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自城中一幢豪宅驶出,车轱辘碾压着湿漉漉的青石板一路向着城东急行,前后皆簇拥着身形剽悍的劲装骑士。
到了距离望江楼不远的地方,被聚拢围观的百姓堵塞了道路,难以前行,不得不降缓速度。
马车里,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人伸手撩开车帘,见到街上拥堵的人群,心里越发烦躁,大喝道:“将这些贱民统统轰散,谁敢挡路,撞死勿论!”
“喏!”
前后私兵大声应诺,一提马缰往前冲去,手里的马鞭四下挥舞,大声喝道:“挡路者,撞死勿论!”
“啪!”
马鞭兜头盖脸抽在一个躲避不及的老妪脸上,一蓬雪花迸溅,那老妪惨嚎一声跌倒,幸亏她旁边的人眼疾手快,在她将要倒地之时拽到了一边,这才没有被后面紧跟而来的马匹踩踏致死。
百姓一阵惊呼怒骂,纷纷避让两旁,将路中间让开一条通道,数十名私兵护着马车疾驰向望江楼。
车上,白面无须的中年人一脸焦急,望着对面坐着的纹丝不动的中年文士,苦恼道:“也不知到底是不是房俊那厮,这万一被房俊寻上门来,可如何是好?早说了低调一些,你偏是不肯听……唉!”
千言万语,万千后悔,都化作这一声无奈的叹息。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文士,正是王景。
与急的火上房一般的中年人不同,王景一脸沉静,不骄不躁,好整以暇道:“大唐以法立国,纵然是诸位皇子亦不敢持强行凶,他房俊难不成还能凌驾于皇子之上?更何况那厮如今官司缠身,暗中又有关陇大佬们恨不得将其剥皮煎骨,绝对不敢对沈家大动干戈。义和吾兄,稍安勿躁。”
“唉!”
白面中年长叹一声,再无多话。
此人名叫沈综,字义和,乃是吴兴沈氏嫡支,更是常驻苏州维系沈氏利益的话事人。
他也明白王景之言在情在理,可问题是王景并非江南人士,更不曾目睹往昔房俊行事风格之豪横,完全不知整个江南士族对于房俊敬畏之深,早已无出其右。
没错,为了各自的利益,大家暗地里什么事都敢做,绑在一块儿壮胆子的时候也敢在背后搞一些小动作,但是有一说一,当真站在面前跟房俊叫板,几乎没有几个人做得到。
顾家殷鉴不远,那等大军铺天盖地攻城拔寨,一夜之间阖族尽灭之惨状,只要想想都令人脊背生寒、毛骨悚然。
或许似萧家、陈家、周家、陆家并不怕遭遇那等惨祸,毕竟房俊也不能恣无忌惮杀人无数,可吴家却绝对要担心。
吴兴沈氏自古便是江东豪族,亦曾横行江东佣兵无数,沈综的伯父沈法兴当年带领着沈氏子弟揭竿而起,以诛杀宇文化及为名起兵,裹挟了江东各族数万人马攻打江都。
吴兴沈氏之声望实力臻达巅峰!
武德二年,沈法兴攻克毗陵后,认为江、淮以南只须自己发令调遣即可平定,于是自称梁王,建都毗陵,建年号为延康,设置百官。
只不过一年之后便被李子通覆灭……
吴兴沈氏的建国之梦破灭,连带着数万精锐族人横尸沙场,家族遭受重创。
可不管怎么说,吴兴沈氏都曾为隋末的一方豪强,更有建国之背景,万一房俊以此为借口,构陷沈氏建国之心不死,背地里招兵买马意图谋反,然后指挥水师精锐重演当年剿灭顾家的那一幕,时候炮制一些所谓的证据敷衍了事……
沈氏跟谁说理去?
想到这里,沈综不禁对自家担任家主的兄长满腹怨念!
咱们沈氏本就曾自立为国,在李唐皇室眼中那是绝对的不安定分子,就应该闷头发财不出声,教授族中子弟经史子集积攒底蕴,以便在数十年后再度崛起,何苦偏要在波诡云翳的储位之争当中选一方站队?
就算要选,那也应当选太子一方才对啊,太子名正言顺大义在手,本就上位概率更大,更何况太子的肱骨之一越国公房俊一手掌握着皇家水师,那可是紧扼着沈氏最大宗财富来源海外贸易的存在,得罪了他,只怕未等晋王上位呢,沈氏已经被折腾得一蹶不振了……
须臾之后,马车来到望江楼前。
两人一起下车,顿时都被望江楼前策马而立杀气腾腾的劲卒吓了一跳。
沈综抹了一把额头冷汗,看着面前鼎盛的军容,颤声道:“莫非……这便是传说当中的北衙禁军?”
大唐宿卫中央的禁卫军,民间素来以“南衙”“北衙”来称呼。
所谓“衙”就是指皇帝的住处或者政府官厅。
子曰:“雍也可使面南”,皇帝南而治理天下这一立场,古而有之,不曾更改。在皇帝居所的南边配置了正式的行政机关以及官厅,并将其统称为“南衙”,称之为“南衙府兵”。
之所以如此,是由于皇帝私人的军队即亲军的存在感越来越大,为了使得中央军队与皇帝亲军有所区别而加上了这层意思。也就是说,国家的正规军队是属于南衙管辖的中央军,所以将其称作南衙禁军。
与此相对,北边则是皇帝的私密性的个人空间。
南北的关系表现为表里关系,以南为表,以北为里。相当于北门的玄武门是皇帝的私密的,或者说是非正式地利用的城门。凡是正式的行幸等活动,按照规定都要使用从承天门到朱雀门等南边的正门。
简而言之,南衙府兵既是番上京城宿卫的府兵根据向己所属十六卫当中是十四卫,而北衙禁军则是包括宿卫皇宫的“百骑”、屯驻玄武门的左右屯卫、以及皇帝招募功勋子弟组成的亲兵护卫。
南衙府兵征战天下,所向披靡,然而任谁都知道,北衙禁军才是大唐军队精锐之中的精锐。
毕竟,这可是皇帝亲兵!
王景则抖了抖衣袖,整理一下衣冠,面容沉静,往望江楼大门走去。
沈综定了定神儿,也只好紧随其后。
“站住!尔等何人,胆敢擅闯此地?”
刚刚走到门前,左右便有兵卒大声喝叱,甚至有两人从马背上跳下,上前推搡着意欲将两人推开。
未等沈综与王景反应过来,他们身后的私兵站不住了,纷纷大声喝骂着冲上前来,将那两名禁军放翻在地。
吴兴沈氏世代豪强,称霸乌程,何曾见过族中嫡支被人这般凌辱?管你什么南衙北衙,到了江东地界,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沈综头发丝都快要竖起来了,大叫道:“住手!”
他惧怕的也不是北衙禁军,而是既然北衙禁军出现在这里,就代表着魏王李泰肯定就在店内,此刻冲撞了这些禁军,万一被人扣上一个“意欲对魏王不利”的罪名,那可就大发了!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他身后这些个沈家私兵刚刚动手,一旁虎视眈眈的禁军们便“哗啦”一声齐齐自马背之上跃下,这些彪形大汉训练有素,一部分抽出横刀警戒外围严防有人遁逃,另一部分则如狼似虎的冲了过来,倒是没有拔刀,但横刀连着刀鞘没头没脑的砸将下来,几乎只是一个照面的功夫,原本气势汹汹的沈家私兵便被放翻一片。
兵凶战危混乱一片,沈综被人绊倒在地,惊恐失色大呼小叫,王景也淡定不了,头冠被撞歪了,后背不是给谁踹了一脚,衣袍都被人给扯得撕裂,大呼道:“住手,住手!”
不知谁喊了一声:“你给老子趴下吧!”
王景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只斗大的拳头狠狠砸在他面门上,眼前先是金星乱跳,继而一黑,仰天跌倒。
沈综大惊失色,疾呼一声:“王兄!”见到王景闭目倒地,脸上鼻血横流,吓得不轻,便欲上前查看,却被人在身后死死的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眼瞅着王景被人一拳打倒在地,沈综吓了一大跳,如今沈家与太原王氏已经达成联盟,其中有诸多合作之处,万一这王景在沈家的地头上遭遇不测,不仅联盟告吹,甚至有可能被太原王氏记恨在心。
原本吴兴沈氏因为沈法兴当年裹挟江南各家的缘故,在江南的人缘就已经岌岌可危,几十年来苦苦经营也未有太大好转,不能联结江南士族同进同退,如今再得罪一个强敌,后果不堪设想。
他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扑上去护住王景,眼见王景被一拳正中面门,鼻口喷血,神智恍恍惚惚,只得大声呼唤,却不防被人从身后踩了一脚,顿时跌倒,与王景滚作一团。
起先沈家私兵还因为对方的背景而有所克制,可是眼见得自家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打倒在地,骨子里的桀骜狠厉爆发出来。
吴兴沈氏自古以来便是一方豪强,与那些个诗书传家的门阀不同,他们完全是凭借自己的武力打出来的名望,平素欺压良善嚣张跋扈最是豪横,连带着家中私兵也根本不将别家放在眼内,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当即发起狠来,一个个怒目圆瞪血灌瞳仁,有一人趁着一个禁军不备,劈手夺下他手里的横刀,反手便是狠狠一刀鞘砸在这个禁军的脑袋上。
“砰”一声闷响,那个禁军应声而倒,脑袋被砸出一个大口子,血流不止。
倒地的沈综一看,顿时魂飞天外。
这特娘的可是北衙禁军啊,皇帝亲兵!
他顾不得身上疼痛,连滚带爬的想要站起,口中嘶声狂呼:“住手!统统住手!”
可禁军这边哪里听他的?
若是沈家的私兵平素跋扈,那也只是在江东这一亩三分地称王称霸,平时鱼肉乡里欺压良善,充其量就是个水匪山贼。
可这些兵卒当中有右屯卫的精锐,也有李泰的禁卫,还有水师的悍卒,哪一个不是趾高气扬眼珠子长在头顶上?可在长安横着走,平常打架斗殴的都是勋戚之后世家子弟,也可在海外灭人国、屠人城,横行霸道杀人盈野,如今到了苏州城,却被区区一个地方豪族的刁奴给打破头,一个两个脸上火辣辣的疼。
要翻天啦?!
习君买乃是水师偏将,更是房俊亲信,这会儿怒气上涌,大吼一声:“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否则杀无赦!”
抢上前去一脚将一个沈家私兵踹翻在地。
左右兵卒也发了狠,瞬间与身边战友袍泽组成冲锋阵势,彼此协同进退有据,如虎入狼群一般将一个个沈家私兵放翻在地。
到底是军中骁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身强体壮战术严谨,右屯卫与水师兵卒更是历经多次大战,有着沙场鏖战的经历,怎能是区区门阀私兵可堪比拟的?几乎只是几个起落之间,沈家私兵便被放倒了一片,余者战战,不敢近前。
习君买向前一把薅住沈综的脖领子,将他硬生生给提溜起来,怒喝道:“冲撞皇子,恣意行凶,当真是好胆!既然不要命,老子今日就成全你!”
说着,另一手将腰间横刀“呛啷”一声抽了出来,雪亮的横刀锋刃雪寒,就要让沈综脖颈子上抹去。
“住手!”
一直在一旁看热闹的裴行俭迈着方步走过来,皱眉道:“冲撞皇子,意图不轨,这其中或许别有隐情,说不得亦有聚众谋反之嫌疑,汝怎可私自用刑?还是禀告魏王殿下与越国公,请他们二位升堂审查之后再做定夺。”
沈综原本已经被习君买手里的横刀吓破了胆,现在停了裴行俭这话,很想大喊一句:你特么还不如一刀剁了我!
聚众谋反,那是谁都能担得起的罪名吗?
那是要诛九族的!
他正欲辩解,地上的王景此刻悠悠醒转,清醒过来,哑着嗓子道:“裴行俭,你特娘的少在这里血口喷人!”
说着,挣扎着站了起来,只是脸上血迹斑斑一塌糊涂,身上衣衫更是肮脏不堪仪态全无,再不复翩翩如玉之气度。
裴行俭背着手,瞅了瞅王景,缓缓颔首道:“是血口喷人,还是证据确凿,某说了不算,你王景说了更不算。走吧,念在往昔一场故旧,某带你去殿下面前,有什么话,你去跟殿下说。”
都是世家子弟,虽然一个在太原,一个在河东,但彼此之间也算是熟识。只不过裴行俭年纪小,身份也只是闻喜裴氏的一个寻常子弟,当年对于王景这个太原王氏长子嫡孙只有仰望的份儿,人家王景数次同席,却看都不看他裴行俭。
王景用衣袖抹了一把脸,瞅了瞅满袖子的污秽,又揉了揉酸疼的鼻梁,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极力维持这自己的风度:“如此,多谢贤弟了。你我本是故人,相逢在这江东名城,愚兄却是这般狼狈又是仪态,实在是惭愧,改日关中重逢,愚兄定要好生招待贤弟,以偿今日之失礼。”
裴行俭眼睛眯了一下,皮笑肉不笑道:“岂敢岂敢,小弟萤虫之火,怎能比拟兄长皓月之辉?不过若兄长难忘今日之失礼,定要回到关中招待小弟一二,那小弟也只能倍感荣幸。”
在江东你被我才在脚下,回了关中你就能翻身上天?
都说这王景仗义疏财、心胸阔达有先贤之遗风,如今看来,却也不过是一个睚眦必报之徒罢了……
两人言语交锋一番,却也不过是王景试图挽回一些颜面,于事无补,更不可能翻手为云扭转局势。
习君买命麾下兵卒将一众被放翻在地的沈家私兵尽皆捆了,然后让人架着王景与沈综两人,进了店内。
外头围观的百姓看了一场大戏,一个个都兴奋得不行。吴兴沈氏素来以豪横著称,即便是王谢袁萧顾陆朱张那等江东豪族也深感忌惮,等闲不与其计较,可如今却碰上一个更豪横的。
可沈家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可以想见,眼下虽然折戟沉沙面子被人才在脚底,但转眼过后必定要报复回来,整个苏州城都得给搅合得翻天覆地不可。
……
店内,所有伙计都吓得远远躲开,店门前这一场混战他们都看在眼里,谁能想到一向以豪横著称的沈家会被人这般踩在脚下,颜面尽失?平素大家都说什么“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这些沈家的家奴便都信以为真,欺男霸女好勇斗狠恨不得将整个江南都给反过来。
如今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无知,之所以“强龙不压地头蛇”,仅仅是因为那条龙还不够强,如今当真来了一条龙,豪横的沈家居然连个浪花都没掀起来,就被狠狠的摁了下去……
习君买将沈综、王景连人带到店内,上前施礼道:“启禀魏王殿下、越国公,有凶徒纠集恶奴、聚众生事,意欲对殿下不利,末将率众将其擒拿,押解君前,听候发落。”
话音未落,沈综已经哀求道:“殿下明鉴!误会呀,真的只是误会呀!吴兴沈氏素来与邻为善、忠君爱国,岂敢对殿下不利?还请殿下明察秋毫,宽恕在下鲁莽之罪。”
他这话说出来,顿时把李泰给逗笑儿了:“哦?吴兴沈氏乃忠君爱国之家?呵呵,这个说法本王倒还是头一回听说。”
沈综一愣,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心底不仅懊恼。
西晋建武年间,永嘉之乱、衣冠南渡,晋元帝率中原汉族臣民从京师洛阳南渡,定都健康,吴兴沈氏便曾凭借地利豢养私兵,不听东晋朝廷调度,为祸乡里桀骜不驯,使得朝廷大为头痛。
前隋末年,沈法兴更是凭恃吴兴沈氏之班底,自立为帝割据江东,与杜伏威、李子通连番大战,使得江东膏腴之地尸横枕籍、流民无数,直至今日依旧有百姓咒骂不休。
吴兴沈氏的确是江东豪族、数百年门阀,但若是说到与邻为善、忠君爱国,起码到目前为止绝不沾边。
眼瞅着沈综面红耳赤,王景挺身而出为其解围,施礼道:“殿下明鉴,吾等听闻殿下驾临苏州,故而匆忙赶至,却与殿下之禁军发生冲突,绝非本意。”
李泰瞅着这位以“君子如玉”名闻关中的世家子弟,如今却是这样一幅狼狈模样,心底想笑,终究忍住了,颔首道:“王兄才气高绝、温润如玉,早已名闻关中,本王又岂能不知呢?倒是本王身边这些禁卫担忧本王之安危,故而反应过激了一些,应当本王给王兄道歉才是。”
言罢,起身整理一下衣冠,便欲弯腰施礼。
王景忙道:“在下不敢当……”
连忙抢上前去,双手搀扶着李泰的胳膊,可他浑身上下污秽不堪,两手又是泥水又是血渍,刚刚搭上李泰的胳膊便觉不妥,忙又收回,还在李泰顺势起身,也没有真的施礼,反倒毫不觉得他身上污秽,拉着他的袖子请他入席。
“他乡遇故知,实乃人生快事,来来来,王兄请入席。”
言辞恳切,面若春风,就好似刚才外头这一场混战根本未曾发生过……
王景与沈综噎得难受。
即便是再傻,又岂能看不出这根本就是魏王殿下的下马威?可说到底这件事也是魏王理亏,咱们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干,没等照面您就将咱俩的面皮狠狠的摁在地上摩擦,实在太过分。
所以王景有恃无恐,本想着面见李泰据理力争,好歹也要将外头丢掉的面子挣回几分来,可熟料李泰笑容亲切礼贤下士,让他一肚子话憋着说不出来。
还能说什么呢?
人家堂堂大唐亲王这般亲切,你若是再紧盯着刚才的事情不放,瞧不起谁呢?
有因就有果,这件事的起因为何,王景与沈综心里清清楚楚,你们可以暗地里串通意欲阻挡魏王接收那些产业货殖,难道还不准人家魏王殿下发脾气?
如今魏王的脾气发作了,他们吃了亏,若是忍了这口气,那么就一切从新开始,坐上这张酒桌一切敞开了谈……
反正王景就是这么认为的。
他的目的不是阻止李泰接收各大门阀赠予房俊的那些产业货殖,而是希望由此打击房俊的威望,连带着削弱太子的声势,魏王李泰只是适逢其会而已,犯不着得罪得太深。
陛下诸嫡子当中,太子仁厚,晋王聪慧,唯有魏王睚眦必报,气量不宽。
想到这里,王景忍下这口气,拱手道:“在下一身污秽,有碍观瞻,待吾濯洗一番,再与殿下共谋一醉。”
言罢,让掌柜带他去后面濯洗。
房俊坐在那里一声不吭,见到王景的气度,也不禁暗暗点头,世家门阀培养出来的接班人的确优秀,且不论心性如何,单只是表面上的气度风姿,确实能够碾压绝大多数的同龄人。
李泰又冲沈综招手,笑道:“听闻此间酒楼乃是吴兴沈氏所有,本王初到贵地,有失礼数,倒是叫沈兄见笑了,恕罪恕罪。来,请入席。”
沈综何曾见过这等天潢贵胄?有些懵,闻言连道:“不敢,不敢……”
便自入席。
结果刚一坐下,才醒悟自己亦是一身脏污,待要起身去清洗一番,却又觉得于理不合,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尴尬极了。
幸好这种尴尬没有维持多久,房俊上身倚在椅背上,似笑非笑的看着沈综,开口道:“今日之所以选在此地用膳,是因为某一眼便相中了此间环境、地势,所以还请沈兄开个价吧。”
沈综有些无语。
掌柜的派人回去通知的时候,他直愣愣的没回过神儿,向来只有他们沈家霸占别人的产业,何曾有人胆敢觊觎他们沈家的东西?
可偏偏面前这个人就是绝无仅有的几个有这等资格、实力的人之一。
这时候王景已经濯洗一番返回,虽然衣服肮脏不堪,但脸上好歹干净多了,只是红肿鼻子以及外翻的嘴唇,都彰显了刚才遭受的那一记黑拳有多么严重……
王景入席,冲着房俊笑道:“久闻房二郎惊才绝艳之名,只可惜愚兄为母守孝六年,结庐读书不问世事,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有幸江东相逢……”
“等等。”
房俊抬手,制止了王景说话,王景面色一沉,对于这个无礼地动作极其不满。
房俊没理会他的脸色,笑着说道:“大抵是王大郎你有所误会了,若我没有记错,先东魏大将军王思政公,乃是大郎你的曾祖吧?”
王景闻言一滞,知道房俊想要说什么,面色便甚是难看,不过转瞬便回复如常,笑着颔首道:“正是。”
当年王思政固守颍川,力战而死,与其一同赴难的还有他的长子王元逊,便是王景的祖父。
房俊便说道:“晋王妃的父亲陈州刺史王公乃是大郎你的叔父,而某的妻子乃是晋王的姐姐,况且陛下的姑母同安长公主乃是王公的婶婶……所以这辈分论起来,大郎刚才那句‘愚兄’便不太恰当了,应当称呼某一声‘姑父’才对。当然,咱们各自论交,非是正式场合,称兄道弟亦未尝不可,姑父侄子的也显得太过见外,无妨,无妨。”
王景咬了咬牙,叫你“姑父”?
想得倒美!
便拱手笑道:“越国公所言正是,虽然有辈分在,但毕竟非是族亲,咱们各自论交更好。”
房俊哈哈一笑,点头道:“正该如此,你我便平辈论交,也应当称呼殿下一句兄长才对。”
王景:……
娘咧!
这个棒槌居然阴我,老子居然着了他的道儿,在这儿等着呢……
忙道:“殿下为君,吾等为臣,焉能以叙伦常?”
房俊占了便宜,便笑而不语,也不乘胜追击。
只是这笑容让王景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扑上去要这小子两口方消心头之恨……
定了定神儿,不敢轻视房俊,岔开话题道:“刚才听闻越国公有言,想要买下这望江楼?”
房俊颔首:“正是。”
王景挺了挺胸,正色道:“请恕在下无礼,说一句公道话,这就是越国公您的不是了。此地乃是吴兴沈氏的产业,家族根本,焉能谁说一句看上了,就得发卖的道理?”
房俊奇道:“家族产业又怎么了,难不成这酒楼乃是吴兴沈氏从娘胎里带来的不成?既然能够从别人手中买来当作族产,又为何不能卖给别人?某既然询问,便是心头所喜,只管开了价钱便是。”
王景气得不轻。
这棒槌说话句句噎人,这番话听上去似乎有道理,可问题是人家吴兴沈氏如今家族兴旺,但凡门阀世家哪里有变卖产业的道理?那只有家道中落、难以为继的时候才行,否则哪怕卖出去一倍的价钱,传出去也得成为笑料。
族产,绝非用金钱的价值来衡量,这是一个家族的底蕴之所在。
哪里有将家族底蕴变卖的道理?
房俊又道:“王大郎你虽然乃是太原王氏长子嫡孙,可也管不着吴兴沈氏的家事吧?卖与不卖,自有沈家人回答。”
他看向一旁冒冷汗的沈综,笑问道:“沈兄是否认同?”
沈综咬着牙,不敢说话。
说“是”,万一房俊追着非得买,自己如何敢拒绝?说“不是”,那就是明摆着打房俊的脸,更不妥当。
只能沉默着,希望王景出面挡着。
王景倒也义气,蹙眉道:“越国公这般咄咄逼人,难道就不怕予人强买强卖的嫌疑?”
一旁李泰和杜荷都不吱声,看着房俊发挥。
房俊嘿的一声,傲然道:“当真是笑话,某房二素来以德服人,何曾有过强买强卖之举?”
王景冷笑:“何谓以德服人?”
房俊笑道:“大郎想见识见识?没问题!”
他转头冲着门口的裴行俭喊道:“守约,过来一下,让王大郎见识见识什么叫以德服人!”
裴行俭闻言上前,冲着桌上几人鞠躬施礼,而后直起腰杆,一脸严肃说道:“吴越一带常年遭受台风侵扰,百姓苦不堪言,往年台风季大抵集中在五月至七月之间,其余月份固然偶有发生,却不常见。然而今年气候与往常迥异,八月之后有数次台风登陆,摧毁民房无数,十余万百姓遭灾。华亭镇周边数十座盐场今年损失严重,有十余座盐场被海浪侵袭,出现不同程度的损毁,经由华亭镇公署严密检查,为防止出现塌方引起长时间的停工以及人员安全,决定暂停这十余座盐场的租赁,收回之后,重新修葺,之后是否继续租赁,则视修葺进度另行决定。而这其中,便有沈家租赁的两座盐场在内……”
他倒是文质彬彬,语调不疾不徐吐字清晰,可停在沈综耳中却不啻于晴天霹雳。
当初华亭镇建成诸多延长,起先的时候大家持观望态度,心存疑虑,故而租赁并不积极,等到后来发现盐场实乃一本万利的买卖,一堆堆雪白的盐粒简直就是等价的铜钱一般,这才发了疯似的想方设法认购租赁。
吴兴沈氏最开始也是观望的那一拨,后来依仗着家族势力巧取豪夺,方才从几位商贾以及几家实力不强的家族手中弄过来两个盐场,这给沈家带来极大的利润。
若是被华亭镇收回,损失的钱财岂止数以万计?
他急忙说道:“据我所知,盐场虽然遭受台风有些许损毁,但并不影响晒盐,况且吾等租赁盐场,付出的租金数以百万计,这若是说收回就收回,吾等之损失岂非打了水漂?非是吾等吝啬,实在是顶不住啊!”
裴行俭淡然道:“这一点还请放心,咱们华亭镇自由规矩,万事以德服人,您若是能等到盐场修葺之后再行复工,那您便等着,若是等不了,当初签订的文书亦可取消,毕竟台风损毁盐场乃是不可抗力,非人为因素,租金折算之后,剩余的部分自会予以返回。”
沈综脑袋都大了一圈儿,去特么以德服人!
这不就是捏着老子脖子么?
等着盐场修葺完毕,鬼知道修到什么时候!退租金更不行,这两个盐场沈家下了大功夫,不惜得罪了以往关系不错的两家这才弄到手,岂能这么轻易的双手奉还?
可裴行俭有理有据,租不租都随你,他没法反驳,只能求助的看向王景。
前两天之所以沈家会答应投入太原王氏的阵营,一起支持晋王夺嫡,就是应为王景答应了一旦沈家因此遭受到房俊的报复打压,便会全力支持沈家,甚至承担沈家的损失。
否则沈家吃错了药敢跟在江南一手遮天的房俊对着干?
要知道沈家如今最大的进项不仅是盐场,还有海贸……
然而越是担心什么,什么事情就越是发生,未等王景给予回应,裴行俭已经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前些时日有人举报,说是沈家船上有恶徒行凶,曾趁夜潜入别家船上偷盗货物、损坏船只,皇家水师秉持为了所有海商负责之原则,将会对此严查。另外,沈家有数条海船乃是私自打造,未经水师查验合格便擅自投入海贸之中,存在着极大的安全隐患,过两天水师都督将会给沈家下发文书,勒令整改,期间一应海贸都必须予以停止,海贸执照暂时吊销,直至审核结束,若证实所告不实,或者经由整改得到水师许可,方可恢复正常海贸。”
沈综面色难看,根本不看裴行俭,只是盯着王景。
沈家料想到会遭受到房俊的报复,却未曾想到这报复来的这么快、这么猛,盐场也就罢了,海贸一但断了,没有了海量的财富支撑,沈家顷刻之间便会沦为二流门阀。
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王景履行当初的承诺。
王景面色阴沉,房俊的打击报复早在他预想之内,只是也如沈综一样未曾料到对方居然从盐场、海贸这两样下手,一下子就将沈家的脖子狠狠的掐住,喘不过气来。
“越国公怕是有些武断了,无论盐场之租赁,亦或是海贸执照之获取,都是经由陛下恩准,更与朝廷签署了协议。如今越国公反掌之间就要将这些统统推翻,无视之前的文书契约,此等做法怕是会引起所有租赁盐场、出海经商者的恐慌,一旦陛下问责,越国公可能承担得起?”
他不看裴行俭这个跟班儿,只是盯着房俊说话。
房俊哂然一笑,慢条斯理道:“王大郎这话不仅危言耸听,甚至有污蔑本官之嫌……不过本官一向大度,素来以德服人,所以不会跟你计较。至于你的担心根本没必要,华亭镇也好,市舶司也罢,自设立的那天起,便自有严谨的章程制度,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一切清清楚楚,沈家是否违反了章程,谁都看得见,非是谁想要诬陷就行的。据本官所知,太原王氏与吴兴沈氏素有生意往来,沈家的盐场与海贸,大概都有太原王氏的份子吧?”
王景冷着脸,淡然道:“此乃商贾之事,轮不到越国公来管。”
房俊哈哈一笑,也不动气,和颜悦色道:“你这人当真不是好人心,正常的商贾之事,本官自然懒得管,但是本官好心提醒王大郎一句,有人检举沈家的海船上藏匿有数名亡命之徒,这些人以前曾是海盗水匪,给沈家收编之后以船员的身份混杂出海,时常谋财害命,更有甚者,这些人打着‘梁王’之旗号,啸聚众匪、招兵买马,欲行不轨之事……只是不知,太原王氏是否与这些人暗中有所勾连?”
沈综如遭雷噬,面色惨白,失声道:“冤枉!”
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离席,一揖及地道:“还请魏王殿下明鉴,沈家如今清清白白,从不曾有半分悖逆之心,有人意欲构陷沈家谋反之罪,请魏王殿下为吾沈家做主!”
由不得他不害怕。
房俊这话简直就是杀人诛心,当年沈法兴揭竿造反,建都毗陵,就在太湖之西、金陵之东,自称“梁王”,裹挟江南士族数万精锐,割地称王意欲成就一统天下之伟业。
如今房俊提及“梁王”,岂不是说沈家又一次不安于现状,不愿臣服于大唐,依旧想着揭竿造反的大事?
这特么九族都不够诛的,搞不好就是一场腥风血雨,大半的江南士族都要被牵连在内……
这也太狠了!
李泰端坐桌上,手里拈着酒杯,正浅浅的饮着一杯琥珀色的花雕酒,酒水清明澄澈,馥郁芬芳,饮入口中醇厚甘鲜,回味无穷,与关中的白酒相比,别有一番江南明秀的韵味……
沈综一颗心直往下沉,等了许久不见魏王李泰回应,亦不叫其起身,顿时愈发慌乱,只能求助的看向王景。
王景坐姿笔挺,若非脸上的淤青狼狈,倒是确有几分名仕风采,一双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房俊,缓缓说道:“越国公之言极为不妥,捕风捉影之事,焉能强加于人?您可知或许只是您无心之语,却极有可能对吾等门阀造成难以估量之影响,届时太原王氏、吴兴沈氏门风受损、声誉损毁,事后却又全无证据,越国公又应当如何补偿?”
“呿!”
房俊嗤笑一声,微微抬起下颌,一脸嚣张跋扈,说出的话更是差点将王景给气死:“王大郎你该不会是未成年吧?居然说出这等幼稚之言!某乃朝廷命官,奉皇命镇守华亭镇,提督皇家水师,自然赋有监察地方之责,某觉得你们暗地里有不轨之行为,那自然就有权彻查,至于查不查得出来那是另一回事。眼下某自然并无凭据,否则你以为还有资格坐在这里?”
王景气得脸色发青。
有人举报你要造反,那么老子就要彻查,至于查不查得出来老子不管,甚至于由此给太原王氏带来的恶果更是与他无关……
这特么简直就是刷流氓!
王景其实心里并不害怕房俊彻查,就算借给房俊一个棒槌做胆子,他也不敢恣意构陷堂堂太原王氏,将太原王氏一杆子都给算成反贼。
李二陛下既然将王氏女纳入晋王府成为正妃,此中自然可见拉拢太原王氏之意,又岂能任凭房俊栽赃陷害?
可问题在于即便李二陛下不想对太原王氏怎么样,朝野之间的舆论却一定对太原王氏非常不利。
吴兴沈氏在皇帝心目当中不堪信任,是因为前有沈法兴啸聚江东揭竿而起,意欲割地称王坐拥江山,虽然那已经是陈年旧事了,但一个家族曾经翻越那样一道坎,达到那样一个境界,纵然最后沉沙折戟梦断烽烟,骨子里的那种优越性却是很难消磨的。
就如同一个曾经官居一品封疆一方之人,固然一时落魄发配边疆,心里却依旧时时刻刻都在怀念着往西大权在握起居八座的逍遥快意,只要有一个合适的机会,便会愤而争先逆流而上,重拾往昔之荣光,绝不甘于平庸。
而太原王氏呢?
照比吴兴沈氏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吴兴沈氏还好,毕竟只是一方豪雄,见到乱世降临朝廷倾覆,故而揭竿而起会战逐鹿天下,而太原王氏作为大隋最亲信的门阀,结果却是谋逆作乱。
开皇年间,王世充便以太原王氏子弟之身份得到隋文帝的赏识,虽然王世充并非太原王氏血脉,但其依附于太原王氏,尽得家族资源,故而拜兵部员外郎,仪同三司,已经算是朝廷高官。
及至隋炀帝登基,擅于谗言观色的王世充更得到隋炀帝的宠幸,大权在握,后来更被任命为江都丞,负责为隋炀帝营造宫殿行宫,放眼朝堂,宠幸无出其右。
然而最终隋炀帝身死江都,王世充立即返回洛阳,扶持越王杨侗继位,他自己则被敕封为郑国公,官拜相国,加九锡,权柄滔天。此后王世充欲壑难填,居然逼迫皇泰主杨侗禅让皇位,篡位登基自立为帝,建国号为“郑”,年号“开明”,次年,将皇泰主鸩杀于含凉殿。
可以说,大隋一朝算是终于王世充之手……
无论吴兴沈氏亦或是太原王氏,都可谓“前科累累”,对于早饭谋逆算得上是“惯犯”,这样的人家若是心存异志,甚至暗地里招兵买马做些手脚有不臣之心,谁会不相信呢?
王景几乎可以想见,只要房俊大张旗鼓的展开所谓的“彻查”,无论结果如何,太原王氏自王世充之后休养生息数十年才略微恢复过来的名望,将会一夕之间荡然无存。
作为太原王氏的长子嫡孙,未来的家主,他岂敢让这样的局面出现?
只是此刻令他更为懊恼的是,这次主动请缨南下,原本心中已经有了完美的腹稿,自觉无论各方反应如何都在自己的谋算之内,就算房俊再是强势,也注定要在自己的串联之下吃瘪。
然而如今面对房俊,他才发现自己所有的胜算忽然之间消失一空,不仅处处受制,而且几乎毫无反抗之余地,只能任人牵着鼻子走……
自己为母守孝,结庐而居六年,经史子集不知诵读了多少,自诩深明大义乾坤在袖,可怎敌这初出茅庐,便遇上房俊这样一个根本不讲道理,处处以绝对实力碾压对手的人物?
……
王景坐在那里,脸上神色变幻,阵红阵白,有些恍惚。
李泰抿着酒,瞥了一眼王景的神情,心底嗟叹一声,好生的待在关中养望就好了,何苦非得要掺和进储位之争呢?
掺和也就罢了,干嘛非得跑到房俊面前耀武扬威……
放下酒杯,李泰笑了笑,温言道:“所谓的检举,也不过是一些并无实证的揣测而已,越国公固然有彻查之责,却也不可矫枉过正,定要仔细权衡之后再做定夺,否则万一误信小人谗言,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还应三思才好。”
王景顿时一愣,看向李泰。
他弄不明白,自己此行固然是针对房俊,但魏王李泰却也被牵扯在内,一旦自己事成,魏王此行接收那些产业货殖的念想就将彻底落空,此时更应当对自己切齿痛恨才对,又为何替自己说话?
一旁的房俊肃容道:“殿下所言甚是,微臣鲁莽,定会严格审查之后再做定论。”
李泰转向王景,笑容可亲,柔声道:“王大郎原道千里而来,想必亦如本王一般疲累不堪,瞧你这脸色便难看得紧,不若赶紧回去住处好生歇息,延请名医开上几副汤药调理一下,过几日本王设宴,再与你共谋一醉。”
这是下了逐客令了。
王景不敢怠慢,实际上此刻让他离席实在是顾忌他的颜面,心生感激,连忙起身道:“在下谨遵殿下之命,先行告辞了!”
又对房俊施礼道:“今日莽撞,他日再向越国公赔罪。”
房俊矜持颔首:“好说,好说。”
王景转身向门外走去,沈综只得起身,紧随在后。
孰料他刚刚迈步,身后却传来房俊的喊声:“沈兄请留步!”
沈综顿时一僵,定住脚步,王景也驻足,蹙眉回望。
魏王已经发了话,难不成这房俊连魏王的面子都不给?
却听得房俊慢条斯理道:“酒可以改日再喝,但先前本官的话语,沈兄尚未给予回答,怎么样,这件酒楼某很是喜欢,开个价吧,本官买了。”
沈综面皮一抽,却也再说不出先前那等硬气的话语来,盐场与海贸都被房俊狠狠的掐住脖子,只要惹得对方不快,谁知道会不会转个身就将恐吓之言付诸实施?
那沈家的损失可就大了……
他明白人家房俊不是当着要买这件酒楼,而是要打沈家的脸,只有让房俊打脸打得爽快了惬意了舒坦了,才会手下留情放沈家一马,否则指望着王景这个只有名气、实战却是个渣渣的名门子弟根本不靠谱……
心念电转,他开口道:“既然越国公错爱,在下又岂敢不成人之美?越国公您开口,在下不敢要价,您只管给价便是,无论多少,在下绝不推迟,稍后便去苏州府衙办理过户文书。”
他这人也不蠢,听上去似乎很是敞亮,实则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面前这位是何人?那可是号称“财神爷”的房二!满天底下的有钱人一个一个的数过去,这位也必定是排在前几号的存在,说一句富可敌国都不为过。
人一旦到了某一种境界,钱财早就不放在眼里,更在乎的是面子。
自己说得这么敞亮,面子给得这么足,你房俊好意思当真给个十贯八贯的?就算占了这一座酒楼的便宜,可丢的颜面却绝非金钱可以衡量。
在他想来,自己虽然让对方看着给,但对方必定会给个高价……
然而事实再一次证实了自己的浅薄,也印证了房俊的奸诈。
只见房俊抬起头四下里看了看,没有正面回应沈综的话语,而是问道:“这件酒楼想必沈兄亦是从别人手中盘过来的吧?”
沈综莫名其妙,我就是抢来的与你又有何干?
拱手答道:“正是。”
房俊便微微颔首,笑着问道:“那当初你盘过来这件酒楼,花费几何?”
沈综先是一愣,继而浑身一僵。
嗫嚅半天,才不得不开口说道:“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当初盘下这座酒楼花费……三百贯。”
他已经看明白了房俊的套路,可问题是虽然当初花费三百贯,但明里暗里动用的力量、耗费的心血可不少,若非硬生生将原本的东家套上一个“私通匪寇”的罪名流放岭南,自己又岂能仅仅花了三百贯就得到这偌大的一家酒楼?
沈综深吸一口气,微微垂头,胸腹之中满是愤懑,却不敢有丝毫流露,咬着牙根,涩声答道:“那便依着越国公,就五百贯!”
房俊却不依不饶,手指头敲敲桌子,斜眼睨着他,问道:“怎么,心里不忿?就你这样一幅态度,若是放在两年前,信不信某就能让你横着出去?”
语调平淡至极,就好似在叙话家常一般,却令沈综心里一懔。
想想之前房俊叱咤江南的威风,横行江东的煞气……赶紧收敛情绪,惶恐道:“在下不敢有半分不忿,族中产业能够入得越国公的法眼,实乃吾家之荣幸,在下这就回去禀明族中,稍后派人前来与越国公交接。”
他也不敢问盐场、海贸之事,虽然王景先前拍着胸脯大包大揽说是全然无虞,然而这个外强中干的家伙在房俊面前灰溜溜半点办法都没有,可见也不过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只能将希望寄予之后太原王氏能否全力发动,凭借其强大的实力迫使房俊松手。
若是连太原王氏都压制不住房俊,那吴兴沈氏这回就算是错估了形势,亏大了……
王景幽幽的看了房俊一眼,转身走出门去。
天色阴沉,乌云犹如铅坠一般压下来,空气里粘稠的水气似乎攥一把就能攥出水来,令人心里压抑透不过气。
王景默默的看着店门前广场上数百兵卒顶盔掼甲严阵以待,先前发生冲突的沈家私兵已经不知被带去何处,百姓们远远的站着对这这边指指点点,似乎在尽情的嘲弄他这个好高骛远不知深浅的废物。
自从孩童之时起,王景便在身边人的夸赞当中成长,一直以来无论是心智亦或是功课都在同龄人当中位居前茅,典型的旁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再加上太原王氏长子嫡孙所赋予的光环,就连王景自己都能感受到自身所携带的炫目光彩。
似自己这样的人,天生就是要搅动风云、治世安邦,享受人世间所有的成功,然后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可是谁曾想,头一趟主动请缨,便遭遇这等羞辱。
似乎以往他所受到的所有教育、从书本上学来的所有知识、耳濡目染的所有道理,在房俊面前都失去了效果。
一力降十会,当自己引以为荣的身份背景全都无用,自己好像就不行了
……
……
酒楼内,看着王景与沈综一先一后离开,李泰呷了口酒,吃了口菜,嗟叹道:“以往在关中的时候,很多人都对王景赞誉有加,认为他将是下一位享誉天下的大儒,本王亦曾多有耳闻,心向往之,亟待解释一番。当年他母亲过世,悲怮之下结庐守孝不问世事闭门读书,大家更是认为此人必成大器。然而现在看来,却是短于历练,或许胸腹之中自有经纶,可终究只是纸上谈兵。”
房俊赞同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再是有天赋之人,一味的闭门造车只能脱离实际,世间人百孔千面,世间事千变万化,从未有一种道理能够放诸四海而皆准,有了底蕴还不够,更需要增长阅历锻炼因人因事而不断调整的能力,方可成就一番事业。”
说句俗话,社会才是一个人最好的老师。
象牙塔里悬梁刺股刻苦攻读,到了社会上实则有用的东西不多,所有人在踏入社会的那一刻基本都是处在同等的起跑线,想要出类拔萃,你就得知道什么东西是应该一直坚持的,而什么东西又是可以变通的。
李泰就觉得与房俊谈话真的很舒服,对方总是能够理解你的意思,并且给予适当的回应,颇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畅快。
“王景满腹才学是真,但是论到为人处事的本事,与二郎你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房俊谦虚道:“殿下谬赞了,微臣心性耿直,外人都说是个棒槌,微臣也时常为此烦扰。”
李泰笑道:“可别在本王面前装疯卖傻,谁认为你房二是个棒槌,谁才是真的棒槌。”
“微臣可不敢当,这副臭脾气时常闯祸,尤其是对一些老前辈不太恭敬,为此不知遭受了多少责罚,在家中被父亲训斥,在朝中又被陛下申饬,甚至时不时的军棍鞭子揍一顿……”
“呵呵,你所谓的棒槌只不过是因人而异罢了,对令狐德棻那等老朽固然从无尊敬,可本王却从未见你对仲远公、卫国公那些人有丝毫不敬。你这心思啊,深着呢。”
“瞧殿下您说的,令狐德棻那是招惹到了微臣,自然不能想让,年纪大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可仲远公、卫国公不仅对微臣从未苛责,反而处处维护,微臣若是再跟他们不敬,岂不是成了疯狗?”
“你难道不是疯狗?逮谁咬谁。”
“殿下这话微臣不爱听,就算您是大唐亲王、皇亲贵胄,那可不能污人清白!”
“呵呵,你还有清白?”
……
两人这边说着话儿,斗着嘴,一旁的杜荷却闷不吭声,一个劲儿的喝酒。
因为这两说的什么“境界”,“层次”之类,他根本不懂,更别说什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了。
两人的谈论的层次早已经超越了他的认知范畴……这让他觉得自己似乎低人一等,智商有些不够用,很是打击信心,有些自卑。
更令他郁闷的是,为何房俊就能够与魏王这般谈天说地,聊着一些看似高深莫测的话题而毫不露怯,还能时不时的得到魏王的肯定赞扬?
没道理啊。
你说魏王比他杜荷高一个层次也就罢了,毕竟这位乃是皇子当中最博学广闻的一个,连李二陛下都宠爱非常,认为这是李唐皇室的“千里驹”,可房俊凭什么就能有这等学识?
他斜眼睨着房俊,心里想不明白。
想当年他与房俊那可是一道花天酒地吃喝玩乐的“难兄难弟”,一样的不求上进,一样的耽于享乐。
可为何房俊却忽然之间变得这么优秀?
难不成这厮私底下拜了何方高人为师,偷偷补课了?
……
李泰没有注意杜荷的异常,说了些闲话儿,酒酣耳热之际,问房俊道:“接下来,二郎打算怎么做?难道就这样一家一家的打上门去,谁敢不服,就捏着对方的脖子打到他服气,老老实实将那些产业货殖双手奉上为止?”
房俊笑道:“那自然不行,若当真如此,微臣岂不是成了名副其实的‘棒槌’?”
李泰想了想,迟疑道:“你的意思……以不变应万变?”
房俊赞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殿下也!”
李泰便道:“这才对嘛,你自己胡闹也就罢了,可若是本王跟着你四处横行霸道,回头那些个御史言官们还不得将奏疏雪片一般送到父皇案头,可着劲儿的弹劾本王?咱们占着道理,手里还捏着刀子,就该当稳坐钓鱼台,如今风声已经传出去,着急的是别人才对。”
一旁的杜荷心里郁闷,一杯一杯的喝酒,这江南酒水固然没有北方白酒那般烈如火,可却是后劲儿绵长,发作起来头晕眼花。
这会儿杜荷酒劲儿上头,愈发觉得自己迟钝得厉害,完全跟不上李泰与房俊的节奏,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殿下,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李泰瞅了他一眼,固然心里不大待见,可到底也是自己的妹夫,论起来他与城阳公主一母同胞,与杜荷的关系比房俊还要近一些,便耐心说道:“这望江楼地处闹市,乃阖城之中心,消息散步得快,咱们这边的事情此刻怕是已经传遍整个苏州。苏州乃江南重镇,各大门阀都在此设有产业,不仅经商敛财,更兼打探消息之责。先前大多数人必定都在观望,现在听到了咱们如此强势的消息,他们就一定会权衡一番,以作取舍,要么听从王景的劝说站到晋王一边,却要面临咱们迫在眉睫的打压,要么便乖乖的过来投诚,任凭咱们驱策。咱们现在已经将强势的态度发送出去,剩下的便是等着江南士族们做出取舍。”
杜荷这才恍然大悟,不过又问道:“这种事牵涉重大,怕是谁也不能在一时半会儿之间便做出决断,难道咱们还能一直等下去?”
房俊在一旁已经指使掌柜的撤去酒席,在靠窗的地方摆了一张茶几,几把椅子,闻言笑道:“酒足饭饱,正好就在这里吃一盏热茶,咱们就等一壶茶的时间,待到茶水无味,过时不候。”
那掌柜的这会儿已经知道了面前这几人的身份,眼见得沈综这个自家管事的子弟被压制得狠狠的,岂敢怠慢,连忙名人撤去酒席,布置了茶几椅子,有亲自沏了一壶上好的茶叶,恭恭敬敬的放到茶几上。
“诸位贵人多多担待,这茶叶只是市面上的寻常品阶,仓促之间找不到更好的,恕罪恕罪。”
房俊哈哈一笑,不以为意道:“喝茶,喝得是个心境,就如喝酒喝得是一个气氛一样,三五好友对坐品茗,品的是心境,并不在茶叶的品阶好坏。”
那掌柜连忙点头哈腰,连连称是。
心里却忍不住纳罕:刚刚这位越国公在沈综王景面前那等强势霸道,这会儿却又能温煦和蔼,风格转换之间毫无违和,顺畅自然,当真奇人也……
三人在靠窗的茶几旁坐下,房俊又将裴行俭叫过来,四人凑在一起喝着茶水说着闲话儿,很是惬意。
杜荷最是得意这样的场合,只要不谈正事,他便活泼伶俐得很,将平素趣事说将出来,加油添醋夸张其事,妙趣横生。
裴行俭亦是名门子弟,对于应酬好不陌生,这两年身在华亭镇掌握着整个江南的财富分配,可谓大权在握见多识广,心性历练很是不凡,配合着杜荷将气氛搞得愈发轻松。
窗外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的飘起小雨,微风自敞开的窗户吹进来,茶水折腾的热气随风飘摇,茶香氤氲。
他们坐在这里轻松惬意的品着茶水,整个苏州城却如同炸开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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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府衙距离望江楼只有一墙之隔,早在数百兵卒开进城中,府衙便已经得了消息,及至后面沈综与王景感到,被一众禁军打得狼奔豕突哭爹喊娘,府衙这边已经上下震动。
但凡能够进入府衙的官吏,个个身后都站着一个或者数个门阀,他们本身就代表着各自门阀的利益,也都是家族当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这些人对于江南各家的形势一清二楚,别看兰陵萧氏忝为江南之首,陈郡谢氏文采风流,琅琊王氏底蕴深厚……要说最不好招惹的,却是吴兴沈氏。
“族风剽悍”,这是吴兴沈氏最直观的一个标签,当年沈法兴振臂一呼,率领族中数千子弟即可横行江东裹挟各家数万精锐揭竿而起自立为王,便可见一斑,沈家子弟更多从事商贾之业,少读诗书,好勇斗狠横向乡里,谁见了都头疼几分。
那位魏王殿下拿吴兴沈氏开刀,令这些人大感快意之余,更加忧心忡忡。
人家连吴兴沈氏这般难缠的角色都不假半分辞色,可见心意是如何坚定,谁家若是想要抵赖那些货殖产业,说不得明日魏王殿下便能打上门去。
而沈家的遭殃,更让大家认清一个事实,那位舌绽莲花口若悬河的太原王氏子弟,似乎也并不怎么靠谱。
起码在房俊面前还不够看……
既有魏王这个天潢贵胄的威仪,又有房俊手里强横的权力,这两人便犹如过江猛龙一般,甫一露面,便有威震江东之意。
再联想到各自家中摇摆不定的态度,难免患得患失,一直盯着望江楼那边的情形。
至于魏王殿下长街纵马、闹事伤人……大家都默契的保持缄默,连提都没人提。
刺史值房内,穆元佐喝着极品的龙井,品味着馥郁的茶香回甘,笑着对面前两人说道:“王大郎温润如玉、满腹经纶,固然乃人中之杰,可是照比越国公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推崇之意极其明显。
先前王景白衣渡江,暗中联络各家江南士族,曾令穆元佐忧心忡忡,唯恐被其三寸不烂之舌合纵连横串联江南各家结成联盟,共同抵御太子势力,那么他这个苏州刺史就坐不稳了。
可谁曾想房俊前脚抵达江南,后脚便直接对上王景,没有什么阴谋诡计,没有什么谋略权术,就这么直直的怼上去,便将王景怼得狼狈不堪,颜面尽失。
当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顷刻之间便将局势逆转。
穆元佐眉目之间难掩得意之色,但是他面前的两人却只是尴尬的挤出一抹笑容,全无半点笑意。
年纪小一些的人面白无须,长相颇为英俊,咳了一声道:“越国公南征北战立下功勋无数,麾下水师更是纵横七海未尝一败,新罗、倭国、安南尽皆被其玩弄于股掌之间,其谋略权术天下罕有,王大郎自然难以抗衡。”
虽然这些都是事实,但是此人也仅只是一句客气话而已,毕竟任人皆知穆元佐能够将苏州刺史的位置稳稳当当的坐到今天,甚至有可能更进一步直入中枢,就是因为他投入了房俊的阵营,得到房俊的大力扶持,否则江南士族老早就联起手来将他挤走……
当着穆元佐的面,谁还能说房俊的坏话?
孰料穆元佐却好像完全不知道他在说客套话,故作惊异道:“咦,外间传闻萧家与那王景暗地里眉来眼去,本官还甚为不解,毕竟萧家与越国公有姻亲,贤弟与房俊论起来更有郎舅之谊,怎会胳膊肘往外拐呢?看着贤弟对越国公如此推崇,原来传闻有误啊。”
这年轻官员乃是萧家子弟,此刻被穆元佐挤兑得面色难看,却也不能发作,只能强笑一声,低头饮茶。
穆元佐又抬头看向另外一人。
这人年纪较大,约在四旬开外,面容清癯三缕长髯,风度翩翩气质出众,见状一拱手,苦笑道:“明府就别拿下官取消了,下官不过是琅琊王氏一个偏支子弟,一切听从家族号令,哪里能够做得了半点主?越国公这一番大脸打得啪啪响,却怎么也打不到下官这个小人物脸上来。”
穆元佐哈哈一笑,示意对方饮茶,继而慢悠悠说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当年你们琅琊王氏与越国公之恩怨,本官也曾有所耳闻。谁对谁错暂且不论,彼此之间的隔阂却难以遮掩,只看越国公眼下这等手段,必定是要以雷霆之势扫荡群论,一举荡平江南的所有反对者,琅琊王氏如今更亲近太原王氏,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谁都难保越国公不会继沈家之后再拿琅琊王氏开刀。而越国公若是当真意欲对琅琊王氏下手,自然不可能打上门去,那么剪除琅琊王氏之羽翼,便是最好的震慑手段。”
这位王氏子弟面色发苦,笑不出来。
道理是明摆着的,之前房俊已经数度将江南士族折腾得破皮流血颜面大损,这会若直来直去的硬怼哪一家,皇帝也不会同意。
可不能闯上门去硬怼,却不代表就当真拿这些个江南士族没办法,从海贸上掐住各家的脖子这是其一,从官场上打击则是其二。
毫无疑问,只要房俊当真动了收拾琅琊王氏的念头,他这个从六品下的苏州互市监,便要首当其冲。
可怜自己耗费了十余年精力,虽然有家族扶持,却更多凭借自己的努力方才坐上这个官位,怕是一阵大风就得鸡飞蛋打一无所有,若是房俊心狠手黑一下,甚至能够给自己安插一个罪名,直接发配岭南。
政治斗争,可没有什么手下留情,但凡能够使得出的招数绝对不会吝于出手……
他只能苦笑:“家族利益为先,吾等子弟,舍身相报亦是应当,又岂敢多嘴多言?”
话是这么说,可谁又心甘情愿不计得失的奉献?
不过是就算说了话也没人肯在意罢了……
穆元佐目光闪闪,慨然道:“下官这就前去拜会魏王殿下与越国公,二位乃吾之左右手,若愿同行,吾可为之引荐。”
图穷匕见,他就是想要将这两人拉拢过来,一则可以借助此二人影响其身后的萧氏、王氏,那就等于在魏王和房俊面前立下一大功劳,二则收服这两人,自己往后在苏州的仕途将会更加顺畅。
两人互视一眼,沉吟不语。
人皆有私心,若是能够从穆元佐这里攀上房俊甚至魏王乃至于太子这个高枝儿,谁能无动于衷呢?可问题在于他们两个在各自家族之中并非嫡支,远没有那等可以决定家族前程的权力地位。
万一这边见了魏王与房俊,许下了什么事情,回头家族又不承认,那可就是往死里得罪魏王与房俊了……
穆元佐自然知道这两人的顾忌,微笑道:“二位不必担忧,这一趟不过是随同本官面见上官而已,顺带着听听越国公的口风,回头对家里也能有所交待。至于别的,那是咱们的私心,不宣于口,存乎内心,谁还能说什么呢?”
两人顿时大为心动。
去魏王殿下与房俊面前露个脸,起码能够让这两人贵人知晓咱是心向着他们的,将来即便房俊当真大动干戈对萧家、王家下手,可很大概率不会从自己这边开刀。
两人主意打定,当即跟着穆元佐前往望江楼。
只是当他们三人一起从值房中走出,有一起出门同乘一车,这种场景顿时令整个苏州府衙上下一片震惊。
自古以来,苏州便是富庶之地、人文之所,在江南的地位无比重要,如今海贸兴起,华亭镇固然异军突起成为财富汇聚之中心,可苏州依旧凭借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以及历史因素,牢牢占据着江南重镇之地位,这也就使得苏州府衙成为所有江南士族的博弈之所,为了各自家族的利益争斗不休。
穆元佐能够坐上苏州刺史这个位置是个偶然,然而如今越坐越稳,甚至有可能一飞冲天直入中枢,这就全赖房俊的扶持,替他挡下了无数明里暗里的危机,甚至于如今谁想要动穆元佐,就不得不考量得罪房俊的后果。
虽然穆元佐在江南底蕴浅薄,刺史这个位置却是坐得稳如泰山。
而兰陵萧氏、琅琊王氏更不必说,纵然早已今不如昔,可依旧是江南士族当中一等一的存在,一旦这两家站到穆元佐的阵营,几乎意味着整个江南从上到下都将他们联起手来控制,别家的话语权彻底失去,再也无法保证自身的利益。
这简直就是比所谓的抵制房俊更为重要!
当下,府衙里头大大小小的官吏再也坐不住,纷纷告假归家,赶紧向家族汇报这一震撼人心的消息,让家族尽快商议对策,予以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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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景与沈综从望江楼出来,看着门口左右严阵以待杀气腾腾的兵卒,再看看己方远远站着士气全无的私兵,心头一口闷气有若块垒,横亘不去,憋屈得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两人互视一眼,也不说话,快步走到路旁,登上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颠簸着,车厢里气氛简直快要凝结成水。
路过一处坑洼,马车弹跳了一下,车厢里的两人都被震的晃了晃,王景忽然冒出一句:“房家铁厂生产的弹簧有很好的避震作用,沈家的马车为何不安装?”
沈综愣了一下,答道:“弹簧生产工艺乃是绝密,其用料据说更是严苛至极,放眼天下,唯有房家铁厂能够生产用于弹簧之钢料,所以不仅价格极其昂贵,产量也并不多,这马车乃是沈家的车行自己制造,实在是没有门路买得到车用的弹簧。”
嘴上回答着,心里却想着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关心弹簧?
颠簸一点怎么了?千百年来马车都是这样,也没见谁被颠死了……
王景嗯了一声,耷拉着眼皮不说话。
心里却很不平静。
他是儒家的忠实信徒,深信儒家所推崇的理论,对于奇淫技巧从来都是不屑一顾,认为那只是“以悦妇人”的下贱手艺,“奇技谓奇异技能,淫巧谓过度工巧。二者大同,但技据人身,巧指器物为异耳”,不仅毫无益处,甚至祸国殃民。
古往今来但凡礼仪器物皆有定数,一丝一毫不可更改,弄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取悦于人,只会祸乱风气搅乱朝纲。
而整个大唐对于“奇淫技巧”造诣最深之人,莫过于房俊,其一手研创烧制玻璃之法、又改进冶铁工艺,更发明活字印刷,甚至还配置火药,研发火器……在此之前,王景对于房俊这等“不务正业”之举深恶痛绝,厌恶至极。
兴邦强国,唯有奉行圣王之法、履行儒家之术,使得君王圣明、官员廉洁、民众安分,则天下大定、盛世可期。
成天到晚鼓捣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算怎么回事儿?
所以他从来都对名动天下的房俊不屑一顾,倒是时常抄几篇房俊的诗词拿来观赏,觉得这人才气或许有那么几分,但是走错了路……
然而刚刚与房俊当面打擂,自己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却使得他陡然惊醒。
似房俊这等人物,又岂会在被认为毫无用处的“奇淫技巧”上下功夫呢?
三人行,必有吾师焉,或许放下骄傲和自负,多多从对方身上的优点着手,反而能够提升自己的境界……
心思恍惚之间,马车抵达一处宅院,王景与沈综下了马车,走进门口摆着两个石狮子的大门。
宅院内假山水池,雕梁画栋,很是豪奢。
早有仆人上前撑起油纸伞为两人遮着雨水,恭迎两人进了正堂。
脱去鞋子,踩着明亮的地板进了堂内,地席上对坐的两人齐齐起身,相互见礼。
面庞白净与沈综有几分相似,但目光阴翳神情桀骜的乃是沈综的同族堂弟沈纬,现出任苏州刺史府司马一职,统领郡兵,权柄不小。另一个肤色微黑、干枯瘦小的中年文士,乃是吴郡张氏子弟,张济。
四人相互见礼,分别落座,不等茶水端上来,沈纬已经迫不及待问道:“事情如何?”
他这边已经收到了家中私兵被魏王与房俊带领的禁军、水师兵卒殴打之事,只是自沈综王景进入望江楼之后却一无所知,所以他很是急切得知王景与房俊交手的过程以及结果。
毕竟吴兴沈氏此次响应王景之拉拢站到晋王一边,那是冒了极大风险的,房俊于江南一手遮天的情况下,最重要便是这初次的对阵,看王景能否压得住房俊。
王景面色难看,抿着嘴一言不发。
沈综无奈,虽然说起望江楼中的经过难免伤及王景颜面,可王景不说,难道自己也不说?
只得小心翼翼的措辞,将进入望江楼之后的经过详细说了……
“砰!”
沈纬一拍茶几,怒道:“竖子欺人太甚!这江南可不是他房俊的地盘,吾家与朝廷签署的盐场租赁文书,岂是他能够说不认账就不认账?至于船员啸聚匪寇一说更是欲加之罪,这海里头所有的海船上船员,有几个手里没有一两条人名?拿着个做筏子,简直无耻之尤!”
沈综与张济也连连颔首。
且不说这盐场租赁,单只是海员之事,正如沈纬所言那般,哪里有良善之辈?
自古以来,海上讨生活就是以命博富贵,大海上茫茫无际,动辄海盗肆虐狂风暴雨,舟覆人亡乃是家常便饭,敢随着海船出海的哪一个不是亡命之徒?这些船员本身桀骜难驯,大多是在乡里犯了重罪逃匿起来,躲到海上讨生活,几乎每个人手上都沾着血,到了海外见财起意杀人越货自是寻常。
大海之上蛮夷之地,可不是讲什么仁义道德的地方,想活下来,想活得好,不捞上几条人命怎么行?
若房俊当真挨家挨户每条船都去查一查,怕是之后连一条船上的船员都凑不齐……
更为可恶的是,整个大海以及安南、倭国、新罗等地,所有的唐商都在皇家水师保护范围之内,对于各家在番邦蛮夷之地作奸犯科、巧取豪夺的种种行为,皇家水师非但不予制止,反而明里暗里偏袒纵容。
结果你前面纵容,后面却要因此彻查沈家,简直岂有此理!
王景叹息一声,缓缓说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那房二哪里是讲道理的人?如今无论盐场亦或是海贸都紧紧把持在他的手中,说一句一手遮天也毫不为过,就算吾等能够通过朝廷里的势力将盐场之事呈递在陛下案头,由陛下主持公道,可海贸呢?这可不是损失有些钱财的事情,万一那厮发起狠来,当真给谁家炮制出来一个‘啸聚匪众,意图不轨’的罪名,你才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堂内一阵默然,就连气愤难当的沈纬也说不出话。
之前与王景商谈结盟一事,因为王景许诺了诸多利益,所以无论沈家还是别家都已经做好了海贸上被房俊卡脖子的准备,暂时损失海贸的利益也已经在可接受之范围内,然而谁也没想到房俊居然嚣张至极,意欲以“意图不轨”的罪名来辖制各家……
可不管怎么说,此事因王景而起,那么自然就要王景来想办法解决,总不能让大家这会儿放弃结盟,又重新跑去巴结房俊吧?
那几乎与跪舔无异……
王景见到几人的目光都看着自己,心里暗暗叫苦。
他所有的谋算都入情入理,只要房俊是在正常的反应之中,都逃不出他推算的种种的局面,可现在房俊一上来就不讲规矩、不讲道理,明目张当嚣张跋扈的公然威胁,这让他束手无策。
只得说道:“诸位放心,他房俊也仅只是威胁恐吓一番而已,难道还当真敢做出那等颠倒黑白栽赃嫁祸之事不成?朝廷里无数御史言官可一直都盯着他呢,胆敢胡作非为,指不定多少弹劾奏章等着他。”
张济无语。
您怕是尚不了解房俊的为人吧?这厮或许什么都怕,但就是不怕遭人弹劾,这些年来林林种种也不知有多少人弹劾他,可结果呢?最严重的时候也不过是降爵、停职,没过几天便又重新起复。
这弹劾来弹劾去的,人家居然都跟御史中丞成了莫逆之交,如今御史中丞刘洎虽然拟调任侍中,可一直未曾履任,依旧把持着御史台,同为太子的坚定拥护者,你让刘洎去弹劾房俊?
开什么玩笑呢!
心里不禁暗暗后悔,看起来这个王景只是夸夸其谈的本事,到了动真格的时候却是短于历练,很明显束手无策啊……
沈纬脸上的肌肉抽搐几下,心一横,牙一咬,手掌竖起做了个下切的动作,沉声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寻个机会将这厮给宰了,岂不是一了百了?这一天天的江南各家都被其拿捏得厉害,做点生意亦要守着这个规矩那个律法,实在是憋屈得很!”
几人都吓了一跳,王景更是失声惊呼道:“你疯啦?!那可是当朝国公,帝国功勋,皇帝女婿!一旦他死了,你可知将会掀起怎样的风浪,淹死多少人?再者说了,吾等所谋划之事乃是扶持晋王上位,纵然一时片刻遭受挫折,亦应当坚定心志矢志不渝,自古成大事者哪里有一帆风顺?朝堂争斗归朝堂争斗,谁胜谁败听天由命,岂能行此等卑劣暗杀之行径,万万不可!”
沈综也道:“兄长万勿动此念头,且不说此法后果严重不可估测,单单那房俊出入皆是劲卒护卫左右,又哪里有机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下此事?”
沈纬见到几人都反对,想了想都是亲信之人,张望一下四周,见到堂内并无外人,便将上身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真要做下此事,倒也不必由吾等出头,前两日京中曾经来人,说是奉长孙太尉之命而来,在下亲自接见,这里还有长孙太尉的亲笔书信……”
低声将事情说了。
“嘶……”
几人相互看了一眼,都见到了对方的震惊。
居然还有这等事?
沈综与张济斟酌一番,都说道:“若是此事属实,或可操作一二……”
王景沉吟半晌,摇头叹气道:“吾等读圣贤书,奉行孔圣之道,焉能行下此等不仁不义之事?纵然一时得逞,事后也必然为此终生饱受折磨,亏心龌蹉,吾不为也。”
沈纬气道:“此乃天赐良机,有何不可?有外力相助,事后又有人背负罪名,更有人妥当善后,吾等只需要顺水推舟,便能够剪除房俊这个祸害,从此之后江南各家放心大胆的晒盐、海贸,不遗余力的支持晋王殿下夺嫡,这可都算作是您的功劳,将来晋王登基大宝论功行赏,您可是一等一的功勋,加官晋爵名垂青史,打着灯楼都找不到这样的好事!什么亏心不亏心,难不成还能比自己的前程更重要?古往今来,但凡有所成就者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你以为那房俊就是个什么好东西,还不是靠着压榨江南士族走到今天?顾家一门老少的鬼混在天天再哭呢!”
他先前觉得这个王景温文尔雅博学多识,实乃令人钦慕之名门子弟,可是眼下看来,却是迂腐透顶,读书都读傻了。
屁的孔圣之道,孔子那一套如今被人推崇备至奉为圭臬,可当年孔子自己却是流浪天下无一处可供其施展才华之地,最终一生理念不被认同郁郁而终,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嘴上喊着孔孟之道可以,那玩意就是来标榜自身清高顺带着还能愚民的,可若是心里当真信了这一套,并且将其奉为准则,那简直愚蠢至极,注定一事无成。
可任他如何说辞,王景却只是摇头,断然道:“此事不必再说,吾绝不赞同,也奉劝阁下一句,心要干干净净,行得堂堂正正,那些个阴私龌蹉的手段绝不可为,否则终生遗憾,无法摆脱。”
沈综与张济唯唯诺诺,点头认可。
唯有沈纬眼珠子转转,颔首认可,心里却打着自己的主意……
*****
穆元佐带着萧、王两个官员抵达望江楼之时,小雨淅淅沥沥渐渐打了起来,但望江楼门前却车马喧嚣,甚是热闹。
马车停在楼前不远的地方,三人坐在车厢内向外张望,穆元佐笑道:“瞧瞧,越国公这不讲道理的招数使将出来,算得上是震慑群伦了,这一家家的先前装聋作哑,连魏王殿下抵达江南都不出面,如今却是争先恐后登门拜访,真真惹人耻笑。”
两位官员尴尬的笑了笑,没法接话。
他们两家便是穆元佐言中“惹人耻笑”之一……
穆元佐掀开车帘走下车,两位官员紧随其后,有仆人在一侧撑起雨伞,护着三人快步走到门前。
习君买一身戎装顶盔掼甲,手按横刀有若门神一般立在门口,见到穆元佐,赶紧上前施行军礼:“末将见过穆刺史!”
穆元佐上前将习君买搀扶起来,笑容和蔼:“都是自家人,习将军何须这般客套?此地非是府衙,不必拘礼,不必拘礼。”
左右不少官员候在门外等候接见,见了穆元佐的神情举止,不禁眼皮直跳。
您好歹也是堂堂苏州刺史、封疆大吏,溜舔房俊到连在其麾下面前都这般“和蔼可亲”,还要脸不要?
穆元佐却秉持着“谁支持我谁就是爹”的原则,对这些人不屑一顾,笑问道:“还请习将军入内通禀一声,就说本官前来拜会魏王殿下与越国公。”
习君买拱手立于一旁,恭声道:“殿下与越国公早有命令,穆刺史一旦前来,可即刻入内,毋须通禀,您请!”
穆元佐指了指萧、王两人,道:“此二人乃吾之同僚,你看……”
“既是与穆刺史一道而来,自然无需查验,可一同入内!”
“多谢!”
萧、王两人便在门外一众人等的羡慕眼神之中,与穆元佐一道进了大门。
穆元佐带着两位下属进了望江楼正门,一进店内,顿时一愣。
宽敞的正堂内此刻不下于十几人,簇拥着靠窗一张桌子上的魏王、房俊、杜荷三人,正满脸堆笑一个个如沐春风,这些人或坐或站,点头哈腰极尽恭维之能事,场面极度和谐。
穆元佐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心中便有了大概。
这帮子平素娇奢跋扈眼高于顶的江南士族们,在房俊不讲理的铁腕之下都慌了神,迫不及待的登门示好,以示恭顺……
穆元佐不自禁的觉得腰杆子又硬挺了几分,在官场上混,还有什么是比贴上一个这般强势的大佬更令人愉快的事情呢?
他疾步上前,到了桌前一揖及地,施礼道:“下官参见魏王殿下,见过越国公,见过杜驸马。”
李泰一脸和气,摆手道:“昨日便曾说过,私下场合毋须多礼,穆刺史快请入座。”
穆元佐道谢,起身,坐在杜荷下手,两位下属则一起站在他的身后。
官场之上最讲究规矩,别看李泰嘴里说着什么私下场合毋须多礼,可你若是当真缺了半分礼数,分分钟便得罪这位亲王殿下。一位亲王、两位驸马,这张桌子可不是谁都能上的来的,穆元佐这个刺史当然有资格,除他之外尚幼两位白须老者,余者皆束手立于两侧。
穆元佐冲两位老者拱拱手,笑道:“原来是周老、徐老,本官这厢有礼了。”
两位老者急忙还礼,笑称“不敢”。
周老乃是阳羡周氏的族老,年纪大辈分高,常年住在苏州,阳羡周氏与房俊有着茶叶买卖,是合伙关系,出现在此地并不奇怪。而徐老则是长城徐氏的族老,房俊在长城设有造纸厂数家,与长城当地一众士族多有合作,再者如今长城徐氏嫡女徐婕妤在宫中很是受宠,也算得上是皇亲国戚。
再看看周围,莫不是各个士族常年驻留苏州的重要人物,先前自己还担忧王景大搞串联许下无数承诺会使得大半个江南士族都联结起来一致抵抗,结果房俊前脚抵达江南,一眨眼的功夫,王景构筑起来的联盟便被房俊摧枯拉朽一般击溃。
真不知若此刻王景站在这里,会是何等感想……
房俊看着穆元佐问道:“几位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如今却暂住华亭镇的客舍之中,条件简陋多有不便,苏州附近可有适合之庄园,以供公主殿下驻跸?”
穆元佐尚未回话,一旁的徐家族老便说道:“吾家倒是在城外湖畔有一处庄园,平素是家里老人避暑之用,规模装潢倒也说得过去,若几位公主不嫌弃,不妨小住几日,实乃吾徐家上下之荣幸。”
房俊想了想,问李泰道:“殿下以为如何?”
公主乃金枝玉叶,驻跸之处除去不能太过简陋之外,还应当考虑安全等因素,好在徐家乃是皇亲,安全方面自然无虞,不过这件事还是得征求李泰的意见,毕竟此行以李泰为尊。
李泰略一沉吟,道:“还是麻烦穆刺史前去查验一番,若是条件适合,那便让几位公主尽快入驻。”
他很是在乎几个妹妹的居住条件,华亭镇那边条件简陋,勉强称得上干净整洁,却与公主的规制相差太多,可徐家的庄园条件也不知如何,不能仓促便搬过去。
穆元佐赶紧答道:“稍后下关回去,便带人前去查验,还请殿下放心。”
李泰微微颔首,道:“有劳了。”
穆元佐忙道:“此乃下官份内之事。”
随后诸人就在这望江楼内畅谈,并未提及先前沈家之事,只是说起魏王李泰此番南下之目的,李泰趁机将自己的志向抱负慷慨激昂的道出,得到诸人认同。
倒也不是非得要溜舔魏王殿下,如今科举将兴,天下人已经越来越重视经学的教授。江南士族当中不乏有识之士,深刻认知到江南士族除去祖上遗留下的清贵门风,以及数之不尽的财富,实则照比山东世家少了那份深刻的底蕴。
那是世代耕读不辍,历经千年所积攒的底蕴。
科举制度重在简拔寒门人才,但是相对应的却也给予那些经学传家的门阀很大的机会,毕竟他们才是这个世上最善于读书的一群人,无论积累、资源,都远超那些寒门子弟。
不出意外,在寒门未能真正踏入科举门槛的很多年里,将会是这些家学渊源的门阀占据先机,族中子弟凭借深厚的功底顺着这条科举之路直上青云,或是守牧一方,或是直入中枢。
可以想见,山东世家崛起之日不远,江南士族又岂能无动于衷?
然而江南读书人太少。
除去世家门阀之外,民间读书人寥寥无几,这就使得读书始终是一件只能流行与各大士族内部的稀罕事,就连族中偏支子弟想要读书进学都很是困难,无他,师资力量实在是有限,总不能让那些族中嫡支子弟去学堂授学吧?
周老请求道:“周家愿意辅助殿下的大业,要钱出钱要人出人,只是希望将来周家在乡里操办县学、乡学,能够得到殿下的帮助,多多联系一些饱学之士,前往任教。”
李泰大喜:“教授天下学子,使得人人读书、人人皆知礼仪,实乃本王生平夙愿也!周老深明大义,本王岂能拒绝?不过这件事怕是求助越国公,效果会更好。”
天下读书人,一大半都在山东。
七宗五姓集诗书之大成,族中即便是总角孩童也会读书进学,学风之盛举世罕有,也唯有这样的人家,方才能够盛产饱学之士,充当教授教书育人。
而房俊乃是齐州房氏子弟,齐州房氏虽然不入七宗五姓之内,却也是诗书传家、累世清贵,其母族乃是范阳卢氏,那可是天下最顶级的学阀,范阳卢氏又与崔家等门阀联姻,可以说房俊的身后站着的便是整个山东的教育资源。
周老便拱手道:“那就烦请越国公,帮吾家推荐几位饱学之士,教授乡里子弟,老朽保证,无论是族中子弟亦或是乡间孩童,只要有读书进学之心,定当一视同仁,束脩之资,由吾家一力承担。”
但凡有一点政治敏感度的人家,都已经意识到打压门阀早已成为朝廷的国策,谁家若是依旧抱着以往那种横行一方、唯我独尊的态度,谁就将会是朝廷极力打击的对象。
而在教授族中子弟读书的同时,若能够顺带着教授乡间子弟,则会被视为“政治正确”,不但不会遭受打压,反而会成为朝廷扶持的对象,好处多多。
再者,乡间子弟纵然与家族并无血缘羁绊,但是自幼吃着本家的饭、读着本家的书,由本家一力栽培最后成才,他又怎么可能不心存感恩之心,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呢?
就算是个白眼狼,他也要顾忌自己的名声,不能被旁人指责是个忘恩负义之辈,也得对本家诸多关照,视若同族……
教育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
毕竟如同吴兴沈氏那般强势霸道的门阀并不多,更多的门阀还是在乎乡间的评价,说到底“福泽乡里”比“为富不仁”好听得多……
房俊便颔首道:“若周家有这份心思,本官自然会全力支持,一直以来周家对本官极力支持,本官又岂能毫无回报呢?此事放在本官身上,待回到长安之后,便给山东诸家去信,想必山东诸家亦会大力提倡这种教授天下的风气。”
岂止是支持?简直做梦都会笑醒好吧!
山东世家读来诗书传家,有机会能够使得自家的影响力渗透到江南,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试想一下将来有朝一日江南士族的家主、子弟尽是山东世家的学生……
所谓互惠互利,便是如此。
这时候,一位在一旁站了半天的中年文士有些忍不住了,见到迟迟不入正题,上前半步,小心翼翼说道:“好教越国公知道,先前吾家答允赠予越国公之产业货殖,如今已经盘查清点完毕,这是账目,请越国公过目。”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账目,双手递上。
堂内忽然一静。
正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