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文臣列首的太子李承乾,在房俊出班应对长孙无忌之时,便狠狠捏了一把汗。
他八岁被册封为太子,曾经数次上殿参与朝会,亲眼目睹了长孙无忌最为辉煌的时刻,不知多少文臣武将在他的弹劾之下黯然落败,多少蒸蒸日上的家族被其摁灭。
如今虽然是晋王遭受弹劾,长孙无忌维护晋王,可说到底所有的一切都未有真凭实据,这般凭空攻讦,极易找到反噬。
毕竟长孙无忌可是著名的“长孙阴人”啊……
结果房俊舌绽莲花,纵然全无真凭实据,却依旧能够将长孙无忌抨击得节节败退。
而此刻提出要去搜索长孙无忌的宅邸,更令李承乾感觉心底好似将一直横亘着的大山给一脚踹飞的感觉。
舒畅至极点!
长孙无忌早已经勃然变色,怒火冲天道:“竖子!吾乃大唐功勋,太尉之尊,岂能任由那等微末小吏登堂入室大肆搜索?汝将大唐之体统置于何地,将满朝勋贵之脸面置于何地!”
大臣们闭口不言,心里却齐声再说:没事的,我们的脸面不打紧,要不您就让人搜一搜吧……
当然敢于这样说话的人很少,却不代表没有。
大理寺卿戴胄便出班道:“赵国公此言差矣,大唐律例历历在目,任何人触犯刑律都要遭受惩处,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您怎可凭借昔日之功勋,便公然将大唐律法践踏于脚下呢?这满朝上下,谁没有功勋在身?若都如赵国公这般,还要律法何用?”
戴胄地位卓然,从来都不曾掺和进某一个派系之内,之听命于李二陛下。可即便如此,在明知李二陛下属意于晋王争储的情况下,也并不会毫无原则的偏袒于晋王一方。
这是他的底线,亦是他的生存方式。
有些人不站队就会被视为需要打击的对象,以免最终站到对方的阵营助其增强实力。可有些人永远不站队,旁人拉拢不成便会听之任之,因为既然明知道不会对自己造成危害,又何必冒着惨重损失去打击他?
长孙无忌愤然道:“多说无益,若有真凭实据,老夫此刻便自绝于这大殿之上,一生功名付诸流水,死而无憾!可若无确凿之证据,就悍然搜查老夫之宅邸,除非从老夫的尸体上踏过去!否则,绝无可能!”
此君此刻依然怒极,声如金石,震得店内嗡嗡作响。
大臣们感慨长孙无忌老而弥坚、中气十足之时,却也比较热同长孙无忌的愤怒。
设身处地,谁也不能答应让京兆府与刑部悍然冲入自家大肆搜查。
这是罪臣犯官才有的待遇,衙役们冲入府中,无论多么克制,都难免要冲撞到内宅的妇人,更别说那些家中尚未出嫁的闺女,这简直就是将人的面皮剥掉丢在地上还要踏上千万只脚,颜面尽丧。
长孙无忌当初权倾朝野,乃是当之无愧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即便如今不比当年,可若是受了这等羞辱,必将威望大跌,还如何领袖关陇贵族,参与储位争夺?
更有甚者,即便是不要了这张面皮,也不敢让人去搜!
古往今来,栽赃陷害嫁祸于人这等事数之不尽,随便在别人家的某一处私宅之内埋上几件重甲兵刃,那便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历史之上这种被人陷害的文臣武将那还少了?
别人尚且如此想,长孙无忌更是胆战心惊。
如今看来,自己好像无意之间一步一步走进了对方预先设下的圈套,什么军械失窃根本就是房俊故意设计的阴谋。
若是此刻让人去自家宅邸搜查,别说重甲军械了,就算是挖出来几件龙袍玉玺之类的物件儿,都不足为奇……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长孙家家大业大,再多的人手也不可能严密防备每一处角落,若是房俊当真精心布局,想要在长孙家埋点东西简直不要太简单。
他反应激烈,房俊却也不恼,这厮两手一摊,无奈道:“你瞧瞧你,口口声声要证据,可证据就在你自家府上,却又不肯让朝廷去搜,这不是玩赖么?”
长孙无忌怒哼道:“放屁!全凭你一张嘴,吾家根本不可能有那些个东西!”
他勃然大怒,房俊也有些上头了,斩钉截铁道:“赵国公这般抗拒入府搜查,明显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陛下,微臣以爵位官职担保,赵国公必然意图不轨、所谋甚大,恳请陛下降旨,命京兆府于刑部联合搜查赵国公之庄园府宅!”
他越是这么说,长孙无忌越是不敢让人去搜。
若是没有十足之把握能够从长孙家搜出来违禁的东西,他房俊岂敢这般言辞灼灼,甚至将爵位官职都给押上?
长孙无忌面上恼怒不已,内里却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差点就着了这厮的道儿啊……
长孙无忌一口咬死:“简直荒谬!你房俊之爵位官职,与老夫有何干系?即便你是死是活,也休想压入老夫家门一步!若今日你这般无凭无据便可悍然搜查老夫之府邸,难不成明日你也可以这种借口,恣无忌惮的搜查朝中任意一位大臣的宅邸?无耻之尤!”
还将了殿下大臣们一军,你们就这么看热闹吧,今日是我,说不得明日就是你们……
可大臣们谁傻呀?这明显是房俊为了长孙无忌精心准备的陷阱,傻子才会跳进去掺和。
房俊不理会跳脚叫嚣的长孙无忌,只是对李二陛下道:“微臣恳请陛下降旨!”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阴沉着脸,想要作壁上观是不可能了,这小子一口一个请降旨,自己不给个态度实在是说不过去。
可这个态度怎么给?
当真去搜长孙家的宅邸?
呵呵,恐怕到那个时候就更加没办法下台阶了……
他略作沉吟,看着一侧的李承乾问道:“太子认为,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背锅这种事,当然是自家儿子最合适了……
李承乾温言,心里这个腻歪啊。
很明显,英明果敢、杀伐决断的父皇自己不做决定,反而将自己推出来,意图已经不能再明显了。
他当然想让人冲进长孙家大肆搜查一番,既然房俊如此言之灼灼,很明显已经暗地里做了布置,定会让长孙无忌吃不了兜着走。
可如此一来便违背了父皇的本意,在重挫长孙无忌与父皇的心意之间,他自然只能选择后者。
再说了,即便在长孙无忌的家中搜出什么违禁物品,父皇也不可能就此将长孙无忌治罪。
朝局稳定,乃是一等一的大事……
李承乾只得出班回禀道:“启奏父皇,依儿臣之见,不宜进入赵国公府大肆搜查。赵国公功勋卓著,德高望重,乃大唐之柱石,纵然在军械失窃一案当中疑点重重,却也只是可疑而已,直至眼下依旧并无实证证明与他有关,若是贸然进入其府邸搜查,恐令功臣心冷、忠臣胆寒。”
李二陛下满意颔首,又问房俊道:“越国公怎么说?”
房俊垂首道:“微臣谨遵皇命。”
李二陛下心情好转不少。
这厮刚才口口声声与长孙无忌激辩,甚至不惜压上爵位官职,显然也只是想要吓唬长孙无忌一番,以报江南被刺之仇,但还算是识大体,知道以大局为重。
其实他岂能不想去搜一搜长孙家?只要找到那么一丝半点的违禁之物,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对长孙无忌以及其身后的关陇贵族施以打压,可是如此一来必然将皇权与关陇之间的矛盾激化,朝局动荡都是轻的,搞不好这帮子速来恣无忌惮惯了的老家伙就能搞出些什么大事来。
东征之前,一些皆要以稳定为重。
况且当真找到那些军械,晋王被弹劾的各项罪名就算是被坐实了,威信扫地,往后恐怕再无争储之可能。
这也与他的初衷不符。
好在太子与房俊都算是忠心耿耿,明白他这个皇帝的心思……
李二陛下最怕的便是太子不识大体,将眼下稳定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导致东征面临重重困难,进而影响到自己剪除高句丽这个大唐帝国的隐患,更影响自己开创盖世功业,晋位“千古一帝”!
既然太子与房俊能够领会自己的心意,便欣然颔首道:“太子所言甚是,吾大唐善待功臣,朕愿与往昔功勋共富贵,又岂可在未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那般苛责一位功勋呢?所谓入府搜查一事,就此作罢。不过越国公之言论也并非毫无道路,任由这批失窃之军械流落民间,始终是一个隐患,京兆府、刑部当加派人手,追缉下落,无论牵涉到任何人,都要一查到底!”
“喏!”
京兆尹马周与刑部尚书张亮赶紧出班领旨。
李二陛下环视一周,心情不错,便笑着说道:“今日暂且到此为止吧,下朝之后,众位爱卿都回家去准备好年货,欢度佳节。哦,对了,腊月初五乃是房府喜事,诸位爱卿若是无事,可与朕一起登门庆贺,也好找房爱卿讨一杯水酒喝喝。”
他口中的“房爱卿”自然是房玄龄,对房俊他可不会称呼“爱卿”……
满朝大臣自然轰然应诺。房玄龄虽然致仕告,却并未远离朝堂,陛下时不时遇到难处,要么将房玄龄召入宫中问对,要么亲自登门求教,始终未曾隔绝于大唐中枢权力之外,更别说尚有房俊继承其衣钵。
人虽走,茶未凉。
如今房府三公子与范阳卢氏联姻,众人岂能不登门庆贺?事实上尚未至腊月,房家便已经开始收到朝中大臣们的贺仪,堆满了府中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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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太常少卿张敦方才怒气冲冲的回到府中。
太常寺在平素的时候存在感不强,因为衙署当中很多事情最终都需要礼部审核拟定,自主程度不高,权责却是不小。而如今到了年底,眼瞅着就要过年,郊社之礼、陵寝巡查、大祠小祠轮着番儿的举行,这一场一场的祭祀,其牺牲、币玉、酒醴、荐献、器服各辨其等繁琐复杂不知凡几,不容许出现一丝半点的疏忽,整个太常寺从冬月开始便进入繁忙的备战状态,连喘口气儿的时间都没有。
今日朝会,太常寺卿入宫陛见,自己这个少卿便成为太常寺的主官,各种事宜都需要自己掌握定夺,忙得他脚打后脑勺。
然而午膳之时同僚的几句戏言,却令他浑身疲惫一扫而空,只剩下不断升腾的怒火。
进了府中,侍女仆人们上前施礼,见到家主一张阴沉着的脸容似乎都快要拧出水、结成霜,吓得讷讷不敢言。
径直进了正堂,张敦冲着上前服侍的仆人喝问道:“二小姐何在?”
张敦道:“马上将这个孽畜给老子叫来!”
仆人忙不迭的应了,急忙跑到后院,先是通知了夫人,继而才去通知府中尚未出嫁的庶出二小姐。
等到慌慌张张的夫人崔氏和心中忐忑的二小姐张绣儿来到正堂,便见到张敦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大抵是茶水太热烫了嘴,恼火之下将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然后不停的吸气,模样儿又是恼怒又是狼狈……
“怎么了这是?该不会是在衙门里受了气,回家找咱们娘儿们撒气吧?”
崔氏出身博陵崔氏,虽然并非嫡女,可张敦也非是江东张氏的嫡子,凭借着博陵崔氏显赫家世,再加上大唐一贯以来巾帼不让须眉的风气,可不会如同小户女子那般唯唯诺诺。
张敦怒道:“受气?老子的确受了气,却非是因为衙门的事,而是因为这个孽障!”
瞪着自家纤巧秀气的闺女,气得吹胡子瞪眼。
吓得本就娇小的张绣儿娇躯一颤,缩缩脖子,整个人快要蔫儿了……
“你个老东西,吃错了什么药,跟闺女使疯?”
崔氏瞪了张敦一眼,拉着闺女的手,柔声道:“绣儿别怕,有娘给你做主呢,谁也欺负不了你!”
虽然这个闺女并非她所生,可当年那个倒霉的姑娘生下闺女便一病不起,没两年的功夫便撒手人寰,这丫头可是她一把手一把尿带大的,感情丝毫不比自己那个已经出嫁的亲闺女少上几分,平素很是宠爱。
“哦……”
张绣儿小声儿应了,被崔氏牵着手,坐到了椅子上,偷偷瞥了一眼怒气腾腾的父亲,心里直发毛。
该不会又为了那件事吧……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等到仆人上来将茶盏碎片收拾干净退下去,张敦便指着张绣儿怒叱道:“女儿家家自当三从四德,温婉贤淑洁身自好,纵然不至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也不能去外头与野男人幽会吧?如今倒好,你那点破事儿早已是街知巷闻,就连坊市之间都在谈论,老夫这张脸算是被你丢尽了!”
他这一番破口大骂,吓得张绣儿呜呜直哭。
一方面是从未见过父亲对自己发这么大的火儿,再则便是听到说自己与房遗则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女儿家总是脸皮子嫩,想必那些个无聊闲汉不知怎么编排呢,这往后如何见人?
崔氏却连忙安抚着闺女,秀眸瞪圆,嗔怒道:“哪里有对自家女儿这般说话的道理?到底怎么回事?”
自家闺女与那房家三郎情投契合一见钟情,私底下偷偷摸摸见面的事情,她自然是知道的。前两日郎君还曾为此愤懑不已,亲自登门去房家闹了一场,原本也只是想着讨个公道,要个说法,此事便就此作罢,毕竟房家的门庭可不是他们能够随意捏圆搓扁的。
可这怎地一转眼就闹得街知巷闻了?
张敦气得满脸通红,恨恨拍了下桌子,怒道:“今日午间,在衙门里用膳,诸多同僚都谈及此事,更调侃于吾,说什么一个庶女攀上房家这根高枝,是吾张某人的造化,有越国公支持,怕是用不了几日就能坐上这太常卿的位置……吾张敦一生耿直、清正廉洁,难道临老还要靠着卖闺女升官发财?真真是气煞我也!”
崔氏奇道:“这件事怎么就会传扬出去的?”
此事府里只有寥寥几人知晓,皆是心腹家仆,断然没有传扬出去败坏自家姑娘名声的道理。
至于房家……
张敦也很是郁闷:“房相温润君子、谦谦如玉,绝无可能做出这种坏人名声的事情,况且吾听闻那日吾告辞之后,房相将三郎打了个半死,还是房二回府之后苦苦哀求,这才作罢。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
房玄龄的人品那是有保证的,在朝廷之上十几年如一日,人品有口皆碑,就算是与他素来面和心不和的长孙无忌,都从不曾从口中说出房玄龄的半个不字。即便如今致仕告老,那也等应当珍惜羽毛维护名声才对,岂能做出这等下作之事?
崔氏揽着哭哭啼啼的闺女,只得劝道:“郎君莫要动气,绣儿与那房家三郎皆是少年慕艾,相互之间互生情愫实乃正常,咱们不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么……”
张敦顿时瞪眼道:“这话何意?难不成,你当年也曾有相好的郎君,最终迫不得已才嫁入张家?这么多年,你可曾背着我与那人联络?”
“你……胡说八道什么呐?”
崔氏气得粉面绯红,手掌“啪啪”的拍着桌子,气道:“我只是说少年慕艾的年纪,只要没有做出越格的事情,便无伤大雅。如今既然她知晓不能与那房三郎成亲,自然会渐渐断了这份念想。你亲自跑去人家府上闹,便是不识大体、心胸狭隘!”
张敦这个郁闷呐,捂着额头道:“现在吾也有些后悔了,可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这种事情传扬出去,终究是女方吃亏,往后想要给闺女找一门好亲事,怕是要诸多不顺了。
眼看着闺女哭哭啼啼,他心里愈发烦躁,干脆起身回了卧室倒下就睡。
翌日清晨起来洗漱完毕用罢早膳,正欲出门去衙门当值,便有家仆来报,说是宋国公与越国公联袂前来拜访……
这两人皆是当朝国公,一等一的重臣,怎会联袂前来拜访他这个不入流的太常少卿呢?
只是稍微一琢磨,张敦就明白过来。
定然是因为自家闺女与房三郎之事,加之自己亲自跑去房府发了一顿牢骚,虽然没敢蛮横无理大放厥词,却也没有好颜色,房家诗礼传家,房相更是温润君子,定是觉得有愧,想要上门致歉。
房玄龄何等身份,自然不可能亲自登门,房遗直更是个书呆子,那也就只有房家二代当中最出类拔萃的子弟房俊出面了。
不过房俊这厮是个棒槌脾气,未必愿意上门来被自己埋怨数落,便拉着宋国公作陪。
兰陵萧氏乃是江南豪族,更是清流领袖,江东张氏地处会稽,与萧家盘根错节牵涉颇深,自己是势必要给足面子的。
心里想明白了这两人的来意,当即不敢怠慢,亲自走到大门口去迎接。
别管心里对房家多么腻歪,可房俊毕竟身份地位摆在这里,不可失礼,更何况人家还拉来宋国公萧瑀作陪……
到了门口,见到萧瑀、房俊刚刚被管家迎进大门,张敦急忙快步上前,远远的便一揖及地,恭声道:“两位国公莅临寒舍,蓬荜生辉,下官这边有礼了。”
萧瑀手指提着腰间的玉带,一团和气道:“免礼免礼,吾等不请自来,是为恶客啊,呵呵。”
张敦惶恐道:“二位国之柱石,下官请都请不到,自是诚惶诚恐。来来来,请正堂内说话。”
萧瑀看着房俊,笑呵呵道:“二郎,请吧。”
当先走入院中。
房俊脸上笑眯眯的,也多说话,亦步亦趋。
张敦微微弓着腰,陪在后面,将两人请入正堂,谦让一番之后到底是年长的萧瑀坐了正位,房俊左手边相陪,张敦这个主家则敬陪末座。
奉上香茶,张敦将仆人斥退,亲自执壶给二位国公斟茶,各自吃了一盏之后,方才问道:“二位国公贵人事忙,今日莅临寒舍,可是有何指教?下官位卑,心底惶恐,还请不吝赐教。”
话是这么说,可既然已经猜到了二人的来意,神情之间却也不卑不亢,拿捏得很稳。
说破大天也是你们房家有错在先,总不能依仗着位高爵显便压人一头吧?
房俊深情清淡,低眉垂眼的呷着茶水,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萧瑀心底腹诽,老子好歹也是堂堂国公,朝堂之上数一数二的人物,今日却被你这小子拉过来舍去老脸做这等恶事……
便一脸慈祥的说道:“张少卿毋须紧张,老夫今日前来,可不是以国公之尊压人,而是以世交之身份,送给张少卿一桩喜事。”
张敦一愣,心说你们不是来道歉的么……
小心翼翼问道:“是何喜事?”
萧瑀捋着修剪整齐的胡子,笑吟吟道:“听闻贵府有千金,二八年华,尚待字闺中,性体温良贤淑,行归柔顺,因得伯姬之心;德备幽闲,有逾贞姜之节。今日老夫受了房家之委托,愿作良媒,厚颜登门,恳请张少卿玉成好事,结此秦晋之良缘。”
张敦目瞪口呆,吭哧半晌,方才一脸疑惑问道:“房家三郎不是已然与范阳卢氏定亲了么?城中传闻再有两日便是婚期,这这这……难不成其中有什么误会?”
他官职太低,与房家又素来并无交往,是以并未收到请柬。
不过他与顶头上司太常卿的关系很好,前几日曾去其府上饮酒,便曾见过那房家之请柬,上头婚期一清二楚,自然不会看错。
萧瑀打个哈哈,捋着胡子说道:“房家三郎忠勇仁义、出类拔萃,正妻自然是范阳卢氏之嫡女,贵府千金可为宠妾。”
说实话,萧瑀这辈子地位尊崇、德高望重,这辈子给人保媒的差事早做过不知多少回,可是如今日这般上门求娶一个妾室的,却是从未有之。
这简直拉低了宋国公的牌面……
不过他就算能够拒绝房玄龄,可哪里能拒绝得了房俊?
既然答允下来,自然就得尽心竭力,好生领受了房俊这一番人情。所以言语当中已经提点张敦,人家正妻乃是范阳卢氏的嫡女,且不说你们江东张氏的地位比不过,单只你那个闺女还是个庶女,更加低了一头,所以正妻的位置是万万不可能的,能够进门成为一个宠妾,已经是抬举你家闺女了……
张敦一听,顿时勃然变色!
“宋国公乃敦厚君子、人品端庄,素来深受下官敬佩,何以今日辱我至此耶?!吾张敦侄女便是一世五良家,青灯古佛独孤终老,亦万万不能予人做妾!”
事实上,张敦非是江东张氏之嫡子,家中闺女又只是个庶女,嫁入房家为妾固然有些不妥,却也说不上是屈辱。
人家的正妻可是范阳卢氏的嫡女!
但是小妾的地位的确低了,他张敦乃是清流官员,最是在乎自己的名誉,一旦闺女嫁入房家做妾,必定会被好事之徒嘲讽为趋炎附势,不惜将自家闺女送入房家做妾,亦要攀上房俊这根大粗腿……
这一点,张敦万万不能接受。
萧瑀有些不爽,虽然他也知道张敦真正顾忌的乃是世人对此事的风评,有可能使得他声名受损,可自己纡尊降贵亲自登门做媒,联姻的还是房家这样当世一等一的士族,你却一点面子都不给,眼里没有老夫吗?
正欲开口,便见到一直安安静静默不作声房俊已经笑着说道:“张少卿怕是误会了,某此番邀请宋国公前来,非是贪图你们张家什么,而是因为先前舍弟与令嫒之事如今闹得街知巷闻,对令嫒之名誉多少有些影响,日后婚嫁方面难免受人口舌,很难找到门当户对的良婿。故而登门求亲,算是为舍弟之行为做出弥补,还望张少卿三思。”
张敦气得脸红如血,恨不得摔茶杯撵人!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么?
现在你家闺女与我弟弟幽会的事情已经闹得街知巷闻,名声算是毁了,往后婚嫁之事,好人家谁会要你?还不如赶紧的便宜处理,嫁到我家做妾算了,我家不嫌弃……
简直欺人太甚!
张敦咬着牙忍着气,一字字道:“若是如此,那就不劳越国公费心了,吾张家之女,绝不会任人欺凌!”
房俊叹气道:“这是怎么话说的?两个小儿女之间两情相悦,本来就没什么谁对谁错之区分,不过我家到底是男方,本着负责之态度上门提亲,怎地就成了肆意凌辱?难不成,张少卿还想着吾家将范阳卢氏的亲事退掉,进而将贵府千金迎娶进门,以为正妻?”
张敦气得说不出话来。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他的闺女如论如何也比不得范阳卢氏的嫡女,可问题是老子也没死气白咧的非得要将闺女嫁给你们家啊!
房俊看着张敦面红如血额头青筋暴露的模样,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可是为了老三的幸福,为了成全一对小儿女,也只能枉作恶人了。
便继续说道:“其实这件事,恐怕张少卿也做不得主。”
张敦气笑了,咬着后槽牙道:“下官自己生的闺女,自己还做不得主?难不成越国公想要带着亲兵部曲,入府来抢亲么?”
“这说的哪里话,某岂是那等欺男霸女之辈?”
房俊摆摆手,慢条斯理道:“昨日下值之后,某已经写就一封书信,命人一路舟车不停送往会稽张氏府上,谈及这桩结亲之事。当然,毕竟此事我家理亏在先,为了弥补张家的损失,定会做出适当之补偿,还望张家上下予以成全。往后两家结了这秦晋之好,更可在跟多方面多多合作,说到底都是一家人嘛,有好处总得想着自家人不是?”
张敦瞠目结舌,脸上血色尽褪。
这厮居然直接与张家宗族联络上,他轻飘飘一句“适当之补偿”,可是在张家宗族的眼里,那便是通往外洋的财富之路。
别说是区区一个庶女,就算是再搭上几个族女一起陪嫁,怕是张家宗族都会一口应承下来。
的确就如房俊所言那般,这件事牵扯到了利益,自己还真就做不得自己闺女的主了……
可房俊这厮为何宁愿舍弃利益,也要两家联姻呢?
别说什么为了成全一对两情相悦小儿女这种话,到了房俊这等地位之权贵,一言一行皆有深意,岂能被感情所累。
定是有什么更深层次的谋算……
张敦面色发白,又是生气又是屈辱,却也不敢翻脸,只得讷讷问道:“越国公……到底何意?”
房俊放下手里的茶盏,轻叹一声,神情柔和的说道:“某这等做法的确过分了些,可某的初衷却是好的,一对小儿女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却因为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得不一生离散有缘无分,吾等身为家长,岂能忍心?先前也曾打听过,贵府千金固然是庶出,但张少卿夫妇却视若掌上明珠,宠爱备至。既然如此,也当能够体会某这份玉成好事之心。”
张敦瘪着嘴,说不出话来。
心里却疯狂吐槽,你的好心就是硬抢着别家闺女去给你兄弟做妾?
虽然从身份上来说也不是不能接受……可如此一来,我张敦的脸面置于何地?只要想想往后同僚同窗们嘲讽他贪图名利将闺女送去房家做妾的画面,他就觉得心头好似被万金巨石压住一般,透不过气来。
不待这么欺负人的……
可问题是房俊越过他这个做父亲的,直接与张家宗族联络上了,以家中那些个老人的德行,必定在房俊所给予的利益面前一口应承,这事儿无论自己如何反对,都基本算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了。
憋屈啊……
张敦阴沉着脸,闭口不言,以此展现自己“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嗯,“非暴力不合作”,“有暴力那就不得不合作”了,怨不得自己没骨气……
房俊笑看着这位太常少卿,温言道:“张少卿也不必为自己的闺女感到委屈,咱们房家素来并无让妾室吃亏受罪的门风,不论是大兄的妾室,亦或是某的妾室,除去地位不能与正妻等同之外,其余丝毫不差。令嫒进门,房家上下亦会将其当做自家闺女一般疼爱,尊夫妇大可放心。”
张敦艰难颔首。
这一点他倒是不得不承认,房家在处理家事之上可谓有口皆碑,家中的小妾绝不同于别家那般地位低下如同货殖一般,长媳杜氏温婉贤淑,是个软性子,素来不管事儿,二儿媳高阳公主虽然在外头有些刁蛮跋扈,但是在家中也是本分得很,房家富可敌国的偌大家业,居然全凭着小妾武媚娘一手打理,连房玄龄有时候也会征询武媚娘的意见……
单就小妾而论,房家做得比跟多号称诗礼传家的门阀世家好得多。
萧瑀在一旁见到张敦已经被房俊一松一紧连消带打的手段弄得垂头丧气,便问道:“那这桩亲事就定下了,改日咱们再一起坐坐,商议一下礼节婚期诸般事宜,如何?”
张敦想了想,摇头道:“还是等到家中长辈来了书信再说吧,这件事总归是要长辈们做主的。”
他还是觉得憋屈,虽然家中拒绝的希望渺茫,总得抢救一下……
房俊便起身道:“也罢,那张少卿便等待几日,待到宗族来信再做决定。哦对了,后日便是舍弟成亲之日,还望张少卿拨冗莅临,喝一杯水酒。”
张敦嘴角抽了抽,闷声道:“此乃下官之荣幸,定然如期而至。”
娘咧!
姑娘搭进去了不说,还凭白生出一桩人情往来,得送出去一份不菲的礼品,最难受还得祝贺未来的姑爷新婚愉快,百年好合……
……
送走两位国公爷,崔氏便急急忙忙从后堂跑了出来,她躲在门后听了半天,此刻忍不住埋怨道:“宋国公越国公联袂而至,登门提亲,郎君你怎地用那般态度相对?你这是成心想要绣儿往后的日子不好过呀!”
她是出身博陵崔氏,自幼读书,见多识广,可不是那些愚蠢村妇,在后面已经听得明明白白,人家房俊亲自登门,这门亲事便已经是不容拒绝的,更何况人家还愿意舍出利益去买通宗族那些老人?
既然婚事已经不可拒绝,却还要摆出一副臭脸,分明就是自顾着自己的尊严面子,却根本没将闺女往后的日子放在心上。
崔氏速来将绣儿视若己出,虽然给房家三郎做妾有些委屈了,却更担忧未来的生活能否幸福。
张敦红着脸,哼哧半天,方才有些恼火道:“那房俊欺人太甚,求亲就求亲呗,居然还私下里联络了宗族,岂不是根本非曾将吾放在眼里?吾没当场翻脸已经算是给他面子了,难不成还得腆着脸赔笑?吾张敦端庄耿直,这等没皮没脸之事,不能为也!”
崔氏气得不轻,却也没辙。
一跺脚,转身去了后院将这事儿告知张绣儿。
那丫头闻听此事,也不知高兴于有情人终成眷属,还是伤心于不得不给人做妾……
*****
马车上,萧瑀笑道:“以往,老夫很是敬佩辅机那种运筹帷幄、布局千里的心智,如今方知二郎你才是此中高手。江东张氏世代簪缨,东汉之时便是江左豪族,名声震动东南,长盛不衰。吾兰陵萧氏在金陵一带更加强势,而江东膏腴之地却还是张家说话的声音更响亮。此番趁机与之接亲,再有吾萧氏之助力,从今往后江南之地尽在二郎之掌握,似以往那种背地里合谋之事,再无可能发生。”
房、萧、张,一旦这三家联合起来,江南之地将再无旁人说话之声音,无论是本地田地店铺货殖交易,亦或是海外贸易,都将占据龙头地位,其余人家只能附于骥尾。
房俊聊起车帘看了看外头街道两旁堆满的积雪,回头笑了笑,说道:“宋国公过誉了,某哪里能够想得到那么深远的地方?就只是怜惜一对儿小儿女而已,能够给张家一点好处,撮合了这份姻缘,亦算是功德无量。”
“呵呵!”
萧瑀笑而不语。
若是放在以前,他倒是相信房俊有可能快意恩仇、单凭喜好行事,可是时至今日,代表着无数人的立场,就得维护这些人的利益,尤其是站在太子的身后,又岂能率意行事,不经过深思熟虑?
人一旦到了某种境界,无论之前的行事作风如何,都会变得谨言慎行,深思熟虑。
因为他们身上背负的东西越来越多,牵一发而动全身,怎容得恣意妄为?
萧瑀捋须微笑:“不承认就算了,不过老夫再多问一句,如今你家三郎与张家闺女的事情街知巷闻,是否出自你的手笔?”
他看得很明白,张敦这个人或许能力没有多强,而且性情有些迂腐,不过显然是个读过圣贤书的,持身很正,若非这一对小儿女的韵事被人大肆传扬,坏了闺女的名声,只怕就算是张家宗族也很难压服他。
离家千里远赴长安为官,且已经是正四品上的太常寺少卿,足够资格开辟郡望,分离宗族自称一脉了。
这样的人,已经很难再受到宗族的挟制,更何况张家固然在江南根深蒂固实力强悍,但是这么多年来受到朝廷政策所累,与一干江南士族一样受到打压排挤,能够进入中枢为官者寥寥无几,对于朝中的控制力极其衰弱,这样的情形之下,若是想要逼着张敦听命于宗族违背自己的本心,基本不太可能。
所以这一招算得上是“釜底抽薪”,张敦就不得不考虑一旦拒绝房家之后,自家闺女名誉受损,还能否找得到一个合适的人家……
房俊放下车帘,一脸无奈的看着萧瑀:“在宋国公心目当中,某就是这般未达目的不择手段?”
萧瑀一脸正经,颔首道:“正是!”
房俊瞪大了眼睛,很是委屈的样子,两人四目相对,片刻之后,一起笑了起来。
萧瑀笑问道:“之前家中有些不同的声音,老夫未能及时予以处置,故而出了一些差错,使得二郎甚为被动,老夫心怀愧疚,已经去信严词申饬。还望二郎能够体谅,老夫远在长安,对于家中诸事鞭长莫及,难免有些时候超出掌控之范畴,所幸那些人还知道轻重,也及时予以弥补,二郎胸襟广阔,勿要放在心上。”
房俊略微颔首。
这算是萧瑀正式为之前萧家一些人站在王家那边谋算自己赔礼道歉了。
这算是萧瑀正式为之前萧家一些人站在王家那边谋算自己赔礼道歉了。
心底的确很是气恼,别家与我作对也就罢了,你萧家不仅仅是我的姻亲,更因我而享受着整个江南士族独一份儿的利益,这种“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行为,着实令人恶心。
不过正如萧瑀所言那般,譬如兰陵萧氏这样一个枝繁叶茂的门阀,不可能只有一种声音,有一些人难免在背地里因为自己的利益而谋算着一些什么,这是谁也不可能完全掌控的事情。
只要没有出现严重的后果,并且及时予以警告与惩戒,那便可以理解。
谁家还能没有几个混账子弟呢?
萧瑀又叹息一声,道:“只可惜他王景,本是出类拔萃的世家子弟,被太原王氏认定为入仕之后极有可能重现家族辉煌的人才,却不料甫一出山,便碰上二郎这样一个强劲的对手,铩羽而归沦为笑柄尚在其次,若是因此导致信心崩溃一蹶不振,那可就当真是可惜了。”
言语之中,颇多感慨之意,看上去很是欣赏那位王家子弟。
房俊两手一摊,无奈道:“听您这话的意思,怪我下手太重咯?原本就只是一件小事,帮着魏王殿下筹些钱粮货殖而已,他偏偏好死不死的搅合出一场风雨,最终将自己卷入风暴之中又怨得谁来?”
萧瑀笑道:“到了老夫这个年纪,有些时候已经完全可以抛去阵营立场之不同,单纯的欣赏某一个人才。那王景仁孝忠厚、聪慧伶俐,老夫只是有些爱才惜才而已。”
说着话儿,马车到了崇仁坊房府门口。
房俊邀请道:“到了家门口,不妨入内稍坐,如家父聊一聊,也让淑儿给您奉杯茶水。”
萧瑀摆手道:“人老啦,不大中用了,今日起得有些早,这会儿困顿难挨,就不进去了。后日府上喜事,老夫也不过来凑热闹了,安排儿子过来奉上贺仪即可。倒是等到淑儿生产之时,老夫倒是定要上门讨一杯喜酒喝喝。”
“那晚辈恭送宋国公。”
“免了免了,都是一家人,何必这般客气?”
……
看着萧瑀的马车走远,房俊这才返身回到府中。
正向着正堂走去,将与张家接亲这件事跟父亲汇报一下,便见到武媚娘一身紧身箭袖的胡服,外头披着一件毛色油亮的大氅,容光焕发的从院内走出,金胜曼则是一身狐裘,雪白的毛领衬得俏脸如花似玉,在仆从的簇拥之下向着门口走来。
房俊站住脚步,奇道:“这是要出去?”
仆从们离着十几步便施礼,武媚娘带着一阵香风走上前,揽住房俊的臂弯,笑靥如花道:“殿下今日自江南返回,妾身去码头接她,郎君要不要一起?”
房俊想了想,高阳公主与魏王、长乐、晋阳、城阳等人一同回京,届时皇宫里的内侍、禁卫必定拥挤码头,人多眼杂,便摇头道:“吾正好有事与父亲商议,回头等殿下回府,再给她接风洗尘吧。”
瞅了金胜曼一眼,叮嘱道:“码头上人多杂乱,多带一些家将前往,免得被登徒子盯上,惹出风波来。”
金胜曼低眉垂眼,脸庞微红,小声道:“知道了。”
心底却很是不忿,就算你是郎君又如何,凭什么管东管西?不过她如今初为人妇,尚未能够完成身份转变的心理建设,每每面对房俊的时候总是不可抑制的想着那些个床第之间令人羞恼的体位,难免羞涩难当,很是气虚。
房俊却微微蹙眉,这丫头身姿窈窕腰细腿长,以往很是有一股桀骜难驯的风姿,好似一匹性情暴烈的胭脂马,令男人忍不住就想要扬鞭驰骋予以征服。可面前这羞羞怯怯的小女儿姿态,妩媚娇柔之处比之武媚娘也不遑多让。
画风便很是不符……
金胜曼被房俊灼灼的目光盯着,顿时浑身不自在,红着脸儿拉拉武媚娘的胳膊,轻声道:“时辰不早了,快走吧……”
武媚娘含笑瞥了一眼自家郎君,便领着金胜曼登上马车,前呼后拥的出门而去。
房俊瞅着马车出了大门,这才向父亲房玄龄的书房走去。
一般这个时辰,房玄龄都会在书房里看书写字,《字典》的编撰已经大体完成,只等着最后的校订,纠正错误疏漏,便可正式在全天下付诸发行,所以眼下的房玄龄很是清闲。
至于老三的婚礼,房玄龄更不会插手,上上下下有卢氏与武媚娘料理,放心得很。
房俊到了书房外头,见到有侍女正在烧水煮茶,果不其然,父亲正在房中看书。
敲门而入,见到房玄龄正捧着一本看上去颇为古旧的残破竹简看得津津有味儿,甚至连房俊进门都未能察觉,直到房俊开口说话,他才恍然回神。
“父亲,看什么书这么入迷?”
房俊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颇为好奇的问道。
房玄龄这才将竹简放下,捋着胡须道:“是稷下学派推崇备至的《管子》,此书乃先秦时期各学派之言论汇编,内容繁杂,浩瀚博大,只可惜历经战火动荡、学派更迭,只余下八十六篇,其余皆以佚失。为父打算将其整理一番,刊印发行,否则似这等前无古人的法家之学,将来说不定就要失传了。”
房俊颔首表示认同。
《管子》大约成书于战国至秦汉时期,内容很庞杂,包括法家、儒家、道家、阴阳家、名家、兵家和农家的观点。此书之思想,是先秦时期政治家治国、平天下的大经大法,历来受到个历朝历代的推崇。
每一个朝代都鼓吹什么尊儒奉孔,其实只不过是政治造势,实则内里延续的都是法家那一套。
这时候侍女将沏好的热茶端进来,房俊命其放在茶几上,然后摆摆手将侍女们尽皆斥退,亲自执壶给房玄龄斟茶。
房玄龄呷了一口茶水,说道:“此前汝之种种,玻璃也好,火药也罢,甚至于在工部那一段时期所推行的水车、沟渠等等设施,在看似新颖的外在之下,却使得大唐的经济、农业得到长足之发展。为父曾经甚为困惑,为何这些本应当属于历朝历代都被鄙夷的奇技淫巧,却能够发挥出如此巨大的能量呢?品读这《管子》之后,方才如梦初醒,原来早在春秋战国之时,管夷吾便曾凭借此等手段,缔造了五霸之一的齐国。”
房俊也给自己斟了杯茶水,拈起茶杯,想了想说道[ fo]:“自汉武开始,独尊儒术,儒家为了打压各个学派,便号召推行‘形而上’的那一套,注重品德修养,禁锢百姓的思想,而轻视诸子百家的实践学说。这固然有利于政局之稳定,却也导致阶级固化、经济停滞,有失偏颇。”
房玄龄用手指敲了敲那本竹简,慨然道:“这是《管子》的《治国》篇,里头有一段话是这么说的,‘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奚以知其然也?民富则安乡重家,安乡重家则敬上畏罪,敬上畏罪则易治也。民贫则危乡轻家,危乡轻家则敢凌上犯禁,凌上犯禁则难治也。故治国常富,而乱国常贫。是以善为国者,必先富民,然后治之’,就很是符合你一贯提倡之观点。”
房俊颔首道:“父亲所言正是。”
墨家一贯被视为世上最牛的手工业者,更堪称手工业者之鼻祖,然而真正代表了手工业者利益的,却只有管仲。
“仓廪足而知礼仪”,管仲正是按照这个理念,先使得百姓富裕起来,进而因民富而国强,一举奠定了齐国的霸业。
大凡治国的基础,一定要先使人民富裕,人民富裕就容易治理,人民贫穷就难以治理。
此乃千古不易之真理。
其余什么道德文章人情法祖,皆是空中楼阁、沙滩堡垒,连饭都吃不饱,你给我讲什么大道理?
人民富裕就安于乡居而爱惜家园,安乡爱家就恭敬君上而畏惧刑罪,敬上畏罪就容易治理。反之,人民贫穷就不安于乡居而轻视家园,不安于乡居而轻家就敢于对抗君上而违犯禁令,抗上犯禁屡禁不止,自然难以治理。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然而因为一旦“民富”就会影响到统治阶层的利益,更何况古代素来认为天下的财富是恒定的,百姓们富裕了,自然便是统治阶层的财富流入了百姓的口袋,这如何能忍?
所以知易行难。
唯有管仲以大魄力打破壁垒,真正将“民富”放在最首要的位置,结果也显而易见。
然而这种看似浅显的道理,却很难被其余国家和朝代所复制,掣肘太多了……
喝了口茶水,房玄龄问道:“吾儿可是有事?”
房俊便放下茶杯,正襟危坐,将自己在书院施行军事化管理,并且谏言太子接受东宫六率加强东宫之武备的事情说了。
房玄龄手指婆娑着茶杯,沉思良久,方才轻叹一声,道:“时局既然崩坏如此么?”
房俊沉声道:“或许未至,或许犹有过之,但是从关陇那边越来越恣无忌惮的行事来看,还是应当早作准备,否则一旦长安有变,事起仓促,后果不堪设想。”
书房内陷入一阵沉默,房玄龄似乎对于自己一手治理的稳固政局匆匆几年之间便崩坏如此,感到有些伤感遗憾,好半晌,方才颔首说道:“你的考虑是有道理的,未虑胜而先虑败,提前布局应对危机,才能够在危机来临之时从容应对。只不过要注意分寸,切勿让陛下感觉到太子的羽翼太过丰满,此乃人君之大忌。”
说一千道一万,皇帝其实才是世上危机感最强的职业。
虽然太子乃是他指定的接班人,可是这世上等不及按部就班的太子数之不尽,更何况是李承乾这种前途叵测忧心忡忡的太子,一旦羽翼丰满、根基稳固,将当年禁锢高祖皇帝于大兴宫的一幕重演一遍,也未尝没有可能。
李二陛下雄才武略,岂能任由自己重蹈当年高祖皇帝的覆辙?
怕是只要李承乾敢露出一丝半点苗头,便会以雷霆万钧之势彻底碾压……
所以加强东宫之武装力量势在必行,但是这期间的界线一定要慎之又慎,绝不可逾距。
房俊瞅了父亲一眼,给茶杯续上茶水,说道:“另外,刚才儿子去了张家一趟。”
房玄龄拈起茶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奇道:“哪个张家?”
房俊道:“太常少卿张敦,张家。”
“胡闹!”
房玄龄将茶杯重重放在茶几上,瞪着自家儿子,训斥道:“汝乃堂堂越国公,朝廷一等一的重臣,再非是以往劣迹斑斑恣意妄为的纨绔子弟,要懂得城府,更要懂得隐忍大气,岂能再如往常那般意气用事呢?这不是御史弹劾不弹劾的问题,而已境界问题。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若是心胸境界达不到,骤然高位对你来说不啻于虎狼之药,遗祸无穷!”
他下意识的以为房俊是跑去张家予以警告,甚至宣示武力。
毕竟之前张敦气势汹汹的跑到府上来一通抱怨,没给他这位致仕的前宰辅多大面子,儿子必然是心中恼怒,你区区一个太常少卿也敢跑到房家来甩脸子,真以为房家无人了?
区区一个张敦,恐吓也好,警告也罢,甚至于就算房俊当真付诸于行动,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房玄龄对于这个儿子的期望太高,绝不愿意看到他骤登高位便虚荣浮躁,自以为无人可以钳制便率性而为。
人是有境界的,每达到一定的层次,就会对应的提升自己的境界,与之相配匹,这才能够稳扎稳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相反,若是沾沾自喜虚荣浮躁,境界与层次不相匹配,则很可能招来灾祸。
试想,一个朝堂重臣整日里蝇营狗苟,贪图蝇头小利不说,还沉迷于装比打脸,能有什么出息?
随着官职爵位不断攀升,功勋也越来越多,近些年房俊已经很难看到房玄龄这般严父一般的训斥,心里忽然觉得有些温暖,难不成自己就是个不挨训不舒服斯基的贱皮子?
赶紧解释道:“父亲息怒,非是如父亲想的那般,儿子前去张家,邀请了宋国公与儿子同往。”
房玄龄一愣:“为何要与宋国公同行?”
兰陵萧氏乃是江南豪族,萧瑀更是朝中的清流领袖,难不成是想要抬出萧瑀用以压制张敦?
这可就有些异想天开了,江东张家虽然也是江南士族的一份子,但是家中子弟这几代已经放弃了以往的武功、商贾之事,沉下心苦读诗书,涌现出不少出类拔萃的子弟,使得其家族在江南的地位日益增高,再加上以往遗存下来的底蕴,实际上不必卖给萧家多少面子。
再者说来,房家与张家的矛盾也不过是一对小儿女之间的事情,上不得台面,也没什么大不了,张家闺女多多少少有些名声上的损失,若是如此还要再去人家敲打威胁一通,不是房家的处世之道。
房俊忙道:“萧家与张家素有姻亲,所以儿子恳请宋国公一同前往,乃是给三郎保媒。”
房玄龄一双眼珠子瞬间瞪圆,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怒道:“混账!三郎举止轻薄,分明已经与范阳卢氏定亲却还要去招惹别家的闺女,已经是品德有亏,打断腿都不为过。你身为兄长非但不予以劝诫,反而助纣为虐恣意纵容,你是要毁了咱们房家世世代代积攒下来的清正风门么?”
本是自家理亏在先,还要仗势欺人,这与恶霸有何区别?房玄龄一辈子温润如玉、与人为善,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家。
房俊连忙将茶杯放在父亲手中,苦笑道:“父亲这性情还真是……老而弥坚啊。儿子再是跋扈,又岂能做出那等欺男霸女之事?只不过三郎用情至深,与那张家闺女两情相悦,若是能够结成连理,岂不是美事一桩?”
房玄龄略微消气,喝了一口茶水,哼了一声,等着房俊解释。
房俊便继续说道:“张家地处会稽,实则家中子弟盘踞江东,苏州、钱塘、华亭一带,实力雄厚,根深蒂固。而且其家族速来名誉不错,近些年诗礼传家越来越有一方豪族的气概,儿子想着若是两家能够联姻,便可充分将各自的优势合为一处,合则两利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房玄龄何等样人?岂能被他这番简单的言辞所糊弄,冷着脸道:“既然张家门风清正,又岂能同意将自家的闺女嫁于别家做妾?你想要用什么条件,来换取张家的妥协?”
房俊瞅了门口一眼,房门紧闭,外头寒风呼啸,所有仆人都在外头,这才低声说道:“儿子已经给张家宗族去信,愿意两家联合起来去倭国租赁一处港口,待到三郎成亲之后,便去往倭国主持大局。”
房玄龄盯着自己这个出类拔萃的儿子,目光灼灼。
书房内一时间寂静得可怕,唯有北风在窗外呼啸刮过,窗棱微有声响。
良久,房玄龄才轻轻吐出口气,沉吟道:“你这是……打算预留退路?”
房俊倒是很轻松,斟酌着说道:“古往今来,任何世家都不曾将所有的赌注押在一个地方,孤注一掷的结果固然有可能得到最大的回报,却也意味着要承受最大的风险,实无必要。储位之争愈演愈烈,虽然儿子有信心能够帮助太子取得最后之胜利,可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又能无所疏漏呢?让老三去往倭国,若是朝中无事,只当做为家中多开辟一个财源,若是有所变故,儿子也能再无后顾之忧,奋力一搏。”
古时之世家门阀,早已领悟“不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便是三国之时的琅琊诸葛氏……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功勋、利益这些东西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传承,如何能够将显贵的同时将家族血脉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是每一个门阀在诞生之初便孜孜不倦去追求的事情。
为了传承,有些时候甚至连民族大义都可弃之有若敝履,避祸于海外更是数不胜数。
房玄龄虽然曾经甚为宰辅,但是如今已经离开中枢,对于朝中的波澜未能如以往那般了若指掌,自然很难从中感悟那种紧张的局势,但是见到自己这个最欣赏的儿子做出这种近乎于悲观的判断,却也能够很快接受,并且出谋划策。
“吾儿打算在倭国何处地方租赁港口?”
既然选为家族避祸之地,那自然要谨慎行事,最重要是要避开人口繁盛经济繁华的地区。
房俊道:“在武藏国靠海地区,那里在倭国属于东国地区,人口不多,大多是虾夷人,但是平原辽阔,有利根川注入海湾,水量充沛土地肥沃,更有天然优良之港口,是适合发展繁衍的风水宝地。”
这其实就是后来的東京地区,有着广袤平坦的关东平原,更有优良的港口,如论农业亦或是商业都很容易发展起来。
只不过如今苏我家族窃取了天皇宝座,天武天皇大海人已经完蛋,自然不可能去设置铃鹿关、不破关、爱发关,自然便没有所谓的“关东”“关西”的称谓,往后也很大概率不可能出现“江户”这些个名字……
但是历史改变,山川地势却不能改变,关东平原平坦肥沃,实在是最佳的殖民地点,略加开发,必将吸引大批虾夷人、倭人、唐人前往定居。只不过如今的倭国大多数地方尽是不毛之地,关东平原一带也只有少数虾夷人定居,倭国那些个贵族根本不屑一顾。
事实上,由于金银铜矿产陆续在倭国各地被开采出来,如今早已有了大量唐人富商陆陆续续抵达倭国,划地为治割地称王,疯狂掠夺倭国的矿藏以及人口,另外由于倭国降水充沛,多火山喷发之后沉积的丰富养分,种田也很是高产。
随着航道的通行、海贸的兴盛,大唐国内的门阀、商贾早已经将目光投向海外。毕竟神州大地历经千余年的开发,大多数的平原已经被开垦,许多浅显的矿藏也被开采,精耕细作、深度开采的成本愈来愈高,哪里及得上海外随便一地便土壤肥沃、矿产丰富?
尤其是这一部分收入虽然依旧需要缴纳税赋,且税率也不低,但朝廷不可能对每一地的产出都了若指掌,大抵也只能采取估量之法,象征性的收缴一些税赋,这就使得商贾、世家的利润达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
……
父子两个交谈起来,顿时忘了时间。
等到一些大致上的细节商议完毕,外头已经天色昏沉,将近傍晚。
房玄龄揉了揉腰酸的老腰:“明年开春,你将原本位于吴淞江畔的那座书院拾掇拾掇,为父带着房菽、房佑以及一干学生以游历为名,前往江南暂居于彼处,住上个三年五载,旁人也未必会起疑心。”
房俊颔首道:“只是如此一来,就要幸苦父亲了。”
心里终究有些歉意,若非他坚定的支持李承乾,而是采取旁观的态度,那么依靠房玄龄的身份地位加上他房俊的功勋,足以自保,即便李治成功登上皇位,也不能将房家如何。
结果因为自己的政治理念,使得整个家族陷入危机之中,年逾花甲的父亲还不得不背井离乡,为了保护家族血脉辛苦奔波……
房玄龄却不以为意,淡然道:“大丈夫立于天地间,总归是要有一些理想与追求的,吾儿天赋异禀、志存高远,焉能如那等俗人一般随波逐流?若能一遂心中之抱负,于国有利、于民有利,名标青史万世流芳,再大的牺牲都无需计较。”
房俊肃容道:“儿子谨受教!”
房玄龄看着面前这个日趋成熟,唇上已经蓄起了短髭,越来越有一种渊渟岳峙、神光内蕴之气度的儿子,心底很是欣然。
自古以来,但凡成就大事者,除去惊才绝艳之才华、坚韧不拔之意志,更要有无所畏惧之牺牲。
能够在整个帝国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之眼下,预见到几十上百年后之危机,并且义无反顾的予以更正、避免,放眼天下,有几人可以做到?
此可称之为国士也。
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家族安危与之相比,简直不值一哂……
……
回到后院,各房已经掌起灯烛。
房俊进了堂中,便见到高阳公主穿了一身轻薄的衣裳,显然刚刚沐浴过尚存着水气的秀发高高绾起,露出一截细白的脖颈和晶莹的耳廓,房菽、房佑两个小子攀着她的膝盖爬上爬下,一刻不得消停,武媚娘、金胜曼、萧淑儿、俏儿以及一众侍女尽皆陪坐在侧。
见到房俊走进来,众女齐齐起身,敛裾施礼。
房俊还礼,两个儿子已经噔噔噔跑过来,一人抱住他一条腿,嚷嚷着“爹爹,抱抱”。
房俊哈哈一笑,一手一个将两个儿子抱起来,分别在孩子嫩滑的脸蛋儿上亲了一口,惹得两个小子咯咯直笑,开心得手舞足蹈。
待到分别落座,高阳公主笑着微嗔道:“别人家都是抱孙不抱子,偏偏咱家郎君与众不同,这般宠溺下去,非得再出两个‘棒槌’不可。孩子面前,您还是得严厉一些。”
“抱孙不抱子”也好,“严父慈母”也罢,都是华夏民族古已有之的教育方式,房俊不以为然。
他深信与孩子的沟通更重要,与其强制孩子去如何如何做,远不如教会他们为什么要如何做的道理。
不过此刻其乐融融,他自然不会与高阳公主掰扯什么教育方式,笑着问道:“刚刚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肚子隆起犹若皮球的萧淑儿便捂着嘴笑道:“正在说起殿下玉手仗剑、美女救英雄!”
武媚娘为之莞尔,这位萧家嫡女平素清淡恬和,却也有着调皮灵动的一面。
金胜曼则如同小迷妹一般看着高阳公主,满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这丫头的性子很野……
高阳公主矜持的掩唇而笑,美眸流转,佯嗔道:“淑儿妹妹怎么能这样说呢,咱们郎君那可是勇冠三军、无往不胜的大唐名将,这般说法若是传扬出去,怕是要令那些个平康坊里唱着‘东风夜放花千树’的姑娘们大为失望,肝肠寸断呢……嘻嘻!”
武媚娘与萧淑儿便抿着嘴笑,金胜曼却一脸懵懂:“不是说平康坊里那些个花魁姑娘们对咱们郎君避之唯恐不及,即便是重金留宿亦要婉言相拒么?”
房俊脸色顿时一黑,训斥道:“有孩子在呢,岂能说起这般不堪入耳之事?”
高阳、武美眉、萧淑儿三个再也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金胜曼一脸茫然,这俩孩子能听懂啥?
房俊气得不轻。
自古以来,但凡有一些辞赋天资之人,都能够得到青楼柳巷当中花魁粉头的欢迎,谁若是能够得一首辞赋传唱天下,立马身价倍增,所以对于那些个惊才绝艳的文人学士,即便是自负嫖资自荐枕席,亦是趋之若鹜。
可他房俊却完全没有这个待遇。
因为他几乎每一次前往青楼,无论初衷如何,最终的结局都会大战一场,使得平康坊的姑娘们对他又爱又怕,避之唯恐不及。
这事儿早已经被长安百姓传为笑谈,即便是朝堂上的官员们,也会时不时的当着房俊的面前调侃一番,曾经一度幻想着能够如李白、柳永那般纵横青楼,花魁名伎前赴后继的房俊,岂能不郁闷?
就算小爷无耻剽窃,待遇也不能差距那么大啊……
外头月黑风高,寒风呼啸,堂内倒是地龙滚热,暖意融融。
两个儿子在房俊的膝盖上爬上爬下,虽然平素见到自己爹爹的时间不多,但到底血脉相连,很是亲近,缠着房俊撒娇玩耍,只不过小孩子精力有限,玩了一会儿,便依偎在父亲怀里打起了瞌睡。
房俊一手搂着一个,低头看着两张小脸儿,心里宠爱非常的同时,也有着愧疚之意。
为了自己的理想,很可能让两个儿子与家人不得不背井离乡、流亡天涯,只要想想就觉得心有不甘……
武媚娘上前想要将两个孩子带去睡觉,房俊却摇摇头,将她留了下来,只是让嬷嬷将孩子带走。
武媚娘眸光闪闪,知道这是郎君有重大的事情要说,心里微沉,乖巧的坐了下来。
她亲眼看着郎君从一介纨绔,一路青云直上加官晋爵,功勋更是煊赫当世,成为帝国之柱石、朝廷之重臣,一路走来沉稳厚重步履坚定,面对任何困难都能云淡风轻,何曾见过他这般凝重的神色?
将侍女都斥退,堂中只余下一众妻妾。
房俊斟酌了一下,轻声道:“开春之后,真德公主、俏儿便启程随父亲母亲前往华亭镇,淑儿生产之后也会赶去,家中只留殿下与媚娘。”
一钟女眷齐齐色变。
虽然不曾参与国家大事,可这些人平素耳濡目染,对于朝局之变化也都能够有所感知,眼看此刻郎君之语气乃是决定而非商议,便知道事情非比寻常。
高阳公主有些紧张,纤手捏着帕子,蹙眉道:“有这么严重?”
房俊迎着妻妾们的目光,展颜一笑,拍了拍椅子的扶手,轻声道:“说不上多么严重,有备无患而已。只不过凡事要往最坏的程度打算,做出最大的努力,去争取最好的结果嘛,更何况殿下此番游玩江南,当知道江南之风物的确与关中不同,很是适合游历赏玩。若是无事,大家只当前去消遣一番散散心,见识一番神州河山,若是有事,亦可提前规避风险,让为夫可以无后顾之忧。”
高阳身为大唐公主,无论超巨如何变幻,也不可能有人对她如何,至于武媚娘,不管是家中产业亦或是政局变化,自己都需要她的帮助。
堂中一时间寂然无声,气氛很是沉重。
谁能想到今日还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的房家,明日便要避祸江南,颠沛流离?
房俊也感受到这份凝重,想了想,轻松笑道:“不是说了么,尽最大之努力,做最坏之打算,实际上并未有那么严重,无论朝局终究如何发展,又有谁能奈何得了咱们房家?为夫这个‘棒槌’可不止是‘莽’,而且‘硬’!旁人或许不知,你们难道还不清楚?”
“啐!”
妻妾们纷纷红了脸儿,齐齐啐了一口。
说的什么混账话,怪难为情的……
房俊哈哈一笑,起身道:“行了,别这么愁眉不展,这两天乃是三郎大婚,府里府外事务众多,大家早早歇了吧。淑儿有孕在身行动不便,胜曼初来乍到人地生疏,许多事还指望着殿下与媚娘张罗,可别明日早起打不起精神。”
武媚娘道:“郎君放心便是,明日一早韩王妃便会回来,殿下与妾身一同帮衬着,亲戚女眷的安置、往来人情的照应都万无一失,陛下已经安排了礼部的官员前来府中,一应礼仪也都严谨周详,绝无差错。”
房俊便颔首道:“诸位皆是某之贤内助,能与汝等举案齐眉、白首偕老,幸何如之?行了,赶紧洗漱睡下吧。”
“喏。”
众女齐齐应了,这才起身,纷纷回到各自房中洗漱安寝。
房俊在堂中坐了一会儿,便也回到高阳公主房中睡下。
纵然时局变幻危若累卵,可所有的一切毕竟都得在李二陛下东征之后发生,只要李二陛下坐镇长安一日,即便桀骜不驯如长孙无忌,可不敢一丝一毫的异动,所以时间尚且宽裕,可以容得他从容布置。
……
翌日天亮,多日未见的太阳高高挂在天上。
一大早开始,便陆续有宾客登门,这些大多是房家的远方亲戚,专程赶到长安参加婚礼,所以提前找好落脚地点,上门送上贺仪,明日才会正式登门。
所以宾客的数量有限,也不用留饭,招待起来倒是不忙。
真正忙碌的乃是各种礼仪的准备,李二陛下对房玄龄这个肱骨之臣极为厚待,房遗则大婚,李二陛下干脆将礼部的官员派来,一应礼仪尽皆按照古礼,一丝不苟,以示尊荣。
这就忙坏了房家人,阖府上下都要事先熟悉各种礼仪之流程,预先演练一遍,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出了差错。
直至天色昏暗,方才告一段落。
礼仪培训结束,却开始有宾客陆续登门。虽然明天才是婚礼的正日,可但凡小辈们交好的亲朋故旧纷纷上门,说着有事单凭吩咐、出人出力,以示亲近,实际上似这等世家大族,哪里用得着外人搭手?
可这毕竟是习俗,越是人来得多,就越是代表家族之昌盛、子孙人缘之优秀,不仅要热情的予以感谢,还得管饭……
好在房俊酒量卓异,三四桌客人陪下来,依旧从容有度、谈笑风生。
歇了一晚,翌日一大早,天朦朦亮,整座府邸便彻底忙碌起来。一拨一拨的宾客纷纷登门,各式各样的贺仪被抬进府门送入库房,府中处处张灯结彩,气氛热烈喜庆。
房遗直素来是个不管事儿的,他性格木讷耿直,即不愿意管也管不明白,就只能待在堂中充当吉祥物,与前来恭贺的宾客说上三两句文绉绉的之乎者也,倒也显得逼格很高。
至于迎来送往的任务,自然是落在房俊肩上。
一大早他便站在门口,与上门的宾客寒暄赔笑,一上午腮帮子都快僵硬了。如今房玄龄虽然致仕告老,但房俊成功的接了父亲的班,成为超重煊赫一时的重臣,人情往来非但没有丝毫落下,反而愈发兴旺。
不仅朝中京官五品以上尽皆送来贺仪,即便是外地的刺史府尹,但凡有一丝半点的交情的都不敢怠慢,哪怕自身因为职责不敢擅离职守,也都派遣家中子侄携带着厚厚的贺仪登门恭喜,一整天房家的府门川流不息、摩肩擦踵,门槛都要被踩断了。
到了晌午时分,府门前一阵鞭响,太子李承乾的车驾在数十名膘肥体壮、顶盔掼甲的禁卫簇拥之下来到门前,早已等候在此的房家一众男丁在房玄龄的带领下,齐齐肃立两侧,恭敬太子殿下。
李承乾穿了一套锦袍,踩着内饰的后背下了马车,快速挪动着不便利的腿脚走到躬身施礼的房玄龄面前,双手搀扶,惶恐道:“房相如此大礼,孤如何受得起?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房玄龄这才直起身,笑道:“殿下乃国之储君,社稷之根本,老臣自当肃然施礼,您受不起,谁受得起?”
门前围观之宾客,要么自己便是朝中官员,要么家中长辈在朝为官,对于眼下储位之争自然清楚,见到房玄龄的姿态,再听闻这番话,不禁暗暗心惊。
固然房俊素来是太子最得力的支持者,但是房俊到底只是房俊,可以代表房玄龄的立场,却代表不了房玄龄的态度。
而此刻见到房玄龄这般近乎于君臣之大礼,以及这番意有所指之言辞,便都知道房家算是上上下下都已经毫无保留的站在太子一边。
房玄龄虽然致仕告老,但是不论其在陛下心目当中的地位,亦或是在朝中的根基,都足以看成一杆大旗。如今这杆大旗在这等场合之下明白无误的表明自己的倾向,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非比寻常的讯号。
无论晋王有何等优势,房家与太子共进退!
严格说来,房俊并不能代表整个房家的利益与倾向,起码不能完全代表,因为他不是嫡长子。
别看如今房俊的官职爵位功勋地位远胜于房遗直,可嫡长子就是嫡长子,几千年来传下来的“宗祧承继”这一套规矩,就注定了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整个房家的家主依旧是嫡长子继承,哪怕你房俊当了皇帝,也不可能成为皇族的族长。
当然,正因为有着“宗祧承继”这一套法理,一般情况下皇帝是不会容许除他之外的“嫡长”存在的,如论任何一位帝王,只要他自身不是嫡长子,那么登基之后为了坐稳皇位,也必须将承继地位更优于他的嫡长子一脉干掉。
所以,晋王李治的想法的确很是天真,一旦他登上皇位,那么太子一系的性命就非是单纯依靠所谓的手足之情可以维系,现实会让他别无选择,不管主动亦或是被动,结果都只有一个……
而此刻房玄龄站在大门前,郑重其事的像太子李承乾施礼,并且说出这样一番话语,才算是代表着房家向所有人表达了自己的态度,那便是力挺太子到底。
这几乎是毫无转圜余地的表态,因为从此之后,房家就只能跟太子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假如将来晋王当真逆而夺取,那么对于房家就必须要彻底的打压,如此才能够稳定自己的皇位。
至此,房家算是破釜沉舟了。
李承乾如何能不明白房玄龄此举之含义?不仅向自己表达忠贞不贰之心志,更是借此向外界传递一个积极的信息——咱们房家已经倾尽全力支持太子,不留一分一毫之退路,你们看着办。
以房家如今之声势、实力,这番表态的影响必定是极其深远的,不仅会使得一些中立者会被房家的坚决所影响,即便是如今站在晋王那一边的,都得要重新评估一下太子与晋王之间的优劣高低,否则房家为何会这般坚决?
可以想见,此番房玄龄的几句话,必将在今日之后引起朝中的剧烈震荡……
到底是国之贤相,轻飘飘一个大礼、几句话语,便搅动朝堂风向,震动官场人心,这等举重若轻之能力,令李承乾衷心敬佩之余,更是心中感动。
这不仅仅是支持,更是认可!
能够得到房玄龄的认可,谁人还敢再说他李承乾不配为国之储君?恐怕就算是父皇,往后再说起这等话题之时亦要思虑几分,有所保留。
李承乾搀扶起房玄龄,却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以晚辈之礼一揖及地,动情道:“房相为国操劳,一门忠烈,实乃国之柱石、千秋标榜!孤以储君之名义,拜谢房相多年来为帝国所付出之心血,房氏一门忠烈千秋,与国同休!”
整个房府门前汇聚了不下于几十名宾客,此刻却鸦雀无声。
太子殿下这番话虽然是赞誉房玄龄多年以来的付出,然而实际上却是以储君之名义给出了承诺——既然房家对我忠贞不贰,那我也不是刻薄寡恩之辈,只要我保得住这太子冠冕,房家子子孙孙富贵荣华,与国同休!
这些宾客面上不显,心里却着实羡慕房家所受到的待遇,这可不是谁家公开表明支持就可以得到的,李承乾既然今日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番话语,势必将会传扬出去。
保不住这太子位置也就罢了,一旦日后顺利登基,那么就必须兑现今日之诺言,无论房家怎样,他都必须恩宠备至,可以说只要房家不造反,那么就世世代代可为朝中第一勋贵。
如此承诺,谁能不艳羡?
更何况如今虽然晋王异军突起,可太子名分大义在手,更有着一套还算是稳固的班底,时至今日依旧胜算较大,那么这份承诺的分量就加非比寻常。
房玄龄弯腰搀扶起李承乾,笑呵呵道:“吾房家上上下下,尽皆忠君爱国、忠贞不贰,每一个房家之男丁,都愿意为了帝国之未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表达了姿态,然后话题转回到今日之正事:“殿下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府上已经备下薄酒,还请殿下入内,共饮一杯。”
李承乾握住房玄龄的手,大笑道:“房府之佳酿,早已名传天下、街知巷闻,今日正好借着房府喜事,孤也敞开了喝一回,一醉方休!”
然后,在房家上下的簇拥之下,进了府门。
一场成色十足的“政治秀”完美落幕,所表达出来的含义,足以令长安官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感受到震荡。
不止于此……
李承乾进入府中之后,房俊陪着说了两句话,因为有着迎客的任务便匆匆离去,自有房玄龄相陪。
房俊来到前门迎客,未及,便见到马周、李道宗联袂而至,房俊赶紧迎上前去,相互见礼,房俊笑道:“二位贵客先请入内,待到婚礼过后,某再与二位畅饮几杯。”
李道宗哈哈一笑:“咱俩虽然年岁有差、辈分不同,却一直交情莫逆,今日房府喜事,二郎却不得不站在门前迎来送往,饥寒交迫、笑脸常陪,某又岂能视如不见、安然稳坐?来来来,某与你一同迎接宾客。”
房俊一下子愣住,未等他回过神,一旁的马周也笑呵呵道:“吾与二郎情投契合,不是手足胜似手足,又怎能让江夏郡王专美于前?这堂中高朋满座,想来也是气闷得紧,不妨也与二郎在此迎宾。”
两人皆穿着常服,气质儒雅干净利落,当下便笑意盈盈的站在门前两侧,见到来宾便拱手施礼,笑脸相迎,寒暄几句,然后交由府上的仆人引领着进入院中,前往正堂。
若是不认得的生人,谁敢想想乃是朝中大权在握的重臣?
房俊想了想,不由苦笑起来。
原本只是房家一桩寻常的喜事,但是先有太子门前那一番演绎,再有李道宗、马周充当迎宾,已经演变成了一场东宫向外宣示实力与态度的发布会。
很显然,由太子李承乾而下,至马周、李道宗等人,都已经察觉到了朝中那股极其不稳定的潜流,更意识到了其中所蕴藏的危机。只不过这些都是心志坚定之辈,断然不会因为危机在前便会退缩不前甚至改换门庭,为了心中之理念,大家选择抱起团来,强势对外。
这既是警告,更是震慑。
谁敢胡来,就请考虑一番整个东宫力量奋起反击的后果!
李二陛下会不会坐视某些人突破底线?若是底线被突破,导致整个朝堂风声鹤唳,会引发什么样的反应?当默许之下的争储变成真刀真枪的暗杀、屠杀,又会将整个帝国引领至何方?
最为重要的是,某些人就算当真想要突破底线,那么也请权衡一番,到底有没有突破底线的资本?
这是从李承乾抵达之初,一直到李道宗与马周门前迎客,整个东宫集体向外传递的态度。
也可以说,从此刻开始,无论东宫亦或是晋王府,之前所有的低调隐忍都已经不复存在,双方针尖对麦芒的将争储放在了台面之上,成为整个帝国最主流的斗争!
而这一切,都是发生在房俊屡次三番被暗杀未遂之后,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整个东宫力量为了保护房俊而做出的努力,固然这种方式其实违背了李二陛下的意愿,过早的将朝局陷入动荡之中,但是所取得的效果也必定是卓然有效的。
有些事情就是如此,背地里无论怎么腌臜肮脏、龌蹉不堪,那都是在阳光底下、阴影里面,别人看不见,自然可以为所欲为。可一旦般到台面上,众目睽睽之下,许多手段就不能再用,否则必将引起公愤,人人喊打。
如今储位之斗争摆上台面,双方势均力敌各为其主,谁若是再如以往那般搞那些见不得人的暗杀手段,便是挑战大唐的秩序,漠视皇帝的威严,进而与整个天下为敌。
谁能承受这样的后果?
李治坐在王府正堂之中,手里拈着茶杯,时不时的呷一口茶水,听着不断从崇仁坊那边传回来的消息,有些神情不定,很是烦躁。
房府喜事,按理说他是必须到场的,不去不行。
他素来以“宽厚仁慈”“和睦兄弟”而备受赞誉,如今若是房俊家中办喜事却不亲自前去贺喜,岂非让外界以为自己所有的“优良品德”都只是做戏,一旦牵涉自身利益便置若罔闻,心性凉薄?
事实上他的确不想去,他“和睦兄弟”不假,可若是攸关一生之前途,还如何能够心底坦荡的“和睦”?人皆有自私之心,李治自忖自己非是圣贤,有自身之喜恶,利益之抉择,却也正常不过。
当然,不去更不行……
晋王妃从后堂出来,见到李治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急忙上前,惊问道:“殿下可是身子不爽利?”
李治抬头瞅了王妃一眼,摇头道:“不曾,只是心烦而已。”
晋王妃瞅瞅外头的光景,估摸了一下时辰,便上前坐在李治身边,握着他的手,柔声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她自然知道李治不愿前去房家贺喜,因为今日房府喜事,所有东宫派系的官员必定尽皆到场,他这个摆明了要与太子争储的晋王殿下前去,必将成为众人瞩目之所在,若是有那等脾气暴躁的,说不得就能当场怼他几句。
说一千道一万,争储这件事上也是李治自己理亏,被人家给怼了也得忍气吞声,否则一旦予以反击,又会落得一个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评价,怎么都是自己吃亏……
李治轻叹一声,愁容满面道:“太子哥哥刚去了房家,与房玄龄在府门之外上演了一出恩遇优隆、忠贞不贰,紧接着江夏郡王、京兆尹这二位更是布衣直裰,在房府大门前充当起迎宾……东宫这是正面宣战了啊!”
这等情形之下,他若是亲自登门,那更是有着悍然挑衅之嫌疑,对于他一贯“仁慈宽厚”的风评严重不符。
可自己若是不去,最是注重子女之间和睦友爱的父皇就会恼怒。
以父皇对房俊之看重,自己若不去登门庆贺,定然认为自己以往所谓的兄友弟恭都是装出来的,今日能够不去房家贺喜,明日登基之后,也能够对房俊严酷打压,甚至刻薄寡恩。
这是父皇绝对不能够允许的。
父皇愿意将储位交给他,是因为认定他登基之后能够善待兄弟姊妹,否则就算他再是适合当皇帝,父皇也绝对不会支持他争储。
玄武门手足相残的惨剧伴随了父皇了一辈子,所收到的外界的指摘、内心的愧疚,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父皇,越是如此,父皇就越是要避免自己的子女之间重蹈覆辙。
晋王妃感受得到李治的纠结,握着他的手,宽慰道:“满朝文武必然都在看着殿下呢,您今日若是不去,说不定明日便会有人将奏章呈递到父皇的案头,弹劾殿下您心胸狭隘、刻薄寡恩,父皇也必定心生不满。”
李治无奈道:“本王又何尝不知?可只要想想房府上下皆是东宫党羽,本王一旦前去不知要面对何等嘲讽挑衅,这心里便极为抵触。”
他如今只是一个羽翼未丰、尚未进化完全的懵懂少年,天赋尚未兑现,脸皮未曾修炼,还做不到那等唾面自干、万物不萦于怀之境界。
晋王妃感受到李治的纠结,鼓励道:“除去嘲讽挑衅,又能如何呢?殿下乃天潢贵胄,陛下宠爱,他们就算再是不满,却是连一句辱骂的话语都不敢说出口,更别说跟您动一下手指头,您此去也只是做给外界看看而已,何必在乎他们的言辞嘴脸?”
李治当然知道事实的确如此,可他不是害怕旁人,而是害怕与太子哥哥面对面的时候,听到来自于太子哥哥的指责。
必定是他处心积虑想要争夺本属于太子哥哥的储位,理亏在先,不好面对……
正在这时,有内侍快步跑进堂中,禀报道:“启禀殿下,魏王殿下亲至府门之外,让奴婢传话,请殿下出府,与您一同前往房府贺喜。”
李治先是一愣,旋即长长吁出口气,喜出望外道:“还是青雀哥哥知我!”
魏王李泰本来游离于储位斗争之外,平素与太子、晋王尽皆保持距离,对于两人之间的事情概不插手、不闻不问,今日却特地来到王府邀他同行前往房家,可见定是也体会到了李治的尴尬与为难,有他陪同在侧,居中转圜,即便东宫上下对自己再是不满,也不至于太过分。
当即命人将早已备好的贺仪装车,随着自己一同走出府门,便见到李泰的四轮马车正停在大门口的台阶之下,李泰正坐在车内撩起车帘,见到李治,便招了招手,然后放下车帘。
车夫从车辕上跳下,拉开车门。
李治钻进车厢,马车便缓缓启动,连带着魏王以及晋王两家的贺仪组成的车队,向着崇仁坊进发。
车厢里,魏王李泰随意的盘腿坐在厚厚的毛毡上,笑看着李治说道:“怎么样,为兄是否知冷知热、善解人意?”
李治在李泰面前也很放得开,闻言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感慨道:“青雀哥哥尚且不知,小弟在府中盘亘良久,也始终未曾卖出府门一步。哥哥何止是善解人意?简直就是解救小弟于水火的菩萨!”
李泰嘴角挑起,看了看这个尚显青涩,却已是野心勃勃的兄弟,从一旁的车厢暗格当中摸出一个小巧的酒壶,两只杯子,又拿出一小袋干肉果脯,放在两人中间的一个精致小巧茶几上,随意道:“婚礼要傍晚才能进行,酒宴会更晚,先吃一点垫一垫肚子。”
李治赶紧抢过酒壶,给李泰斟酒。
马车行驶平稳,车厢里兄弟两个对坐小酌,抿一口小酒,吃一块果脯肉干,说着闲话儿。
李治嘴里嚼着肉干,问道:“青雀哥哥此去江南,筹集钱粮无数,您治下的‘振兴会’又可以大展宏图,将学社建于天下各州府县,无数莘莘学子将会因此而受益,此等功勋定可彪炳青史,小弟当真羡慕的紧。只叹人微言轻,未能够给予哥哥足够之支持,常常深以为憾。将来若是小弟有此能力,定然不计收获,全力支持哥哥。”
“呵呵……”
李泰笑出声,戏谑的看着眼前故作深沉的兄弟,这等笼络人心的手段都使到哥哥我的头上来了?
他觉得如今的李治性格变化太大,早已不复当初那个懵懂青涩却又单纯仁爱的少年,便说道:“本来没这么多的,但是一番变故令人始料未及,结果出人预料,说起来,还得要谢谢稚奴你呢。”
李治脸上的神情顿时一僵,心里后悔不迭。
太原王氏虽然并非出自他的授意,可是南下意欲阻止江南士族对房俊俯首帖耳,这个锅他是必须要背起来的。而正是太原王氏私下里搞串联,使得房俊有机会狠狠的将江南士族搞了一竹杠,这才有了魏王李泰的丰厚回报……
赶紧提起酒壶给李泰斟酒,尴尬笑道:“这件事其实从头至尾,小弟都一无所知,那王景下江南更是自作主张,不过因此还得哥哥多为担忧,确实是小弟的不是,借花献佛,在这里给你赔罪!”
说着,举起酒杯,一脸真诚。
李泰面带微笑,举杯与其相碰,两人一饮而尽。
拈了一块果脯放在口中,一边嚼着,李泰一边看着李治,轻声说道:“所以啊,没人能够掌控全局,总会是在某一些不注意的地方有所疏漏,从而出现变故,引发与初衷相违背的结果。”
李治眼皮跳了跳,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