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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的书院已经是馆阁林立、房舍栉比,颇具兴盛之相。自山脚下山门处沿着山势次第而上,房舍楼宇大多因地制宜建于茂林乔木之中,此刻天上飘雪,树上的积雪尚未融化,迷迷蒙蒙倒好似天上仙阙,优美幽致。

    三人顺着道路一直向上,沿途将各处馆阁楼宇视察一遍,更对宿舍仔细的查看。

    待到返回值房的时候,许敬宗与褚遂良两人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大冷的天儿额头隐见汗渍。

    沏上一壶茶,房俊呷着茶水便取笑道:“这可不行,太虚了。二位仕途有成、身家丰厚,家中美妾如云,若是动一动便气喘吁吁,难道就不怕那些个如狼似虎的美妾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

    褚遂良老脸微红,有些羞恼:“越国公慎言,吾等皆乃朝廷命官,焉能这般言语粗俗,丢了朝廷体面?”

    这人虽然追名逐利的心思比任何人都重,跪舔关陇贵族们亦是不留余地,可偏偏还希望保留文人的矜持,在人前端正严谨不苟言笑,处处以当世大儒自居。

    许敬宗就比他要无耻得多,也透彻得多,早已经将所谓的颜面抛开,只认利益不拘礼法,闻言笑道:“老夫一生只为权、财二字,对于女色敬谢不敏,家中也只有一位老妻、两名妾室,倒是登善老弟老当益壮,尤喜二八佳人,府中妻妾如云美婢如雨,若是当真忙不过来,倒也不妨请二郎出出力,好歹大家亦是同僚一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登善”是褚遂良的字。

    房俊便嘿嘿一笑,这个老货当真缺德,人家最烦什么他就偏要说什么,能戳得人心头火蹭蹭的冒。

    果不其然,褚遂良顿时恼羞成怒,拍了拍面前的案几,红着脸瞪着眼道:“有辱斯文,成何体统!这等市井粗鄙之言偏要当做有趣,实在是丢尽朝廷官员之颜面!”

    许敬宗便笑指着褚遂良,对房俊笑道:“老夫失言了,怕是戳到了登善老弟的肺管子,瞧瞧这就恼羞成怒了。”

    褚遂良气得面红耳赤吹胡子瞪眼,却又拿许敬宗没辙。

    这老货如今修炼得厚颜无耻,毫无文人之风骨,似乎已经参透了官场之上尔虞我诈、唾面自干之精髓,越来越得心应手,将自己压制得苦不堪言,再加上有房俊的支持,如今褚遂良在书院当中可谓举步维艰,虽然名义上可与房俊并驾齐驱,实际上不仅毫无实权,反而处处受制,过得还不如一个教谕顺心。

    而作为关陇贵族们在书院当中的代言人,却又不能为关陇贵族争取利益,就连入学之名额都被房俊一手把持垄断,自然越来越让长孙无忌感到失望。

    没有了身后贵人之扶持,本身除去学问之外有没有什么做官的长处,这仕途之路已经领褚遂良饱受打击……

    最近一段时间颇有些意志消沉,所以对于许敬宗的揶揄取消极为敏感。

    房俊看着褚遂良,心里一阵腻歪,这位就是学问不等于人品的典型,脸上便没了笑容,淡淡道:“书院当中就拜托二位了,某府中还有些事务,先行回去处置。过年期间的值班轮换,还请做出一个安排,以表格形式张贴公示。当然,要与诸位教谕、官员们私下磋商,尽可能的考虑到大家的实际情况予以妥善安置,若是谁家有急事,便错开时间安排。”

    许敬宗连忙起身,问道:“何不用过午膳再走?”

    房俊道:“不了,确实有事。”

    两人便将房俊送到门口,看着他在亲兵部曲簇拥之下策骑而去。

    许敬宗看着房俊的背影猛地一拍大腿,懊恼道:“娘咧!又忘记跟这厮还钱了……”

    褚遂良一脸鄙夷:“不过区区百贯而已,许主簿何至于此?想那越国公贵人事忙,总是忘记,你也不好这般天天追着讨要吧。”

    许敬宗觉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当即等着褚遂良说道:“什么叫‘区区百官而已’?你们余杭褚家很有钱么?来来来,不如你给我一百贯,这笔账就此一笔勾销。”

    褚遂良也瞪起眼睛,气道:“欠钱的是房二,不敢讨要也就罢了,何以要我出这笔钱?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许敬宗一翻白眼,冷笑道:“你这厮也就只是耍嘴的本事,说起来就轻描淡写,动真的就毫无担当。整日里拿着一副文人儒者的架势,好似自己乃当世大儒也似,实则还不是一个官场之上蝇营狗苟的俗人?虚伪做作,这等嘴脸简直令人厌恶。”

    “匹夫焉敢辱我?!”

    褚遂良勃然大怒。

    他一直标榜自己是清白守正的文人,虽然沦落官场却不改心志,孰料却遭受许敬宗这个无耻之徒之轻蔑鄙视,如何能忍?

    许敬宗毫不怕他,针锋相对道:“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做得出那等龌蹉事,就莫要害怕别人说。”

    “你今日给老夫说明白,老夫到底做了何等龌蹉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事无不可对人言,你这般污言秽语颠倒黑白,非是君子所为!”

    “老子唯有在君子面前方才做君子之事,似你这等小人,就得用小人的方式对待!”

    “哇呀呀,气煞我也!许敬宗你欺人太甚!”

    “若非是你蛊惑陛下,老夫又岂能沦为区区一介主簿?这书院的一砖一瓦都是老夫的心血,偏偏你横插一杠攫取了别人的努力成果,到底是谁欺人太甚?”

    ……

    两人在值房内吵闹不休,污言秽语不绝于耳,惊得旁边值房内的教育、官吏纷纷前来劝阻。

    所幸这两人皆是老奸巨猾之辈,能吵吵绝对不动手,这才没有酿成书院的一桩丑闻。两人被众人劝开,许敬宗犹自跳脚怒骂,将自己心里因为被抢走“司业”官职从而沦为主簿而积攒的委屈一股脑的宣泄出来,褚遂良阴着脸发现自己不仅力气没有这厮大,连打嘴仗也不是对手,果断抽身出门,离开书院。

    回到家中见到一片忙碌,家中下人正在准备送往各家的年礼,心中一动,命人准备了一份大礼,自己亲自带着去了赵国公府。

    ……

    赵国公府的奴仆们再是如何眼睛长在头顶上,也不敢如冷落李巢、袁公瑜那般冷落褚遂良,毕竟这位不仅仅是自家家主的座上宾,更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赶紧接受年礼,然后将其请入大门,带去长孙无忌的书房。

    “下官见过赵国公。”

    褚遂良恭恭敬敬的鞠躬施礼。

    长孙无忌脸上带着笑,温言道:“登善可是多时未曾登门了,不必拘礼,快快请坐。”

    “多谢赵国公。”

    褚遂良刚一坐下,便听得长孙无忌问道:“如今书院形势如何?”

    “一些事务都已经步入正轨,不过因为过年的关系,关中、河东附近州县的学子都返乡过节,书院之中逗留的学子不过十之三四,诸般课业已经停止,待到年后方才恢复授课。”

    褚遂良详细回答,然后说道:“下官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告。”

    长孙无忌命人奉上香茶,奇道:“究竟何事?”

    褚遂良道:“前两天房俊自江南返回,便让卫国公拿出一个章程,组织书院学子进行军训,而且是打算将整个书院的教学方式当中加入军事化管理,使得每一个学子都能够强健体魄,并且通晓军事知识,如今大抵奏疏已经呈递到陛下的案头,想必年后便会在书院当中施行开来。”

    长孙无忌示意褚遂良饮茶,然后略微想了想,道:“令学子文武兼备、强健体魄,这乃是好事。当初跟随陛下的那些个儒生,哪一个不是下马可以治国,上马可以安邦?瞧瞧如今的世家子弟,一个个涂脂抹粉矫揉做作,是该杀一杀这种风气了。”



    大唐有尚武之风,民间风气剽悍,番上之府兵尽皆骁勇善战,故而立国之初能够横扫宇内、追亡逐北,将四夷番邦打得落花流水,灭国无数。

    可是随着强敌一一覆灭,周边战事渐渐停歇,奢靡之风必不可免的盛行起来。

    若仅止于此也就罢了,毕竟多年用兵耗费钱粮无算战死兵卒无数,为的不就是河清海晏、安居乐业么?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老一辈拼了命的血战图的就是一个封妻荫子,让子孙后代安稳的活着。

    可是曾流行于魏晋之时的“阴柔之风”不知何时开始悄然兴起,涂脂抹粉渐成潮流,堂堂七尺昂藏男儿再无阳刚健硕之气,反而以阴柔妩媚为美,弄得双兔并走、雌雄难辨……

    长此以往,必成亡国之兆。

    长孙无忌不是武将,却有着武将的刚烈与勇武,最是看不得那等敷粉戴花不阴不阳的东西,固然虽然有房俊素有仇怨,却也不得不承认在书院当中进行军训实乃上上之策。

    如今的贞观书院乃是天下少年景阳之所在,而这些书院学子将来必将充斥到帝国的各个阶层职位,如今打磨他们的阳刚勇武,异日进入仕途,也必将引领帝国上下之风气。

    所以长孙无忌颔首道:“房俊此人狂悖无礼,但才能还是有一些的,这件事便做得很好,想必陛下也定会允准。”

    就连长孙无忌都看不出军训背后所隐藏的真实目的,褚遂良更不必言,不过他谈及此事却非是要长孙无忌防备什么,往前凑了凑,上身前倾,低声道:“下官觉得房俊的用意并非那么简单,书院之军训,他将会交由卫国公全权负责。卫国公之用兵,当得起一句‘盖世无双’亦不过为,所以书院学子们的军训必定成果斐然,到那个时候陛下势必要论功行赏,卫国公之威望当会水涨船高,恢复到昔日‘军神’之地位自然并不可能,但毕竟威望卓著、功勋赫赫,谁知道军中还有多少人心里头崇拜仰慕?等到明年开春陛下御驾亲征,朝中之军事将会全权交由军机处来处置,军机处中有房俊,有英国公,再有一个威望提升的卫国公……整个关中,他们当可翻云覆雨,为所欲为。”

    长孙无忌悚然一惊。

    拈着茶盏的手顿了一顿,心中惊觉。

    英国公虽然表面上站在太子一边,却始终有所保留,危急时刻的取舍谁也无法揣度;宋国公威望卓著,但本身对于军队却没有影响力;房俊乃是军中新进崛起的一方大佬,不少少壮派军官都对其颇为推崇,其麾下的右屯卫历经漠北一战覆灭薛延陀,早已是精锐中的精锐;若是在加上一个在军中拥有无数拥趸、且声势渐渐提升的李靖……

    整个关中,还有谁能违逆太子?

    若是太子是个心狠手辣的,趁着李二陛下御驾亲征高句丽之际,将关陇贵族集团的羽翼尽皆剪除都不是不可能。

    到那个时候,他长孙无忌岂不是就成了砧板上的肉?

    即便不与整个关陇贵族开战,而是将刀口对准他长孙无忌……以目前整个关陇贵族之间的信任程度,会有谁站出来替他长孙无忌讨还公道?

    只怕不仅没有人会如此,反而会自相残杀以争夺关陇贵族的领袖地位……

    长孙无忌越想越觉得房俊搞出这个什么军训恐怕不单单只是扭转社会风气那么简单,说不定还真就是包藏祸心,以此提振卫国公李靖的威信,然后房二、李绩、李靖三方联手,控制大半的关中驻军,进而成为太子的坚实后盾。

    如果李二陛下东征顺利也就罢了,开春出征入冬还朝,长安或许还能安稳一些,可一旦东征不顺,入冬之前未能够得胜还朝,那么整个长安的变数就实在是太大了。

    而自己派长孙濬前往大马士革,即便轻车简从备足马匹水粮,且一路顺风顺水,一个来回的时间也要将近半年。

    长孙无忌又想到了东宫六率的整编,等到这六率尽皆换成太子的心腹班底,再加上李绩、李靖、房俊手中的兵力,整个关中将会尽皆成为太子的羽翼,固若金汤。

    危机感实在是太重了……

    长孙无忌面色难看,沉吟好半晌,方才吁出一口气,颔首道:“这的确是个非常重要的信息,登善你有心了。”

    褚遂良虽然心思不够圆滑、谋算不够深沉,可到底不是蠢人,自从房家办喜事那天太子一系陡然迸发出强烈的警告意味,他就意识到如今看上去有关陇支持的晋王实则已经全然落入下风,令他极为惶恐。

    他本身并非关陇出身,为了自己的仕途前程才倒向关陇一边,甘愿成为长孙无忌之马前卒,万一关陇彻底倒台,他即便能够得到李二陛下的宠信也不然要遭受打压,仕途之路随时都可能断绝,想要再做寸进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可如今他早已经被刻上了关陇的烙印,又岂是想要回头就能回头呢?

    只能盼望着晋王殿下能够逆而夺嫡,关陇贵族们因而攫取到朝堂上的权力,自己才能够因此受益……

    长孙无忌更是困惑。

    看得到危机,却并不等于可以从容化解危机。

    尤其是东宫陡然强悍起来的兵力,令他忧心忡忡,毕竟再是精妙的算计,在绝对的兵力面前都犹如以卵击石。

    关陇贵族所控制的军队必将随同李二陛下东征,这是举世皆知的攫取军功最好的机会,即便他长孙无忌号召留下来,也没人会听他的,况且李二陛下又岂能放任关陇贵族的军队驻守兵力空虚的关中呢?

    目前看来,所有的希望也就只能寄托在长孙濬的身上。

    但愿这个儿子能够展现出其兄长的能力,完成自己交付的任务……

    *****

    房俊回到骊山农庄,进了正堂便见到武媚娘正陪着姐姐武顺娘在说话儿,一旁还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见到房俊走进堂中,武顺娘赶紧起身,敛裾施礼,见到一旁的娃娃仍旧坐着,连忙喝叱道:“敏之,还不见过姨父?”

    那娃娃这才起身,不情不愿的施礼,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房俊身上滴溜溜转。

    房俊摆摆手,温言道:“自己人,何须多礼?”

    武媚娘便扯着姐姐的手,拉着其坐下,笑道:“二郎看似威严,实则最是随和不过,姐姐若是这般多礼,他反倒不高兴。”

    房俊顺势坐到武媚娘身边,说道:“媚娘所言正是,你如今孀居在家,日子过得也不容易,不妨没事就过来坐坐,若是贺兰家有什么慢待你的地方也好跟媚娘说说,她若是解决不了的,便说于我听,总归不能让你受了贺兰家的欺辱。”

    武顺娘于妹妹颇多相似却圆润一些的脸儿有些发红,眼皮也不敢抬,只是讷讷道:“都听妹夫做主便是。”

    房俊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目光很感兴趣的看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笑问道:“听说你叫贺兰敏之?”

    那娃娃乌黑的大眼睛眨啊眨,脆生道:“姨父知道我?”

    房俊就笑:“怎么能不知道呢?”

    这小子才华横溢、聪慧伶俐,却又是个挟爱佻横、桀骜不驯的主儿,原本有一个一代女皇的姨娘,又对他甚为宠爱,大好前程却生生作死,最后沦落一个流放雷州,途中以马缰自缢而死的结局……

    一言而概之,这小子就是爹死得早,缺乏管教。

    他便看向武顺娘,问道:“这孩子看上去早慧,但眼神之间闪烁不定,可见是个性格桀骜的,若姐姐允可,不妨将其送入书院,一方面虚心进学,另一方面也能好好管教,否则放任自流,说不定就会误入歧途,追悔不及。”

    武顺娘先是一愣,旋即激动道:“可以进书院?”



    房俊啧啧嘴,笑道:“瞧瞧这话说的,妹夫我如今忝为书院司业,安排自家子侄入学有何不可?”

    武顺娘便红着脸儿,眼眸如水。

    她虽然是妇道人家,却也听闻如今书院名额难求,尤其是对于关陇贵族们来说更是如此,想要将子弟送入书院就读那可当真是千难万难。别说是贺兰家了,就算是长孙、令狐、侯莫陈那样的关陇中坚,也对书院之名额垂涎三尺、求之不得。

    她也并未想过求房俊网开一面,让自家儿子弄进书院里去。

    朝堂之上的争斗离她有些远,但贺兰家也算的关陇大族,整日里耳濡目染,故而清楚看上去哪怕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背后的博弈却也有可能牵涉深远广泛。

    尤其是贺兰家的立场与房俊素来不和。

    此刻听闻房俊主动要将这等外人看来千难万难的名额送给自己的儿子,难免又惊又喜,只是惊喜之余,也有些羞涩难耐。

    只是她掩饰得极好,断然不能被媚娘给察觉去……

    强抑着心中兴奋,喝叱儿子道:“傻愣愣的,还不赶紧谢谢姨父!这可是多少世家子弟求都求不到的机会。”

    就她所知,贺兰家的一众小辈便尽力谋求进入书院,却始终不得其法。贺兰越石还曾让她前来相求房俊,希望能够对贺兰家网开一面,可她哪里好意思上门?

    若是没有与房俊之间的关系也就罢了,左右不过是一个亲戚,答允不答允的都没啥,可既然有了那曾关系,自己再上门请求,岂不是成了有所图?

    她连为了自家儿子都不上门相求房俊,就是不想被房俊以为她是有所图谋,又岂能为贺兰家的那些狼崽子开口……

    孰料她固然兴奋欣喜,贺兰敏之却并不这么想,看了看母亲,然后对房俊说道:“我不想去书院。”

    武顺娘顿时恼怒,柳眉倒竖怒叱道:“放肆!你可知这是许多人求也求不来的机会,居然还敢不知好歹?皮子又痒了是吧!”

    房俊笑呵呵的看着甚少流露出这种与平素温婉柔顺气质截然不同的武顺娘,直将这女人看得面红耳赤,禁不住说话声越来越小,终于垂头不语手足无措,这才玩味的看向梗着脖子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贺兰敏之,玩味道:“小小年纪就这般不经尊长,当真是欠管教得很。”

    贺兰敏之瞪着眼睛,不过终究忌惮房俊,不敢太过放肆。

    武顺娘唯恐房俊嫌弃自家儿子,赶紧小声儿道:“这孩子爹死得早,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会管教,只能劳烦妹夫多多看顾,也不指望他能出人头地,可好歹将来能有个前程,我也算是对得起他死去的爹。”

    武媚娘便拉着姐姐的手,安慰道:“姐姐说得哪里话?我和二郎是他的姨娘、姨父,有我们在,就算贺兰家不管,也断然不会没了前程。”

    贺兰敏之瞪着眼睛抿着嘴,小小的娃娃却很是倔强,鼓足勇气对房俊说道:“姨父,我不想读书,我要练武!”

    他聪明得很,知道这里头必然是房俊说了算,所以也懒得跟母亲姨娘废话,只要搞定房俊就好了。

    房俊却不理他,看着武顺娘道:“这孩子甚是聪慧,只要管教得当,许是一个有出息的。只不过竖子顽劣,想要好好管教,难免让他吃点苦头,不知姐姐是否舍得?”

    武顺娘连忙道:“妹夫愿意管教,那是他的福气,还有舍得不舍得?我一个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妹夫乃是当世英豪,随意你管教惩戒,只要留得他一条小命给他爹延续香火,其余勿论,哪怕是打折了腿,我也断然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埋怨。”

    在她看来房俊那是什么人?未来的宰辅啊!

    只要他肯管教自家儿子,那就是一份恩情,有这份恩情在,自家儿子一辈子都算是房俊的弟子,岂止是前程无忧,几辈子的福荫都攒下了……

    房俊就笑呵呵的看着垮着脸的小朋友贺兰敏之,道:“那行,既然姐姐这么说,我也就不见外了。小子,过了年我就派人接你去书院,那里头来自天下各处的天才少年汇聚,到时候你小子若是给我丢人,我就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贺兰敏之到底年岁小,又摄于房俊的威风,只是不敢大吵大闹,只能眼泪巴巴的看着自家老娘,哀求道:“娘啊,我不想读书。”

    武顺娘狠了狠心,道:“男儿汉大丈夫,想要有出息不读书怎么行?咱们在家里如何受欺负你也知道,若想将来给娘和妹妹撑起腰来,你就得吃得苦,有出息。”

    听了这话,贺兰敏之居然抹了抹眼睛,点了点头:“嗯,我听母亲的,将来有出息,不让娘和妹妹受人欺负!”

    房俊有些意外,这小混球居然是个顾家的……

    不过也皱起眉来,看着武顺娘问道:“怎么,贺兰家的那些个杂碎还找你的麻烦?真是吃了豹子胆了!我这就让人把贺兰越石那个混账找来,问问他管不管的了贺兰家,若是管不了,老子替他管!”

    “不要!”

    武顺娘吓了一跳,她可清楚房俊的棒槌脾气,这若是将贺兰越石叫了过来,两句话说不来就得把贺兰越石的腿给打折了,那样她在贺兰家就更待不下去了,见到房俊这么在意她,心里暖意融融,却也害怕,只得哀求道:“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就是我的命,贺兰家总算是敏之的长辈,万万不能撕破了脸,否则以往让敏之如何面对家中长辈?”

    房俊无语,想了想觉得确实如此,清官难断家务事,便对武媚娘道:“你平素也多多关心着点儿,孤儿寡母的受人欺辱乃是平常,你总得给撑着腰才行。”

    武媚娘翻了个白眼儿,心里腹诽,嘴上却应承下来。

    贺兰敏之到底是个小孩子,渡过了起初的抗拒,这会儿反倒对书院感兴趣起来,眨巴着眼睛问道:“姨父,书院当中只能读书么?可否习武?”

    房俊温言道:“当然,书院之中有讲武堂,乃是为帝国培养武将之所在。不过就算是想要进入讲武堂,那也得读过书、识得字、通晓诗书典籍才行,否则从古至今那么多的兵书都看不懂,何谈行军布阵、所向无敌?”

    小家伙明显是个好战分子,闻言大喜,兴致勃勃道:“那我要读书!我要成为天下无敌的名将,就像姨父那样兵出白道横行漠北,覆亡敌国在弹指之间!”

    “呦呵!小伙子懂得不少啊,听谁说的?”房俊颇为意外,还以为这孩子对自己有什么成见呢,原来对自己的事迹了如指掌。

    贺兰敏之便道:“是母亲说的,母亲在家的时候,时常念叨姨父的功绩来勉励我!”

    “哦?”

    房俊便看向武顺娘。

    武顺娘脸红耳赤,急忙摆手:“只是偶尔提及,这孩子记性好,便记住了……”

    欲盖拟彰,此地无银三百两。

    房俊心里便很是得意,正要说话,便见到门外有仆人急匆匆进来,禀告道:“二郎,有大食国使者前来求见。”

    房俊一愣:“大食国使者?”

    仆人答道:“正是,此人自称叫做盖迪尔,受其主人之委托,乘坐海船不远万里抵达华亭镇,又一路沿着水陆前来长安,拜见二郎,有要事相商。”

    房俊摸了摸唇上的短髭,觉得这个“盖迪尔”的名字有些耳熟,只不过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在哪里听过来着?

    只好说道:“让他去偏厅等着,我这就去见见他。”

    “喏!”

    仆人转身离去,房俊对武顺娘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待到过了年,我就派人将这小子接去书院,定要将他教导成才。你现在这里和媚娘坐坐,我去见个客人,晚上便留在府里用膳吧。”

    武顺娘自然应允。

    房俊这才起身出了正堂,来到偏厅。



    今日阴天,小雪飘零,偏厅内光线有些昏暗。

    房俊迈步进了偏厅,便见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番人坐在厅中的椅子上,见到他进来,赶紧起身,上前见礼。

    这人上身鞠躬,一只手放在胸前,口中说道:“先知的仆人盖迪尔,见过大唐最尊贵的贵族。”

    大食,也就是阿拉伯帝国……

    这种风俗房俊还算是见过的,便微笑了一下,愈发觉得这人的名字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便径自坐到主位,笑着摆摆手,道:“足下不远万里而来,不必拘于此等俗礼,快快请坐。不过听足下这等口气,难不成咱们曾是旧识?请恕某失礼,一时间当真想不起何时见过。”

    这时候那番人抬起头,戴着尖顶折沿帽,一张长脸粗糙疲惫满是风尘之色,深目高鼻,满鬓胡须,穿右衽衣,腰中系带,足登长筒靴,神情有些激动的说道:“大帅难道不记得我了吗?东海之上,我家小主人被海盗抓捕命悬一线,还是大帅出动水师剿灭海盗老巢方才脱险,我是盖迪尔啊!”

    他这么一说,房俊脑中一阵透亮,这才记起旧事,惊喜道:“想起来了,你这个家伙当初还想诓骗于我来着,想要冒充你家小主人与我谈判,不过被我识破了计谋,得了你一张海图,哈哈!”

    这人正是当初在东海之上整支船队被飓风袭击之后又遭海盗攻击,连小主人都被海盗抓走的阿拉伯人盖迪尔。

    盖迪尔也很是激动:“是我是我!”

    能够让这位大唐贵族记得,他很是有些骄傲。阿拉伯帝国疆域广阔,一直延伸到西域,与突厥人很是有些来往,正是从突厥人口中得知便是这位大唐贵族率领一支军队深入极北冰寒之地,将占据了突厥人地盘的薛延陀人覆灭。

    这可是攻灭一国的无敌统帅啊!

    他虽然不知道薛延陀的实力如何,可是阿拉伯人与突厥人相互之间时不时的爆发战争,自诩骁勇善战的阿拉伯勇士可是在突厥人手底下吃了不少亏,阿拉伯人又是被薛延陀人占据了繁衍之地,而薛延陀又被房俊覆灭,这相互之间的战斗力换算一下,就可知道房俊的能力如何了。

    虽然这并不准确,却并不妨碍他的崇拜之情……

    既是故人,房俊也不摆什么架子,命人上茶,然后让盖迪尔坐下,询问道:“之前时不时的还有贵主人的来信,也有一些小礼物什么的,只是自去年开始忽然之间就杳无音讯了,就连两国之间的通商也几乎停止,不知是不是贵国境内发生了什么变故?”

    盖迪尔的小主人侯赛因被房俊救援之后,曾在大唐住了一段时间。当时声称是因为国内政局不稳故而随着商队来到东方躲避灾祸,不过后来两国之间产生了通商,大唐以甲胄也震天雷向阿拉伯帝国换取战马,很是维持了一段时间,如今太仆寺的官员已经选取天下多处马场,以阿拉伯战马采取配种,希望能够培育品种更好、更适合大唐环境的优质战马。

    可不知为何,这种贸易忽然之间就断了……

    盖迪尔顿时满面悲戚,垂泪道:“发生了叛乱,奥斯曼哈里发被刺身亡,如今阿拉伯的哈里发已经是阿里那个强盗,他是阿拉伯帝国缔造者穆罕默德的女婿,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与力量。奥斯曼的表弟大马士革总督穆阿维叶随后在大马士革展示了奥斯曼的血衣,声称会为奥斯曼报仇雪恨,可是我们知道他也是一个野心家,且不说目前以他的力量不足以反攻圣城麦地那,即便有朝一日他当真击杀了阿里,也会自己坐上哈里发的宝座,而奥斯曼的儿子,我的主人哈桑和小侯赛因,都将会成为被他铲除的对象。”

    房俊蹙着眉毛仔细的听着,好不容易才算是捋清了脉络。

    不由得感慨一声,古今中外,但凡牵扯到政治权力的斗争,无一不是波及广泛、影响深远……

    待到盖迪尔垂头抹着眼泪,房俊方才问道:“所以,你是奥斯曼哈里发的仆人,他的儿子哈桑和小侯赛因是你的主人?”

    盖迪尔点头。

    房俊不解道:“说实话,我们之间是朋友,大唐也愿意为了人世间的正义而去惩罚那些背信弃义、悖逆弑主的凶徒,可你也知道,大唐距离大食何止万里?”

    盖迪尔说道:“感谢您支持,不过我们也不敢奢求太多,我的主人如今正带着他的追随者流亡在马斯喀特一带,面对阿里的迫害和追杀,我们迫切需要来自外界的帮助。所以仅此前来,恳请大唐能够增加甲胄、兵刃和震天雷的交易数量,我的主人会用更多的香料和战马来加入贸易。”

    整个阿拉伯世界,没有人忤逆阿里,所以奥斯曼哈里发的后人只能寄希望于遥远的大唐能够继续与他们进行贸易,让他们源源不断的得到坚固的甲胄和威力无穷的震天雷,如此才能够长期的与阿里战斗下去。

    而这对于房俊来说是完全可以接受的,毕竟一个分裂的、常年战火不断的阿拉伯世界对大唐是极其有利的。

    房俊颔首道:“我的朋友,我们的友谊坚贞而又纯粹,我愿意看到小侯赛因能够战胜敌人,夺回他父亲的遗产。这件事我会上报给大唐皇帝陛下,由他来定夺,不过请你放心,我会努力为你争取。但是有一样请你知道,明年开春的时候,大唐将会倾举国之力进行一场国战,这个时候是没有精力去兼顾别人的,所以这段时期以内,交易的规模恐怕有限,因为大唐派不出那么多的船队前往阿拉伯。”

    盖迪尔有些沮丧,不过有求于人也不敢过于苛责,难道人家自己不打仗了来帮你么?

    “只要能够继续贸易,那就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哈希姆家族会永远记得阁下与大唐的恩情。现在哈桑和小侯赛因流亡在马斯喀特,依旧有很多阿拉伯的部落和人民支持,所以迟早都会多会哈里发的位置。”

    房俊礼貌的笑了笑,说了两句鼓励的话语。

    事实上他记得这一段阿拉伯帝国的历史,奥斯曼这一支就从就沦落下去了,甚至阿里也只是坐了十几年的哈里发,便被穆阿维叶发动兵变夺走了哈里发的宝座,并且将阿拉伯帝国的首都从麦地那迁徙到了大马士革。

    不过他自然不会在乎这些,大唐需要从贸易当中得到阿拉伯的香料和战马,同时扶持奥斯曼的子孙们与麦地那的哈里发对抗,促使阿拉伯帝国不能更快的完成统一,这就足够了。

    历史上正是阿拉伯帝国消除了内部的矛盾之后,大军直指东方,与大唐在恒罗斯展开大战,并且击败了人数有限、补给不足、且被盟军背叛的大唐军队。

    恒罗斯之战虽然并未影响到两国当时的态势,西域也依旧处于大唐的控制之中,但是对于阿拉伯帝国来说却是很鼓舞士气的一场战争。

    盖迪尔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房俊道:“这是小侯赛因写给你的信,请您过目。”

    房俊结果,拆开信封上的火漆,抽出信纸,上面是工整的汉字,很明显是小侯赛因口述,盖迪尔负责记录,这个“大唐通”的水平相当不错。

    信笺之中,小侯赛因表述了对于遥远东方的思念之情,也说了自己的家族遭逢剧变,如今自己流亡四方的落魄与艰难,恳请东方的朋友能够对他给予支持,哈希姆家族将会永志不忘。

    然后再信笺的末尾,这小子提及了聿明雪,说很是想念那个纯洁美丽如天使一般的女孩儿,并且让盖迪尔带来了他的礼物,希望她能够永远开心幸福……

    房俊无语,这小王八蛋居然是个情圣啊,自己都家破人亡流浪天涯了,还惦记这泡妞。

    不过他自己也好像很久没有见过聿明雪,那丫头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阿拉伯帝国的内乱是可以预见的,毕竟内部派系太多,意识形态不一而足,必须攫取最高的权力才能够获得最大的利益,你死我活刀光剑影不可避免,从古至今,甚至直至一千年后也从未消停。

    其内乱之规模比之华夏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房俊不在乎他们打生打死,阿拉伯帝国的强盛某种意义上促进了文化的融汇交流,却在主观上敌视任何文化,殊无好感。

    他在琢磨这一次哈里发的变更能否给大唐带来好处。

    但是思来想去,也想不到什么可以渔利的地方,毕竟远隔千山万水,相互之间无法影响彼此,唯一可以接触的地方也只有商业贸易。

    然而想要大规模的贸易也不现实,毕竟如今大唐举国上下都在筹备东征,谁敢在这个时候增派前往中东的船只?

    只能说道:“兹事体大,我必须入宫与陛下禀报,然后经由政事堂商议之后裁决,才能够给予阁下回应。”

    盖迪尔忙道:“这是应该的,不过我希望如果贵国不能在国家层面予以帮助的话,还请阁下看在我们之间友情的份儿上,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当然,我们哈希姆家族绝对不会亏待自己的朋友,肯定会给您足够的补偿。”

    这个倒是好办,房俊便答允下来。

    只需要让刘仁轨的安南舰队支持小侯赛因,使其保住目前的形势,那么便可以建设一条长期的贸易航线,财富会潮水一般涌来。

    当下设宴款待了盖迪尔一番,又在寻了一处僻静院落将其安置。

    前往住处的时候,盖迪尔说道:“这次我从东海前来,随行船队已经抵达长安城南的码头,船上载有我家小主人赠与聿明雪姑娘的礼物,不知可否请贵人通知其前来领受?”

    房俊为难道:“非是我不肯帮忙,实在是也不知聿明姑娘如今身在何处。”

    聿明雷那厮跟随自己从江南返回之后,便一头扎进书院山顶的格物院中,平素行踪不定神神秘秘,很长时间都是这种状态。回头去寻他,问问他聿明雪那个丫头到底去了哪里。

    “啊,原来是这样,那我看来不能完成小主人交待的任务了。”

    盖迪尔很是有些失望。

    临行时小主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将这些礼物交给聿明雪姑娘,以表达他的思念之情。这可是从麦地那逃亡之初带走的珍宝的一部分,价值连城,对于流亡生涯很是重要,可见小主人对聿明雪的爱慕之心。

    估计若非一夕之间从帝国之王子沦落为逃亡之人,想必自己这次前来大唐便会带来小主人的求婚之信吧……

    盖迪尔叹息一声,道:“那可当真是遗憾,不过这些礼物乃是小主人叮嘱我带给聿明雪姑娘的,现在找不到她,不若便寄放在贵人府邸之中,待到何时找到聿明雪姑娘,再请您转交给她。”

    他可是知道房俊不仅权势滔天,而且富可敌国,断然不会贪墨了这些财宝。

    房俊自无不可:“吾虽不知聿明雪之行踪,不过气祖父兄长皆在长安,若是寻不到聿明雪,会将礼物转交给她的祖父兄长。”

    盖迪尔道:“如此,多谢。”

    房俊道:“无需客气,阁下不远万里而来,必然困顿疲乏,不若这便去沐浴歇息吧,明日一早,吾会进宫觐见陛下,将贵主人之请求转告陛下,由陛下定夺。”

    将盖迪尔安顿好,房俊这才回到后宅。

    ……

    “郎君是说,如今大食内部争夺皇位,已经同室操戈混战一片?”

    武媚娘将桌上的账簿收好,转身站在房俊身后,一双柔夷轻轻揉捏他的肩膀,好奇问道。

    对于时下唐人将阿拉伯帝国称呼为大食,房俊也早已习惯,颔首道:“没错,虽然看上去哈里发的位置已经归于阿里,可奥斯曼的党羽却不认同,内战必然在未来爆发。不过大食与大唐相距太远,其国内何等形势影响不到大唐,就算再是混乱,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现在的世界形势可不是未来的“地球村”,牵一发而动全身,落后的交通方式注定了相距太远的两个国家互不干涉,影响甚小。

    武媚娘却不这么看:“怎么会没好处呢?先前大食人进犯西域,虽然被郎君一举击退,却并未伤筋动骨,必然贼心不死,依旧惦记着西域,一旦时机成熟说不定就会再次出兵。如今其国内为了争夺皇位,即便尚未能够展开大战,但任何一方都会在这个时候保存实力。那位大马士革总督不是当众展示了前任哈里发的血衣么?那就意味着必将向现任哈里发宣战,起码也要保持威压的态势给前任哈里发的追随者看,以便将这些势力吸纳过去为他所用。所以至少在大食国的哈里发之位稳定之前,他并不会再次进攻西域。”

    房俊却摇头道:“你这就想当然了,番邦蛮族,虽说不至于茹毛饮血,但其思维方式、行事准则却与汉人大不相同。我们崇尚道义、凡事讲究师出有名,修身养德,‘道德当身,不以物惑’,推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他们则不同,他们信奉的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唯有强者才会受人尊敬,弱者死不足惜。所以,或许在我们看来‘攘外必先安内’,必先占据大义名分,但是对于追逐利益的西方人来说,只要利益当先,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与禽兽无异。”

    “居然这般?”

    纵然再是聪慧、再有政治天赋,可毕竟并未太多接触到那些思想迥异的生活在遥远西方的番人,所以武媚娘对此有些不能理解。

    以金相交,金耗则忘;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败则倾;以权相交,权失则弃。

    若只是追逐表面上的利益,如何能够长久呢?

    再者说了,人与禽兽之区别,就在于“善人者,人亦善之”,人怎能与禽兽一般弱肉强食呢?

    房俊蹙着眉,又说道:“更何况如今举国之力皆在东征,广袤的西域唯有安西军苦苦支撑,独木难支之下,一旦被大食人探知虚实,说不定就会甘冒奇险予以偷袭,以安西军之兵力,恐怕难以招架。不行,我这就入宫禀告陛下,要及早对西域之态势做出预防,并且警告安西军定要加强戒备,绝对不能将内部之空虚示于人前,否则局势危矣。”

    说着,起身就往外走。

    武媚娘嗔道:“你这人哩,怎地这般心急?不是说了明早入宫吗,何必差这一下午。”

    房俊边走边道:“军情如火,既然已经有了隐患,自然是及早处置,多耽搁一刻便会多一分危险,岂能懈怠疏忽?”

    说这话,人已经走了出去。

    武媚娘无奈,只得拿了一件大氅追出去,披在房俊身上。

    天色阴沉沉的,又下起了雪。

    ……

    房俊来到前院儿,命人套上马车,一众亲兵部曲簇拥之下出了府门直奔皇宫。

    到了承天门外,下车让守门的禁卫入内通禀,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有内侍随着出来,说是陛下召见。

    房俊进了宫门,正欲往神龙殿的方向走去,内侍却连忙拦阻:“越国公且慢,陛下此刻正在淑景殿召见。”

    房俊一愣:“淑景殿?”

    那位皇帝可是一直防着他接近长乐公主有如防贼一[久久 ]般,怎地无端在淑景殿召见自己?

    心底狐疑,不知是不是长乐公主已经按照自己的嘱托予以规劝,脚下已经随着内侍绕了小半个太极宫,来到淑景殿。

    “还请越国公稍后,奴婢入内通禀一声。”

    内侍交待一句,让房俊候在门口,自去入内禀报。

    房俊站在门口,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零星的飘雪,那内侍已经回转,道:“越国公,陛下有情。”

    房俊走上台阶,迈过门槛,将身上大氅脱下交给门口的宫女,这才整理一下衣冠,脱下鞋子,踩着光洁的地板进入店内。



    殿内温暖如春。

    靠窗的地席之上摆着一张案几,几上摆放着几样精致的菜肴,有从东海运送而来的海鲜,也有温室之中生产的蔬菜,简单的菜肴,在这个季节摆上餐桌,透露着低调中的奢华。

    李二陛下居中而坐,长乐、晋阳两位公主分列左右,父女三个正其乐融融的用着膳食。

    桌上甚至有一小壶黄酒,长乐与晋阳面前皆有白瓷小酒杯,两女脸上亦染了一层酡红……

    房俊心底诧异,不知两位公主是否正在规劝李二陛下勿要继续服食丹药,连忙上前一揖及地:“微臣觐见陛下,见过二位殿下。”

    李二陛下显然对房俊余怒未消,眼皮都未抬,只是嗯了一声,拈起酒杯抿了一口黄酒,夹了一口菜放在口中咀嚼,视若不见。

    长乐公主微笑道:“越国公不必多礼。”

    然后看了看李二陛下,眼尾却扫了晋阳公主一眼。

    晋阳公主极为聪慧伶俐,受到姐姐的讯号,当即站起,雀跃着起身拉着房俊的衣袖,喜滋滋道:“姐夫尚未用膳吧?正好一起吧,今日华亭镇那边送来几条石首鱼,御厨以葱姜清炖,佐以黄酒,滋味鲜美,快来尝一尝!都愣着干什么,快给姐夫添一副碗筷!”

    后面这句话,却是对一旁的宫女所言。

    宫女不敢怠慢,急忙去拿来一副备用的碗筷放在案几之上,房俊也被晋阳公主拉着坐在他身边。

    房俊本来看着李二陛下阴沉的脸色心底是有些打怵了,不过晋阳公主硬拉着他入席,李二陛下也只是摆着一张臭脸却并未喝叱,也就只好顺水推舟的坐下。

    刚刚坐下,晋阳公主便已经体贴的给盛了一碗饭,又倒了一杯酒……

    李二陛下既有些心塞,娘咧,这小棉袄漏风啊……

    不过房俊已经入席,又当着两个闺女以及一众宫女的面,即便心中再是对房俊余怒未消,也不好太过苛刻削了房俊的颜面,只好忍着心里的不满,面无表情的道:“你也尝尝吧。”

    话说完,又醒觉这鱼原本就是人家房俊派人不远千里从华亭镇送入京中给兕子补身子的,自己不仅堂而皇之的占了闺女的光,还当着房俊的面一副“朕赐你一顿御膳”的嘴脸,实在是有些厚颜。

    心里愈发郁闷了,瞪了房俊一眼,补了一句:“食不言寝不语,快吃。”

    房俊苦着脸:“喏!”

    乖乖的端起饭碗,小口小口的吃着饭,既不敢太快,以免早早下桌有失礼仪,又不敢太慢,否则人家父女三个吃完你还没撂筷子,更是失礼,也不敢伸筷子去夹自己喜欢吃的菜肴,就着面前最近的一盘清朝菘菜,夹一根青菜,吃一口饭,头都不敢抬,既尴尬又别扭。

    好在小姨子知道心疼姐夫,跪坐在一旁自己也不吃了,一边挑着鱼肉给房俊夹到碗里,一边又不断给斟酒,那殷勤欢快的小模样,看得李二陛下一阵阵嫉妒,心塞得不行……

    干脆饭碗一撂,一口将杯中黄酒抽干,闷声道:“朕吃饱了。”

    房俊连忙将碗里的饭扒进嘴里,使劲儿咽下去,有些噎着也不敢说,也赶紧放下碗筷,往后退了一些,道:“微臣也吃饱了,多谢陛下赐膳。”

    长乐公主抬起眼眸瞅了房俊一眼,吃了一口饭撂下碗筷,对一旁的宫女道:“速速撤下去吧,沏一壶茶水来。”

    “喏!”

    一旁的宫女忙上前将碗碟餐具收拾走,又将案几擦拭干净,沏上来一壶茶水。

    长乐公主低眉顺眼一脸恬淡,手底下却很是麻利,倒出头泡茶水冲洗茶杯,然后又重新往茶壶内注入开水,三五息之后便将几个杯子斟了大半杯茶水,分别推到几人面前,清声道:“请喝茶。”

    房俊道:“多谢殿下。”

    也不敢谦让等着李二陛下先拿杯子了,自己拈起茶杯小小的呷着,好不容易将噎住食道的食物给顺了下去。

    李二陛下尽管很是恶作剧的想看着房俊被噎住的狼狈模样,可见到自家闺女行云流水一般麻利的斟茶手法,还能说什么呢?

    女生外向啊,这一个个的胳膊肘都往外拐……

    拈起面前的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李二陛下问道:“你这急急忙忙的入宫觐见,到底所为何事?”

    房俊连忙放下茶杯,从怀中掏出小侯赛因写给自己求助的信笺,双手呈递给李二陛下,然后将前因后果说了。

    看到李二陛下接过信笺默默观阅,房俊说道:“大食国因哈里发之位爆发内乱,看似会在短时间内无法对外扩张,可是其族之习俗却与我们迥然不同,一贯将内部之矛盾述诸于外,借以增强自己的威信与实力,反过来威逼对手。所以,微臣恳请陛下向西域增兵,以防备大马士革再一次出兵犯境。”

    李二陛下细细的读着手中的信笺,沉默不语。

    晋阳公主在一旁轻轻提起茶壶,给房俊的茶杯中续上茶水,房俊报以感谢的眼神,小公主便抿着唇儿甜甜一笑……

    好半晌,李二陛下方才抬头,信笺依旧握在手中,看着房俊问道:“你能肯定大马士革定会出兵西域?毕竟前番那穆阿维叶率大军攻略西域,被你打得大败而回,已经导致他实力受损、威信受挫,再加上其国内政权更迭、人心不稳,未必会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卷土重来。”

    这的确符合大食国的形势,但是说到底,未必就没有李二陛下“掩耳盗铃”的侥幸心理,毕竟开春之后御驾亲征,将会带走大部分关中驻军,导致关中兵力薄弱,若再往西域增兵,势必会影响到东征的兵力。

    对于心心念念一战而定高句丽的李二陛下来说,东征的任何一点闪失都绝对不会容许存在。

    房俊自然这一点,不过他不打算就此妥协,而是说出自己的担忧:“陛下明鉴,若是通常情况下,大马士革的确不会再短时间内进犯西域,可万一对方侦知如今西域只剩下安西军驻守,且兵力空虚呢?”

    李二陛下蹙眉。

    胡人最擅行险,根本不懂得“以正合,以奇胜”的兵法,所以往往会有匪夷所思之战果出现。

    丝绸之路的庞大利润被所有国家、部落所觊觎,无论突厥亦或是大食人,都梦想着能够截断这条商路将所有的财富据为己有,西域便是各方角力之所在,谁控制了西域,谁就占据了丝绸之路的绝大部分财富。

    以胡人轻道义、重利益的脾性,若是当真得知安西军兵力空虚,且根本不可能得到支援,加之又想要借机提升威望,抢掠西域以增强实力,悍然发动攻击的确有很大之可能。

    “可若是增援安西军,要么抽调关中之守军,导致关中兵力薄弱,京畿不稳;要么自东征大军之中抽调一支军队西进,又会影响东征之大局,万一东征因而受挫,谁能承担得起这个责任?”

    李二陛下沉吟着说道,很是烦躁。

    房俊不禁有些无语。

    他一直对于集结将近百万大军东征高句丽抱有抵触之心理,区区高句丽苦寒之地,地多人寡钱粮贫瘠,想要一战而定依靠的并非铺天盖地的大军碾压,而是制定更加完善、更加有针对性的战略,去击溃那些高句丽修建在山岭峰峦之上一座一座坚固的山城堡垒。

    若是不能切断高句丽遍及辽东各地的山城相互之间的联系,再多的军队又有什么用?反正高句丽是绝对不可能与唐军在平原之上大规模对战的,大唐横行天下的骑兵和陌刀兵,再加上新式的火器,高句丽有多少人也不够填。

    当然,他也能够体会李二陛下以及满朝文武的谨慎,毕竟隋炀帝之殷鉴不远,当年征兆天下兵卒数十万远征辽东,兵多将广雷霆万钧,却最终落得个一败涂地之下场。

    谨慎有些避免重蹈覆辙自然是对的。

    可是在房俊看来,覆灭高句丽固然可以解决帝国东北最大的隐患,并且将大唐之疆域大大扩展,但西域同样不能丢。



    攻略辽东,绝非好大喜功而已。

    隋炀帝何等雄才大略,缘何对辽东如鲠在喉,非要统御百万大军,不惜靡费无数钱粮,即便国内烽烟四起政局不稳亦要一鼓荡平?这其中固然有创立万世之功的心思,但更多却是对辽东的忌惮。

    自南北朝而至入隋,河北之地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广阔平原肥沃的土地给帝国提供了充足的粮食,使之成为仅次于关中平原的粮仓,地位愈来愈重要。而高句丽的不断崛起,却给日益繁荣的河北之地带来巨大的威胁。

    一旦高句丽的骑兵突破河西走廊突入河北平原,会给一马平川的粮田带来巨大的危害,骑兵的机动性和破坏力是诸多兵种当中最强的,种田需要的是稳定的局势和长期的投入,高句丽的骑兵只需要在平坦广袤的平原上兜一圈儿,即便最后在大军的围剿之下全军覆灭,也等同于破坏了一年的收成。

    百姓没有粮食,便不得不抛家舍业成为流民,刚刚发展起来的河北之地将会再一次陷入荒芜,甚为帝国之主,如何能够忍受?

    所以攻略辽东已经成为隋炀帝不得不面对的难题。

    眼下之形势亦是如此,隋末唐初天下混战,窦建德更是席卷河北,随着他的战败无数河北儿郎葬身沙场,白骨弃于野,千里无鸡鸣。经过大唐建国之后的大力发展,魏、贝、邢、恒、冀、赵、沧、幽等州极为繁荣,怎容得被偏居辽东的高句丽觊觎?

    所以东征高句丽不仅是李二陛下为了自己的千秋帝业添砖加瓦,更是政治正确。

    否则满朝文武无数有识之士,也不可能任由他为了一己私欲而动员全国的战力,发动这样一场国战……

    然而房俊并不认为眼下辽东的战略地位便高于西域。

    为何辽东越来越成为中原王朝的威胁呢?

    这要从北宋之时开始说起。

    北宋之都城在于汴梁,整个国家的重心皆在黄河流域、江南地区,无论是占据北地的辽国,亦或是崛起于辽东之地的金国,兵强马壮之时突破辽西走量与燕山山口击溃辽国,然后顺着广袤的河北平原纵马南下饮马黄河,两者皆可使得北宋整个国家重心都暴露在他们面前,生杀予夺,反掌之间皆可倾覆。

    而到了明朝,成祖皇帝一则因为自己的根基皆在北地,再则亦是吸取北宋亡国之经验,唯恐北方胡族崛起之后突破燕山一线的防御入寇中原,故而将都城设于顺天,以抵挡北方异族。

    结果明朝末年先是遭遇天灾,继而内部倾轧,使得燕山一线之防御彻底崩溃,女真人突破山海关杀入中原,在一马平川的河北平原上纵横驰骋,大明军队无法抵挡女真的八旗铁骑,整个腹心之地顷刻间被攻占,亡国已是不可逆转。

    这个时期谁占据了辽东,就天然的占据了地利,就是因为无论北宋亦或是明朝的国家核心都在河北平原的南北两端,只要异族破图了燕山、山海关防线,便犹如掀去了硬壳的乌龟,只能任人鱼肉。

    然而大唐不同。

    就算河北之地如今愈发繁荣,但大唐的核心在于关中,哪怕整个河北尽皆被异族攻占,也并无亡国之虞。

    有黄河天堑、潼关天险,想要入寇关中的难度实在是太大。

    但西域却不同,一旦西域丢失,敌军可循着丝绸之路一路东进抵达敦煌、玉门一线,若是再能够突破这一道屏障,整个关中便会直面敌军之兵锋,亡国只在顷刻之间。

    历史上吐蕃之所以能够攻入长安,就是因为安史之乱的爆发,使得大唐丢失了整个西域的控制,任由吐蕃来去自如……

    ……

    不过房俊也明白,只看李二陛下目前的状态,单凭他一张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说服的。

    想了想,房俊说道:“陛下,以微臣之见,此事干系重大,应当召集军机处诸位军机大臣集思广益,共同商讨,再做定论。”

    既然军机处已然设立,那么就不能一直当做摆设,否则若是因为缺乏磨合导致李二陛下东征之后不能及时、妥当的处置军机大事,便丧失了设立这个机构的初衷。

    孰料李二陛下看了房俊一眼,淡然说道:“正是因为兹事体大,岂能仅仅由几位军机大臣商议便可决定?明早,将这件事提交政事堂,让诸位宰辅一同来商议定夺吧。”

    房俊无奈,只得应道:“微臣遵旨。”

    没办法,每一个皇帝天然就对自己的权力极为维护,一丝一毫都不愿轻易交付于人,即便是他自己也首肯的军机处。

    *****

    翌日上午,政事堂。

    大堂内燃着滚热的地龙,诸位宰辅以及有着参豫政事资格的大臣坐在堂中,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一壶清茶低声交谈,气氛倒还融洽。

    早几日,亟待处置的政务便已经处理完毕,一件一件下发到三省六部九寺各个衙门具体执行,年前的任务基本都已清空,就等着过几日便封衙,各自回家准备过年。

    到了辰时初刻,李二陛下在内侍陪同之下来到政事堂,商议房俊昨日奏报的大食国内乱之事。

    诸人坐定,李二陛下看了一眼房俊,道:“越国公给诸位爱卿说说情况吧。”

    “喏。”

    房俊领旨,当即将大食国哈里发遇刺、政权更迭、内乱滋生等等情况一一说明。

    长孙无忌听得眼皮直跳,心中暗忖我这边刚刚派儿子前往大马士革,那边就爆发了内乱,岂不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待到房俊介绍完大食国的情形,李二陛下环视众人,沉声道:“越国公建议,应当对西域予以增兵,加强戒备,严防盘踞于大马士革的穆阿维叶卷土重来,进犯西域边境,诸位爱卿对此意下如何?”

    长孙无忌瞥了房俊一眼,面上平静,心中却有些焦急。

    这小子简直就是自己的克星,自己才刚刚派遣儿子前往大马士革,他这边就立即提议向西域增兵。

    虽然自己的谋划最终之目的也是向西域增兵,但事先增兵与紧急增兵的意义却截然不同……

    不过他纵横朝堂多年,历经无数政治斗争,自然沉得住气,坐在那里捋着胡须,一言不发,且先观察一番形势,再做决断不迟。

    刘洎未曾领兵,却也略懂军事,蹙眉说道:“越国公之言固然有理,西域之重要毋庸赘述,一旦受到威胁必须要增兵加强守备。可如今天下各处之精兵强将尽皆抽调至辽东,哪里还有富裕之兵力往西域增派?若是继续抽调关中之兵力,则很有可能导致关中兵力不足,稍有闪失,便会动摇社稷,绝不可行。”

    萧瑀也赞同道:“刘侍中言之有理,待到陛下御驾亲征之后,关中只剩下左右骁卫、左右屯卫,如此兵力维护关中之稳定已然捉襟见肘,若是再行抽调兵力增援西域,一旦关中有事发生,则极易酿成大祸。”

    这两人与房俊虽然目前都属于太子一系,却也绝对不会因此便对房俊的提议盲从,似增兵西域这等大事,自有自己的判断。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看着一言不发的李绩顿时有些心塞,这位宰辅之首还真是明哲保身,沉的住气……

    掩饰着自己的不悦,问道:“英国公可有何高见?”

    李绩“装死”失败,只得说道:“陛下明鉴,西域之存亡关乎京畿之安危,两者唇齿相依,福祸与共。越国公之言的确应当予以重视,向西域增兵乃是稳定局势避免丝路遭受大食人侵蚀之最佳手段。然而东征已然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万万不可出半点差池,毕竟前隋之殷鉴不远,定要动员举国之力一举破之,不可有一丝半点的侥幸,故而微臣以为,西域固然重要,却可适当放一放、缓一缓,待到陛下御驾亲征以雷霆之势一鼓荡平高句丽,再回头从容增援西域,为时不晚。”

    很显然,几位宰辅的意见几乎一致,都认为大食人对于西域的威胁固然存在,却非是当务之急。



    李二陛下颇为满意的捋须颔首。

    难得李绩能够附和自己的战略却又理由充分、审时度势,他抬眼看了看一直沉默的长孙无忌,微笑问道:“赵国公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道:“正如英国公所言,西域与辽东的战略地位同等重要,甚至超出一筹,不过事有轻重缓急,越是想要两全其美往往就越是首尾难顾,如今之计还是应当倾尽全力覆灭高句丽,消除这个隐患,再图西域之稳定。”

    他心里都快乐开了花。

    这还是近几年首次在政事堂能够看到房俊的提议被彻底的压制,这不仅仅是心情上的舒畅,更是因为如此一来完美的附和了自己的预想,使得自己的各种绸缪都能够顺利的进行下去。

    这几人说得头头是道,但一切都是建立在大食人不会对西域发动突然袭击的基础上,待到覆亡高句丽自然可以回过头来从容应对。

    可若是大食人窥破了西域兵力空虚、关中无力支援,会否行险一搏呢?

    所以虽然乐于见到房俊吃瘪,可是心里对于房俊的忌惮也愈发加深一层,此子对于局势之洞察力的确异于常人,敏锐得令人感到可怕,居然能够从大食人内部的纷争内乱推断出极有可能会出兵西域借以增强实力、塑造威望,进而威胁到关中之安危。

    这让他一边有一种“生子当如房遗爱”的感慨,一边又愈发加深了必须将此子除之而后快的急迫……

    房俊在一旁低眉垂眼,倒也看不出有什么失落与难堪。

    他站在历史的角度上俯瞰世间大势,不仅仅是高屋建瓴,更是一种开卷考试的作弊,眼前这些人已经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人物,却也未能洞悉历史,这并不出乎预料。

    更何况他也不能确定大食人便当真会卷土重来在此入寇西域,在此基础之上,首重东征确保胜利的战略的确很是恰当。

    只要稍后自己修书一封命人送抵西域交到安西都护李孝恭手中,叮嘱其一定要严防大食人的动向,同时掩藏兵力不足、关中不会再有支援的弊端,大食人看不透安西军的深浅,大概率不会头铁到再次进攻刚刚令他们品尝失败的西域。

    李二陛下看着房俊,温言道:“越国公可否认可这个决议?”

    在他眼中,房俊的确与众不同,平素打骂随意,但是到了这种谏言被所有人反对的情况,首先想到的便是照顾房俊的心情,维护他的威望,这份圣眷放眼朝堂也难出其右。

    房俊心中温暖,颔首道:“诸位宰辅皆是老成谋国之栋梁,微臣才疏学浅,受此教导心悦诚服,完全接受不予增兵西域之决议。只不过朝廷还是应当对安西都护府予以警告,令其密切注意大马士革的动向,若是大食人稍有异动,便要及时做出应对。丝绸之路对于帝国的经济、军事、战略都极为重要,绝对不容有失。”

    李二陛下见到房俊没有犯倔,更没有耍弄“棒槌”脾气,欣然道:“正该如此,虽然大食人再犯西域的可能不大,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自当做好应对。”

    至此,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安西军依旧只能依靠自己去抵御有可能进犯的大食军队,并不会再有兵力前去支援。

    ……

    走出政事堂,房俊站在门口的石阶上,抬眼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

    这几日天一直阴着,时不时有零星的雪花飘落,却一直未能降下大雪,便令人觉得尤为压抑,还不如狂风暴雪痛痛快快的下一场。

    身后,诸位宰辅鱼贯而出。

    如今将近封衙的日子,政事堂的诸般事务已经处置一空,除非各部衙门又有紧急事务呈递过来,否则大家清早来点一卯,之后便各自归家,轻轻松松的准备过年。

    几位宰辅一出门,便见到负手站立站门前石阶上的房俊,背影挺拔,与外头阴沉沉的天空融为一体,看上去很有些压迫感。

    几人心里便微微一沉。

    刚才政事堂里御前奏对,这几人可是罕见的齐刷刷反对了房俊的谏言,这厮下了值却又站在门前不走,该不会是棒槌脾气发作了吧……

    难免心中惴惴。

    说实话,无论是昔日权柄倾盖朝野的长孙无忌,还是地位崇高士林领袖的萧瑀,亦或是军中旗帜担当首辅的李绩,对上房俊的棒槌脾气都很是头疼,更遑论岑文本、刘洎之流。

    这厮发作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谁的面子也不给,对于“老前辈”毫无尊重可言,惹毛了甚至动手动脚,偏偏他身强力壮一般人也打不过他只能吃亏,时候李二陛下还往往偏袒,顶多抽几鞭子踹几脚便了事……

    久而久之,谁面对房俊的时候都难免心中忌惮。

    尤其是李绩、萧瑀、刘洎等人如今都表态站在太子一系,却当众反驳了他这个太子一系的中坚分子,在外人看来难免会生出太子一系是否生出内斗的怀疑,进而影响到士气……

    长孙无忌走在后头,见到前面几人放缓了脚步,心里想了想,自己脚步未停几步走到前头,笑呵呵道:“二郎一脸郁闷,可是还曾为了刚才的事情恼怒?呵呵,别怪老夫多嘴,大家虽然立场不同,可首要之务还是要确保帝国之利益,不可因为自己的立场便置之不顾。这方面,二郎你应当将心胸放宽些才行。”

    房俊愣了愣。

    他心里的确有一些郁闷,可现在也只不过是看着阴沉沉的天气有些有感而发而已,何至于就迁怒于几位宰辅了?

    这老家伙“阴人”的绰号的确不是白叫的,这阴嗖嗖的小刀子趁你不注意就割上几刀,稍有不慎便落入其彀中。

    房俊笑了笑,笑容阳光而且灿烂,但说出的话却咄咄逼人:“赵国公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长孙家的子孙在皇宫之中担当禁卫,却窜通外贼阴谋暗杀一位朝廷重臣,并且将几位公主殿下钢刀加颈以为人质,细论起来,这可是夷灭三族的大罪。你老人家口口声声忠君报国,却教导出这等子孙,可见必是上行下效,平素在外口口声声如何忠贞不贰,暗地里却蝇营狗苟,着实无耻。”

    后边几位宰辅听得满头大汗,平素虽然互不对付,可到底也要给对方存有几分体面,不论暗地里如何刀光剑影你死我活,起码看上去互有尊重,否则当着面儿就开撕,岂不是沦为笑柄?

    都是最顶尖的政治人物,任何斗争都得讲究一个体面。

    似房俊这般当着面儿指着对方的鼻子就差骂娘,简直闻所未闻,可偏偏因为人家曾经几次三番的遭遇刺杀,即便这般将所有的体面都给撕开来,你也不能指责人家过分。

    你都要弄死我了,我还跟你客气什么?

    就算嘴炮伤不到对方半分,过过嘴瘾也好嘛……

    长孙无忌面色铁青,狠狠的瞪着,一时之间却并未反唇相讥。

    这不是他自认理亏,而是此地乃是政事堂门前,一旦自己与房俊嘴上互不相饶大打嘴仗,传扬出去怎么都是自己丢人。

    谁都知道房俊是个棒槌,再是过分大家也只是认为理所应当。可他长孙无忌素来讲究“笑里藏刀”,若是这般公然当面开撕,别人只会认为是他长孙无忌落尽下风束手无策。

    他认怂,房俊却不肯见好就收。

    上前一步,与长孙无忌四目相对,房俊冷笑道:“小爷警告你,你暗地里指派死士欲取小爷之性命也就罢了,生死胜败听天由命,可若是你敢里通外国吃里扒外,就别怪小爷将你那几个儿子宰个干净,掘了你家的祖坟!”

    后面几位看热闹的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李绩上前两步,虎着脸道:“二郎,慎言!汝乃堂堂帝国重臣,焉能口出这般市井地痞一般的威胁之言?简直不像话!”



    李绩这话听上去的确是呵斥房俊,可此地乃是政事堂,相互之间应当以官职爵位相称呼,他却叫了一声“二郎”,明显是以“世叔”的身份教训“世侄”,性质便截然不同。

    孰近孰远,一目了然。

    立场更不必说……

    长孙无忌看也未看身后的李绩,一双眼睛只是狠狠的瞪着房俊,似乎瞳孔中能够射出两把刀来将面前这个混账千刀万剐,方消心头之恨。

    不过除此之外,却也完全没招儿。

    谁能想到似他们这个等级的朝廷重臣,却好似市井地痞一般口出恶言,毫无形象?

    论阴谋手段,长孙无忌自诩绝对不逊色与天下任何人,可是这般疯狂叫嚣口出恶言,却非是他所擅长。长孙家乃关陇大族,他就算幼时曾遭受家中虐待,却也自始至终都是高人一等的世家子弟,哪里经历过这般泼妇骂街一般的阵仗……

    越是束手无策,心中自然越是气恼。

    这股怒火无处发泄,差点将他给憋疯……

    最终却也只能狠狠点头,咬着牙道:“很好,房玄龄当真教出了一个好儿子,老夫敬佩莫名。既然房二郎这般嚣张,那老夫就在家中等着,看看你到底如何将老夫的儿子一个一个豚犬一般宰了,更要看看你是如何掘了我长孙家的祖坟!”

    一甩袍袖,扬长而去。

    心里却暗暗发誓,无论如何,自己必将令此子付出不可承受之代价!

    ……

    看着长孙无忌怒气冲冲而去的背影,几位宰辅尽皆无语。

    萧瑀叹气道:“你说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怎地还是如以往那般混账纨绔做派?赵国公睚眦必报,你这般当面挑衅口出恶言,他必不与你善罢甘休,他的手段多着呢。”

    房俊不以为然,反问道:“那么依宋国公之见,某在他面前犹如孙子一般唯唯诺诺,他是否就能视我如子侄,爱护有加?”

    萧瑀无言以对。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如房俊这般毫不讲体面的撕破脸,实在是有悖他们这个层次的斗争方式……

    房俊冷哼一声,道:“莫说他不肯放过我,屡次三番的想要致我于死地,我又岂能放过他?”

    刘洎倒是觉得房俊这种有仇报仇的耿直性格颇为投契,笑道:“此话不假,都已经撕破脸了,自然是怎样令敌人窝火便怎样去做,都已经你死我活了,还讲究什么体面礼貌?”

    萧瑀怒目相对,心说你这是骂我呢?

    刘洎哈哈一笑,抬头看天,不予理睬。

    这些个当朝元老大抵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忘了当年的刀光剑影,也或许是为了自己那个层次的利益,所以事事都要讲究体面、规矩,最怕的便是有人不讲规矩一通横冲直撞,坏了他们的利益。

    迂腐……

    李绩摇了摇头,淡然道:“往后出入都要多加小心,随行的亲兵部曲更要加人才行。”

    言罢,背着手踱着步子走远了。

    萧瑀瞅了瞅天色,捋着胡子问房俊:“待会儿约了仲远公打麻将,二郎要不要一起?”

    房俊想了想,左右回府之后无事,便道:“三缺一?”

    “怎么可能?仲远公,岑景仁,卢国公,加上老夫,正好四人。”

    “那晚辈去干什么?给你们端茶倒水啊。”

    “老夫这几日有些腰疼,就过去坐一坐,你能替我正好。”

    正说着,岑文本最后从政事堂里走出来,闻言大摇其头:“你这老货,愿意玩就玩几圈,不愿意玩就拉倒,拉上这厮做什么?老夫不跟他玩儿。”

    房俊顿时不爽:“嘿!咱招您惹您了?”

    岑文本一脸嫌弃道:“你这厮太年轻,脑袋瓜子转得快,每次跟你打麻将都是大杀四方,老夫玩上几圈是为了消愁解闷儿,可不是输了钱还得给自己添堵。”

    房俊无语,威胁道:“行吧,往后三缺一的时候,千万别去找我,绝对不给你们凑局,憋死你们几个老家伙!”

    岑文本气得吹胡子瞪眼:“竖子!焉敢如此无礼?”

    萧瑀在一旁打个哈哈:“你也别动气,这厮对咱们还算是好的了,你是没见到刚才是如何怼长孙辅机的,呵呵。”

    “哦?”

    岑文本一听,原来自己错过热闹了啊,便瞪了房俊一眼,无奈道:“你这厮也不是小孩子了,何以依旧这般纨绔做派?有什么委屈都放心里忍着,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毛毛躁躁徒逞口舌之利,有何益处?简直愚蠢透顶。”

    房俊自然知道这就是华夏人的普世价值观,一时之得失根本不放在眼里,忍辱负重一击制敌才是骨子里的基因。

    “多岑中书教诲,晚辈铭记在心,知错不改……哈哈,既然不带晚辈玩儿,那晚辈先行一步了,告辞。”

    冲几人拱拱手,转身大步离开。

    刘洎看着房俊与两位大佬胡诌打趣,彼此间良好的关西令他羡慕不已。他虽然如今位居侍中,乃是一等一的权臣,可毕竟未曾参与过大唐的开国之战,与这些大佬的关系都很是疏远,再加上之前一直在御史台任职,干的就得罪人的活儿,朝中的人脉关系惨不忍睹……

    岑文本站在门前台阶上,看着房俊英姿笔挺的背影,嗟叹一声,道:“辅机当真是过分了,大家同朝为官,理念不同无可厚非,何以非要置人于死地?房二郎素来睚眦必报,绝非逆来顺受之人,辅机这一回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惹毛了这厮,往后别想消停了。”

    还有半句话没说出口:你长孙无忌如今已经年过半百,还有几年好活?除非你能够弄死房二,否则等你将来精力衰竭权势大跌,就等着让你的子孙去承受房二的报复吧……

    萧瑀不愿意掺和这样的话题,便说道:“走吧,仲远公该等急了。”

    又看向刘洎,问道:“思道贤弟若是无事,不妨一起去坐坐?”

    刘洎自是求之不得,喜滋滋道:“如此甚好,素闻仲远公麻将牌技老而弥坚,也好在身后观摩观摩,若是能够学得一招半式,受用无穷矣。”

    如今麻将早已经风靡大唐,即便是市井坊间也流传开来,闲暇之时聚在一处打上几圈,很是消磨时间,当然也有不少人以此为赌。

    赌博乃人之天性,只要聚在一处,一切皆可赌,倒也不怪多了麻将这样一种新式玩法儿……

    岑文本扯扯嘴角,提醒道:“这话在仲远公面前切勿提及,否则他搞不好会以为你故意让他难堪。”

    刘洎不解:“此话怎讲?”

    萧瑀在一旁大笑道:“那老家伙自诩牌技出众,却忘了这麻将原本就是房二那厮鼓捣出来的玩具,技术更是出类拔萃,仲远公屡战屡败,差点连自己的小妾都输给房俊,你若是当他的面说他牌技厉害,他不恼你才怪呢!”

    几位宰辅在年前的这段时间里好不容易得到放松的机会,都是最善于享受生活的,焉能放过这等放松的时间?要么聚在一处打打麻将喝喝茶,要么干脆窝在府中看看书。

    待到过了年,东征大计提上日程,举国上下尽皆发动,怕是一整年也难得这般清闲时光……

    ……

    房俊出了皇宫,登上马车,想着左右无事,便下令车夫往芙蓉园一行,亲兵部曲则骑在马背上前后簇拥,即便是在长安城内也睁大眼睛注意着周遭一切有可能的异常情况,连续的几次刺杀虽然都未能要了房俊的命,却也将他身边的亲兵部曲变成了惊弓之鸟,何时何地都不敢有一丝一毫都疏忽大意。

    否则必是万劫不复之结局。

    隆冬之季,芙蓉园内花树凋谢,池水结冰,不现平素的妩媚风光,唯有一行行松柏迎寒挺立,郁郁常青。

    这里本就是皇家园林,此时游人全无,四周一片寂静。

    马车到了善德女王居住的别苑之外,早有门前的侍者远远的见到了,跑进门去通禀,故而房俊刚刚下了车,便有侍女出来鞠躬,言道女王陛下请越国公入内……



    酝酿多日的大雪终于降下,从玻璃窗望出去,纷纷扬扬的雪花扑簌簌落下,目光所及之处皆被披上一层银装,近处的园林院墙,远处的亭台楼宇,尽皆白雪覆顶,有若琼楼仙苑。

    雪下了,天色反倒没有那么阴沉。

    楼内温暖如春,李元景披着一件丝绸袍子,袒着胸膛,正跪坐在窗前的案几旁一盅一盅的吃酒。

    董明珠跪坐在一旁,一身月白色的素袍,乌黑的秀发瀑布一般披洒在肩头,白皙的面容尚存着几分云雨之后的红晕与慵懒。

    素手执壶,一杯一杯给李元景斟酒。

    李元景夹了一口菜放进口中咀嚼,半晌方才缓缓咽下,又拈着酒盅饮了一杯,吐出口气,摇头叹道:“长孙无忌这个杀才当真是不可捉摸,本王还以为他会为了扶持晋王登上储位甚至更进一步而奋力一搏,却不想也是个怂货。”

    董明月略微诧异,抬眼问道:“王爷此言何意?”

    政事堂里的事情早已经传出来,房俊意欲向西域增兵却被诸位宰辅集体封驳,按说这应该是令李元景感到高兴的事情,毕竟这些年房俊无论功勋亦或是圣眷都堪称朝中第一人,偏偏处处与李元景作对,这回吃了瘪,以李元景的狭隘心胸,不是正应当幸灾乐祸一番么?

    李元景又叹息一声,颇为失望道:“正常情况下,只要朝局稳定,本王怕是不会有那么一丝半点的机会。想要逆而夺取,就只能乱中取胜、火中取粟。如果长孙无忌极力主张将向西域增兵,导致关中兵力薄弱,那么极有可能就是关陇想要趁着陛下御驾亲征之际在长安搞风搞雨,甚至于太子开战,一举剪除东宫造成既定事实,只怕最后陛下也只能顺水推舟,捏着鼻子认下,从而册封晋王为太子。甚至胆子再大一点,干脆一步到位……那样一来,本王便可从中转圜,颇多施展之处,最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可长孙无忌反对向西域增兵的态度那般坚定,显然心中并未有拼死一战的决心,真真是令人失望啊。这个老家伙成天到晚的背后算计人,却是连正面一战的勇气都没有,难不成他当真认为单凭关陇的支持,当真能够掀翻太子,让晋王上位?天真至极!”

    他比谁都看得清自己的形势。

    就如他话中所言,他想要成就大业,上演逆而夺取的好戏,就只能先将长安的局势搅浑,各方势力乱斗倾轧,方才有可能火中取粟得偿所愿。

    若是朝局四平八稳,他根本半点机会也没有。

    难不成当真要等到李二陛下大限已至龙驭宾天之时?那得熬上多少年啊!

    他怕等到自己快死了,人家李二陛下依旧生龙活虎,那可就真真是悲催了……

    董明月素手轻抬,给李元景斟满酒杯,自己也斟了一杯,放下酒壶用两根春葱一般的手指拈起酒盅,凑到红润的唇上轻轻的呷了一口,白皙如玉的脸颊上红晕更深,眼眸却清亮,沉吟着道:“且不说眼下的形势,单以王爷对赵国公的了解,他到底敢不敢趁着陛下御驾亲征,在长安发动一场兵变?”

    李元景道:“他怎么不敢?当然敢!正因为他敢,却又不做,白白任由陛下御驾亲征离开长安的机会错过,这才更让本王嗟叹上火的嘛!”

    董明月又道:“那么是不是有可能,赵国公根本就是欲擒故纵,故布疑阵?”

    “你什么意思?”李元景蹙眉不解。

    董明月放下酒盅,分析道:“王爷您想啊,就算此刻同意增兵西域,可西域若并无战事,大食人迟迟未能来攻,那么一旦长安有变,这些军队顷刻间就可以从西域返回,长安经历了一场兵变,血战是避免不了的,到时候能够有多少兵力呢?面对从西域返回长安的大军,怕是没有几分胜算。然而若是大食人当真来攻,绝无可能任由其击败安西军占据整个西域,将兵锋直指玉门关下,威胁关中……”

    话说到这里,李元景岂能不懂?

    他惊愕道:“你是说,长孙无忌之所以反对向西域增兵,并非他不想使得关中兵力空虚以便趁机作乱,而是想要更稳妥一些,等大食人真正来攻,长安不得不增兵且这些兵力一旦卷入与大食人的战争便不可能回援长安,那个时候才万无一失?”

    董明月想了想,柳眉轻蹙,清声道:“谁知道呢?或许赵国公是为了更保险一些,也或许根本就不敢在陛下面前坐下这等乱臣贼子的把戏。”

    “不不不,”李元景连连摇头:“长孙老贼谋定后动,只要他认为胜算很大的事情,就没有什么是他不敢干的。”

    沉思半晌,他又缓缓说道:“长孙老贼绝对会生出这个心思,要么他认为大食人一定会再次侵袭西域,他就等着大食人大兵压境安西军连连告急,长安不得不增兵救援。要么就是他认为大食人绝对不会来,届时增援西域的兵力可是随时回援长安,从西域至长安,骑兵奔袭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如此之短的时间他并没有把握能够彻底击溃太子麾下的东宫六率以及房俊掌握的右屯卫,那么此刻所作的一切都只是白费。”

    董明月道:“所以,事情的关键就在于大食人到底会不会来……王爷认为大食人到底会不会来?”

    李元景眉头皱起,大食人远在大马士革,离着长安万里之遥,他又不是神仙,如何能够知道大食人到底会不会卷土重来?

    正欲说话,心里忽然想起一事:“早晨的时候,你说昨日傍晚长孙濬带着一队人马出了城门西去?”

    “没错,长孙濬一行数十人,皆穿棉衣皮帽,一人三马,马背之上辎重行囊无数,显然是打算长途奔行。”

    “你说……长孙濬会不会前往大马士革?”

    李元景觉得自己摸到了什么脉络,有些兴奋。

    董明月睁大美眸,惊诧道:“王爷是说……长孙濬此行之目的,是前往大马士革鼓动那位大马士革总督再次兴兵进犯西域?”

    “谁知道呢!”

    李元景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拍了一下大腿,说道:“长孙濬乃是长孙老贼的嫡次子,长孙冲流亡天涯不知所踪,长孙涣自绝于府门之前,毫无疑问长孙濬就将是以往长孙家的家主,眼瞅着过年了却要出城长途奔行,所为之事必然无比重要!眼下,还有什么是比争储更为重要之事?陛下东征之际,一旦大食人攻略西域,长安就只能派兵增援,由此兵力空虚,想要做下什么乱臣贼子之举,便是最好的机会!”

    董明月也觉得这个猜想很有道理,美眸之中光芒闪烁,咬了咬嘴唇,说道:“若当真如此,便是给王爷的天赐良机!”

    李元景兴奋极了:“哈哈!但愿长孙老贼是个有卵子的,别怂!”

    谁能想到人在家中坐,什么事儿都没干呢,机会便来了?

    “来人!”

    他大吼一声。

    董明月吓了一跳,嗔道:“王爷真是急性子……”

    她此刻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素袍,峰峦起伏美景尽露,不适合见外人,赶紧起身快步走入后堂暂避。

    门口响起推门声,一个内侍推门走进来:“王爷有何吩咐?”

    李元景吩咐道:“即刻派人轻装简从向西而行,追上长孙濬一行然后远远的缀上,一旦其西出玉门关,立即命人回来通禀,其余人等继续追踪。等到他进入西域,每有重要之发现都要派人回禀!”

    只要派人在后头紧紧的缀上,长孙濬的一举一动能够及时的传回,那么用不了多久他此行之意图也就逐渐明朗。

    内侍连忙应命:“奴婢遵命!”

    转身退出,便去挑选最杰出的死士家将执行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