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缠绵,最是蚀人心志,再美不过佳人入怀、锦榻缱绻。
一大早,魏王李泰便被窗外淅淅沥沥雨落瓦檐的声音惊醒,拥着怀中温软的娇躯,正是龙精虎猛的年岁,正自打算晨起操练一番,却被“砰砰”的敲门声惊动。
兴致全无,怒气倒是升腾起来。
掀开被子也不管纤白柔弱的美人被湿冷空气侵袭发出一声抱怨也似的呢喃,披上一件外衣来到外间,便见到浑身湿漉漉的禁卫入内通禀,说是昨夜房俊于徐氏庄园之外遭遇暗杀,如今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李泰整个人都呆了一下,差点以为自己耳鸣。
虽然早已预料关陇贵族有暗杀房俊之心,但是自从出关以来,他们便处处小心、时时提防,不仅抽调了右屯卫的精锐,而且抵达江南之后又有水师护卫,可谓万无一失。
这等情形之下若是关陇贵族依旧选择暗杀,不啻于以卵击石,非但杀不得房俊,反而等于反手将把柄送到房俊手里。
所以无论房俊亦或是李泰都放松了心里的警惕。
却偏偏就被关陇那帮子老狐狸给揪住了机会……
李泰心神大乱,当即就要更衣出城前往徐氏庄园,却听得禁卫又说道:“刚刚水师都督苏定方派人前来传说,说是水师已经出动精兵数千,将徐氏庄园附近严密封锁,为防止贼人暗中潜伏,所以特意叮嘱殿下不可前往,只需坐镇此处,那边自有水师处理。”
李泰解开衣襟的手顿了顿,缓缓停下。
他不仅非是冲动鲁莽之辈,而且素来智计过人,刚刚冲动之下意欲第一时间赶往现场,是因为关心则乱,自己与房俊这两年颇为投契,交情也与日俱增,早已不是单纯的郎舅,说是知己亦不为过。
此番正是自己缠着房俊让其陪同自己南下,即便明知有关陇贵族暗中窥视,随时都能发动致命一击,房俊却依旧没有拒绝自己,这就是一份天大的人情。
故而,他岂能在听闻房俊遇刺之后依旧无动于衷?
现在冷静下来,自然明白自己过去亦是于事无补,万一那些贼人丧心病狂趁乱对自己下手,事情更加不可收拾。
自从与关陇贵族分道扬镳退出储位之争,那帮老家伙早已看他不顺眼,若是捎带手的将他弄死,使得整个江南天翻地覆,进而影响到太子的根基,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洗漱之后脸色阴郁的坐在堂中,窗外风雨飘摇,使得他愈发心慌意乱,时时担忧着房俊的安危。
早膳端上来,也只是草草吃了两口,便撂下筷子。
纤秀貌美的美人儿换了一套衣衫,沐浴之后容光焕发,从后堂款款而来,笑容甜的好像一罐蜜:“殿下何以起那么早?这等湿冷的天气最是难熬,您瞧瞧妾身这手一直到现在都是凉凉的……”
一只莹白如玉的柔夷搭在李泰的手背上,温软的娇躯微微前倾,依偎着李泰的肩膀,柔若无骨,我见犹怜。
李泰却没有半分旖旎心思,抬手将那只柔夷甩开,冷冷道:“来人,送姑娘回去。”
美人儿顿时花容错愕。
昨夜还曾两情相悦、一席欢愉,怎地今早起来便冷若冰霜、翻脸无情?亏得自己昨夜使出了浑身解数,将生平所学尽皆施展,只知道一味讨好,却依旧未能入得了这位天潢贵胄的眼……
虽然只是苏州氏族送来给魏王殿下暖床的玩物,可万物也有追求啊,这等机缘已经是上苍所赐,若是能够从此讨得魏王欢心,一举成为魏王府中的姬妾,那岂不是飞上枝头变成凤凰?
却不想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懒得理会一脸失魂落魄的美人儿,李泰如坐针毡,不停的派人前往徐氏庄园打听情况。
直至那边传来徐氏庄园已经被水师攻陷,房俊以及四位公主尽皆平安的消息,李泰才算是长长的松了口气……
未几,便有禁卫来报,说是苏州刺史穆元佐求见。
李泰一头雾水,房俊在苏州遭遇刺杀,无论穆元佐是否知情,身为地方主官都难辞其咎,这会儿不想着如何收拾残局、挽回损失,反而跑到自己这边来做什么?
难不成还指望着本王给他求情?
虽然疑惑,到底不能不见。
……
穆元佐大步入内,见到李泰端坐首座,连忙上前施礼:“下官苏州刺史,见过魏王殿下。”
李泰面色如常,摆手道:“私下场合,毋须这般多礼,穆刺史请入座。”
“多谢殿下!”
穆元佐一撩衣袍,坐在李泰下首。
李泰抬了抬手,示意他饮茶,问道:“穆刺史放着徐氏庄园那边的烂摊子不管,却跑到本王这边,可是有何要事?”
穆元佐替李泰斟了一杯茶,然后自己斟了一杯,放在面前却没喝,正襟危坐,将徐氏庄园那边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都详细的说了。
李泰听得心都揪起来,直至最后房俊安然无恙且挟持了宇文校尉,这才狠狠的吐出一口气,骂道:“贼胆包天,堂堂当朝国公,他们也敢恣无忌惮的施以暗杀,真以为父皇不能灭他们九族?”
天潢贵胄怒气勃发,自有一股摄人之气势。
穆元佐心头一懔,忙道:“殿下恼怒,自是应当,只不过眼下局势微妙,还是应当以大局为重,故而越国公命下官前来拜见殿下,安抚殿下切勿做出不合时宜之举措。”
“嗯?”
李泰一愣,但是旋即便明白房俊的用意。
眼下大唐帝国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重中之重便是东征,任何人、任何事都要为其让路,谁若是使得东征受阻,无论主观还是无意,不仅使得李二陛下雷霆震怒,更会使得数万万的钱粮凭空靡费,损失实在是太大。
所以哪怕以房俊的火爆脾气恨不得杀人,却也不得不强抑怒气,顾全大局。
李泰恨恨道:“难不成就这样算了?这些江南士族勾结匪寇胆大包天,百死难恕其罪!”
穆元佐上身微微前倾,低声道:“沈家家主沈纶前往求见越国公,越国公愤而不见,嘱咐下官将其带到此处,正在门外等候觐见……”
李泰一愣,沈家乃是此次刺杀案的主谋,沈纬便是沈家嫡系子弟,无论从那方面来说,沈家这次也得扒下来一层皮,房俊不予接见自是应当,可为何却让穆元佐带到自己这边来了?
自己若是跟房俊一样,要拿沈家开刀,自然不会接见。
可若是接见了,那就等于有条件的答应对沈家网开一面……
李泰懂了房俊的意思,心底感叹一声,这回欠下的人情算是大发了,分明是人家房俊用差点丢命换来的契机,为自己谋福利啊……
不过人情这东西就是那么回事儿,你欠我、我欠你,越是关系亲密,其实到了后来早已无法计较,只要心里头始终存着一份感激之心,那就足够了。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进来吧。”
“喏。”
穆元佐让人去叫沈纶,须臾,一身青衣素袍的沈纶从外头进来,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在李泰脚前,痛哭流涕道:“殿下,还请大发慈悲,救我沈家一救!”
李泰耷拉着眼皮,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慢慢品味着茶水的回甘,就任由沈纶跪在那里哭泣不止。
穆元佐眼皮跳了跳,心想这魏王有点损,人家哭两声不过是做个姿态,表达已经臣服痛改前非,你这不言不语的,人家是哭还是不哭?
也佩服沈纶,这可不仅仅是干嚎,仔细去看,眼角还当真有些湿润。
不容易啊……
好半晌,李泰才放下手中茶杯,看了沈纶一眼,淡然道:“沈先生哭得这般悲怮真切,可是遭受了天大的冤屈?本王最是正直公义,最爱打抱不平,来来来,跟本王说说,到底是受了何等冤屈?”
沈纶:“……”
沈纶眨眨眼,有些无语。
这魏王说话也太噎人了吧?
只好抹了一把眼泪,恭声道:“殿下误会了,非是在下受了冤屈,实在是本族子弟骄纵枉法,犯下了弥天大错……”
李泰故作惊愕:“原来是你们沈家犯了法,致使别人受了冤屈?”
沈纶:“……”
“本王愚笨,实在是不知既然沈家致使别人受了冤屈,沈先生却为何要到本王面前哭哭啼啼,一副行将末路的模样?”
沈纶算是看明白了,这位魏王殿下一张刀子嘴能将人扎得透心凉,也不废话了,当即以头顿地,哭诉道:“本族子弟犯下大错,百死难恕其罪!只不过吾沈家素来安分守己、爱护乡梓,一人犯罪不应阖族遭难,还请殿下大发慈悲,饶恕吾沈氏一族!”
李泰冷笑一声,幽幽问道:“敢问沈先生,令尊之名讳为何?”
沈纶一愣,道:“家父名讳法兴。”
李泰哼了一声,道:“可是那位自称梁王,建都毗陵的沈法兴?”
沈纶面色微变,低头道:“正是。”
李泰奇道:“令尊一已之私,致使江东兵连祸结,皆至覆亡,殊无改悔。以沈族之子弟驱策江东之百姓,啸聚数万人为祸天下,专立威刑,将士有小过,言笑自若间便即诛戮,致使怨声载道、恶名不绝,何以沈先生居然能够说出沈家安分守己、爱护乡梓这等话语?是沈先生脸皮太厚,还是本王孤陋寡闻,听信了坊间传言?”
沈纶面红耳赤。
隋末十八路反王,尽皆声名赫赫,史书之上亦有其一席之地,也算得上一方英豪。然而对于江南百姓来说,沈法兴以诛灭宇文化及之名义聚众起兵,耗费江南钱粮无数,更趋势十余万江南百姓四方混战,最终兵败如山倒,致使江南生灵涂炭,在民间可谓恶名昭著。
连一个良善人家都算不上,何谈什么爱护乡梓?
怒气在沈纶胸中凝聚,可他知道眼前这位魏王殿下不好惹,更何况眼下能够解救沈家危难的或许也只有这位魏王殿下,只得说道:“在下羞愧,以往种种,沈家的确有些不尽人意之处,可当时时逢乱世,天下群雄并起,纵使家父未曾揭竿而起,江东之地亦要被卷入战祸,又岂能独善其身?况且自从家父阵亡之后,沈氏一族不问政事,蛰伏乡里,修桥铺路,惠及万千乡梓……今时不同往日,沈家上下忠君爱国,只知效忠大唐,绝不敢升起一丝一毫异心。”
李泰坐在椅子上,一脸不屑:“呵呵,前隋之时,沈家颇有魄力,结果到了大唐立国,你们便不问政事,蛰伏乡里……怎么,沈家是对大唐不满,亦或是对吾李唐皇族不满?”
穆元佐一声不吭,瞥了一眼冷汗涔涔的沈纶,心里有些同情。
这位魏王殿下看上去似乎颇为好说话,可实际上却是房俊刁钻多了,这回不割下几斤肉,沈纶怕是走不出去这个屋子……
沈纶以头顿地,惶恐道:“在下岂敢心存此意?殿下误会了!沈家意识到以往种种不妥之处,故而修德行善,以弥补国王之罪孽,对待陛下忠心耿耿,愿意效死,殿下明鉴!”
他是真的吓坏了。
这一次暗杀房俊本就是通天的大案,纵然够不上将整个沈家诛灭三族,却也绝对能够牵扯出一众族中核心人物,严惩之后,沈家就得像是一条抽调脊梁的龙,再也不能呼风唤雨。
可自己都这般低声下气了,魏王却张口闭口拿着以往沈家起兵说事儿,难不成是打算直接将沈家背负一个意欲谋反的罪名,彻彻底底的予以剪除?
那可就全完了……
奈何自己好像无论说什么,魏王都能够从中寻出一些毛病来,再冠以一个要人命的罪名,只得将目光看向穆元佐:“穆刺史,您乃是苏州父母官,沈家在您治下一直奉公守法,您可得给咱向殿下解释解释!”
好处您都吞下了去了,说好的帮我说话,该不会这会儿又打了退堂鼓吧?
穆元佐干咳一声,小心翼翼道:“殿下明鉴,吴兴沈氏固然以往曾有劣迹,但如今的确改头换面、一心向善,乡间里坊的名声也很是不错。水师那边不是说已经将所有参与刺杀的人都给抓捕归案了吗?那便严格审讯吧,但凡牵扯在内的,不可姑息,可没有牵扯的,也不宜扩大。毕竟东征在即,帝国上下都在准备着出兵辽东、横扫高句丽,这个时候若是引起江南不稳,极易导致钱粮税赋的收缴发生耽搁。毕竟这江南之地鱼米之乡,钱粮税赋的收缴还是要多多依仗似吴兴沈氏这等名门望族,甚至往年遇上灾荒,朝廷的税赋收缴不足,可都是这些人家抽空家底给垫付的……”
沈纶连忙道:“明府之言,句句在理!吾沈族子弟若是参与刺杀越国公,不用朝廷追究,在下便一刀剁了这等不忠不义之辈,大义灭亲!可如今越国公气愤填膺,万一追究下去,恐怕要动摇江南之稳定。吾沈家愿意献上钱五十万贯、粮食五万石,以资陛下横扫高句丽,成就千古一帝之赫赫霸业!”
沈家名头很响,但实际根本算不上江南一等一的门阀,当年沈法兴一通折腾固然将沈家的生命弄得天下皆知,可随之而来的惨败也使得沈家跌入谷底,入唐以后多年辛苦经营方才有了一些好转,钱帛田产房舍所有的资产加在一起也不过两三百万贯,一下子拿出五十万贯钱、五万石粮食,的确算得上是倾其所有,就着也得变卖不少产业才凑得出来。
可是与家族存续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人在、家在,万贯家财也不过是反掌之间便可聚拢,若是人没了、家灭了,再多的钱财不也是别人的囊中之物?
沈纶看得很开,既然魏王殿下不惜以亲王之尊下江南,只为了那些货殖产业,那么很显然这位对钱财看得很重,那么自己就送上一份厚厚的厚礼,就不信不能打动他。
只要魏王开口,房俊又岂敢一意孤行严惩沈家?
事实上他算计得的确不差,李泰如今简直快要化身钱串子,各地开设的县学、乡学都迫在眉睫,更有从各地征辟的学子即将前往各处学舍担任先生,食宿束脩又是一大笔开销,恨不得走路都低着头,看看是否好运气捡到几个铜钱……
先前那些货殖产业都卖给了萧家,到现在尚未见到现钱,若是在加上这么一大笔,往后两三年内都毋须为钱帛发愁,李泰岂能不动心?
可是这位殿下觉得既然以房俊的威势能够将赫赫有名的吴兴沈氏吓成这样,一下子便吐出小半个家产,那么自己何不再狠一些?
反正沈家怎么算也是罪有应得,错非东征在即,房俊那厮不敢招惹父皇,否则换了平常时候,绝对将水师兵卒开进沈家的大门,先灭了你直系一族先斩后奏……
所以,魏王殿下虽然心里砰砰跳,面上却依旧云淡风轻,甚至有些不悦:“国法律例,乃是先帝与父皇所立,即便是王子犯法亦要与庶民同罪,何况是区区一个沈家?”
穆元佐捧哏了一句:“可是殿下,大唐亦有罚金赎罪之法度。”
李泰便瞪起眼睛:“那你们可以去大理寺、去刑部啊?看看多少金子能够赎得了沈家这次的罪责!错非你穆刺史带着他来,否则你认为本王会见他吗?天下皆知本王与房俊的关系亲厚,这边接见刺杀他的凶手,你让天下人如何评断本王,让越国公如何看待本王?你们速去长安,去大理寺,去刑部,认得路不?若是不认得,本王给你们一道令牌,沿途驿站皆可驻扎,快去快去。”
穆元佐还待再说,沈纶却连忙制止他,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哪里是不好说话?分明就是嫌少。
“殿下仁厚,沈家之罪责又岂是以金银钱帛能够衡量?自感罪孽深重,不敢前往长安,愿献上一百万贯钱、三十万石稻米,恳请殿下于越国公面前美言几句,在下破家舍业,感激不尽。”
“愿献上一百万贯钱、三十万石稻米,恳请殿下于越国公面前美言几句,在下破家舍业,感激不尽……”
听到这个数字,李泰差一点惊呼出声!
娘咧!
这沈家不仅有钱,而且当真舍得啊,本王刚刚也仅止是矜持一下而已,总不能你肯出钱咱就立马照办吧?咱不进是天潢贵胄,更是饱读诗书的文人,对于钱财这等身外之物不能太过热衷,否则岂不是让天下人小瞧了去?
可万没想到就这么矜持了一下,沈纶立即将价码翻倍……
穆元佐也震惊于沈纶的魄力,深深看了他一眼,转头对魏王道:“殿下,沈家这次当真是诚心实意,这些钱几乎等于半个沈家的家底了……”
都知道沈家的家资有三四百万贯,可这并不等于沈家能够拿得出这些钱。宗族的财富不是某一个人的,而且零零散散极其分散,闹怕所有人都同意将族产奉献出来,其中的操作也是一个天大的难题,更何况即便族产价值摆在这里,可一旦仓促出手,被压价是肯定的,最终能够得到原价六成的价值都算是侥幸。
由此可见,沈纶张口许诺这么多钱,几乎等同于吴兴沈氏倾其所有。
经此之后,哪怕吴兴沈氏未被整体牵连,却也只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依靠变卖族产度日,一举从顶级的江东望族跌下深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翻身……
故此,亦可看出沈家之决绝,在灭族之危难面前,完全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压下心底的狂喜,李泰蹙眉问道:“何至于此?”
沈纶苦笑道:“今次沈纬所犯下之罪孽,堪称不可饶恕,纵然只是其个人鬼迷心窍与宗族无关,可谁又能说宗族当真就全无责任呢?起码一个不察之罪,便无法洗脱。惟愿殿下能够念在沈氏一族衷心诚意支持您大兴文教的份儿上,仗义援手,宽恕这些懵然不知深陷囹圄的族人们,则沈家世世代代愿为殿下供奉生祠,子子孙孙不忘大恩!”
言罢,整理一下衣冠,再一次拜伏于地,大礼参拜。
为了沈氏一族不至于覆亡在房俊手上,他赌上了全部身家,固然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却也足见非同一般的魄力。
李泰也不免为之动容。
这样的一个家族,狠厉的传统早已经镌刻在骨头深处,面对危机,要么一蹶不振烟消云散,要么反击凌厉奋不顾死。
眼下之局势,自然不能将沈氏一族连根剪除,那样会动摇整个江南的根基,进而搅动大唐的政治格局,给东征平添无穷无尽的变数,父皇是绝对不肯能允许的,若是谁敢私底下做出这等事,面对的将会是父皇的雷霆震怒。
既然不能灭,那就只能稳住他。
否则这样狠厉的家族一旦反噬起来,实在是要命……
李泰没有俯身搀扶,依旧一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模样,神情之间却是颇多同情,叹息道:“这种事情谁都不希望发生,沈家的确是被一个不肖子弟害得声名尽毁、罪孽深重,越国公难道就不是飞来横祸、无辜至极?错非越国公福大命大,这般险恶的情况之下依旧险死还生,你可知道一旦越国公遭遇不测,你们沈家、甚至整个江南,将会面临何等境遇?”
沈纶亦是后怕不已,家族当中虽然最近与太原王氏走得很近,也知道沈纬私底下神神秘秘谋划着什么,可谁能想到一夜之间居然闯出这样一个大祸?
现在沈家上下恨不得将沈纬宰了丢锅里煮熟了分而食之!
你自己作死不要紧,可是将这个家族都给带进深渊给你陪葬,简直家族之耻!
“殿下通情达理,沈家感激不尽,还望殿下能够多多通融,则沈族上下做牛做马,愿效死力……”
“行啦,这种事情谁又愿意发生呢?不过本王可不敢给你什么保证,越国公功勋盖世、地位尊崇,便是父皇亦是对其多有宠爱,就算不理会本王的话语,也实属正常,届时本王若是无能为力,还望沈先生多多理解。”
“只要殿下心中觉得沈家是冤枉的,那沈家便足以感佩殿下之品德仁厚!”
“赶紧起来吧,都是大唐子民,本王又岂能没有爱护之心呢?越国公亦是明辨是非、气量恢弘之辈,想必亦能够理解沈家上下的苦衷。”
“多谢殿下!”
沈纶这才从地上爬起。
李泰赐座,一起聊了一会儿,沈纶便告辞离去。
他亦是通晓人情世故之辈,知道不可能从李泰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但只要肯收钱,那一定会全力与房俊周旋,想那房俊再是嚣张跋扈,总不能连一点面子都不给魏王吧?
只要房俊松口,那便有操作的余地。
就怕房俊这个棒槌险死还生的恼火一股脑的发泄出来,肯本不给沈家一丝一毫转圜的余地,直接让水师将沈家给灭了,那可就万事皆休……
……
待到沈纶走出去,穆元佐才拱手道:“恭喜殿下,又得了一笔钱粮,大唐文教之兴盛指日可待,殿下亦能够及早名垂青史!”
“呵呵!”
李泰哈哈一笑,难掩兴奋,捋着胡须感慨道:“世人皆道房俊性情耿直、有若棒槌,可观其为人处世,却极其懂得进退取舍,即便是遭遇刺杀这等凶险之事,亦能够顾全大局予以隐忍,可见世人愚昧者多矣,看不透这人心长短、人情世故。”
穆元佐亦是深有感触:“下官之前对越国公亦是多有误解,可后来接触得多了,才知道时间之传闻谬矣。下官观人甚多,这世上堪称英豪者多矣,可若是哪个当真有匡扶济世之胸怀、以振兴大唐为己任,却没有几个能够超越越国公。”
李泰想起房俊的种种行为,赞同道:“所以本王将其视为知己,太子将其视为肱骨,就连父皇亦将其视作帝国之柱石……”
穆元佐叹道:“允文允武,当世人杰矣!”
两人表述了一番对于房俊的赞叹敬佩,旋即穆元佐道:“此刻门外尚有许多门阀的人等着觐见殿下,越国公险死还生换来的机会,殿下不可轻易错过。”
李泰到底不太适应这种“敲竹杠”的举措,有些赧然道:“本王素来将房俊视为知己,此番却趁着房俊差点死掉的机会大肆敛财,这心底总是难以释然,不知房俊会否责怪。”
“殿下此举固然有失身份,可出发点却是为了大唐的文教兴盛,而非是自己享用,只此一项,便足以令天下人钦慕敬仰。况且这些人家哪里不知道这根本就是殿下与越国公唱起来的双簧?可为了息事宁人、家族安稳,他们却是心甘情愿的拿出钱财,花钱消灾。所以殿下无需自责,越国公定然不会责怪。即便是责怪,也只会责怪殿下下手太轻,白白辜负了他这次遭受的凶险。”
穆元佐是个妙人,一席话,将李泰说得哈哈大笑,然后整理一下衣冠,正襟危坐,多穆元佐肃容道:“那就让他们一个一个进来,本王狮子大开口,穆刺史在一旁给本王敲敲边鼓,咱们联起手来狠狠的宰上一刀,共同为大唐的文教事业出一份力,可好?”
穆元佐大喜过望:“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能够跟魏王李泰一起“敲竹杠”,这是一般人能够捞得到的机会吗?从此之后,自己与魏王殿下之间就算是多了一份交情,而且从魏王殿下的言谈举止来看,固然有些桀骜,却实实在在是个办实事儿的,只要有了这份交情,对景儿的时候就算是在朝中多了一个奥援。
这可是所有外朝官员梦寐以求的政治资本!
原本以为魏王与房俊南下,会给他带来数之不尽的烦恼,孰料却阴差阳错的为他增添了几分直入中枢的可能……
果然是福祸相依、世事无常。
晋王殿下最近很烦。
原本以为能够入主兵部,便可以直接撬动太子的根基,使得自己争储的胜算又添加了几分,长孙无忌更是贴心的将高季辅调入兵部担任自己的辅佐,协助自己掌控兵部,使得晋王殿下一时间踌躇满志、豪气凌云,似乎太子之位已然唾手可得。
然而未等他上任,便遭遇了当头一棒……
高季辅之死,等同于在长安城内扔下了无数的震天雷,炸得人仰马翻、天地变色。
大理寺与刑部当即在皇帝震怒之下组成了临时衙门,全权负责侦查此案。
案件的侦查过程很是不顺利。
目击者虽然不少,可是凶徒至始至终全部蒙面,所采用的兵刃皆是军中制式装备,并无特异之处,寻常人根本无法区分。进而调查军器监等等掌管军械的衙门,线索并未得到多少,反而揪出了一匹贪墨营私的官吏……
众所周知,军械虽然管理极严,可从来都是贪墨舞弊的重点,因为其本身价值太大,纵然律法越来越严苛,可依旧有人铤而走险。面对越来越严厉的监管,这等钱财绝非某一人可以独占,便成了一条上下勾结、里应外合的利益链,一旦查下去,便会揪出来一大堆。
所以刺杀案并未有多少进展,倒是牵连出一大批贪墨军械的蛀虫,李二陛下大为震怒,军器乃国之根本,岂能纵容这等蛀虫存在?大手一挥,命有司严查,无论涉及到谁一律严惩。
整个长安官场顿时人心惶惶。
这些个官员大多数出身门阀士族,家族推着上位,然后反过来利用权力反哺家族,当真查起来,谁敢说自己当真清如水、明如镜?
名义上虽然在严查刺杀、军械两件案子,可万一当中又牵扯到别的事情讲自己给弄进去……
就是在这等形势之下,晋王李治开始了兵部生活。
……
一大早,太阳尚未升起,晋王妃便早早起来,张罗着侍女们准备好了早膳,然后将迷迷瞪瞪的晋王殿下叫起床,扶持着沐浴更衣,用了早膳,打发禁卫内侍套好了马车,等着去兵部点卯当值。
“如今长安城内人心惶惶,殿下应当稳重起来,那兵部上下皆是太子的人马,您若是有一丝一毫的错处,保不齐就要被他们给宣扬出去,有损您勤于政务的名声,所以不仅不可迟到,更要在兵部展现您的魄力。”
晋王妃出身名门,不仅相貌秀美雍容华贵,见识也绝非等闲人家可以比拟。
李治便点点头,登上门前的马车,在晋王妃殷殷期盼的目光当中渐渐远去,直奔皇城之内的兵部衙门。
天色依旧昏暗,车轮碾压这路面上一层厚厚的白霜,驾车的骏马迈着四蹄喷着白气,缓缓到了兵部门外。
早已经有看门的门子见到了晋王殿下的车架,赶紧迎了出来,有人服侍着李治下车,有人将车马牵去后院准备草料……
李治整理一下身上的蟒袍玉冠,面色肃然进了兵部大门。
此时光线昏暗,太阳尚未升起,但是兵部官吏早已经尽数抵达,开始办公,不少值房之内由于审批、书写公文需要,纷纷点起了灯烛,亦有人往来忙碌,一派安静祥和、却又紧张忙碌的情形。
见到李治,所有路过的人都纷纷驻足,鞠躬施礼,然后才匆匆远去。
李治对待每一个人都微笑颔首,展现一位亲王殿下的雍容气度,然后踱步进了自己的值房。
房内染了一盏灯烛,书案上早已经沏好了一壶热茶,茶香氤氲。
李治很是满意书吏的准备,大马金刀的坐在书案之后,斟了一杯茶,慢慢的呷了一口,滚热的茶汤顺喉而下,口齿留香,整个身子也暖和起来。
兵部官吏们各忙各的,完全将他这个“检校兵部尚书”放在一旁,导致阔大的值房内冷冷清清……
想起晋王妃的嘱托,以及昨夜长孙无忌的教诲,李治简单的看了几分文书,做了批示,便放下毛笔,敲了敲书案。
有书吏当即从外头进来,恭声询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治问道:“两位侍郎、几位主事,可都到了?”
书吏恭敬答道:“回殿下的话,崔侍郎、郭侍郎都到了,几位主事也都在卯时之前到了衙门,只是杜主事因为部中吏员在陇西一带绘制舆图之时与当地豪绅发生冲突被打伤,因而赶去处置,不过昨日已经向殿下报备,陛下也允可其前往。”
李治点点头。
他来兵部没几天,但天资聪慧的他已经渐渐摸清了兵部的底细,整个兵部除去军队调拨、军械维护、武将升迁遴选、军法审判之外,对于军械研发、舆图绘制极为重视。
军械研发,李治倒是懂得,以铸造局为主研发、改进新式火器。
随着火器在战争当中越来越起到决定性的作用,真个大唐从上至下都认定火火器必将在将来成为战争的主流,所以及早研发、改进肯定是重中之重,投入再多的金钱都不夸张。
可舆图绘制就有些莫名其妙了。
从古至今,舆图早已成为战争当中的最重要的一环,可从未见过有那一场战争是在战争开始之间重新绘制一份舆图的。舆图当然重要,对于主将排兵布阵采取何等战略有着非常大的影响,可是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时间,这未免有些喧宾夺主。
在李治看来,这完全就是房俊弄出来哗众取宠的玩意儿……
尽管心里不满,可毕竟刚刚入主兵部,上上下下皆是房俊的旧人,身为晋王也不敢贸然取缔房俊留下的决议,否则极易导致所有兵部官吏的集体对抗,那时候下不来台可就难看了。
忍一忍吧,迟早让兵部上下按照自己的意志来运行……
心念电转,李治收敛心思,说道:“去将诸位侍郎、主事都叫过来,本王有话要说。”
“喏!”
书吏不敢多问,赶紧转身出去,挨个值房去通知。
李治坐在值房里优哉游哉的喝着茶水,脑子里飞快转动,琢磨着待会儿要以何等态度、何种措辞去表达自己对于兵部上下“自行其事”、“蔑视主官”的不满,不能太过强硬,否则极易遭受抵制,但也不能得过且过,整个兵部上上下下完全没人来向自己请示,说好听是“各司其职”,说难听根本就是没将他这个晋王放在眼里,想要架空他嘛……
半晌,一壶茶喝完,一个人影都不见。
李治有些沉不住气了,娘咧!
老子好歹也是堂堂亲王,你们这帮子混蛋当真不将老子放在眼里?
想要发作,但是仔细想想,却也忍了下来。
这里到底是房俊的地盘,是太子的根基所在,自己一个外人初来乍到又是对头,遭受到一些抵制亦是难免,若只是贪图一时爽快大肆发作,恐怕便坐实了自己前来挖墙脚的目的,使得更多人因此反对自己。
为了心中大计,我忍……
又忍了小半个时辰,就在李治几乎忍无可忍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一溜儿兵部官员以左侍郎崔敦礼为首,鱼贯进入值房之内,齐齐施礼,站成一排,恭声问道:“不知殿下将吾等叫来,有何吩咐?”
李治压制了一番心中怒气,皮笑肉不笑道:“不必拘谨,本王虽然身份尊贵,却最是喜欢与下属打成一片,彼此契合方能事半功倍嘛,哈哈,都坐,都坐。”
崔敦礼等人回头瞅瞅值房内的两把椅子,这哪里坐得下?
按理说左右侍郎是有资格在李治面前落座的,但一旦落座,就会使得兵部官吏这个整体分裂开来,在地位上显现出差距。
崔敦礼最是谨小慎微,绝不容许这等事情发生,恭声道:“吾等皆乃臣子,殿下面前,如何敢坐?殿下有何吩咐,但请直言,吾等无有不遵。”
言行举止,皆将所有兵部官员放在同一个阶层,无分彼此。
所有人都读懂了崔敦礼的意思,齐齐施礼道:“吾等不敢坐,请殿下直言。”
李治眼角跳了跳,眼中闪过不悦,却并未呈现出来,依旧微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本王也不藏着掖着。本王受父皇之敕命,担任‘检校兵部尚书’一职,在兵部尚书暂缺的情况下,理所应当便是兵部的第一主官。可是诸位却事事不经请示便自作主张,试问,若是当真出了差错,由谁来负责?”
兵部官吏们一阵沉默。
很明显,这位殿下渡过了起初因为高季辅之死而引起的惊惧之后,终于开始着手揽取兵部权力了……
崔敦礼束手而立,一言不发,面色沉静如水,让人看不透心里的想法。
郭福善虽然身为兵部右侍郎,人情世故这一套乃是各种老手,但事实上在整个兵部的话语权并不强,他本人的性格亦是圆滑低调,轻易并不会与人争权夺利勾心斗角,所以这个时候肯定选择紧随崔敦礼,自己躲在后面。
剩下极为主事相互看了一眼,也都将头底下。
李治有些恼怒,兵部果然被房俊那厮经营的风雨不透,自己身为亲王当面质问,这些人也敢完全无视,简直岂有此理。
他抬起手,指着一旁装死的柳奭问道:“柳主事,你来说说。”
这可是自家王妃的舅舅,怎么说也是自己人,只要接上自己的话,那就有了给予自己发挥之余地,再往下的套路就能顺下去。
柳奭苦着脸,一脸为难,偷偷瞥了崔敦礼一眼,见到这人面色如水阴沉不语,心里更是如打鼓一般,纠结半晌,方才一咬牙,躬身施礼道:“殿下相询,下官不敢不说。以往,兵部曾人浮于事、效率底下,每年年底的绩效考核,兵部均为六部之末,当年高祖皇帝、陛下都为此大为不满,导致兵部的权力慢慢被分散至别的衙门,比如军法审判之权,便因此交给了卫尉寺……直至越国公入主兵部之后,对兵部办事流程进行了大刀阔斧之改革,裁撤了以往那种层层上报、事事问询的拖沓流程,直接采取了各司其职、各自负责之方式,具体事务分派到所属各司,由各司主官按照规定自行办理,若有差错,自然由主官负责。如此一来,兵部办事效率极大提升,衙门上下皆能各尽其职,受到陛下数次嘉勉……故而下官以为,如今兵部的办事流程依然是六部当中最优良的,毋须更改。”
李治瞪大了眼睛,火气升腾。
娘咧!
你可是本王的妻舅啊,一家人,非但不帮着本王说话,反而拆本王的台?
语气中很是不悦,冷硬道:“听柳主事的意思,是否认为本王不识政务、好高骛远,胡乱插手兵部事务会使得兵部的办事效率大幅下降,再不复以往之顺畅精炼?”
柳奭使劲儿咽了口口水,无奈道:“下官不敢,只不过既然如今兵部运转顺畅,又何须突兀改变呢?明春东征在即,朝廷各部之运转务必保持稳定,尤其是兵部更是重中之重。否则稍有差池,便会使得军粮之运输、兵员之调拨、军械的分派产生极为严重之影响,事关东征大计,不可不慎之又慎。”
他也实在是没办法。
晋王妃固然是自己的外甥女,一旦晋王争储成功,异日登基为帝自己便是堂堂外戚,可除了一个“国舅”的称呼之外,又能捞得到什么好处呢?
没错,晋王若是登基,为了笼络妻族必然大肆封赏,自己以“国舅”之尊或许能够敕封一个高官显爵,可那又有什么用?就算是将自己敕封为宰辅,难道自己就真的成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了?
没可能的。
浮沉官场多年,柳奭早已经看透了官场的本质,官职大小、品阶高低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什么样的位置,手里头握着什么样的权力。
没有权力,纵然身为国公又如何?
李靖牛不牛?功勋赫赫堪称战神,结果被李二陛下剥夺了兵权,空有一个“军神”的名号,却没人把你当回事儿……
换句话说,为什么兵部上下时至今日依旧以房俊马首是瞻,根本不给你这个晋王的面子?
就因为人家房俊不仅手里头有兵权,皇家水师与右屯卫死死的攥在手里,可以比肩军中任何一位大佬,况且人家到了现在依旧是兵部尚书,是兵部名义、实质上的最高长官,而你晋王也不过是一个“检校兵部尚书”而已。
说白了,你只是一个临时的,“鸠占鹊巢”而已。
李二陛下有可能将房俊的兵部尚书职位剥夺吗?根本不可能,哪怕朝中风波跌宕,房俊遭受了不知凡几的攻讦,李二陛下却也只是暂停房俊之职务,便可见一斑。
更别说柳奭从心底就不看好晋王能在争储当中胜过太子……
如今自己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可大唐唯一的铸造局就在自己手中,每一杆火枪、每一尊火炮、每一颗震天雷、甚至每一斤火药的制造都要经过自己的手,分派给谁、分派多少,自己有着非常大的权力,使得整个帝国所有军队都得溜须巴结。
跟着你晋王混,我还能得到什么?
恐怕未等到别的权力,铸造局第一个就得从手里飞走……
李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兵部上上下下数十官吏,最先站出来抵制自己的居然是自己的妻舅柳奭。
他不可思议的瞪着柳奭,一时之间居然不知如何说话。
河东柳氏早已经向自己表态支持,很是坚定的站在自己这边,可为何身为河东柳氏嫡支子弟的柳奭却与家族的决定背道而驰?
其实这还是他太过年轻的缘故。
一个人再是天资纵横、聪慧绝伦,也不可能对政治之道、人情世故这些东西生而知之,很多东西是书本上没有的,只能靠你的阅历却揣摩领悟,况且明显李治读的书也不够多,否则就应当知道古往今来,任何一个门阀都不会将自家的所有资源倾向于自己所支持的派系,总会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河东柳氏固然支持李治,可他们却不肯在柳奭已经掌握了铸造局大权的情况下令其转而投向李治,使得房俊对其深恶痛绝,从而剥夺铸造局大权。
既然家中子弟已经得到了某一项权力,又何必让他再抛弃一切重新开始呢?
不独是柳奭,其实兵部官吏大抵如此。
家中的立场是一回事,他们自己站在太子、房俊这边又是另外一回事,如此非但不会与家族利益相抵触,反而更能够在危急关头尽可能的保证利益,毕竟无论是太子登基亦或是晋王夺嫡,总归家中都会站在胜利者一边……
除去长孙家以及关陇贵族这等已经不可能在太子这边讨到任何利益的门阀,谁也不会一根筋的将自己完全奉献给其中一方。
萧家之所以萧瑀在朝中支持太子,可本家却在江南谋算房俊,便是这样一个道理……
李治又气又怒,瞪了柳奭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转向崔敦礼,一字字问道:“崔侍郎亦是如此认为?”
兵部上下,除去房俊之外,便以崔敦礼为尊,所以他打算拿崔敦礼开刀。
自己身负皇帝敕命,乃政事堂叙职的“检校兵部尚书”,如今便是兵部实际上的长官,自己的命令便是兵部的最高意志,如果崔敦礼敢于同自己针锋相对,阻碍自己对兵部的管辖,那么无论是父皇还是政事堂的诸位宰辅,都必须对崔敦礼予以眼里的惩戒。
长官的权威若是不能维护,身为中枢六部之一的兵部简直就会沦为官场笑柄。
他就不信崔敦礼不懂得这一点,敢于同自己打对台。
值房里气氛有些凝重。
大家都明白了李治锋芒毕露的原因,偷偷的看着李治与崔敦礼,心里暗暗替崔敦礼担心。
崔敦礼却颇有一些大将之风,面沉似水,闻言微微躬身,恭声道:“柳主事之言,实乃兵部上下之共识,更是兵部赖以成为六部之中效率最佳之衙门的基础,还望晋王殿下能够尽早领会兵部各种流程之精髓,开拓进取,为东征大计保驾护航。”
大家心里忍不住都提了起来,为崔敦礼的勇气赞赏,却也难免为他担忧。
这是要硬怼晋王殿下么?
毕竟人家可是如今陛下最宠爱的皇子,顶着圣旨来到兵部抢班夺权,若是闹得太僵,不排除晋王殿下杀一儆百……
李治眼角不停的跳动,他觉得自己快要抑制不住心里的愤怒了。
你不过是一个博陵崔氏的子弟,还是偏支的,只不过是入了房俊的眼得了信任,至今连太子的班底都还没靠过去呢,就敢在本王面前如此放肆?
压制着蓬勃的怒气,李治慢慢说道:“哦?依照崔侍郎的意思,那便是本王少不更事却偏要指手画脚,想要扰乱兵部的大好局面,意图破坏父皇的东征大计?”
这罪名着实够大,若是坐实了,别说区区一个崔敦礼,就算是一个当朝宰辅也顶不住。
崔敦礼却是面无惧色,缓缓直起腰,抬起头,与李治四目相对。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可置信的看着崔敦礼,娘咧!你老哥该不会是想要跟晋王硬怼到底吧?
这可是晋王啊!
李治更是怒火中烧,琢磨着只要崔敦礼说出半句放肆的话语,自己便当即发作将事情闹大,然后亲自去父皇面前哭诉一番,然后将其严厉惩治,发配边疆,终生不得返京……
崔敦礼面色平静,目光灼灼的与李治对视,却一言不发。
好半晌,就在李治即将控制不住自己怒火的时候,崔敦礼忽然一笑,所有剑拔弩张尽皆烟消云散,白净的脸上犹如春风拂面,拱手施礼道:“殿下说笑了,您是君,吾是臣,臣岂敢违逆君意?下官只是向殿下阐述兵部办事流程之关窍,就事论事而已。殿下如今乃是陛下敕封的检校兵部尚书,在越国公尚未官复原职之前,您便是兵部最高长官,言出法随,吾等岂敢不尊?”
官吏们长长吁了口气,万一崔敦礼当真对房俊一腔愚忠,悍然与晋王硬怼,搞得晋王怒气勃发大动干戈,搞不好所有兵部官员都要遭受牵累。
晋王想要抢班夺权,大家想办法挡着就是了,何必非得当面锣对面鼓的硬怼?
以卵击石,殊为不智。
李治自己也松了口气,若非必要,他也不愿一上任便背负一个揽权夺利的名声,况且崔敦礼在兵部威望甚高,只在房俊之下,深受上下官吏之拥戴,若是将其强硬惩处,对于自己在兵部的进展极为不利。
可若是崔敦礼不识时务,非要跟自己作对以彰显对房俊、对太子的忠诚,那自己也只能将其搬到,巩固自己的威信。
只要你服软就好……
李治松了口气,脸上浮现笑容:“崔侍郎深明大义,本王甚为欣慰。本王并非诋毁越国公制定之流程不佳,而是自家知自家事,远远不能同越国公之文韬武略相比,故而为了守好父皇以及政事堂赋予之职责,不得不事必躬亲。故而,从今往后,兵部大小事务,务必交由本王定夺,经由本王审阅核准之后方可施行,否则严惩不贷!诸位可听得明白?”
兵部官吏们无奈,只得齐声道:“下官明白。”
心里却纷纷吐槽,这位晋王殿下吃相未免太过难看,谁都知道你来兵部的目的是抢班夺权,可好歹也得有点技术水平吧?如此粗糙强横,未免令旁人看来有些不屑。
……
不过不管怎么说,李治身为检校兵部尚书,占据了名分大义,明面上他的命令只能遵从,若有违背,后果不是谁都能承受得起。
待到一众官吏鱼贯而出,李治一个人坐在值房内,未免有些洋洋得意。
他也知道自己的手段过于粗糙,可问题是既然自己占据了名分大义,那又何须上演委婉虚伪的那一套?
官大一级,老子又是亲王,直接压下去谁敢反对?
谁反对就弄谁!
如此一来,用不了几天自己就能够在兵部树立威信,崔敦礼等人固然不好拉拢,但完全可以自下而上逐步渗透,不必急于一时。
只需假以时日,将整个兵部挖空绝非难事。
喊过来陪同自己上任的内侍,命其烧了一壶水沏了一壶茶,又取来几样宫里带来的点心,美滋滋边吃边饮,畅想未来。
刚刚吃了两杯茶,便有书吏来报,说是柳奭求见。
李治放下茶杯,擦了擦嘴角的糕点残屑,颔首道:“请他进来吧。”
用帕子擦了擦手,好整以暇的端坐,琢磨着这位妻舅莫不是因为先前坚定站在房俊之立场,待到见识了自己强硬手腕之后心内惶恐,故而迫不及待的前来投诚?
虽然是自己的妻舅,可刚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前一点面子都不给自己,这笔账可不能轻易揭过,一定要敲打一番才行,然后将其彻底收服,成为自己攻略兵部的急先锋……
柳奭推门入内,手里捧着一卷账簿,施礼道:“下官见过晋王殿下。”
李治从鼻孔里“嗯”了一声,将亲王殿下的架子摆的十足十,眼皮都不抬,轻轻呷了一口茶水,淡然问道:“柳主事可是有事相询?”
柳奭面色如常,恭声道:“正是。”
然后上前两步,将手里的账簿放在李治案头,说道:“此乃铸造局之账簿,还请殿下先行过目。”
李治心中一喜。
如今之大唐,火器早已经成为各支军队的核心武器,随着战法的不断更新、进化,越来越成为军队的主力装备,只是受限于产量,一时之间还无法大规模的普及到各支军队。
但铸造局之作用却是水涨船高,隐隐间已经成为整个帝国最为重要的军械研发、制造衙门。
可以说,之所以兵部的地位从六部之末陡然之间成为首屈一指之存在,一半的功劳都要归功于铸造局。
若是能够掌控铸造局,几乎等于掌控了一半的兵部……
既然柳奭迫不及待的将铸造局的账簿呈上,大抵就意味着柳奭想要以铸造局作为筹码,低头认错投入自己麾下……
李治一边翻阅着账簿,一边问道:“铸造局如今之形势如何?可有何困难?”
既然打算不计前嫌将柳奭收归麾下,那么就要展现出上位者的优容气度,若是能够帮助柳奭解决一些铸造局的实际困难,岂不是更加令柳奭归心?
柳奭道:“铸造局以铸造火器为主,几经扩建,产量照比成立之初已经扩大了不止十倍,如今长安城西延平门外、昆明池北,铸造局的厂房、高炉鳞次栉比、连绵数十里。所铸造之火器陆续装备各支军队,目前以辽东之军队优先。只不过殿下相比也知晓,火器之铸造不仅费时费力,更加费钱,如今铸造局储存之铜料、铁料即将告罄,辽东各军却嗷嗷待哺,万一因为缺乏原料以停产,影响了东征大军的装备,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李治翻阅着记载着密密麻麻数字、账目的账簿,看得头晕眼花,闻言愕然抬头:“所以你的意思是……”
柳奭道:“还请殿下拨付军资,用以购买铁料、铜料,以供应铸造局之需求。”
李治合上账簿,拿起茶杯,不以为然道:“需要多少军资?你出一个数字,本王让兵部立即拨付便是。”
柳奭道:“大抵需要六十万贯。”
“噗!”
李治一口茶水喷出,瞪大眼睛吃惊道:“多少?六十万贯?你们吃钱啊!”
火器是一项吃钱的行当,朝廷上下都已早有共识,可李治从未想过是真的在吃钱。
六十万贯?
这简直比直接吃钱还靡费!
李治震惊的看着柳奭,琢磨着这位妻舅是否故意夸大其词,以此来给自己出难题,想要趁机打击自己的威信,自己哪儿去给他弄这么多钱?
似乎感受到李治目光当中的探寻和怀疑的意味,柳奭苦笑一声,道:“殿下毋须怀疑,微臣岂敢拿这等军国大事扯谎?而且这只是半年的用度,一整年下来大抵需要一百万贯,当然这只是因为东征在即,各支军队都亟需换装火器,平常时候有一半便足够了。”
一半那也是五十万贯啊!
李治好奇问道:“以往这些军资是如何解决的?”
他可不信民部会拨付如此庞大的一笔资金给兵部,至于父皇的内帑更不可能,内帑再有钱,也没有将钱贴补给兵部的道理。
柳奭这两年的心思都在铸造局上,故而对于铸造局的军资来路如数家珍:“之前铸造局所需之军资一直都是越国公在筹措,其中的大头便是有房家遍及天下的铁厂给铸造局提供铁料,这一部分是赊欠的,铁料源源不断的运抵京师,然后以兵部辖下的驿站收入逐渐偿还。另一部分铜料则是由皇家水师在海外公开采购、以及‘东大唐商号’在各国挖矿开采。当然,无论是皇家水师亦或是‘东大唐商号’,都是需要付钱的。”
李治愁眉紧锁。
很显然柳奭没胆子骗他,那么这件事就当真棘手了。
以往房家铁厂直接赊欠给兵部铁料,如今自己几乎等同于将兵部尚书的职位从房俊手里抢走,就算自己肯亲自上门,房家还会将铁料赊欠给自己么?至于皇家水师、“东大唐商号”亦是直接在房俊的控制之下,几乎可以想象从此之后这一部分一定会给自己掐的死死的。
只要自己在检校兵部尚书的任上待一日,就别指望从房家铁厂、皇家水师、“东大唐商号”继续得到赊欠的铁料铜料。
可问题是这样一大笔钱,自己要去何方筹措?
难不成去跟父皇讨要,让父皇从内帑里头给自己出?
且不说父皇是否会为了自己坏了规矩,单只是如此一来愈发衬托得自己无能,就令李治张不开口。
人家房俊一手将兵部发展至如此模样,你非得要鸠占鹊巢抢班夺权,结果却什么事也干不好,反而要掏空老爹的内帑赖以维持?
太丢人了……
可自己颠儿颠儿的跑来兵部,依仗着皇子的身份占据了兵部主官的位置,却又无法完成部中事务,最终导致铸造局减产甚至停产,由此引发整个辽东驻军的换装不及时,进而形成各支军队的装备混乱,那也是绝对不成的。
若当真爆发这等事,自己的脸面就算是丢尽了,往后还如何在兵部颐指气使、拉拢人心?
想了想,李治问道:“据本王所知,大唐也不仅有房家一家铁厂,长孙家的铁厂曾经无论产量亦或是质量都不在房家铁厂之下,咱们为何不向长孙家铁厂购买铁料呢?难道这是房俊定下的规矩,便于他以权谋私?”
柳奭目光怪异:“这怎么可能?原本房家铁厂是不愿意为兵部供应那么多铁料的,因此而导致江南船厂时常因为铁料不足而减缓生产,只不过别家铁厂的价格几乎是房家铁厂的两倍,而且铸造局又承担着大唐所有军队的火器装备,所以房家铁厂才不得不咬牙供应。”
李治奇道:“是别家要价太高?那没关系,本王可以去找赵国公,让他们家的铁厂少赚一点,往后供应兵部所需就行了。”
柳奭心说这位殿下聪慧倒是不虚,只不过短于历练,对于天下事务实在是陌生得很。
语气尽量委婉着说道:“殿下误会了,兵部乃中枢衙门,除去房家铁厂这样要兼顾着江南船厂所以导致产能略有不足,别家又怎会不愿意供应呢?毕竟铸造局所需铁料用量庞大,哪怕少赚一些,以量取胜也远胜闲散零售。可殿下有所不知的是,房家铁厂经由越国公亲自改良了冶炼方式,使得无论成本亦或是质量都有极大程度的飞跃,别家铁厂哪怕是赔钱,也达不到房家铁厂的低廉价格,质量更是天壤之别。”
李治尴尬了。
他这几年都将心思放在文牍往来行政事务之上,却从未去关心过那些具体的实务,在他看来唯有把握好朝政,努力去学习行政方才能够强大自己,至于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实务,自有专业的人去做,何须自己插手?
眼下看来,自己的确有些好高骛远了。
仅只是冶炼方式的改进,便可以使得铁料的成本更低、质量更好,一下子便使得大唐的铁料冶炼数量大大上升,成本大大降低,导致铁料的用途更加广泛,而且质量较之以前更加优良。
由此而产生的成本节俭使得用量陡升,间接让税赋更上一层楼。
看似奇淫技巧的无用之物,却令大唐的国力有了一个直观的增长,甚至于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使得大唐的冶炼行业彻底碾压周边各国,让那些番邦蛮夷膛乎其后。
李治再是不屑实务,也知道冶炼与人口、粮食一样代表着最基本的国力,冶炼的发达,代表着军队可以有更多、更优良的军械,民间可以有更多的生产生活用具,汉人之所以千百年来一直能够保持对于番邦异族的领先态势,正是因为冶铁技术的领先。
“行了,本王已经知晓,过几日给你答复。”
“喏!殿下可还有吩咐?”
“你先退下吧。”
“喏。”
将柳奭赶走,李治一个人坐在值房里喝着茶水,一个头两个大。
他不确认柳奭是否故意给自己找难题,借以打击自己的威信,可无论怎样,能否解决铸造局的军资问题,就代表着他在兵部能否顺利开展自己的计划,一旦自己被难住,威信大跌是肯定的。
人家房俊一手创立铸造局,研发火器,使之成为大唐军械方面当之无愧的砥柱,结果自己风风火火的摘了桃子抢了人家的位置,却连军资都搞不到,岂不是高下立判?
如果当真那般,那么自己进入兵部的气势有多么强势,之后遭受的诋毁与耻笑便有多么的恶劣……
茶水已经凉了,李治觉得自己火气很大,便命书吏倒掉茶叶重新沏上一壶,多喝水,撤撤火。
结果新茶尚未沏好,又有书吏进来,说是崔敦礼求见……
这回李治可不敢乐观的以为有时过来“投诚”的,只求别接续给自己出难题就好了,一个铸造局所需的六十万贯军资就让他愁的掉头发,若是再冒出来一个难题,怕是晚上都要睡不着觉。
不过无论如何,见是必须见的。
心里求神拜佛祈祷一番,对书吏道:“有情。”
须臾,崔敦礼大步走进来,拱手施礼:“下官见过殿下。”
李治一脸笑容有若春风,招招手,亲热道:“毋须多礼,崔侍郎过来坐,陪本王饮茶。”
崔敦礼略一踟躇,便笑着应道:“那下官便僭越了。”
上前坐在书案对面。
李治笑道:“何来僭越之说?如今你我一同当差,除去上下之分外,尚有一份同僚之谊,毋须见外。说起来,父皇亦曾跟本王提及,说是崔元礼通知四夷情伪,屡使突厥,前后建明,允会事机,有使之才……本王一直心生仰慕,如今同僚为官,自当多多亲近,本王年少,遇有不明之事还需向崔侍郎请教,还望不吝告知。”
“元礼”乃是崔敦礼的字……
听闻李治这番话,崔敦礼表现得诚惶诚恐,道:“陛下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却还能知晓下官这区区薄名,实在是惶恐至极,些许微功,更当不起殿下之赞誉。”
这时候书吏将茶壶拿过来,李治亲手执壶给崔敦礼斟茶,吓得崔敦礼急忙起身,连称不敢。
李治随意摆摆手,让崔敦礼落座,笑问道:“崔侍郎前来,可是有事?”
崔敦礼挺直腰杆,正襟危坐,肃容道:“此前军器监等衙门负责维修、养护的大批军械已然完工,亟需送到辽东前线,为屯驻在那里的各支部队换装,尽快做好开春之后东征之准备。”
李治对于兵部的原作完全是两眼一抹黑,闻言便道:“那就送过去啊,是需要本王开具通关文凭么?”
崔敦礼瞅了他一眼,道:“通关文凭自然是需要的,可更重要的是要安排好运输工具,这个需要殿下出面才行。”
李治蹙眉道:“这个也需要本王出面?”
不过是运输工具这等琐碎之事,何至于要他这个堂堂晋王亲自过问?不过想到自己刚刚当着兵部上下的面强调了要“事事通报”,总不能人家来通报了自己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便颔首道:“本王初来乍到,对于兵部之流程并不熟悉,却不知需要征调多少马车、民夫?你说个数目,然后本王开具文书,你们自去办理。”
崔敦礼一脸为难,嗫嚅半晌,这才迟疑着说道:“殿下可知这一批军械的数量是多少?”
“多少?”
“火枪五千杆,横刀七万五千柄,甲胄一万三千具,云梯三百副,马蹄铁五千套,火药三万斤,火油两千罐……”
一个个数字报出来,李治眼珠子越瞪越圆。
直到崔敦礼一口气报完,李治不可思议道:“这么多?”
崔敦礼解释道:“这是战前最后一批军械,辽东天气苦寒道路难行,再过几天即将降雪,直至明年春天化冻之前,基本难以通行,所以务必在辽东降雪之前将这些军械送到。”
李治再是不谙实务,算数总还是会的,掐着手指头算一算,倒吸一口凉气道:“这得需要多少车马民夫?”
崔敦礼苦笑道:“若是以车马民夫运送,起码需要征调一县之人力物力,且因为耗时太久,恐怕未等征集完毕,军械尚未启程,辽东已经大雪纷飞,根本不可能抵达辽东军中。”
李治奇道:“既然如此,那要如何运送?”
崔敦礼道:“自然是请求水师派遣战船帮助运输,由长安装船,沿着水路在黄河尚未封冻之前出海,折而北上,在营州、柳城一带沿海码头登陆,再由各支军队派人前往领取,此乃最快之方法,亦是唯一之方法,否则绝无可能在辽东降雪之前运抵前线。”
李治愣了愣,水师啊,那可是房俊的人马……
自己抢了房俊的官职,意欲在兵部抢班夺权挖空房俊的墙角,又哪里有那么厚的颜面再去求助房俊?
况且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就算自己舍下面皮去哀求,房俊那厮大抵也绝对不会相助的。
反正运输军械乃是兵部的职责,人家水师帮助是情分,不帮是本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到时候房俊那厮肯定随便寻个借口,说什么出海剿匪也好维护船只也罢,轻轻松松就把自己给拒绝了……
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崔敦礼,心里透明白。
先是柳奭,后有崔敦礼,这明摆着给自己上眼药呢。
自己前脚刚说了从今往后要“事事通禀”“凡事请示”,后脚就给自己弄上来两个超级难题……
崔敦礼看了看李治变幻莫测的神色,轻叹一声,道:“殿下若是以为微臣在故意刁难,那可就错怪微臣了,微臣再是无状、不知轻重,亦不会拿军国大事来达到某一些私人目的。前方备战紧张,吾等身在后方自然要竭尽全力确保军械辎重及时供应,否则一旦因为自己的失误导致前方将士无谓伤亡,那便是帝国之罪人、天下之罪人。”
李治眼睛闪了闪,有些羞愧。崔敦礼这话看似在解释他自己的动机,可其中未免就没有鄙视他这个晋王的成分。
以争储之心,却让他在这等紧要时刻想着在兵部抢班夺权,将军国大事置于脑后,根本不管是否会因为兵部之动荡从而导致前方的军械辎重供应不及时,进而贻误战机,害得万千兵卒枉死……
只不过这种思绪在脑海当中一闪即逝。
太子八岁册封为国之储君,十余年来虽然褒贬不一也渐渐失去父皇之宠爱,但毕竟名分大义皆在,整个东宫署官无数,各个都是饱学鸿儒、当朝权贵,多年积累下来的力量绝对不可小觑,自己即便深受父皇宠爱,可若是想要名正言顺的取而代之,就只能剑走偏锋。
若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时常将道德仁义、国家利益放在前头,何年何月才能够完成夺嫡之目的?
不过眼前的难题的确令他焦头烂额。
若是不能将柳奭与崔敦礼的难题解决掉,自己在兵部就毫无微信可言,甚至就连父皇与朝中大臣们眼中也只会认为自己无能,对于自己的期望必定一降再降……
深吸口气,李治说道:“本王刚刚就任,对于兵部之事务尚且不够了解,给本王几日时间,定能妥善解决。”
崔敦礼面露难色:“非是微臣逼迫殿下,实在是时不我待,辽东苦寒之地,一场大风过后便气温陡降,随时随地都能降下大雪,若是不能赶在降雪之前将这批军械辎重运抵辽东,将会极大耽搁军队换装之后的操练、备战,这个责任不仅微臣负不起,殿下也负不起。”
李治情绪有些烦躁,摆摆手,不耐烦道:“行了,本王知晓轻重。”
崔敦礼见他神情,便不为已甚,起身道:“那微臣暂且告退,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尽早解决。”
李治摆摆手。
待到崔敦礼出去之后,李治一个人坐在书案之后,也没心思喝茶水了,烦躁不堪。
这两件事解决不好,自己往后在兵部将会举步维艰,没了威信,谁还会响应他的招揽?可这两件事实在是太过棘手,一边是高达数十万贯的军资,一边是百余艘船只且只能求助于水师……
难。
越是心烦,就越是可惜高季辅之死,本来有这样一个精通实务、八面玲珑的人物辅佐自己,完全可以在兵部快速展开布置,却不料就在关键时刻遭遇暗杀,惨死当场。
憋屈半天,想破头也无计可施,只得收拾一番起身走出兵部,坐着马车直奔赵国公府。
这等时候,还是得向长孙无忌这等老狐狸问计才对……
*****
长孙无忌最近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原本将晋王前往兵部的前前后后都布置得清清楚楚,事情也按照他的布置稳定发展,结果高季辅惨遭横死,使得所有布置当中最重要的一环缺失,直接导致难度直线上升。
晋王固然聪慧,可到底年幼,不仅不谙实务,无法妥善处置部务,就连官场之上勾心斗角的本事也极度欠缺,这种本事没有几个人是与生俱来的,大多要通过磨炼砥砺去不断的累积、领悟,可如今哪里有时间给晋王去慢慢发展?
另一件事也令他疑神疑鬼。
高季辅之横死,使得长孙无忌颇有些杯弓蛇影,明面上只死了一个高季辅,可谁知道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万一这只是某些人发出的警告,告诫他要停止扶持晋王争储,那可怎么办?
敢于在天子脚下、明德门外干掉高季辅,就代表凶手根本毫无顾忌,而且事后整个长安城几乎都被翻转过来亦没有找到半点关于凶手的蛛丝马迹,更意味着凶手神通广大。
这样的人没有是不敢干的,一旦发现自己依旧未能停止扶持晋王,恼怒之下干脆向自己下手怎么办?
自己或许可以通过提高戒备、增加守卫来保证安全,可凶手若是将刀口转向其余关陇贵族呢?
昔日横行天下足可兴一国、灭一国的关陇集团,如今早已经风雨飘摇,全凭着自己的巨大牺牲以及崇高威望才能勉力维系,只要其中有一个人被残暴暗杀,整个联盟极有可能在一瞬间烟消瓦解。
到底是谁杀了高季辅?
长孙无忌疑神疑鬼,猜来猜去也不能确定。
不仅于此。
几日之前自己安插在江南的眼线就已经来信告知,说是丘英起一行人陡然之间失去踪迹,去向不明,这更令他心惊胆跳……
怪不得长孙无忌疑神疑鬼,分明自己已经策划好了一切,予以派往江南之人临机决断之权,待到丘英起刺杀房俊之后便将其杀之灭口,若丘英起未能刺杀房俊,便从旁协助,务必保证房俊必须死。
总之,不仅房俊要死,丘英起也要死。
可如今丘英起好像忽然飞天遁地无影无踪,派往江南之人要到何处去找丘英起?若是找不到丘英起,会否干脆直接发动对房俊的刺杀?
自己的命令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房俊必须死,而派往江南之人亦有临机决断之权,这万一遍寻丘英起不至,又适逢刺杀房俊的好机会,搞不好干脆悍然行动,撇开丘英起发动刺杀。
这是极有可能的……
当然,他对于自己派往江南之人有着绝对的信心,无论成败,都绝对不会泄露一丝一毫与关陇贵族的关系,所以绝无可能被人顺藤摸瓜找到自己头上。
所以归根究底,最令他疑惑不解的便是……丘英起到底哪去了?
心神不属之时,家仆来报,说是晋王殿下求见。
长孙无忌捋着胡子,烦躁的皱皱眉,知道这一准儿是晋王在兵部进展不顺利,跑自己这边求助来了。
可再是烦躁,也不能不见。
起身亲自迎到门口,将李治迎进了堂中坐在主位,自己在一边陪着,笑问道:“殿下如今入主兵部,风采更胜往昔,满朝文武交口称赞,老臣足感欣慰啊,哈哈!”
李治苦着脸道:“不过是一些阿谀逢迎之辈满口谀词罢了,这兵部上下被房俊经营的俨然铁板一块,本王虽有心破除万难开拓进取,却实在是破敌乏术,还请舅父教我。”
长孙无忌喟然一叹,道:“原本高季辅乃是辅助殿下的不二人选,谁能想到……唉。”
能够辅助李治攻略兵部,这样的人选着实不好找,既要有能力又要可以信任,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却稀里糊涂的就被人给暗杀了。
现在哪怕长孙无忌再选一个人去辅助李治,怕是也没人敢去……
李治一肚子苦水,叹气道:“舅父有所不知,兵部那帮子人根本就不把本王放在眼里,本王前脚说了要事事通禀、事事问询,后脚便给本王弄来一大堆麻烦事。如今本王在兵部举步维艰,若是不能妥善处理,怕是要威望扫地,舅父你得帮帮我。”
长孙无忌倒是未将兵部那些人放在眼里,也就是李治短于历练、不谙实务,能被那些人刁难住,换了一个经验丰富之辈,没那么容易就被顶在墙上下不来。
“你我分属君臣,却也有甥舅之情,帮你就是帮我自己,自然义不容辞。殿下不妨说说,那些刁滑之辈到底出了些什么幺蛾子,老臣为殿下一力担之!”
虽然困难重重,可他必须培养李治的自信,万一这又是暗杀又是刁难的,吓得这位殿下缩起头不敢争储了可怎么办?
自己所有的计划都得落空不说,长孙家复起之日就将遥遥无期。
为了这个目的,哪怕付出再多也要迎难而上,只要李治能够争夺储位,所有的付出都将千倍百倍的得到回报。
再者说了,兵部管辖范围不小,可是说得上难题的,无外乎钱粮而已,长孙家富可敌国,区区钱粮不过是小事一桩……
李治闻言大喜:“舅父实乃吾之子房也!”
长孙无忌捋须微笑,心想到底是个未经俗务的少年,再是聪慧也难免囿于阅历,遇上一点小事就喜怒形于色,拿起茶杯缓缓呷了一口,温言道:“老臣岂敢当得这般赞誉?殿下说说吧,那些刁滑之辈到底给出了什么难题?”
李治伸出手,竖起一根手指,道:“第一,铸造局缺乏锻造火器之铁料、铜料,朝廷铁厂的产量远远不足,而若是向民间购买,则需要至少六十万贯钱。”
“噗!”
长孙无忌差一点将嘴里的茶水喷出来,若是喷到李治身上,那可就是大大的失礼,赶紧咽下去,呛得一阵咳嗽,眼泪都给咳出来了。
李治吓了一跳,连忙关切问道:“舅父,您慢着一些。”
长孙无忌好不容易顺过气,为难道:“老臣对铸造局也略知一二,固然正值东征亟需锻造大量火器,需要靡费银钱,六十万贯之数或许并不夸张。可问题是铸造局乃房俊一手创立,最是为房俊所看重,素来不曾听闻有缺乏资金之事发生。房俊如今虽然被停职赋闲在家,可铸造局按理来说应当有结余才是,怎能一下子出现这么大的缺口?许是崔敦礼等人故意刁难,殿下何不找柳奭询问内情?到底是殿下的妻舅,算是自家人,或许能够给殿下透透底。”
李治两手一摊,无奈道:“这件事正是柳奭提出来的,还说铸造局的铁料已经告罄,若是不能及时购买,便会耽搁火器锻造,进而影响到辽东军队的装备。”
长孙无忌蹙眉无语。
他心底里对于房俊也是有一些服气的,这厮看上去就是个混不吝的棒槌,但是御下之术却着实不凡,但凡曾在他麾下任职,各个忠心耿耿,即便是离开之后亦不曾说上半句坏话。
就连柳奭这样李治的姻亲都能被房俊收服,哪怕是房俊被停职赋闲,也照样一心一意忠心耿耿,端的了得。
李治见到长孙无忌蹙眉不语,顿时着急道:“舅父你得帮帮我!况且这对于舅父来说也算是一个契机,以往铸造局被房俊一手把持,所需之铁料尽皆采购自房家铁厂,每年都是一个天文数字,给房家带去海量财富!若是本王能够将其拉拢过来,保证往后所需之铁料皆从长孙家的铁厂购买,如此一举两得之事,岂不美哉?”
长孙无忌花白的眉毛跳了跳,气得想要骂人。
美哉个屁!老子就不信你不知道由于房家铁厂采用新式冶铁执法导致成本大降、品质提升,若是依照房家铁厂给予铸造局的价格长孙家就得亏死这个事实……
心里又气又怒。
所谓龙生九子、各个不同,可瞅瞅李二陛下这些个儿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尤其是这位晋王殿下,看上去满面青涩眼神懵懂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可仅从这样一番话语就能够看出品性与“纯良”二字完全无关。
那种看上去唉声叹气却又令人觉得不过是轻描淡写的神情,使得他一不留神便说下大话,这种事情不是他不想帮,而是他既拿不出六十万贯,也不愿意以房家铁厂价格给铸造局供应铁料……
这小子鬼头鬼脑的,贼得很。
长孙无忌捋着胡须冥思苦想,想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完美的解决办法,只得问道:“看殿下的意思,难题不止这一件?”
李治叹气道:“当然不止这一件,另外一件事便是如何将兵部维修、锻造的一批装备尽快运到辽东。”
长孙无忌又黑了脸。
身为太尉,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帝国军方最高官职,可对于大唐的军事可谓熟稔于心,不需要扒拉手指头便知道这一批军械装备肯定是一个天文数字。
“辽东苦寒之地,如今关中都已经一日冷过一日,辽东那边估计已经将要结冰,一旦天降大雪,道路被封,无论粮秣军械都别想运过去,所以必须加快速度,否则影响了大军备战,陛下可是要杀人的。”
李治愁眉苦脸:“谁说不是呢?可问题是原本这样一批军械师要用水师的战船由水路运抵辽东的……如今本王成为检校兵部尚书,谁都知道想要染指兵部,整个水师都在房俊那厮的控制之下,焉能痛痛快快答应运输这批军械?况且就算他肯派船,你让本王如何拉下脸来去求他?”
长孙无忌一双眉毛简直快要打结,愁的不行。
若说前头那件事还只是舍弃钱财便能够解决,那么这件事可当真是难上加难……
眼瞅着长孙无忌沉吟不语,显然很是为难,李治便微微前倾,陪着笑脸道:“本王也知道这两件事着实为难,若非束手无策,又岂能登门请求舅父指教?无论如何,这两件事都得依靠舅父出谋划策,否则本王今日便赖着不走了!”
长孙无忌看着一脸惫懒的李治,顿时哭笑不得,颇有一种作茧自缚的郁闷。
“殿下勿要着急,这头一件事好说,大不了老臣便舍去这身家,掏空家底给铸造局提供铁料便是。可是这后一件事,非是老臣不肯出力,殿下还是回去求助陛下为好。”
李治顿时苦着脸,为难道:“怕是父皇认为本王无能,因而心生嫌弃。”
自己当初信誓旦旦的要来兵部,结果父皇顶着巨大压力成全了自己,结果三天没到头,遇上点事儿便束手无策跑回去求助,这让父皇如何看待自己?
简直无用至极。
长孙无忌宽慰道:“殿下多虑了,这么多的军械运往辽东,如论是谁都一筹莫展,按照正常来说,就不应当有这么一档子事儿。辽东大军又不是各个都拿着烧火棍,足以横扫高句丽了,这批军械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只不过因为房俊手里掌握着水师几百上千条战船,可以旦夕之间将这些军械由水路出海运往辽东,故而才有此安排。殿下刚刚履任,无法完成这样庞大数量的军械运输再是正常不过,即便如今让老臣担任这兵部尚书,照样一筹莫展。”
这话说完,心里却有些黯然。
曾经叱咤风云的关陇贵族,如今勇于战阵者不在少数,但是能够运筹帷幄者却寥寥无几,否则自己又何必在高季辅惨死之后扼腕叹息?
年轻一辈大多在军中效力,却没有几个当真凭借自己的实力出类拔萃,若是没有了相互之间的关照,怕是早已经沦落下去。
所以房俊的异军突起才令他又是愤恨又是羡慕。
如果自己能有这样一个儿子,长孙家族的辉煌再延续一个甲子都不成问题……
李治想了想,觉得长孙无忌的话有些道理,可依旧难以释怀。他的性格虽然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纯良温驯,可也不是那种厚脸皮唾面自干,万一父皇为此事责怪自己几句,必定惊慌失措。
“舅父之言虽然有些道理,可本王既然想要争储,那就势必要表现出高人一等的魄力和能力,寻常人面对这个难题无法解决,本王亦是无法解决,那本王与寻常人又有何区别?既然大家都一样,那父皇又何必废黜太子哥哥,将储君之位交予本王?”
长孙无忌有些无语,您这是赖上我啦……
不过也得承认李治说的不错,想要逆而夺取、顶替太子,那自然就得展现出比太子强出一筹的能力,否则若只凭一句“皇帝宠爱”就逆势而为,恐怕满朝文武尽皆不服。
长孙无忌沉吟半晌,缓缓说道:“既然如此,那此事便交予老臣处置吧,必定让殿下满意便是。”
李治大喜,抚掌道:“果然还是舅父足智多谋!这两件事本王冥思苦想亦无妥善处置之策,到了舅父这边却是谈笑间便予以解决,本王实在是钦佩不已!”
长孙无忌忍不住嘴角抽了抽,笑容满是苦涩。
谈笑间便予以解决?
呵呵,且不说解决铸造局所需之铁料足以使得长孙家库房为止一空,单单是想办法将那么大一批军械运往辽东,便让自己这张老脸舍出去半张,一辈子积攒的人情耗费大半……
可是再难也得帮衬着李治。
唯有李治成功夺嫡,今日付出的一些自然可以得到百倍千倍的回报,否则一旦太子登基,房俊等人必定把持朝堂,哪里还有长孙家立锥之地?
*****
丘行恭也在家中发愁。
他怂恿丘英起去刺杀高季辅,一次作为向太子投诚之投名状,却不料丘英起这个蠢货自作主张,居然就在明德门外伏杀高季辅,搞得如今整个关中人心惶惶,陛下震怒三司严查,风云变色。
虽然目的达到了,剪除了晋王的臂助,打击了晋王阵营的士气,可这份投名状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也不知太子殿下是否有这个胆子收下……
可是事到如今,不仅仅是丘英起能否得到太子的赏识进而摆脱长孙无忌的利用控制,更关系到丘家能够趁此机会投入到太子的阵营,争夺一份从龙之功,以为丘家子子孙孙安享富贵。
正自思虑之间,忽见家仆从外头大步走进来,低声道:“禀告家主,刚刚宋国公府来人,说是此刻宋国公正与太子殿下一同前往大慈恩寺,视察完工之建筑……”
丘行恭霍然起身,大声道:“服侍吾沐浴更衣!”
自由在一侧站着的侍女赶紧前去准备热水……
……
丘行恭沐浴一番,换了一套衣衫,出门乘坐马车便直奔大慈恩寺。
天色有些晦暗,寒风吹荡,街上行人不多。
马车一路南行至晋昌坊,停在一处气宇恢宏的山门之外,丘行恭下了马车,抬头瞅瞅,令仆人家将候在此处,自己蹬着石阶来到山门前,便被顶盔掼甲的禁卫拦阻。
“太子殿下正在寺中视察,所有闲人免进……哎呦,原来是丘大将军,末将失礼,失礼!”
为首的禁卫将丘行恭拦住,待到认出他的面貌,赶紧拱手施礼。
虽然如今丘行恭并无实权,名声也不大好听,可毕竟身份地位资历摆在那里,军队之中依旧有这么一号,等闲兵卒哪里敢不敬?
丘行恭随意摆摆手,道:“某与宋国公约好,有急事面呈太子殿下,兄弟可否行个方便?”
禁卫一脸为难,道:“非是末将不给大将军脸面,实在是殿下有严令,无关人等绝不可入内……”
正说着,便见到山门之内一个内侍气喘吁吁的跑出来,先是跟丘行恭见礼,继而对那禁卫说道:“殿下命吾带丘大将军进去,尔等不可阻拦。”
禁卫认得这人乃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亲近内侍,自然不会阻拦,恭送丘行恭与内侍进入山门。
进了山门,丘行恭踩着巨大青砖铺设的道路随着内侍一路前行,不时地打量着这座尚未建成便已经蜚声中外名动天下的雄伟寺庙。
如今虽然尚未建成,但已经粗略可见各处庭院楼宇的基本轮廓,如山一般堆积的各种石料、木料,穿梭忙碌的工匠,足以彰显这样一座举国之力建筑的宏伟寺院,足可冠绝当世。
尤其是此刻正前往的那一出宽阔庭院,连绵屋宇鳞次栉比,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广场,正中矗立起一座已经建成了三层的青砖佛塔。
只是观其宏伟宽大的基座,便可知此塔建成之后之恢弘瑰丽!
正对着砖塔有一趟先行建成的房舍,门前一溜青松,冬日之中依旧郁郁苍苍,挺拔青翠。
门前有禁卫,显然是得了命令,上前将丘行恭仔仔细细搜了一遍身,然后便将其放行。
丘行恭推开门,走入屋内。
屋内光线有些昏暗,所以在墙壁上燃起了蜡烛,墙角处摆放着一个炭炉,燃着香炭,很是暖和。
靠窗的地方摆放着一张桌案,太子李承乾正坐在桌案之后饮着茶水,萧瑀坐在他的对面,俯身在桌案之上翻阅着一堆厚厚的图纸。
丘行恭快步上前,见礼道:“老臣参见太子殿下,拜见宋国公。”
李承乾方才茶杯,随意指着一侧的椅子,笑道:“丘大将军毋须多礼,快请入座。来人,给丘大将军斟茶。”
“多谢殿下!”
丘行恭规规矩矩的到椅子上坐了,有内侍上前给他斟了茶,放在手边的茶几上。
萧瑀这时候也放下手中的图纸,揉了揉眼睛,看了丘行恭一眼,对李承乾笑道:“人一旦上了年纪,当真是不中用了,只是看了一会儿图纸,便觉得老眼昏花头晕目眩,不服老真是不成了。”
然后不待李承乾说话,便转向丘行恭,淡然道:“你今日恳请老夫让你私下与太子一会,说是有十万火急之事,却不知到底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