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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治眼皮跳了跳,默然无语。

    他不傻,自然明白李泰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告诉他别以为你自己心里存着兄弟之情、手足之谊,将来争得储位之后便当真能够善待一众兄弟。有些时候人的意志并不能贯彻始终,一个小小的变故,便足以引发灾难一般的后果。

    “所以,为兄如今醉心于大唐之教育事业。”李泰呷着小酒,慢悠悠说道。

    正因为我看懂了皇权的独裁性质,以及完全不可控的真相,故而宁愿放弃争储之机会……

    李治捏着酒杯的手指有些因为用力而发白,神情愣忡了一下。

    良久,他方才缓缓说道:“哥哥应当相信,小弟心中始终顾念手足之情,无论将来形势如何,有些事情,小弟宁肯自己去死,也万万不会去做。”

    见他心志坚定,一意孤行,李泰也懒得再劝,叹息一声,幽幽说道:“这天底下的事情谁也无法猜测结局,有些时候,死并不能改变什么。”

    李治默然。

    他当然听得懂兄长明里暗里的暗示,可是听得懂又如何?他并不认为兄长是对的。父皇整日因为当年玄武门的事情长吁短叹,一副悔之不及的样子,可如果当年那一幕重演一回,难道父皇的选择会有所不同么?

    绝对不会。

    甚至于父皇每每提及当年之事,都要扼腕长叹锥心蚀骨,可是在李治看来,那就只是演戏给人看而已,让世人认为他只不过是无路可走,被逼无奈。事实上呢?就算太子李建成和李元吉不得不杀,可若是想要放过这两人的子嗣家眷,谁能反对?

    这就是身为皇帝的权力,一言而决人生死。

    当真想要让人活着,无人可以阻拦,只要自己坚定心志,不被旁人所蛊惑,登上帝位之后善待太子已经诸位兄弟,谁敢违逆皇帝之意志,行下悖逆之举措?

    马车晃晃悠悠,车厢内兄弟两人呷着小酒,居然一时无言。

    半晌之后,马车慢慢停下,车夫在外头轻声喊道:“殿下,房府到了。”

    车门从外面打开,两兄弟互视一眼,起身下了马车。

    房府大门前、院墙上张灯结彩,门口来来往往的宾客犹若过江之鲫,不过这会儿都渐渐停下脚步,将门前给空了出来,恭敬的等着两位殿下入内之后,再行走动。

    李治抬眼看去,便见到房俊一身平素很少穿的绛红色吉服,头戴梁冠,满面春风一团和气,快步的迎了上来。在他身后,则是一身常服的马周与李道宗,俱是面带笑容。

    眼皮子忍不住跳了跳,感受到身边兄长李泰的目光,回过头去便见到李泰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心里猛地一跳,深吸口气,镇定住心神。

    李泰已经当先迈步上前,拱手笑道:“房府喜事,本王来得有些晚了,二郎恕罪恕罪。”

    房俊已经迎了上来,笑意盈盈道:“殿下乃千金之乘,帝皇贵胄,能够莅临寒舍已然是莫大的房家上下莫大的荣耀,微臣感激莫名。”

    马周与李道宗也一起上前见礼。

    李泰看着堂堂一个京兆尹一个吏部尚书,犹如跟班儿一般站在房俊两侧,心中琢磨着大抵是出现了什么变故,否则这两人何以如此旗帜鲜明、自降身份的为房家站台呐喊?

    李治这时候拱手施礼道:“本王见过越国公,见过河间郡王,见过马府尹。”

    李道宗与马周略微一愣,旋即笑了起来,觉得晋王殿下的小心思蛮有意思,齐齐施礼道:“微臣见过晋王殿下。”

    李道宗与马周二人穿着常服站在房府门前充当迎宾,那么不管他们的真实目的是什么,起码表达了是以私人身份前来房家帮衬,李治这时候却直言点出二人的官职爵位,小心思不言自明。

    你们可是堂堂的朝廷大佬,这般不计身份的甘为房俊门下走狗,还要点脸不……

    李泰便笑呵呵的看着房俊,看他如何化解。

    房俊看懂了李泰戏谑的目光,嘿嘿一笑,冲着他挑了挑眉,那意思是说:瞧好吧您呐!

    然后就在李治瞠目结舌当中,上前一般揽住他的肩头……

    房俊的身材并不算高大,却也是中上水准,尤其是肩宽背厚猿臂蜂腰,看上去很是剽悍英武。相比起来,斯文秀气的李治就显得单薄得多,被房俊这么一下子揽住,就好像成年人搂住了一个小孩子。

    更夸张一点,颇似如今流行的“断袖分桃”之情景……

    李治从不曾与男人这般亲近过,先是吓了一跳,继而挣扎一下想要摆脱,却不料房俊的一条胳膊好似铜浇铁铸一般,死死的箍住自己的肩膀,令他喘不过气之余,更担心这厮会不会一狠心一较劲将自己的肩膀都给捏碎了……

    “殿下何以这般生分?咱们分属君臣,却也有郎舅之宜,殿下可是某看着长大的,自当多多亲近亲近。来来来,请殿下入府。”

    就这么揽着李治的肩头,往府门内行去。

    两人力量相差悬殊,李治除非死气白咧的翻脸,否则根本无从挣扎,可这大门口数十人盯着呢,他若是翻脸保准一下午的时间便传得沸沸扬扬,只要小鸡仔一般被房俊“搂着”,双足只有足尖点地,“飘”进了正门……

    进了正门,出出进进的宾客愈发多了起来,见到魏王与晋王,纷纷驻足,上前施礼,同时心中暗暗纳罕:晋王争储,房俊乃是太子之心腹,可这两人怎地看上去这般亲热?

    李治俊脸通红,奋力一挣,才终于从“魔爪”当中脱离出来,忿忿的瞪了房俊一眼。

    且不说两人这般“亲密”的姿态会使得很多人产生误解,单只是自己这副“弱小无助”的模样就让他忍不了,实在是有失堂堂晋王殿下之威仪!

    房俊瞅着他忿忿不平的模样,哈哈一笑,道:“殿下还请入内稍作,稍后酒宴之时,微臣再寻殿下敬上几杯。”

    李治顿时面色一白。

    他虽然已经成婚,可年岁尚小身子实则并未长成,平素虽然也会小酌几杯,但酒量很浅,而房俊的酒量那可是公认的“千杯不醉”,如果待会儿被这厮堵在酒宴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一杯一杯的敬酒,自己势必不能婉拒,否则便会有人编排自己“不近人情”,不能“友睦兄弟”。

    可那样一来,自己还不得醉死?

    赶紧回头眼巴巴的看着自家兄长。

    李泰迎上李治可怜巴巴的求助目光,顿时想起稚奴小时候每每闯了祸害怕被父皇责怪,便颠儿颠儿的跑去求助自己,让自己为其“顶罪”的一幕幕往事……心底禁不住泛起一股暖流,说一千道一万,到底是自己的兄弟啊。

    李泰便笑着说道:“今日房府大喜,可成婚的乃是房三郎,你房二处处出尽风头,是想要喧宾夺主不成?今日这酒肯定是要喝个够,不过咱们兄弟来为房三郎贺喜,却是与你无关。”

    房俊瞅了瞅李治,又瞅了瞅李泰,微笑着颔首:“殿下说得是……”

    正在此时,忽闻府外一阵喧哗,然后有人尖着嗓子慢悠悠的喊了一声:“陛下驾到……”

    房俊、李泰、李治、马周、李道宗尽皆一愣,相顾而视,面面相觑。

    怎么可能?

    皇帝出宫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尤其是李二陛下平素最是喜好“白龙鱼服”的那一套,没事儿觉得气闷了,便出宫四处溜达,城内城外,各处皇家禁苑,甚至是东西两市,都曾留有这位皇帝的足迹。

    可是今日房府大喜,若是皇帝想要御驾亲至以示荣宠,必须事先命内侍通知,让房家做好准备,虽然不至于净水泼街黄土垫道,但是必须的礼仪总得要一丝不苟,否则若是无意之间冲撞了皇帝威仪,谁承受得起?

    似这般突兀而至,简直不可思议……

    可这种事没人敢扯淡,刚刚那一声喊尖锐悠长,是宫中内侍特有的风格特点,断然做不得假。

    几人赶紧回身,便见到大门外浩浩荡荡的车队已经抵达,不敢迟疑,快步迎了出去。



    只见门外大街上的宾客已经尽皆退在街道两侧,站在门口的宾客也赶紧退入门内,一队顶盔掼甲的禁卫快步上前守住大门两侧,手按横刀虎视眈眈,迫人的气势吓得宾客们再次齐齐后退。

    皇帝乘坐的马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李二陛下一身锦袍,在内侍的搀扶之下走下马车。

    “吾等觐见陛下!”

    所有的宾客尽皆一揖及地,声震长街。

    李二陛下看上去心情不错,手扶着玉带,环目四顾,颔首微笑道:“都免礼吧!今日朕前来房家贺喜,只为宾客,不叙礼仪,大家莫要拘束,热闹起来才行。”

    “喏!”

    众人应诺,纷纷起身,却依旧低眉垂眼,大气儿也不敢出。

    房俊几人快步上前,惊喜道:“陛下亲至,微臣深感荣幸,只是事先未能得知,有所怠慢,还请陛下恕罪。”

    李二陛下笑呵呵的看着房俊,然后目光从他脸上掠过,看了看李泰、李治,又目光深邃的看了看马周、李道宗,缓缓颔首,随意说道:“朕也是一时兴起,想要前来凑凑热闹、沾沾喜气,所以事先并未有准备,岂能怪得了你呢?”

    房俊躬着身子,往旁边让了一下,恭声道:“外头人多眼杂,还请陛下入内上座。”

    任何时候,帝王的安危都是首要之事,一旦出现一丝半点的差错,便足以引发山呼海啸一般的震荡,乃至天翻地覆的后果。

    尤其是这种随性之下走出皇宫的举措,难免在安保防卫方面出现疏漏之处,万一在房家大门前遇险,那后果绝非房家能够承担……

    孰料李二陛下却站在石阶上,笑道:“稍等片刻。”

    房俊等人愕然,不解其意,随即便见到一个身影从车队后面一架马车上下来,快步走到台阶之前,略有些气喘,道:“陛下。”

    房俊等人全都愣住。

    居然是长孙无忌……

    以目前房俊与长孙无忌之间的恩怨,两家虽然说不上不死不休,却也竭尽全力想要将对方绊倒,彻底打落尘埃永不翻身。这种早已经公然撕破脸面的关系,又岂能登门贺喜?

    李二陛下便捋须笑道:“先前赵国公在宫里与朕商议国事,正巧朕心血来潮欲往房家前来贺喜,讨一杯水酒喝,赵国公便求着朕一起同行。尔等同朝为官,彼此之间难免有些意见不合之时,但都是帝国之柱石,不应伤了彼此之情分,正好今日有机会,借着房家喜事,一笑泯恩仇如何?”

    房俊默然。

    这长孙阴人屡次三番的谋害于我,早已经仇怨甚深,如何还能一笑泯恩仇?

    最重要的是,长孙无忌怎么可能愿意与我一笑泯恩仇?这人一直以来都将自家几个儿子的悲惨遭遇算到自己头上,恨不能将自己剥皮拆骨,这种仇怨只能有一方彻底崩溃倒塌之后才有可能终止……

    尤其是李二陛下口中所言,明显是他逼着长孙无忌前来房家贺喜的……

    长孙无忌上前,一张早已生出老年斑的圆脸满是慈祥和蔼的笑容,丝毫看不出半分被强迫之后的尴尬与难堪:“二郎年少有为,老夫素来将你视若子侄,平常时候虽然因为政见之不同而有所争论,但今日房府喜事,老夫也得亲自登门,道一声贺喜,讨一杯水酒。”

    周围离得远远的宾客们虽然不敢近前,却也能够听得清长孙无忌的话语,不由得纷纷心里吐槽:您老这杯水酒房家可当真不能给,谁知道今日给了你一杯酒,明日你会否就将房二煎皮蒸骨拿来下酒……

    房俊看了一眼捋着胡须微笑不语的李二陛下,笑着对长孙无忌道:“晚辈入仕为官以来,赵国公多有提点教诲,致使晚辈受益无穷,感激不尽。今日赵国公能够亲自登门,房家上下蓬荜生辉,感激不尽……”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露出一副略有惊愕的面容,向着长孙无忌的身后看了看,迟疑道:“……只不过,为何未见赵国公的仆人扈从带着贺仪前来……啊哈,您瞧我,实在是一身铜臭,愚不可及,赵国公乃帝国柱石、勋贵之首,能够莅临房府,已然是房家阖府上下之荣幸,有这份心就好,不在乎那些个俗礼。”

    长孙无忌毕竟混迹朝堂大半辈子,早已经修炼成精,面上并未因房俊的戏谑调侃而有所变化,可腮帮子的肉棱依旧蠕动几下,显然压根咬得狠劲。

    他被陛下叫去太极宫,紧接着便二话不说带着他直接来了房家,哪儿有功夫去准备贺仪?

    之前他可没打算来给房家道喜……

    只不过众目睽睽之下,被房俊指着鼻子说自己空着手登门,这的确是严重的失礼,却也反驳不得,只能自己生闷气,连带着腹诽埋怨李二陛下几句:您希望臣子们不要生死敌对,可也不能将老臣的脸面丢在地上任人踩踏啊……

    李二陛下将捋着胡须的手放下,负在身后,抬脚往门内走去:“朕已经许久未曾赶上这般热闹,大家别再这里站着,进去坐下慢慢说话吧。”

    他想要看到的只是长孙无忌与房俊的仇怨缓解一下,不要整日里打生打死搅乱朝政,至于长孙无忌的颜面……你差点将房俊刺杀而死,朕隐忍不问,今日让你丢几分面子,也没什么过分吧?

    刚走进大门,便见到太子与房玄龄一前一后急匆匆小跑而来,显然是接到了陛下驾临的消息赶紧出来接驾,见到李二陛下已经背着手踱步进了大门,两人赶紧驻足立于一侧,齐齐一揖及地:“儿臣(微臣)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停住脚步,扫了太子一眼,鼻孔中“嗯”了一声,道:“免礼!”

    然后上前,笑着对房玄龄说道:“玄龄府中大喜,遍邀宾朋,却唯独忘了整日里枯坐太极宫的朕,是不舍得府上的水酒,亦或是已经忘了咱们君臣当年并肩作战的情谊?”

    此言一出,大家便知道陛下今日之所以将长孙无忌给绑来房府,就是为了给房家出气,顺带着给房家撑腰的。

    先前房俊在江南遇刺,虽然天下尽皆猜测乃是长孙无忌所为,可毕竟无凭无据,谁也不能将之奈何。但是没有证据并不能说明此事非是长孙无忌所为,所以李二陛下以这种形式警告、惩戒长孙无忌,斗争可以,但朕之底线绝对不容践踏。

    身后的长孙无忌一张圆脸阵红阵白,极为难看。

    可他又能说什么呢?

    自己已经突破了李二陛下一直维系的底线,惹得皇帝心中恼怒,但是为了稳定朝局,不影响东征大业,所以采取隐忍之态度,未予严厉追究,却不代表就会听之任之。

    这股怒气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隐忍下去,可将来一旦东征结束,无论结果如何,必将腾出手来料理纷乱朝局。

    若是不能予以及时应对,长孙家就将会首当其冲……

    房俊自然也看得懂李二陛下的用意,只不过这样的处理方式,他并不满意。

    底线之所以是底线,便是最后的界线,不可逾越。

    若是可以恣意践踏、随意逾越,不能予人以警告、威慑,无人心怀畏惧,那又如何称之为底线呢?

    这等底线还不如没有……

    ……

    李二陛下在先,房玄龄、太子紧随其后,再然后便长孙无忌、李泰、李治,层次分明的向着正堂走去。

    李治忧心忡忡,他觉得今日父皇是想要当众羞辱长孙无忌一番,以达到宽慰房俊遭遇刺杀所受之伤害。而一旦长孙无忌灰头土脸,自己又岂有颜面?只要想想再众人面前被父皇奚落训斥,李治就浑身难受。

    心中正自踟躇,便觉得衣袖被人拉了一下,继而听到魏王说道:“父皇,儿臣与稚奴去偏厅与一众驸马们喝喝酒,说说话儿。”

    走在前头的李二陛下头也未回,只是随意的摆摆手,便进了正堂。

    李治停住脚步,长长的吁了口气,回头迎上李泰笑吟吟的目光,心中一暖,道:“多谢青雀哥哥,小弟这心里正犯愁呢……”

    “嘘!胡说什么呢?走,去偏厅坐,估计老四、老五、老六他们也都到了,咱们兄弟会一会咱家的那些个驸马,非得将他们放翻在酒桌上不可!”

    “嗯!小弟听兄长的,放翻他们!”

    李治眼眸闪闪,一腔锐气。



    李泰心里对李治是有一些不满的,不过此刻见到幼弟局面尴尬、神情惶乱,到底还是不忍,遂出手解围。

    若是放在以前,他是不敢在父皇面前这般自作主张的,父皇对他的确宠爱,却也极为严厉,一举一动都不敢有丝毫差错。可是现如今他早已死了争储之心,反倒在父皇面前卸下了包袱,没有了那种患得患失的心境,进而愈发洒脱自如起来,尤其是立志于扩展大唐的教育事业之后,父皇对他更多了一份看重,有些时候更会询问他的意见……

    就比如眼下自作主张将李治拽走,以前是万万不敢这么干的,而现在不仅干了,父皇更不以为意,直接允许了……

    李治自然长长吁了口气,跟着长孙无忌去了正堂,恐怕又要面对房玄龄的诘难,令他更加难堪,如今逃过一劫,心中欢喜,便不免说了句大话,可是一回头见到似笑非笑的房俊,心里顿时一突。

    坏了,自己随口那么一说,看似气势很盛,可是以自己的酒量对付那些个驸马姐夫都为难,更何况是千杯不醉的房俊?

    果不其然,房俊笑呵呵的冲着他点点头:“晋王殿下果然长大了,有男儿气魄!就冲着您这句话,稍后微臣就得好生敬上几杯,今日殿下万万不可先行退席,咱们不醉不归!”

    李治顿时脸一垮。

    娘咧!

    这长安城里里外外多少人,谁听到房俊这般嚣张的挑战不是两股战战?这厮是真的能喝啊!

    心里发慌,赶紧说道:“那个啥,本王府中还有些事情,要不……”

    他想要躲一时算一时,却不料被身后的李泰打断。

    未等李治将认怂的话语说完,李泰已经笑着站到房俊面前:“怎么着,瞧不起咱们兄弟的酒量?吾李唐皇族之男儿,上得了战场,做得了文章,难不成还能在酒桌之上丢了骨气?你房二的确好酒量,是条好汉子,可你能将吾兄弟灌倒在酒桌之上,却不能单凭一张嘴便夺了吾兄弟的气势!大不了醉倒当场惹人耻笑,谁怕谁啊?”

    房俊颇感诧异的瞅着李泰,这厮今日不知犯了什么疯,几次三番的维护李治,不是说好了不掺和争储之中么?

    “既然殿下豪气冲霄,那咱们就说好了,晚上酒宴,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那还请殿下入偏厅稍坐,微臣还要去门前迎客。”

    “二郎自去,自家人不必客气。”

    房俊颔首,拱手施礼,带着马周与李道宗告辞,去了门前迎客。

    李泰看了看李治,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朝着偏厅走去,一边笑呵呵的冲着从面前经过的朝中官员颔首致意,一边对李治说道:“有些时候男人最重要的是担当,面对困难不仅要有解决困难的手段,更要有迎难而上的决心,逃避绝不可取。你可能以为自己是暂避锋芒、迂回取胜,可是这种逃避的心理一旦滋生,往后便会习之为常,每当遇到难事,首先升起的便是逃避的念头。身为男人,你若逃避,那么让谁去直面困难?你的兄弟?还是你的女人?且不说你的女人有没有直面困难胆魄,就算有,这也会不断的将她的野心和胆魄滋生壮大,长此以往,你在女人面前哪里还有一家之主的气魄?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李治脚下不停,登时不满道:“青雀哥哥岂能这般看我?我李治虽然算不得顶天立地之豪杰,可也是个阳刚挺直的男儿,焉能遇上苦难便一味躲避,甚至将自己的女人推到前面?哥哥太瞧不起人了!”

    偏厅就在前面,李泰拍了拍李治的肩膀,笑呵呵道:“为兄不过是有感而发,稚奴你不必生气。只是你记得身为男人就不能躲避,生死胜败都要勇于面对,若是逃避成了习惯,必将祸根深种。”

    说话间,已经来到偏厅门口。

    李治迷迷瞪瞪的进了偏厅大门,心里却不停的琢磨着李泰的这番话,难不成青雀哥哥是因为太原王氏的缘故,故而提醒我要注意控制王府的权力,以免太原王氏压在我的头上?

    这不可能啊。

    就算自己的性子当真更愿意躲避锋芒而非是迎难直上,可晋王妃那是能够推出去就可以直面困难的么?

    哪怕自己当真将自己的女人推出去化解困难,那也得找到一个有足够的心智和手段魄力的女人才行。

    嗯,比如武娘子那样的。

    只可惜啊,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佳人早已是名花有主,自己这一腔爱慕也只能付诸东流……

    偏厅内燃着地龙,温暖如春,十余位衣着锦绣的皇子、驸马分别列坐,正喝着茶水高谈阔论,气氛很是热闹。

    待到李泰与李治先后走进厅内,众人纷纷起身:“见过二位殿下。”

    李泰笑呵呵的摆摆手,径直走到空出来的首位坐了,李治则坐在他的下首,与齐王李祐相对。

    此间皆是李二陛下的儿子、驸马,都是一家人,太子不在,那么就得以李泰为尊。

    李泰环视一周,见到不仅齐王李祐、蜀王李愔、蒋王李恽等皆在,驸马那边更是王敬直、窦逵、唐义识、柴令武、程处弼等在京的一个不少,便笑着问道:“刚刚说什么呢,气氛这么好?”

    柴令武答道:“这不是开春就要东征了吗,大家正商议着怎么也得去军中弄一个职务,以便于能够随军出征。如今大唐威服四海,周围之敌国也仅止剩下高句丽与吐蕃,吐蕃地处高原,目前与大唐的形势也逐渐缓和,所以预想在十余年之后,能够称得上大战的也就唯有东征高句丽了,若是不能在这场大战之中博取几分军功,这辈子估计就再也无望了。”

    王敬直接话道:“谁都知道东征不过就是个过场,有陛下御驾亲征,更有百万虎贲,高句丽螳臂挡车,必定一触即溃,覆亡只在反掌之间。可吾等身为文臣,也只能看着你们武将随着陛下冲锋陷阵获取战功,艳羡不已啊!”

    众人便七嘴八舌的发表意见,但大体也就是这两种观点。

    李泰却不禁蹙起眉头。

    前往江南之时,他经常与房俊聊天,不止一次说起东征。起先他其实也与朝中绝大多数人一样充满乐观,认为父皇御驾亲征,大军所到之处敌人必定望风披靡,单单只是依靠在山岭之间修筑的坞堡山城,高句丽人如何抵挡大唐的百万虎贲?

    战争的形势,必然犹如狂风扫落叶一般,绝无悬念。

    可是与房俊深谈几次之后,他的这种想法早已经消失不见,房俊只是一个很简单的理由就让他改变了看法:当年的隋炀帝也是这么想的……

    前隋之时,高句丽的逐渐强盛已经对帝国构成了威胁,所以隋炀帝举全国之兵东征高句丽,并非只是为了自己的千古伟业,更多是为了铲除高句丽这个心腹大患,结果泰山压顶一般的攻势,却犹如浪涛拍击岩石,奔腾浩荡的水流看似汹涌澎湃,实则四散飞溅,岩石却巍然不动。

    没人能够想得到隋军会失败,但结果却是一败涂地。

    数十万隋军精锐阵亡在辽东的冻土上,受风吹日晒鸟兽啃噬,最终被高句丽人收集起来筑成一座又一座的京观,将汉人千百年来的尊严狠狠踩在脚下,以彰显他们的勇武无敌。

    如今之局势,与当年何其相似?

    一样的志得意满,一样的雷霆万钧,一样的骄兵悍将。

    战争从未有必胜之形势,古往今来以寡击众、以弱胜强之战例数之不尽,万一唐军遭遇到高句丽的顽强狙击,极有可能引发一些列的动荡变化,导致军心浮动,士气低迷。

    想到这里,李泰便正色说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诸位皆乃天家贵胄、当朝勋贵,若是开春进入军中,亦当戒骄戒躁,不可存有半分轻敌之心。”

    柴令武便挥了挥手,一脸不以为然:“殿下多虑了,此次东征由陛下御驾亲征,随行之副将皆是当世名将,无论排兵布阵亦或是战阵冲锋,偏居一隅之高句丽如何能挡?只需一鼓作气,必然旗开得胜。”

    战争的确没有必胜之说法,任何一场战争都有失败之可能。然而当其中一方的优势足以碾压对方十几二十回,这种失败的几率就会无限趋近于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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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最怕的就是习惯,当不断的胜利接踵而来,哪怕是曾经笑傲漠北的突厥与薛延陀都先后在大唐的兵锋之下覆灭消亡,胜利便已经成为大家习之为常的事情,又有谁会去在乎区区一个高句丽,会认为盛极一时的大唐能够重蹈当年隋炀帝之覆辙,在辽东战场上折戟沉沙、一败涂地?

    没有谁是笨蛋,大家都能够看得到危机,但是却存着侥幸的心理,认为即便遭遇挫败也可是在旁人的身上,只要自己上阵之时谨小慎微步步为营,那么战功便唾手可得。

    甚至于,就连李二陛下也是这种心理。

    挫折无所谓,损兵折将无所谓,只要能够夺取最终之胜利,那么他便可以在自己的功勋薄上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更加接近于“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

    习惯了胜利,难免对于失败有所麻痹。

    眼前这满堂喜庆,犹如烈火烹油,纵然有人站出来予以警示,却又有谁能听?

    所以房俊最近一段时间的种种动作,在外人看来或许只是为了增强东宫的实力,可是李泰却深切知道,这一切其实都是房俊在为了有可能来到的危机所作出的努力。

    一旦东征受挫,帝国上下将会爆发出山崩地裂一般的变化……

    李泰又看向坐在自己身边这个眉清目秀、温文尔雅的胞弟,不禁轻轻摇头,说不准,正是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弟弟,会将整个帝国都拖进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那个从来都令他尊敬崇拜的父皇,却在自私与刚愎之中,丢失了最最重要的英明神武……

    陡然之间,李泰赫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跟随着房俊的脚步,走在了时间的前头,越过所有人的目光看到了未来的模样,震撼之余,更多的却是螳臂挡车一般的无能为力。

    相比于时局而言那微不足道的努力,会产生作用么?

    ……

    到了傍晚的时候,房府内外鞭炮齐鸣,婚礼正式开始。

    迎亲队伍从城外卢家在京中购置的一处庄园接了新娘子,一路锣鼓喧天的进了城门,回到崇仁坊,半个长安城的百姓不顾冬日的寒冷,热热闹闹的跑来看热闹。

    事实上,见多识广的长安百姓其实对房家的婚礼没有太多的好奇,他们更想看的还是范阳卢氏的送亲队伍。

    “五姓七宗”在这个年代的庞大威望可不是说说而已,他们在底层百姓的心目当中便是高高在上的神祗一般的存在,甚至于比皇族更加尊敬,毕竟天下承平未久,不少百姓还曾经历了隋末的动荡,王朝更迭天下易主,皇族换了一家又一家,可是“五姓七宗”却始终屹立不倒,承载着汉儒的辉煌。

    故而谁家若是能够娶一个五姓女,那简直是无上之荣耀。

    等到迎亲的队伍回到房府,进了大门来到正堂之上,李二陛下心血来潮,将原本的主婚人孔颖达摁在座位上,他自己亲自上阵……

    皇帝主婚,这的确是无比荣宠之事,此刻满堂宾客都明白李二陛下这既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向房家施恩,而是以这种方式来表达他的态度——不论朝中怎么争,房家必须要坚挺,谁也不能动。

    而这更是对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贵族们的一次警告。

    谁都能够看得出此刻坐在堂上的长孙无忌,那一脸硬生生挤出来的尴尬之中满是郁闷的笑容……

    一套繁冗的程序走完,将新人送入洞房,才到了欢饮飨宴之时。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整个房府张灯结彩人影幢幢,满座宾朋推杯换盏,美酒佳肴流水价一般搬上桌面,喜气洋洋,气氛热烈。

    如今房玄龄致仕,地位愈发超然,平素已经很少接见外客,今日大喜之日又有李二陛下、太子等等贵宾在座,自然更不可能迎来送往,房遗直又是个读书人的迂腐性子,很是不耐烦交际应酬,于是所有的接待宾客任务便都落在了房俊身上。

    从一大早起来便在府门口迎接宾客,直至此刻飨宴欢饮,房俊一整日陪着笑脸来回招待,即便是平素体力充沛龙精虎猛,也难免两腿发软脸颊发酸,肚子里更是饿得咕咕叫……

    直至戌时初刻,李二陛下与太子相继回宫,宾客也散的差不多,房俊才能坐下来歇一歇,吃点东西。

    偏厅之内,一众皇子、驸马还在欢饮,房俊前来给大家敬了一杯,便坐在李治身边的位置上狼吞虎咽的吃了个囫囵,长长的吁出口气。

    豫章公主驸马唐义识很是艳羡:“如今房家乃是一等一的门阀,二郎又是位高爵显,这往来宾客犹如过江之鲫,整个长安城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都曾来府上贺喜,这迎来送往的不能失礼,二郎当真是幸苦了。”

    站了这么一天,还得陪着笑,肯定辛苦。

    可是对于似莒国公府唐家这样根基并不深厚、圣眷也不优隆的家族来说,却是梦想着这般幸苦而不得,言语之中的羡慕藏也藏不住。

    房俊瞅了一眼唐义识,这话不好回答,承认否认都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便看向李泰,将话题岔开:“殿下先前还说要将咱们这些连襟都喝翻在地,可是某数了数这酒桌上的人头,好像一个也没少,却不知是何缘故?”

    众位驸马一听,顿时不干了。

    遂安公主驸马窦逵瞪圆了眼睛,冲着李泰叫嚣道:“殿下真真目中无人也!难道将天下英雄视若无物么?来来来,今日某定要与你大战三百回合,看看究竟是谁先喝翻在地!”

    他是司农卿窦靖的儿子,太穆皇后的同族孙辈,根正苗红,面对李泰丝毫没有半分小心翼翼。

    柴令武也笑道:“殿下文采斐然,满朝称颂,吾等自愧不如。可若是说起喝酒,嘿嘿,在下倒还真想要领教领教。”

    李泰一听,心里顿时松了口气,指着柴令武道:“上马杀敌,吾不如你,酒桌称雄,汝定是手下败将!来来来,先干了这杯!”

    当下举杯与柴令武干了。

    他知道房俊与柴令武素有龌蹉,两人相互看不顺眼,立场也多有不同,彼此之间的嫌隙早已非是轻易可以转圜,唯恐柴令武一时间脑子发热在这酒宴之上找茬,坏了房家喜庆气氛,房俊必然不肯善罢甘休。

    这会儿见到柴令武顺着房俊的节奏往下走,很显然今日没有闹事的打算,才算是放下心来。

    房俊这边便举起酒杯,笑着对李治道:“某敬殿下一杯,今日殿下能够前来,某与府中上下皆感荣幸,殿下定要开怀畅饮,不醉不归才行!”

    李治嘴角一抽,心底发虚,下意识的就想要说点什么将房俊给搪塞过去,毕竟这人千杯不醉,十个自己也喝不过……

    不过仅只是眼睛刚刚转动的功夫,便见到身边李泰似笑非笑的看过来,心里顿时一跳。

    不由得想起先前李泰对他说的话语,让他不要遇事躲避,而是要迎难而上。

    对于李泰他是很信服的,也觉得那番话很有道理,若是自己遇事躲避只想着迂回解决的习惯养成了,往后处事难免缺了几分勇往直前的气概,使得自己的威信有损。

    左右不过是喝酒而已,大不了一醉,还能给喝死了不成?

    想到这里,心里一狠牙根一咬,举起酒杯,慷慨就义一般道:“本王今日舍命陪君子!”

    一仰头,一杯酒喝干。

    众人轰然叫好。

    此间以李治年岁最小,平素在诸位兄长、姐夫们面前又是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样,难免气势不足,颇有几分“孱弱不堪”的感觉。可是这会儿气概十足的面对房俊的挑衅,的确令人刮目相看。

    当一个处处受到爱护的小兄弟忽然之间展现出男儿气概,这的确令人惊异。



    房俊也有些意外,这位晋王殿下的确聪慧伶俐,智商不低,可是由于性格有些偏软,总是将别人推出来顶上,而自己则在一旁暗中绸缪,难免予以缺乏担当的意味,可是眼下这一反常态的表现又是怎么回事儿?

    心念电转,面上却丝毫不显,笑道:“殿下勇气可嘉!可是两军对阵,只有勇气可不行,还得要有几分能耐才能获胜!今日某便让殿下明白,勇气绝对无法弥补实力上的差距!”

    也举杯饮尽,亲自执壶给李治斟酒。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杠上了……

    而且房俊话里有话,谁都听得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也不敢掺和进去,只能在一旁挪开目光,一边喝着酒,一边竖着耳朵。

    李治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在房俊这等霸气的举止面前有些顶不住,见到房俊又举起酒杯,只能强笑着举杯相和。

    一杯饮尽,一杯又满。

    连干三杯。

    李治酒量本就不佳,年岁也小身体有些瘦弱,这三杯酒一口气的喝下去,顿时觉得胸腹之中一阵翻腾,火辣辣的酒气顺着喉管反刍上来,恶心的难受,眼前也有些发花。

    眼见得房俊又把酒杯给斟满了,不由得一阵阵叫苦。

    去特么迎难而上,气势倒是做足了,可是这苦头着实难咽,为了所谓的男儿气概便眼睁睁的吃亏,这哪里是聪明人应该做的?

    太遭罪了……

    刚刚鼓起来的勇气瞬间一泄而空,眼珠子转了转,见到房俊又举起酒杯,连忙说道:“此间有我兄弟五人,越国公却只是盯住本王,且不说胜之不武,难不成亦不将兄弟们放在眼中?”

    此言一出,李泰便叹了口气。

    这小子还是这么一副滑头的性子啊,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自己那一番教诲算是白瞎了……

    驸马们也暗忖这才对嘛,晋王素来都是这般避其锋芒迂回曲折的性子,岂能明明知道苦头却迎着吞下去?只不过人人皆知房俊的酒量,人家又是冲着你去的,你却要将自家兄弟们拉出来垫背,这就有点不厚道了。

    见微知著,可见李治的本性便是如此。

    不禁暗暗摇头,终究还是缺了担当啊……

    蜀王李愔最是耿直莽撞,听了李治的话语,顿生同仇敌忾之心,当即举起酒杯冲着房俊说道:“稚奴年幼,酒量尚浅,二郎你乃当世豪杰,焉能以大欺小?来来来,让本王领教你的酒量,今日咱俩之间,只有一人能站着走出这间偏厅!”

    众人看着李愔,不禁纷纷摇头。

    这厮虽然血脉尊贵,却完全没有其兄吴王李恪那般深沉聪慧,脑子里大抵是少了一根筋,平素胡作为非恣无忌惮,气得李二陛下时常怒骂“此禽兽也”,这也就罢了,此间皆是自家人,旁人都看得出李治“祸水东引”之计,个个默不作声,为何只有你不加考虑就站出来?

    或许在你看来这是顾全兄弟之情义,可是在人家李治眼里,你这分明就是个莽夫……

    房俊也有些无语,正待说话,便见到李泰瞅了李愔一眼,淡然道:“有为兄在此,哪里轮得到你出头?”

    李愔眉毛一扬,就待反唇相讥,他没觉得李泰是在维护自己,反而觉得这是当众驳了自己的面子,只不过袖子被身边的李恽使劲儿拽了几下,回头见到李恽挤眉弄眼示意他闭嘴,这才疑惑着放下酒杯。

    房俊瞅着李泰看了一会儿,这位今日一整天都对李治维护有加,现在有护着蜀王李愔,难不成是想要展示自己身为兄长的气质风度与胸怀担当?

    往后要不要做一任皇族的大宗正?

    不过他也看出李泰息事宁人的态度,便颔首笑道:“殿下宽博仁厚,吾等尽皆敬佩。只不过前些时日咱们同游江南,每每酒宴之上,殿下可都是不胜酒力,甘拜下风,怎么着,这会儿既然敢替兄弟出头,是不是就认为在下孤军奋战,不堪一击?”

    清河公主驸马程处亮当即附和道:“怎么能是孤军奋战?某与二郎一道,领教魏王殿下之酒量!”

    窦逵兴奋的大叫:“来来来,今日驸马战皇子,到底鹿死谁手,喝过再说!”

    酒宴之上气氛顿时热烈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推杯换盏,美酒一杯接一杯入喉,纵然酒气上脸面红耳赤,双方却谁也不肯服输。

    外头不少宾客听得这偏厅之中呼喝之声不绝于耳,不禁暗暗纳罕,自古以来这酒宴之上驸马对皇子的酒局尚未听闻,如今李二陛下的这群儿子、女婿酒酣耳热气氛和谐,倒的确有几分盛世气象……

    *****

    前院人声鼎沸、酒兴正浓,后院却已经随着宾客的渐渐离去,慢慢的沉寂安静下来。

    高阳公主坐在椅子上慢悠悠的喝着热茶,一张秀丽绝美的小脸儿染着酡红,先前与几位公主小酌了几杯,有些微醺,这会儿宾客尽去,便坐下来醒醒酒,待会儿沐浴之后就待安寝。

    武媚娘则坐在桌旁,一手拈着毛笔,一手扒拉着算盘,金胜曼在一旁每将账簿上的贺仪念出,她便提笔记下,整理精细,归整贺仪。

    眼瞅着就是年关,但凡此番前来恭贺的人家,届时都要还上一份年礼,未必如各家送来的贺仪那么贵重,但却也不能太过单薄,否则太过失礼,尤其是绝对不能将某一家给落下。

    诗礼传家的门庭府邸,在这种人情往来上头非常讲究,哪怕只是送来了一篮子鸡蛋的远方穷亲戚,也要予以回礼,一旦予以疏忽忘记,传扬出去那可就是一桩天大的笑话,甚至落下一个“势利凉薄”的恶名。

    自武媚娘进了房家的门,这些人情往来的事情便一直经她之手,即便是房玄龄与主母卢氏也予以认可,旁人自然更不会质疑。

    “太常少卿张敦,黄金五百两,白玉佛像一尊,上等苏绣一百匹……啧啧,这也太大方了吧?”

    金胜曼念着贺仪账簿,忍不住啧啧称奇。

    她乃是新罗公主,更是曾被视为新罗的下一任君主,眼界自然非是等闲世家女子可堪比拟,可即便如此,便对这样一份贺仪也忍不住惊叹。

    此时黄金尚未大规模开采,天下流通的黄金稀少,更多以铜钱为流通货币,加上新罗没有金矿,所以对“五百两”这个数字很是惊讶。

    不过是寻常的人情往来而已,何必出手这么大方?

    武媚娘执笔将这份贺仪誊抄在另外一本账簿上,闻言笑道:“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当初公主您进门的时候,家里收的贺仪比这一份更重的不计其数。”

    毕竟房俊与房遗则的身份地位不同,在贺仪上边可以完美体现。

    当初房俊即便是纳妾,收到的贺仪也硬生生填满了府中所有库房,曾有人说几乎抵得上一个中等州府一年之赋税……只不过眼下风俗如此,婚丧嫁娶随礼庆贺乃是常态,否则说不得就得要御史言官弹劾,说是借机敛财。

    一旁这优哉游哉饮着茶水的高阳公主秀美一蹙,放下茶杯,奇道:“张敦?前些时日因着三郎与张家闺女一事还曾闹得红了脸,这怎地没过几天,便送上这样一份大礼?”

    武媚娘停下笔,想了想,不确定道:“吾亦不知,不过前两天郎君还曾邀请宋国公前往张家拜访,此事早已传开,细节为何不得而知,但想必是化干戈为玉帛了呗?”

    她并不觉得奇怪,区区一个太常少卿,身后也只是一个江东张氏,自家郎君亲自出马又怎么可能摆不平?这也就是如今郎君位高权重自珍羽毛,处处讲究“以德服人”,否则若是放在以前,怕不是能够打上门去……

    高阳公主颔首。

    这时候侍女进来添水,高阳公主随口问道:“郎君还在前厅陪客?”



    这时候侍女进来添水,高阳公主随口问道:“郎君还在前厅陪客?”

    侍女答道:“是,二郎正在陪着几位殿下贺驸马饮宴,奴婢听前头的人说,喝得极为尽兴咧。”

    高阳公主顿时一个激灵,坐直腰肢问道:“喝得极为尽兴?”

    那侍女答道:“是啊,听说分成了两派,驸马们和皇子们对阵,互不相让针锋相对,上等的佳酿已经喝了十几坛,这会儿正僵持不下。”

    高阳公主头痛道:“这人素来与那几位驸马不睦,如今更是与稚奴对立,居然还能够喝得这么兴奋,该不是憋着什么坏吧?”

    武媚娘无语,安抚道:“不会的,今日乃是咱们家的喜事,即便有人触了郎君的不满,那也不会在自己家里闹起来,那不是给外人看笑话么?”

    高阳公主依旧担忧:“话说这么说,可稚奴年轻气盛,万一言语之中无意触怒了郎君,谁晓得他会不会借着由头发飙?”

    寻常情况下或许无事,可如今争储之事闹得沸沸扬扬,郎君支持太子哥哥,万一借机想要打击稚奴的威望,那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不行,本宫得过去看看。”

    她心疼李治,深知自家郎君若是存心针对李治,必然会让李治灰头土脸下不来台,在外头她管不了,可是在自己家中,如何人心让李治受委屈?

    武媚娘劝道:“殿下不必担忧,不是还有魏王在场吗?”

    高阳公主顿足道:“青雀哥哥又能如何?咱们那位郎君是个什么样的棒槌脾气你又不是不知,当真浑劲儿发作,怕是连青雀哥哥也得给得罪了!”

    言罢,带了两个侍女匆匆往前院去了。

    武媚娘倒是不以为然,只是摇摇头,便重新执笔,对金胜曼道:“咱们继续。”

    “哦……”金胜曼应了一声,然后眨眨眼,小声问道:“武姐姐,郎君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国公,可殿下为何担忧他会找几位皇子亲王的麻烦?”

    新罗国等级森严,爵位代表着绝对的阶层,上层对于下层动辄打杀实属常态,操生杀予夺之大权,从未听人说起一个大臣敢于公然挑衅皇室诸王。哪怕暗地里想要谋反作乱,面上却也得恭恭敬敬……

    武媚娘笑道:“咱们这位郎君可不管那些个,陛下几个儿子,挨郎君打的就有好几个,更别说那几位驸马了,入他眼的没几个。他那个脾气若是犯起倔劲来,谁也压不住,谁也劝不服,便是陛下也没奈何。若是打一顿这还是好的呢,在江南,在异域,谁若是惹了他的逆鳞,抄刀子杀人也是寻常。”

    金胜曼猛地想起当初房俊前往新罗,反手之间将新罗六部与金氏王族挑拨得反目成仇,然后驱虎吞狼翻脸无情,将在新罗国都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自己嫁入房家,这些时日以来所见所闻皆是房俊宠爱妻妾、温厚祥和的性情,却早已忘了这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武媚娘瞅着她小脸煞白、噤若寒蝉的模样,不由得失笑道:“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害怕那一日惹得郎君不满,干脆一刀也将你给杀了?”

    金胜曼连忙摇头。

    她哪里敢惹房俊不满?一直以来这人便在她心里留下阴影,就连他跟自家姐姐不清不楚时不时的鬼混都不敢干涉……

    武媚娘好笑,轻轻拍了她的脸蛋儿一下,柔声道:“郎君乃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在外头威武绝伦气魄盖世,可是在家中却知情识趣温柔小意,从不会苛责于任何一人。就比如这等商贾之事,殿下自然是不屑插手的,淑儿妹妹也不耐烦这些,所以几乎家中所有的产业都交给我来管理,放在别人家简直不可想象。你若是觉得平素闲极无聊,不妨过来帮帮我,咱们姊妹一心,总得让郎君无后顾之忧,全力去为家国天下拼搏才是。”

    “哦。”

    金胜曼乖巧点头。

    她本是活泼好动的性子,若是如萧淑儿那般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捧着一本书喝着一杯茶便能坐一天,那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只不过嫁入房家时间不长,却也不敢暴露本性,不得不装作一副温婉贤惠的样子,着实难受。

    所以她才与武媚娘走得近,一方面佩服武媚娘统御庞大产业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杰之气,另一方面也能够趁机四处游玩,不必被人说三道四……

    *****

    高阳公主带着侍女来到前院,宾客已经所剩无几,新人的院落都已经熄灯就寝,府中仆人奴婢正在忙碌的收拾残局,所到之处,纷纷失礼。

    一路到了偏厅,离得远远的便见到偏厅之内灯火辉煌,一声声兴奋的喊叫时不时的传出来,显然气氛很是热烈。

    高阳公主站在门口驻足片刻,没有进去,反而转身走到一侧的厢房,让人掌灯,然后对侍女道:“去偏厅门口站着,若是情形不对,便立即过来通知本宫。”

    “喏!”

    两个侍女赶紧去了偏厅,进门之后也不说话,就老老实实的站在门口,注意着厅内的酒宴,谨防着有什么不和谐的事情发生。

    高阳公主坐在厢房里,让人沏了一壶茶,浅酌慢饮着,心里很是担忧。

    她知道自家郎君的脾气,一旦李治稍微有言语之上的不妥,说不得就会发作,李治虽然深受父皇宠爱,更贵为皇子,可是在房俊面前还真就不够看,若是当场被郎君给损了颜面,怕是要委屈一阵子,对于威信更是不小损害。

    这阵子在兵部,李治便处处不顺,再加上出了军械丢失进而被御史弹劾这件事,使得威信大大降低,整日里郁闷低落,自己看着都心疼。

    对于这个皇家最小的嫡子,一众兄弟姊妹们都爱护有加,不忍见其遭受一丝半点的委屈……

    可若是此刻自己进去偏厅,固然能够阻止不和谐的事情发生,可对于郎君的颜面却有损伤。

    她才不愿意自家郎君背负一个“惧内”的名声……

    那就只能坐在这里,万一厅内起了冲突,也能第一时间赶去加以转圜。

    所幸她的担忧并未发生。

    酒宴直至戌时末方才散去,一众皇子、驸马喝得酩酊大醉,能够歪歪斜斜走出偏厅者寥寥可数,不得已只好派人将各自的随从叫入府中,搀扶着自家主子各自回府。

    待到众人散去,唯有房俊与李泰站在门口,看上去还算清醒。

    暗夜寒风瑟瑟,新月似蛾眉。

    李泰看着包括李治在内的几位兄弟被各自的随从搀扶着走远,长长吐出一口酒气,瞥了房俊一眼,想了想,说道:“稚奴到底年幼,无论怎样争斗,你身为姐夫也应当宽容有些,最起码要看顾着一些他的颜面。母后殡天之时,稚奴尚不晓事,纵有一二不通情理的地方,也不要过于苛责。”

    这话房俊却不赞同。

    “殿下直言,请恕微臣不能苟同。这世间从小失母、年幼失怙者不知凡几,难道这就能够成为不懂事的借口?文德皇后殡天之时,晋阳殿下可是比晋王更加年幼,为何时至今日,晋阳殿下却没有一丝半点的骄纵之气?”

    房俊不以为然,继续说道:“说白了,还是晋王的心性不够敦厚,受到陛下以及诸位长兄、长姊的宠爱,便不知天高地厚,所有喜欢的东西都得要占为己有,却不管这到底会牵累出什么样的后果。”

    李泰面色有些难看,但这番话却不容辩驳。

    就算他自己有何尝不是如房俊所言那般?正因为一贯受到宠爱,觉得这天底下不论什么东西都应该是自己的,即便是那储君之位也可以争一争,却从来都不考虑就算是争到手,那惨烈至极的后果怎么办?

    一旦稚奴争得储位,不仅仅是太子将会不容于世间,就连他这个魏王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偏偏稚奴心里还一腔情愿的以为只要他肯善待一众手足,便可太平无事、共享富贵,只不过太子换了一个人来坐,其余一些不变。

    怎么可能呢……



    冷风瑟瑟,寒意浸人。

    李泰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大氅,出了府门登上马车,撩起车帘看了一眼依旧灯火辉煌的房家正门,见到房俊正在台阶上冲着他抱拳施礼,便略微颔首致意,放下了车帘。

    车厢内一片漆黑。

    寒风在车外呼啸而过,李泰的心里却如煮沸的开水一般翻腾不休。

    今日他才陡然发觉,自己一直避之唯恐不止的争储,其实根本避无可避。一旦太子失势,稚奴逆而夺取,即便得到父皇之允许,说到底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天下人难免诋毁不服。

    或许稚奴身为储君之时,尚能够友爱兄弟、和睦皇族,可将来做了皇帝,却未必如此。

    世间之事,最讲究的便是一个名分大义,稚奴以幼弟之身份凌驾于兄长之上而晋位皇帝,不可能慑服人心,必有人心中不满暗中生事。而保全皇位、镇压反对的唯一方法,便是铲除一切有可能威胁到皇位之人。

    包括太子,包括他李泰,甚至就连远在新罗的李恪也不能幸免。

    或许稚奴能够始终念及手足之情,不忍对兄弟加以屠戮,可是他身边的人会任由他一意孤行,留下这么多有资格竞逐皇位之人存在么?

    只要想一想长孙无忌的阴狠毒辣,一旦稚奴登基之后,此人必定挥舞着屠刀大开杀戒,皆是便是皇族的一场灾难。

    而稚奴的心性,成为李泰忧心之根源。

    这孩子固然聪慧伶俐,平素也很是友爱兄弟,可是遇上难事从不会正面迎上,而是迂回曲折另辟蹊径,并不见得肯为了保全手足兄弟便与一手扶持他登基的长孙无忌翻脸。

    况且就算他肯翻脸,也不见得能够拿长孙无忌怎么样。

    既然能够一手扶持稚奴上位,那么长孙无忌必然在功成之时攫取所有的权力,朝堂、军队尽在其手,稚奴那什么去反抗?

    既然不能反抗,以稚奴之心性,大抵也只会隐忍,看着手足兄弟被屠戮一空,待到长孙无忌志得意满之时,再伺机将其搬到。

    说不定连一个“屠戮功臣”的骂名都不肯背负,而是推出一些棋子来与长孙无忌对抗,事成之后将所有的罪名推得一干二净,自己依旧是清清白白,照样是“端庄安详”,“宽厚仁慈”,“和睦兄弟”……

    ……

    马车晃晃悠悠回到府中,李泰沐浴之后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喝着茶水思忖着未来,一夜未眠。

    待到鸡叫头遍、天将破晓,他命人备了早膳草草吃了一些,然后更换了一身衣裳,出了王府前往太极宫觐见皇帝。

    *****

    一日清晨,房俊睁眼醒来,头痛欲裂。

    这年头的酒虽然未用酒精勾兑,可蒸馏之后的酒水度数达到四十度左右,似昨晚那般斗气畅饮,身体也的确受不了。

    从炕上坐起,外间便听到了动静,高阳公主挑开门帘,见到房俊醒来,赶紧说道:“参汤的温度刚刚好,我给你端来。”

    然后放下门帘,一阵脚步声窸窸窣窣,似乎低声跟侍女嘱咐了什么,然后再次掀门帘走进来,手里端了一个白瓷大碗,里边的放了红枣枸杞的参汤冒着热气。

    高阳公主穿着一身绛色的衣裙,愈发衬得肤白胜雪,满头青丝随意的绾起一个发髻,腰间系着一条宽玉带,将腰肢勒得细细的,看上去别有一番清纯妩媚的风姿,倒是更像一个寻常的富家少妇。

    走到炕沿上歪着身子坐下,将碗递到房俊面前,眉眼柔顺的轻声道:“快趁热喝了,很难受吧?”

    房俊接过参汤,抿了一口试了试,发现温度正合适,便几口喝干。温热的参汤滋补了肠胃,真个身子顿时活泛起来,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叹息道:“头有些疼。”

    “你这人哩!”

    高阳公主接过碗放在一边,踢掉鞋子,穿着雪白罗袜的纤足挪到炕上,侧身坐在房俊身后,扳着他的肩膀躺在自己腿上,一双柔夷便抚上他的太阳穴,一下一下轻柔的按着,嘴里埋怨道:“到底也是位高权重的人物了,年纪也不小,哪里有你那么喝酒的?还以为自己十五六岁的傻小子呐!瞧瞧,过后难受的不还是自己。”

    房俊惬意的躺在妻子推上,闭上眼享受着温柔的按摩,随口说道:“当时的情形你不知道,我又岂是喝酒的?只不过不喝不行。”

    “哼!我怎么不知道?还不是为了跟稚奴斗气!”

    高阳公主嗔了一句,顿了一顿,柔声道:“说到底,稚奴也是我们的兄弟,与太子殿下其实是一样的,你们平素争斗也就罢了,万万不可失了底线,无所不用其极,那样不仅伤了兄弟情分,父皇也会恼火的。”

    对于李治这个幼弟,兄长姐姐们还是非常宠爱的,不愿意见到他被房俊咄咄相逼,狼狈不堪的模样……

    房俊睁眼瞅了瞅,见到妻子一脸担忧,便安慰道:“看着很凶,其实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谁又能当真将他如何?再说又魏王在场,自然会护着他的。”

    高阳公主轻叹一声,幽怨道:“你们这些男人啊,心里总是装着家国天下,对于权力争斗不休,有些时候连血脉亲情都不顾了,真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皇位难道真的就那么重要,可以让人同室操戈、手足相残?”

    房俊沉默了一下,又阖上眼睛,半晌方才缓缓说道:“或许谁当皇帝对于我们来说并不重要,但是你并未看到这背后对于朝局以及帝国结构的深远影响。一旦晋王夺嫡成功,整个关陇都将风生水起,门阀之祸将会绵延数代。届时就算晋王天纵奇才,能够打压关陇,所要付出的努力以及代价,都是不可想象的。甚至于能够影响到大唐的政权结构,导致中枢失去兵权,干弱枝强,埋下亡国之祸根……”

    他的语气是猜测,但他自己知道,一旦李治上位,这一切都将成为现实。

    关陇在扶持李治上位的过程中,攫取到了足够多的权力,最关键是将大唐的军权牢牢的掌握在手中,这就导致其后李治借助“废王立武”改立皇后进而削弱、打压关陇的计划当中,未竟全功。

    在那之后,可以说整个帝国的军队就已经超脱在皇帝的掌控之外,纵然历经高宗、武后、玄宗三朝,由于积弊甚深,亦未能全部收回。

    其最终之结果,便是军权游历于中枢之外,干弱枝强,边镇壮大。

    “安史之乱”之所以一朝爆发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将繁华盛极的大唐王朝摧残得支离破碎,一举奠定了亡国之根由,便是由于军权旁落,中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纷乱祸及整个帝国,却束手无策。

    任何年代,军权都是重中之重,一旦军权不能在中枢掌控之中,亡国之日也就不远了。

    大唐如此,两宋如此,明清还是如此……

    房俊轻叹一声,道:“所谓的储位之争,为夫并非在乎自身之权力荣华,更非维护阖家之利益,而是为了帝国能够更加长久的存在与发展,不愿意见到这煌煌盛世只是外强中干,稍有风吹草动便江山倾覆、社稷难保。事实上,朝中有识之士都看得到晋王夺嫡成功之后的后果,只不过有些人只顾着一家一姓之利益,不愿意见到一个能够延续陛下治国政策的太子登基而已。可惜啊,大臣们看得见的危机,唯独陛下看不到,亦或者,陛下明明看到了,却不愿意去面对吧。”

    这是最令他费解的地方。

    以李二陛下的雄才大略,怎么可能看不到一旦晋王登基就可导致关陇重新掌握军权的危害呢?

    可这位千古圣君就是视若不见,心心念念的想要废黜太子,改立晋王……

    事实上,不仅他不懂,很多人都不懂。

    包括李泰。

    他站在承天门外,扬起头看着巍峨壮阔的城门城楼,等候着父皇的召见,想要直抒胸臆,甚至冒犯天颜……



    李二陛下一大早起来,沐浴更衣用过早膳,便坐在御书房中,将李君羡叫了过去问话。

    主要关注的目的,便是昨日房府喜事,可有一些未曾示于人前的变故。

    “并不曾有什么稀罕事发生,不过除去马府尹、江夏郡王充当傧相迎来送往令人惊奇之外,便是几乎整个兵部衙门的官员尽皆到场,且承担起检点贺仪、张罗杂务等等事情……”

    李君羡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自己所知之事如实禀告,他知道这看似简单的表面之下,实则意味着很多。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的脸色渐渐阴沉下去……

    如今房俊固然依旧是兵部尚书,可早已停职待查,兵部的主事者乃是检校兵部尚书、晋王李治,算是事实上的主官。然而停职待查的前兵部尚书家中办喜事,一众兵部官员却狗腿子一般登门充当奴仆,此举将晋王置于何地?

    简直就是啪啪的打脸。

    这就是太子一系在作出反击,对先前晋王入主兵部一事予以坚决回应。

    再结合马周、李道宗二人甘愿委身于房俊之下,充当房府迎宾之傧相,算是将太子一系的意愿清楚无误的表述出来,那就是从今而后,再不复以往那般隐忍谦让,而是要与晋王公然相争,寸步不让。

    这令李二陛下很是头疼……

    他之所以差一点撕破脸皮也要逼着长孙无忌去房家登门庆贺,就是想要将双方之间水火不容的态势缓和下来,否则这么针锋相对下去,搞不好哪天就擦枪走火,酿成更为严重的变故。

    在他的预想当中,晋王与太子争储,乃是兄弟之间的公平竞争,最终皇储之位归于谁手,都不应当将朝局牵涉太深。

    结果先有长孙无忌无视他这个皇帝一以贯之的底线,悍然刺杀房俊,后有房俊满腔怒火,针锋相对予以回应,将争储赤裸裸的摆到台面上,逼着朝中大臣表态站队。

    这样做的后果是对晋王极其不利的,毕竟太子占据了大义名分,朝中文武群臣更在乎的便是“宗祧承继”的规矩,哪怕有他这个皇帝更偏向于晋王,也会有更多人站在太子那边。

    而这种站队一旦选择,轻易便不可更改,会使得太子的实力、声望得到一个爆发式的增长。

    尤为重要的是,这等于公然将朝政割裂,告诉朝臣们要么太子,要么晋王,谁若是还想浑水摸鱼两边倒,必然不容于朝中,早早成为储位争斗之炮灰……

    李二陛下只要想想往后的朝局,便头痛欲裂,恨不得将房俊提溜到面前来,狠狠的踹上几脚!

    难道不知眼下所有一切的重心乃是东征么?

    你们这么搞下去,朝局必将剧烈震荡,很快就将在朝中展开一场混战,这对于远在辽东的军队势必构成极大之影响,说是动摇军心都轻了,若是因为相互争夺而导致贻误军情,谁能承担得起那责任?

    可这事儿却也不能全都怪罪房俊,毕竟是长孙无忌恣无忌惮的想要刺杀他在先,总不能让人家遭遇刺杀之后还温良恭俭,不予反击吧?

    娘咧!

    关陇那帮老家伙倚老卖老,依仗着当年的军功根本不将朕的言语放在耳中,简直欺人太甚!

    李二陛下咬了咬牙,觉得若非东征在即绝对不可多生事端,自己怕是都快要忍不住将这群老家伙一个一个的抓起来砍了脑袋……

    “启禀陛下,魏王殿下在宫门外求见。”

    内侍总管王德轻手轻脚的走进来,打断了李二陛下的思索。

    “哦?让他觐见吧。”

    “喏!”

    王德躬身退出。

    虽然不知魏王因何而来,李二陛下却也并未在意,又问了李君羡一些关于朝中大臣们私底下的言语、动作,便将他放走。

    半晌,李泰才快步走入御书房,一揖及地,恭声道:“儿臣觐见父皇。”

    李二陛下收敛怒气,露出笑脸,摆手道:“毋须多礼,这一大清早的便跑进宫来,快快喝杯热茶去去寒气,莫要染了风寒才好。”

    很是和蔼亲切。

    李泰却咬了咬牙,没有入座饮茶,反而一撩衣袍,跪伏于地,顿首道:“儿臣有一事央求父皇,付讫恩准。”

    李二陛下吃了一惊,忙道:“你我父子,血脉相连,何至于这般模样?但凡为父有的,又岂能不予你,快快起来,好生说话。”

    李泰却坚持不起:“还望父皇恩准。”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面色凝重,不悦道:“你不说到底什么事,让为父如何恩准?说来听听。”

    李泰顿了一顿,说道:“儿臣恳请父皇恢复世袭刺史之诏命!”

    李二陛下一脸茫然……

    贞观五年,李二陛下曾经下诏议定皇亲、宗室、勋贵大臣的等级,令他们各统一方,世代相传,除非犯有大罪,否则世袭罔替。

    贞观十一年,李二陛下册封荆州都督、荆王李元景等二十一王为世袭刺史,又以功臣长孙无忌等十四人为世袭刺史,意欲分封天下。

    左庶子于志宁上疏认为世袭刺史不是久安之道,宗室、勋贵久处地方,划地为王,长久之后难免与中枢渐行渐远,因利益而产生隔阂,生出悖逆之心;长孙无忌也坚持不愿前往受封之地,又请长乐公主劝谏李二陛下,认为前代之所以实行刺史世袭,乃是国力不够强而为之,以宗室、勋贵“世代为国之藩篱”,镇守四方、拱卫京畿,汉代置侯即是为此。

    吾大唐兵强马壮、国力强盛,根本不用沿袭分封之策。

    当时朝中大臣房玄龄、魏徵、李绩等人也一起上书坚持不受,最终李二陛下从谏如流,于贞观十三年下诏停止世袭刺史。

    这事儿都过去好久了,李二陛下早已经全都忘到了脑后,却不明白李泰今日怎的陡然提及此事?

    沉吟半晌,李二陛下问道:“当年这封诏命收到群臣抵触,最终为父废黜这份诏命的时候,也曾问过你们兄弟几个的意见,与群臣之想法并无不同。今日为何旧事重提?”

    李泰叩首道:“当年儿臣年少,幼不更事,只是唯恐父皇受到此事之困扰,心中不忍,故而随波逐流,赞同大臣们的意见。然而时至今日,儿臣却觉得世袭刺史未尝就不是一件好事,似儿臣这等亲王看似尊贵无比,实则与豢养于笼中之鸟雀何异?一生一世,满腹才华不得伸展,虚度光阴蹉跎岁月,在毫无作为之中混吃等死,实乃人世间最悲惨之事。若是能够镇守一方,为国藩篱,纵然粉身碎骨、血荐轩辕,亦无愧于这一身皇族血脉!”

    这一番说辞慷慨激昂,动情处可见铮铮烈骨,可是听在李二陛下耳中,却总觉得好像隐藏了一些什么。

    不禁问道:“你如今掌管‘大唐文化振兴会’,于天下各州府县筹建塾堂、学舍,朝野上下一片赞誉,假以时日注定会名垂史册,这也算是一桩与公与私两相得益的事业,为何仍有不满,非得要分封天下,为一方之国主?”

    李泰早有腹稿,回道:“父皇明鉴,儿臣眼下固然取得一点成绩,可却也愈发知晓世事维艰,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掣肘之处太多。单单钱粮一事,每日里便要如那云游四方的苦行僧一般四处化缘,堂堂亲王之尊却要对那些个商贾陪着笑脸……若是能够镇守一方,则必然可以更好的推行心中之理想,为父皇解忧,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然后大声道:“所以儿臣恳请父皇,恢复世袭刺史之诏命,准许一众皇子离京就藩,世世代代为国羽翼、镇守四方!”

    李二陛下这才如梦初醒,顿时火冒三丈。

    娘咧!

    你个孽障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朕呢?



    李二陛下一张方脸阴沉似水,一双剑眉飞扬而起,盯着面前跪伏于地的魏王李泰,一字字问道:“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谁的意思?”

    李泰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心里砰砰乱跳打鼓一般,抑制着恐惧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小声说道:“父皇明鉴,今日前来乃是儿臣自己的主意,与旁人绝无干系。只不过,儿臣斗胆,伏乞父皇准予一众成年之兄弟一起就藩,为父皇镇守江山,佑我大唐千秋万代!”

    这等话语明显违背了父皇的意志,他自己早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御书房内陷入一阵寂静。

    李二陛下坐在椅子上面色阴沉,虎目之中光芒闪现,太阳穴一鼓一鼓,显然正在压制着怒火。

    李泰留着冷汗,两股战战等着来自于九天之上的雷霆震怒。

    门口的内侍总管王德更是心里哀嚎,魏王殿下您这是想要作死不成?

    良久,李二陛下方才开口道:“出去吧。”

    没有准许,也没有驳回,甚至连一个“再议”的说法都没有。

    李泰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恭声道:“喏!”

    从地上爬起身,低着头不敢看面前的李二陛下,后退了散步,这才转身走出御书房。

    外头的冷风袭来,李泰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这才发觉中衣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瞧瞧吁出口气,不敢多做停留,快步出宫而去。

    ……

    御书房内,李二陛下静坐椅上,一动不动。

    良久,猛地劈手抓起一旁茶几上的茶壶,奋力投掷于地。

    “砰!”

    晶莹剔透的邢窑白瓷茶壶掉在坚硬的金砖上,顿时四分五裂,碎成一地碎片,四处飞溅。

    门口的王德吓得一个哆嗦,连忙喊过来一个门外的内侍取了扫帚,进了御书房将碎片收拾干净。

    王德这才躬着身子来到李二陛下面前,小心翼翼问道:“陛下何故发怒?”

    “何故发怒?”

    李二陛下反问一句,铁青着脸怒道:“难道你没看见,朕的儿子居然敢当着朕的面,公然驳斥诋毁朕的意志吗?”

    王德面上疑惑,说道:“魏王殿下的确有些不敬,当年那一道世袭刺史、封建天下的诏命乃是陛下亲口销毁,如今又岂能出尔反尔,再次设立呢?不过陛下也不必恼怒,大抵是魏王殿下这两年在长安也烦闷坏了,虽然极力筹建天下社学,可毕竟关系到海量的钱帛,难免有些时候无以为继,想着干脆跑去地方上逍遥快活,眼不见心不烦。”

    “放屁!”

    李二陛下怒火熊熊,骂道:“他那里是想要封建一方、割地称王?‘所有成年皇子尽皆离京就藩’,你听听这话什么意思?还不就是想要稚奴也出京就藩,再也不能回到长安,远离储位之争!娘咧!这江山市老子的,老子想要传给谁就传给谁,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孽障指指点点?”

    越说越气,一抬脚,将茶几“砰”的一声踹飞出去,几只茶杯也滚落地上摔得粉碎。

    好好一套邢窑白瓷茶具寿终正寝……

    这个逆子,居然以这种方式来谏言,让老子打消传位给稚奴的念头,更结束朝中的储位之争,长能耐了啊!

    这小子不是一贯立场坚定,不掺和进储位争斗当中么,怎地今日却一反常态,敢奓着胆子在老子面前谏言?

    李二陛下怒气冲天,想了想,问道:“你说,会不会是房俊那厮背地里撺掇魏王?”

    嘴上说什么请求就藩,理由一套一套的听上去似乎真是那么回事儿,实则是在委婉的劝谏自己熄了易储之心,免得将来有可能兄弟相残,分明就是假道伐虢之计策。

    在他看来,李泰这几年一直致力于大唐的教育事业,早已经放弃了争储之心,更不愿掺和进太子与晋王的竞争之中,这会儿毫无征兆的提及世袭刺史、分封天下之旧事,进而断绝晋王的争储之资格,甚至干脆前往封地就藩,极有可能是有人在他的背后撺掇蛊惑。

    按照“得利最大嫌疑最大”的原则,太子一系的嫌隙难以洗脱。

    可太子绝不可能有这份阴险的心思,于志宁等人学问足够,但略显迂腐,更是很难想得出这等迂回曲折的策略,只有房俊那厮嫌疑最大。

    王德哪儿敢说是或不是?

    赶紧岔开话题道:“之前魏王殿下并无这等心思,是不是昨日房府酒宴之上发生了什么?而且以老奴看来,目前重要之事并非魏王殿下这番心思从何而来,而是其余诸位皇子是否有着同等心思?”

    他跟随李二陛下多年,深得信任,却也不敢贸然牵涉进这等事情之中。

    李二陛下先是一愣,旋即眉头深锁。

    这份提醒来得的确有道理,如果这是李泰一个人的举措,可以说是他见不得太子与稚奴这般继续争斗下去,有可能会危及到皇族的和睦,可如果自己所有的儿子都有了这份想法,那就表示所有人都对稚奴夺嫡成功之后的前景并不看好,稚奴做下的所有保证,在他们看来都不可信任。

    如真是那般,那么稚奴到底能否在登基之后善待兄弟、履行诺言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一旦自己的这些个儿子们心中对未来存疑,认为稚奴登基之后会将他们一一剪除,以确保皇位之稳固,那么他们很有可能在稚奴登基之前的某一个时刻,纷纷造反。

    知子莫若父,对于自己这些个儿子的脾性,李二陛下再也清楚不过。

    或许他们都是重情重义爱护手足的,可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哪怕最没出息的越王李贞、蜀王李愔,也绝对不会在厄运降临之时束手待毙,即便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定会奋力一击!

    你还不能怪罪这些儿子们杞人忧天,毕竟皇权座下尸骸如山,稚奴将来以幼子之身份登基,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为了巩固自己的皇权统治对所有有资格角逐皇位的兄弟们下手,实在是合理不过。

    你不能仅凭一句承诺,便让所有人都消除担忧。

    为了让自己最看好的儿子登上皇位继承大统,却害得一众子嗣纷纷丢命,甚至手足相残,划得来么?

    自己以往最为看重儿子们能否相互有爱兄友弟恭,可为何到了最终却亦有可能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亲手将自己的儿子们送往自相残杀的绝路之上?

    更令他犹豫的是,他想要易储的理由是觉得太子妇人之仁、性格懦弱,未必能够坚持自贞观初年便制定下来的国家战略,进而导致贞观一朝所有的心血成果付诸东流。

    可现在太子的表现已经越来越好,甚至在最受诟病的性格之上也渐渐有些强势起来,数次在自己面前不卑不亢据理力争,这样的太子已经慢慢的趋于正轨,成为帝国合格的接班人,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易储?

    就算强硬易储推稚奴上位,朝中大臣、天下百姓会怎么想、怎么做?

    李二陛下再一次陷入纠结当中,一贯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觉得自己进退维谷、取舍两难,再不复当年的杀伐决断、英明果敢,要知道当年虎牢关外亲率玄甲铁骑以三千对十万决死冲阵之时,亦未有这等彷徨不决。

    不久之后,刚刚回到玄武门外“百骑司”驻地的李君羡,再一次被李二陛下召回到宫中。

    “自今日起,严密监视诸位皇子的言行举止,但凡有抱怨储位之争者,亦或是言及分封天下之事者,都要掌握其具体之言论,并且及时回报,绝对不得延误。”

    “喏!”

    李君羡莫名其妙,不过却也不敢多问,照做就是了。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道:“还有,监视赵国公以及一众关陇权贵,若是有什么触犯刑律之处,立即通知大理寺与刑部予以缉拿……”

    说到此处,想了想,又摇头道:“算了,只去监视诸位皇子就好,关陇权贵们先由着他们吧。”

    关陇贵族们行事恣无忌惮,根本不将大唐律例放在眼中,作奸犯科之事数之不尽,想要证据确凿很是简单,可那又能如何呢?一旦大动干戈,必然导致朝局动荡,可若是不疼不痒,他们又不会在意。

    忍一忍吧,再忍一忍。

    如今大雪飘飞天寒地冻,距离春天也就不远了,眼下,所有的一切都首要保证东征之顺利,待到东征之后,朕再与你们这帮混账一一清算!



    李二陛下觉得自己壮志未酬,只需些许隐忍,待到踏平高句丽之后回过手来,挟“千古一帝”之皇图霸业,整肃朝纲安顿人心,任何忤逆皇命者尽皆予以剪除,重塑朗朗乾坤、昭昭天地,何人还敢不遵从自己的旨意?

    到那个时候,朕想让谁当太子谁就是太子,再敢如眼下这般一个两个都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内,哼哼!

    让尔等悔之莫及!

    胸腹之中气息震荡,狠狠的咳嗽几声,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浮躁的气息顿时难以为继,浑身的力气都忽然提不起来,赶紧稳了稳心神,扶着椅子扶手的大手因为用力已经筋骨浮凸,哑着声音喊道:“丹药,速速拿朕的丹药来!”

    王德略一踟躇,脸上满是担忧之色,犹豫道:“陛下……且稍微忍耐一下可好?那等虎狼之药,服食过多极易伤身……”

    “放肆!”

    李二陛下怒喝一声,短短数息时间,他便觉得胸口有若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一般,气息难以为继,憋闷得神志恍惚满头虚汗,脑袋好似要炸开一般,浑身力气更是倾泻一空,眼前更是一阵阵发黑,喘着气道:“速速给朕拿来!”

    “喏!”

    王德吓得脸色惨白,再不敢多言,赶紧小跑着去后殿,在墙壁旁一个书柜的抽屉里摸出一个锦盒,打开来小心翼翼的从中拈起一颗色泽鲜丽、圆润如鸽卵一般的丹药,捧着跑出来递到李二陛下手里,又倒了一杯温水。

    就着温水服下丹药,李二陛下阖上双眼坐在椅子上,额头的冷汗依旧涔涔而下,面如金纸。

    好半晌,气息方才慢慢平稳,剧烈的头痛渐渐缓解,难堪至极的脸色也缓缓回复过来。

    “呼……”

    长长吐出一口气,在王德关切焦急的目光当中睁开眼睛,涩声道:“这等头疼之症依然困扰朕多年,多少名医束手无策,即便是孙思邈那等当世药神,亦是无能为力,也只有这丹药能够稍微缓解朕之痛苦。你个老奴却每次总是推三阻四犹犹豫豫,想要眼瞅着朕头痛而死不成?”

    “噗通!”

    王德当即跪在地上,垂泪道:“老奴见陛下受罪,恨不能一身当之,若是这世间尚有良药能够医治陛下,老奴即便以心肝为引,亦欣然奉上……可是陛下您也知道,这等番僧所炼制的虎狼之药固然能够缓解一时之痛苦,却使得陛下的龙体受到侵蚀,精力、体力每况愈下,何异于饮鸩止渴?”

    李二陛下蹙着眉,摆摆手,听不下去。

    他自然信任王德,也知道这老奴是为了他着想,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的头痛之症愈来愈重,如今已经到了每次发病连呼吸都难以为继的地步,若非这丹药维系着,简直不敢想象。

    孙思邈倒是也给开出了方子,却只是缓慢调治长期休养,放在平常他自然能够暂时忍受这等病痛,可眼下东征在即,储位之争愈演愈烈,朝中局势变幻莫测,他哪里有时间去慢慢休养?

    且先以丹药维系,待到一些走上正轨之后,再缓缓休养不迟……

    他揉了揉太阳穴,胸口气息逐渐顺畅,瞪着王德说道:“这件事决不可泄露出去一丝一毫,无论是前朝的大臣,亦或是后宫的妃嫔,若是再有人知晓朕服食丹药之事,朕就扒了你的皮!”

    “老奴不敢!”

    “哼!行了,退出去吧,朕要将这些奏疏尽皆处理完毕,也好心无挂碍的过一个轻省的年节。”

    “喏。”

    王德走出去,顺带将门关好。

    李二陛下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半晌,方才揉了揉脸,抓起毛笔,展开一份奏疏一目十行的看起来,一边看一边思索,时不时的提笔批阅。

    窗外寒风呼啸,天色渐渐阴沉下去。

    一场大雪又在酝酿之中……

    *****

    年关将至,中枢各处衙门都在紧锣密鼓的处置公务,力求将堆积的公务尽皆料理清楚,大家也都能过一个安省的年节,若有事务拖沓下去,即便放假在家,也难免有所牵挂,不能尽兴享受年节之喜。

    过了腊月十五,除去京兆府等少数赖以维持日常治安的衙门,其余都将封衙,待到正月十五之后才能重新开衙。

    东西两市的商铺也都渐渐结束了年终盘点,清算了一年之盈亏,发了工钱赏钱,陆陆续续封上闸板、库房,掌柜、伙计都放了年假。

    整个长安城充斥着一年当中最后的忙碌喧嚣,再过几日,将会沉浸在难得的安静之中。

    一大早,房家一众家眷聚齐在正堂,由新妇给长辈敬茶。

    不仅房玄龄夫妇要接受新妇的敬茶,诸如房遗直、杜氏、房俊、高阳公主皆在敬茶之列,只不过略微简单,毋须如房玄龄夫妇那般需要行叩拜大礼,只是简单的奉上一盏热茶即可。

    三媳妇卢氏年方二八,穿着一身锦绣暗云纹绛红色的衣裙,身姿娇小,容颜殊丽,眉眼之间恬淡清秀,形容举止之间端庄稳重,处处都体现出大家闺秀的良好教养。

    敬茶完毕,一家人散去,尽皆回到各自住处。

    房俊与高阳公主回了后院没多久,便有侍女通报,说是三郎房遗则带着新妇前来拜会……

    待到房遗则带着媳妇进门,一丝不苟的给武媚娘、萧淑儿、金胜曼三个妾室斟茶,房俊不禁暗暗颔首。

    按理说,人家“小卢氏”乃是老三明媒正娶的正妻,地位比武媚娘等人高出一等,可是丝毫没有展示大家闺秀的傲气,反而亲自登门斟茶,表现出一种“家人和睦,妯娌亲善”的态度,的确不容易。

    斟茶过后,高阳公主与武媚娘等人便拉着小卢氏说话儿,房俊作为大伯子,自是不好听闻女人间的话儿,便拉着房遗则去了后堂说话。

    临走之时,给高阳公主递了个颜色。

    高阳公主轻轻眨眼,表示收到……

    男人去了后堂,女人们自然更加轻松。

    看着明显放松下来的小卢氏,武媚娘命侍女拿来瓜果零食放在桌上,又沏了一壶茶水,笑着对小卢氏道:“你可是三郎明媒正娶的正室大妇,却过来给我们几个斟茶,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受之有愧啊。”

    小卢氏温婉一笑,柔声说道:“武姐姐过谦了,在家中之时,母亲便曾叮嘱,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规矩固然重要,但彼此亲善和睦却更为重要,家和万事兴。我是新人进门,自当与嫂嫂、姐姐们亲善一些。”

    这话说得不错,可却并未道尽。

    范阳卢氏的确是天下一等一的门阀,可如今房家锦绣繁盛,却也不差多少。按照道理的确如武媚娘所言那般,她这个三房正室不必纡尊降贵去给二房的几个小妾斟茶,可问题在于且不说如今整个房家的顶梁柱乃是房俊,再多的尊重都不为过,单单只说二房这几个妾室,哪一个是普通人?

    武媚娘名分只是一个妾室,可却也是出身国公之家,一等一的大家闺秀,只是家族衰落沦落至此,却得到房俊之宠信,掌管着房家富可敌国的产业,谁敢将其当做一个妾室视之?

    萧淑儿更不用说了,兰陵萧氏的嫡女,身负前梁皇族的血脉,尊贵至极。

    金胜曼更是新罗公主……

    未出阁时,小卢氏的母亲便不厌其烦的叮嘱,到了房家一定要温婉贤惠,尤其是与二房上上下下交好,小卢氏自然不敢怠慢。

    高阳公主将自己衣袖撸起,露出一截纤细雪白的皓腕,将一个翠绿如水的翡翠镯子取下,亲手给小卢氏戴上,笑道:“本宫也没有准备什么瞧得入眼的礼物,这支镯子乃是父皇所赐,今日便送与弟妹吧,可千万别嫌弃。”

    小卢氏吓了一跳,忙道:“这太贵重了,妹妹万万收受不起……”

    想要取下来还回去,却被高阳公主摁住手,轻叹道:“弟妹万勿这般客气,其实说起来,本宫倒是要给弟妹道一句不是,还请您宽宥才好……”

    小卢氏眨眨秀眸,清纯秀美的小脸儿上满是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