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公主穿着一身绛色宫装,肩膀上披了一件粉白色的斗篷,云髻峨峨,眉眼如画,侍女撑起一把硕大的油纸伞,护着她走出门去。
站在门口,长乐公主一双蛾眉便微微蹙起。
原本宽敞的院落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全副武装的禁卫,几个内侍抬着一顶步辇候在门口,禁军校尉手按腰刀站在一侧。
长乐公主蛾眉微蹙,但心里却狠狠的松了口气,见到禁卫这般如临大敌的严密防守,便可知房俊必定尚未被这些人找到……
“宇文校尉,本宫不过是入城游玩一番,何至于这般如临大敌?”
她声音清越,但眉目之间却显得很是不满。
宇文校尉上前一步,神情并未因长乐公主的诘问而有所变化,恭敬道:“昨夜有贼子误闯庄外苏州郡兵之驻地,导致苏州司马沈纬负伤,末将奉皇命护卫殿下之安危,不敢疏忽大意,还请殿下见谅。”
长乐公主缓缓颔首,道:“原来如此,倒是幸苦宇文校尉了。”
心想这庄园的护卫里三层外三层,房俊不久能够在贼人预谋已久的陷阱之中逃脱生天,甚至还能在那等危机关头重创贼人的头领,这份智计骁勇的确世所罕有。
女人天生崇拜强者,心里难免略有得意……
宇文校尉恭声道:“此乃末将之职责,岂能当得起殿下夸赞?”
长乐公主嗯了一声,再不多言,迈步走出门口,身边侍女撑起油纸伞,另有人弯腰亦步亦趋,轻轻将裙裾略微提起,不使其沾染地上的雨水。
登上步辇,几个内侍一起将步辇扛在肩上,步履稳健的朝着大门走去,早已有马车候在那里。
自有十余名禁卫左右相随,护卫安全。
宇文校尉依旧站在房门口,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乌云如铅坠一般沉重压抑,雨水丝丝缕缕从天而降,编织成一张绵密的大网,将大地上所有一切都笼罩在内。
微微侧头看了看四周,尽是自己的心腹亲信,便用手拍了拍腰间横刀的刀鞘,淡淡道:“进去,搜一搜。”
“喏!”
几名禁卫得令,三两步冲入正门,引起屋内侍女一阵尖叫。
“你们干什么?”
“昨夜有贼人潜入庄园,吾等奉命搜捕。”
“放肆!此乃殿下之闺房,尔等不怕亵渎殿下吗?”
“吾等奉命而来,速速让开!”
……
小楼内一阵鸡飞狗跳。
宇文校尉站在门前雨幕之中,举起左手挥了挥,身后的禁卫立即小跑着将整幢小楼前前后后都给围起来,哪怕飞出来一只苍蝇也躲不过他们的封锁。
宇文校尉神情平静,心里却很是焦躁。
半夜的时候沈纬便曾派人来告知,说是房俊负伤逃脱,让他配合搜索庄园之内,以免房俊避人耳目躲入其中,吓得他差点魂飞魄散。
所有的一切都经历缜密的计划,酝酿已久,几乎每一步都仔仔细细的推算过,甚至连房俊的心理活动都考虑在内,以确保万无一失,毕竟不仅是他们这些施行者,即便是远在关中的大佬们也无法承受失败的后果。
结果还是失败了……
惊慌之中他发动自己的亲信连夜在庄园当中搜索,却始终未曾有半点线索表明房俊曾经潜入庄园。
他一度以为所谓的房俊潜入庄园只是沈纬推卸责任的说辞。
但是长乐公主一大早想要入城观赏什么姑苏八门,这令他陡然升起疑心!
拦阻肯定是不能拦阻呢,他只是一个禁卫首领,不可能不让长乐公主出去,但心底的疑虑却越来越强烈,所以长乐公主的住处他必须要仔细搜索,一旦发现房俊隐身其中,他就只能狠下一条心斩草除根。
房俊受到苏州郡兵和禁卫的夹击,必定已经意会到禁卫当中有人受了关陇贵族的密令,也一定会跟长乐公主说,那么无论能否将房俊置于死地,事后长乐公主也必然会在李二陛下面前讲述来龙去脉。
牵连进去的人将会不计其数。
所以只要在长乐公主的房中搜出房俊,不仅房俊要死,长乐公主也得死!
可房俊之死他还能洗脱干系,长乐公主死了,他身为禁卫首领如何还能活命?
所以此刻宇文校尉看似平静,实则心里患得患失,一团乱麻。
既希望能够将房俊搜出来,一刀宰了一了百了,又希望房俊根本未曾潜入这庄园之内,更未曾潜入长乐公主房中,长乐公主出外游玩,当真就只是一时兴之所致而已……
良久,亲信满头大汗的从小楼内出来,跑到他面前低声道:“没有任何踪迹。”
宇文校尉松了口气,毕竟杀害公主的罪名实在太大,一旦出手,自己便是十死无生……
既然不曾发现房俊藏身在长乐公主房中,就代表长乐公主此时毫不知情,自然无需追上去予以杀害,他缓缓颔首,沉声道:“虽然长乐公主并不知情,但尔等亦要加紧搜索庄内各隐蔽之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吾等不能心存侥幸,否则若是房俊藏身于此躲过一劫,事后所要牵连在内的人实在是太多,吾等也难以自保。”
亲信神情凛然,忙道:“校尉放心,吾等深知干系重大,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懈怠!”
宇文校尉微微颔首,道:“去吧,睁大眼睛,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但是也要注意不能引起其他人的怀疑,尤其是高阳公主!”
“喏!”
看着亲信们飞快的奔往庄内各处,宇文校尉缓缓在雨中步行,心底的疑虑难以熄灭:房俊到底藏身何处?
*****
雨丝纷飞,抬着步辇的内侍走得很慢。
步辇上的长乐公主心知肚明,这些人应当都已经被人收买,故意在拖延时间。自己离开小楼,那些人必然会立即进去搜索,一旦发现房俊的蛛丝马迹,就会第一时间追上来。
他们既然敢暗杀一个国公,一定不会在乎再多杀一个公主。
虽然昨夜房俊走后她已经将房间内仔仔细细的收拾了一遍,确定不会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可是与死神这般接近,依旧令她心情紧张,纤手紧紧握着,不知不觉间掌心已经渗出冷汗。
走得再慢,只要一直不停,迟早也能够走出庄园。
直至到了庄园门口,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候在那里,长乐公主才长长的吁出口气。
登上马车,她撩起车帘,看着依旧紧紧护卫在两侧的禁卫,心情很是复杂。
身为大唐帝国的金枝玉叶、帝皇贵胄,但是生死却依旧操纵在这些门阀豪强的手中,她相信只要小楼内发现了房俊任何的踪迹,这会儿这些禁卫应该已经抽出腰间的横刀将自己一刀斩杀,不会比杀一只鸡多费半分力气。
怪不得父皇与太子哥哥、房俊一直在孜孜不倦的打压门阀力量,正是因为这些门阀的眼中非但全无律法之存在,更不会忠君爱国。
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利益。
一旦自身的利益受到损失急于止损,亦或者能够谋求更大的利益,他们并不会在乎如同以前曾经做过的那样,将大唐变成北周、大隋,所谓的生灵涂炭、饿殍遍地,在他们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马车轱辘碾压着青石铺就的道路,路旁两侧的花树青草在雨水当中被濯洗得青翠欲滴,江南冬天虽然湿寒,却绝非关中那般草木凋敝、蔓延荒凉,依旧有一份清冷之中氤氲着的诗情画意。
守卫在路旁的苏州郡兵见到马车驶过,纷纷驻足,施行军礼。
车上的长乐公主见到这一幕,放下手里的车帘,将自己的面容掩藏在车帘之后,清亮的眼眸之中却是一片冰冷。
行进了片刻,马车缓缓停住。
一道嗓音在前方响起:“今日大雨,殿下即便游兴不减,却也应当考虑天气带来的诸多不便,还望殿下能够念及吾等兵卒护卫之苦,取消行程吧。”
坐在长乐公主身边的侍女顿时俏脸一沉,大为不忿,见到自家殿下面容清冷,便起身走出车厢站在车辕上,望着面前堵住道路的一大群苏州郡兵,娇叱道:“好大的胆子!吾家殿下乃是帝皇贵胄,一品公主,这大唐之境内何处去不得?居然敢拦阻凤驾,活得不耐烦了吗?”
小侍女年纪不大,但是此刻叉着腰居高临下俏脸含煞,倒也有几分凌厉的气势。
只可惜这等气势糊弄那些个贩夫走卒还行,如何镇得住这些江南士族豢养出身的苏州郡兵?
任凭小侍女娇叱喝骂,自是巍然不动。
沈纬戴了一顶大大的斗笠,受伤的眼睛用纱布紧紧包裹起来,上前一步,独眼瞅着车辕上颐指气使的小侍女,冷笑一声,沉声道:“天降大雨,视线模糊,远近之物不能分辨,万一有人不慎冲撞了公主凤驾,吾等身负护卫职责如何担当得起?还请殿下听末将一句劝告,回去好生歇着吧,坐在堂中喝上一盏香茗,听着雨打芭蕉风过竹林,未尝不是一件趣事。”
小侍女见到沈纬这等狰狞的装扮,吓得小脸儿一白,气势顿时便弱了三分,吱吱唔唔道:“可你们总不能因为这个便不准殿下出去吧?既然护卫殿下安危乃是尔等职责,自然要披荆斩棘、克服万难才是,岂能畏敌不前,百般阻挠?”
沈纬冷笑一声,不予回答,却也不肯后退半步。
他不知道庄园里的禁卫是怎么想的,也不想去管,他只知道房俊昨夜极有可能潜入庄园之内,那么今日无论是谁也不能在找到房俊之前出去,否则一旦将房俊的消息带出去,自己便是万劫不复之境地!
小侍女气得胸脯起伏,却也不敢对恶形恶状的沈纬说狠话,正自为难之时,便听得身后车厢里长乐公主的声音说道:“沈司马当真克己奉公,处处为本宫着想,实乃忠义之典范。不过今日本宫心情愉悦,想要领略一番雨中姑苏八门的风采,还请沈司马抽派几位精锐兵卒,连同本宫这些禁卫一同护卫左右。江南风物宜人,民风朴素,料想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发生,沈司马不妨留在帐中多多歇息吧。”
这番话软硬兼施,沈纬却丝毫不惧,或者说是不敢退半步,硬着头皮道:“殿下金枝玉叶,不知人心之凶险。这江南看似歌舞升平,实则民风剽悍,四处皆有水寇山匪打家劫舍,末将不敢让殿下冒险。”
车里的长乐公主一双黛眉已经紧紧的蹙了起来,一双纤手更是握在一起,又急又怒。
这个沈纬拦着不让出去,自己如何能够通知水师兵卒,闯进庄园之内相救房俊?万一这么耽搁下去,房俊被禁卫们给搜出来……
想到这里,长乐公主再也坐不住,干脆起身走出车厢,亦如小侍女那般站在车辕上,任凭雨水浇在头顶,一双清冷的眼眸盯着沈纬,不悦道:“本宫乃是天潢贵胄,这大唐山河随处可去,你这般一再阻拦,究竟意欲何为?”
嘴里说着话,眼睛看到沈纬的狼狈模样,越发印证了房俊先前所说的话,果然是这个贼人意欲谋害房俊,反被房俊所伤……
沈纬忍着眼睛的剧痛,咬着牙道:“请恕末将无礼,末将之行为只是为了殿下之安危着想,若殿下心有不满,大可上书陛下,治末将之罪,可在此之前,末将必须为殿下之安危负责,不敢放任殿下离开。”
他现在一只脚已经迈进了悬崖,若是不能将房俊找到杀了灭口,十条命都不够水师兵卒们砍的,又岂在乎得罪区区一个长乐公主?
若是房俊不曾潜入庄园与长乐公主通风报讯,那么自己顶撞之罪,大不了就是丢官罢职;可若是长乐公主此番乃是受了房俊的指使去跟水师通风报信,自己立马就得大祸临头。
这一宿,水师那边迟迟不见房俊出去,早已经火上房一般急不可耐,闹腾了好几次,又一次甚至差点引发水师兵卒与苏州郡兵的火并,若非顾忌着房俊有可能被胁迫起来,硬闯有可能会害了房俊的性命,这会儿整个苏州郡兵的营地怕是早就被水师那帮子骄兵悍将给踏平了……
雨水淅淅沥沥,不一会儿就将长乐公主的头发打湿,小侍女赶紧钻进车厢,拿了一柄油纸伞撑开遮住雨丝。
一袭绛色宫装的美人儿眉目如画、身姿窈窕,立在马车上,头顶撑着一柄染了花纹的油纸扇,漫天微风斜雨、路旁花树苍翠,好一幅江南仕女俏立雨中的优美画卷。
然而长乐公主却丝毫没有半分自我欣赏的意境,心中火烧火燎,面对着油盐不进的沈纬,颇有些束手无策。
*****
习君买、卫鹰等人一宿未睡,此刻一个个哄着眼珠子,如坐针毡。
房俊入庄园之后彻夜未归,且连一个消息都不传出来,大抵已经是落入贼人手中,可沈纬态度坚决,绝不肯放任水师兵卒进入庄园,甚至连面都不肯见上一见。
这人很有问题。
然而素来骄横跋扈的水师兵卒,这会儿却仿佛狗咬刺猬一般拿沈纬一点法子都没有,因为若房俊当真落入贼人手中,一旦硬闯进入庄园,贼人走投无路之下很有可能危及房俊之性命。
投鼠忌器,习君买不敢妄动。
账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一个顶盔掼甲的校尉大踏步入内,见到习君买,抱拳道:“将军,都督接到您的通禀率领大军前来,此刻已经将这处庄园团团围住,稍后便来与你相见。”
昨夜习君买不敢硬闯苏州郡兵的防线,只能给苏定方送信,让他率军前来将此地包围。
眼下庄园已经围起来,贼人插翅难飞,可习君买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有胆子对房俊不利,必然是亡命之徒,动手之前也必定抱定了必死之决心,所以将他们围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用。
而且庄园内尚有四位公主,每一个都是千金之躯,哪怕少了一根毫发都是天下的罪过,谁能负担得起?
习君买起身,与卫鹰等人一起走到账外,站在雨水之中,等候苏定方的到来。
军中上下分明、不可逾距,苏定方乃是水师主帅,习君买身为下属,决不能再明知苏定方即将到来的情况下依旧端坐在大帐之中。
没过一会儿,便见到苏定方在一众偏将校尉的簇拥之下大步而来,习君买连忙上前施礼:“末将无能,请都督治罪!”
苏定方容颜平静,面对这等大事依旧从容不迫,颇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气度,只是蓑衣之下的衣袍靴子已经被雨水浸湿,染满了泥点子,很是有几分狼狈。
淡淡瞅了习君买一眼,苏定方脚步未定,道:“进去说。”
当先进了大帐。
众人呼啦一下齐齐涌入大帐之中,人头攒动,看着站在大帐正中的苏定方,等着对方发号施令。
水师乃是房俊一手创建,所以房俊在这支军队当中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但是自从房俊调回长安,由苏定方接任以来,便渐渐成为这支军队的镇军之魂。
房俊性格鲜明,带兵打仗素来都是直来直往,以充足的兵力、精锐的军械,形成对敌之时绝对的优势,然后携带着勇往无前的气势,彻底将敌人碾压成齑粉。
苏定方则不同,虽然依旧延续房俊治军严谨的方略,但用兵之处更加灵活,谋略更加突出,未战之前便已经取得了对敌的绝对优势,一旦开战,便是长驱直入势如破竹。
现在房俊有难,水师由苏定方坐镇,军心非但不乱,反而士气高昂。
只需苏定方一声令下,莫说是面前那些个乌合之众的苏州郡兵,即便是庄园之内的皇家禁卫,也敢杀他个三进三出!
水师将校将大帐塞得满满当当,一个个顶盔掼甲,红着眼睛杀气腾腾。
房俊虽然已经不再担任水师主帅,可整个水师从上到下依旧称呼其为“大帅”,就连如今实际上的统帅苏定方亦不例外,可见房俊在水师当中的威望是如何超然。
眼下“精神领袖”陷身于危机之中,哪个不是义愤填膺?
有人叫嚣道:“都督,不过是一群苏州郡兵而已,虾兵蟹将都一样的东西,根本扛不住咱们一个冲锋!干脆杀进去!”
习君买太阳穴鼓了鼓,压抑着怒气道:“若是可以杀进去,老子昨晚便杀进去了!如今情况不明,甚至连大帅到底何等情形都不知晓,贸贸然杀进去除了给大帅平添危险之外,全无益处。”
那人依旧不忿,嚷嚷道:“大帅最晚进去,直至现在仍未回转,苏州郡兵又严密把守,那苏州司马连面都不见,这不是已经说明问题了么?大帅肯定遭遇凶险,这一宿说不定已经遭了贼人的毒手……哎呦!”
习君买忍无可忍,冲上去就是一脚,将这个夯货踹了个趔趄,骂道:“闭上你的乌鸦嘴,听候都督命令!”
那人疼得呲牙咧嘴,想要反驳,却见到左右同僚尽皆眼神不善的盯着他,知道说错话,讪讪闭嘴,不敢多言。
苏定方懒得理会,环视一周,沉声道:“此时大帅之遭遇,吾等毫不知情,很可能沦陷贼手,凶多吉少。吾等皆受大帅简拔之恩,方才有如今赫赫功勋在身,封妻荫子加官晋爵,岂能坐视大帅陷入凶险而无动于衷?吾之心情,与诸位一般,即便赴汤蹈火,亦要护卫大帅之周全。”
众将校齐声道:“正是如此!大帅乃国之柱石,更是吾等之恩人,若非大帅创立水师,焉有吾等之今日?”
“纵然冲击苏州郡兵之军阵有罪,可为了救出大帅,吾等决不后退!”
“都督,下令把,咱们杀进去!”
一屋子人群情激奋,嗷嗷叫着要杀退苏州郡兵,冲入庄园。
苏定方举起手,喧嚣顿时一静,他才缓缓说道:“那是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行的下策!要知道,如今庄园之内还有四位公主殿下,那些贼人既然敢对大帅下手,难保狗急跳墙的时候不会以四位公主为人质,所以诸位不可冲动,以免局势不可收拾。稍后,诸位随吾前去会见苏州司马,见机行事,切记不可鲁莽!”
“喏!”
众将轰然应诺,然后一起退出大帐,向着苏州郡兵的驻守之地快步行去。
苏定方与习君买走在最后,尚有卫鹰等房俊的亲兵部曲紧紧跟随,苏定方对习君买低声道:“汝可知庄园内之地形,几位公主皆住在何处?”
习君买点头道:“末将知晓!”
几位公主未曾入主这出长城徐氏的庄园之前,便是他陪同房俊仔仔细细的检查了庄园里里外外各处,并且一起制定了防卫的策略,何处设置岗哨,何处予以封闭,心里一清二楚。
苏定方边走边道:“稍后看吾眼色行事,若那苏州郡兵僵持不下,汝便率领本部兵卒冲杀进去,记住不可恋战,要以最快的速度杀入庄园之内,将几位殿下的住处死死护卫周全,绝对不可出现一丝一毫的疏漏,从而将几位殿下置于危险之下。”
习君买紧跟在他身边,闻言一愣,忙道:“庄园里还有皇家禁卫在,咱们不必担忧公主殿下的安危吧?”
“这个时候我们不能相信任何人,万一禁卫与苏州郡兵里应外合,那几位公主此刻便已经涉身险地,我们不能冒险。你们尽管放心,命令是吾下达的,汝等不过是听命行事,事后所有罪责自会有吾一力承担。”
“都督放心,末将纵然一死,也决不让几位殿下遭受凌辱!”
说话间,已经来到苏州郡兵驻地,这会儿雨势不大,但略微起了些风,雨丝随着微风飘摇无定,地上早已积水处处。
苏州郡兵眼瞅着皇家水师这边数百人气势汹汹的冒雨而来,顿时心底发怵,自昨夜起这些家伙便意欲让他们让开道路,直接前去庄园,可自家司马的命令亦是强硬,绝不让步,便一直僵持到现在。
这眼瞅着皇家水师这番架势,明显是打算来硬的了……
负责看守的校尉不敢怠慢,一边派人赶紧去通知苏州司马沈纬,一边陪着笑迎上去,结果到了眼前一看,正当中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居然是皇家水师都督苏定方,心中便知不妙,咽了口口水,上前施礼道:“原来是苏大都督驾临,末将这边有礼了……”
“休说这些没用的,吾家大帅呢?”
“速速让开道路,让吾等进去找吾家大帅!”
“胆敢拦路,爷爷一刀剁了你!”
未等苏定方说话,身边水师将校已经纷纷出言呵斥,气势汹汹,杀气腾腾。
那郡兵校尉两股战战,知道这些水师兵卒平素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纵横七海杨威域外,那当真是一言不合就敢杀人,就连一些个外洋小国的王宫都城那也是来去自如,杀几个郡兵,根本不当回事儿。
心中忐忑,陪着笑,点头哈腰道:“苏大都督还请体谅末将,末将也是听受吾家司马的命令,否则吃了豹子胆也不敢阻拦水师兄弟啊!您还请等等,末将已经派人去请司马,转眼就到。”
“放你娘的屁!就你们几个虾兵蟹将,也敢拦着吾家都督?速速闪开让出道路,否则老子一刀宰了你!”
苏定方老神在在,阴着脸不说话,自有身边将校出言恐吓。
若是能吓得这郡兵校尉让开道路自然最好……
可这校尉虽然下的面色惨白两股战战,却咬着牙不敢避让半步,哭丧着脸道:“苏大都督,您可饶了末将吧!吾家司马有严令,谁敢让开防务,必然严惩不贷!”
习君买在一旁厉声喝道:“老子一刀宰了你,命都没了,还在乎什么严惩不贷?”
校尉差点哭出来,却依旧硬着头皮道:“这位将军,您刀子锋利,可也只能杀得了末将一个,若是让你们过去,吾家司马事后追究起来,末将一家老小都得遭殃!”
沈家多年前笑傲江南,以一族之兵支持沈法兴建都立国,虽然转瞬便灰飞烟灭,但其家族之底蕴可见一斑。平素便以强硬剽悍的作风闻名江东,一干氏族面对这样一个强硬的家族,往往也都无可奈何,不得不避其锋芒。
这个校尉便是沈氏族人,哪里敢违逆沈纬的命令?
苏定方皱着眉头,心中已经确定了苏州郡兵必然参与其中,怕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开道路,便看了身边的习君买一眼,让他做好准备突击。
*****
微风裹挟着雨丝,吹拂得长乐公主的裙裾飞扬,宫装下摆已经湿了一片,长乐公主却丝毫未能感受到清冷的凉意,心里反而因为焦急而一片火热。
沈纬强硬的态度,已经表明他决定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找到房俊,并且将其灭口,若是事情所有差池,想必穷途末路之下也不会放任自己和几位妹妹离开。
长乐公主立在马车之上,俏脸含霜,秀眸等着沈纬,怒声道:“大胆!本宫要去何处,岂是你这小小司马可以阻拦?你想造反不成?”
沈纬眼皮子跳了跳,顿时牵动受伤的眼睛,钻心的疼痛使得他呲了呲牙,面容更显狰狞,咬着牙道:“殿下莫要给末将安插这般天大的罪名,末将只是为了您的安危考虑而已。现在,还请殿下速速回去庄园,否则莫怪末将无礼!”
长乐公主大怒,戟指道:“放肆!汝还敢囚禁本宫不成?”
沈纬哼了一声,紧盯着长乐公主,独眼当中凶光大盛。
沈纬本就是沈家负责训练私兵死士的子弟,平素一些个阴暗龌蹉见不得光的事情都是他在操作,手上沾染的人命不下百十条,早就是个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
此刻刺杀房俊的行动失败,而且连房俊的踪影都找不到,事情败露的后果他无比清楚,碎尸万段都是轻的,整个沈家怕是都得遭殃!
左右不过是一死而已,若是临死之前能尝尝皇家公主的滋味,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而且居住在庄园内的其余几位公主亦是各个天姿国色,即便年纪最小的晋阳公主也娇小美貌、我见犹怜,当真找不到房俊的时候面临必死之局,老子干脆将你们几个公主一起享用了,想必百年之后,天下也得流传着老子的齐天艳福!
他盯着长乐公主,一字字道:“殿下千金之体,岂能跟末将这样一个山野匹夫一般见识?还请殿下速速回去,否则休怪末将冲撞了殿下的凤仪!”
长乐公主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狠戾光芒吓了一跳,心中一慌,一时间居然答不出话来。
沈纬冷哼一声,道:“来人,送长乐殿下回去好生歇息。”
“喏!”
两侧自有郡兵上前,从车夫手中夺过缰绳,就待要将车马赶回去。
长乐公主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当即怒气勃发,反手从怀中掏出一柄雪亮的匕首,娇叱道:“谁敢上前,本宫就杀了他!”
这绝非她的性格,纵然外柔内刚的秉性让她与那些较弱不堪的女子迥然有异,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娇生惯养的皇室公主,平素杀只鸡都不敢,哪里敢拿着刀子捅人?
可此刻她却别无选择。
若是不能将房俊藏身于庄园之中的消息传出去,那么最终房俊势必要被那些贼人给搜出来,到时候难逃一死。
她怎能让房俊在自己面前凄惨憋屈的死去?
半夜痴缠相对,纵然并无半分逾距之处,但紧绷的心防业已敞开,又岂能在天亮之后眼看着这一切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溜走,随风流云散?
苏州郡兵站在马车两侧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这可是大唐皇家公主,而且是李二陛下最最宠爱的那一个,朝野上下尽皆称颂起端庄贤淑兰心蕙质,声威不是一般的好,谁敢冒着被一剑刺死的风险,上前招惹?
沈纬也有些为难。
他并不将几位公主放在眼内,若是事情无可挽回,他绝对不会心存半分怜香惜玉之念,先尽情享用不负此生,然后一刀一个都给杀了。
可问题是现在房俊杳无踪迹,万一待会儿就给捉到了呢?
他不能再尚未至绝境之时,便自己将路给走绝了。
说到底,没人愿意一死了之,心中到底还是存了几分侥幸……
正自沉吟之间,忽然闻听身后有人疾步跑来,诧异回头,便见到一个兵卒气喘吁吁的跑到自己身前,大声道:“司马,水师都督苏定方亲至,带着水师兵卒意欲冲关,弟兄们眼瞅着拦不住了,您快去瞧瞧吧!”
沈纬恨不得一刀宰了这个每眼力见儿的东西!
果不其然,马车上一脸决绝的长乐公主闻言顿时眼睛一亮,手里的匕首一下子刺向车辕旁一个郡兵,那郡兵没料到娇滴滴的公主殿下下手又快又狠,被刺中肩膀,哎呀一声惨叫,捂着伤口躲到一边。
长乐公主秀眉飞扬,一字字道:“谁敢靠近,本宫就杀了谁!”
一旁的小侍女吓得两腿发软,又是害怕又是敬佩,自家殿下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乱军之中,亦敢仗剑逞威,当真有几分平阳昭公主的遗风……
沈纬一个头两个大。
他不愿意对长乐公主下死手,可瞧着长乐公主的模样,明显是因为苏定方的到来给她撑足了底气,这般决不后退,自己又能有什么法子?
最重要还是苏定方的到来,那些个苏州郡兵必然是抵挡不住的,一旦被他们冲破苏州郡兵的防线杀进庄园之内,自己这边所有的布置都将白费,甚至于禁卫当中的内应都有可能暴露。
而若是当真在庄园之内找到了房俊……那便是万事皆休。
到底让不让长乐公主出去?
沈纬只是踟躇片刻,便不得不妥协道:“既然殿下执意如此,末将亦不敢阻拦,只是末将身负护卫殿下安危之责,必定要派人跟在殿下身边以策万全,还望殿下理解。”
长乐公主不在乎这些,她只想着赶紧出去,见到苏定方便大局已定,遂颔首道:“本宫并非不能体谅下属之人,一切请沈司马定夺。”
沈纬万般无奈,道:“殿下,请!”
转身向着郡兵驻守之处行去。
长乐公主握着匕首,转身进入车厢,马车缓缓前行。
……
苏定方耳中充斥着水师兵卒的叫嚣咒骂,眼睛却望着远处渐渐在天光下显现清晰的庄园,心中犹如压了一块大石头,沉重得令人气闷。
他现在考虑的不仅仅是房俊的安危,更担心一旦这些人发起狂人会危及几位公主的安全,到那个时候他苏定方百死难辞其咎。
麾下兵卒叫嚣着,脚下却不断的往前挪,一步一步将苏州郡兵的防线逼得向后退,原本整齐的防线渐渐松垮,各处都露出不少缺口,若是这个时候发起突击,可以最快的速度突破苏州郡兵的防线,杀向庄园。
苏定方知道此时乃是千钧一发,若是左思右想瞻前顾后,只能平白贻误战机,越往后拖,房俊的危险越大,几位公主的危险也会大大提升。别管对错,身为主帅就应当在自己认为合适的时候奋力一击,方能够保证最大的胜率。
想到这里,苏定方不再犹豫,回头看了身边的习君买,目光详询。
习君买坚定点头,数十兵卒在他身后沉默无言,都做好了发起突击的准备。
苏定方握起拳头,就待要狠狠挥动,下达突击的命令……
一声呼喊打断了他的动作:“快看,吾家司马来了,你们有什么话去跟司马说,别为难小的们呐!”
苏州郡兵在水师兵卒的压迫之下不断后退,整个防线已经形同虚设,一个个满头大汗,眼瞅着就要给冲过去了,幸亏这时候有人眼尖,一眼看到后方急匆匆赶来的沈纬,赶紧出声大喊。
苏定方握着的拳头微微一顿,抬眼去看,便见到不仅沈纬快步走过来,后面还跟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几名内侍跟在车边小跑着,一个小侍女打着油纸伞坐在车辕上……
心里猛地一跳,这是哪位公主出来了?
赶紧回头叮嘱习君买:“稍安勿躁,等候吾之命令!”
习君买也看到了那马车,知道这个时候发起突击既有可能误伤马车中的人,赶紧点头,回身安抚自己的麾下兵卒。
沈纬快步走到苏州郡兵的身后,隔了一段距离站定,大声道:“苏都督何在?”
苏定方默然不语,已经有人骂道:“沈纬,娘咧你个王八蛋,拦着老子到底有何用意?速速将这些人撤走让老子进去,不然扒了你的皮!”
水师当中可有不少勋戚子弟,这些人平素眼高于顶作风顽劣,不屑于跟那些个兵卒耀武扬威,但是面对苏州司马沈纬却是毫不客气。
沈纬眼皮子直跳,忍着眼睛的剧痛,大声道:“老子身为苏州司马,奉刺史之命护卫几位公主殿下之安全,焉能人有你等随意进出?速速推开,莫要胡搅蛮缠,让苏都督来跟吾说话!”
“放你娘的屁!你区区一个州司马,亦敢跟吾家都督说话?你有哪个资格么?”
沈纬气得不轻,却抿着嘴,态度坚决。
苏定方拍开人群,大步往前走去,到了郡兵面前站定。
沈纬见到苏定方,便往前走了两步,大声质问道:“苏都督,吾等皆是为了公主殿下之安全,您如今却率领兵卒冲击苏州郡兵之防线,这有些说不过去吧?听吾一言,您速速带兵离去,末将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苏定方看都不看他,瞅着后边赶上来的马车,扬声问道:“末将苏定方,敢问马车当中,是哪位殿下?”
苏定方扬声问道:“车内是哪位殿下?”
车辕上撑伞坐着的小侍女盈盈站起,声音清脆:“乃是长乐公主殿下。”
苏定方心中一喜,连忙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皇家水师都督苏定方,参见长乐公主殿下。”
他身后一干水师兵卒也在大雨之中齐齐施礼,轰然道:“参见长乐公主殿下!”
军容齐整,士气高涨,尤其是轰然嘶喊震得附近苏州郡兵一愣一愣的。
水师挂着一个“皇家”的名头,严格说来便是隶属于皇室直系的军队,与“百骑司”的地位相当,就连北衙禁军也要略逊一筹。在长乐公主面前,这些水师兵卒便算得上是真正的“嫡系”,甚至可以说是“私兵”,自然非是其余军队序列可堪比拟。
长乐公主从车厢中走出,侍女撑着伞,一袭宫装雍容秀雅,大雨之中仪态端庄,清声道:“诸位爱卿,平身!”
“谢殿下!”
水师兵卒这才站直躯体,肃立当场。
苏定方冲着长乐公主道:“今日大雨,殿下这是欲往何处?”
长乐公主瞥了一眼面色难看的沈纬,淡然道:“本宫今日升起游玩之兴致,想要趁雨入姑苏,领略一番雨中姑苏八门之雄伟瑰丽,只是这位苏州司马担忧本宫之安全,百般阻挠坚决不予放行,倒也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
沈纬面色难看至极点。
苏定方冷冷看了一眼沈纬,对长乐公主说道:“沈司马一心为公,自是吾辈之典范。不过殿下毋须担忧,水师乃皇家鹰犬,自当护卫殿下之周全!还请允许末将派出精锐兵卒,护卫殿下安危,确保万无一失。”
众多水师兵卒早已被长乐公主之风采所摄,此刻轰然道:“愿为殿下效死!”
长乐公主凤目转了一圈,微微颔首,然后瞅着沈纬,淡笑道:“如此,沈司马可还有什么不放心之处?”
沈纬眼见不可能阻挡长乐公主出去,只得说道:“末将阻挠殿下,有所不敬,自然罪无可恕,既然有苏都督亲自护卫,末将自然无话可说。”
长乐公主凤目含威、俏脸带煞,娇叱道:“那还不赶紧给本宫让开道路!”
沈纬垂头丧气,道:“喏!”
回身恶狠狠盯着自己拦在路上的部下,怒喝道:“殿下出行,岂可阻拦?速速让开道路!”
苏州郡兵闻言,赶紧“呼啦”一下让开道路,纷纷站到两侧,心底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毕竟面对水师这帮子骄兵悍将实在是压力太大,谁也不知道这群人下一刻会不会干脆直接冲击防线,硬生生的杀进去……
马车缓缓向前行驶,很快便来到水师兵卒中间,长乐公主已经回到车厢内,这时候撩开车帘,清声道:“苏都督冒雨前来,本宫感激不尽,还请上前领赏。”
苏定方连忙快步上前,到了车窗外,躬身道:“末将在此!”
长乐公主从车厢内伸出一只纤纤玉手,递出一块莹白的玉佩,说道:“此乃陛下钦赐于本宫之宝物,先将它赐予将军,望将军能够忠君爱国,报效陛下。”
苏定方双手过顶,接过玉佩,大声道:“多谢殿下赏赐!”
未等他起身,便听到长乐公主用远处苏州郡兵听不到的音量小声说道:“房俊如今就在庄园之中,身上有伤,却无大碍,叮嘱本宫告知将军,禁卫当中亦有人被贼子收买,当直接冲入庄园,速战速决,首要之目的乃是保护几位公主,房俊自有安身之道。”
苏定方浑身一震,却面不改色,将玉佩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颔首道:“还请殿下前往水师营帐之中稍后,此地有末将坐镇,比保万无一失。”
长乐公主不再多言,微微颔首,放下车帘。
马车继续前行,苏定方道:“来人,护送殿下,确保殿下之安危。”
“喏!”
一侧自由校尉站出,带着一旅劲卒紧随在马车之后。
眼瞅着马车已经进入水师营地之内,苏定方这才松口气,转过神来,看着苏州司马沈纬。
沈纬心中忐忑,上前一步,陪笑道:“苏都督明鉴,并非末将斗胆敢于阻拦公主殿下,实在是……”
话说一半,苏定方已经大手一挥,大喝道:“来人,将此獠给本督拿下!”
他身后早已准备多时的兵卒听到命令,顿时一拥而上,瞬间便将沈纬给围起来,沈纬的亲兵死士尚未反应过来,已经陷身包围之中,连刀子都没有机会抽出来,便被一群彪形大汉死死的压在地上。
与此同时,习君买低喝一声:“随吾杀进去!”
当先迈开大步,向着庄园冲过去,身后的部署闷声不语,却纷纷抽出横刀,紧跟着他的步伐一直向前。
沈纬被摁在地上,知道自己所有的担忧都已经成为事实,长乐公主果然知晓房俊被刺杀之事,悔得肠子都快青了,刚才就不敢瞻前顾后,还不如一刀将长乐公主给宰了呢!
数支大手将他牢牢摁在地上,他大叫道:“苏定方,你什么意思?老子乃是苏州司马,轮不到你来管……呜呜呜。”
早有人扯来一块破布,三两下塞进他嘴里堵得严严实实,又将手脚捆个结实。
苏州郡兵没料到水师忽然之间便发动突袭,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战力较之水师低了不止三筹四筹,又碰上忽然袭击,哪里抵挡得住?百余人的战线被水师兵卒一个冲锋就给冲溃,惊慌之下组织不起反击,再加上主将已经落入人家手里,顿时溃散。
百余名苏州郡兵溃散之后四处逃窜,水师兵卒到处抓捕,场面极度混乱。
习君买却不管这个,他只是带着自己的一旅劲卒,让卫鹰等人护卫在自己身边,闷着头一个劲儿的往庄园正门冲锋。
他知道眼下的局势可谓危若累卵,不仅仅是苏州郡兵暗杀房俊,就连庄园内的皇家禁卫也有人参与,这些人一旦找出房俊的藏身之处,那必然是绝对不可能留手,房俊再是勇猛剽悍勇冠三军,却也不能再精锐的皇家禁卫围攻之下逃出生天。
更何况还有三位公主正在庄园之内……
所以他必须快,将自己的速度提升至极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庄园之内,先保护三位公主,再救援房俊。
他的速度,不仅决定着房俊的安危,甚至还有三位公主的死活!
习君买咬着牙,拎着横刀冲在最前头,偶尔有溃散的苏州郡兵挡在前面,看都不看便一刀劈倒。
同时身边的卫鹰等人更是心急,作为房俊的亲兵部曲,却任由房俊陷身于危机之中,若是房俊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还有何颜面回到房家?
一个个更是犹如下山猛虎。
数十人组成一个锋矢阵,犹如一只利箭一般直直的插入苏州郡兵当中,横刀飞舞鲜血喷溅,所有阻挡在面前者尽皆杀无赦!
一时间残肢断臂此起彼伏,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直抵庄园正门。
到了此处,便已经是皇家禁卫负责守卫的范围,站岗的皇家禁卫眼瞅着远处的苏州郡兵营地一片混乱,赶紧命人回去禀告禁卫首领长孙校尉,可是未等长孙校尉来到,浑身浴血杀气腾腾犹如地狱魔神一般的习君买已经杀到面前。
禁卫面面相觑,奓着胆子大声问道:“尔等何人,想要造反不成?”
习君买哪里有心思与他说话?
低着头一路冲锋不停。
徐氏庄园的正门很是宽敞,典型的江南园林风格,并无北方随处可见的高大门楼,只是三层台阶,中间有马道以供马车进出,接下来便是两扇大门,一个小巧的门楼,两侧白墙黛瓦的围墙。
习君买一马当先,在禁卫们严阵以待的情况下依旧很不畏死的冲锋上去,手里的横刀闪过匹练一般的刀光,便将一个禁卫一刀两断。
门前鲜血如喷泉般喷涌,其余禁卫骇然失色,纷纷上前试图阻挡。可习君买哪里给他们机会?这些禁卫无所谓哪个无辜、哪个该死,只要是挡在他面前阻止他进入庄园的就是敌人!
他武艺告绝、悍不畏死,一马当先冲入正门之中,左右卫鹰等人也杀了上来,顷刻间便将门前几个禁卫冲得连连后退,其余兵卒并不涌入正门,而是纷纷攀着围墙跃入院中,然后绕到正门,与习君买里应外合前后夹击,很快便将这些禁卫屠杀一空。
习君买瞪着眼睛,抬脚用鞋底将横刀的上的血迹擦拭干净,一脸冷酷,挥手道:“随吾杀进去!”
“杀!”
众人士气高涨,发一声喊,随着习君买向庄园之内杀去。
院内的禁卫闻听动静,纷纷围拢上来,无奈习君买根本就不恋战,只是一味的向着院内冲杀,有他担任箭头的锋矢阵战力太过强悍,一股一股的禁卫要么当场被撕成碎片屠杀殆尽,要么就只能远远的跟着不敢靠前。
但是随着越来越深入到庄园之内,禁卫的人数越来越多,而且这些禁卫平素勤于操练、战力强横,乃是关中精锐,渡过刚开始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的慌乱之后,开始缓缓后退稳扎稳打,习君买冲锋的速度不得不慢下来,战斗愈发艰难,陷入苦战。
混战之中,习君买始终留意着局势,发现那位禁军首领宇文校尉一直未曾露面,不由得心下焦急,一刀劈翻一个禁卫之后,他将卫鹰拉到身边,下令道:“你勿要在此混战,速速前去几位公主的住处,死了也得护佑公主的安危,只要坚持片刻,某随后便会杀到!”
卫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狠狠点头,回头招呼同伴,从另一个方向杀了出去。
禁卫的阵势都聚拢在正面,侧翼的防守严重不足,只能看着卫鹰等人杀了出去,向着院内狂奔而去。
*****
宇文校尉仔仔细细的搜查了长乐公主居住的小楼,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却依旧觉得心里好似有什么东西悬着,令他心惊胆跳神思不属。
回到住处,斥退左右,一个人坐着呆呆的出神。
这趟任务他其实不愿意接受的,可家中有严令下达,他实在是不能抗拒。宇文家作为鲜卑大族,数百年来传承不断,家族开枝散叶,远支近支不计其数,有宇文化及、宇文恺那等功勋显赫者,但更多的却是一些默默无闻的支脉。
就如同他这样,只能凭借近支长房的提携,方才能够入仕为官,独当一面。
如今到了效死的时候,他怎么能拒绝呢?
毕竟自己的父母兄妹还得依靠着家族的照拂才能够活得下去……
宇文校尉并不怕死,只不过此刻坐在这里静思这段时间的种种布置,总觉得似乎阴差阳错之下有太多不如意的地方。
比如,关中传来的命令是协助丘英起刺杀房俊,若丘英起一击得手自然最好,若是不幸失败,他就要负责补刀,确保房俊殒命在江南。
可是自从关中的消息传来之后,丘英起至始至终未曾露面,他率领着一旅兵卒打着南下江淮追击匪寇的名义,却神不知鬼不觉的不见了踪影……
这令长孙校尉一度不知所措,好在负责刺杀房俊的主事人审时度势之后断然下令刺杀的任务不变,只是改由旁人执行,由他从旁协助。
然后经过缜密的设计,用长乐公主身边的侍女将房俊诱骗至庄园门前,苏州司马沈纬与禁卫里应外合,猝然动手。
结果却功亏一篑,任由房俊跳河逃生,直至眼下依旧不见踪影……
宇文校尉前思后想,觉得唯有庄园之内才有可能是房俊的藏身之处,换了别人或许亡命奔逃只想着逃得越远越好,可房俊到底也是大唐少有的战功赫赫的名将之一,深谙兵法谋略之术,反其道而行之的可能性非常大。
可是自己几乎将整个庄园有可能藏身的地方都搜了一遍,却为何偏偏就找不到房俊呢?
徐氏庄园说小不小,可说大也不大,所有禁卫刮地三尺却依旧找不到房俊的踪迹,这实在是有悖常理。
到底哪里是被自己所忽略的呢?
正自愁眉紧锁、反复思量,忽然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自己的亲兵人还未进来,已经大喊道:“校尉!校尉!”
宇文校尉蹙眉,喝叱道:“进来!”
待到亲兵进来,他训斥道:“慌慌张张的,到底发生何事?”
亲兵一脸惊慌,大声道:“校尉,大事不好,水师杀进来了!”
“什么?!”
宇文校尉大吃一惊,赶紧起身,一边穿戴盔甲,一边询问道:“苏州郡兵呢?岂能任由水师冲击庄园?他们杀进来多少人?”
亲兵上前帮他穿戴盔甲,答道:“苏州郡兵已经乱成一团,被水师一个冲锋就给冲垮了!”
“乌合之众!”
宇文校尉怒叱一声。
亲兵道:“谁说不是呢?不过水师杀进来的兵卒倒是不多,只有五六十人,但各个悍勇,应当是水师当中的精锐,领头的便是那水师偏将习君买。外头现在乱作一团,水师大部可能被苏州郡兵阻挡,一时间进不来,可苏州郡兵绝不可能抵挡太多时间,校尉,赶紧做打算呐!”
这亲兵知晓宇文校尉的事情,更知道自己眼下在做什么,所以出言警醒。
宇文校尉将甲胄穿好,拿起头盔戴在头上,瞥了一眼亲兵,淡淡道:“怎么,怕了?”
“大家伙跟着校尉,何曾怕过?左右不过是一死而已!”
都是关中人家出身,即便是不是名门世族那也都与关陇贵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己若是战死,家人自有各大门阀照料,吃不了苦;可若是临阵脱逃,纵然保得住自己的小命流亡天下,家人也必然要遭殃。
怕与不怕,根本没有他们选择的余地。
宇文校尉淡淡扫了亲兵一眼,不再多说,拎起横刀便踏出大门,走了几步,忽然停住。
亲兵奇道:“校尉何以停下?”
宇文校尉抬头看了看阴暗的天空、纷飞的雨丝,脑海之中一阵清明,顿足道:“真真是糊涂透顶!怎地就没有能想到房俊那厮极有可能藏身之地呢?”
言罢,对身边亲兵道:“速速召集人手,全部都集合到几位公主殿下居住之处,尤其是高阳公主的居处,给老子死死的守住了,一只苍蝇都不准飞出来!”
亲兵有些懵,不解道:“可现在水师已经从前院杀进来了,咱们是不是应当先将他们拦住?”
宇文校尉哼了一声,道:“怎么拦?拦不住的!这里是江南,是水师的地盘,咱们就算再有十倍的兵力也不可能拦得住水师。不过只要将几位公主掌握在手里,水师便投鼠忌器,只能被我们牵着走,若是在能够将房俊搜出来一刀宰了,那便是大功告成!”
亲兵不敢再问,赶紧跑去召集人手。
宇文校尉则快步向着几位公主居住的小楼行去。
等他到了小楼前,已经隐隐约约听得见前院震天的厮杀声,知道事不宜迟,见到不断有禁卫向着自己这边汇聚过来,当机立断大手一挥,当先闯入高阳公主居住的小楼。
“咣!”
大门被宇文校尉一脚踹开,当先迈步进入楼内。
今日阴雨,楼内光线昏暗,厅内几个侍女被吓的噤若寒蝉,战战兢兢的靠墙站着,宇文校尉扫视一周,大声道:“末将前来,参见高阳公主殿下!”
后堂有声音传来:“原来是宇文校尉,可是有何急事?不妨进来后堂说话,余者止步吧。”
宇文校尉顿时沉吟不决。
既然心中觉得房俊极有可能藏身在这里,他又岂敢单身进入后堂?万一房俊就躲藏在门后,到时候怕是一刀就能将自己给宰了……
他心中犹豫,耳中却猛地听到一丝异响来自头顶,惊愕之下抬头去看,一道匹练般的刀光瞬间映亮了他的瞳孔。
一柄横刀从天而降,转瞬间将自己身边一个亲兵一刀劈翻在地,紧接着脖颈一凉,锋锐的刀锋紧紧贴上他的喉管。
宇文校尉魂飞魄散。
刀光如匹练一般从天而降,映亮了宇文校尉的瞳孔,刀锋释放出的彻骨寒气也将他的心脏几乎冻僵。
但是接下来并非死亡的黑暗和冰冷,那刀光绕着自己一转,将身边左右两名亲信砍翻在地,然后才紧紧的贴在自己的脖子上。
森寒的刀锋刺激得他脖子上泛起一层细密的疙瘩。
不过宇文校尉在绝望之余却并未失去理智,房俊既然躲在门后一击得手却没有斩杀自己,那么唯一的理由便是将他控制住以为人质,令门外那些禁卫投鼠忌器不敢强攻,从而获得活命的机会。
纵然房俊最后逃得一死,难道自己就有活路了么?
宇文校尉心知肚明自己犯下的罪行是何等深重,不仅刺杀朝廷重臣、当朝国公,更将四位公主胁迫于自己手中,时刻都在危及几位公主的生命安危,这等情形之下,李二陛下必然是暴跳如雷,谁还能救得了自己?
左右也不过一死而已。
心念电转,宇文校尉一咬牙,大吼一声:“别管我,杀进来!”
然后拼着力气一低头,就待要将自己脖子抹过锋锐的刀锋。只要自己一死,手下亲信便可再无顾忌,为了给自己报仇必然悍不畏死的杀进来,到那时就让房俊和高阳公主给自己陪葬!
死则死矣,能捞上一个国公、一个公主陪葬,其后父母家眷还会得到家族的照拂优待,也值了。
可他即便心硬如铁,却终究还是没料到房俊的反应居然更快。
就在他口中喊出那一句“别管我”的时候,房俊已经狠狠一拳击打在他的太阳穴上,剧烈的震荡使得他一瞬间眩晕,然后脖子被一条铁铸一般的手臂死死勒住,素来以勇猛自傲的自己,整个人却轻若无物一般被拖着向后退出数步,到了厅中。
房俊一击得手,将宇文校尉控制住,冲着门口的禁卫厉声喝道:“谁敢上前,老子一刀宰了他!”
这些禁卫皆是宇文校尉的心腹亲信,猝不及防之下被房俊将自家主将给掠过去胁为人质,顿时面面相觑。
心里虽然义愤填膺,但到底投鼠忌器,一个个握着倒站在门口,进退失据。
房俊一条胳膊勒住宇文校尉的脖子,眼睛瞪大虎视眈眈,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到了椅子旁边缓缓坐下,然后一脚踹在宇文校尉的腿弯,宇文校尉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两人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
房俊不得不如此,后腰的伤势虽然经过长乐公主的包扎,但尚未结痂,刚才这一连串的动作使得伤口再一次崩裂开来,疼得钻心刺骨,只得坐下来缓和一下剧痛。
喘了口气,房俊看着门口束手无策的禁卫,警告道:“今日之事,与尔等无关,身为军人听令行事乃是天职,朝廷只诛首恶,不论胁从。可若是不听某之劝阻,一意孤行蓄意挑衅大唐律法、谋害当朝国公数位公主,则罪大恶极,可夷三族!尔等一死倒也不妨,可难道就不为家中妻儿老小想一想么?”
字字句句都敲打在这些禁卫的心坎上,原本因为宇文校尉落入房俊之手便有些进退失据的禁卫们,更是心慌意乱,面露怯意。
说到底大家也不过是当差吃饭,可是如今刺杀当朝国公实乃天大的罪名,既然已经败露,谁还能有命活着?
若朝廷当真只诛首恶、不问胁从,大家倒也不妨弃械投降,仅只是宇文校尉的心腹亲信而已,又非是他宇文家的私兵死士,犯得着跟着一起死么?
正如房俊所言,若是一条道跑下去,不仅仅是自己要死,连带着家中父母妻儿都得跟着遭殃,难不成还能指望关陇贵族们仗义出手,解救大家的父母妻儿与危厄之中?
自是全无可能……
一众宇文校尉的亲信堵在门口,彷徨恐惧,不知所措。身后则有越来越多的禁卫得到命令之后围拢过来,看不见小楼内的情形,不知发生何事,有群龙无首,再加上前院喊杀声一片,都有些莫名其妙,渐渐有些鼓噪起来。
正在这时,一队兵卒从前院杀了过来,一众禁卫赶紧组成阵势,予以抵挡。
这些禁卫当中并无宇文校尉之心腹,故而此刻都一门心思的保卫几位公主,以为这些杀进来的兵卒乃是乱兵匪寇,双方虽然还有些距离,但一方杀红了眼誓要杀进来解救房俊,另一方则悍不畏死坚决保卫公主。
距离越来越近,血战一触即发。
房俊坐在厅中控制着宇文校尉,听到外面厮杀声震天响起,知道这是水师收到长乐公主的报讯杀了进来,可是外头那些禁卫并未与关陇贵族勾结参与暗杀自己,若是与水师血战在一处,每一个死掉的兵卒都是无辜的,可自己却又不敢轻举妄动,万一控制不住宇文校尉,自己便是功亏一篑。
总不能当真将他杀了,等着门口这些禁卫一窝蜂的冲进来乱刀将自己剁成肉酱吧……
正自焦急之时,身边环佩声响,扭头看去,却是高阳公主一身宫装、满头珠翠,从后堂走了出来。
房俊大急:“殿下出来干什么?此间凶险,速速回去!”
虽然控制了宇文校尉,可谁知道门口这些禁卫当中是否会有一个两个脑子不大好使的,热血沸腾之中不管不顾的莽一下?
万一伤了高阳公主性命,一切皆休……
高阳公主步履款款,看着房俊笑道:“郎君莫非以为本宫当真是那等弱不胜衣、手不能提的深闺妇人?”
房俊气道:“哪儿那么多话说?速速回去,莫要掺和!”
高阳公主嫣然一笑,秀美的面容透出几分倔强,敛裾施礼,歉然道:“夫唱妇随,本是妇人之天性,可今日危在旦夕,纵然知晓夫君是爱护本宫,不忍本宫遭受一丝一毫的伤害,却也不得不违逆郎君一次,还望郎君勿怪,待到事情过后,本宫认打认罚,绝无怨言。”
房俊愣了一下,奇道:“说什么胡话呢?此间皆是凶徒,你不过区区一个弱女子,怎敢随意掺和其中?”
高阳公主直起身,挺直腰肢,转向门口的禁卫,清声道:“郎君错怪他们了,他们不是凶徒,而是吾大唐虎贲,每一个都秉持着大唐的荣耀!”
门口的禁卫沉默无言,士气再次低落。
但凡能够入选北衙禁军,每一个人都是大唐的勋戚子弟,可以说他们的父辈追随着高祖皇帝、李二陛下,打下了这锦绣河山的同时,也享受着荣华富贵,没有人比他们更热爱大唐。
可是有些时候,难免身不由己。
贪婪也好,糊涂也罢,固然做下着不可饶恕之错事,但是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曾有半分背叛大唐、背叛皇帝的心思。
此刻显然已经一败涂地,却能够得到大唐公主的一句“他们是大唐虎贲”,心里岂能无动于衷?
高阳公主面色清冷,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纤纤玉手。
身后的侍女便碎步上前,将一柄连鞘的宝剑放在她掌中。
剑鞘镶金缀玉奢华至极,剑尾处鲜红的丝绦微微垂下,高阳公主接过宝剑,回头对房俊嫣然一笑,清声道:“吾李家的女儿,各个皆有平阳昭公主之遗风,平素固然娇生惯养,可危难之际,却亦可仗剑扬眉!”
抽剑出鞘,将剑鞘掷于地上,就这么拎着寒光烁烁的宝剑,踩着雍容优雅的步伐,一步一步向着门口走去。
房俊眼睛眯起,心中震撼。
果然是大唐奇女子啊,敢于冲破世俗去追逐惊天动地的自由恋爱,将所有礼法教条踩在脚下,纵死亦要向着陈腐破败的封建礼教发起不屑一顾的攻击,当真是有着一颗永不屈服的心……
房俊很想喊一句“公主威武”……
高阳公主就这么拎着宝剑,一步一步走向门口,娇小的身躯此刻似乎笼罩着一层神秘的气场,秀美的脸庞一片清冷,没有什么杀气,却自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堂皇之气。
禁卫们面面相觑,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高阳公主仿若未见,依旧慢慢的走上前,清凉的眸子在禁卫们的脸上扫过,缓缓说道:“先前郎君已经说过,只要悬崖勒马,便可既往不咎,本宫在此立誓,郎君的话便是本宫的话,事后在父皇面前,本宫定当竭力为诸位求情,绝无惩处。”
她来到门前三步的地方站定,将手里的宝剑举了起来,剑锋指着禁卫们:“谁若是贼人不死,那就上前来,尝尝本宫手里的宝剑够不够锋利!”
这一刻,娇小玲珑的躯体忽然迸发出一股强烈之际的气势,将所有禁卫都给压了下去。
这就是帝皇之气,唯有生长于皇家的子弟,方才能够拥有这等睥睨一切的气势。
禁卫们齐齐咽了口口水,相互看了一眼,三三两两的推出门外,就在大雨之中拜伏于地,将兵刃放在一旁,以首顿地,悲呼道:“吾等忤逆,自知死罪,还望殿下仁慈,宽恕吾等!”
门外的禁卫不知楼内情形,陡然见到这些人从楼内退出,然后拜伏于地高声请罪,不禁莫名其妙。
紧接着,便见到一身宫装、雍容秀美的高阳公主手执宝剑,英姿飒飒的站在门口……
就在此时,前院杀来的兵卒已经冲到面前,眼瞅着就将与禁卫构筑成的防线杀在一处。
禁卫们见到高阳公主手执宝剑,还以为是想要与他们并肩作战,顿时士气暴涨,一个个红着眼珠子,大吼道:“护卫殿下!”
“有死无生!”
高阳公主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只觉得胸膛之中有一股沸腾的热流汹涌澎湃,将浑身的血热都给烧热了。
这么多的大唐儿郎,甘愿为了她而面对强敌,不惜舍弃性命,纵使铁石心肠亦当心旌摇曳,不能自己!
高阳公主深深吸了口气,紧紧握着手中宝剑,就待要喊一声“本宫与诸君一同杀敌”,结果抬眼便见到气势汹汹杀进院子来的那一群兵卒在与禁卫接阵的一刹那,齐齐的刹住身形。
为首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大叫道:“殿下!”
高阳公主定睛一瞅,这不是习君买么?
到了嘴边的话语赶紧又咽了下去,忙大声道:“住手,都住手,自己人!”
禁卫面面相觑。
习君买喝止身后的兵卒,冲着高阳公主大喊道:“殿下,吾家二郎何在?”
高阳公主道:“就在楼内,有屑小意欲谋害,不过邀天之幸,终究无恙。”
习君买一听,心中紧绷的那根弦顿时一松,差点哭了出来……
禁卫们见到果然是自家人,连忙散去阵列,却也不敢撤走,而是团团将几幢小楼给围起来,谨防有人趁乱冲撞了公主凤驾。
习君买带着卫鹰等人跑到楼前,高阳公主瞅着他们略微颔首,这才转身走入楼内,习君买等人急忙跟进去,便见到正坐在椅子上控制住宇文校尉的房俊。
习君买几步抢上前去,施行军礼,声音带着哭腔:“在下护卫不周,致使二郎陷身敌手救援来迟,还望二郎责罚……”
这一宿,他当真是备受煎熬。
作为房俊最忠心耿耿的亲兵部曲,却稀里糊涂的任由房俊进入贼人的圈套,结果投鼠忌器只能在外面急的跳脚却一筹莫展,心里的自责简直无以言表。
幸亏房俊最终安然无恙,若是当真有个好歹,他百死亦难赎其罪……
卫鹰则干脆拜伏于地,偌大的汉子已经哭出声来。
房俊温厚一笑,宽慰道:“是某自己大意,岂能怨的着你们?卫鹰你个怂货哭什么哭?丢人的玩意,还不赶紧将这厮接过去控制好,某的胳膊都快酸了。”
“喏!”
卫鹰赶紧起身,交过两个部曲,将宇文校尉给接收过去。
宇文校尉一直被房俊狠狠的勒住脖子,大脑缺氧的情况下不仅导致浑身无力不能反抗,意识也是浑浑噩噩,这会儿被房俊松开脖子,重新恢复正常呼吸,这才渐渐清醒过来。
房俊摸了摸后腰的伤势,问习君买道:“外面形势如何?”
习君买道:“苏州司马沈纬参与谋害二郎,已经被苏都督带兵擒下,外头的苏州郡兵群龙无首,想必此刻也大抵被水师的兄弟们控制住,末将打头阵冲入院内,苏都督率领主力随后便至。”
大局已定,房俊彻底放松下来,不过依旧没忘了冲着高阳公主竖起一根大拇指,赞道:“殿下巾帼不让须眉,果然有平阳昭公主遗风,为夫心生仰慕,得妻如此,足慰平生!”
习君买原本就是房俊的部曲,对于曾是主母的高阳公主吹捧起来更是毫无顾忌,一脸钦佩道:“殿下手持宝剑,群贼慑服,当真是红粉英雄,豪气冲霄!吾辈有幸得见公主英姿,实乃三生有幸!”
高阳公主又是骄傲又是羞涩,脸儿红红的做矜持状:“哪里有那么厉害?嘿,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若是那些禁卫当真不买账,本宫怕是都会吓哭了……”
房俊笑道:“娘子过谦了,此番仗剑慑群雄,即便百年过后,亦是一段佳话,为夫与有荣焉。”
得到郎君如此赞誉,高阳公主难免得意,正欲说话,忽闻身侧一阵惊叫,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扭头去看时,已经被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的房俊护在身后。
众人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宇文校尉已经倒在地上,脖子上一道深深的伤口正汩汩的喷出鲜血,四肢抽搐一阵,便即不动。
身旁负责控制他的兵卒手里拎着染血刀子,愣神半晌,赶紧单膝跪地道:“大帅赎罪,此人陡然反抗,自己将脖子往小的刀子上抹,小的一时不慎,酿成大错……”
房俊摆摆手,看着地上宇文校尉的尸体,道:“不怪你,此人行事败露,早已心存死志,防得了一时又能如何?”
然后抬头对卫鹰说道:“速速带人去将城阳公主、晋阳公主待到这里,以免有人蓄意谋害。”
卫鹰忙道:“喏!”
带着人手匆匆离去。
正在这时,外头又传来一阵喧嚣,有兵卒入内道:“苏都督来了!”
须臾,苏定方大步入内,见到房俊与高阳公主都坐在厅中,顿时心中一松,上前施礼道:“末将苏定方,救驾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高阳公主仪态端庄,缓缓颔首,柔声道:“苏都督势若雷霆,一举荡平贼寇,功劳卓著,何罪之有?快快请起,都是自家人,毋须这般客套。”
一句“自家人”,令苏定方更是心神松弛,又向房俊道:“听闻越国公遇险,末将便连夜率军赶至,如今整个庄园已经被水师兵卒团团包围,一个贼人也不可能逃脱,苏州司马沈纬也已被末将擒下,等候越国公发落。”
房俊摆摆手,笑道:“殿下让你起来,赶紧起来落座。”
“喏!”
苏定方这才起身,坐在房俊下首。
房俊问道:“魏王殿下那边,可曾派人护卫周全?”
苏定方老成持重,早已做了安排:“越国公放心,末将听到通知,第一时间便派遣兵卒前去魏王殿下的住处,有皇室禁卫在内,水师兵卒在外,可保万无一失。”
皇家禁卫?房俊摇了摇头,这帮家伙也不是那么让人放心呐……
不过此次事情,贼人的目标完全在于自己,不可能再去招惹魏王李泰,所以安全大抵勿用忧虑。
苏定方瞅了瞅房俊,迟疑一下,问道:“还请越国公示下,外头抓捕擒获的那些个苏州郡兵,要如何处置?”
数百苏州郡兵,安置起来的确麻烦,而且这些人不过是听命行事,其中知晓沈纬之目的者必定屈指可数,没有必要一股脑的抓起来。
房俊却冷笑道:“一个也别放过,全部丢进华亭镇和苏州府的大牢里,算算时间,穆元佐大抵也应该到了,这回老子要让江南士族狠狠的脱下一层皮,否则怎能消我心头之恨?”
苏定方心中一懔,暗叹口气。
这回江南士族怕是麻烦大了……
水师出动了数千人、几十条战船,将整个徐氏庄园团团包围,数百苏州郡兵尽皆被擒拿,押赴水师牢房集中羁押,然后要一一审讯,沈纬面色灰败垂头丧气,为防止有人铤而走险意欲解救,故而与兵卒分开,单独羁押在战船之上,百余名水师兵卒全副武装严密看守。
雨势未歇,烟雨飘摇,整个苏州城好似一锅煮沸的开水一般沸腾开来。
水师如此大的动静早就让有心人心惊胆跳,紧接着将苏州城外的徐氏庄园铁通一般紧紧围起来,苏州郡兵全部缴械押解去往军港下狱,更是让一部分人如坐针毡,失魂落魄。
并不相干的百姓也慌乱起来,难不成这是有人谋反了?
等到水师陈兵苏州城外,将苏州前往徐氏庄园的道路尽皆封锁,这些人终于坐不住了。
房俊的性格脾性早已广为人知,那从来不是个肯吃亏的,今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如何能够忍气吞声?
报复是一定的。
若是换了旁人,或许能够忍着气顾全大局,可房俊那厮活脱脱就是个棒槌,谁惹了他就肯定要还回去,捏鼻子认怂可不是他的作风!
故而在穆元佐闻听徐氏庄园变故大惊失色急于前往之际,数家江南士族已经找上门来……
在江南担任苏州刺史已久,对于江南士族的行事手段心知肚明的穆元佐如何还看不出这件事情背后的真实面貌?
当然不想管这些人的死活。
有些事情你既然有胆子做,那就必须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头脑一热不管不顾的鲁莽行事,待到事败之后还想要攀着别人去解决问题,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的好事?
穆元佐对于所有求见者严词拒绝。
可是当他换了一套衣服坐着马车出了刺史府,却发现大门口已经车马辚辚,无数人家的马车都候在这里……
脸皮这么厚?
穆元佐阴着脸坐在车内,将车帘撩起,便见到十余人站在车外陪着笑脸加着小心,点头作揖。
“明府,今次您可得帮帮吾等!”
“穆刺史,吾家一家老小,可都得摆脱您了!”
……
穆元佐一肚子闷气,冷哼一声,道:“如今都求到本官面前来了?本官特么还不知道指着谁呢!在本官治下,堂堂越国公遭遇刺杀,四位公主殿下深陷危厄之中,你们干下这等事的时候,可否有考虑过事后本官这颗项上人头还能不能保得住?”
娘咧!
私底下下黑手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狠,现在事情败露了,一个个哭丧着脸求着老子了?
平时可没见你们这么恭敬!
“刺史明鉴,吾等安分守己,岂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是啊是啊,吾等根本毫不知情,更不曾参与其中啊!”
“明府,您得拉我们一把……”
……
穆元佐怒道:“既然尔等一个个清清白白,又何须杞人忧天?大唐自有律例国法,谁还能凭白诬陷尔等不成!”
车外数人哭丧着脸,叫苦道:“明府岂不知越国公之为人?那是眼里绝对不揉沙子的,遭了这么大的罪,岂能善罢甘休!”
“严刑逼供几乎是必然,三木之下,何等供状求不得?江南将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矣!”
“大唐固然有律例国法,可您以为越国公会在乎这些么?”
穆元佐:“……”
他算是听明白了,这些人家或许当真与刺杀房俊一案并无关系,可一个个都害怕房俊借机将事情搞大。说起来江南士族盘亘这片秀美丰润的土地几百上千年,彼此之间盘根错节渊源深厚,谁又能和谁当真撇得清?
若是房俊心存恶意,干脆趁机打击江南士族,只需将那些苏州郡兵以及涉案人等抓起来严刑逼供,想牵扯谁家就牵扯谁家。
然后手握供述,可谓名正言顺,逮住谁家里里外外一同严查,谁家就敢说自己当真清白如皎月、澄澈如江水?多多少少总归是有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的,这些东西一旦被查出来,那便是证据确凿。
房俊想怎么折腾你,就怎么折腾你……
穆元佐沉吟不语,倒也不是这些人家杞人忧天,以他对房俊的了解,前些时日刚刚受了这些人一堆窝囊气,虽然最后凭借强硬的手段予以解决,可是心中那口闷气却不见得那么容易就散去,如今被他捉住了把柄,如何肯轻易的放这些人一马?
当真揪着哪一家往死里弄,也不是不能理解。
至不济也得将这些人家给扒一层皮下来……
可如今自己依旧还是苏州刺史,若是能够出分力气保住这些人家,往后自己在江南的地位必定更加牢固,办什么事情顺风顺水,为调往中枢更加重了一些分量。
不妨先去房俊那边看看,探听一些这位到底打着什么心思,若是可以通融,尽可能破财消灾,想必这些人家欢喜还来不及,不会吝啬。
当然若是房俊怒气未消打算一棒子撂倒一片,自己也无能为力……
心中打定主意,穆元佐叹气道:“这种事牵扯重大,就算本官可以在越国公面前说上几句话,讲上几分人情,可说到底你们当中谁参与谁没有参与,谁又能说得准?本官身为苏州刺史,与诸位亦算是乡亲父老,相互扶持自是应有之义,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越国公那边还好说一些,可是几位公主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本官那可当真是无能为力了。”
各家代表顿时感激涕零:“明府在上,实乃吾等再生之父母啊!”
“多谢穆刺史仗义援手,若是能够逃脱此难,吾等自此以后唯您马首是瞻,愿效犬马之劳!”
穆元佐捋捋胡子,心情畅快了一些,可是旋即想起将要面见房俊,一颗心又有些沉重。
说到底,这苏州地界乃是他的治下,在此地使得房俊遭遇刺杀、公主陷入危厄,事前事后他这个苏州刺史却是懵然不知,实在是严重之际的失职,更别说他素来就是房俊这条线上的官员。
万一房俊余怒未消,自己还真就不知如何交待……
“唉,本官自己亦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却还要为汝等奔走求情……走吧走吧,随吾一同前去面见越国公,是否求得越国公高抬贵手,再做定论吧。”
“明府高义!”
“吾等唯命是从。”
刺史府的马车晃悠悠在前头,一众车马十余辆紧紧相随,烟雨飘摇当中出了苏州城,车中人却个个眉头紧锁、一筹莫展。
谁也不知道房俊这个棒槌到底会发作至何等程度,联想到房俊以往的雷霆手段,一个两个尽皆心里发虚……
*****
穆元佐赶到徐氏庄园的时候,附近的陆路、水路早已被水师兵卒层层把守、严防布控,任何陌生人不得进出,即便是途经此地,亦要绕路而行,若有口出不逊者,当场拿下,送往水师牢狱。
故而宽敞的官道上静寂异常,倒是有十几辆马车静悄悄的停在岗哨附近,想必也是求见的江南士族,却被阻拦在此地,根本进不去。
雨水从天而降,地面雨水横流,一片泥泞。
穆元佐到了近前,早有兵卒迎上来意欲检查,穆元佐掀开车帘露出一张脸,道:“本官苏州刺史,求见越国公,还请入内通禀。”
兵卒站定施礼,道:“大帅有令,穆刺史抵达可直接入内,毋须通禀。”
穆元佐颔首道:“有劳。”
方才车帘,催促御者驶入庄园之内。
其余马车则尽皆被兵卒拦下,不得不跟原本等候在此的马车一起停下,心急火燎的等着穆元佐与房俊的交涉结果。
……
徐氏庄园的正堂内,房俊重新处置了伤口,换了一套衣衫居中而坐,苏定方与刚刚赶到的裴行俭左右相陪,正在商议接下来的处置。
徐氏庄园的正堂内,房俊重新处置了伤口,换了一套衣衫居中而坐,苏定方与刚刚赶到的裴行俭左右相陪。
房俊喝了一口热茶,放下茶杯,舒展了一下胳膊筋骨,问道:“水师牢狱那边收监的情形如何?”
苏定方道:“已经按照大帅的叮嘱逐一收押,只不过……”
见他迟疑,房俊笑着道:“你我不分彼此,但说无妨。”
苏定方心中一宽,没了顾忌,说道:“这件事本不该下官置喙,但大帅要将那些苏州郡兵逐一审讯,实在是牵扯太大,下官斗胆,请大帅三思。”
房俊缓缓颔首,明白他的意思。
江南素来武备不兴,整个江南的局势稳定很大程度上更加依赖江南士族的家丁私兵,所谓的苏州郡兵,只不过是江南士族们为自家子弟谋求一个武职的去处,要么是纨绔子弟,要么是地痞流氓。
这些人看似废物,但是几乎每一个人身后都有一个江南士族,一旦将其挨个审讯,审出来的事情绝对可以牵扯到几乎所有的江南士族,况且这里有很有可能还有一些足以影响整个江南局势的事情,到时候怎么办?
难不成当真效仿当年剿灭暗通前隋皇族的顾家那样,一夜之间予以血洗?
所以苏定方有所顾虑,予以规劝。
当前大势,无过于东征,任何事情都必须为了东征大计而有所让步,若是因为房俊一怒之下将大唐财赋重地的江南搅合得腥风血雨、人心震荡,恐怕李二陛下第一个饶不了他。
他太了解房俊的性格,唯恐房俊一怒之下不管不顾,所以尽力规劝。
房俊便放下茶杯,笑笑问道:“在你看来,某是那等冲动莽撞、不顾后果之莽夫?”
苏定方一脸尴尬,瞥一眼见到裴行俭低眉垂眼一声不吭,心里骂了这一声小兔崽子不讲义气,只好硬着头皮道:“末将不敢,起码‘莽夫’这个称谓,绝非末将本意。”
不是“莽夫”,但冲动莽撞、不顾后果都是真的……
房俊哈哈大笑,觉得苏定方这人虽然老成持重,但有些时候也能够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非是那等迂腐固执之辈,心情大好,笑着说道:“既然连苏都督这等亲近之人都认为某会一怒之下大开杀戒,想必此刻所有江南士族都是一样的想法,如此甚好。”
杀不杀人不重要,只要你们都知道害怕就行。
苏定方略微一想,便明白了房俊的用意,顿时松了口气,奉承了一句:“越国公少年英豪,乃是国之柱石,果然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末将愚钝,佩服佩服。”
房俊一摆手:“你苏定方可是要率领水师横行七海的一代名将,说起话来这般阿谀奉承算怎么回事儿?”
话说一半,门外有兵卒大步入内,禀告道:“苏州刺史穆元佐门外求见。”
房俊道:“让他进来。”
言罢上身往椅背上靠了靠,尽量放松受伤的背肌,笑道:“这回某受了大难,险死还生,却凭白让这个家伙捡了一个大便宜。”
苏定方蹙眉不解,却也没问,他自知对于朝政争斗完全就是门外汉,也不去操心那些个繁琐的人情世故利益冲突,只要紧跟着房俊的步伐带好兵就行了,这些个烦心事自有房俊去料理处置。
裴行俭却是深谙官场规则,闻言羡慕道:“穆刺史这一任已经多年,顶多再过两年,吏部遴选的时候就会对他的功绩予以考核,若是能够得到多数江南士族的拥戴支持,想必这两年之内还会做出一番显著的业绩,届时直入中枢,就会是水到渠成。”
房俊喝了口茶水,缓缓说道:“官场之上的规则,追根究底不外是勾连朋党、排斥异己的那一套,古往今来,无望而不利。所谓的区别,是有些人掌握权力为了更好的为自己牟利,而有些人是为了有权力做更多事,从而为国牟利。立场不同,出发点不同,便意味着结局不同。前者若掌握权力,便是吏治腐败、朝政昏暗,而后者掌握权力,那便是国强民富、四方来贺。吾等不敢自诩圣贤,亦不敢同姜尚、管仲之辈并称,但竭尽全力做出一番事业,携手并肩开拓一个王朝盛世,千百年后的孩童们读起史书,能够在念诵吾等名字的时候敬个礼、赞一句,则吾等便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裴行俭最是热衷权力,却对那些个门阀之间蝇营狗苟的门道深恶痛绝,闻言顿生知己之感,感慨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越国公高风亮节,实乃吾辈之楷模,今生今世当追随左右,甘心效力,共创功勋,名垂青史!”
苏定方亦动容道:“越国公这份胸襟气魄,令末将汗颜,愿效犬马之劳!”
……
说话间,穆元佐快步入内,站在门口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上前见礼道:“下官见过越国公。”
苏定方与裴行俭身为下官,亦起身见礼。
叙礼之后,分别落座,裴行俭向外挪了一个位置,苏定方坐到他的位置,将房俊左手边的位置留给了穆元佐。
分别坐定,房俊亲手给穆元佐斟茶,穆元佐连忙欠身:“多谢越国公!”
放下茶壶,房俊随意问道:“外面形势如何?想必有不少人都找着各种门路,求到你的刺史府上了吧?”
穆元佐沉声道:“此次越国公遇袭,下官责无旁贷,实在是愧对越国公多年的提携,更别说还导致几位殿下陷身危厄之中,更是罪该万死!的确有很多人求到下官面前,可下官心忧越国公之安危,哪有时间理会他们?纵然理会,却也绝对不敢空卖人情,一切借由越国公决断!”
整件事虽然与他毫无干系,但是他身为苏州刺史,那便是责无旁贷,只要房俊有个三长两短,他必须要承担责任。
虽然他并不认为房俊会迁怒于他,但态度必须表明。
果然,房俊随意摆摆手:“你不过是个刺史,又不是江南的土皇帝,又岂能事事尽在掌握之中?况且这件事本就是冲着某来的,其中牵涉到的势力不知凡几,无需自责。”
“喏!”
穆元佐松了口气,旋即问道:“那么这件事,越国公打算如何处置?”
房俊拈起茶杯喝茶,放下茶杯之后眼皮都未抬,淡淡说道:“某后背挨了一刀,这一刀不能白挨。”
穆元佐若有所思。
房俊续道:“水师那边已经抓紧审讯,但凡涉及到谁,还请苏州府配合严格彻查,虽然不能矫枉过正,却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嫌疑者!”
穆元佐忙道:“下官定会全力配合水师行事,只不过水师到底只是地方驻军,无权管辖各地府县,由水师挨家抓人,说轻了是僭越,说难听那边是藐视国法,是否不大合适?”
若是什么事儿都由水师去干,那自己在这件事当中的影响力就实在是太低了……
房俊淡淡的瞅了他一眼,缓缓说道:“待到审讯结束,某会写就奏疏呈递给陛下,关于整个苏州郡兵糜烂至极的现状清清楚楚的告知陛下,这等情况下,自然是由水师插手才能确保不放过任何一个参与者。”
穆元佐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发毛,知道自己的小心思瞒不住人,赶紧说道:“越国公明鉴,下官一切遵命。”
房俊这才收回目光,略微敲打一下也就行了,该给的好处还是得给:“今次南下,本官只是胁从魏王殿下前来,虽然被刺杀是本官,但整件事最终的走向决定,却还是要看魏王殿下的意思。闲着没事的时候,多去殿下那边走一走,多多请示,多多询问,总归不会出岔子。”
穆元佐心领神会,这是让魏王殿下吃大头,我吃小头啊……
不过他已经心满意足,恭声道:“下官明白越国公的意思,一定尽心竭力,必不让魏王殿下与越国公失望。”
房俊欣慰道:“你明白就好。”
说这话,又有兵卒进来通禀:“沈家家主在外负荆请罪,求见大帅!”
房俊目光玩味:“沈纶?呵呵,本官不见。”
兵卒领命而去。
房俊看看穆元佐,后者顿时会意,起身道:“下官先去魏王殿下那边请示,稍后再回来听候越国公调遣。”
房俊欣然道:“可。”
穆元佐向苏定方、裴行俭抬手示意,然后转身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