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予房俊的那些个货殖产业对于江南士族的影响,若说“九牛一毛”有点夸张,但绝不会伤筋动骨,在舍弃这些财富之后能够得到房俊的谅解,其实是大家心甘情愿的。
当时华亭镇震天雷爆炸、被窃,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无论朝野上下对于房俊的诘难犹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所遭受的压力前所未有,结果最后却莫名其妙的发现似乎江南士族也牵扯其中……
别说谁是无辜牵累谁是罪有应得,那件事到了那等地步,留给江南士族的选择其实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赶紧平息房俊的怒火,所有的一切都到此为止。
否则一旦深究下去,谁敢保证自己家里就没有人参与其中?
甚至只要沾个边儿,所导致的后果都是谁家都无法承受的。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这根本就是华亭镇顺水推舟之下玩出来的栽赃把戏……
但是正所谓时移世易,过了这个村,再也没有那个店。
当初事情爆发之时,大家的想法是无论花费什么样的代价都要取得房俊的谅解,否则必将遭受不可想象之报复,到那个时候损失得只会更多、更重。然而如今时过境迁,当初的那份心思也就淡了,平白拿出这些个货殖产业难免心疼。
尤其是这件事对于江南士族名誉、颜面上的打击实在太过严重,想想吧,十余家绵延百年甚至几百年的簪缨世族,在区区一个房俊面前心惊胆颤摇尾乞怜,这让他们往后如何在江南百姓面前挺起腰杆,如以往那般耀武扬威?
面子掉了,再想捡起来可就不是那么容易。
所以当王景从关中赶来,仿佛当年吕子明那般英姿飒飒白衣渡江,大家彼此心照不宣,都倾向于支持王景。
这其中固然有些人家是因为更看好晋王成事,也未必就没有想要以此挽回颜面尊严的想法……
然而现在,当房俊乘舟南下强势而来,大家私底下的默契所构筑的联盟顷刻间烟消瓦解。
瞧瞧这位手捧着账目连带着微笑的家伙是何等的谄媚与龌蹉?
可是大家的怀里却基本上都藏着这样一本账目……
……
房俊自然是不会亲自接手这些东西的,毕竟身份地位在那里摆着呢,只是轻轻摆摆手,一旁的裴行俭便起身离席,接过账目,对那人道:“请移步这边。”
带着那人来到一侧的一张空桌,拿出之前的那份明细,找到那人所属的家族,两相对照,确认无误,这才将账目收起,说道:“核查无误,待到各家的账目都核查完毕之后,本官自会陪同诸位前往苏州府衙登记造册,完成转让文书。”
那人连忙施礼道:“有劳裴长史。”
然后转身对李泰、房俊说道:“在下家中尚有要事,不敢过多烦扰魏王殿下与越国公,便现行告辞,稍后家中长辈自会出面设宴款待,还望殿下与国公赏脸。”
李泰矜持颔首,房俊笑道:“好说,好说。”
那人便再次施礼,转身走出望江楼。
接下来,陆陆续续七八人上前拿出自家的账目,与裴行俭核对之后,躬身告辞。
店内人数越来越少,但李泰脸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盛。
下江南之前,他就已经预测到这些江南士族不会乖乖的将那些产业货殖交给他手上,所以执意邀请房俊一同南下,借助房俊的威名震慑群伦。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房俊在江南的权势、对于江南士族的威慑力,居然如此恐怖。
在关中之时,房俊即便身为高官、爵高位显,但是在大多数人印象当中,却依旧是当年那个率诞无学、横行跋扈的纨绔“棒槌”。然而到了江南,方才能够感受到这个“棒槌”在江南士族中间的威慑力。
当然,这种威慑力的来源是其手握的权力,可若是没有非凡的魄力,谁敢悍然在朝廷签署的租赁文书上做文章,谁又敢堂而皇之的以彻查各家船队是否“啸聚匪众”“意图不轨”?
李泰可以肯定,换了任何一个人,此刻来到江南怕是也要在江南士族联合之下束手无策,那些个货殖产业更是痴心妄想。
一旁的杜荷更是眼冒星星,对房俊的威势各种羡慕嫉妒。
还是那句话,同样都是纨绔,何以你忽然之间变得这么优秀?怪不得这些年已经不能在一起愉快的玩耍了,先前他还以为是房俊这厮越来越不合群,现在方才明白,是因为境界不同了。
当自己以及更多的关中子弟们还在依仗着家族的势力穷奢极欲、恣意妄为,并且以此沾沾自喜的时候,人家房俊早已俨然一方大佬,谈笑之间多少豪杰尽皆俯首……
*****
丘英起从睡梦之中惊醒,门外的亲兵低声说道:“大郎,有长孙家的求见。”
“嗯,让他稍等。”
挣脱开八爪鱼一般纠缠在身上的玉臂粉腿,掀开被子离开温暖的被窝,丘英起披上一件外衣,趿拉着鞋子走到门口,推开门走了出去。
天上一轮皎月当空,清辉流泻,照得地上的一层薄薄的苦霜愈发莹白。
“人在何处?”
“半夜敲门,此刻在前厅等候。”
“嗯。”
丘英起嗯了一声,大步向前院走去,心里却狐疑不已。
这半夜三更的,长孙家为何要派人前来?难不成长孙无忌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自己尽快动手?
思忖之间来到前厅,见到厅中一个黑色劲装的少年,定睛一看,连忙上前见礼道:“原来是长孙五郎,下官这厢有礼了!”
居然是长孙无忌的第五子长孙温。
长孙温黑色劲装,相貌俊美举止文雅,抬手还礼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这般客套?”
丘英起请长孙温入座,这才问道:“五郎深夜造访,可是长孙太尉有何差遣?”
长孙温道:“正是。”
丘英起面色一整,忙道:“还请五郎直言,下官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绝无推辞!”
这深更半夜的派自己的儿子跑到自己家里来,那必然是天大之事,搞不好就是长孙无忌实在忍不住了,想要催促自己赶紧对房俊下手……
果不其然,长孙温低声道:“父亲这些时日一直在运筹帷幄,暗中布置好了一切,只需丘将军率领亲兵死士潜入江南,必然能够手刃房二,事后更会有人接应,可安然返回。”
丘英起心里大骂,我特么信你就是棒槌!
房俊那是何等人?妥妥的朝廷大佬、帝王之婿,手底下骁勇善战的精兵强将数之不尽,如今更是太子班底当中的重要人物,这样的人死了,必将掀起轩然大波,谁有那能耐可以安然无恙的返回关中,且事后不露一丝行踪?
只怕老子前脚动手宰了房俊,后脚就会被人当场擒获,罪证确凿无可辩驳,甚至于干脆就能当场将老子给灭了口……
不过他得了叔父丘行恭的指点,这会儿虽然心里掀起波浪,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一幅慷慨激昂之色,断然道:“房俊与吾家有血海深仇,如今更得罪了长孙太尉,下官必将手刃此贼,义不容辞!”
转瞬又露出为难神色,迟疑道:“只不过下官如今身为潼关守将,职责在身,岂能擅离职守?稍有所动,便会被无数人盯上。事后下官泄露行藏倒不打紧,大不了以命相抵便是,可万一将长孙太尉牵扯进来,那岂不是罪孽深重?此事还应妥善考量才是……”
长孙温却微微一笑,道:“家父运筹帷幄,岂能留下这等漏洞?”
说着,自怀中取出一份文书,放在面前桌上,用手指敲了敲,笑道:“此乃兵部之文书,准许丘将军启程南下至江淮一带追缉擅闯潼关之凶徒盗匪,加盖了兵部大印,千真万确。家父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届时丘将军只需半路弃舟登陆直奔江南,将房俊刺杀,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赶往江淮追缉匪徒,谁又敢怀疑凶手是丘将军你?”
刺杀房俊,最大的难题便是如何名正言顺的离开潼关,事后不被人捉住把柄,有了这份文书,丘英起擅离职守便合理合法……
刺杀房俊,最大的难题便是如何名正言顺的离开潼关,事后不被人捉住把柄,有了这份文书,丘英起擅离职守便合理合法。
只不过丘英起却对此嗤之以鼻。
仅仅有了一道文书,就能洗脱自己的嫌疑了?以房俊今时今日的地位权势,就算自己有文书在手,擅离潼关合理合法,事后也必然被人所怀疑,乃至于展开调查。
只要刑部与大理寺一调查,丘英起敢保证,就算自己干得再是干脆利落,不露半点蛛丝马迹,也肯定会有大把的证据最终呈现在刑部与大理寺的案头,所有的证据都会指向自己才是真凶……
若是换了面见叔父之前,以丘英起冲动鲁莽的性格,或许想都不想就接下这个任务,然后刺杀之后被长孙无忌当作替死鬼抛出来,他自己则撇的干干净净。可是经过了叔父丘行恭的点拨,他已经看清了长孙无忌的用意,如今再看长孙无忌的种种手段,那便尽是漏洞。
你长孙无忌既然要将我置于死地,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将那份文书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然后收入怀中,对长孙温说道:“五郎请给长孙太尉回话,就说下官必定竭尽全力铲除房俊这个奸佞,哪怕最后力有未逮功败垂成,也会一力扛起所有,绝不会牵累长孙太尉一分一毫!”
“好!之前都说丘神绩才是丘家的猛虎,唯独家父却说丘神绩狠厉有余、魄力不足,难成大器,在下还曾不信。如今看来,还是家父相人之眼光更为精深,想那房俊权柄赫赫威名远播,丘将军却肯为了朝廷除此奸佞奋不顾身,义之所在置生死于度外,实在是可敬可佩!请受在下一拜!”
言罢,长孙温起身离座,一撩衣袍,一揖及地。
丘英起嘴角抽了抽,也赶紧起身搀扶,喟然道:“某不过是一介武夫,能得长孙太尉看重,委以大任,实在是三生有幸!岂能惜此身躯,使得朝堂蒙垢、正义不彰?便是粉身碎骨,亦是无怨无悔!”
“丘将军真义士也!不使专诸、豫让之流专美于前,但使忠孝节烈流传后世,实乃吾辈之楷模、帝国之栋梁!”
“哈哈!岂敢岂敢,丘某不过是一介匹夫,能够有一个清除奸佞、肃清朝堂的机会,于愿已足,死而无憾!”
……
两人惺惺相惜,四手相执泪眼婆娑,恨不得当场斩鸡头烧黄纸结为异姓兄弟,从此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好一番相互仰慕、彼此寒暄,丘英起自觉虚伪浮夸之处远远不及长孙温,赶紧说道:“此时夜漏更深,虽然宵禁已经取消,但武侯却不曾断了巡街之责,万一稍后五郎回城向长孙太尉复命之时被人撞见夤夜登门与某密会,后续怕是要有麻烦,某倒是无所谓,可若是拖累了长孙太尉,那可真是百死莫赎其罪。五郎,咱们兄弟日后自当如同手足一般,今日便请快快回府,容后再叙。”
长孙温也觉得这般惺惺相惜实在是肉麻得紧,他平素自诩清高,眼下却不得不这般违心的安抚激励丘英起,便赶紧回道:“还是兄长老练,在下一时心情激荡,差点误了大事!这便告辞,预祝兄长马到功成、旗开得胜,为朝廷斩杀奸佞,立下赫赫功勋!待到兄长凯旋之日,在下必当设宴款待,共谋一醉!”
……
好不容易将长孙温送走,丘英起早已睡意全无,命人将厅中灯烛尽皆点燃,又沏了一壶茶水,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浅斟慢酌,脑子里飞速的旋转,思忖着要如何应对。
看来叔父的推测一点都没错,长孙无忌就是要利用自己刺杀房俊,事成之后便会将自己推出去。
以关陇贵族的能量,到时候随便将自己的行踪以及一些证据泄露出去,自己就将百口难辩,即便招供说是长孙无忌所指使,怕是也没人相信。
就算相信,可仅凭自己的一面之词,难道就可以使得长孙无忌认罪伏法?
所以,不管自己能否刺杀房俊,只要拿着这份文书离开潼关,那么自己就死定了。
这个“阴人”果然阴险毒辣,居然能够用出这等卑鄙之手段,既能够铲除房俊,自己又能置身事外。
哼哼!老子若是如之前一般懵懂无知,自然要掉进你的彀中,最终背负罪名万劫不复,可现在既然已经洞察了你的阴谋,又岂能这般轻易的让你得逞?
非但不能让长孙无忌得逞,还得斩断长孙无忌一条臂膀,顺便向太子殿下缴纳“投名状”!
就不信老子投靠了太子,成为太子座下心腹,你个“阴人”还敢对老子下死手?
翌日清晨,丘英起先是回了长安一趟面见叔父,密谋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出城回到潼关,点齐三百兵卒,将自己的亲兵死士也编入其中,以追缉前几日强行闯关的盗匪为名,大摇大摆的出了潼关,继而乘船南下,直奔江淮。
就在丘英起出关不久,一支百余人的商队也随即乘船南下,紧紧缀在后面……
*****
长城徐氏在苏州的庄园位于城外东北金鸡湖畔,细雨蒙蒙之中,烟雨如雾山明水秀,充满了江南水乡的韵致。
沿湖建筑的一处庄园装饰华丽、设计精美,几位公主入住之后赞不绝口,时常细雨之中乘船游湖,很是轻松惬意。
李泰、房俊与杜荷对坐在湖畔一处凉亭之中,石桌上摆着一套茶具,茶杯中翠绿的茶汤氤氲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一位锦袍中年人则垂手立于一侧。
茶香氤氲,细雨蒙蒙,眼前一湖秀水碧波荡漾,远处青山如黛蜿蜒起伏。
锦袍中年人垂手立在亭中,上身前倾,恭声说道:“家父闻听殿下与国公前来江南,便准备行囊意欲赶来苏州觐见,只可惜近日阴雨绵绵,气候转凉,不慎之下染了风寒,未能及时出行,特意让在下前来禀明歉意。”
房俊瞅了瞅这人,并未说话。
这人乃是萧璟的儿子萧锜,之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尚是头一回见面。
只是萧璟这个老贼躲在金陵不露面,派了一个儿子跑到苏州来……这肚子里打着什么鬼主意,也就不言而喻了。
李泰自然也能揣摩出萧璟乃至于整个萧家的立场,面色便有些阴沉,只是淡淡颔首,缓缓说道:“哦?江南秋凉,湿气太重,对于老人家的身子很是不好,毕竟人上了年岁不仅思虑不清,根源也受损严重,稍有风邪侵体便很难抵挡,病入肌理,伤及本源,那可就是一场大病。”
你们掺和储位之争,老子没意见,不不乐意管。
可掺和储位之争的方式有很多,打击房俊的方式更是不胜枚举,为何却偏偏要将已经赠予房俊、现在天下人都知道转赠给老子的那些个产业货殖做文章?
这特么不是打老子的脸么?
给你们还脸色才怪!
萧锜愣了愣,唯有苦笑道:“殿下所言甚是,在下替家父谢过殿下关怀之情。”
听了魏王李泰言语当中那股子丝毫不假掩饰的恼怒之意,他也很是无奈,父亲执意不听劝阻,甚至就连身在长安的宋国公萧瑀都不止一次来信,千叮咛万嘱咐萧家一定不要掺和进去,有他在长安就足够了,可父亲却不知如何鬼迷了心窍,在王景造访之后保持缄默,这实际上就等于掺和进去了,不仅如此,此举几乎等于明目张胆的支持与萧瑀意向相悖的晋王。
若仅止如此也就罢了,毕竟政治立场这种东西谁都有自己的看法,父亲就是看着晋王能成事,这么做也未尝不可。
可为何又在房俊抵达江南雷霆手段震慑一干江南士族之后,着急忙慌的让自己连夜赶到苏州来?
很明显首鼠两端、摇摆不定嘛,这可是大忌……
萧锜觉得父亲的决定有待商榷,可父命不敢违,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前来苏州觐见魏王李泰。
此刻被李泰不阴不阳的讽刺两句,也不敢还嘴,只是说道:“在下此行,家父尚有所命,萧家上下对殿下致力于发展大唐文教事业之魄力、恒心,深表敬意,故而愿意赠送十万贯钱,助殿下一臂之力,还望殿下不嫌吾家之匮乏,予以笑纳。”
李泰顿时眼睛一亮。
这是想要拿钱来买本王的舒心,此事之后不予萧家计较?
嗯,这等方式倒是很好,只是这钱有些少,不大入得了眼,你萧家若是大方一些多给一点,哪怕是十五、二十万贯,就算是当面骂本王两句,本王亦可展示大度既往不咎。
捋着胡须心里沉吟,琢磨着如何才能让萧家多掏一些钱,自己还不会显得太过市侩低俗……
旁边的房俊已经说道:“令尊此举之用意,殿下自然明白。可令尊却低估了殿下之心胸气度,殿下如今一门心思放在振兴大唐的文教事业之上,岂会在意平素那些个人人情世故?令尊的这份心意殿下会收下,可这些钱,还请萧兄带回去吧。”
李泰一听,顿时恼火不已,娘咧!
谁跟你说我心胸气度宽广到视钱财如粪土的地步了?那可都是黄澄澄的钱!若非为了钱,谁愿意温暖干燥的关中不待着,跑到潮湿的江南来受罪?
你特么居然替本王做主了……
不过好在他还顾忌房俊的颜面,等着眼睛瞅着房俊,怒气隐隐,却未发作。
萧锜忙道:“这如何使得?殿下之事迹,如今早已传遍大唐,不知多少人将殿下视之如上古圣贤,乃开创盛世之先兆,便是立生祠亦不为过。吾等能够附于骥尾,报效绵薄之力,协助殿下成就这番光耀千古的伟业,实在是荣幸之至!不如这样,若是越国公觉得这些钱不太足够,那萧家愿意再添十万贯!”
嘶!
李泰两只眼睛通亮,先前的怒气立马消失不见,代之而起的乃是浓浓的敬佩之意!
行啊,房二!
两句话就能让萧家又添了十万贯,老子怎地就没想到这等“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敲竹杠方式?
脸上平静,心里兴奋,差点就给房俊高高竖起一根大拇指。
房俊却神色淡然,坐在地上铺着的席子上,慢悠悠的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然后才说道:“不必了,殿下的事业虽然缺钱,但此番已经有数家答允将之前赠予本官的货殖产业都转赠给魏王殿下,倒也不缺那十万二十万的,又何必让萧家勒紧裤腰带省下这些钱呢?”
李泰很想蹦起来大骂一句,你特娘的放屁!
谁说老子不差这十万二十万的?老子明明很差!做人得知足,这不是你常常挂在嘴上的话语吗?
哦,轮到别人的时候你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劝说着要澹泊、要知足,要安于现状安分守己,轮到你自己了,就得寸进尺贪得无厌,一个竹杠子敲起来没完没了?
双标狗!
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要房俊这竹杠敲得过了头,萧锜不欲加钱转身欲走,自己也舍下这亲王的颜面,说什么也要给拉住……
萧锜却丝毫没有李泰预想之中的骨气与怒火,反而战战兢兢慌张失色,疾声道:“越国公何至于此?若是魏王殿下当真缺口太大,您说出个数字,萧家必将竭尽全力便是。”
娘咧!李泰这回不看房俊了,却死死盯着萧锜。
你好歹也是兰陵萧氏的子弟啊,几十年前那也是曾经传承数代坐拥江南千余里江山的皇族贵胄,即便如今天下尽归大唐,可你萧家骨子里难道就一丝一毫的堂皇之气都没有余下,已经变得这般外强中干、色厉内荏?
明知道房俊在敲竹杠,你还主动让人家敲个不停……能不能有点骨气?
房俊却依旧不为所动,只是看着萧锜淡然说道:“本官说了无需萧家捐赠钱帛,那就是无需捐赠,至少眼下是如此,萧家既然有这份与殿下同进共退的心思,不妨以后等到殿下亟需钱帛之时,勿要推三阻四才好。”
萧锜道:“国公放心,殿下放心,萧家支持殿下之心意,永不会改变,任何时候只需殿下一句话,萧家竭尽全力,绝无推辞。只不过今日在下前来,乃是奉了家父严命,万一殿下不收下这些钱,在下回去没法交代,必然被家父责骂,您看看这情况,要不……这钱您先收下?”
李泰身[八一中文网 ]为主角,在一旁却是一言不发。
他明白萧家是想要以这些钱来换得自己的谅解,进一步取得房俊、太子的谅解,毕竟之前王景南下第一战就去了萧家拜会,结果萧家之后态度暧昧,等同于默许了王景的一系列操作。
然后房俊觉得这些钱还不足以完全表达萧家的歉意,若想取得他李泰、房俊、甚至是太子的谅解,得加钱……
李泰承认这天底下论起做生意的本事,房俊绝对是最顶尖的那一拨,既然他一直矜持不肯松口,那么就代表他认为还能从萧家口袋里挖出钱来。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这是房俊不止一次公开表述过的观点,李泰也深以为然,所以尽管此刻心急如火,却依旧安然不动,看着房俊表演。
房俊安坐不动,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似是在斟酌萧锜的话语,半晌方才叹息一声,喟然道:“难得令尊这份心意啊!若是一再推迟,岂非寒了天底下那些如同令尊一般致力于大唐文教兴盛之仁人志士?”
萧锜大喜,忙道:“正是如此!萧家上下,都对魏王殿下之事业敬佩莫名,所以愿意奉献绵薄之力,唯望笑纳。”
他也看明白了,魏王李泰在一旁一声不吭,全程都是房俊在说话,显然这件事情当中是由房俊来主导,这些钱能否送得出去,就代表着房俊能否谅解萧家先前的行为,只要房俊了解,魏王也不会说什么。
房俊便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自然不能将萧家这份忠心拒之门外。不过这些钱是不能收下的,殿下目前并不缺钱,待到亟需之时,再向萧家开口。”
萧锜心中焦急,不收钱我们怎么能放心呢?
正欲说话,却被房俊抬手打断,只听得房俊继续说道:“这样,既然萧家有这份心思,那不如就将这次各家转赠的货殖产业作价发卖给萧家,也省得殿下以堂堂亲王之尊,操心商贾之事,四处兜售,丢尽皇族颜面。”
萧锜下意识想要说“只要收钱,怎么都行”,可是话到嘴边才陡然醒悟,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瞅着房俊。
这也太坏了吧?
那些人家拿出这些货殖产业虽然不至于伤筋动骨,可由于当初萧家与房俊联姻,所以并未因为华亭镇震天雷一案牵涉进去,更未为了平息房俊的怒火而拿出货殖产业委曲求全,这就导致萧家在这件事上已经站在了江南士族的对立面。
现在若是再由萧家将这些人家忍痛拿出的货殖产业作价购买,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这件事情当中萧家狠狠的坑了其余江南士族一回?
要知道眼下因为盐场以及海贸的兴盛,整个江南地区最不值钱的其实就是钱,而无论货殖亦或是产业,一旦出手那必然是溢价,甚至这其中比如望江楼那可是有价而无市的东西,足以传家的产业,岂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可以想见,只要萧家接收了这些货殖产业,无论付出多少钱,都必然立即成为其余江南士族的对手……
他哪里敢答允这样的事?否则回去之后,他老子能亲手将他双腿打断!
这简直就是一个万丈巨坑,足以将整个萧家都给填进去!
“越国公,此举万万不妥……”
“嗯?!”
房俊眼睛一瞪,不悦道:“怎么,又不是让萧家白拿钱,这么一点忙都不肯帮衬魏王殿下?哼哼,刚才还舌绽莲花说得堂皇大气,这会儿却推三阻四,你们萧家到底是何居心?”
萧锜欲辨无从、欲哭无泪,手足无措之下只得说道:“好教殿下、国公知道,此事在下实在是做不得主,必须回去请示家父才行,还请殿下、国公宽限两日,稍后再行回复。”
房俊蹙眉,不悦道:“此举明显是萧家占便宜的事情,那么多的货殖产业,大多是有价无市之物,平素捧着钱财想买都买不到,正因萧家如此推崇魏王殿下大兴文教之举措,所以殿下与某商议之后,才将这个好事给予萧家。萧兄放着好事不上,反而推三阻四,难不成是心中对殿下存有怨尤?亦或者,先前萧兄所言之种种,皆是为了应付魏王殿下而随口胡说?”
“没有的事!”
萧锜吓得一身冷汗,父亲此次派他前来,就是看中他性格温驯、平素温文尔雅,能够获得魏王与房俊的谅解,不至于使得事情陷入僵局,那样对萧家极为不利。
若是因为自己将事情弄僵了……
“越国公明鉴,此事涉及太多钱帛,兹事体大,在下岂敢枉做决断?还请给予两日时间,在下回去请示父亲,再行回复。”
他眼泪汪汪的看着房俊,差一点就想要开口央求。
李泰在一旁看不过去,插口道:“郎君所言也有几分道理,二郎不必急于一时,待郎君回返金陵请示之后再行回复不迟,吾等也正好在这江南多待几天,领略一下江南的风土人情、秀美精致,也算是不枉此行。”
萧锜大大松了口气。
虽然李泰这番话语里头依旧夹枪带棒,可总算是没有逼着自己此刻就得表态,算是饶了自己一命。
这是个厚道人,比房俊这个棒槌强多了……
“多谢殿下体谅,在下这就返回金陵,尽快给殿下答复。”
说完,向李泰、房俊分别施礼,退了两步,转身走出凉亭,疾步出了这处庄园,小跑着登上等候在门口的马车,一叠声对车夫道:“速速赶到码头,吾要立刻登船回金陵面见父亲!”
“喏!”
车夫不敢迟疑,鞭子在空中挽了个鞭花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马车便在细雨之中迅速驰去。
……
“是否有些逼迫过甚?那萧家好歹亦是你的姻亲,看你对家中那位小妾亦是倍加宠爱,此举难免使得萧家心生隔阂,到时候闹得家中不靖,实无必要。”
李泰饮了口茶水,对房俊这种将刀子架到萧家脖子上逼着萧家与整个江南士族为敌的做法表示担忧。
房俊却不以为然:“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萧家既然能够在这件事当中做出保持缄默、实则默许的态度,那么就应当有被反噬的觉悟。这世上哪里有只求回报从无付出的事情?肉好吃,但也要知道挨打的时候很疼。再者,殿下切莫小看了萧家,身为前梁皇族,萧家从来都自视高人一等,平素看似与那些个江南士族称兄道弟,实则并未将自己与他们一视同仁。只要觉得利益足够,或者损失太大,他们并不会对得罪所有江南士族抱有太大的抵触。”
李泰想了想,觉得房俊的话语有些道理,不过还是苦笑道:“只是这做法有些阴损,就不怕萧家上下恨不得将你剥皮煎骨,丢了喂狗?”
房俊笑道:“他们才舍不得,没有了微臣,谁能保证他们在海贸当中一直处于所有江南士族的前列?海贸的利益越大,他们对微臣的依赖与忌惮就越是严重,这一次萧家的态度其实就是在努力挣扎一下,看看能否摆脱微臣在海贸之上对于江南士族的掌控。既然发现此举难如登天,那么萧家就会老老实实的再次扮演好‘姻亲’这个角色,言听计从,绝无违逆。”
无论个人或是门阀,到了一定程度之后所谓的亲戚、血缘,其实都只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服务,为了利益,连自己子弟牺牲起来都不会眨一下眼睛,何况一个区区的姻亲?
姻亲是用来替自己收获利益的,可不是拿来给自己添堵、损害利益的……
所以当萧家觉得这个姻亲或许可以丢掉,以便去争夺更多的利益,他们自然弃之如敝履;可当事情发展到完全脱离了掌控,甚至不得不依靠这个姻亲去巩固以往的利益,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站在姻亲这边。
远处湖面上,细雨蒙蒙之中一艘画舫缓缓靠岸,小巧的码头上早有不少侍女撑起雨伞候在那里,待到跳板从画舫上搭下来,几位公主鱼贯下船,当即便有侍女撑着伞迎上去。
碧湖秀水,烟雨濛濛,青山如黛,人比花娇。
几位公主颜值尽皆在线,即便是最小的晋阳公主亦是清秀纯美眉眼如画,身上穿着锦绣的衣衫,头顶是鲜艳的油纸伞,脚下踩着木屐,好一幅江南烟雨佳人游湖的美好画卷。
身后,一个一身戎装的中年人在几名禁卫搜身并且卸下佩刀之后快步走入亭中,施礼之后说道:“下官苏州司马沈纬,见过魏王殿下,见过越国公,见过杜驸马。”
李泰和房俊尽皆微微点头致意,杜荷却一肚子不爽。
他自然不敢与李泰相比,可是这沈纬称呼房俊之时不仅将爵位喊出来,且神色之间颇为严肃,足以见得他对房俊之崇慕忌惮,可是喊道他杜荷的时候,却只是一句“杜驸马”便轻轻带过……
自己亦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可混到如今却依旧只能是一个驸马的名头能够拿得出手,任他再是不求上进,也难免心中郁闷。
甚至于不禁觉得平素城阳公主对自己不冷不热颇为嫌弃似乎也并无不对,一个大男人靠着女人混吃混喝,自身却没有半点功名成就拿得出手,岂能让她对自己高看一眼呢?
若是自己有房俊那般功勋,她又岂敢再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只怕让她如何便如何,想用什么姿势就是什么姿势,又岂能如眼下这般想要亲热一番行夫妻之间敦伦大礼都要挑着人家心情好的时候,累死累活还得看人家眼色……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啊!
李泰微笑道:“原来是沈将军,来来来,请如此浅饮几杯。”
沈纬忙道:“多谢殿下,下官不敢逾距!”
然后正色说道:“刺史有令,命下官带领府中郡兵护卫殿下之安全,下官已经命人将此处庄园的外围围上,所有闲杂人等尽皆清空,庄内由殿下之禁卫保护,庄外则由下官警戒,内外结合,确保万无一失,请殿下尽管放心游玩,绝无差错。”
李泰颔首道:“让穆刺史费心,有劳沈将军了。”
沈纬道:“护佑殿下之安危,此乃下官之职责,不敢有所疏忽,更不敢居功。下官暂且告退,若殿下有任何吩咐,可使人去庄门口转达一声,下官竭尽全力,绝无推诿。”
待到沈纬远去,李泰对房俊说道:“此人心性桀骜,目光阴沉,言谈之间数次将目光从你身上扫过,显然是之前对沈家的手段使其记恨在心,二郎当小心为上,谨防此人暗中作祟,有谋算之心。”
房俊便笑道:“殿下有些草木皆兵了吧?这天底下敢于谋害微臣性命的,也不过是关陇那些个老家伙罢了,江南士族决没有那个胆子,只要微臣掉一根寒毛,他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不过刚刚将人家弄得颜面无存,沈家又素来横行一方惯了的,心中有些不忿,人之常情。”
他若是有一丝一毫的损伤,数万水师兵卒就能将整个江南给翻过来,谁疯了才敢那么干。
眼见得几位公主已经到了亭子前,李泰不再多说,只是叮嘱一句:“总之你自己小心为上,或许害你性命的确不敢,可暗中使个绊子让你难堪,那也说不准。”
房俊颔首。
几位公主头上撑着油纸伞,赤足蹬着木屐踩着染满了青苔的石阶来到亭子里,早有侍女拿了锦垫放在地席上,又取来食盒拿出七八样精致的糕点,再重新沏了一壶热茶,便都撑着伞站在亭外。
李泰看着几个妹妹,一脸宠溺的笑容:“微风斜雨,泛舟湖上,这江南的风物几位妹妹可觉得还好?”
未等几位公主回答,一旁的杜荷忍不住道:“这江南固然风景秀丽,非是关中可比,但阴雨绵绵多日不晴,身上好似都潮湿得长了毛一般难受,真不知江南人祖祖辈辈是如何熬得住的。”
江南潮湿,尤其是梅雨、深秋这两个时节,雨水绵绵无休无止,屋里的被子攥一把都能攥出水来,对于习惯了干燥的北方人来说的确难以忍受。
长乐、高阳、晋阳三人自然不会反驳杜荷,城阳公主却不惯着他,淡然道:“江南江北,风物不同,自然各有千秋。现在觉得江南潮湿,可再过几天关中已经寒风凛冽,这江南却依旧草木如茵,自然还是江南更好一些。”
一旁的房俊笑而不语。
南方人觉得北方人不怕冷,北方人觉得南方冬天根本不冷……这怕是世界上最大的误解。
杜荷被抢白一句,不敢反驳,只能讪讪的笑了笑,低头喝茶。
自尊心难免受到打击,愈发觉得自己应当好生做出一些惊天动地的功勋来,否则在外人面前受窘也就罢了,连自己的女人都瞧自己不起,那可实在是太难受了……
晋阳公主不理会这些,夹了一块糕点放在面前碟子里,然后推到房俊面前,巧笑倩兮道:“姐夫尝尝这个枣泥麻饼,很是美味呢。”
房俊瞅着碟子里裹了一层芝麻的糕饼,与后世似乎没有多大差异,拈起来咬了一口,又硬又酥,里边裹着枣泥很是香甜,咬了两口,晋阳公主已经斟了一杯茶水递到手边……
“姐夫要不要尝尝这个?”
房俊一口茶水咽下去,碟子里又多了一个桂花糕……
其余几人就在旁边看这娇俏可人的晋阳公主坐在房俊边上斟茶递水,丝毫没有半分金枝玉叶的刁蛮骄纵,倒是更像一个无微不至的小侍女,长乐与城阳倒是没有在意,高阳公主却有些吃味,感触最深的自然是杜荷。
同样都是姐夫,都是驸马,差距何至于这么大呢?
谁都知道晋阳公主最是受到李二陛下以及一众皇子公主宠爱,所以人人都想与晋阳公主亲近一些,可这位小公主固然在所有人面前都知书达礼、端庄贤惠,但那份清冷之中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心境,任谁都感受的出来。
偏偏这小公主从小就对房俊分外亲近,李二陛下诸多女婿,唯有房俊能够让晋阳公主喊一声“姐夫”,余者要么以官职相称,要么干脆就称呼一声“某某驸马”,令人分外挫败……
杜荷闷头喝茶,觉得只要在房俊身边,自己就彻底被对方的光芒所笼罩,平素自己也算是前呼后拥名门子弟,如今却自信全无备受打击……
高阳公主扯扯晋阳公主的袖子,将她娇小的身子拉到自己身边,蹙着眉儿低声训斥道:“你干什么呢?好歹也是堂堂皇室公主,却像个小侍女似的斟茶递水,你也好意思?”
晋阳公主眼珠儿转转,笑嘻嘻道:“若是大姨子那倒是有些不妥,可小姨子给姐夫斟茶递水,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一句话,将长乐、城阳两位公主都闹了个大红脸。
城阳公主不满,喝叱道:“小小年纪胡说八道,若是在宫里,这会儿就得让教习嬷嬷长嘴了!”
长乐公主瞥了城阳公主一眼,毕竟自己一直以来与房俊之间绯闻不断,这会儿有些羞臊可以理解,没明白她为何这么大的反应?
难道是……
她心里已经,偷偷瞥了房俊一眼,旋即将心里升起的那个念头狠狠的压了下去。
李泰摆摆手,制止城阳公主,笑道:“兕子毕竟年纪小,且小时候便与二郎亲近,倒也不会有人对此说什么闲话,况且自家姊妹、兄弟之间,友爱有些有何不可?父皇一再教导我们要手足友爱、姊妹相亲,咱们也应当谨记父皇的教诲,彼此之间少一些隔阂,多一些亲近。”
城阳公主喏喏应了,只是头却低下去,一张脸红得不能再红。
可不是很亲近么?毕竟糊里糊涂的那儿都被摸了……
李泰只以为她脸皮薄,忙道:“城阳切勿误会,为兄并非是斥责于你,只是希望兄弟姊妹之间能够相亲相爱,即便稚奴如今想要争夺储位,但是私底下,兄弟姊妹之间的情谊也不能破坏。”
城阳公主垂着头,连耳朵尖都红透了,声如蚊蝇一般嗯了一声:“妹妹知道了……”
杜荷看着自家娘子那等娇羞无限的模样,心里感觉颇为新奇,这还是那个平素冷淡疏离、对任何事都不假辞色的妻子么?
好看倒是越发好看了,可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李泰便说道:“此次南下,事情办得并不顺利,所以大抵还要逗留一段时间,妹妹们不妨四处游玩,也算是难得的放松,毕竟这等机会可不会常有,下一次再想要来江南,还不知要等到何时。若是有什么地方不太习惯,可尽管说出来,亦可通知苏州刺史命其多加准备,那是自己人,毋须客气。”
几位公主都颔首称是。
*****
萧锜一路快船逆流而上直奔金陵,下了船马不停蹄赶回家中,直奔父亲萧璟的书房。
书房当中尚有一人,乃是伯父萧珣的长子、自己的堂兄萧钜,亦是在北疆以“死间”而阵亡的萧嗣业的父亲……
萧璟没有避讳萧钜在旁,直言问道:“苏州那边情形如何?”
萧锜赶紧将苏州之事详细禀报。
闻听之后,萧璟一双雪白的眉毛紧紧蹙起,一言不发。
萧钜却怒声道:“简直岂有此理!乡野之间将房俊称作‘南霸天’,他难道还真以为自己在江南可以一手遮天了?咱们两家好歹也是姻亲,他这等做法,等同于将吾萧家推到所有江南士族的对立面,举世皆敌!叔父大可不必理会,难不成他还真敢将吾家的盐场收回,甚至断了吾家的海贸,不准船队出海?若他当真如此混账,吾就舍了这一身血肉,跑去太极宫外叩阙告御状,就不信皇帝陛下能够任由吾家子弟轰轰烈类的死于北疆,家中还要遭受欺辱霸凌!”
自从萧嗣业自为“死间”,为了唐军覆灭薛延陀而丢了性命,萧钜从此便以功臣自居,觉得有了这样一个儿子,实乃家族荣耀,腰杆子都硬挺了几分……
萧璟眼皮都未抬,只是摆了摆手,沉吟道:“不可鲁莽,房俊这小子手段狠厉,六亲不认,此番又是吾家先摆了他一道,说到底也是有失道义,怪不得他这般对待。”
萧锜道:“孩儿赶往苏州,途上便听闻诸多江南士族已经慑服在房俊淫威之下,先前口口声声要惩治房俊的那些人,如今已经携带着账目文书送到房俊面前,求着人家将那些货殖产业赶紧过户。那王景舌绽莲花合纵连横,但是在房俊面前却非是一合之敌,一个照面便败下阵来。如今江南各家都是人心惶惶,唯恐房俊秋后算账打击报复,所以迫不及待的上门示好。”
不得不说,王景这人的确有几分口才,更有名士之风,所以先前挨家挨户的游说,取得了很好的效果。然而令人颇为失望的是,房俊抵达江南之后两人甫一照面,王景便被打得口鼻喷血颜面尽失,随后的交锋当中也彻底败下阵来,使得先前认为可以有所作为的江南各家大为失望,悔之莫及。
萧锜亲眼见到房俊即便在魏王面前亦是极为霸道蛮横,堂堂亲王连插嘴都插不上,心里早已有了惧意,唯恐父亲依旧冥顽不灵心存侥幸。
关中已经进入了初冬,天色蒙蒙亮,山岭之间、田野之上还氤氲着未散去的雾气,地上枯黄的草木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呼吸之间白气喷涌,空气清冷。
风景优美的少陵原也已卸去了夏日之时的苍翠优雅,山岗纵横之间一片枯黄,潏水潺潺流淌,四野萧索。
一辆马车、三两骑士慢悠悠的行走于黄土道路之上,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土路,时不时的颠簸几下,发出“哐哐”的声响。
高季辅坐在车里,一身簇新的衣袍,胡须修剪得干干净净,清癯的面容上难掩喜气。
自从谋取吏部尚书失利,便恶了族兄高士廉,因此受到打压排挤,不得不暂居少陵原以躲避来势汹涌的潜流,耐心蛰伏,以待时机。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回不仅当真被他等来了机会,而且是辅佐晋王殿下、协助掌控兵部这样的美差,岂能不令他心花怒放?他自知与太子殿下已经渐行渐远,若是太子登基,自己的未来一片黯淡,仕途之上几乎再无寸进之可能,如今若是能够辅助晋王登基,那可就是从龙之功,将来入阁拜相几成定局。
如此天赐良机,怎能错过呢?
从头到尾数了数兵部上上下下那些个侍郎、郎中、主事,除去一个崔敦礼沉稳老练之外,尽是些唯唯诺诺之辈,身后的靠山不够强横、脑子里的计谋不够出色,所以高季辅对于自己此番辅佐晋王入主兵部充满了信心。
如今高士廉致仕告老,固然依旧门生故吏无数,在朝中有着影响力,可说到底人走茶凉,假以时日,自己必将族兄高士廉成为渤海高氏的领军人物,光宗耀祖壮大门楣,那是何等显赫荣耀?
心里美滋滋的想着,伸手撩开车帘,看到远处巍峨矗立的长安城墙,明德门高耸壮丽的城门楼,轻轻的吁出一口气,将车帘放下,闭目养神。
昨夜太过兴奋,借助药物在胡姬身上折腾了太久,固然释放得很是舒爽,可毕竟岁月不饶人,如今依旧浑身疲累、腰酸腿疼,精神有些萎靡,必须调整好状态,稍后震慑兵部官吏,给晋王殿下留下一个极端良好的印象才行。
只是一闭上眼,脑海里便又浮现那雪白滑腻的肌肤,纤细却强劲的腰肢,那种有别于唐人女子温驯乖巧的野性,令他依旧小腹发热,血脉贲张……
“呲”的一声轻响传入耳中,未等他睁开眼,肩膀上猛地一下剧痛,便听得外头自己的家兵疯狂大喊:“有刺客!”
高季辅骇然睁开眼,伸手捂着肩膀,摸到一截箭杆,只是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左侧的车厢便犹如烧裂的龟甲一般猛然炸裂,十余支箭簇穿破车厢的木板,溅射起无数的木屑,狠狠的射在他的身上,扎进躯体之内。
高季辅目眦欲裂,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嘶,一瞬间便被十余支弩箭射成刺猬,咬着牙将身体尽量蜷缩起来贴着地板,听着外头吵杂纷乱的声音,钻心的疼痛和无边的恐惧将他包围。
车外,十余名头戴黑巾身穿劲装手持横刀劲弩的刺客从道路一侧的沟渠中飞跃而出,箭步向着马车冲来,沉默着一言不发,却好似来自地狱的勾魂使者迈着坚定的脚步,手里的弩箭不断的发射,到了近前才将劲弩收回挂在背后,抽出雪亮的横刀。
高季辅的家兵目眦欲裂,一边躲避着雨点一般的弩箭,一边不断的驱策马匹,嘶吼着大叫:“快到城门那边去,快!”
可血肉之躯终究无法抵挡锋锐的箭簇,一支一支弩箭狠狠的射入血肉筋骨,这些家兵惨嘶着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等到黑衣刺客到了近前,家兵们已经尽皆中箭坠马。
黑衣刺客上前,手里的横刀冷酷的斩下,无论死透了的还是尚在哀嚎挣扎的,一一补刀,不留活口。
为首的黑衣刺客一脚踢飞车门,伸手将蜷缩在车里的高季辅拽下来,上前俯身仔细看了片刻,确认无误,毫不理会高季辅的嘶声求饶,一刀斩断了高季辅的脖子,鲜血溅涌如喷泉,溅了黑衣刺客一身。
黑衣刺客收刀起身,看了看远处闻声赶来的明德门守门兵卒,大手一挥,十余人迅速撤离现场,顺着道路一侧的沟渠飞快遁走,等到守门兵卒抵达,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德门守门兵卒气喘吁吁的赶到,见到现场尸体倒伏血流遍地,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可是大唐帝都城外,何人居然这般嚣张,胆敢光天化日之下行凶?
为首的守城校尉面色凝重,一边命令兵卒查看有无活口,一边询问道:“可有人识得这些人的身份?”
有几个兵卒上前将尸体翻过来一一查看,待看到高季辅的时候,有人惊呼道:“大家快来看,是否吏部侍郎高季辅?”
“谁?!”
守城校尉大吃一惊,急忙上前,凝神辨认一脸鲜血的高季辅,好久才确认身份,上前试探呼吸脉搏,发现已经死透了,连忙道:“所有人退出十步之外,保持好现场!”
然后又指派两个亲信手下:“即可通知京兆府与刑部,就说吏部侍郎高季辅在明德门外遭人行刺,已经身亡,请求他们派人勘验现场,追缉凶手!”
“喏!”
手下连忙飞奔而去,直奔城门,入城之后分别前往京兆府与刑部报案。
*****
马车摇摇晃晃,自晋王府出来,向着皇城里的兵部衙门进发。
马蹄铁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嘚嘚”脆响,不疾不徐,节奏悠然,车厢里李治与长孙无忌对坐,李治说道:“还要劳烦舅父亲自送本王上任,本王感激不尽。”
长孙无忌摆摆手,道:“一家人,何须说两家话?之前殿下在尚书省当差,上面有陛下的照拂,又有英国公的体恤,殿下只需尽心办事即可,毋须在意那些个人情世故。然而兵部却全然不同,殿下身为检校兵部尚书,不仅要主持兵部事务,更要安抚人心,兵部上下尽是房俊之党羽,对其言听计从从无违逆,殿下新官上任,必将引起这些人的抵触,老臣这张老脸还有点用处,给殿下镇一镇场面,让他们心存忌惮,亦是理所应当。”
李治再次谢过,笑道道:“舅父指派高季辅辅佐本王,实在是运筹帷幄,此人智计出众、沉稳干练,有他在一侧查缺补漏,本王掌控兵部的信心大增,若是将来成就大事,舅父居功至伟!”
高季辅这人虽然谋求吏部尚书不成便遭受打压一蹶不振,但本身的能力确实得到多方认可。
唯一的缺点便是以渤海高氏的身份,在高士廉致仕之后不听劝阻反而投靠关陇贵族试图谋求吏部尚书之位,最后却功亏一篑,赔了夫人又折兵……
长孙无忌道:“外界对季辅多有误解,认为其不该背弃申国公,可是那又怎么算得上背弃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当一个晋位六部尚书的机会放在面前,任谁都会去搏一把,不成也没什么损失,成了那便是中枢朝臣、大唐柱石,足以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实乃人之常情也。反倒是申国公过于苛刻,自己功勋盖世,致仕之后依旧是享誉天下,却约束族人远离朝堂,谁能心服呢?殿下如今欲成大事,正需要季辅这样锐意进取的人才尽心辅佐,当相互扶持,使其竭尽全力,方可收到邀买人心之效。”
李治郑重颔首,肃然道:“本王知晓,多谢舅父教诲。”
“呵呵,”长孙无忌展颜道:“岂敢当什么教诲?不过是人老了,废话就多,殿下不嫌老臣聒噪便好。”
说话之间,马车已经进了朱雀门,抵达兵部衙门大门之前。
早有吏部与尚书省的官员通知兵部,信任检校兵部尚书晋王李治今日到任,故而兵部大小官吏一大早便早早来到衙门,里里外外拾掇一新,然后齐齐候在门前等候迎接。
李治的马车远远过来,兵部官员们已经按照品阶职位分列大门两侧,齐齐躬身迎候。
一身蟒袍的李治从车上下来,尚显稚嫩的脸上带着温煦的笑容,见到兵部官员齐声拜见,笑呵呵的一摆手,温言道:“往后大家份属同僚,自当守望相助相互扶持,本王这厢有礼了。”
兵部官员忙道:“不敢!”
崔敦礼身为兵部左侍郎,之前一直代理兵部尚书职位,无可争议的在场官吏当中第一人,上前一步,躬身道:“还请殿下入衙,吾等早已为殿下收拾好了值房,您看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下官命人即刻改正。”
李治笑呵呵道:“不急,不急。”
说着,微微向一旁侧侧身,宽袍博带精神抖擞的长孙无忌从马车上走下来……
兵部官员尽皆一震。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作为权倾朝堂十余年的大佬,昔日当之无愧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长孙无忌的威名真可谓响彻朝野、天下皆知,纵然如今不必往昔的威势,可是在朝廷官员眼中,却依旧是一等一的朝廷大佬。
崔敦礼与兵部官吏赶紧施礼,齐声道:“下官参见赵国公!”
长孙无忌捋着胡须,笑容和蔼,温言道:“老夫今日无事,正逢晋王殿下履新,故而陪他走一遭。老夫好歹也曾在大大小小的衙门都待过,没本事还有几分见识,给殿下镇一镇场面还有几分分量,免得有那些不开眼的欺负晋王年幼,不懂得人臣之本分。”
兵部官员尽皆无言。
谁都知道晋王殿下入主兵部乃是为了夺取兵部之权,否则何以在太子尚未至民部上任的时候,便急匆匆的跑到兵部来履新?可是这般堂而皇之的挂在嘴边,明显就是在恣无忌惮的警告敲打。
崔敦礼面色不动,鞠躬道:“赵国公所言甚是……殿下,时辰不早,请您入内。”
李治颔首,向长孙无忌道:“多谢舅父挂念,特意陪着本王履新,不过兵部上下皆为大唐之官吏,自会遵守规章制度,舅父毋须担心,您老身体不佳,还请回府歇息为好。”
长孙无忌道:“既然如此,那老夫就暂且告辞,殿下若是事务之上有何不懂之处,回头不妨去老夫哪里询问,老夫不才,当初却也曾担任过兵部尚书一段时间,想必能够为殿下解惑。”
李治施礼,道:“多谢舅父,您请。”
“嗯。”
长孙无忌捋着胡子,向一众兵部官员微微颔首,转身便欲登上马车。
正在这时,远处一匹快马自长街的一头迅速驰来,马蹄在空旷的长街上嘚嘚作响,震得人心里一阵发慌。
长孙无忌凝目驻足,抬头望去。
那匹快马风驰电掣一般赶至,早已惊动了街道两侧各处朝廷中枢衙门,不少人站在门口纷纷观望,这里是皇城,虽然出入并不严谨,可似这般纵马疾驰的却也少见。
一般来说,唯有边疆有了战事,斥候传递十万火急的信息才会如此……
眨眼之间,快马来到兵部门口,见到长孙无忌仍在,马上骑士猛拉缰绳,快马“希律律”长嘶一声,前蹄人立而起,堪堪止步。
马上骑士翻身下马,疾步来到长孙无忌面前,正是长孙温。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低声呵斥道:“此乃皇城之内,如此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长孙温也顾不得左右有人在,疾声道:“父亲,刚刚京兆府以及刑部接到报案,一炷香之前,高季辅在城南明德门外惨遭刺杀,连同数名家兵在内,尽皆身亡!”
长孙无忌手一抖,差点将自己的胡子拽下来,失声道:“你说什么?”
长孙温只得重复一遍:“高季辅在明德门外遇刺身亡!”
“轰!”
附近的兵部官员瞬间炸开了锅。
要知道高季辅虽然谋取吏部尚书失败,并且背负着背弃族兄高士廉的骂名,可说到底依旧是吏部侍郎,妥妥的朝廷大员,居然就这么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刺杀,且就在长安城南的明德门外?
这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挑战整个大唐的司法体系,将大唐皇帝的面子剥下来,狠狠的用脚踩!
简直太猖狂了!
晋王李治更是面色发白,瞅着长孙无忌,嘴唇蠕动几下,想说话却没说出口。
长孙无忌也望向李治,甥舅两个目光交汇,虽然都没有说话,但是心里想的却是同一件事——就在李治打算重用高季辅,利用高季辅来掌控兵部权力的当口,高季辅却遭人刺杀身亡,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阴谋,会不会是明摆着冲着晋王李治而来?
两人几乎同时在心底浮现“太子”的这个名字,但是旋即又觉得不可能。
太子一向标榜仁厚慈爱,说不好听就是懦弱寡断,心肠不硬手段也不够狠,否则当年凭借多年太子构筑而成的班底,心狠一些,意欲争夺储位的魏王李泰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若说有房俊等人在太子身边,或许还能够劝谏太子行此狠手,可如今房俊远在江南,谁能说的动太子背弃自己的性格秉性,行下此等狠辣之事?
再有一个身负嫌疑之人,那便是申国公高士廉。
先有丘行恭,后有高季辅,这两个人的背离不仅使得高士廉颜面尽失威望折损,更是必然在心里头憋着一股火,宰了这两个叛逆的心思不可能没有。
但若当真是高士廉所为,却又为何早不杀晚不杀,偏偏在晋王打算重用高季辅的这个当口杀?
想来想去,好像也不似高士廉所为……
那么高季辅到底因何而死?
长孙无忌一生历经无数波诡云翳,见惯了狂风暴雨,脸色只是微微一变便回复正常,见到李治有些神思不属,唯恐他因为高季辅之死心中存下阴影,争储之心有所退缩,连忙说道:“殿下放心,老臣这就去刑部与京兆府看看,详情容后再向殿下禀报,殿下还请尽快履新,毕竟主持兵部才是您的职责。”
李治这才回过神,心中犹有余悸,只能强抑着恐惧,颔首道:“那就有劳舅父前去查看,稍后再说于我听。”
长孙无忌道:“那老臣暂且告退……”
环视一周,然后转身登车,扬长而去。
兵部官员赶紧鞠躬施礼:“恭送赵国公!”
直至长孙无忌的马车远去,众人才起身,崔敦礼上前对李治道:“殿下,还请入内述职吧。”
李治颔首,强笑道:“不必如此客气,往后吾等份属同僚,那便是袍泽之谊,随意一些更显亲近。”
他想要将兵部作为自己的跳板,挖空太子根基的同时,培植自己的羽翼,增添争储的筹码。却未想到尚未履任便遭了当头一棒,寄予厚望的高季辅居然就这么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刺杀身亡,这对于他心志的打击实在是太过惨重。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未及弱冠、自幼成长与深宫之内的皇子,未见过朝堂之上腥风血雨的争斗,动辄阖族遭诛、满门被灭,这种血淋淋的残酷此刻摆在他的面前,顿时令他心旌摇曳,胆战心寒。
今日是高季辅,明日是谁?
会不会有朝一日就变成了太子哥哥,亦或是他自己……
所有的雄心壮志都在这一刻产生的动摇,如果这一路走过去伴随着无数的杀戮和鲜血,即便最终达成了目的,可这难道就是他当真所追求的东西吗?
浑浑噩噩之间,在兵部官员的簇拥之下进了大门,迈入正堂。
殊不知,这一刻整个长安城都震荡起来,各方势力面对高季辅的惨死瞠目结舌之余,都开始收敛羽翼,以免殃及池鱼。因为谁都知道,李二陛下允许各方势力争来斗去,却绝对不会允许有人悍然在长安城内对自己的对头下这样的狠手。
当朝政伴随着无尽的鲜血,每一个朝臣都要在心惊胆颤当中惶惶不可终日,哪里还有半分盛世气象?
那简直就是皇朝末路才有的混乱与杀戮!
不许揣测,大家都知道接踵而来的必将是李二陛下的雷霆震怒,以及不知多少人将会因此丢官罢爵、身首异处,一场轰轰烈烈的朝堂整肃运动即将展开。
明德门外,凶案现场,已经人山人海。
自武德年间以来,大唐盛世初显,世道承平,虽然边疆战火依旧不断,可生活在关中京畿之地的百姓们最后一次见到兵戎杀伐还是在武德九年的时候,那年李二陛下发动了玄武门政变,逆而夺取了皇帝之位,紧接着便是十余万突厥狼骑在颉利可汗率领之下攻破边疆关隘,一路长驱直入直抵渭水之畔,迫使李二陛下率高士廉、房玄龄等六骑隔着渭水与颉利可汗相见,签署了卑躬屈膝的渭水之盟。
这么多年以来,长安再也未见刀兵,如今盛世煌煌天下安居,就连杀人越货的案子都少见得很,更何况是如此明目张胆于帝都大门之外伏杀朝中大臣?
百姓们没觉得害怕,反而感到新鲜,纷纷从城内城外涌过来看热闹。
此处又是交通要道,无论出城入城都是必经之路,导致围观人群越来越多,京兆府的衙役、巡捕,刑部的官差赶紧将人群阻挡在一定距离之外,免得被破坏了案发现场。
可百姓不管,太远了怎么看得清?后来者更是什么都看不见,便一个劲儿的往前挤,累得衙役、巡捕们一个个满头大汗,只得手牵着手组成人墙,这才堪堪将人群挡住。
大唐的百姓不怕官,尤其是长安,百姓们平素没事儿家长里短的闲扯,动不动将李二陛下玄武门杀兄弑弟的事情拿出来说一说,也没见的就如何如何,皇帝陛下或许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心胸绝对堪称千古第一。
官场之上虽然避免不了一些龌蹉,可大体上清正廉明,大唐的官员不大在乎钱财,更在乎自身的名声,无论世家子弟亦或是寒门出身,一个好的官声才是加官晋爵的首要条件,一旦名声臭了,天大的能耐也得不到升迁,所以对于百姓的聒噪很是忍耐。
且不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单只临走的时候若是有百姓箪食壶浆,顺带着再送上一把万民伞,那可当真是无上之荣耀,足以在酒桌之上吹嘘一辈子……
……
长孙无忌感到明德门外的时候,眼前所见便是人山人海,耳边萦绕着嗡嗡的聒噪声,顿时一阵心烦意乱。
无论京兆府亦或是刑部,平素里最多与各式官员打交道,长孙无忌的马车一到,便被人认了出来,赶紧去通知了京兆尹马周与刑部尚书张亮。
高季辅在明德门外被刺身亡,这可是一等一的大案,故而马周与张亮不敢怠慢,纷纷带着最亲信最精锐的属下抵达现场,维持秩序、勘察现场,听闻长孙无忌来了,赶紧上前见礼。
“下官参见赵国公。”
见到两人在马车前毕恭毕敬,长孙无忌掀开车帘,招招手,道:“上车说话吧。”
“喏!”
两人先后登车,放下车帘。
长孙无忌坐在马车里,询问道:“到底情形如何?”
张亮瞅了马周一眼,闭口不言。
当初他一门心思投靠关陇贵族,就是听信了长孙无忌的鬼话,说什么将来扶持自己登阁拜相,结果将自己给诳去了江南,弄了个劳什子的“平壤道行军副总管”,结果受尽房俊的闲气,甚至被孤立在吴淞江上不能下船,没米没油没酒,差一点给饿死,使得自己成为官场上下的笑柄。
这股怨气直到今日也未曾散去,所以心底对于长孙无忌很是抵触。
虽然转头房俊门下使得他成为人人鄙视的对象,可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为太子派系的党羽,光明前程就在前方,底气难免更足了一些。反观长孙无忌已经垂垂老矣,却还要为了家族延续奔波谋算,家中子嗣有出息的死的死逃的逃,长孙家族眼瞅着青黄不接、难以为继,还有什么好忌惮的?
没必要给面子。
马周看似冷硬严酷,其实是个厚道人,他平素并非针对关陇贵族,而是单纯的一心为公,此刻见张亮神情抵触,只得说道:“回赵国公的话,下官与郧国公接到报案,便迅速组织衙门中精锐官吏前来,经过现场勘察,已确认被害者乃是吏部侍郎高季辅,死者身上有刀伤箭创,其中数处都在致命要害,应当是被刺杀之时便惨死当场。”
长孙无忌面沉似水,追问道:“凶手可曾遗留下什么线索,能否知晓是何人所为?”
马周顿了一下,按理来说这等凶案现场之线索在尚未破案之时是不允许外泄的,以免被凶手得知,从而有所准备。不过他也并非不知变通之辈,面对长孙无忌这样的人是没办法完全封锁消息的,只要长孙无忌想知道,自然有的是办法从京兆府、刑部的官吏当中得知详情。
故而便坦诚说道:“既然赵国公问起,下官自然全无隐瞒,目前只知道凶手所用皆乃军中制式装备,无论是劲弩亦或是横刀,都是出自军中,至于其他,则一概不知。”
长孙无忌在官场厮混了大半辈子,自然懂得马周这是给他面子,不然一个字都不会吐露,便微微颔首,温言道:“宾王有心了,老夫记着你这个人情。不过此等大案影响甚大,敢在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做出此等无法无天之事,必然使得陛下震怒、民怨沸腾,还望京兆府与刑部能够抽调精干人手,全力破案,早日将凶徒绳之以法。”
马周与张亮赶紧道:“喏!”
长孙无忌没心思去看看高季辅的死状之凄惨,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放下车帘,指使车夫驾车回城。
坐在车上,听着外头道路上不断有城内的百姓三五成群的赶来凑热闹,长孙无忌心情无比沉重。
他不认为这是一个巧合,自己这边刚刚将高季辅举荐给晋王殿下,让其出任晋王的幕僚,协助晋王夺取兵部大权,高季辅便残遭横祸,被人刺杀于明德门外。
这个地点很是有问题,若是因为别的事情想要谋害高季辅的性命,以凶手所表现出来的能力与决心,完全可以趁着高季辅不备之时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其刺杀,何以选择明德门这样一个出入长安的交通要隘,弄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
很显然,凶手刺杀高季辅的其中一个意图,便是要震慑某些人。
这难免令他联想到此刻正接着前往江淮地区追缉凶徒,实则却应该悄悄潜往江南刺杀房俊的丘英起……
有没有可能是房俊那边从何处得知了丘英起已经南下意欲对其不利,所以干脆反戈一击先发制人,将自己安排在晋王身边企图夺取兵部大权的高季辅予以剪除,顺带着给自己一个警告?
捋着胡须想了很久,长孙无忌终于将这个疑虑打消。
虽然逻辑上看似合理,但是以长孙无忌对于房俊的了解,若是当真得知了自己派遣丘英起意欲刺杀于他,大抵并不会这般兜兜转转玩什么敲山震虎,而是应当恣无忌惮的冲入长孙府,当面锣对面鼓的与自己对质,甚至马踏赵国公府也不意外。
即便身为敌对,长孙无忌也不得不承认房俊这人纵然千百种看不入眼,但是有一样倒是令人欣赏,那便是所有不忿都会堂而皇之的摆在面前,明刀明枪的凭实力去面对一切对手。
很是不屑于那些个隐私龌蹉的手段。
既然不是房俊,那么难道是太子见到晋王入主兵部,唯恐自己的根基不稳,故而狠下杀手?
好像也不可能。
所谓性格决定行事风格,太子仁厚绝非装出来的,以他那种心慈面软的性格,就算心里有再多担忧、再多不满,也往往会在心里憋着,顶了天在亲信面前牢骚几句,岂能做出这等暴烈的反击?
既不是房俊,又不是太子,那么久只剩下一个可能了,那便是或许是朝中哪一个人亦或哪一方势力,想要以狙击晋王入主兵部这种手段,来达到转投到太子阵营的目的。
长孙无忌素来心思缜密,这么多年所谋算之事几乎无一失手,经由他抽丝剥茧的缜密思虑之下,得到了自认为可能是最接近事实的真相。
然而面前却依旧是一团迷雾。
车轮辚辚,长孙无忌伸手挑起车帘看了看车窗外,清冷的空气涌入,令他精神一振,道路两侧的田野尽皆荒凉,一望无垠。
如果自己猜测不差,那么这个人又会是谁呢?
尤为可虑的是,高季辅这样一个朝廷高官在明德门外遭遇刺杀身亡,除去必然使得朝野震动之外,也一定会使得太子、晋王两方阵营之中人心惶惶,唯恐自己成为对手恣无忌惮攻击的目标。
而一旦消息传到江南,房俊必然会加强身边的戒备。
若是丘英起没能在房俊接到消息之前动手,等到房俊加强戒备,得手的几率就会小得多。
虽然自己布置了后手,根本并不指望丘英起能够刺杀成功,可万一丘英起被房俊给擒拿在手,从而将自己这个幕后主使给抖落出来,那麻烦可就大了。
先是高季辅被刺身亡,接着又是房俊遭遇刺杀……可以想见,李二陛下面对这种惨烈至极的朝争会是何等雷霆震怒。
可即便再是担心忧虑,丘英起等人此刻早已经到了江南,自己鞭长莫及,只能坐等江南的消息。
不过想必也不用等待太久,算一算时日,消息传回来也就在这两天……
*****
高季辅于明德门外被凶徒刺杀身亡的消息传到丘府的时候,丘行恭正用了早膳,洗漱完毕坐着饮茶,闻言惊慌失措之下差一点失手将茶杯打翻……
“你说什么?高季辅被刺身亡,就在明德门外?”
丘行恭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的询问报信的家仆。
家仆肯定道:“回禀家主,此事千真万确,京兆府与刑部已经抽调了大量精干人手予以侦破此案,就连京兆尹马周与刑部尚书张亮都亲自到场,此案已经震动长安,绝无虚假。”
丘行恭愁的差点揪掉了自己的胡子。
他自然知道绝无虚假,丘英起这个侄子固然脑子迟钝了一些,行事鲁莽了一些,但却实实在在继承了丘家人雷厉风行悍不畏死的传统,有心算无心之下,以丘英起的能力刺杀高季辅绝不可能失败。
可是这个混账在那里刺杀高季辅不行,非得在明德门外?
这简直就是在李二陛下的脸上挠了一把,明晃晃的挑衅李二陛下的帝王威严,自己从臣子光天化日之下就在自己的帝都脚底下遭遇暴徒刺杀,这搁在哪个皇帝身上能够受得了?
毫无疑问,高季辅之死必将朝野震荡,整个天下的人也都盯着这个案子。
这等情况之下,自己还如何跑去太子殿下面前,将这份“投名状”献上去?
不是这份“投名状”的分量不够,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分量实在是太足够了,试问太子殿下哪里敢接?
若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高季辅刺杀,区区一个吏部侍郎能够引起的效果着实有限,即便遮掩不住也可以弄一个替死鬼推出去承担罪责,京兆府与刑部也懒得去查,匆匆结案未尝不可。
可现在闹得这般轰轰烈类,谁敢在其中玩忽职守?
丘行恭愁的一个头两个大,若是丘英起此刻在他面前,恐怕自己都能控制不住将这个混账给掐死!
深深吸了口气,放下茶杯,道:“备车,某要出城一趟。”
“喏!”
家仆领命而去,片刻之后套好了马车,丘行恭穿着一身常服,取过一柄宝剑佩戴在腰间,出门登车直出长安西门。
丘家在昆明池北岸有一处庄园,留作夏日里避暑之用,地处湖畔幽谷之中,有河水流淌而过,景致很是优美。
只是此刻已然进入初冬,草木花树尽皆凋谢,入眼之处满目枯黄,显得格外萧索。
马车进了庄园,停驻在一幢小楼面前,丘行恭掀开车帘下了马车,叮嘱左右亲兵道:“严密监视周围情况,一旦发现有人潜入,格杀勿论!”
“喏!”
丘行恭这才大步流星进了小楼。
楼内光线昏暗,丘行恭入内便见到一个身影躺在地板上,鼾声如雷。周围茶几上放着残羹剩饭,半壶酒水敞着口,酒气熏天。
丘行恭压抑着心中怒火,上前狠狠一脚踹在那身影身上,喝叱道:“给老子起来!”
那身影睡梦正酣,陡然被人一脚踹醒,正欲发火,揉揉眼睛看清楚乃是丘行恭,连忙一骨碌爬起来,擦了一下嘴角的口水,大声道:“叔父为何踹我?”
“踹你?”
丘行恭怒不可遏:“若你不是老子的侄子,老子现在恨不得一刀宰了你!”
这人正是丘英起,一听这话顿时惊疑不定,忙问道:“叔父何以这般恼火,是谁惹您生气?跟小侄说说,小侄给您出气!”
“还不是你这个孽障?!”
丘行恭戟指怒道:“让你暗杀高季辅,断去晋王一臂,以此作为向太子投诚之阶,你可倒好,唯恐天下人不知高季辅之死与储位之争有关系是吧?居然在明德门外光天化日之下搞暗杀,简直愚蠢透顶!”
丘英起脑子里还迷迷糊糊没清醒过来,闻言挠了挠头,一肚子委屈道:“咱们刺杀高季辅的目的,不就是剪除晋王的羽翼,以作为向太子投诚的投名状么?既然是投名状,那自然是影响越大、后果越大,效果也就越大!将高季辅这样的高官当街刺杀,给予晋王一系的震慑简直无与伦比,如此才能更好的彰显咱们丘家人的忠心耿耿!这有什么错?”
“我……娘咧!”
听着丘英起非但不认错,反而振振有词予以狡辩,丘行恭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暴怒之下一脚将其踹翻在地,大骂道:“简直榆木脑袋,愚蠢至极,朽木不可雕也!”
丘英起被踹得直咧嘴,心底虽然恼怒,却也不敢反驳,毕竟这叔父当年威名赫赫,如今虽然垂垂老矣却余威犹在,心底发怵,只得唯唯诺诺:“是是是,叔父教训得是,都是小侄的不是。”
丘行恭发泄一通,见到这混账一脸不忿的模样,才不得不耐着性子分说道:“如今储位之争搞得朝野上下沸反盈天,陛下虽然属意晋王,可朝中绝大部分文臣武将却尽皆支持太子,毕竟太子才是嫡长子,名正言顺,那些个御史言官整日里上书,请求陛下剥夺晋王的官职,并且下诏确认太子的储君之位,否则纲常倒转、天下不靖,陛下为此不胜其烦。你可倒好,这个节骨眼儿如此大张旗鼓的将高季辅刺杀于明德门外,恨不得弄得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真当陛下提不动刀、杀不得人了?”
丘英起这才觉察到惶恐,战战兢兢道:“这可如何是好?”
丘行恭一看他这张脸就气不打一处来,愚人、笨人他这辈子见过无数,可何曾见过这般愚笨之辈?
整个丘家怕是都要被这个蠢货给坑了!
丘行恭阴着脸,冷声道:“这几日你就带着你那些属下躲在这庄子里,不能出去,任何人都不能见,待老夫寻一个机会面见太子,看看太子是否肯接收下咱们这份投名状。你最好求神拜佛保佑太子有这个魄力,否则若是没有太子从中转圜,不仅你这条小命保不住,咱们丘家都将要遭受牵累!”
丘英起惶恐道:“何至于此?叔父不要吓我!”
丘行恭愤声道:“还何至于此?咱们丘家这回不被你牵累得诛灭三族都算是命大!让你刺杀高季辅,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他杀了就完了,居然自作主张闹得满城风雨,简直愚蠢至极!”
丘英起唯唯诺诺,一声不敢吭。
丘行恭懒得与他多说,一甩袍袖,道:“你就待在此处,等某的消息!”
言罢转身扬长而去。
两仪殿内,李二陛下端坐在御座之上,面沉似水,一双虎目怒视着殿上一众文武群臣。
大臣们都感受到来自于皇帝的怒火,一个个战战兢兢,半点声息都不敢发出。
大殿上一片沉寂,唯有窗外的风声呼呼作响,好半晌,李二陛下才沉声缓缓问道:“谁来给朕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唐帝国还有没有王法?今日朝廷官员光天化日之下被刺杀于帝都城门之外,那么明日会否有刺客潜入这太极宫,将朕刺杀于龙榻之上?嗯?!”
说到后来,已经是疾言厉色,怒气勃发。
大臣们身子抖了抖,纷纷垂首,一言不发。
唯有马周排众而出,跪伏在大殿之上,将头上乌纱摘下放在身边,而后以首顿地,沉声道:“微臣身为京兆尹,却未能整肃京畿治安,任由凶徒恣意施暴,实在是玩忽职守、罪该万死。微臣请辞京兆尹之职务,请陛下依律治罪,惩前毖后,以儆效尤。”
他是京兆尹,凶案发生长安城外,自然难辞其咎。
左屯卫大将军、谯国公柴哲威出班启奏道:“陛下明鉴,长安城外、京畿重地发生此等凶案,京兆府难辞其咎。为彰显陛下之公正,安抚百姓之情绪,请准许马周辞去京兆尹之职务,更外委任他人,整肃城防,追缉凶徒,给关中百姓一个交待。”
此言一出,大臣们纷纷侧目。
这等凶案固然影响巨大,但事先全无征兆,又岂能完全归咎于京兆府呢?马周身为京兆尹,责任肯定是有的,但完全可以戴罪立功,人家自己请辞,不过是自谦的说法,拿出一个态度,你这边立马上纲上线落井下石,人品有些令人不齿。
太子李承乾今日参政,心底对于柴哲威很是不满,这不是明显的打压我的人马么?跑去兵部撬我的墙角的还不算,居然还想要在朝堂之上罢免亲近我的大臣?
是可忍,孰不可忍。
见到一旁的李绩给自己递了个眼色,立即出班启奏道:“父皇,马府尹固然难辞其咎,但京兆府在其治下却一直治安稳定、百姓安居,马府尹夙兴夜寐、呕心沥血,功不可没。今次惨案发生的太过突然,若是以此将马府尹治罪,那么何人能够取代他领导京兆府上下追缉凶徒呢?不妨以京兆府与刑部共同负责此案之侦破追缉,准许京兆府与刑部戴罪立功。”
宋国公萧瑀也站出来,附和道:“太子之言,最是公允,老臣附议。”
李二陛下这才颔首,沉声道:“此次事关重大,凶徒之嚣张气焰必须遏制,否则连京畿之地都这般腥风血雨,朝廷大臣亦朝不保夕,让天下百姓如何看朕,朕这个皇帝还有何颜面见天下人?京兆府与刑部发动所有人手,大理寺亦要从旁协助,七日之内,将凶徒缉拿归案,朕给你们记功,否则,马周、张亮,你们两个便自己请辞吧!”
马周郑重道:“微臣遵旨。”
拿起一旁的乌纱帽戴上,退回班列。
张亮倒是觉得祸从天降,案发现场他也查勘过了,除去凶徒所用之凶器极大可能出自军中之外,其余线索半点也无,七日之内追查到凶徒依然是难比登天,更何况还要将其追拿归案……
不过这时候没人有胆子敢在李二陛下面前讨价还价、强调困难,只得硬着头皮应下:“微臣遵旨!”
一旁的大理寺卿孙伏伽亦点头道:“微臣定会竭尽全力协助京兆府与刑部。”
李二陛下这才缓缓颔首,瞥了柴哲威一眼,道:“各自都去忙吧,稳定长安局势乃是要务,绝不可使得民间有恐慌之风。”
见到大臣们纷纷施礼告退,他又说道:“太子留一下。”
李承乾脚步一顿,只得留下。
待到大臣们都走干净,他才回到御座之前,看着李二陛下问道:“父皇可是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不答,只是端坐在御座之上,一双眼光芒闪烁,直直的盯着李承乾,直将李承乾看得心里发毛,这才缓缓吁出口气,一字一字问道:“高季辅之死,可是你所为?”
李承乾愣了一愣,旋即面色大变,“噗通”一声跪倒在御前,大声道:“父皇明鉴,儿臣对此一概不知!”
李二陛下不说话,只是目光灼灼的盯着李承乾,那目光似刀子一般欲将李承乾的外皮割破,内心无所遗漏。
李承乾冷汗涔涔,辩解道:“父皇,儿臣即将前往民部任职,这些天一直往来于莒国公府与东宫之间,日升而出,日落而归,期间连一个外臣都未曾接见,如何能够指使人谋害高季辅呢?况且就算儿臣心有此念,可眼下稚奴意欲将其收归己用,儿臣再是愚蠢,又岂能在这个当口坐下这等蠢事,让天下人对儿臣心有怀疑?”
李二陛下看着面前这个急的一脸大汗的儿子,觉得自己应该相信这番话,毕竟这样一个没有多少城府又心性仁厚的人,不太可能做出这般酷厉之事,正如他自己所言,这个时候高季辅暴毙,最大的嫌疑便是意欲剪除晋王羽翼的太子。
可若非太子所为,那么凶手又能是谁?
有刺杀高季辅动机的人很多,但是谁又非得在明德门外大庭广众之下行此酷厉之事,闹得天下震动,使得他这个皇帝颜面无存?
蔑视皇威?
还是别有用意?
李二陛下百思不得其解。
*****
江南秋雨缠绵,金鸡湖畔烟雨迷蒙。
一连数日小雨淅沥,空气中氤氲着粘稠的水气,几个时辰不洗澡便是一身湿漉漉的难受。
不过几位公主却一直心情不错,连续几日在穆元佐派人安排下四处游玩,虽然天气不作美,可脱离长安那个大牢笼的公主们就好似振翅高飞的金丝雀,笑容始终浮现在脸上。
这日傍晚,刚刚自虎丘游玩归来的公主们沐浴之后坐在花厅里饮茶,窗外竹叶婆娑,细雨击打着檐下的芭蕉叶发出沙沙声响,清风穿堂而过,茶壶之中氤氲而出的袅袅热气随风飘摇。
晋阳公主吃了一块糕点,喝了一口热茶,高昂的兴致忽然低落下来,坐在地席之上,将膝盖露在怀里抵着尖俏的下颌,雪白的秀足在裙摆下一下一下的点着地席,眉儿微蹙,轻声道:“姐夫一天天也不知道瞎忙什么,那些个江南士族也是奇怪得紧,他们不是一直都很讨厌姐夫嘛?如今却每天排着队的宴请姐夫,席间一个个的奴颜卑膝阿谀奉承,简直不要脸。”
小公主的确聪慧,可从未曾经历过官场的洗礼,没有过生活的磨砺,自然无法体会那些个江南士族为何明明恨得要死,却又偏偏上赶着巴结……
高阳公主坐在一旁,伸手将她鬓角散乱的发丝拢到晶莹如玉的耳后,闻言笑道:“你这丫头,有几个姐姐陪着你还不行啊,非得念念叨叨的想着姐夫?让我说啊,干脆往后你也别回太极宫了,直接住进咱们家算了,这样天天让姐夫陪着你玩儿,那才开心对吧?”
晋阳公主尚未接话儿,长乐公主轻咳一声,训斥道:“说什么疯话呢?兕子尚未婚配,却已经及笄,择婿不过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若是你这番话语传扬出去,难免让人编排些不堪入耳之语,慎言。”
高阳公主最是娇蛮,别看平素对长乐公主颇为敬重,可也绝非乖巧听话的性格,当即反唇相讥道:“姐姐为何想法这般龌蹉?妹妹去姐姐家中住上几日,自然理所应当,身为姐夫要顾及妻妹的想法,陪着妻妹多多讨好,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长乐公主气道:“你分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简直无理也要歪三分。”
高阳公主笑嘻嘻道:“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姐姐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说不准你还想代替兕子住进我家,让我家二郎好像哄小姨子那般哄着你这个大姨子睡觉呢……”
一句话,不仅长乐公主一脸红晕,便是一旁一直一声未吭的城阳公主都霞飞双颊,羞恼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