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公主不摇李二陛下的胳膊了,反而将小脑袋靠在李二陛下肩膀上,神情楚楚、泫然若泣:“很小的时候,女儿身子弱,就只能隔着窗户看着兄长姐姐们在院子里嬉戏玩耍,心中羡慕得紧。但女儿知道自己总是生病,免得父皇担忧,就只能装作乖巧懂事,实则心里早就幻想着或许有朝一日能够化身为鸟,乘风而去、展翅云霄……”
小闺女轻声细语,含幽带怨,如泣如诉,娓娓道来,使得李二陛下心头如针扎了一般。
这个小闺女出生不久,文德皇后便病逝,与一样嗷嗷待哺但是后来身子强健的小幺相比,孱弱的身子动不动便染病,使得李二陛下使其有若掌上明珠,唯恐稍有不慎便夭折。
所有儿女之中,论圣眷之优隆,谁也比不过晋阳公主。
这会儿听闻闺女幽怨的叙述着心事,字字句句都流淌着对于人世间的眷恋与憧憬,李二陛下便是铁石心肠,也得化作绕指柔。
连忙伸开臂膀,将闺女瘦削的肩头揽在怀中,柔声哄道:“某的乖女儿,快别说了,你这字字句句都好似刀子一般剜着为父的肉啊……去去去,父亲让你还不行吧?别说是江南了,就算是倭国、南洋,只要是闺女想去的地方,父亲就让你去!”
去特娘咧的规矩,再大的规矩还能有自己的闺女重要?
若是连一个小丫头的心愿都不能满足,所谓的富有四海、手执日月又有什么用处?什么天下之主、九五至尊,更是个笑话!
不管哪个御史敢弹劾,老子今日也得让小闺女开心了!
晋阳公主顿时破涕为笑,仰着小脸儿满是欣喜:“父皇此言当真?”
李二陛下另一只手拍了拍胸脯,决然道:“君无戏言,某对兕子更无戏言!不过[文学馆 ]……”
顿了一顿,又看着高阳公主,叮嘱道:“此次房俊南下,怕是有些人会在暗处动手,所以为父事先已经允准他调动一旅右屯卫的劲卒,随行护卫安全。若是尔等姊妹亦要前往,那可就更要注意安全,除去另外多增派禁卫,尔等平素决不可单独外出,以免遭遇不测。”
他深知关陇贵族的德行脾气,此次房俊南下,乃是他们难得的机会,定会寻找机会下手。
房俊本身能征惯战,算是为数不多的猛将,安全尚在可控之范围,可万一关陇那帮人丧心病狂,难保公主们不会被误伤……
未等高阳公主回话,晋阳公主已经抚掌雀跃道:“父皇放心好了,此行我们定然在禁卫保护当中,我和高阳姐姐还有长乐姐姐,一定不离开禁卫们半步,绝对不会有事的!”
李二陛下展颜道:“只要你们听话就好,为父非是要限制你们的行踪,只是为了确保万一……等等!”
话说一半,李二陛下猛地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瞅着小女儿蹙着眉头想了半天,才愕然问道:“你刚刚说谁?长乐?此事与长乐何干?”
晋阳公主一脸天真,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理所当然道:“自然会去啊,不是说好了姊妹们谁闲着无事,都可以随性吗?长乐姐姐整日里跑去终南山修道,话越来越少,性格也越来越孤僻,长此以往,怕是要郁气凝积、忧郁成疾,正好趁此机会出去走一走,散散心,想必是极好的。”
李二陛下一脸阴沉,捏不准这两个闺女到底是不是事先串通好了,故意诱骗自己上了这个当,当即摇头道:“谁去都行,但是长乐不能去。”
开什么玩笑,自己平日里就将房俊当作贼人一样防着,唯恐他花言巧语之下将长乐给骗了去,此次远行江南,若是长乐公主跟随,这万里迢迢天高皇帝远的,谁知道房俊这厮会否使出些龌蹉手段来掳取长乐的芳心?
他倒是不介意长乐豢养两个面首什么的,对于这个闺女深感歉疚,只要是她高兴的时候,哪怕他这个当父亲的身背骂名也认了,但与房俊不清不楚,那却是绝对不行!
高阳公主抿着嘴唇不吭声,晋阳公主则一脸费解的模样,惊诧道:“为何长乐姐姐不行?”
李二陛下被噎了一下,当着高阳公主的面,说自己害怕另一个闺女与你的丈夫搅合到一起?
有些事情心照不宣便好,但当真说到明面上来,的确难以启齿。
况且这些都只是他的怀疑揣测,又没有什么真凭实据……
只得说道:“长乐与你们不同,她如今尚未婚配,满朝大臣们正都留意着谁家的少年郎适合当长乐的驸马,这若是万里迢迢的跑去江南游玩,难免名声上不大好听,为父也是为她考虑。”
晋阳公主嘟着嘴,想要反驳却无从下口,李二陛下这个理由真的很强大,谁若是执意让长乐公主南下,谁就有无视损坏长乐公主名誉的嫌疑,若是此后当真没有合适的人家迎娶长乐公主,这个锅谁也背不起……
只得求助的目光看向高阳公主。
高阳公主眼珠转转,她这人其实不笨,只不过平素在房家的时候,外头的事情又房俊父子定夺,家里的事情有武媚娘处理,根本就用不着她动脑筋,整日里只管吃喝玩乐摆足了大妇的模样就可以了。
这会儿紧急开动脑筋,倒是给她想出一个法子来……
“父皇若是担忧长乐姐姐的名声,大可以对外宣称长乐姐姐前往终南山修道,反正她平日里也不见外客,暗地里偷偷南下也无人知晓。一路上不妨让禁卫看顾在长乐姐姐周围,除去姊妹之外,不许任何外人见她,岂不是正好?”
她知道所谓的名声都只不过是李二陛下的借口罢了,不管长乐公主名声如何,只要她自己点头,无数世家子弟排着队的娶了过门儿,岂能因为去一趟江南便无人问津?
所担心的只不过是害怕自家郎君监守自盗而已……
这个法子不仅可以避过旁人耳目,不至于遭受不必要的非议,更可以使得自家郎君根本无法接近长乐公主,私底下的接触更不可能,如此便完美了打消了父皇的担忧。
果然,李二陛下闻听之后颇为意动,捋着胡须沉吟不已。
晋阳公主趁热打铁,央求道:“本来长乐姐姐想去的,正是担心父皇不允,这才说是不去,不肯一起前来觐见父皇。长乐姐姐最是听话,只要父皇告诉她应当避免什么,她肯定不会出了岔子的,求求你的父皇,便答允让长乐姐姐一同去吧,求您了。”
高阳公主又补充道:“何况此次还有青雀哥哥随行,父皇若是有什么担心的地方,大可以叮嘱青雀哥哥沿途照料。”
李二陛下本心是想要拒绝的,但是正如晋阳公主所言,只要自己不允,长乐是肯定毫无怨言的,可正是这种嘴上毫无怨言,实则心里却颇为向往的行为,使得李二陛下愈发觉得愧疚。
当年若是自己能够多多顾忌长乐的感受,而不是乾纲独断使其下嫁长孙家联姻,何至于后来的种种哀怨之处?
在他心里,最怜爱的是晋阳公主,但是最绝的亏欠的,便是长乐公主……
纠结半晌,李二陛下只得慨然一叹,无奈道:“你们两个臭丫头,早就预谋好了所以才跑来坑骗为父吧?亏得为父开怜惜你们,居然坠如彀中尚不自知……罢了,既然想去,那就一起都去吧,免得剩下谁不得前往,必定心生幽怨,怪罪我这个父亲处事不公。”
“呀!”
晋阳公主顿时双目放光,欢喜雀跃的嚷道:“父皇万岁!”扑上去搂住李二陛下的脖子,狠狠的一个香吻便吻在李二陛下的脸上。
“哎哎哎,你这个疯丫头,成何体统……”
大唐风气再是开放,似这等女儿与父亲之间的亲密动作也是极为少见的,谁家的父亲不是沉稳严肃,绝不与儿女说上半句笑话,一本正经的摆着父亲的架子?
李二陛下顿时觉得一颗心都快化开了,大丈夫风里火里搏取功名,除去自己扬名立万名垂青史之外,不就是为了封妻荫子、遗泽子孙么?尤其是当年岁渐长,少年时的冲动憧憬一一实现,心头除去征服高句丽、建立千秋伟业,剩下更多的便是选一个合适的储君在自己百年之后将江山托付,然后让其他的儿女也能继承到他这个天下至尊的父皇所遗留下的恩泽,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的富足优渥……
看着晋阳公主笑靥如花、容光焕发,高阳公主掩唇轻笑、浅嗔薄怒,李二陛下顿时觉得眼下既是身为人父最满足最快乐的时光,所谓的江山万里、宏图霸业,似乎也显得无足轻重。
当然,这种感觉对于骨子里倔强、好大喜功的李二陛下来说也只可能是一瞬间,但也确实难得。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含笑温言道:“为父算是服了你们两个磨人精,行吧,为父算是答允了,不过别怪为父啰嗦,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此去江南万里迢迢,纵然沿途会有各地官员接洽欢迎,却也免不得舟车劳顿,一切都要听从魏王与房俊的安排,切切不可任性。”
两女这会儿乖巧的犹如兔子一般,任何要求都会无条件的答应下来,当即点头道:“父皇放心便是,我们会照顾好自己。”
李二陛下欣然道:“那就好,且回去准备准备吧,零零碎碎的东西多带上一些,出门在外毕竟多有不便,免得临时需要什么却有找不到。还有,去跟其他的公主们说一声,愿意随同南下游玩的,为父一概应允了。”
皇家的公主看似金枝玉叶、荣耀尊贵,但是平素各种各样的束缚还是很多的,既然已经允了高阳公主与晋阳公主,甚至连长乐公主都不拦着了,不如趁此机会给一众公主们一个“福利”。
再者,姊妹们一同出行,彼此之间的关系也会更为融洽。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靠着平素的相互经营维系下来的,朋友之间久不联络便会生疏,亲人亦是如此,否则便不会有“远亲不如近邻”那句话了……
“喏!”
两位公主乖巧答允,高阳公主却心底微微一哂,通知其他公主?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否则那位房陵姑姑一旦听到消息,怕是会立即迫不及待的通行,只等着沿途会否抓住机会将自家郎君给生吞活剥吃下肚去。
她愿意将自己的好东西拿出来跟长乐公主分享,却不代表愿意谁都能上来咬一口……
*****
看着两个闺女欢欢喜喜、脚步轻快的携手走出御书房,李二陛下拈起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咀嚼几下,不仅苦笑出声。
自己日防夜防,却不想今日在两个闺女的哀求之下,亲口答允让长乐随同房俊一起南下,虽然有高阳与晋阳在一旁未必有发生什么的机会,但所谓日久生情,这一番万里迢迢的游玩,说不得就会使得两人的关系有些突破。
他这个时候在想,以前自己只是防着房俊,唯恐这厮趁虚而入做下些什么不堪入目之事,可是为何却从未想过万一是长乐钟情于房俊该怎么办?
现在想想,其实这种可能是存在的。
房俊并无当下“插花敷粉”之美男姿容,却也阳刚英挺充满男儿气概,长乐之前在长孙冲那里遭受冷落、欺侮,夫妻之间的关系极度恶劣,或许其中也有几分不喜长孙冲那等俊美文雅,碰上与长孙冲气质迥异的房俊,说不定就看对了眼,坠入情网。
若是当真如此,那该怎么办?
强硬的给长乐找到一个夫婿,令其马上成婚?
万一因此心灰意懒,一生郁郁寡欢不得欢颜,自己会否内疚惭愧?
更有甚者,这两人做下一些不被世俗所容的丑事怎么办?
之前房陵公主的风流韵事发展成一桩悲剧,便已经使得李唐皇族颜面尽失,若是长乐再做下这等事……
难道不管不问,任他们随心所欲、我行我素?
……
李二陛下烦躁的揉揉脸,骂了一声,都怪房俊这个惹祸精!
随即命内侍前去将李君羡给叫到宫里来。
待到他沐浴更衣,一身清爽的坐在御书房内,李君羡快步走进来见礼,李二陛下便开门见山道:“魏王与房俊南下,高阳、长乐、晋阳随行游玩,汝抽调一批好手随行护卫,确保安全无虞。”
李君羡愣了一下,忙道:“末将遵旨!”
心底下却是去怪,皇帝不是整天防着长乐公主与房俊接触么,怎地这回却忽然准许一同南下游玩?
即便有高阳公主在,这万里迢迢日夜相对的,难保就不会发生点什么……
得咧,自己这回算是任务艰巨啊,陛下让自己派人哪里是为了保护几位公主的安全?分明就是监视、防备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发生点什么。
万一当真发生点事儿,自己难辞其咎……
心里不禁暗暗叫苦,这整日里总是做这些个费力不讨好的事情,真是够够的了……
李二陛下沉着脸,又道:“最近关陇那边可有异常?”
李君羡沉声道:“启禀陛下,暂时并未有太大的异动,各家的家兵死士尚算安稳。只是近日来关陇各家相互之间的联系有所增强,较之长孙涣自尽之后那一段时间有很大的改善。不过至于各家之间在谋算什么,未得陛下之允准,末将并未启动潜伏于各家的细作,故而无从得知。”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
眼下的关陇贵族们正处于一个极度不安的境地,一方面由于累次三番的意外,导致相互之间的信任降至冰点,距离分崩离析也只差一步,另一方面却也努力的想要将这个利益集团维系下去,这就需要一件足以影响各家利益的大事来作为重修旧好的媒介。
至于这件事情到底是什么,其实并不太重要。
因为猜也猜得到……
“这段时间盯紧了他们,人员进出关中都要严加注意,尤其是私兵死士的调遣流动,更是重中之重。这些人如今视房俊为眼中钉,急于除之而后快,任何暴戾的手段都使得出,只要稍有异常,便及时来报,若事情紧急,朕许你临机决断之权。”
对于关陇贵族的德行,李二陛下再是了解不过,毕竟李唐也是关陇的一份子。
为了扶保晋王上位,将房俊这个太子的臂膀剪除实在是最好的手段,不仅能够一劳永逸、狠狠打击太子的士气,更报了以往无数箭之仇。
李二陛下允许晋王取代太子上位,但是绝对不允许房俊出现任何意外。
而且此次有魏王、长乐、高阳、晋阳等等一众皇族子弟随行,万一关陇的刺杀行动波及到这些人的安全,那是李二陛下不能承受的。
所以他要李君羡加强戒备,“百骑司”的行动不可能瞒得过关陇那些个老狐狸,也算是变相的警告。
李君羡领命道:“末将遵命!”
略微迟疑一下,他低声说道:“可是关陇世家在关外也有不少产业,河东、山东一带这些年也都有渗透,各地的势力都不小。若是他们当真铤而走险意欲对越国公不利,很大可能并不会动用关中的力量,毕竟他们也清楚只要稍有异动便难逃陛下的法眼,就算成功得手,也难逃陛下的问责,还不如发动关外的力量,神不知鬼不觉,事后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百骑司”的力量绝大多数都在长安城内,关中地界勉强还算是管用,但是一旦出了关,那就完全无能为力。
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为李二陛下对于“百骑司”的策略所导致。
创立“百骑司”之初衷,乃是集结精锐忠勇之兵卒宿卫皇宫、拱卫京畿,负责帝王之安全,到了后来“百骑司”渐渐发展,李二陛下也意识到身为帝王若是不能以张耳目,极易被臣子所蒙蔽,所以“百骑司”的职责便由单纯的宿卫宫禁,添加了监视百官之职能。
但李二陛下深谋远虑,明白“百骑司”固然可以是帝王之耳目,却也因其特殊的地位发生质变,朝廷任何一个衙门都无法制衡的特权,会时期成为不可操控的庞然大物。
宝剑有双锋,李二陛下铸造这柄剑是为了巩固皇权,却绝对不想其最终成为皇帝与臣子之间无法弥合的一个障碍……
所以对于“百骑司”的权力一直加以约束,最基本的一条,便是严禁“百骑司”发展在关中之外的势力。
……
李君羡的担忧,李二陛下事先自然想过。
不过他并未对此过多提及,只是淡然道:“汝只需盯紧关中之内即可,余者无需过问。”
李君羡心中一凛,忙道:“末将遵命!”
李二陛下摆摆手,道:“行了,暂且退下吧。”
“喏!”
李君羡施礼之后退出御书房,李二陛下一个人坐在那里,命内侍重新沏了一壶茶,放在窗口的书案上,李二陛下则坐在书案之后,慢慢的呷着香茶,心中权衡盘算着。
他又岂能不知这些年关陇贵族们早已经将手伸到了河东、山东、甚至是江南呢?身为关陇的一份子,对于这个利益集团内部的动向可谓知根知底,绝对不会再任何时候予以轻视疏忽。
但是眼下关陇贵族虽然距离分崩离析就只差这最后一口气,却始终咽不下去,一直苟延残喘。
对于李二陛下来说,关陇贵族只要一天没有分裂,便始终是心腹大患,与之相比,山东世家以及江南士族皆不足论,毕竟这两者对于朝堂的渗透、掌控远远不及前者,纵然一时得势,也离不开皇帝或者是太子的扶持,很难对皇权产生真正的威胁。
但关陇贵族绝对不同。
兴一国灭一国、废一帝立一帝这种事不要干过太多,在关陇人的心里忠君爱国的思想极其淡漠,只要对于自身的利益有利,他们什么都能干、什么都敢干。
之前李二陛下从来未曾想过,关陇贵族会这么快的走到分裂的悬崖边上,事到如今算是意外之喜,若是能够在这个冬天里推着关陇贵族迈出最后的这一步,这个庞大的集团从此之后消失在大唐的政治版图上,他愿意冒一些风险。
征服了高句丽,分裂了关陇贵族,从此之后自己不仅完成了前无古人的宏图伟业,更使得朝堂上的各方势力达成平衡,皇权稳如泰山,再往后就可以随心所欲的干任何自己想干的事儿……
饮下一杯茶,李二陛下起身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花树枝叶枯黄,唯有远处花房内的植物依旧郁郁葱葱。
目光坚定。
*****
东宫。
偏厅之内,茶几上摆了几个精致的菜肴,太子李承乾与杜荷对坐,浅斟慢饮。
杜荷执壶给两人面前的酒杯斟上酒,然后二人对饮一杯,李承乾道:“随意就好,不必拘礼。”
杜荷应了一声,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咽下之后再次斟酒,询问道:“殿下今日宣召微臣前来,可是有何吩咐?”
李承乾将酒杯拈在手里,略作沉吟,轻声道:“咱们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所以今日孤也不藏着掖着,有几句话说与你听。至于你自己是否听得进去,那便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杜荷忙道:“殿下说得哪里话?微臣始终对殿下忠心耿耿,您的话语便是军令,微臣无有不从。”
“呵呵,”李承乾轻笑一声,盯着杜荷问道:“孤若是让你与关陇贵族们彻底切割开来,你也听从?”
杜荷握着酒杯的手顿时一僵,强笑道:“这个……非是微臣不愿,但杜家如今乃是兄长当家,微臣说了也不算啊。”
李承乾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叹息道:“就说了你不会听……不过孤念在往昔情分,有几句话还是要提点你。”
杜荷坐直腰杆,肃容道:“殿下请说,微臣洗耳恭听。”
李承乾抿了一口酒,缓缓说道:“让你与关陇彻底切割开来,你自然是不肯,毕竟房陵杜氏近些年也算是关陇当中的中坚力量,与别家牵扯的利益太大,你舍不得也情有可原。但是你要记住,千万不要掺和进关陇贵族们的谋算当中去,更不要给人当了刀子使。”
杜荷懵然不解:“殿下是指储位之争吗?杜家与关陇牵扯太深,想要猝然分割难如登天,但是微臣指天立誓,杜家上下坚决支持殿下,纵然赴汤蹈火亦是在所不惜!绝无一丝一毫阳奉阴违之心,若有悖逆殿下之处,雷火焚身,人神共弃之!”
“唉,好端端的发什么毒誓?”
李承乾蹙蹙眉,说道:“孤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在说房俊。”
杜荷一愣:“房俊?”
李承乾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问道:“难道最近关陇内部就没有商议关于房俊的任何事情?”
杜荷略一迟疑,摇头道:“没有。”
李承乾盯着他瞅了半晌,有些失望的摇摇头,喝了口酒,吃了口菜,这才叹息道:“想当年房相与杜相并称国之双璧、父皇之肱骨,虽然同居高位,却不曾有半点龌蹉。这两位皆是人中君子,气量恢弘学富五车,彼此密切合作治理天下,方才有如今之贞观盛世。孤却始终想不通,按说似房杜这般通家之好,为何你与房俊如今却走到这等地步,说是形同陌路亦不为过?若是你能够与房俊重修旧好,共同辅佐于孤,将来效仿上一辈的精诚合作,岂不是青史之上一段佳话?”
在此之前,他与杜荷的感情更好,与房俊则略有疏远,主要是因为房俊那个时候率诞无学、愚笨木讷,成天跟在荆王、薛万彻屁股后头,惹是生非不务正业,与杜荷、柴令武的关系都很好,只是跟李承乾玩不到一起去。
相比起来,杜荷虽然也是个纨绔子弟,但起码为人聪慧……
但是后来房俊异军突起,犹如一颗彗星一般绽放出绚烂的光芒,李承乾衷心敬服,刻意交好之下,两人的关系越来越近,直至眼下房俊早已经成为李承乾的心腹班底。
所以他从心底里希望房俊与杜荷能够尽释前嫌、重修旧好,一同辅佐于他顺利继承皇位,然后大家一通努力治理大唐,富贵共享,岂不美哉?
谁知道如今房俊却是与杜荷渐行渐远,虽然最近一段时期关系有所缓和,但是隔阂却始终存在。
甚至于因为关陇贵族对房俊恨之入骨,往后很有可能会使得房俊与杜荷反目成仇、不死不休……
这是李承乾不愿见到的。
谁知他一提起这个,杜荷顿时一脸忿然,不爽道:“殿下明鉴,这事儿能怪我么?当年他房俊愚笨不堪,走到哪里都是我看护着他,不然他得吃多少亏?结果因为遭了柴令武的暗算,大病一场之后像是变了个人一般,不仅对柴令武记恨在心,连带着对我也是爱搭不理的,甚至于跟荆王反目成仇,屡屡作对!就算他房俊有本事,难不成还要我杜荷对他点头哈腰、逢迎拍马不成?简直混蛋!”
李承乾揉了揉额头,无奈道:“孤不是想要管你们之间的恩怨,只是想要警告你,但凡关陇贵族们有什么针对房俊的谋算,你都要离得远远的,否则依旧可能被人当刀子使了!”
杜荷正想要说话,心里猛地一震,瞪大眼睛看着李承乾,不可思议道:“殿下是说……有人要置房俊于死地,而且房俊早已经预先做好了准备?”
李承乾抿了一口酒,夹了口菜放进嘴里,没去看杜荷震惊的神情,半晌才说道:“谁知道呢?不过你还是要多加小心,有备无患。”
杜荷彻底陷入震惊。
他不傻,从李承乾的口吻当中便已经嗅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旦房俊遭遇刺杀,必将掀起一场波澜,而如果被刺客得手,房俊身死,那么整个朝廷上下都将遭受一场激烈的震荡。
眼瞅着东征在即,这个时候谁敢引发朝堂的震动,谁就是李二陛下的敌人,什么情面都不会讲,后果极其严重。
所以更多的可能是就算房俊遭遇刺杀,却不至于有性命之虞。
那么反过来想一想,既然谁也不敢在这个当口将房俊置于死地,那么是否还会有人暗地里动手呢?
答案是肯定有。
有些时候做某些事情,未必就是一定要取得表面看上去的结果,一场看似严重的风波从隐忍绸缪直至爆发结束,这中间的每一个变化、每一个过程,都有可能促进某些事情。
比如,在严重的危机面前,人往往会感到害怕,不可避免的抱团取暖,相互打气……
直白一些来说,那就是刺杀房俊的行动极有可能发生,但最终的目的未必是当真想要房俊的命,而是由此使得某些人感到害怕,唯恐李二陛下为了维持朝政的稳定,从而将某些人推出去当替罪羊。
但是有一个词叫做“法不责众”,一群人抱在一起,就算是身为帝王怒火冲天,亦要投鼠忌器……
想到这里,杜荷出了一身冷汗,惶然道:“多亏殿下提醒,否则微臣未能留意,说不得便要中了贼子的奸计。”
杜如晦死后,房陵杜氏的声望大不如前,但毕竟底子放在那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尚有杜楚客这等李二陛下颇为宠信的大臣顶门立户,在朝中的影响力也绝对不小。
说不得就会成为某些人暗地里谋算的对象,只要使得外界认定了房陵杜氏与关陇贵族们依旧一条心,那么无论关陇贵族们做了什么,都自然而然的会与房陵杜氏牵扯在一起。
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到了那个时候,房陵杜氏不仅会成为李二陛下的眼中钉,当年父亲杜如晦留下的几分香火情一笔勾销,就连他在李承乾面前也将彻底排除于核心之外。
没了李二陛下的圣眷,又被排除在李承乾的核心之外,等待房陵杜氏以及自己的前程几乎渺茫到犹如路边的野草,就连牲口都能走上去踩上几脚。
他可不认为晋王在日薄西山的关陇贵族扶持之下就能够与李承乾分庭抗礼,就算李二陛下支持晋王,只要不是毫无顾忌的强行废黜太子、另立储君,晋王就完全没戏……
李承乾沉声道:“汝与房俊,不仅是孤的心腹班底,更是孤的知交好友,以往汝多有狂悖之处,孤不与汝过多计较。但是孤希望汝能够看懂时势,千万莫要被关陇那些人蒙骗,导致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孤这心里,希望汝能够与房俊一同辅佐孤成就大业,将来共治天下、名垂青史,也效仿父皇与贞观群臣那般和睦相处、同享富贵,留下一段千古佳话。”
杜荷还有什么听不懂呢?
人家太子这是再告诉他,论能力你根本就啥也不是,连给房俊提鞋都不配,但是念及往昔的交情,只要你别跟房俊对着干,和睦相处同心同力,那么将来我登上皇位,就保你一个门庭显赫、世代富贵。
至于你若是一门心思跟着关陇贵族混,那么对不起,咱们不是一路人……
杜荷当即起身离席,拜伏于地,大声道:“殿下情义,微臣铭感五内。从始至终,微臣都对殿下忠心耿耿,不曾有一丝一毫的背叛之处,从前如此,往后亦是如此。微臣才德不显,唯有这一腔热血满腹忠诚,愿披肝沥胆辅佐殿下成就大业,万死而无悔矣!”
时至今日,关陇与太子的对峙已经激化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太子得势,将来顺利登基大宝,关陇面临的将是前所未有的打压,十余代几百年在关中的经营将会付诸东流;而若是关陇成功扶持晋王上位,被废黜的太子唯有死路一条……
再如以往那般摇摆不定、左右逢源是万万不可能了,必须下定决心做下决断,不可三心二意。
所以他选择李承乾。
李承乾起身将杜荷搀扶起来,大笑着拍着他的肩膀,意气风发道:“吾等兄弟情若手足,就应当披荆斩棘共谋大业,异日也学着父皇那般设一个凌烟阁,将一众功臣布列其中,承受万世敬仰!”
两人携手入座,杜荷给李承乾斟酒,然后问道:“陛下绸缪凌烟阁已久,之前凌烟阁内便供奉了十八学士的画像,如今更要将贞观勋臣列入其中,只是听闻这人选问题始终争议颇多,故而迟迟未能确定,难道还要等着这次东征高句丽之后再行确定?”
李承乾饮了口酒,心头畅快,况且这等问题也算不得什么机密之事,便说道:“之所以有争议,皆在房俊。英国公、宋国公等人认为房俊西域对战突厥狼骑、兵出白道覆灭薛延陀,而且筹建皇家水师,征服安南、威慑倭国、降服新罗,扬吾大唐天威于番邦异域,纵横七海所向无敌,足以够资格位列其中。但是赵国公等人却认定凌烟阁中供奉之功勋,只能是当初开国之功臣,以及扶保父皇登基的朝廷柱石,若是任谁在此后都立下几分功劳,难不成都要增添其中?那样便失去了崇高的地位。”
杜荷啧啧嘴,闷了一口酒。
从这番话语当中,就已经看出房俊今时今日的地位和影响力,因为即便是反对派的长孙无忌,也只能拿房俊非是开国之臣来搪塞阻挠,而不是认定房俊的功绩不够。
想想当年一起不学无术,一起打架斗殴,大家都被成为纨绔,甚至房俊更背了一个“长安一害”的名头,名声之恶劣罄竹难书,结果一转眼的功夫,人家已经是足以与开国勋臣相提并论的朝中柱石。
各种羡慕嫉妒,心中泛酸自是难免。
不过杜荷也知道自己既然选择了李承乾,那就绝无回头之路,连带着与房俊也成了亲密战友,房俊的影响力越大,对于李承乾的助力就越大,而自己也就能够更沾光。
所以就算心里再是嫉妒,也忍不住说道:“赵国公这说法有些牵强了吧?房俊纵然非是开过功勋,但是其所立下之战功放在历朝历代都足以震慑群伦、流传千古,当年之卫青、霍去病也不过如是。就算再过一百年,也很难有人相提并论,这等功绩若是还不能列入凌烟阁,怕是要遭致天下人非议,陛下怎能任由其信口雌黄、嫉贤妒能呢?”
李承乾张张嘴,叹息一声,惭愧道:“之所以凌烟阁功臣人选迟迟未定,其实正是因为父皇一直处于犹豫当中,未能决断,原因却正是因为孤而起,是孤拖累了房俊啊。”
现如今,够资格列入凌烟阁的勋臣尚且活着的已经不多,横竖数来,也就是赵国公长孙无忌、梁国公房玄龄、申国公高士廉、鄂国公尉迟敬德、卫国公李靖、宋国公萧瑀、夔国公刘弘基、郧国公张亮、卢国公程咬金、莒国公唐俭、英国公李绩等寥寥数人。
而在这些人当中,明里暗里站队他李承乾的,几乎占了一大半,若是再加上房俊,便占据了绝对多的数量。
尤其是眼下房俊声势正盛,似夔国公刘弘基、郧国公张亮、莒国公唐俭等人虽然资格足够老、地位绝对高,但是实力照比房俊却是多有不如,满朝文武,能够力压房俊的也就是长孙无忌、李靖等极少数的几个,就连高士廉、尉迟敬德、萧瑀、程咬金等人也不敢说能够完全压得住房俊。
(本章完)
在李绩、萧瑀、房玄龄等人已经表明态度力挺李承乾的情况下,若是再加上一个列入凌烟阁地位骤然提升的房俊,太子的位置必将稳如泰山,晋王哪里还有一丝半点的机会?
朝中诸方势力之平衡,一直是李二陛下孜孜不倦予以维系的重点。
所以李承乾才会说之所以李二陛下迟疑不肯将房俊列入凌烟阁,完全是受了他的拖累……
杜荷生在官宦世家,对于政治自然有着常人不及的洞察力,虽然算不得什么天赋出众,但是略微一想,也就明白了李承乾为何会唏嘘不已,一脸惭愧的样子。
想想自己与房俊之间的巨大差距,更明白李承乾是真的念及与自己之间的交情,所以今日才特意劝他要与房俊交好,两者之间的层次决定了力量的悬殊差距,当真将房俊给惹急了,捏死自己怕是也无需费太大的力气……
杜荷长叹一声,举起酒杯,一口闷干。
人世间最郁闷的事情,就是一个人让你看不惯但是你却使出吃奶的劲儿也干不掉他,反过来还要防备着被人家给干掉不得不低头认怂……
尤其是李承乾的态度。
多年相交,他深知李承乾的性格,这位太子殿下平素妇人之仁、性格懦弱,但也正是如此,使其愈发看中身边人,今日他自己觉得亏欠拖累了房俊,那么将来便会十倍百倍的予以补偿。
原本房俊便是李承乾班底当中的中流砥柱,如今再存了这么一份补偿的心思,可以想见一旦李承乾顺利登基成为大唐皇帝,那么房俊的地位将会不可撼动,任何人都只能屈居其下。
……
一顿酒喝了好几个时辰,走出东宫的时候杜荷脚下发虚,登车的时候差点跌倒,回了府中跑了一个热水澡,又饮了一壶浓茶,酒气才算是消散一些。
心头却依旧抑郁,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脑中思索着今后的动向。
耳畔环佩叮当之间,幽香扑鼻,杜荷睁开眼睛,便见到妻子城阳公主一袭宫装、满头珠翠,正一丝不苟的坐到旁边椅子上。
杜荷奇道:“殿下这是出去了?”
城阳公主颔首道:“嗯,刚刚去了七姐那里。”
杜荷略微蹙眉,沉吟半晌,方才吁了口气,轻声说道:“往后,还是与柴家保持一下距离吧,不宜走得太近。”
城阳公主乃是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之嫡女,长乐公主的胞妹、晋阳公主的姐姐,性格清冷自矜,平素与姊妹们来往不多,唯独与柴令武之妻巴陵公主因为年纪相近,幼时一同玩耍而关系迫近,温言秀美微蹙,奇道:“这又是为何?郎君平素也与柴驸马交好,今日怎的却说出这等话语?”
杜荷深知妻子清冷却倔强的性格,含糊的说辞是没法说服的,只好解释道:“刚刚太子殿下将吾召入东宫,吾已经宣誓效忠。”
城阳公主秀眸眨了眨,“嗯”了一声,并未插言。
她自然知晓如今朝中风向,但她乃是李二陛下嫡女,与李承乾、李治尽皆一母同胞,无论这两人是谁最后得到储君之位、做了皇帝,她的地位都不可能有一丝半点的动摇。
但是对于郎君杜荷来说,意义却完全不同。
选对了,自此以后成为皇帝的心腹,政治抱负得以极大伸展;选错了,固然依旧钟鸣鼎食一世富贵,但是投闲置散远离中枢,就只能做一个富贵闲人。
她的性格清冷,对于权力、财富、抱负这些东西并不在意,所以只是听听,并不发表意见,不回去干涉杜荷的选择。
杜荷也没等城阳公主说话,自顾自道:“太子殿下叮嘱,往后要多多与房俊交好,且一定要与关陇那些人划清界限,免得最后纠缠不清,受人所利用,将吾房陵杜氏陷入漩涡而不可自拔。”
城阳公主伸手拢了一下鬓角散乱的几根发丝,将晶莹如玉的耳垂上的耳坠取了下来,低垂着睫毛,轻声道:“这又与吾何干呢?你们男人在外头拼前程,亲近谁疏远谁,女人自然不会去管,但本宫总不能因为你的缘故,连自家姊妹兄弟都视若仇寇吧?”
杜荷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有些头疼。
自家这位公主殿下完全就不似一个皇族中人,对于权力这些东西全不上心,对于他这个郎君的前尘根本不屑一顾,只得说道:“非是不准殿下与兄弟姊妹亲近,即便如今为夫宣誓效忠太子殿下,但殿下与晋王之间依旧是兄妹,亲近一些又有何妨?唯独巴陵公主不行,柴令武屡次三番陷害房俊,两人之间仇怨难解,吾家若是与柴家继续走近,那便是违背了太子殿下的意志。”
城阳公主默然无语,只是将耳坠摘下之后,交给身边的侍女,便静静的喝茶,似乎对于杜荷的言语充耳不闻,无动于衷。
杜荷便大为头疼……
妻子的性格简直就是个奇葩,分明生在皇室之家,身边就应当围绕着功名利禄,趋利避害圆滑世故。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城阳公主平日里饮食清淡、出入皆是一袭宫装,一辆马车三两随从,如此足矣。
更有甚者,对于权力从来都是不屑一顾,性情冷淡仿若世外高人……
即便是有关于皇位之争夺,也很少发表意见,更不曾放在心上。
这就令杜荷很是郁闷了,感情您自己身为公主,与太子、晋王皆是一母同胞,所以对于储位之争置身事外,那么将来无论最终谁获胜,您的地位都绝不会因此而受到丝毫损害,所以对我这个郎君的前程就不管不顾,冷眼相看?
分明不是一条心呐……
可心里再是郁闷,他也不敢流于颜色,只得耐心说道:“柴令武那人气量狭窄、睚眦必报,非是厚福之人,其兄柴哲威更是颐指气使、气焰嚣张,恐怕将来难得善终,似这般人家,定要远离他才是,免得将来他倒台之时受到牵连。”
城阳公主抬头瞅了他一眼,神情清冷,不见喜怒,只是淡淡说道:“本宫心里有数,郎君无需担心。”
杜荷有些恼火,你有什么数?你这分明就是心眼儿里瞧不起我,跟我对着干呐!
忍着气,心里忽然一动,说道:“听太子殿下所言,这一次魏王与房俊南下,高阳公主、长乐公主、晋阳公主皆会随行,殿下你整日里困局关中,闲来无事,不如也与几位公主一起南下,领略一番江南风物,散散心也好。”
城阳公主一声不吭,安安静静的喝茶,既不答允,亦不反对。
杜荷最是受不了城阳公主这副神情,身为丈夫却得不到妻子的回应,这令他感觉自己在妻子心目当中根本无足轻重,几乎毫无存在感,忍了许久的怒气有些忍耐不住,阴沉着脸,缓缓说道:“成亲以来,殿下似乎对微臣多有不满,更未曾将微臣放在心上,却不知这到底为何?”
城阳公主捧着茶杯的纤手微微一顿,略带差异的抬起头看了杜荷一眼,目光对视,她秀眉微蹙,却依旧没有说话。
杜荷酒气上涌,热血上头,忍耐不住道:“微臣知道殿下的心思,不就是看不起微臣么?只知道依仗父辈余荫,不学无术混吃等死,不曾出人头地,未曾立下寸功,配不上你这个金枝玉叶,使你蒙羞!”
他越说越大声,成亲以来积攒的怨气这一刻尽皆宣泄而出。
一旁的侍女吓得大气儿不敢出,低着头看着脚尖儿,唯恐发出一点声响吸引了杜荷的注意力,遭受到责罚。
城阳公主也有些意外,放下茶杯,清亮的眸子注视着杜荷,淡然说道:“本宫素来就是这样一幅性子,对待谁都是如此。大丈夫不紧要建功立业,更要光风霁月,心胸四海志气冲霄,否则何以对得住这一副昂藏七尺之躯?难怪太子哥哥要叮嘱你交好房俊,因为凭借你这副不求上进的性格,将来的成就会被人家给抛开不知多远。今日早早的附于骥尾,异日或许人家能够照拂一二……”
杜荷被指责得羞愧不已,恼羞成怒道:“张口闭口建功立业,微臣却未想到殿下亦是这般俗人!没错,周道务身在辽东提督大军,王敬直文采斐然精明强干,程怀亮将门虎子骁勇善战,萧锐扺掌北地之军政封疆一方,那房俊更是功勋赫赫惊才绝艳,当朝驸马之中就唯独吾一事无成蝇营狗苟!可那是吾杜荷没本事吗?是吾没那个机会!陛下对关陇提防日深,又焉能重用吾房陵杜氏?就连与殿下这门亲事,那也是父亲在世之时所定下,若是换做今日,吾又岂能攀得上殿下这根高枝?”
城阳公主抬起头,清亮的眸子看着杜荷,红润的樱唇微微张开,对于杜荷今日过度的反应有些吃惊。
杜荷却是越说越来劲,似乎成亲以来自己受到的种种压制都要在今日挑开来,梗着脖子,面红耳赤:“微臣知道殿下打心里看不起,相比于那些个出类拔萃的世家子弟,微臣的确文不成武不就,可那是微臣愿意的吗?若是微臣有机会带兵,谁敢说就不能扬威异域纵横无敌,兵出白道平定北疆?可是微臣没机会啊!如今不仅外头那些个小人嘲讽吾只知仰仗父祖余荫,混吃等死纨绔无能,就连殿下瞧不起吾这个郎君!”
长久积攒的怨气,今日借着酒劲儿倾吐出来,令杜荷深感舒畅!
他从不认为自己才能不足,反而是在别人眼中看起来荣耀显赫的家世,造成了如今皇帝不重用他的结果。
若不是因为忌惮房陵杜氏与关陇贵族的瓜葛牵扯,为何那么多的驸马都得到了重用,唯有他一腔壮志不得伸展?
尤其是城阳公主整日里一副清宁淡泊、不萦于怀的性子,更是令他感到挫败。
身为一个丈夫,得不到妻子的崇拜肯定也就罢了,哪怕你望夫成龙、恨铁不成钢,有事儿没事儿骂自己几句,鞭策自己建功立业,那也能让他感受到妻子对自己的重视。
偏偏城阳公主绝对不会嫌弃、抱怨,就好似面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是功成名就一飞冲天亦或是一事无成蹉跎岁月,跟她都毫无相干。
得不到肯定也就罢了,如今连存在感都感受不到,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简直就是无与伦比的打击。
无视,是最致命的伤害……
城阳公主面如平湖,看着暴怒的杜荷未有一丝波澜,起码在面上绝看不出,就仿佛一泓井水一丝不波。
好半晌,她清冷的声音才淡漠说道:“所以,你想要弥合与房俊的关系,就想要将你的妻子献给他,哪怕遭受无尽之屈辱,只为了能够为你的将来铺路搭桥,一飞冲天?”
杜荷惊怒道:“你说什么?”
城阳公主秀美的面容凝若冰霜,眸子光泽闪现,亦不知是愤怒,还是冷漠:“拍拍自己的胸脯,你敢说心里没想过让本宫随同房俊一起南下,趁机交好,以为你将来的助力?”
杜荷脸上一阵血红,眼神游移一下,继而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放屁!老子虽然比不得房俊那般功勋,可哪里会是卖妻求荣之鼠辈?没错,吾是想要央求你随同南下,却不是随同房俊,而是随同高阳、长乐她们几个,只要能够与她们处好关系,房杜两家自然有所缓和。吾杜荷再是龌蹉,岂能亲手将妻子奉于他人床榻之上?”
城阳公主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微微垂首,不予回应。
显然对于杜荷的解释不屑一顾,认定了自己的猜测……
看着妻子纤秀的身姿、秀美的面容,以及那样一副不萦于怀、清冷淡漠的神情,杜荷满腹怒火忽然一泄而空。
同床异梦,或许便是如此吧?
虽然成婚已有一段时间,但是杜荷却从未感受到那种郎情妾意、蜜里调油的欢爱,即便是床第之间亦更多像是敷衍其事,哪怕自己使出浑身解数竭力讨好,却也从未得到过激烈的回应。
这是另一个男人深感挫败的感觉。
他甚至愿意相信,一旦自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李二陛下必然马上为城阳公主另择佳婿,而城阳公主也定会欣然改嫁,对于他这个“前夫”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不舍与留恋……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是自己家这本经却为何难念至极点?
杜荷颓然坐回椅子,两眼望着房梁,一时无语。
说句没志气的话语,他此刻觉得哪怕城阳公主除去偷人从而对他心怀歉疚,也比这种视若无睹冷淡至极的态度好上一些……
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无法降服,简直就是最大的失败。
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千秋伟业,杜荷忽然之间觉得心里一阵空虚,所有他之前所孜孜不倦予以追求的东西,好像都已经算不得什么,人生一世,若是连一个真心实意跟自己过日子的女人都没有,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异?
就算这锦绣江山都给你,怕是也感受不到半点成就感。
他站起身,闷声道:“随便殿下怎么想吧,从今而后,咱们虽然名为夫妻,但井水不犯河水,微臣定然不会骚扰殿下。”
一撩衣袍,快步走了出去。
城阳公主坐在堂中,连眼神都未转动一下,只是身处纤手指了指茶几上的茶杯,身边的侍女赶紧上前,给她斟了一杯茶水递到手边。
拈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茶水,城阳公主这才转头看着侍女,轻声问道:“你说……本宫是否有些过分了?”
侍女垂着头看着脚尖,想了想,才小心翼翼说道:“殿下乃是金枝玉叶,尊贵无比,何须对任何人纡尊降贵、曲意逢迎?只要您自己觉得合适,自然无人敢予以指责。”
城阳公主默然。
她的确从心眼儿里看不起杜荷,认为这个纨绔子弟除了仰仗祖辈的余荫奢靡度日,既无骨气更无才华,堂堂七尺男儿毫无上进之心,只知道耽于享乐混吃等死。
但若是毫不上心,却也未必。
毕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下嫁杜荷,便是杜家的媳妇,除非发生了天崩地裂一般的变故,否则绝无可能改嫁。
皇家已经出了一个长乐公主,若是再来一个和离的城阳公主,父皇的颜面将会是扫地,荡然无存……
所以她所有表现出来的冷漠,更多是为了刺激杜荷。
堂堂七尺男儿被自己的妻子瞧不起,难道不应该知耻后勇、振奋起来么?只要杜荷锐意进取,凭借驸马的身份,加上房陵杜氏的能量以及杜如晦昔日留下的人脉,即便未必便能够功成名就封妻荫子,但有所成就却是不难。
结果自己好像高估了杜荷的骨气与心性,非但没有使其振作起来,反而看上去看似已经整个人都崩溃掉了,自信完全丧失……
城阳公主烦躁的揉了揉额头,她想不通,为什么当初房俊那么棒槌的一个人,也能够一朝顿悟改头换面,原本一个纨绔恶霸能够光彩炫目功勋赫赫,而自家这个看上去足够聪明的家伙,却钻进牛角尖里蝇营狗苟、不求上进?
幽幽叹了口气,城阳公主坐直腰杆,轻声吩咐道:“吩咐下人套好马车,本宫要出去一趟。”
侍女应道:“喏。”
旋即又问:“殿下欲往何处?”
城阳公主幽幽道:“还能往何处?自然是房家,本宫去拜会高阳姐姐,与她结伴一起游览江南。”
侍女忙道:“喏!”
也不敢多问,赶紧跑出去命人套车。
城阳公主坐在那里,又喝了一口茶水,轻拢一下鬓角发丝,轻叹一声,面露幽怨。
好歹夫妻一场,即便有再多不满,亦不可能当真冷眼旁观,总归是要出一把力帮衬着,毕竟妻以夫荣,自己无法改变杜家媳妇的事实,那也就只能认命。
只是令城阳公主略微感到郁闷的是,当初那个曾被姊妹们嘲笑的房俊,如今却成了杜家不得不放弃尊严追上门去央求着也要死死抱住的大腿……
想当年父皇将高阳指婚给房家二郎,高阳又哭又闹抵死不从,将整个後宮搅合得天翻地覆,不知多少姊妹都曾幸灾乐祸。你再是受宠又能如何?到底是一个母亲死得早的,在这宫里无根无凭,似这等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的低劣联姻,不是你去又能是谁呢?
连带着高阳与房俊之间也闹出不少笑话……
结果从那之后,房俊就好似他自己吹嘘的那般,“我本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一日尘尽光生,照破河山万朵”,绽放出无与伦比的炫目光彩,不仅诗词双绝惊艳天下,更是文武双全魄力十足。
事到如今,别管是那些艳羡不已的,还是那些冷嘲热讽的,有哪一个不曾对高阳公主羡慕嫉妒?
城阳公主以前不以为然,现在才明白这就是命,得认……
耳畔脚步声响,城阳公主这才回过神,见到侍女走到面前说是马车已经套好了,却并未起身,想了想道:“去找管事的备下几分礼物,无需多么珍贵,人家什么也不缺。房俊那位出身兰陵萧氏的小妾不是怀有身孕么?备下几株辽东山参,或者安胎养生的补药,只要体现出心意便好。”
“喏!”侍女领命,又赶紧匆匆走出去筹备礼物。
只余下城阳公主一个人坐在堂中,浅浅的呷着茶水,容颜秀美,仪态端庄,放佛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子……
*****
骊山,清晨。
秋收进行得如火如荼,今年天公成全,秋收将近之时连降数天大雨,关中各条河流尽皆水位大涨,等到了秋收之时,却又晴空万里,算是给这一年的劳作美好的结尾。
一大早,天刚朦朦亮,便有百姓携家带口,拎着农具一群一群的赶往田中收割粮食,无数商贾小贩则赶着驴车挑着货担三五成群的赶上山来,经过路口临时搭设的路卡严密的检查之后放行,便都聚在庄子里的市集上,叫卖着各种货物。
秋收之时,各家各户全体出动,东家会采买各种食物犒赏劳作的庄客佃户,农户也会扯上几匹布、买一些家用的物事,生意格外的好。
等到太阳露头,整个骊山农庄已经热闹一片,运送粮食的牛车一辆接着一辆,商贾小贩高声叫卖,一派繁荣景象。
房俊拉着魏王坐在卫鹰老丈人的早餐铺子里,选了一处靠窗的位置,穿着寻常的衣服,点了一桌子各色小吃,边吃边看着外头路上来来往往忙碌着的行人。
李泰夹了一个肉包子放进嘴里,嚼了几口觉得还行,又夹了一根腌制的黄瓜放进嘴里,卡擦咔嚓嚼得起劲,可眉毛却蹙在一起,不满道:“一大清早的便将本王拽来这里,此等山野之物粗鄙不堪,汝这眼里还有大唐之威仪、本王之尊严么?”
房俊瞪眼道:“屁的尊严!当初微臣也曾与陛下一同再次就餐,吃得也是这样的包子,你不过区区一个亲王就拿五做六的摆谱儿,也好意思?”
一旁的老板娘正将两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端上来,温言腿一软,差点摔倒桌子底下去,偷摸瞄了一眼一脸不爽的李泰,赶紧回身走掉。
心里不禁佩服,房二郎当真是圣眷优隆无人能及,不仅可以将皇帝拉到自己的小店里,如今同亲王说话也好似全无顾忌,当真神人也……
李泰也瞪了房俊一眼,不满道:“你这人怎地毫无敬畏之心?老子好歹也是堂堂魏王,大唐帝胄,你说上几句恭维的话儿能死啊?”
嘴里说着,将一碗豆腐脑挪到自己面前,拿起汤匙舀了一块放进嘴里,嚼了嚼吞下肚去,又不爽道:“怎么是咸的?豆腐脑这东西肯定要甜的吃起来才爽口啊!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房俊一翻白眼,怼道:“甜豆腐脑统统都是异端,绝对不容许存在微臣的地盘!这骊山农庄十里八乡,就算是皇帝来喝豆腐脑那也只有咸的!”
李泰怒道:“娘咧!你这厮管天管地,还能管别人豆腐脑喝甜的还是咸的?简直不可理喻!”
嘴里骂骂咧咧,好像对咸的豆腐脑很是嫌弃,但一匙接着一匙,下嘴却绝对不满,稀里呼噜一碗就给喝光了。
将汤匙放在一边,摸着鼓溜溜的肚子打了个饱嗝,李泰见到房俊正慢条斯理的边吃边看着外头车马辚辚、行人络绎,听着沸反盈天的叫卖和呼喊,脸上居然还带着微笑,不禁奇道:“你这人当真有些毛病,难不成是见到了谁家的小媳妇水嫩漂亮?”
房俊喝了一口豆腐脑,嗤之以鼻道:“庸俗!”
手里的汤匙往外头指了指,道:“瞧瞧这样一幅盛世景象,秋收农忙、喜笑颜开,岂不是比什么庸脂俗粉好看千倍万倍?边疆将士出生入死、死守边塞,朝中官吏废寝忘食、清廉自守,陛下夙兴夜寐、励精图治,所有人的努力都是为了眼前这丰收安逸、国泰民安,而殿下却视若不见、充耳不闻,这般生冷淡漠、孤僻高傲,亦敢自称皇族子弟、朝中亲王?吾深以为耻也!”
“滚你的蛋!”
李泰恼羞成怒,喝叱道:“哪里来的这般许多大道理?所谓各按其职,老子身为亲王,如今为了大唐的教育事业奔走呼号、呕心沥血,哪里还有余力关注其它?倒是你这等好逸恶劳、无所事事之闲散官僚,吃着朝廷俸禄,却整日里游手好闲,才有心思东走西逛罢了!”
房俊不忿,分辨道:“殿下这话可就有失公允了,微臣身为兵部尚书,却被停职审查,这岂能怨的着微臣?还有这次南下,是殿下生拉硬拽非得要微臣相陪,微臣为了协助殿下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岂能说是东走西逛?殿下此等言论,着实令微臣心灰意冷,说不得这一次就只好您自己南下,微臣自去书院好生处理自己的分内事……”
李泰愤然怒视,却也不敢再说。
这厮就是个棒槌,万一犯起倔来不肯陪同南下,自己还真就拿他没法子……
一队顶盔掼甲的骑兵自远处呼啸而至,正好来到小吃店门前齐齐勒住马缰,十余名马上骑士一起翻身下马,整齐划一的动作引得四周的百姓和商贩齐声叫好,一片喝彩。
其余人留在外头牵着马匹,当先一人大步走进店中,先前就看见了坐在窗口的房俊,此刻快步走到房俊面前,右手抚胸单腿下跪,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大声道:“见过大帅!末将习君买,奉命率船队抵达长安!”
然后看见一旁的李泰,连忙再次见礼。
虽然房俊如今已然不再提督水师,但是这支由他一手缔造的皇家水师依旧对他保持尊重,从上到下始终对其称呼“大帅”。
房俊摆摆手,笑呵呵道:“数千里奔波,想必已是人困马乏,还未吃早饭吧?来来来,让兄弟们早地方坐下,先吃了早点再说。”
“喏!”
习君买领命,起身走出去安排兵卒们坐在门口的桌子上,小吃店老板娘赶紧将各式各样的早点端上去,兵卒们坐姿笔挺,齐齐喊了一声:“多谢大帅!”
这才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习君买走到屋里,房俊摆手让他坐下,见他犹豫了一下,一旁李泰笑道:“军中子弟,自当豪爽血勇,无需在意本王,只管坐下吃饭!”
“喏!多谢殿下!”
习君买这才坐下,腰杆笔挺,整个人即便是坐着亦有行伍剽悍之气外泄,看得李泰心头欣喜,张口问道:“习将军骁勇善战,何必在水师当中蹉跎岁月?不若尽快退伍,前来魏王府跟随本王,本王许你一个轻车都尉的勋阶。”
轻车都尉乃是勋阶九转,相当于从四品,右屯卫将军高侃随着房俊纵横漠北覆灭薛延陀,立下战功无数,也只是得了一个从五品的骑都尉,若是习君买答允下来,可谓一步登天了。
习君买赶紧离座起身,施礼道:“多谢殿下厚爱,末将感激不尽!只是末将志在军伍,立志杀敌报国、护卫边疆,况且性格粗鄙行事冲动,唯恐给殿下招惹麻烦,岂敢宿卫殿下身边?还望殿下恕罪!”
李泰啧啧称奇,对房俊说道:“你这麾下尽是能人啊,一介军卒居然应对得体、滴水不漏,这特娘的是个人才啊!放在水师当中有些屈才了。”
然后对习君买连连摆手,欣然道:“快坐快坐,人各有志,何罪之有?”
习君买这才坐下,低头大口大口吃饭。
房俊嘿嘿一笑,眉梢微挑,略带得意:“微臣别的不敢说,唯有这识人用人,颇为自傲。不过话说回来,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才华的人总是愿意向更有才华的人靠拢,某与身边将领虽有上下从属,却从未有上下之分,皆是出生入死之战友,平常使之如手足,战时可将后背相依、生死相托!”
一旁的习君买依旧低头吃饭,但是听了这话却是胸中热血翻涌。
李泰愣了一下,略微颔首,以示敬意。
他出身尊贵,也知道礼贤下士的道理,但当真让他与别人后背相依、生死相托,那自然是断无可能,无法接受。
但是他也能体会到房俊这种身先士卒的作风,的确可以使得麾下众将得到最大的肯定,故而更愿意奋勇争先,将生死置之度外。
“本王未曾有过这种体会,但予以尊重。”李泰啧啧嘴,瞅着浓眉大眼的习君买又嗟叹道:“只不过习将军不仅骁勇善战,更处事得体,放在军伍之中当真是屈才呀!”
习君买闷不吭声,拼命吃饭。
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最好保持沉默,不然说什么都不合适……
房俊瞥了一眼一声不吭的习君买,明白他的心思,主动解围道:“虽说英雄莫问出处,但门第之别早已成为寒门上进之最大障碍。君买出身寒微,身份低贱,若是骤然调至殿下身边,周遭仅是世家子弟,难免遭受排挤,仕途蹉跎。如今身在军伍,正当杀敌立功,积攒功勋,用不了几年自然暂露头角,有了军功傍身,才能让别人刮目相看。所以殿下也莫要一味的爱才惜才,现在让他身入高层,那不是帮他,反而是误了他的前程。”
门第之见,便是九品中正制最大的荼毒。
九品中正制创立之初,评议人物的标准是家世、道德、才能三者并重。但由于魏晋时充当中正者一般是二品,二品又有参预中正推举之权,而获得二品者几乎全部是门阀世族,故门阀世族就完全把持了官吏选拔之权。
于是在中正品第过程中,才德标准逐渐被忽视,家世则越来越重要,甚至成为九品中正制的主要标准,最终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
造就了门阀士族这等畸形的社会力量。
自魏晋以来,九品中正制已然成为选拔人才的制度,门阀士族更成为国家稳定的中坚力量,科举不兴,则寒门子弟永无出头之日。
似习君买这等出身寒微之人,若是贸然提拔进入高层,必将遭受疯狂的排挤打压,最终的结局已经不是蹉跎半生再无寸进那么简单了,稍有不慎便会被构陷谋害,踢出局去。
而在皇家水师这个新进崛起的团体当中,门阀士族的力量几乎无法渗透,在房俊一力压制之下,尚能够勉强的脱离主流社会的风气习俗,使得有才之士不论出身皆能有发挥之余地。
留在水师,才能够更好的培养习君买。
这位历史上的名将,也可能得到比原本更好的生长环境,自然有可能得到更高的成就……
李泰颔首道:“二郎之用意,本王亦感赞同。”零一读书网
时至今日,九品中正制之下的门阀士族已然显露出种种弊端,垄断人才选拔、阻隔底层升迁、打压寒门学子……谁都能看得到,有识之士也不断的试图改变,但是就目前看来,除非科举制度能够大行其道,否则很难撼动门阀士族的统治地位。
说句大不敬的话,即便是改朝换代,掌握中枢权力的依旧是门阀士族。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汉代州郡察举制度已经腐败不堪,再则汉末户口流离,地主士人亦多侨寓他乡,原本的州郡察举制已不适用,因此,非改不可。曹操求贤诸令,重新确立了选举的原则,既然政府选举无法查考乡闾的批评,一方面顾及乡闾评定的旧传统,另一方面适应人士流移的新环境,就本乡之中选择一个适当的人来主持评定的任务,于是创立了九品中正制。
曹丕继位为魏王,进一步就要受禅,登上皇帝的宝座。为了取得世家大族的支持,做好改朝换代的工作,对世家大族就不得不作出让步。当时世家大地主尚书陈群向政府提出“九品官人”的方案,曹丕不加留难地予以通过了。经过这种方式的妥协,他才登上了皇帝的宝座。
历经魏晋南北朝,这套制度早已经根深蒂固,即便经过了隋唐两朝天翻地覆的政治环境变化,世家门阀的根基却并未有实质上的撼动,即便是遭受数十年打压的山东世家,依旧底蕴充沛,只需少许机缘,便会重新屹立于朝堂之上。
天下,依旧是世家门阀的天下……
李唐皇族因世家门阀之力量而问鼎天下,却也因为世家门阀的威胁而岌岌可危,打压门阀、扶持寒门,早已成为皇族上下的共识,即便是不得不借助关陇力量试图争夺储位之位的晋王李治,也未必便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更何况是学富五车、天赋卓绝的魏王李泰?
爱护每一个寒门出身的官员、武将,就等于将来给皇族培养一个忠诚的臣子,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所以李泰完全赞同房俊的观点。
……
早饭吃罢,已然日上三竿。
三人相继出了早点铺子,外头阳光普照,站在门口浑身暖洋洋的,令人分外舒适。
李泰双手卡在腰带上,眯着眼睛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繁忙的人们,似乎也体会到了房俊所说的那种“盛世繁华”的感觉,耳边原本吵杂熙攘的各种叫卖声、吆喝声,也渐渐变得分外入耳。
房俊略微落后一步,回头问身后的习君买:“这次带了几条船?”
习君买道:“一共九条,都是尖底快船。”
房俊点头,说道:“铸造局那边有一批甲胄、火器,是给水师换装的军械,汝且前去差点数目、验看品质,然后让铸造局将这批军械运到城南码头装船,明日一早,咱们便启程南下。”
这个季节各条江河水流湍急,尖底快船升起帆吃饱了风固然速度极快,但是由于船体太轻吃水不深,所以颠簸严重。他们这些糙汉子自然不惧,魏王李泰亦曾率军出站西域,早已非是细皮嫩肉的纨绔子弟,但同行的尚有几位公主,就不得不多做考虑了。
船舱里装上军械,使得船体更沉吃水更深,行驶起来更加平稳。
习君买赶紧应道:“末将遵命!”
又向李泰施礼告辞,带着麾下兵卒翻身上马,风卷残云一般向着下山的方向疾驰而去,沿途行人纷纷闪避,看着这一队耀武扬威的兵卒指指点点,啧啧称奇。
房俊又问李泰:“殿下府中可还有未曾处理之事?若是没有,吾等明日一早便启程。”
李泰摇摇头:“本王早就准备妥当,就你这个屁大点的官儿麻烦事儿一大堆,这京师每多待一日本王心里都慌,还是赶紧将琐事处置妥当,咱们速速南下吧。”
他此行南下不仅心急接受那些货值产业,更因为不愿掺和进储位之争,所以亟待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躲避与拒绝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所产生的后果更是天壤之别。
李泰一味的躲避,不愿牵扯进储位之争,无论太子亦或是晋王都能够予以理解,这个时候只要魏王不是站在对立的一方,就可以接受;然而若是找上门去却被拒绝,这就是截然不同的态度了。
所以李泰才着急南下,试图置身事外,眼不见为净……
房俊表示理解,颔首道:“家中已经准备停当,宫里也在抓紧筹备长乐、晋阳两位公主的行装,到底是女子,随身携带的东西难免琐碎繁多,不过无论如何,明日一早,咱们准时启程,就算准备的略有去欠缺,也大可抵达江南之后就地采买置办。”
他也着急,此番南下并不会一帆风顺。
当初以太原王氏为首的几大门阀为了向他表示歉意争取他的谅解,故而将诸多产业尽皆相赠,若是他独自前往接收,自然不会有什么意外。
但是如今自己将这些货殖产业转赠给魏王李泰,那些门阀就未必能够甘心了,追根究底,还是储位之争的缘故——他房俊算是太子的坚实班底,毋庸置疑的太子党,魏王名义上置身事外,心里的想法谁也不知道,万一房俊借着这些货殖产业的转赠使得魏王有了投向太子的意图,最终这些货殖产业搞不好就会落入太子的口袋。
那太原王氏等门阀岂不是等同于“资敌”?
要知道晋王李治的王妃可就是太原王氏的嫡女……
所以此行必定颇多周折。
更何况还有关陇贵族于暗中虎视眈眈,说不得窥得时机,就会猝然对他这个死敌狠下杀手……
想到这里,房俊不仅嗟叹一声,无奈道:“微臣此次算是冒着生命危险南下,为了殿下两肋插刀啊。”
李泰斜眼睨着他,冷笑道:“施恩不望报,你这一点小恩小惠便整日里挂在嘴上,愈发显得斤斤计较、掂斤播两,不仅有失君子之风,更显得心胸狭隘、利益为先,真真令本王颇为失望。”
房俊无语,辩解道:“这其实几斤几两的小事儿?这是拎着脑袋的风险啊!关陇那帮人这会儿说不定已经调集了关内关外的家兵死士,埋伏在某一处就等着微臣抵达便一拥而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呢!”
李泰一脸不以为然,摆摆手道:“你房二那也是冲锋陷阵斩将杀敌的战将,怎地这会儿却这般胆小如鼠贪生怕死?行了行了,莫要多说,算是本王欠你一个人情,当真有人敢暗中行刺,本王保证站在你的前头,只要本王不死,就保你一条小命儿!”
嘴上说的不耐烦,但是心里却深明厉害,不可能不领房俊的这份人情。
“殿下可得说话算话,一旦有险情,那微臣必然躲在殿下身后!”
“罗里吧嗦的,简直丢人!既然明日一早启程,那本王就暂且回府一趟,叮嘱一些事宜,明早咱们城南码头汇合。”
“恭送殿下!”
“留步吧!”
……
看着李泰率领一众禁卫策骑而去,房俊眯了眯眼,瞅了瞅头顶的太阳,招呼身后的亲兵部曲:“随某进城一趟。”
“喏!”
一众亲兵部曲簇拥着他翻身上马,然后前后左右将他夹在中间,时刻防备着有可能忽如起来的暗箭,策骑追着李泰的后头下了骊山,进入长安城。
到了芙蓉园附近,前头李泰一行人勒住马缰驻足停留,待到房俊到了近前,李泰蹙眉问道:“还有何事,为何跟着本王?”
房俊笑道:“想起尚有一位故友未曾拜别,故而前来相会,碰巧与殿下同路而已。”
“同路?”
李泰略微错愕,左右张望一番,此地已然到了芙蓉园,唯有一条路向前,前边树林之后便是曲江,沿江皆是芙蓉园范围之内,怎么可能同路?
除非房俊所言的那位友人也住在芙蓉园……
李泰先是面露惊异,继而坐在马上一条大拇指,赞道:“都说房二郎文武双全,更有宰辅之才,如今本王方才知晓,原来还是一位攀花折柳的风流才子,本王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房俊倒也一点不尴尬,嘿嘿笑道:“理解万岁,理解万岁。”
善德女王的住所便是由芙蓉园划拨出去的一处院落,这芙蓉园原本整个都是魏王李泰的产业,在他眼皮子底下,自己除非往后再也不去善德女王的住处,否则迟早逃不过李泰的耳目,还不如事先令其知晓此事,省得麻烦。
李泰瞅了房俊一眼,意味深长的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二郎才是天下有数的才子,倒也配得上那位佳人。只是这色字头上一把刀,石榴裙下乱葬岗,风流潇洒自是令人艳羡,但若是因此遭受飞来横祸,那可就得不偿失了。言尽于此,本王先行一步!”
言罢,打马率领禁卫当先而行,自回芙蓉园中的府邸。
房俊啧啧嘴,无奈苦笑,也领着亲兵部曲进了园子,径自前往善德女王的住处。
他自然明白李泰刚才那番话的意思,就是惊醒他万事小心,如今关陇贵族四处搜罗他的行踪,一旦疏忽之下被人家有机可乘,那可就大事不妙。
毕竟之前房俊就曾在善德女王住所的大门前遭遇了一次刺杀,险些丢了小命儿,若是仍旧记不得教训,被关陇贵族给得手,那他房俊可不仅仅是一命呜呼那么简单,这一世英名也算是沦为笑柄了……
到了善德女王住所的大门口,早有新罗跟来的仆人远远的瞧见了,小跑着迎上来,陪着笑问安。
房俊没理会,吩咐手底下的亲兵部曲看守门口,然后分出人去沿着整个住所的外墙巡逻警戒,一旦有异常情况要及时示警。
这才下马随着仆人进了院子。
……
正堂里燃着檀香,得了消息的善德女王正从楼上拾阶而下,一袭浅白色的长裙紧裹着窈窕丰腴的娇躯,步履款款之间,环佩叮当,风情万种。
秀媚的面容染满了惊喜之色,上前微微俯身见礼,声音清越:“原来是越国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房俊抬手还礼,笑道:“冒昧来访,实在唐突。”
这女人论容颜之精致,不及长乐、萧淑儿,论风情之妩媚,也不及武媚娘,论富贵堂皇之气质,较之高阳公主也略有不如,但不知为何,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之间,偏偏充满了那种令人垂涎的魅惑,引得男人心猿意马,恨不得扑上前去将其摁在身下恣意鞑伐。
金胜曼抬头见到房俊眼中的灼热,芳心微微一颤,莹白的面容染上一抹酡红,轻轻挥手将仆人侍女尽皆斥退。
此间皆是她从新罗带来的心腹,忠心耿耿,也都知道她与房俊之间的关系,故而也不担心她的安危,一个个俯首帖耳,尽皆快步退出。
金胜曼愈发感受到房俊灼热的眼神,微微低头避开锋芒,轻声道:“还请越国公稍作,待吾烧水烹茶……哎呦!”
房俊早已经上前一步,一手揽住她的后背,一手挽起她的腿弯,将其横抱在怀中,俯身在光洁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盯着她慌乱羞窘的眸子,轻笑道:“岂敢让女王陛下屈尊侍候?自然是微臣鞠躬尽瘁,服侍女王陛下才是。”
金胜曼被他横抱在怀中,鼻端满是男儿气息,听着这等轻薄话儿,连晶莹如玉的耳根都已经红透了,咬着嘴唇娇嗔一声:“登徒子……”便埋首进房俊怀中,手臂环保住房俊的脖子,娇躯软成一团。
至于所谓的服侍,自然是千肯万肯。
房俊哈哈一笑,温香软玉在怀,顿时豪情冲霄,沿着台阶径直上楼,将怀中佳人横放在那张宽敞温软的床榻之上。
正所谓“枕上云收又困倦,梦中蝶锁几纵横。倚缘天借人方便,玉露为凉六七更”……
女人是感性的,在她们的世界里极少正邪善恶之区分,有的只是喜欢与不喜欢。当一个男人能够征服她的身心,那么她就愿意奉献自己的一切,哪怕丢掉尊严也甘之如饴;反之,纵然你千万般好,掏心掏肺甘为鹰犬,得到的也只是厌恶与嫌弃。
女人的世界里,只有愿不愿意,从无对或者不对。
再是如何尊贵的女人,当她心之所属,身心皆被一个男人征服,也甘愿为奴为妾小意逢迎,刨掉所有的尊严,只为博君一笑。
*****
从芙蓉园出来,神清气爽的房俊翻身上马,带着一众亲兵部曲策骑疾驰,招摇过市,横穿小半个长安城回到崇仁坊。
刚到门前,便见到门口处停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房俊翻身下马,将马缰甩给迎上来的门子,指着那辆马车问道:“这是何人到府上?”
门子道:“回二郎的话,是城阳公主的车驾,正在后宅与殿下说话儿。”
房俊眉头微蹙,自己最近几年与杜荷颇为不和,关系渐行渐远,虽然最近因为李承乾的缘故略有缓和,却也是面和心不和,高阳公主未曾出嫁之前在宫里与城阳公主这位性格清冷、足不出户的姊妹也不算亲近,今日怎的忽然登门?
摸了摸唇上短髭,房俊上了台阶进了正门,穿庭过院来到内宅,堂前站着数位家仆侍女,见到房俊,齐齐上前见礼。
“二郎回来了。”
“奴婢见过越国公。”
房俊看着站在一侧的几位陌生侍女,笑了笑,微微颔首,然后抬脚进了堂中。
堂中已然听到了门前的动静,原本坐着的几个人都站了起来,房俊走进去,扫了一眼,连忙站定,躬身施礼:“微臣见过长乐公主殿下,见过城阳公主殿下。”
长乐公主与城阳公主齐齐敛裾还礼:“越国公有礼了。”
高阳公主在一旁笑道:“都是自家人,有没有外人在,何须如此拘于俗礼?都快坐吧。”
房俊道:“二位殿下请。”
两位公主颔首落座,房俊也坐在下首。
有侍女上前给房俊递上香茶,然后躬身退了出去。
房俊喝了一口茶水,看着长乐公主笑道:“听闻殿下此次也意欲随行南下,微臣闻之顿觉荣幸。原本与魏王殿下商议好了明日一早便启程,不知殿下可曾将行装收拾妥当?若是不曾备妥,往后延一延亦是无妨。”
长乐公主面对房俊便觉得手足无措浑身不得劲儿,似乎身上这厚厚的宫装也不能阻挡对方火辣辣的目光,有一种身无寸缕的窘迫紧张,这会儿低眉顺眼,面容清冷的淡淡道:“越国公有心了,行囊已然准备妥当,即刻便可动身。”
房俊道:“那就好,明早微臣派人去宫门前候着,到时候引着殿下前往城南码头汇合。”
嘴里说着话儿,眼神扫视了一眼一直默不作声的城阳公主。
这位殿下正襟危坐,纤细的腰杆挺得笔直,尽显皇家威仪气度,秀美的容颜仿佛一泓井水宁静不波,隐隐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很是气质清冷、性情淡然。
不得不说,李二陛下的基因的确足够强大,一众皇子公主不仅才华横溢,更是颜值出众,尤其是这些个公主们,不论年纪大小,一个赛一个的漂亮,气质更是出尘脱俗。
高阳公主见到房俊的眼神,立即说道:“如今正值秋收,整个长安都忙成一团,乱七八糟闹哄哄的,城阳公主素来喜欢清净,故而欲同吾等姊妹一同南下游玩散心,今日特意约了长乐姐姐到府上来询问是否方便。”
女人即是如此,她看不上你,你就算掏心掏肺她也不屑一顾,若她心里有你,再是任性刁蛮的性格都会设身处地为你着想。
身为皇家公主,愿不愿意让城阳公主随行,高阳公主完全可以自己拿主意,何须询问房俊的意见?可她偏偏当着长乐公主与城阳公主的面这般说了,那意思便是家中以你为尊,你说了算。
也算是在姊妹面前给房俊的面子,维系他一家之主的地位……
房俊心领神会,先是冲着高阳公主温柔一笑,示意自己领受了娘子好意,然后笑着对城阳公主说道:“殿下这就见外了,且不说这一次本就是陛下答允了诸位公主皆可随行南下,即便非是如此,吾家有船南下,殿下意欲随行,那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只需遣人来告知一声,南下之时登船随行即可,何须亲自登门?真真是折煞微臣了。”
高阳公主接收到了郎君的心意,心里便美滋滋的,没有枉费她一番做作表演,轻轻拉着城阳公主的手,娇笑道:“你我同年同月生,相差不足一月,本就应当是姊妹当中最亲近的,只是你这性子当真清冷,平素也不与我玩耍,我也不好腆着脸去寻你,此番能够一同南下,姊妹们正该好生亲近,平常也好有个照应。吾家二郎在外头充愣耍横,只不过是性子耿直了一些,却最是个认亲的人,相处下来你就知道这人很好相处,万勿心有成见,不信你问问长乐姐姐。”
长乐公主唇角撇了一下,瞬间隐去,没有吭声。
心里却暗暗腹诽,这人何止是认亲?越是亲近的人越想着要下手,人家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简直禽兽不如……
房俊这会儿多少对于城阳公主亲自登门请求随行南下的动机也有了些揣测,笑着说道:“正是如此,且不说吾等乃是至亲,单单微臣与杜二郎自幼一起长大,早些年更是掏心掏肺的玩伴,咱们便无需说那些个外道话。对了,杜二郎眼下可有什么忙的?不若一起南下,微臣路上亦能多一个好友,一起畅谈风月、对酒当歌,亦是一件快事。”
城阳公主顿了一下,笑道:“多谢越国公好意,吾家郎君最近杂务繁冗,既要提点家中庄客收割庄稼,又要入宫宿卫,实在是不得脱身,怕是没法随同越国公泛舟南下。”
房俊微微颔首,道:“那倒当真有些可惜了,不过来日方长嘛,以后机会多得是。”
如今杜荷被赐封为驸马都尉,官拜尚乘奉御,主要职责便是率领禁卫宿卫皇宫,若无李二陛下的敕令,还真就不敢玩忽职守,跑去江南游玩。
城阳公主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闲话儿,便给长乐公主使眼色。
长乐公主便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了,城阳还要回去准备一些衣物饰品,便先行告辞吧。”
房俊与高阳公主一起,将两位公主送到大门口处,看着她们登车远去,这才联袂回转后宅。
两口子坐下,高阳公主喝了口茶水,吁了口气,抱怨道:“这位城阳公主当真是不好相与,性子冷得跟冰块儿一般,话不多也就罢了,言行举止之间都是爱搭不理的,也就是吾等姊妹熟知她的性子,换了外人指不定要怎么想呢。不过好话说回来,吾与城阳公主交情不深,彼此成亲之后更是鲜有往来,今日她怎的亲自跑上门来,想要一起南下?”
虽然求了李二陛下恩准,可以与一众姊妹一起下江南,但高阳公主藏了个心眼儿,唯恐这消息放出去招惹了房陵公主那个浪荡货,本是南下游玩消遣散心,到时候反而自己给自己添堵。
就算别的公主听闻了风声,自己没有派人前去邀请,想必也是不好意思颠颠儿的贴上来。
却没想到到底还是有人追上门来,且是平素最为清冷不合群的城阳公主……
房俊靠在椅背上,温言微微一哂,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某虽然与杜荷不大和睦,但杜荷与太子的关系却颇为亲近。太子这个人性子柔和,优柔寡断的,必定是琢磨着房陵杜氏如今与关陇贵族越走越近,往后阵营敌对,便可以拉拢。杜荷也不是傻子,判断形势觉得太子的位子还算稳固,自然便要投靠过来。今日城阳公主前来,便是杜荷向某表达的善意,大家同为太子效力,以往的恩怨纠葛就不作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