在层林之中,感叹一句怪不得人人都想做皇帝,人世间最极致的权力,又有几人能够无动于衷?

    一旦将这份权力攥在手里,更是如痴如醉,再难割舍。

    九成宫始建于前隋开皇年间,负责建造的乃是建筑大家宇文恺,南临杜水北岸筑了周长一千八百步的城垣,还有外城环绕,内城以天台山为中心,冠山抗殿,绝壑为池,分岩竦阙,跨水架楹。

    杜水南岸高筑土阶,阶上建阁,阁北筑廊至杜水,水上架桥直通宫内。

    恢弘气派,雄伟非常,单只是眼前这一座三层飞檐、描绘丹青的巨大宫门牌楼,便可见其奢华气派。

    史书上说隋文帝勤俭节约,但是修建起离宫来,却也绝不吝啬……

    早有守候宫门的内侍迎了上来,鞠躬施礼,道:“见过房少保,奴婢接到信儿,已经给您和高阳殿下安置好了住处,请您随奴婢入宫。”

    房俊嗯了一声,从亲兵手里接过马缰,翻身上马,道:“那就入宫吧。”

    “喏!”

    几名内侍在前引路,车队缓缓进了宫门,越过石桥,面前殿宇恢弘矗立。



    房俊骑在马上,游目四顾,欣赏着美妙胜景,随口问道:“宫中可是尚有别的贵人在此小住?”

    内侍脚步飞快走在他身边,闻言答道:“唯有荆王住在排云殿,秋收将至,贵人们大多都在各自的封地组织秋收,这个时候来宫里住的少,夏日里多一些,来这里避避暑气,冬日里也不少,毕竟宫里温泉多,泡一泡热汤祛湿驱寒,最是舒适养生。”

    说到这里,他一拍额头,道:“瞧奴婢这记性,倒是把房陵公主给忘了。房陵殿下自成婚之后没几日便搬到这宫里来,已经住了小三个月。”

    房俊心里一紧,差点就想打道回府。

    房陵这个狐狸精似乎对于勾引自己的侄女婿特别情有独钟,估计是能够从中得到不一样的快感,总想要将他给祸祸了,不止一次明里暗里的勾引,实在是令人头痛得很。

    这九成宫乃是皇家离宫,虽然禁卫森严,但规矩却比不得宫里,万一房陵公主又逮着机会对自己勾三搭四……自己已经很难有耐心跟她周旋了,说不定就得当场翻脸。

    说到底那也是李二陛下的妹妹,闹得太僵势必传得沸沸扬扬,外头可不见得相信自己“冰清玉洁”,面对这样一个美艳的尤物尚能够洁身自好片叶不沾身,各种风言风语肯定街知巷闻,又会惹得李二陛下不满。

    不过却也没有“望风披靡”的道理,便问那内侍:“为吾家殿下安排的住处,距离房陵公主的住处远近如何?”

    内侍不明就里,道:“倒是不近,中间隔了一条溪水,三五个院落,怎么也有个两三里地。房陵公主居住在大宝殿附近,原本也应当将房少保与高阳殿下安排在那里,只不过前些时日连天大雨,有几处殿宇漏水严重,目前正在修葺……若是房少保觉得不妥,奴婢这就令人加快修葺进程,稍后就给您搬过去。”

    大宝殿、凌霄殿皆是九成宫的主殿,越是身份尊贵的贵人来到宫中,便越是要住在距离主殿临近的地方,这是地位的象征。

    这内侍听到房俊询问住处,怕他因为安置得距离主殿远了一些而不悦……

    房俊连忙道:“毋须劳烦,过几天便得回城安排家中田地秋收,左右也不过是小住几日罢了。”

    一行车驾入了宫门,顺着倾斜的山路缓缓驶上半山处,左右密林花树片片染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尽显皇家气象。

    一炷香之后,车驾来到一处别院。

    在内侍的安排下,随行而来的亲兵已经侍女将带来的日用等物品安置妥当。

    房俊与那内侍头领坐在主殿内,笑问道:“还未请教内侍高姓?”

    那内侍诚惶诚恐:“何敢当房少保询问?贱姓王,王福来,忝为九成宫总监。”

    隋亡唐兴,在贞观五年之时,李二陛下下诏改仁寿宫为九成宫,置九成宫总监管理宫室。监一人,副监、丞、主簿、录事等等官吏人数不等,派将作少匠行本总修葺九成宫、增建禁苑、武库、官署。

    “行素惜民力重节俭、以勤济著称,在受任后去其太甚,葺其颓坏,杂丹墀以砂砾、间粉壁以涂泥,玉砌接于土阶,茅茨续于琼室”,很是恢弘华丽。

    这王福来正是九成宫的总监。

    房俊道:“原来是王总监,久仰久仰。”

    王福来赶紧摆摆手,陪笑道:“说起久仰,咱家对房少保那才是久仰!咱家时常与太极宫的王总管小聚一场,不知多少次听闻王总管提及房少保,说您气度宽宏、有名仕之风骨,不仅才华横溢功勋赫赫,更对吾这等阉人未有半分鄙夷之见,甚至将其视为至交。言语之中不胜仰慕,使得咱家早就想见一见您,领略房少保您的盖世风采!”

    越是自卑的人,就越是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

    作为身有残疾的阉人,古往今来从不曾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可,哪怕他们如何尽心尽力服侍君王,在世人眼中也是贪得无厌、阴险狡诈的小人。

    碰上一个不以他们的残疾而正常相交的名仕,简直可遇不可求,如何不推心置腹,视为知己?

    “总监与王总管很熟?”

    “岂止是很熟?武德二年,咱家与王总管一同入宫,分派在同一个老太监门下,也算得上是同门。那时候吾二人尽皆年轻,在宫里毫无跟脚,时不时的被那些大太监欺辱,因而彼此的交情更好一些。”

    王福来说起曾经,很是唏嘘的样子:“所幸吾二人尽心办事,对先帝忠心耿耿,一点一点的地位也高了。后来时为秦王的陛下开府建牙,先帝将王总管派去了秦王府,咱家依旧留在宫里。先帝驾崩之时,咱家犯了错,触怒了陛下,陛下意欲将咱家赐死,是王总管跪在陛下面前苦苦哀求,陛下才宽恕了咱家一条命,派来这九成宫里享清福。”

    房俊缓缓颔首,没想到这两个太监之间居然还有这样一段“革命情谊”……

    这时侍女前来禀告,说是高阳公主与萧淑儿已经安顿好了,王福来便起身告辞,施礼道:“那奴婢就暂且告退,您或是殿下若有不妥之处,尽管吩咐奴婢,一定给您安置妥当。”

    房俊拱手还礼,道:“今日有些劳顿,便不留王总监了,明日有暇,某去寻您小酌几杯。”

    王福来顿时喜上眉梢,连声道:“那奴婢就高攀了!说起来,前几日山上的围墙有一处被雨水冲塌,跑到宫里来不少野物,奴婢指使人各处宫殿里里外外的清除了一遍,拾掇了几只麂子采用秘法熏制起来,那可是极品的美味!”

    “哈哈!那可正好,某最好这些山珍野味,这次还带了不少酒,届时共谋一醉。”

    “房家的美酒,那可是天底下数得着的珍品,奴婢就沾光了!”

    ……

    送走了王福来,房俊背着手在殿门前站了一会儿,琢磨着王福来那句“将宫里各处清除了一遍”的话语,转身走回了后殿。

    *****

    晋王府。

    李承乾宣读完李二陛下的令谕,将圣旨交给李治手中,笑容温煦道:“这段时间将稚奴圈禁在府中,可算是苦了你了,好在父皇终归还是宠爱你的,总算是解除了这圈禁之令。”

    李治将圣旨交给身边的晋王妃王氏,然后将所有人都斥退,这才请李承乾坐在椅子上,自己也陪着坐了,动容道:“小弟虽然圈禁在府中,可也不是耳目闭塞,宫里头的消息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的。此次若非兄长哀求父皇,纵然父皇再是你念着父子之情,这圈禁之令亦不知要哪年哪月才能撤销。兄长宽厚仁爱,小弟感激莫名。”

    这话不是说说而已,他是真心感激太子。

    所有人都猜测他一旦解除圈禁,便会被父皇安排进中枢衙门,极有可能开始“夺嫡争储”的行动,耳目遍及朝堂的太子又岂能不知?

    可即便如此,太子却能够亲自到父皇面前求着宽恕了自己的圈禁之罪,哪怕明知储君之路会多处一个劲敌。这份宽厚之胸怀,令李治钦佩不已,以己度人,换了他自己自认绝对做不到这种程度。

    然而感激之余,却也觉得太子迂腐。

    手足之情固然重要,但是牵涉到储君之归属,便是足以影响江山社稷的大事,只能全力打击自己的对手,岂能感情用事,纵虎归山呢?

    他承认太子绝对是一个好兄长,对所有兄弟都能做到宽厚慈爱,这是身为兄长最优秀的品质,普天之下也很难找出几个来。

    但他却绝对不认为如此感情用事的太子能够做一个好皇帝,顾虑太多牵绊太深,做起事情难免束手束脚,于国何益?

    愈发坚定了争储的心思。

    大不了自己将来登基为帝,多多善待太子便是……



    李承乾坐在椅子上,笑容憨厚的看着面前的幼弟,温言道:“你我兄弟一奶同胞,为兄岂能眼见着您被囚禁于这方寸天地之间,有若折翼之雀鸟一般彷徨无助、哀怨凄苦?求父皇赦免你的过错,乃是为兄之本分,否则母后在天之灵,亦会谴责孤冷血寡情。但是你自己得知道,父皇赦免了你的过错,却不代表你自己就没有了过错,过错依旧在那里,只不过无论父皇还是孤,都不愿于你过多计较而已,但是你自己却不能忘了自己错在哪儿,以免重蹈覆辙。”

    李治的面容僵硬下来。

    他没料到素来软弱宽厚的太子,居然当面将事情摆开亮明,丝毫不留余地……

    即便李治自幼聪慧、心机玲珑,此刻也难免尴尬。

    说到底,储君之位是兄长的,自贞观元年至今位居太子之位十余年,早已承继宗庙、昭告天下。结果先是魏王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百般手段将太子折磨得苦不堪言,如今魏王熄了争储之心,自己这个幼弟有亟不可待的跳出来,展示出觊觎之心……

    想要从人家的手里抢东西,却还要做出一副“理所应当”的神情,如今的晋王殿下的脸皮、心机都尚未修炼至这等地步。

    见到幼弟脸上的尴尬神色,李承乾言语愈发和缓,缓缓说道:“这江山是父皇打下来的,你是孤的兄弟,亦是父皇的嫡子,自然有资格争夺储君之位。但为兄要说的是,你我兄弟之间的竞争,要把持底线,万勿不择手段!无论最终储君之位谁属,咱们依旧还是血脉相连的手足,万不可被外人指使摆布,做下悔之不及的蠢事。”

    他语气和缓,但这话的意思却有些重。

    李治面色难看,忍不住道:“太子之言,不知所指何人?”

    李承乾挑了挑眉毛,淡然道:“你自己心知肚明,何须再问?”

    李治脸色沉下来,反唇相讥道:“赵国公乃你我之舅父,母后的嫡亲兄长,当年他们被赶出家门,是舅父悉心照料母后,方才有母后嫁给父皇之日。更何况若非舅父誓死追随父皇,血战玄武门下,隐太子与齐王的子嗣之下场,便是你我之归宿。何以时至今日,太子却妄言诋毁舅父,将其视为只知贪图富贵权力之辈?”

    李承乾愕然,反问道:“你是这么想的?”

    李治道:“不然呢?”

    李承乾的目光有些失望,淡淡道:“孤不知你到底是因为要倚重赵国公,所以才出言为其辩护,亦或是心中当真如此想法。孤只想要问你,当年父皇血战玄武门,不仅仅只有赵国公一人与他并肩作战!孤知道你会说父皇之所以能够占据长安、肃清关中,将隐太子的势力连根清除皆是依赖关陇贵族的力量……但是你必须看清楚,纵然没有赵国公,关陇贵族依旧会站在父皇的身后,他们已经被隐太子与山东世家逼到了绝境,若不能支持父皇反败为胜,他们数代积累之权力富贵皆将付诸东流!他们不是为了父皇,他们为的只是他们自己!”

    说实话,他有些失望。

    身在朝堂,意欲追逐储位,那就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无可厚非。

    但是不管你表现上如何笼络各方势力,自己心里却不能不看透这一切的本质,谁是可以利用的,谁是需要团结的,而谁又是必须小心提防的。

    聪明伶俐的稚奴,怎地连着这一点都看不清楚?

    李治却有些不忿,反驳道:“说又不是为了自己呢?满朝文武,整日里将忠心挂在嘴上,真正愿意为父皇舍了命的怕是也没谁。舅父被太子视作揽权之祸患,可在小弟看来,房俊等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李承乾摇头,问道:“那你说说,房俊会否为了帮孤稳住储君之位,便谋害你的性命?”

    李治想了想,道:“大抵……并不会。”

    他对房俊的感情很是特殊。

    曾几何时,他甚至将房俊视为自己的榜样、偶像,每次听闻房俊将长安城中某一位纨绔给揍得哭爹喊娘,他都大为兴奋,敬仰之情不可遏止。及至房俊南征北讨立下赫赫战功,更是令他高山仰止,恨不能取而代之,也能够率领水师横行七海、带领麾下兵出白道!

    他羡慕兕子与房俊的亲近,那是一种纯粹的亲人之间的亲近,几乎不含有一丝一毫的利益因素,可至始至终房俊却对他似乎总是抱有一丝成见,不肯与他剖开心迹,坦诚相对。

    自己之所以激怒父皇被圈禁起来,其中大抵便有房俊的缘故,所以他一度恨得咬牙切齿。

    但是说句公道话,房俊的品德素来为他所敬重,这人虽然被人称作棒槌,甚至一度被称为长安一害,但是他刚烈正气、义薄云天,对亲人有情,对朋友有义,对属下有恩,人品有口皆碑。

    李承乾盯着李治的眼睛,沉声问道:“那么你认为,一旦有机会,赵国公会否蛊惑你害了孤的性命?”

    “……”

    李治心底一颤,下意识的错开目光。

    谁人不知长孙无忌口蜜腹剑、阴险狠毒?这人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最好诠释,这些年来倒在长孙无忌手底下的朝廷官员、封疆大吏不知有多少,但凡犯在他手里,谁都没有好下场。

    当年玄武门之后父皇大获全胜,诛尽隐太子与齐王阖府上下之后,父皇本来意欲收敛刀兵、适可而止,却是长孙无忌极力谏言要斩草除根,亲自带兵将皇族上上下下又血洗了一通。

    不知有多少原本并未掺和到玄武门当中的皇族、将领,被长孙无忌秉持着“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理念一一斩杀,整个关中哀鸿遍野血流满地。

    虽然李治并未亲见,可他用脚想也明白长孙无忌此举也不仅仅是帮助父皇稳固皇位,更多的还是铲除异己,为了给关陇贵族们争夺更多的利益,却让父皇平白背上一个暴利嗜杀的罪名,千年之后怕是也无法洗脱……

    对于太子的问题,长孙无忌会否趁机害了太子的性命……这还需要想吗?

    那肯定会啊!

    李治与李承乾目光对视,坚定道:“兄长放心,弟弟非是心狠手辣之辈,之所以与你争夺储位,是因为小弟觉得以兄长之性情,实在不适合做皇帝,而小弟可以比兄长做得更好。但是无论如何,你我皆是手足兄弟,不管是谁都不能离间你我兄弟之情分,谁若是想让小弟坐下那等禽兽不如之事,绝无可能!”

    他是这么说的,也的确就是想的。

    这储君之位原本就是太子的,自己只是觉得太子并不适合做一国之君,既然如此何必自己来呢?总归不能让父皇打下来的江山基业最终日落西山、日暮穷途。

    可若是以残害手足之性命来达到这个目的,那他绝不为之。

    李承乾苦笑摇头,轻叹道:“为兄相信你的话,咱们兄弟之间兄友弟恭,岂能做出这等事?但是稚奴你固然聪慧,却从未涉足朝堂,想法未免天真了一些。有些时候,当你被逼到一个境地,所做的选择很难出自你的本心,你会被身边的人裹挟着走上一条你根本不敢去想象的道路。”

    顿了一顿,他说出一句几乎大逆不道的话语:“你以为当年父皇就当真想要在玄武门下殊死一搏、逆而篡取么?事实是,无论父皇怎么想,在那个情况下,他都只能挺身而出,浴血奋战,不仅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吾等兄弟子嗣,也是为了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天策府将士。”

    李治默然。

    他明白这个道理,当年就[ ]算父皇不愿意发动玄武门政变,他麾下的谋士武将们也定然会将他推动着走上那条路。

    因为就算父皇愿意一死以全手足之情义,那些谋士武将也不肯。

    你李二与李建成、李元吉是兄弟,不欲杀伐,可我们不能跟着您一起死啊!

    李承乾叹了口气,起身,道:“为兄言尽于此,你自己好自为之。”

    言罢,迈步出了正堂,离开了晋王府。

    只留下李治一个人坐在堂中,面色阴晴不定,心中思虑起伏。



    太子走后许久,李治依旧坐在堂中,面色阴晴不定,心中思虑万千。

    对于太子的话,他承认有一些道理,但是并不完全赞同。

    比如当年玄武门之变,太子说是天策府众将裹挟了父皇,使得父皇纵然再是不愿也不得不走上杀兄弑弟、逆而夺取的这条路……然而这件事的重点在于,父皇当真不愿吗?

    退一步阖家灭绝、粉身碎骨,进一步则登基为帝、荣耀百世,李治相信只要是个理智的人,都知道应当如何选择。

    父皇雄才大略,又怎肯束手就缚、坐以待毙?

    与其说是天策府众将裹挟父皇,倒不如说正因为有了天策府的班底,父皇才敢绝地反击,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治深信,父皇看似豁达粗犷的形象之下,有着一颗敏锐而精于算计的勃勃野心,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只有他自己想不想干,根本就不存在被裹挟这种事。

    那可是九五至尊、帝王之位,就算是被裹挟,只怕也有许多人趋之若鹜吧?

    至于所谓的成事之后权臣胁迫,即便身为皇帝亦是身不由己之类,李治更加嗤之以鼻。

    也就唯有太子这般愚钝之人满口仁义道德,才能够说出这种愚不可及的话语,身为皇帝口含天宪,就算权臣再是嚣张跋扈,照样有一百种方法去对付,精心谋划之下任何目的都可以通过委婉的方式去达成,难道就只能硬碰硬、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皇帝的权力来自于朝政的稳定,而朝政的稳定则又在于权力的制衡,李治虽然年岁不大但是读过的书绝对不少,这个道理他奉为圭臬、深以为然。在他看来就算新帝登基要受制于权臣,却也绝非只能一味的逆来顺受,自己将来依靠关陇贵族上位,那么关陇贵族必然在这个过程当中攫取了巨大的权力,足以制约皇权,那么再另外扶持起一个势力与关陇贵族打擂台就足以。

    无论山东世家亦或是江南士族,本身的能量绝对不比关陇贵族小多少,只需要给予一些政策上的扶持,转眼之间就能够行程新一轮的制衡。

    等朝中各方势力相互牵制,那么居中而坐的皇帝就得到了裁判权,将朝局牢牢的攥在手心……

    而太子担忧的会否出现手足相残的问题,李治更不放在心上。

    就如同父皇当年一样,若是他当真不想,谁也不可能逼着他去杀兄弑弟、逼迫先帝退位,大不了就是一死,何至于走到那一步?

    李治对自己的几位兄长充满了敬意和感情,他争储的初衷除去自认为会比太子做得更好之外,当然也有那么一点点的自私在其中作祟,毕竟有机会去争夺天下至尊的宝座,又有谁会无动于衷呢?

    但是这一切绝对不会是存在于残害手足的结局之上,如果局势当真发展到了那一天,他宁愿自裁以谢天下,也绝对不会对自己的兄弟举起屠刀。

    历朝历代篡位者都会屠杀手足以确保统治的稳固,他李治却不屑为之。

    父皇玄武门下杀兄弑弟成就了一统天下的宏图霸业,可是直至今日却依旧被天下人一次攻讦诋毁,一世英名遭受玷污,千古之后怕是依旧要留下骂名,且时常自闭于宫中忏悔懊恼,毕竟杀了自己的兄弟不是杀鸡杀狗,心里头的愧疚懊悔一生一世都难以清除。

    李治想要当皇帝,却不想当一个背负骂名、良心难安的皇帝。

    身后脚步轻响,环佩叮当,一股香风袭来,一个温软的娇躯靠在肩膀上,温婉的嗓音满含喜悦:“殿下,陛下终于赦免您了!”

    李治抬起头,看着自己王妃充满惊喜的俏脸,也笑了出来,温言道:“也多亏了太子哥哥,否则父皇还不知何时能够下定决心赦免于我。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一个太原王氏的嫡女,真正的大家闺秀,却不得不陪着他被圈禁在这王府之中足不出户,整日里对着头顶这一方天地,犹如笼中鸟雀一般,其中之凄苦自然难以倾述。

    晋王妃揽着李治的手臂,满脸欣喜的模样,娇声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自今而后殿下展翅高飞宏图大展,定将普天同庆!臣妾这就遣人回娘家知会一声,让他们前来王府,大肆庆贺一番!”

    李治想了想,说道:“何须劳烦岳丈亲自前来?待本王入宫谢恩之后,择一吉日,咱们亲自去府上拜会岳丈就好。”

    说起来,太原王氏的确是倒霉得很,当初与他联姻未必就是看好他能够参与争储,更多的还是希望借助他这个李二陛下最为宠溺的皇子,使得屡屡遭受关陇贵族打压的家族得到一丝喘息之机,子弟能够在朝堂之上有所作为。

    结果刚刚联姻,什么好处也没得到呢,他便被父皇给圈禁起来,非但什么好处都没捞着,反而为此而遭受到一定程度的打压,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这运气简直衰到极点……

    不过李治前去王家绝非出于同情,官场之上相互联姻,可不是谁看谁的面子、谁承谁的人情,大家都只是各取所需罢了,压错赌注、估错形势,只能怪自己看不清时势,即怨不得谁,更不需要同情。

    如今自己逃出生天,更得到了争夺储位的机会,就代表着王家从低谷当中一跃而出,这桩联姻总算是有所回报。

    当然,他们也要有所付出,帮助李治去争夺储位……

    晋王妃愈发欣喜,她当然清楚如今的晋王算是一飞冲天,成为皇帝诸多皇子当中仅次于太子的那一个,且拥有了皇帝默许的争夺储位的权力,这就连带着使得她的地位水涨船高。

    纵然不敢再外头四处张扬,但是仅在王家内部,她的地位无人可以忽视。

    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不爱慕虚荣,区别只是在于程度不同而已,晋王妃想着阖府上下即将对自己毕恭毕敬,往日里那些个与自己不睦的婶婶嫂嫂们一个个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百般讨好,心情便犹如怒放的鲜花一般。

    李治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晋王妃素白的纤手,意气风发道:“服侍本王沐浴更衣吧,本王要入宫谢恩。”

    “喏!”

    晋王妃眉眼含笑,眼波流转,声音甜的能够溢出蜜来。

    权力与地位,从来都是男人最大的魅力,它能够激发出男人最深层次的荷尔蒙,浑身散发出熏人欲醉的气息,再是清冷孤傲的女人,也要在这股气息之下甘心雌伏,予取予求。

    所以古往今来,权力、地位、财富便是男人最硬挺的脊梁,三取其一便可家庭美满,三占其二则可为所欲为,三样俱全的男人,便是那种所谓“行走的荷尔蒙”,无数女子趋之若鹜,有若飞蛾扑火,前赴后继。

    而爱情固然伟大,但是在日复一日的磨砺面前,却犹如刀锋一般愈加锋利,然后渐渐变薄,最终沉沦在世俗之中。

    故而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权力、地位、财富才是真正的根基,拥有了这些才能够拥有爱情。

    否则,啥也不是。

    *****

    长安城内尚未感受到秋日的寒凉,偌大的都市人流如蚁穿梭不息,带来滚滚热浪,加之连续几日天气响晴阳光普照,整个关中都雌伏在秋老虎的淫威之下,而在天台山九成宫,却又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东方一片鱼肚白,旭日未升,整个山中鸟鸣啾啾、泉水淙淙,白色的雾气自山谷沟壑之间徐徐升起,缓缓的弥漫开来,氤氲了山岭宫殿,雾气缭绕之间宛如仙境。

    房俊从高阳公主纠缠着的四肢之下挣脱出来,轻手轻脚的穿好衣物,俯身在秀美暗香宛如婴孩一般的俏脸上轻轻的吻了一下,这才走出卧房。

    床上的高阳公主看似酣睡安静,这会儿长长的睫毛却眨了眨,眼睛并未睁开,却绽放出一个满足幸福的微笑。



    空山薄雾,鸟鸣啾啾,泛黄的树叶在晨曦之中静谧舒展,仿若一副不染人间烟火的优美画卷。

    房俊穿着一身青色直裰,在花园当中散步一会儿,活动了一下手脚,呼吸着清凉的空气,只觉得安宁美好,似乎一辈子都喜欢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待下去。

    只是眼下紧张的形势令他有些无奈,为了防止关陇贵族铤而走险,只要他一走出房门便会有几名亲兵跟随左右护卫安全,这让他连清晨跑步的习惯都不得不终止。

    人在俗世,随波逐流,也是相当无奈。

    在花园当中散步一会儿,回到主殿之内,高阳公主和萧淑儿已经梳洗完毕,安安静静的吃过早膳,便陪着妻妾在这九成宫里逛了逛。

    还是因为担忧有人暗中行刺,所以只是在居处附近随意走了走,便回了居处。

    整个九成宫依山而建,隐于山林之中,隔绝红尘远离喧嚣,再是浮躁的心境都能够安静下来,哪怕只是拿一把椅子随意坐在窗前看着层林尽染、殿宇楼阁,听着耳畔清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也颇有一种堪破红尘的安宁喜乐。

    直至到了晌午,房俊才跟妻妾告辞,带着一队禁卫青石铺就的山路前往大宝殿,拜会九成宫总监王福来。

    大宝殿是九成宫的主殿,飞檐斗角巍峨壮观,与附近的殿宇组成庞大的宫殿群,恢弘的殿宇楼阁鳞次栉比,除去不及太极宫庄严雄壮之外,奢华之处有过之而无不及,怪不得能够成为隋唐两朝的皇家第一离宫。

    史书之上隋文帝杨坚始终是一个勤俭朴素的帝王,很难想象他为何在此地修建一处如此奢华的宫殿,这似乎与他一贯的所作所为很是相悖,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历史总是隐藏在尘埃之后,真相如何,后人大抵永远也无从得知……

    到了大宝殿门前,自由内侍赶紧去通知了王福来,后者小跑着从一旁的偏殿内迎出来,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小心翼翼的引着房俊入了偏殿。

    如今朝堂之上多方势力倾轧,但是无论怎么看,房俊都是最有潜力的那一支。且不说当今陛下对他的宠信倚重,单只是与太子亲厚无间的关系,就足以保证他将来屹立于朝堂之上数十年而不倒。

    别说什么易储的话题,最起码眼下太子依旧是大唐储君,认为宽厚仁善的性格得到无数大臣的拥戴,就算是李二陛下有易储之心,难道就能够无视天下人,乾纲独断予以废黜?

    那非得天下大乱了不可。

    所以在很多人眼中,太子的地位固然将会遭受挑战,但是未来却一片光明……

    王福来自然不能住在大宝殿,此处乃是一所偏殿,处于大宝殿东侧台阶之下,前后有花园簇拥,地势不高,装饰也不算华丽,但景致优美环境优雅,比之长安城中不少豪宅都更高一档。

    王福来将房俊请到正堂,一张桌上早已摆好了酒菜,他陪坐在房俊身边,笑道:“奴婢寒酸,略备几样酒菜,倒是叫房少保见笑了。”

    普天之下谁人不知房俊富可敌国?一般人请他吃饭喝酒,压力当真不小,为了准备菜式酒水都得头疼半天,被他笑话了到时小事,万一误以为心思不到、招待不周,那可就事与愿违平白得罪人了。

    房俊撸了撸袖子,随意道:“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喝酒最重要的是与什么样的人喝,说什么样的话,至于吃的什么菜、喝的什么酒,却是无关紧要。似吾等之身份,这世间何等珍馐佳肴未曾品尝?只要气氛对了,即便是街头小馆,那也甘之如饴。”

    王福来兴奋得脸上发红,心说瞧瞧人家房二,这才是真正的名仕呀!

    平素里那些个王孙公子、达官显贵的大讲排场,穷奢极欲沐猴而冠,殊不知人家真正的贵人那是平淡之中显真趣,讲究的是一个境界,是一个气氛,一味的追求美酒佳酿珍馐菜肴反倒是落了下乘。

    王福来将几个小太监都给赶出去,只留下两人,他亲自执壶添酒,指着桌上一道外焦里嫩冒着油的烤麂子腿,说道:“九成宫皆是木制,又建于山林之中,所以最忌引火,所以奴婢一大早命人将这麂子腿拿到山下宫门之外的杜水之畔,用宫里御膳房的秘法烤制,刚刚烤好便快马送回,恰好房少保便赶到,您可是有口福之人呐!”

    房俊最好野味,当下也不客气,拿起桌上放置的小巧银刀割了一块麂子肉,蘸了一点雪白的细盐,放入口中嚼了几口,只觉得肉质鲜嫩满口肉香,咀嚼之间有油脂渗出留在口腔内,愈发香气馥郁,举起酒杯略微示意,便一饮而尽。

    酒香、肉香混合在口中,使得房俊仔细咽下,靠口赞道:“果然美味!”

    王福来见到房俊毫无架子,颇有魏晋名士宽袍博带却放任自流的风骨,心中甚喜,也举起酒杯陪了一杯。

    两人一个心怀鬼胎意有所指,一个存心交好极力奉承,自然是气氛融洽一派和谐。

    饮了几杯,房俊随意问道:“王总监正当盛年,却屈居于这九成宫内,岂不是有些屈才了?还是应当于王德总管多说说,让他寻个机会将您调入宫里才是,起码也得入哪个亲王府。”

    太监无后,对于权力的掌控便极为看重,这九成宫修得再好那也只是离宫,不在皇帝身边,哪里有什么权力可言?此时若无权力,不能栽培几个亲近的小太监接自己的班,将来年老体衰,身边怕是连个尽心侍候的人都没有。

    那才叫一个晚景凄凉……

    王福来倒是没有多少消沉落寞之色,反而嘿嘿一笑,瞅了瞅门口,再转回头低声道:“房少保有所不知,甭看奴婢这个总监似乎只是个投闲置散的货色,但是只怕往后也要时来运转了。”

    “哦?此话怎讲。”

    房俊好奇心起,遂问道。

    王福来有意交好房俊,却也深知有些事情不能和盘托出,便含糊说道:“外人看来这九成宫似乎只是一处离宫,陛下以及贵人们闲来无事才过来小住几日,可是现如今,这宫里可是有一处紧要的所在,非陛下亲近之人,绝对不能得知。”

    房俊心里一跳,追问道:“是何紧要之处,居然藏在这九成宫里?”

    王福来却哈哈一笑,顾左右而言他,再也不肯说下去。

    房俊便知道这必然是极其隐秘之事,甚至极有可能便是昨日陛下匆匆赶来九成宫,却当即又匆匆离去的原因……

    不过他也知道,这样一个就连王德偷偷给自己传信都不敢明说,只敢隐晦提及的秘密,王福来是打死也不肯多说的,否则一旦泄露出去,等待他的就只有乱棍打死,连被鸩酒都捞不着……

    不过房俊也不急,这王福来虽然谨慎,却显然并非一个心志坚决之辈,既然能够露出口风,那么慢慢试探,想必总归是能够露出真容。

    他极有耐心,便错口不提这件事,天南海北的闲聊起来。

    他自然口才极佳,见识也广,却不料这王福来也不是个草包,很是读过几本书,见识体悟远超常人,两人吃菜喝酒,居然越说越是投契。

    正在此时,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从外头跑进来,施礼道:“总监,荆王殿下前来,已经到了门口。”

    王福来一愣,他来做什么?

    他虽然身在九成宫,但是长安城里的消息却从不曾遗漏,自然知晓房俊与荆王之间互相看不顺眼,这凑到一桌上,一言不合那还不得打起来?

    赶紧起身,对房俊说道:“房少保稍后,待奴婢前去瞅瞅,稍后便回。”

    他想着将荆王支走,没想到话音一落,门口有人慢悠悠的走进来,阴阳怪气的说道:“怎么着,你王总监的酒就那么稀罕,太子少保喝得,吾这个亲王便喝不得?”



    看着李元景负手踱步而入,王福来顿时尴尬起来,也顾不得他话语之中的火药味儿,连忙迎上前去,恭敬施礼,道:“王爷前来,奴婢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嗬。”

    李元景轻笑一声,看也不看王福来,绕过他径直来到桌前,瞅了瞅桌上的珍馐佳肴,微笑道:“如此山珍,美味绝伦,你这老奴居然不知道孝敬孝敬本王,的确有罪。”

    嘴里说着话,眼睛却瞅着房俊。

    房俊无奈,只得起身施礼:“微臣见过王爷。”

    “嗬嗬,房少保将长安城搅合得天翻地覆,手上染满了关陇子弟的鲜血,那些子弟只因一时之顽劣,结果各个身有残疾,躺在床榻之上辗转哀嚎,下半生痛苦不堪,而您如今却优哉游哉的躲在这九成宫里美酒珍馐、游山玩水,难道就不会良心不安么?”

    房俊脸上尽是惊愕之色,惊奇道:“王爷说得哪里话?微臣奉公守法,从不曾做下违法之事,您所谓的惨状,与我何干?”

    李元景冷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房二郎顶天立地,居然敢做不敢认?”

    房俊道:“王爷说笑了,大唐以法治国,谁有罪谁无辜,乃是有三法司判定,岂能主观臆测呢?若是依照王爷的意思,那万一有人怀疑您阴谋篡位、私藏兵甲,您难道就得认罪伏法、自戕以谢天下?”

    ……

    一旁的王福来低眉垂眼,听着这两位唇枪舌剑有来有往,吓得一声不敢吭,身上冷汗涔涔。

    心里暗暗叫苦,咱这个小太监好不容易攀附一下权贵,您荆王殿下横插一杠子算怎么回事儿?着实讨厌得紧。

    李元景忍着怒气,额头青筋直跳,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房俊:“信口雌黄,污蔑皇族亲王,你可知该当何罪?”

    房俊两手一摊:“微臣只是举例而已,王爷何故信以为真?难不成您做贼心虚。”

    “哼!”

    李元景怒哼一声,就在房俊以为他会反身退走之时,这人居然一甩袍袖,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房俊一愣,抬眼去看王福来,两人面面相觑。

    ……不请自来,极为恶客,这么不要脸的么?

    可说到底人家也是大唐亲王,李二陛下的亲兄弟,王福来打死不敢惹,即便是房俊也不可能无视皇室颜面将之撵走……

    房俊无奈,只得落座,王福来则殷勤的命人取来酒盏碗筷,一边给李元景添酒,一边赔笑道:“王爷您可当真是贵客,非是奴婢怠慢不知礼,实在是未敢亲自登门去请您。”

    李元景捋着胡须,皮笑肉不笑:“怎么,你这酒菜房二郎吃得,本王就吃不得?”

    王福来面上赔笑,心里却疯狂吐槽:您与房二郎有什么恩怨,何必将咱这个小太监牵扯进来做筏子?

    却是一丝不快都不敢露出来,惶恐道:“王爷何出此言?奴婢贪杯,想着闲来无事便整治了一点酒菜,恰巧房少保前来,是个有口福的,并非奴婢前去相邀。”

    李元景道:“也就是说,房少保是个有福的,所以赶得上这美酒佳肴,本王却是个没福气的?”

    王福来:“……”

    我特么不说话了行不行?

    太监是皇室家奴,他或许可以在房俊面前随意一些,但是面对李元景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敬,否则下场凄惨。

    他添酒布菜,一句话也不敢说。

    房俊举杯,微笑道:“祸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有福之人,知足常乐也。王爷身负皇族血脉,已然是天下最尊贵之人,当知足惜福,心平气和,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方可以长久。”

    一旁的王福来又开始冒汗了,恨不得将脑袋塞进裤裆里,心想这房二当真是个棒槌,怎地什么话都敢说?人家已经贵为亲王,您还说人家不知足,再不知足难道要造反篡位吗?

    今天真是背字当头,本以为借机结交房俊,作为自己在宫外的奥援,往后朝廷有什么变动自己也能多一个靠山,而且这位在宫里也是有几分能量的,却不想被李元景追上门来破坏了机会……

    李元景握着酒杯的手顿了一顿,眼神深邃的瞅着房俊,一字字说道:“你知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这番话语若是落入旁人耳中,怕是就要治你一个恶意构陷皇室宗亲的罪名,本王就算此刻提刀杀了你,陛下面前亦可交待。”

    诬陷亲王,这的确是罪不容赦的死罪。

    然而房俊一脸惊诧,反问道:“微臣说了什么?不过是向您讲述知足常乐的道理而已,难不成王爷您认为知足常乐不对,人这一生就要勇于登攀,永远不局限于眼下的成就,向着更高的地方矢志不渝的勇敢前行?嗯,是微臣亵渎了王爷的雄心壮志,自罚一杯,望您海涵!”

    言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李元景气得差点摔杯子,神特么勇于登攀、矢志不渝!

    身为一个亲王,已然是天底下除去皇帝之外最最尊贵的身份,就这样还不知足,非要向着更高的地方勇敢前行……你干脆指着鼻子说我想要造反不就得了?

    他瞪着房俊半天,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气。

    这厮不仅拳脚了得打架从来不败,嘴上功夫也不遑多让,屡次在朝堂之上面对那些御史言官、朝堂大臣而不落下风,自己与之相比差了不止一筹,口舌之争实在是自取其辱。

    心里这么想着,便喟然一叹,举起酒杯狠狠的将酒灌下,长长吁出口气,道:“当年汝等与吾交好,吾将汝等视若自家子侄一般,百般关照千般笼络,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居然分道扬镳,反目成仇?世事沧桑,人心难测,奈何,奈何!”

    瞅着李元景一副唏嘘感叹、伤春悲秋的模样,房俊有些无语,这是在指责咱忘恩负义了?

    可你自己难道就不清楚,你接触这些小辈的目的根本就不单纯?甚至最后牵连的房遗爱、杜荷、李恪等人尽皆身死。

    难道就咱就只能被你指使,一旦看穿了你的险恶用心故而及时抽身,那便是不仁不义?

    简直荒谬!

    房俊对李元景绝无半丝好感,这人志大才疏、贪婪成性,且自私自利、好高骛远,毫无半分人格魅力,却偏偏自以为身为大唐皇族,便是天上星宿下凡,自当有一番盖世功业等着他去开拓进取,不甘于区区亲王之位,而是心心念念奢望能够重演当年玄武门之事,一朝逆而篡取,成就霸业……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

    历史上这位荆王殿下密谋多年,终及贞观一朝也未敢发动,直至李二陛下驾崩他才跃跃欲试,结果被高宗李治当头一棒给敲懵,一杯毒酒赐死。

    最倒霉的还是房遗爱,因为先前有高阳公主与辩机和尚的私情在先,闹得沸沸扬扬丢进了皇室颜面,所以李治干脆将房遗爱推出来,说是他“密谋篡位拥立荆王”,实乃罪魁祸首,结果被拥立的李元景只落得一个从犯的罪名,虽然难免一死,却保存了皇室脸面,毕竟臣子造反与亲王造反的性质天差地别。

    房俊轻叹一声,道:“微臣甘于平凡,顺其自然,王爷乃人中豪杰,有猛虎之气,微臣岂能高攀?不过有道是贪之与足,皆出于心。心足则物常有余,心贪则物不足。贪者,虽四海万乘之广,尚欲旁求;足者,虽一箪环堵之资,不忘其乐。王爷已然尊贵至极,自当纵享人生,何须苦苦思虑,贪心不足?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王爷当好自为之。”

    一旁的王福来双腿发软,差点跪下去。

    娘咧!你当着一个亲王的面直指起居心不良、意欲篡位,这真的好么?!这可是当今陛下的亲兄弟啊!

    李元景更是勃然色变,一掌拍在桌子上,拍案怒斥道:“大胆!”



    李元景勃然变色,怒道:“大胆!吾乃堂堂亲王,陛下手足!汝居然敢口出恶言,诬陷本王也就罢了,尚要离间天家骨肉,实乃狼子野心,罪不容诛!这就速速与本王前去陛下面前,定你死罪!”

    他这番发作须眉倒竖,倒也有几分气势。

    王福来吓得差点尿裤子,自己不过是请房俊喝顿酒拉拢一下关系,您这位王爷不请自来也就罢了,反倒咄咄逼人。这房二也是棒槌,人家好歹是亲王,你就让着几分还能怎的?非得寸步不让。

    娘咧!

    在咱的地头又是谋反篡逆、又是离间天家骨肉的,哪一桩罪名那都得是牵连甚广的大案要案,这是要我的命啊……

    “噗通”一声,王福来跪在李元景脚前,伸手拽住李元景的衣袍,涕泗横流道:“王爷饶命!房少保不过是一时戏言,您又何必当真?你此番去见陛下,老奴死无葬身之地矣!”

    这等捅破天的罪名,最后的真伪尚且不去考虑,他这个莫名其妙被席卷其中的太监必然没活路。

    李元景本就是装模作样的装一装气势,岂会当真去李二陛下面前告状?借着王福来这么一拽的功夫,便收住了脚步,正欲说点场面话,便见到房俊指着王福来说道:“你怕什么?这种事敢去陛下面前告状,咱俩死不死某不知道,他荆王殿下怕是休想囫囵着回来。”

    李元景顿时一僵。

    他自己这点心思旁人或许尚未察觉,但李二陛下岂能一无所知?好几次都差一点就将此事揭露,只不过李二陛下因为玄武门之变的缘故,不欲再次沾染兄弟的鲜血,背负杀兄弑弟的骂名,所以权当看不见,对他不理不睬。

    然而此番若是闹到李二陛下面前,事情便兜不住了,一位皇室亲王,一位朝廷大臣,将谋反篡逆之事挂在嘴上,李二陛下势必要做出一个决断,给予一个交代。

    一边是他这个居心叵测的兄弟,一边是忠心耿耿功勋赫赫的宠臣……这还需要选么?

    顿时便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王福来亦是心思灵透之辈,房俊这么一说,他脑子一转便明白过来,但也不能当真有恃无恐的大咧咧起身,得将这出戏演下去,给李元景一个台阶下。

    “房少保您就当可怜可怜老奴,可别再说了!王爷,王爷您大人大量,不过酒席之间戏言而已,何必当真呢?老奴求求您,咱们接着喝酒,这事儿就算了吧,不然老奴这条狗命难保!”

    李元景只得转过神来,坐在凳子上,轻轻踢了王福来一脚,骂道:“你这老奴滚远点,鼻涕眼泪的糊了本王一身,当真恶心!”

    “是是是,老奴滚远,王爷您息怒!”

    王福来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殷勤的给二人斟酒。

    这就喝得自然没滋没味……

    李元景郁闷得快要吐血。一直以来,房俊舍他而去这件事,都令他视为胸中块垒,只要每每思之便食不知味夜不安寝,即恼怒于房俊疏远自己甚至反目作对,更嗟叹于若房俊依旧如以前那般对自己言听计从,自己如今多了这么一个军政两方都拥有集中分量的拥趸,成事的几率将成倍提升。

    他始终想不明白,当年自己对于愚钝木讷的房俊始终未曾流露厌恶轻视之态,甚至为了自己的目的不得不昧着良心与其亲近,却到底是哪个环节没有做好,使得这小子陡然之间便分道扬镳,形容陌路?

    非但是房俊自己,如今连带着薛万彻也与自己渐行渐远,自己给身在辽东带兵的薛万彻去信,三封才回了一封,而且时间间隔三个月……

    若是这两人依旧在自己麾下,李元景估计自己做梦都能笑醒,如今却不得不看着这两人愈发风生水起大权在握,自己却沾不得半点光。

    最最令他难受的是,之所以发生这一切他根本不知怎么回事,完全不知自己错在哪儿!

    人世间的懊悔愤懑,大抵莫过于此……

    眼下令他更后悔的是,他刚才为何不抬脚就走,而是鬼使神差的坐下来?看着面前这张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嚣张至极的黑脸,李元景心里堵得发狠,重重一拍桌子,也不顾什么皇家威仪了,起身便走。

    王福来愣愣的看着李元景的身影到了门口,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跳起来追上去,将这位爷恭送出去……

    房俊只是坐着喊了一嗓子:“恭送王爷……”连屁股都未抬一下,安坐如山。

    待到王福来回来,坐在凳子上长长的吁出口气,苦着脸道:“你说说这位荆王殿下,自己不请自来也就罢了,还吹胡子瞪眼的,谁欠着他了?房少保您也别怪奴婢多嘴,到底那也是陛下的亲兄弟,一品亲王,体面上的事情总归是要讲究几分,否则这般不留情面的怼过去,吃亏的搞不好还得是您。”

    房俊不以为然,抿了一口酒,吃着麂子肉,随意道:“你呀,并不了解这位王爷的性情,典型的欺软怕硬,你若是敬着他,他越是蹬鼻子上脸,反过来你不给他好脸色,他却往往敬你是条汉子,不敢胡来。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如此,得寸进尺不知进退,就懒得搭理他。”

    “呵呵……”

    王福来笑容僵硬,心说您老人家是真的硬气,作为李二陛下最年长的兄弟,荆王李元景在朝中的威望还是可以的,最起码也要顾忌这位宗室亲王的面子,谁敢说出房俊这样的话语?

    当然,由此也可见房俊的地位的确非同一般。

    心里笼络谄媚之意更甚……

    没了旁人,两人愈发自然惬意,房俊丝毫不摆架子,屡屡劝酒,王福来一心奉承,自然酒到杯干,他的酒量与房俊相去甚远,没一会儿便面红耳赤酒气上涌,话题渐渐宽松开。

    得了一个机会,房俊状似随意的问道:“某初次前来这九成宫,可有何不能轻易涉足之地,还望总监告知,免得行差踏错,悔之不及。”

    王福来打了个酒嗝,竖起一根手指:“若非房少保问起,奴婢本不打算提及的。在大宝殿后面不远,有一处丹霄殿,以前曾是先帝修仙问道之所,丹霄殿北侧有一道金飚门,乃是九成宫唯一封禁之处,有玄甲禁卫看守,任何人非得圣谕不可进入,房少保若是行至该处,还是要避之为好。至于金飚门内情形究竟如何,房少保莫要为难老奴,即便您问了,老奴也不敢说。”

    房俊心中一跳,面上却并无异色,亲自给王福来斟了一杯酒,转而问道:“陛下昨日前来九成宫,须臾便回,不知都去了何处宫殿?”

    王福来不知他此言实为查探,随口道:“正是去了这金飚门,不过老奴亦不知为何,陛下进入没有一炷香的时间,便匆匆而来匆匆而返,到底所谓何故,无从得知。”

    房俊心中了然。

    虽然并不能肯定,但是依据记忆之中唐朝史书对李二陛下的描述,这个时间段里,这位皇帝陛下正一门心思的琢磨着长生不老,豢养了不少道士提炼长生药,时常服食,以求长生。

    联系到公里给他传递出来的信息,很显然李二陛下大抵是最近服食丹药出了岔子,所以导致性情暴戾急躁,昨日赶来九成宫,想必亦是因为向炼丹的道士寻求解决之道。

    而随后返回太极宫,便将王德痛打一顿,估计也是并未得到解决弹药问题的方法,故而心情不爽……

    房俊浓眉蹙起,忧心忡忡。

    历史上,对于李二陛下最终死去的原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甚至有人说是遭受高句丽方面的暗箭,受创严重而死,但更多学者却偏向于服食丹药导所致,“服胡僧药,遂致暴疾不救”。

    想起这件事,房俊立即又想起曾在太极宫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天竺番僧……



    “服胡僧药,遂致暴疾不救”,这是一句出现在《旧唐书》当中的话,即便不是李二陛下真正驾崩的死因,想必亦不远矣。

    相比于《新唐书》以及《资治通鉴》等书当中“痢疾”痈疽”等等死因,显然还是《旧唐书》更为可靠一些。

    毕竟《旧唐书》成书年代更接近唐朝,而且里面大多数内容都是照抄当时唐朝的典籍,其史料等多来自于唐人的私家传记、行状、谱牒,甚至是唐代地方机构送入史馆的各类社会人士的事迹。

    这些资料当然也免不了存在造假、虚饰和曲笔等情况,但是经由多道程序把关、审核、编修,其可靠成分居多应是不争的事实。

    而《新唐书》成书晚,除了利用正常资料,还大量引用了一些唐代的和传闻,甚至是文学杜撰以及街巷琐语,采集入史时一概以为即是实录,未免以讹传讹,尤为重要的是,《新唐书》的编纂者欧阳修以及宋祁,尤其是前者,政治倾向非常明显,其著作之中时常夹带私货……

    总而言之,李二陛下由于服食丹药不当而殒命,这基本可以确定为事实。

    而且《旧唐书》里明言“服胡僧药,遂致暴疾不救”,更加清晰的道出了实情的真相,是因为服食了有胡僧炼制的弹药,“遂致暴疾不救”。

    采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神魄炼制丹药而服食,这是道门自古以来的技术,管不管用暂且不说,反正历朝历代都信以为真。这股风潮至魏晋之时被发扬光大,原本服食丹药是为了长生不老,而魏晋名士们早已不局限于如此虚无缥缈的目标,因为“五石散”的意外问世,使得这些名仕们发现了新大陆,紧随其后各种稀奇古怪的丹药陆续问世,人们趋之若鹜。

    清谈聚会,若是不能吃一点五石散而后披头散发疯狂摇摆,你都不好意思自称“名仕”……

    隋唐两代结束了南北朝混乱的局面,文化上却是上继魏晋、一脉相承,这股服食丹药的风潮虽然略有削减,却始终不曾断绝。

    达官显贵,更是尤擅此道。

    *****

    从王福来处回到寝宫,房俊坐在花厅里喝着茶水醒酒,愁眉不展。

    他先前已经向李二陛下谏言,不要过多服食那些所谓的丹药,然而李二陛下并未放在心上。这倒也不怪李二陛下刚愎自用、不听谏言,实在是这个年代尚未有化学这门学科出现,更没有检验一些有毒矿物质的手段,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那些用稀奇古怪的各种矿物质炼制的丹药会对身体有多么大的危害。

    那么多珍稀宝物、稀有药材提取其精华而炼制的丹药,怎么可能有毒呢?

    大不了吃下去没用处,说能吃死人是谁也不信的,纵然当真死了,也是别的缘故,甚至是丹药吃少了……

    做实验证明丹药有害的办法也不行,炼丹的道士不是傻子,相反这些人可谓是这个年代最精英的“科学家”,医卜星相无所不精,丹药的配方是经过各种理论反复权衡的,他们没法知道这些矿物质长久服食会使人慢性中毒,但是却知道绝对不能一下子就将人吃死。

    重金属中毒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做实验来证明的方法耗时日久,不够一针见血,即便事实如此,也很难让人相信。

    可自己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这位雄才大略且对自己宠信有加的一代帝王在这种剧毒当中一去不回,最终步上历史之后尘,壮志未酬便溘然长逝?

    与公与私,他都不能视若不见。

    可如何插手其中,却又需要耗费一番脑筋,左思右想,也没有什么妥善的办法。

    越想越是烦躁,他甚至都想带兵直接冲进那座金飚门,将炼药的番僧一刀剁了,一了百了……

    这当然不行。

    九成宫再是离宫,那也是大唐帝国的宫殿,是皇帝的驻跸之处,属于最高规格的戒备等级,整座宫殿有数千禁卫日夜值守,一旦有人率军冲击宫门,那便形同谋反,就算是李二陛下的亲儿子也只有死路一条。

    抿了一口茶水,房俊愁的叹气。

    这时有侍女提着热水过来,房俊便问道:“怎么未见殿下?”

    侍女给他茶壶中续上热水,回道:“殿下与小娘子听闻梳妆楼那边有一片乌柏树林,此时适逢入秋,红叶似火煞是好看,所以晌午的时候便过去观赏,这会儿尚未回来。”

    房俊有些紧张:“可带了足够人手?”

    侍女道:“二郎放心,殿下带了一队亲兵,又有数十这宫里的禁卫,定然不会出了岔子。”

    房俊这才安心。

    虽说这九成宫乃是皇家离宫,可关陇贵族们行事素来不择手段,派遣刺客甚至直接指使这宫里的禁卫对自己身边人下手,是有非常大的可能的。

    正在这时,又有侍女前来禀报,说是房陵公主伉俪前来拜会……

    房俊蹙眉,这娘们儿来干啥?

    自己一直以来都对这位房陵公主不大待见,想必她自己也清楚,却屡次没皮没脸的勾引自己,遭到拒绝也不尴尬,着实令人无语。再者她那位新进成亲的驸马贺兰僧伽与自己更是相看两相厌,都恨不得饱以老拳的程度了,却颠颠儿的追上门来什么意思?

    可毕竟人家已经到了门口,拒不相见非是待客之道,人家好歹也是公主之尊,高阳公主又不在,自己只能露个面招待一下。

    让侍女帮自己整理一下衣冠,洗了把脸,散了散身上的酒气,房俊才精神抖擞的来到前殿。

    一见面,房俊便一揖及地,恭声道:“微臣房俊,见过房陵殿下,见过贺兰驸马。”

    房陵公主坐在上首,满头珠翠一身宫装,三十许岁的年纪却依旧容颜亮丽、美艳无双,纤手微抬,娇声道:“房少保还请免礼。”

    贺兰僧伽也稳坐如山,鼻孔里哼了一声,一脸不爽的样子。

    房俊起身,毫不理会贺兰僧伽的一张臭脸,径自到一旁坐了,看着房陵公主笑问道:“秋日气爽,这山中更是舒适宜人,殿下不四处欣赏一番这秋日胜景,却是来到此处,敢问有何赐教?”

    房陵公主眼波流转,轻笑道:“美景再好,亦不过是转瞬即逝,又怎及得上故人念旧?”

    她本是少有的美女,今日浓妆艳抹,愈发显得娇艳如花,如水也似的眼眸流转之间,艳光四射。

    贺兰僧伽的一张脸愈发黑如锅底,尤其是听到那一句“故人念旧”,更是重重的哼了一声。

    房俊哭笑不得,无奈道:“殿下戏言了,微臣与殿下不过是数面之缘,谈不上往日故旧。您若是前来寻高阳说话儿,怕是要白走一趟了,高阳去了别处赏景,大抵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

    看得出来,房陵公主对这个新任驸马并不是太满意,故意说一些暧昧的话语刺激他,显然实在玩“熬鹰”的那一套,熬过去了便收归己用如臂使指,熬不过去也只是多了一个名份罢了。

    不过房俊可不愿当她的挡箭牌,这位贺兰驸马之前便与自己有些嫌隙,一副看不惯自己的样子,显得很是心胸狭隘,若是再经由房陵公主这么胡闹下去,说不定这人就能搞出些什么麻烦事来。

    到时候打不得骂不得,令人头痛,还是赶紧送客为妙。

    孰料房陵公主眼眸流转,柔声说道:“本宫今日前来非是见高阳,而是专门为了寻您房少保而来。”

    房俊微愣,道:“不知殿下所为何来?”

    房陵公主斜眼睨了面色难看的贺兰僧伽一下,忿忿说道:“还不是这个蠢货?那日魏府喜宴,这人受人蛊惑不识好歹使得房少保伤了颜面,回府之后,后知后觉想要向房少保请罪,却又放不下脸面,今日正好咱们一同在这九成宫里,便将这个误会解除为好,说到底都是一家人,而且论起来你们还是亲戚呢。”



    这话倒是不假,武媚娘的姐姐武顺娘嫁给了贺兰家,这贺兰僧伽与贺兰楚石、贺兰越石俱是贺兰家的子弟,七拐八绕的和他也算得上是亲戚。

    宗法社会的构架之中,以血缘为纽带,但凡能够攀得上的亲戚,都是需要去维护的关系。

    宗族、戚族,便是这世上最最牢靠的两种关系。

    房俊本来也没打算跟贺兰僧伽计较,倒不是他多么大度,而是一旦自己与贺兰僧伽有所冲突,势不可免的会被外界误以为自己与房陵公主有什么牵扯,这是他极力去避免的。

    论娇媚如水,房陵公主不及武顺娘;论身份尊贵,又不及善德女王……自己就算再是饥不择食,也不会跟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有所牵扯。

    当下便颔首道:“殿下多虑了,微臣岂是那等狭隘之心胸?那日之事,微臣绝没有放在心上,回头就给忘了。”

    贺兰僧伽依旧臭着脸,好似房俊欠了他一百贯也似,又哼了一声。

    房俊瞥了他一眼,心里腻歪,面上却不显,只是觉得李二陛下是不是老糊涂了,怎地给房陵公主寻了这么一个驸马?

    简直就是在拉低李唐皇室的人品平均线,虽然李唐皇族素来没什么人品可言……

    房陵公主也觉得贺兰僧伽有些过分,自己舍皮舍脸的来给你擦屁股,你反倒是一副委屈吧啦的神情,简直不知所谓!

    可说到底这也是自己的驸马,是好是坏也只能受着,以她的名声若是再和离一回,大抵也只能孤独终老的,没人敢再娶她……

    便笑着说道:“房少保宽宏大量,朝野上下有口皆碑,实乃当世一等一的人物,本宫仰慕不尽。既然有了你这句话,那以往的嫌隙尽皆过去,咱们往后一概不论,只论交情,如何?”

    房俊颔首道:“好说,好说。”

    我跟你们有个甚的交情?若非看在长乐公主与你交好的份儿上,话都懒得跟你多说!

    房陵公主松了口气,连连给贺兰僧伽使眼色。

    如今的房俊早已是朝廷柱石,手掌兵权简在帝心,更是太子极其倚重的左膀右臂,眼下虽然仕途有所踟躇,但长远的成就却不可限量。她如今之前依仗李二陛下的宠爱胡作非为,使得这份圣眷渐渐消磨殆尽,若是不为将来仔细铺垫一番,待到太子登基之时,自己这个大唐公主只怕就要投闲置散,泯然众人……

    太子再是仁厚,又岂能对自己这个姑姑多加关注?

    偏偏贺兰僧伽这个死鬼,不知吃了什么药听了旁人几句撺掇,便不知死的挑衅房俊,得知魏府喜宴上的事情之后,房陵公主恨不得拎刀子给这个蠢货来个透心凉!

    你自己作死不要紧,可你别拖累我啊!

    所以当得知房俊携着高阳公主前来九成宫小住,立即拽着不情不愿的贺兰僧伽前来赔礼道歉。

    贺兰僧伽一脸不屑,他自然懂得房陵公主的心思,可在他看来房俊使得那么多的关陇子弟致残,又一再破坏关陇的好事,那些个关陇贵族门势必不会放过他,凶猛的报复必然在酝酿之中。

    这些年来关陇贵族们只要是想干的事儿,就没有干不成的,何况是区区一个房俊?

    明知这厮将来必定倒霉,此刻却要低声下气的赔礼道歉,贺兰僧伽觉得低不下这个头。

    更何况不少人都在私底下传说房陵公主与房俊有染,前两年更是时不时的跑去房家在骊山的农庄,甚至就连长乐公主与房俊的私情,都是房陵公主给撮合的,姑侄二人共侍一夫,当为千古佳话……

    屁的佳话!

    男人谁受得了这个?!但他确实害怕房陵公主,被拿捏得死死的,根本不敢违抗她的意思……

    只能沉着脸,闷声道:“既然都是误会,那么说开了就没事,房二你也不必担心,吾不会找你麻烦。”

    房陵公主眼皮子挑了挑,愈发觉得皇兄给自己张罗的这个驸马,大抵是从田间地头捡回来的……

    你还想要找人家房俊的麻烦?

    真是奇蠢如猪,不可救药。

    房俊也咧嘴笑了起来:“那可就要多谢贺兰驸马了,之前小侄还惶惶不可终日,今日得了您这话,晚上睡觉都踏实。”

    贺兰僧伽嘿的一声,扬起下巴,傲然道:“某顶天立地,一口唾沫一个钉,岂能言而无信?不过话说回来,那天在魏府,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怼得某下不来台,这件事你总得给我一个交待。”

    房俊咧开嘴,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哦?贺兰驸马居然还想要一个交待……那您不妨说说,到底想要个什么交待?”

    很显然,这位其实并不是个白痴,只不过是在关陇贵族的光环笼罩之下幸福得太久了,自以为天底下任何人都得在关陇面前低声下气矮三分,却浑然不知今时不同往日,根本未曾感受到关陇贵族早已是日薄西山、江河日下。

    房陵公主目光闪动,看着气势十足的贺兰僧伽,再看看一脸笑意的房俊,心底忽然一动。

    她与贺兰僧伽不同,贺兰僧伽是因为根本进入不到关陇贵族的核心圈子,所以对于如今关陇的态势拿捏不准,而她则是根本接触不到朝堂上的高层动向,与贺兰僧伽一样以为关陇依旧是关陇,还是以往那个兴一国灭一国的强悍势力,所以贺兰僧伽此刻携带着关陇贵族之威势,再加上她这个皇族公主、陛下亲妹妹,两个人的分量或许足以压住房俊一头。

    若是趁机从房俊这里讨得什么好处,那可就赚大发了……

    她干脆闭上嘴巴一言不发,由着贺兰僧伽在这里自由发挥……

    贺兰僧伽坐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上身倚在椅背上,指点江山道:“很简单,城南房家湾码头紧扼关中水运之咽喉,规模庞杂干系重大,房二郎你又早已赚的盆满钵满懒得去管,只是让一个小妾日常料理事务,简直糊涂透顶!如此要害之码头,一旦有所疏忽就会影响整个关中的商业运转,连带着朝廷的赋税也被迫减少,这是何等大事?你将码头的份子交出来一半,某替你管理!若你答允,咱们以往的过节便既往不咎,往后亲密合作,就是一家人!”

    房俊差点笑出声来。

    居然惦记着房家湾码头?

    谁特么给你的勇气!

    他可以确认,这人或许不是个白痴,但绝对是个浑人,心里一点数儿都没有的那一种。

    所以他偏过头,看着房陵公主,笑问道:“这也是殿下的意思?”

    房陵公主略微沉吟。

    说实话,她也觉得贺兰僧伽这个条件有些过分,谁不知道房家纵然有万千生意,可房家湾码头却是房家所有产业的支柱?为了开辟这个码头,房俊投入亿万,疏浚河道修建码头组建商队,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可也正因如此,房家湾码头才能够成为所有人都觊觎着的一块肥肉。

    一半的份子是绝对不敢想的,可哪怕只有一成,那可是无数的财富,就算事后必须分润给其他关陇贵族们,落在口袋里的也是一个天文数字!

    或许可以借此机会当一回掮客,让房俊让出利益消除了他与关陇贵族们之间的仇隙……

    房陵公主信念电转,尽管她也知道房俊绝对不好惹,可心底里还是留有一丝奢望,沉吟着道:“房少保之前害得十几位关陇子弟致残,关陇贵族们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当然,本宫知道房少保前程远大,也不会就怕了谁,可这般仇怨若是不能化解,岂非牵绊了房少保的上进之路?本宫可是听闻,这次正是关陇贵族们发力,陛下才暂停了您的兵部尚书职务……虽然官复原职乃是迟早之事,却也拖延了房少保您的上进之路。冤家宜解不宜结,何不趁此机会,化干戈为玉帛呢?若是房少保答允,本宫愿意从中牵线搭桥。”

    “呵呵……”

    房俊这次当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就凭你?还牵线搭桥?

    他只是现在还未弄明白,这当真是关陇贵族交给贺兰僧伽的任务,亦或只单纯是这两口子异想天开狮子大开口……

    动机不同,予以应对的方法自然也会不同。



    贺兰僧伽很是不悦,皱眉瞅着房俊,冷哼问道:“房少保因何发笑?”

    在他看来,你招惹了那么大的麻烦,现在整个关陇集团都将你视为仇敌,我这边为了你的前途殚精竭虑当个和事佬,虽然令你舍弃一些钱财,可到底也是你占了大便宜,还要这样一幅阴阳怪气的模样,嘲讽谁呢?

    简直不识好人心。

    房俊微微摇头,笑道:“在下并无他意,只是想要知道,这究竟是贤伉俪自己的主意,亦或是受人所托?”

    闻言,房陵公主和贺兰僧伽互视一眼,齐齐咽了一口唾沫。在他们看来,只要房俊没有一口回绝,那就等同于答允了,区别只在于是否当真能够因此解除与关陇贵族们的仇隙。

    虽然只是半路夫妻,但两人的默契还是有一些的,贺兰僧伽瞥了一眼房陵公主,沉吟着道:“是否受人所托,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房少保是否愿意化干戈为玉帛,化解这一段仇隙,从此之后仕途畅通、青云直上。当然,某亦能够理解房少保不愿屈尊低头的心思,然而还请房少保听某一声劝,这世上多得是冲动之下犯下大错最终悔不当初的事情,您是聪明人,应该明白避其锋芒、退避三舍的道理。”

    他故意讲话说得云山雾罩,将是否受到关陇贵族的托付给含糊过去,这样无论最后事情成与不成,都可以从容脱身,不会承担太多责任。

    房陵公主眸光如水,心想这人似乎也不是蠢得无可救药……

    房俊笑容更盛。

    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两夫妻半路结发,却难得的深有默契,一起飙起演技来不遑多让。

    已经确定了贺兰僧伽只是虚张声势,他们两口子的说辞、做派根本就与关陇贵族无关,他自然懒得应付下去,缓缓说道:“事关重大,还是让关陇各家出面于某详谈为好。”

    贺兰僧伽不悦道:“房少保这是信不过某?”

    房俊瞅着他,无语。

    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在这样的事情上信口开河?无论是他房俊亦或是关陇贵族们,哪一个是他贺兰僧伽惹得起的?如此居中转圜充当掮客,用关陇贵族的名义来吃他房俊的肉,就算能够舒爽一时,难道就不考虑以后的后果?

    当真是欲壑难填、不知死活。

    房俊不在乎贺兰僧伽,只不过不打愿意与房陵公主翻脸,客气道:“非是信不过贺兰驸马,只是此事牵扯重大,单凭你一家之言,在下又岂能尽信?何况如今你们关陇内部亦是矛盾重重、意见不一,还是回去与各家好生商量之后再说吧。”

    贺兰僧伽满色阴沉,他觉得自己被打了脸。

    虽然贺兰家如今不如往昔,可到底也是当年的鲜卑八大姓之意,底蕴深厚历史辉煌,自己如今又是皇族驸马,李二陛下的亲妹夫,地位绝对不低,你房俊却觉得我连处理这么一点小事的资格都没有?

    没等他发作,房陵公主已经冷着脸道:“房少保莫要自视太高!据本宫所知,如今关陇内部早已对你怨声载道,不知多少人意欲派遣死士刺杀于你!就算你自己护卫重重使得他们难以下手,可百密终有一疏,更何况你能护得住自己,难道还能护得住家人?万一他们将报复的目标放在你的家人身上……恐怕房少保你就要悔恨终生了。”

    诚然,她的确贪图房俊的“美色”,觉得房俊是绝对不同于眼下那些敷粉戴花的所谓世家子弟的一股清流,征服这样的男人可以令她获得更多的快感,所以一直以来都对房俊抱有觊觎之心。

    可再是觊觎,也比不得有无数的钱财落入口袋。

    而且一旦自己能够促成房俊与关陇之间的恩怨,那么自己的地位将会无限度的拔高,一举成为皇族之内非常有话语权的核心人物。

    所以被房俊拒绝,顿时使得她心焦气躁恼羞成怒,说话也有些口不择言,只想着狠狠恐吓房俊一番,让他知道厉害,必然委曲求全,甘愿将钱财双手奉上。

    毕竟天下都知道,房俊对于自己家人无比看重……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房俊对于家人的看重,这一番话已经触及到了房俊的底线,使得他怒火中烧。

    偏偏贺兰僧伽不知死的还附和了一句:“关陇各家素来为所欲为,若今日房少保拒绝和解,那倘若明日贵府有人遭到暗算,勿怪某言之不预也。”

    房俊眼中精芒闪烁,死死的盯着贺兰僧伽。

    殿中气氛瞬间静谧下来,似乎就连穿过殿中的微风都清晰可闻……

    看着房俊那放佛欲择人而噬的眼神,房陵公主忽然心里一颤,意识到自己或许逼迫太甚,引起了房俊的逆反心理。

    她知道这人一旦疯起来那就是名副其实的棒槌,搞不好就敢在这里将自己摁在地上暴打一顿,毕竟这可是连魏王、齐王都敢打的暴脾气,自己这个公主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她连忙说道:“房少保勿要误会,本宫……”

    话说一半,已经被房俊抬手制止。

    房俊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一圈儿,忽然咧嘴一笑,说道:“某若是答允二位的条件,二位能否做到此事到此为止,不殃及某之家人?”

    贺兰僧伽大喜,忙道:“某可以保证,只要房少保给出码头的份子,之前你与关陇贵族们所有的恩怨一笔勾销!”

    在他看来,关陇与房俊之间的争斗无非是权力、利益的抢夺而已,如若房俊献出了码头的份子,无数的钱财流入关陇贵族们的口袋,还有什么理由与这样一个又丑又硬的家伙不死不休?

    只要自己回去跟各家传个话儿,这事儿肯定就成了,而自己则能在其中落下天下的实惠。

    房俊却摇摇头,道:“一句保证就想让某交出天大的利益?贺兰驸马太过儿戏了。”

    贺兰僧伽皱眉道:“那要如何?”

    房俊道:“指天立誓才行。就说‘若有差池,你贺兰僧伽便终生不育,儿孙满堂’!”

    贺兰僧伽:“……”

    娘咧!

    这算是触及到了他心底的最痛之处,他之前曾娶过妻,只不过成婚多年并未诞下子嗣,所以将原配给休了,之后才迎娶了房陵公主。“终生不育”这样的誓言简直就是在啪啪的打他的脸。

    在古代,无后不仅要遭受世间的嘲笑,更是最大的罪过之一!

    横死、夭折、无后,这三种人死了之后连墓碑都不能立……

    最狠的是,什么叫“终生不育,儿孙满堂”?!

    这也太狠毒了!

    无后就已经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剧了,“不育却儿孙满堂”,这是让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来帮忙吗?!

    尤其是摊上房陵公主这样一个不守妇道、水性杨花的妻子,贺兰僧伽明白这根本不是条件,而是房俊在最恶毒的诅咒他!

    “砰!”

    贺兰僧伽怒气勃发,猛地起身将面前的茶几一脚踹翻,茶壶水杯跌落地面,摔得粉碎。

    他戟指怒骂道:“房二你欺人太甚!”

    殿外房俊的亲兵部曲听闻响动顿时吃了一惊,哗啦一声就冲进大殿,见到贺兰僧伽指着房俊怒骂,纷纷上前,就待要将贺兰僧伽给拿下。

    贺兰僧伽面色一变,吓得急忙后退两步,大叫:“某乃当朝驸马,尔等向造反不成?”

    这些亲兵大多是跟随房俊南征北战的军中悍卒,血勇剽悍,岂能任由旁人指着自家二郎的鼻子大骂?管你什么驸马,就算是亲王也不行!

    眼瞅着这群**一脸愤慨的冲上来,贺兰僧伽连连后退,羞恼交加,扯着嗓子大吼道:“房二你疯了不成?敢动某一下,咱们就去陛下面前评评理!”

    房俊轻咳一声,轻声道:“住手!都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