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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吏部值房内,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

    这些年来,即便是那些个位高爵显的开国之勋,在面对房俊的时候也大多客客气气,对于这厮的“棒槌”脾气或多或少都有些打怵。虽然谈不上“玉不砰瓦”,可大家都是体面人,万一惹毛了这厮闹得没脸皮,何苦来哉?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脸面丢了,还怎么混?

    可是令狐修己此刻却显然不顾及这些了,他被房俊当着李道宗的面顶在墙上下不来,身后开着的门外就是吏部上上下下的官员,这个时候他若是忌惮房俊而退缩,那么从此之后自己的威信就将大打折扣。

    甚至从此被关陇贵族们放弃也说不定,毕竟压下裴行俭的任命告身是自己打着关陇的旗号自行其事……

    所以他不能退,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

    可房俊其实他想要顶就能够顶得住的?

    见到令狐修己玩横的,房俊当即便站起身,上前一步与令狐修己相对峙,看着对方说道:“你们吏部到底有什么章程,不妨跟某说说,也让某长长见识。”

    令狐修己强自硬撑:“好教越国公知晓,吏部之章程毋须您过问,若是您有不同意见,不妨上书政事堂,或者去御史台检举,甚至到陛下面前弹劾……但是请恕下官无礼,此事与您并无相干。”

    这话很是硬气,等同于将房俊刚才的话语悉数奉还。

    房俊却并未如他预料那般大怒,反而哈哈一笑,再次上前一步,两人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几乎声息可闻,然后房俊伸出手……

    一旁原本老神在在的呷着茶水看戏的李道宗大吃一惊,连忙放下茶杯,起身拉住的衣袍,疾声道:“二郎勿要冲动……”

    他以为房俊是要动手。

    令狐修己也吓了一跳,自己这番硬怼实则心里虚的很,唯恐房俊因为被自己驳斥了颜面而恼羞成怒,进而愤然动手,这厮可是有前科的。

    面色大变之下正想要出言呵斥,肩膀已经被房俊紧紧搂住……

    房俊倒也并未有过激的举动,只是揽住令狐修己的肩膀,大笑道:“虎父无犬子,令狐侍郎的确有乃父之风,当真是铁骨铮铮一腔正气,哈哈!”

    这话中的调侃鄙夷之意实在是太过明显,令狐修己又惊又怒,奋力挣扎道:“放手!堂堂朝廷命官,汝意欲学那市井地痞乎?”

    可是他虽然出身关陇世家,但自幼习文未曾打熬筋骨,身子也单薄得多,只觉得揽住自己肩膀的一条手臂简直犹如铁箍一般,箍得自己根本无法挣脱,而对方一较劲,胸腔被勒得透不过气的同时,两只脚几乎已经离地……

    令狐修己大骇:“放开我!”

    此时值房外的官员们听到惊叫声,也一窝蜂的围拢过来,站在门外驻足观看,其中有关陇子弟见此情况,纷纷怒不可遏,冲到门口一个个大叫:“放手!”

    “此乃吏部衙门,越国公意欲何为?”

    “速速放手,有话好说!”

    最后这一句是李道宗说喊的,将意欲冲进来的官员们喝止,然后苦笑着对房俊道:“二郎,稍安勿躁,切莫胡闹!”

    房俊却摇摇头,对他说道:“郡王放心,某心中有数。”

    然后冲着自己“怀中”的令狐修己道:“你不是说某没资格询问吏部的办事流程么?那行,某没资格,陛下总有资格吧?某这就与你前去太极宫叩阙觐见陛下,让陛下来评评理,看看你们吏部衙门的办事流程到底为何。你也别挣扎,你若是不去,那某就拖着你去!”

    令狐修己不可遏制的想起了当年的往事。

    那个时候长孙冲身为秘书监、帝婿,乃是陛下面前第一号宠臣,结果被房俊拽着一条腿,硬生生从青龙坊给拖到了承天门前,大半个长安城的官员百姓尽皆围观,将长孙冲的颜面狠狠的摁在地上摩擦。

    那可是长孙冲啊!

    结果呢?

    房俊这厮最终也仅止是挨了李二陛下的一顿板子,反倒是长孙冲从此之后颜面尽失沦为笑柄,不得不走上了造反谋逆的死路……

    难道自己今日就要成为当年的长孙冲?

    万万不行!

    令狐修己魂飞魄散,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叫:“此乃吏部衙门,房俊你无视法度、恣意妄为,就不怕陛下治你之罪?”

    房俊嫌弃搂着他的肩膀不好发力,干脆胳膊一送,然后一手薅住令狐修己的后脖领,往外拖着就走。

    “治罪倒是无所谓,只不过某为官一任,却至今连你们吏部的办事流程都不知道,资历、家世、出身、功绩尽皆上上之选的一个年轻官员,却被你们无故压制迟迟不肯颁发任命告身,导致民部如今之事务处处延误,天下间未曾听闻有此咄咄怪事!是谁给你们的权力,又是谁给你们的勇气?都给老子让开,谁敢阻拦,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最后这一句,却是冲着围拢在门口的吏部官员们说的。

    吏部官员们面面相觑,看到里头的李道宗阴着脸一言不发,甚至连脚步都未曾挪动一下,不由得心里发虚,不由自主的将门口的道路让开。

    裴行俭站在李道宗身后,看着房俊狂性大发薅着令狐修己的后脖领犹如拎着一只小鸡仔一般的威风,不由得瞠目结舌。

    他知道房俊今日前来吏部一则给他出气,再则也要打击一下吏部当中那些个关陇子弟的气焰,却也从未想过这人当真就耍起了“棒槌”……

    这可如何是好?

    当然,心里的感动毋庸置疑。

    无论房俊的初衷为何,今日之所以这般大闹吏部,都是为了给自己争取一个公平公正,这份心意他裴行俭就算是狼心狗肺,也不可能视若无睹。

    放眼朝堂,还有谁能够为可给属下争取应得之利益,恣无忌惮至这种程度?

    裴行俭惊骇之余,眼中也有红红的水气,士为知己者死!

    ……

    房俊如同劫持人质一般薅着令狐修己的后脖领,从值房当中出来,吏部官员们步步后退,尤其是出身关陇的官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修己早已经羞愤欲绝。

    他这会儿算是体会到当初父亲为何在太极殿上要使出装晕这种丢人至极的方式,实在是无颜面见任何人呐!

    堂堂朝廷官员,被这般小鸡仔一般的拎着走出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想必用不了多久就将传得整个长安城都沸沸扬扬,此时之后,自己还有何颜面见人?

    怕是连苟活都不容易!

    令狐修己发了疯一般拳打脚踢,歇息底里的大骂:“放手!让老子跟你决斗,有胆子放手!”

    可是他与房俊的力量值相差太过悬殊,房俊一只手拎着他,另一只手不断的抵抗他的反击,一步一步走到了院子里。

    关陇出身的官员不敢再退。

    当真让房俊就这么拎着令狐修己从大门出去,沿着皇城穿街过巷,那么令狐修己这被自己就算是完了,纵然脸皮厚一些可以无视嘲讽讥笑,可是仕途也势必由此断绝。

    这个年代,声望几乎代表了一切。

    无论是兔死狐悲想要保住令狐修己的颜面,亦或是从关陇贵族们的利益出发,他们都不允许此事发生。

    他们慢慢止住后退的脚步,缓缓站住身形,呈扇形挡住房俊的前方,也隐隐将其包围在其中。

    他们互视一眼,都看懂彼此的心思。

    既然你房俊可以大闹吏部,不顾朝廷体面斜坡朝廷命官,那么我们在面对这等形同凶徒的行为之时,奋起反击维护吏部之尊严有何不对?

    令狐修己固然因为被你这番无耻之行径闹得灰头土脸颜面全失,可若是我们也能够将你阻拦下来甚至围殴一顿,你不也一样没脸?

    当初的令狐德棻如何威信尽丧,如今你房俊也将步其后尘……

    这些人再次互视一眼,齐齐颔首,一咬牙,就待要一起冲上前去将房俊当场围殴……

    从值房中跟出来的李道宗见状,顿时大吃一惊,疾呼道:“不可!”

    却还是迟了一步。



    眼看着吏部官员当中的关陇子弟暗戳戳的围拢上来,房俊怡然不惧。

    这些个病秧子少爷早已不复其祖当年之勇武,没有历经血火战阵之锤炼,更不曾体会面对生死之恐惧,读了几本书便一心向文想要依靠父祖之余荫,在朝堂上优哉游哉的混日子,能有什么出息?

    瞧瞧这一个个细胳膊细腿儿的,房俊敢说自己一个能打十个。

    然而他不在意,他的亲兵部曲不能不在意。

    连续遭遇刺杀,使得房俊的亲兵部曲们只要踏出府门半步都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稍有风吹草动便紧绷神经,谁若是敢近身,那更是格杀勿论,杀了再说。

    这会儿他们正站在吏部大门之外,见到房俊拎着一个人从值房中走出来,然后被一群人不怀好意的围上去,哪里还能淡定得了?

    卫鹰当即大喝一声:“上!”

    当年便箭步冲进吏部院子,身后诸人也紧随其后,步履轻快却毫不混乱,几十人行进之间进退有据,扇形散开队列,几个呼吸之间便在吏部官员们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如同猛虎一般扑到近前。

    好在这些亲兵部曲还记得此处乃是吏部衙门,没敢抽出腰间横刀……

    可即便如此,也非是一群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能够抵挡。

    这些人都是跟随房俊四处征战的悍卒,面对薛延陀人的骑兵冲锋都能够结成阵势一往无前,何况只是这些早已经被酒色掏空身子,窝在衙门里作威作福的世家子弟?

    只是一个冲锋,便放倒一片。

    这些关陇出身的官员们还在虎视眈眈的盯着面前的房俊,想要一拥而上将这厮狠狠的教训一番,却不防人家的亲兵从身后冲过来,一个照面便溃不成军,被这群体格强壮作风剽悍的亲兵一个接着一个的放翻在地,疼得吱哇乱叫,涕泗横流。

    关陇的重心始终在北军之中,但凡出类拔萃的子弟尽皆安插在军中担任要职加以锤炼,唯有那些不成器的或者是身子骨单薄难以在军中厮混的,才会送到各个衙门里。

    这些人自然难以说得上有什么血性,平素也大多欺软怕硬,此刻遇到硬茬子,顿时鬼哭狼嚎,丢人至极。

    李道宗出言喝止,到底慢了一步,气得一张脸发黑,瞪着房俊道:“此乃吏部衙门,二郎你到底意欲何为?”

    他不得不出声。

    虽然房俊的举动等同于间接帮他在吏部打开局面,可是说到底他也是吏部尚书,被人家在衙门院子里将本部官员摁在地上狠揍,让他这个吏部尚书颜面何存?

    说出去,别人也只会说他是个摆设。

    房俊对他的怒火不以为然:“正当防卫而已,难不成你还能让某站在这里被这群人围殴却不反抗?”

    他明白李道宗现在有些下不来台,所以不加理会,转头对自己的亲兵说道:“这些人意欲趁我不备暗下杀手,怀疑这些人当中有人受人指使谋害于我,其余人则受其蛊惑不辨是非,都抓起来一起押送大理寺,打入大牢大刑侍候,某要一个一个的审!”

    此言一出,整个吏部衙门好似炸开了锅。

    被打得满地打滚的官员们这会儿算是见识到了房俊的跋扈,老子也只是有那个心思而已,还未等动手便被你的人给揍得满地找牙,结果你还要诬陷我们想要谋害于你?

    愤怒是肯定愤怒的,但他们眼下已经顾不得愤怒,因为首先感受到的是无边的恐惧。

    谁都知道房俊曾经连续遭遇刺杀,不久之前在江南更是差点被宰了,数桩刺杀案至今悬而未决,幕后主使未曾显现,早已经成为朝中一等一的大案,只不过是因为东征在即,朝廷需要维稳,所以才没有大肆侦缉。

    众所周知,房俊其实是很受了委屈的,毕竟为了大局不得不将自己遭遇刺杀之事搁置一旁不得侦办,谁心里没有一股怨气?

    这个时候无论是谁被指认与这些刺杀案有关,都必定引起轩然大波,若是房俊一口咬死了就是他们这些人当中的一个甚至是多个,毋须怀疑,李二陛下必定要给房俊一个面子,先打入大理寺监牢狠狠的审一审再说。

    毕竟以房俊的身份地位影响力,以及在李二陛下心目当中的分量,肯定要给他这个面子来安抚一番。

    可是如此一来,他们这些人就倒霉了……

    想要进入大理寺监牢那恐怖的后果,这些人先前的阴狠尽皆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悔意与汹涌的泪水。

    “越国公,不能如此啊!”

    “二郎,咱们小时候还一起玩呢,你不能毁了我啊!”

    “越国公,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们吧!”

    ……

    一众关陇出身的官员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这一刻所有的显赫家世都不顶用了,甚至只要他们被关进了大理寺监牢,回头家里就会把他们给彻底放弃了,毕竟谁愿意为了家中一个不成器的子弟去得罪房俊,以及肯定会为了给房俊出气而大动肝火的李二陛下?

    房俊拎着令狐修己,一言不发,巍然不动。

    这时候有人猛地跳了起来,指着垂头丧气的令狐修己道:“令狐侍郎,这件事前前后后都是你一手操持,你为了向赵国公卖好,故而将裴行俭的任命告身死死压住迟迟不发。可现在你不能为了你自己的前途就不顾咱们大伙儿了吧?”

    他这么一说,旁人猛然惊醒。

    对啊,今日之事便是由令狐修己而起,想要取得房俊之谅解自然也得从令狐修己身上着手!

    “令狐兄,非是吾等不讲义气,只是此事你着实办得差了,岂能因为一己之私便将国家抡才之法度弃之不顾呢?”

    “说得对,裴行俭家世清白、门第高贵,且在江南成绩显著,附和一切晋升之标准,不若便将任命告身赶紧下发了吧。”

    “令狐侍郎,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替吾等想想吧?吾等为了帮你这才铸下大错,你不能执迷不悟啊!”

    ……

    令狐修己::“……”

    娘咧!

    这帮子混账王八蛋,当初不是你们撺掇老子压下裴行俭的告身以打击太子一系,以此来向赵国公邀功请赏呢?

    眼下被房俊的人一个一个的摁在地上狼狈不堪,立时便吓破了胆子,反手便将老子给出卖了?

    一群卖友求荣的怂货!

    不过他自己也清楚,今日若是不能将裴行俭的告身下发,房俊断然不肯善罢甘休,事后他固然要遭受李二陛下的责罚,可自己就算是颜面扫地威信丧失,这辈子的仕途也就走到了尽头。

    是让房俊将自己拎着前去承天门前,遭受万众耻笑之后再被治一个“徇私舞弊”的罪名,还是就在此地赶紧认怂,然后丢脸在吏部范围之内,以后依旧可以厚颜在官场上厮混?

    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很难选择的问题。

    所以令狐修己咬了咬牙,开口道:“越国公,咱们不妨回去值房从长计议。”

    房俊不介意将事情搞大,只要能够将吏部撬开一道口子,受些责罚也无所谓,反正他如今已经官职爵位已经到了尽头,十年之内别想再有擢升。可这里毕竟是吏部衙门,闹得太大,朝廷体面不好看。

    便笑着问道:“你确定?回头可千万莫要再出幺蛾子,某这脾气不大好。”

    令狐修己羞愤不已,点头道:“断无虚言。”

    “很好!那某就给你这个面子。”冲着亲兵们喊道:“尔等就待在此处,看紧大门,谁若是敢擅自出去,立即抓起来扭送大理寺,就说他意欲刺杀于我,人赃并获!”

    “喏!”

    亲兵部曲们大声应和。

    关陇出身的官员们面面相觑,羞愤无地。

    房俊这才送开薅着令狐修己脖领子的大手,拍拍手,道:“咱们进去谈谈吧。”

    令狐修己一声不吭,垂头丧气的紧随其后,又回去值房。

    李道宗与裴行俭互视一眼,也默默跟上。

    裴行俭全程围观,却明白自己人微言轻,只能在一旁默默的看着房俊为他大闹吏部,心底的感动无以复加……



    裴行俭明白今日房俊之所以如此激烈之举动,更多是因为借题发挥,要在吏部撕开一道口子,使得太子一系能够在吏部有所作为,而不是继续如以往那般尽被关陇子弟所把持,经营得铁板一块。

    但是裴行俭也深知,若非今日牵扯到自己的任命告身,房俊必然不至于这般激烈。

    说白了,房俊不仅对他有提拔之恩,更有维护之义,若是放在春秋之时礼乐正兴,那便是要称呼一句“恩主”的。

    不独独是对自己,但凡曾在房俊麾下的,无论是刘仁轨、刘仁愿、薛仁贵,亦或是程务挺、高侃,这些人都受到房俊大力栽培以及无微不至的维护,对于这些人的前程付出不少心血,却从来都不会要求回报。

    从这一点,便能够看出房俊是一个当真胸怀广阔的人杰。

    当然,裴行俭更明白今后如何去做,才能够偿还这番恩情。

    故而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的跟在李道宗的身后,重新又走回值房……

    院子里一大群关陇出身的官员被房俊的亲兵圈起来围住,虎视眈眈的盯着,稍有异动便招致一顿拳打脚踢。这些人气得几乎吐血,堂堂朝廷官员居然被豪门刁奴这般虐待,恨不能一死了之,从今之后无颜见人。

    其余官员也都躲在一旁看热闹,时不时的指指点点,幸灾乐祸。关陇子弟几乎把持了吏部的所有权力,就连李道宗这样功勋赫赫的宗室郡王都束手束脚无可奈何,更何况是他们?

    被压制得久了,心底的怨气凝聚了无数,今日一朝宣泄,恨不得额手称快。

    ……

    值房里,房俊与李道宗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下颌微微抬起,看着面前束手而立的令狐修己,问道:“现在怎么说?”

    令狐修己一脸颓丧,经过今日这么一闹,固然不至于仕途从此断绝,可是往后再想有所精进,却是难如登天。

    可房俊实在是太强势了,他知道只要自己继续硬挺下去,这厮当真敢将他薅着前去承天门外叩阙……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颓然说道:“裴行俭资历足够、审核优异,之前是由于吏部主事之疏忽,导致其任命告身未能及时下发,下官亦有失查之责。今日幸亏越国公提醒,才未能酿成大错,稍后下官即刻签发任命告身,即时生效。”

    虽然不得不低头,但心里还是有一点想法的,这般将责任推给下属的郎中、主事,自己固然颜面扫地,却不至于在经历之上沾染一条渎职之罪,往后若是时来运转,升迁尚有可能。

    杀人不过头点地,今日房俊的目的已经达到,想必不至于当真将自己往死里逼……

    李道宗在一旁说道:“吏部下设吏部司、司封司、司勋司、考功司,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务,实在是繁忙不堪,整个帝国之官员数量岂止十万?每一个的升迁调任都要经由吏部审核、签发,人手所限,未能及时审核通过,甚至其间有一些疏漏之处,亦是情有可原,说到底,并非是某个人当真徇私舞弊,利用权力恣意妄为。二郎还是多多体谅一些。”

    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这番闹腾固然使得衙门里关陇出身的子弟们颜面扫地,往后再想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已经不可能,算是狠狠的在吏部衙门当中撕开了一道口子。然而若是当真将令狐修己牵扯进去,甚至追究其渎职之罪,对于他这个吏部尚书的颜面也不好看。

    身为吏部尚书,却管不了麾下的官员恣意妄为,必然予人一个“能力堪忧”的印象。

    若是将责任尽皆推给下边的郎中、主事,那么顶多就是一个“失查之责”,称不上大事。

    房俊自然从善如流,对令狐修己道:“某脾气暴躁了一些,不过对事不对人,你也别稍后了,赶紧的将任命告身签发归档,这件事便到此为止,往后规规矩矩的办事,自然不会纠缠不休。”

    他可不能让令狐修己“稍后办理”,今日折腾得这么厉害,事后遭受责罚是一定的,若是无功而返岂非沦为笑柄?

    令狐修己无法,只得颔首道:“既然如此,谨遵越国公之命便是。待下官回去值房,签发告身用印之后,再给越国公送来。”

    房俊一抬手,摇头道:“毋须如此,便在此间处置最好。”

    开玩笑,若是这令狐修己出去之后来一招尿遁影踪全无,自己今日这一番折腾岂不是白费了?

    令狐修己也不知有没有这个心思,不过房俊已经有所防范,自然不能如愿,只得无奈道:“下官遵命。”

    当即将门口的书吏喊进来,命其去自己的值房取来告身文本,又让其去外头叫来主管官员任免、升降的吏部司郎中,好一番折腾,终于在李道宗的值房内将这份告身填写之后用印,算是正式签发。

    房俊拿起告身文书看了看,随手揣进怀中,起身对李道宗说道:“在下无状,闹得吏部衙门鸡犬不宁,殊为不敬,改日定向君王负荆请罪。今日权且如此吧,在下先行告退。”

    李道宗也不挽留,起身相送。

    直接将房俊送出大门,看着这厮在一众亲兵部曲的簇拥之下策马离去,李道宗摇了摇头,转身走回来,见到跌落在门口一侧的那扇大门,眼皮子不禁跳了跳,心底对房俊的佩服又增加了几分。

    只不过这种处事方式也就唯有一贯以“棒槌”形象示人的房俊才可以,若是换了别人如此,信不信李二陛下会将他给剥皮拆骨?

    有些时候事情就是如此,你是个“棒槌”,行事乖张跋扈一些,大家觉得理所当然,没什么好奇怪的;可若是平素端方稳重,忽然之间恣意妄为起来,谁都觉得受不了,定要严惩才行,此风不可长……

    回到院中,见到一众关陇出身的官员一个个垂头丧气狼狈不堪,面对自己的目光之时眼神游移,自觉丢人至极不敢与自己对视,这令李道宗无比舒坦惬意。

    恶人只有恶人磨,平素在老子面前依仗家世上下勾结趾高气扬,今日却被房俊狠狠的摁在地上摩擦,脸皮都给蹭下一层皮来。

    往后这些人但凡敢在自己面前梗着脖子毫无敬意,自己便将今日之事提起,看看这些平素自诩世家子弟的东西,是否还要脸皮?

    正在此时,令狐修己从堂内走出,迎面见到李道宗,红着脸道:“下官有些不适,先行回府修养,向尚书告假。”

    李道宗只觉得浑身舒畅,这厮素来眼高于顶,连自己功勋赫赫的宗室郡王都不放在眼中,此番被房俊羞辱至极,却也知道称呼一声“尚书”了……

    心情大好,再加上也知道令狐修己遭受的这一番羞辱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抚平心中创伤,更需要时间让别人逐渐淡忘此事,便大度的摆摆手:“令狐侍郎自去便可,定要好生将养身体,衙中事务自有本官监督操持,毋须挂念。”

    若是放在以往,令狐修己定要怼回去,岂能将手中权力拱手相让?

    可是被房俊这一番折辱,使得他心灰意懒,对于这种争权夺利的事情提不起半分兴致,只是略微颔首,低声道:“既然如此,下官先行告退了。”

    就在一众“伙伴”们面前大步离去,全程目光直视,没有去看站在院中这些个关陇出身的官员一眼。

    这些官员们也很是尴尬,毕竟刚才他们可是迫于房俊的“淫威”不得不出卖了令狐修己,如今人家对他们冷眼相待,也是他们咎由自取。

    整个衙门都沉浸在一股颓丧的气氛当中……

    令狐修己出了吏部大门,自有自家随同前来衙门当值的仆人前来马匹,翻身上马之后一路返回家中,而后去了父亲令狐德棻的书房,一言不发的坐在令狐德棻的对面,失魂落魄,目光涣散。

    令狐德棻正在品读一卷古简,见到长子进了门坐下来一言不发,顿时大为惊愕:“怎么了这是?”



    面对父亲的疑问,令狐修己张张嘴,却发现不知如何述说,千言万语、一腔幽怨,唯有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令狐德棻愈发惊奇,便放下手里的古简,上上下下打量令狐修己一番,雪白的眉毛深深蹙起,喝问道:“到底发生何事,要这般颓丧落魄之神情?”

    令狐修己揉了揉脸,只得将今日在吏部衙门里发生的事情说了。

    话音刚落,令狐德棻便横眉竖目,怒叱道:“混账!为父叮嘱你多少次了,要与关陇那些个家伙保持距离,勿要再如以往那般推心置腹、任凭驱策,你怎地权当做耳旁风呢?”

    很是恼怒。

    令狐修己一脸颓丧,郁闷道:“父亲如今不问家事,只是一门心思的闭门做学问,心境舒畅精神矍铄,儿子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可咱们家毕竟家大业大,不知多少嫡系、偏支子弟要吃饭、要谋生,岂能都学父亲这般闲云野鹤?儿子也是没办法,总不能看着族人们整日里为了生计发愁,东奔西走却一无所获,家族更是渐渐沉沦下去……”

    令狐德棻愣了愣,满腔火气忽然消散无踪。

    自从他被武媚娘挠得一脸桃花开,颜面尽丧之后猛然醒悟,从此闭门不出一心钻研学问,短短时间之内居然更有精进,却是忽略了府中上下的意愿。

    人生于世,又有几人能够当真不问世事,自诩清高餐风饮露?总归还是要在泥潭之中挣扎沉沦,人情世故争权夺利,拼尽全力为了活下去、活得更好而费尽心思。

    这并没有什么错。

    儿子为了阖族上下能够更好的获得利益,从而想要投靠在长孙无忌的麾下,受其庇荫承其维护,这更没有错。

    然而错就错在,如今的关陇早已不是往昔的关陇……

    令狐德棻幽幽叹息一声,温言道:“是为父未能于你说清楚,为父并非不让你在官场上争一争,毕竟咱们令狐家家族繁盛、余荫深厚,就算是单打独斗亦可略有作为。只不过如今之关陇,早已经人心涣散,各家都自有打算,再不复以往精诚团结之局面。即便是长孙无忌,你以为他当真是为了关陇的前途而奋力周旋么?他也只是为了一家一姓之前途而已,之所以死死的捆着关陇,不过是想要借助大家的力量来助他达成希望而已。”

    这话放在以前,令狐修己是听不进去的。

    人与人之间,家族与家族之间,本来就是互惠互利相互利用,哪里能够当真有什么牢不可破的同盟?

    然而现在他却深刻的意识到,不仅仅为了利益各家之间可以表面合作背地捅刀,甚至当利益发生冲突,将对方抛出去当替死鬼的时候根本毫不迟疑。

    正如父亲所言,关陇的团结也仅仅只剩下一层皮,内里早已经分崩离析、一盘散沙……

    如果继续对关陇集团报以奢望,那么迟早有一天自己会被吃干抹净,骨头渣子都不剩。

    然而这个醒悟来得有点晚……

    令狐德棻自然看得出儿子透露出来的颓然、沮丧、挫败、悔恨等等情绪,温言安抚道:“毋须在意今日所受之辱,世人大多健忘,用不了几日就不会再有人提及此事了。即便提及,你若能做到自身之强大,在今日之基础上再有精进,别人也只会感叹你的强大,而忘记曾经遭受的折辱。韩信尚且遭受跨下之耻,可当他统御千军万马,垓下一战围剿霸王鼎定大汉江山,谁还敢去提及当年旧事?时至如今,‘胯下之辱’非但没有半分屈辱之意味,反而成为促人奋进的一种精神,为父当与你共勉。”

    今日受辱没什么关系,关键在于你能否在日后强大起来。

    只要未来的你足够强大,那么今日之辱非但不会遭人诟病,反而会成为一桩美谈,被许多人视为知耻而后勇的典范,加以润色,予以宣扬。

    有些人一辈子未曾受过折辱磨难,却也一辈子平平淡淡浑浑噩噩,两相比较,岂非轰轰烈烈的活过一世更有意义?

    令狐修己略有振奋。

    刚刚在吏部衙门当中遭受房俊当众折辱,令他羞愤欲绝,几乎无颜见人,这会儿听了父亲的开导,心中块垒顿时有所松动,整个人也焕发出一丝神采。

    毕竟遭人折辱之后知耻而后勇这种戏码,自家父亲亲身体验,经验丰富……

    令狐德棻见到儿子神采松懈下来,心里也松了口气,令狐家虽然家大业大、子孙繁盛,但是嫡支所出,却多是纨绔,也唯有这个嫡长子还算是有几分天赋,自然报以厚望。

    真怕他遭受羞辱之后便一蹶不振,自暴自弃。

    曾经煊赫一时的长孙家不正是因为子孙不肖,没有一个合格的接班人而导致长孙无忌不得不屡屡行险,试图在他活着的时候便积攒下足够的功勋以便能够荫萌子孙,故而深受陛下猜忌,陷入如今这等进退不得之险地?

    令狐德棻如今幽居府中著书立说,愈发觉得自己看透了世情险恶,有些时候那等盖世之功勋并非是可以谋算得来,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便是如此,想要自己功高盖世,家族福泽绵长,也需要一些运气。

    况且“儿孙自有儿孙福”,老一辈兢兢业业殚精竭虑,打下来的江山或许一夕之间就会被儿孙们败得一干二净,比如隋炀帝……

    “吾家子弟多有从军者,此次东征,尽皆随军出战,想必可以获取不少军功。然而如今关陇之形势岌岌可危,东征之后少不得被山东、江南两方联手打压,所以似你这等家族的核心人物,再想凭借吏部之功绩更进一步,难如登天。既然如此,不妨低调一些,便在吏部厮混一些时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最重要切莫[悠悠读书 ]充当长孙无忌的马前卒。你为他冲锋陷阵,他一转手的功夫就能将你卖了……待到东征之后朝堂之上必然迎来一波巨大变动,届时何去何从,再做谋算不迟。”

    令狐德棻捋着胡须,沉声指点自己的儿子。

    令狐修己颔首受教:“儿子谨遵父命,必不再当长孙家的门下走狗。”

    他明白父亲这番话语当中的意思,已经算是表露出想要彻底与关陇集团割裂的想法,这令他心底难免唏嘘。

    曾几何时,强横无比的关陇集团兴一国、灭一国,拥立了不止多少位皇帝,时至如今却已然落魄至这等地步。

    自己这一辈人听着那些个家族显赫荣耀的往事长大,对于出身于这样的家族联盟深感自豪,助长了纨绔之气。与生俱来的诸多优势使得他们在同龄人当中拥有更多的资源,自然不肯弯下腰、低下头去吃苦,一旦关陇集团彻底倒塌,他们这些人没有了身后家族的庇护,也没有出类拔萃的能力,如何与卧薪尝胆的山东世家、底蕴深厚的江南士族相抗衡?

    可以想见,关陇贵族的前途必定艰难,固然说不上穷途末路,却也好不了多少。

    一时间,刚刚好转一些的心情再次蒙上一层阴霾……

    *****

    民部起源于先秦《周庄》记载此职为“地官大司徒”;秦为“治粟内使”,两汉称“大农令”和“尚书民曹”,作为掌管户籍财政之机关,素来为中枢重地,地位仅在号称“天下第一部”的吏部之下。

    临近年关,正是民部一年当中最忙碌的时候,户籍归档、财赋审核,一桩桩一件件皆是重中之重,一丝半点不得疏忽懈怠。尤其明年开春陛下即将御驾亲征,关于天下钱粮的审计更是无比重要,各部郎中、主事们的案头堆满小山一般的各类账簿、档案,算盘珠子的“噼啪”省响成一片。

    就在这热火朝天的忙碌当中,一个消息从不远处的吏部衙门传来,使得偌大的民部瞬间一静。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停了手上的工作,不可思议的抬起头……



    对于太子殿下代替病重的民部尚书唐俭入主民部之后,便极力从江南调来担任金部郎中的裴行俭,民部上下尽皆沉默以对,却不代表大家的心理没有一些别的心思。

    一个萝卜一个坑,这是官场之上的常态,对于民部尚书之位,民部上下知道这是陛下给予太子的锻炼机会,自然无人想要染指,但是下设的各个职位却一个个红着眼睛盯着。

    谁不想在官场上更进一步?

    谁不想成为太子体系当中的一员?

    所幸,裴行俭的任命收到吏部的强势狙击,即便以太子之尊亲口将裴行俭调至民部,但吏部的任命告身却迟迟不肯下发。

    如此一来,大家心里都有些幸灾乐祸,除此之外,也对朝中愈演愈烈的争储形势更加有了深刻的认识。

    观望者愈发多了起来,顿时使得太子在民部的威信有所降低,官员们再不似开始那般唯命是从,固然不敢当面顶撞,但是各种阳奉阴违之事却在暗地里不可避免的出现……

    然而就在大家秉持观望态度,小心翼翼的避免被外界视为太子之鹰犬从而无法回寰之时,陡然之间便爆发了这样一场“房俊大闹吏部”的戏码。

    消息传来,民部上下集体失声。

    原本都在观望着想要看看太子殿下到底如何破开吏部的死局,如何在吏部那些关陇出身的支持晋王的官员们身上找回威严,却不料房俊那个太子最忠实的“鹰犬”,以这样一种近乎于破坏官场规则的方式将此事摆平……

    听着那些对吏部官员们狼狈至极的描述,大家难免心有戚戚焉,也更有一份侥幸。

    幸亏自己没有再太子面前表现得太过强硬,否则这会儿被房俊摁在地上摩擦的怕就是他们了……

    一时之间,太子的威望水涨船高。

    官场之上捧红踩黑乃是常态,即便是太子,在晋王争储之势来势汹汹之时,也不免有人阳奉阴违敷衍了事,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利益,都在为了利益而孜孜不倦的奋斗、拼搏着,长孙无忌甚至敢在陛下面前极力维护关陇之利益,又何况是区区一个储位随风飘摇的太子?

    随着吏部的消息传来,民部上下官员在面对太子的时候,都不由自主的浮上几分真诚的恭谨微笑,这令李承乾感触颇深。

    怪不得有“人走茶凉”之习俗,这官场之上当真现实得很。

    只不过他心里固然因为这件事导致威望大涨,但其实并未有太多兴奋。毕竟房俊这等近乎于无赖的方式,事后是必然要遭受责罚的。

    御史台的弹劾自不必说,父皇那边更会予以严惩,不管是维护晋王的利益,还是维持朝廷的体面,房俊都难逃惩戒。

    李承乾心里清楚,以房俊的智慧,之所以做出这样莽撞的举止,完全是为了维护他这个太子的颜面,同时提振太子一系的士气,说是“舍身成仁”亦不过为,只是尚未到“舍身”之地步。

    令他感动无比。

    自己在储位风雨飘摇几近丢失的崩溃之中,受到房俊不遗余力的支持,一步一步站稳脚跟,及至眼下即便有父皇之支持却依旧占据上风的局面,其间所遭受的心态有多么的沮丧、崩溃,如今对于房俊便有多么的感激、信赖。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吾其报知氏之雠矣。

    古人尚且能够肝胆相照、生死相托,孤又何以让古人专美于前?

    一生一世,必不相负……

    *****

    大闹吏部衙门,在京中惊起一片巨大的波浪,无数人投入到对房俊的口诛笔伐当中,所幸此时不少衙门已经封衙,政事堂更是全体放假,这才使得这股惊涛骇浪影响有限,未能真正波及朝堂。

    然而声势绝对不小。

    几乎出去太子一系之外的所有官员都对房俊之举措深恶痛绝,毕竟大家都是在官场厮混,有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在暗地里使唤,这本就是不可避免,身处这个大染缸里,又有谁能冰清玉洁、完全按照规章制度办事?

    房俊这番举措之所以恶劣,是因为一旦在之后有人有样学样,那么大家还如何当官?

    背地里的手段招架不住,便撒泼耍横大打出手,连体面都不要了,这如何使得?

    长此以往,官场之上凭借的再非是政治智慧和家世底蕴,而是只凭借圣眷与拳头,简直有辱斯文!

    所以这股风气必须在其萌发之始便狠狠的扼杀掉,几乎所有关陇官员都被动员起来,无论公开或是私下里的场合都对房俊口诛笔伐,仿佛其大闹吏部的行径堪比董卓入京、霍光乱政,足以遗臭万年,罄竹难书。

    只可惜限于这个时间段各部衙门都已经陆续封衙,所造成的影响极其有限,而且随后不久李二陛下便公布了对房俊的惩罚——罚俸三年,以观后效。

    连以往的保留项目杖刑或者鞭笞都没有。

    这就完了……

    朝野震惊。

    房俊那是差钱的人么?哪怕罚款个十几二十万贯也好啊,三年俸禄算个球啊?大家也都从李二陛下的这道旨意当中嗅出了一些用意,除去房俊一如既往的圣眷优隆冠盖朝野之外,更有对关陇贵族们不遗余力的打击。

    一方面默许关陇贵族支持晋王参与争储,一方面又一以贯之的对关陇贵族施以打压,这种前后矛盾的操作,让很多人都看不明白……

    卢国公府花厅之内,程咬金与房俊对坐,程处嗣、程处亮、程处弼、房遗直几人陪在一旁,面前圆桌上美酒菜肴无数。

    今日程咬金邀请房俊过府宴会,两家算是通家之好,除去房玄龄已经完全谢绝宴请,母亲卢氏、长媳杜氏、高阳公主、武媚娘、金胜曼、以及房遗直的妻子小卢氏等女眷也都一同前来,正在隔壁厅中由程处亮的妻子清河公主以及卢家女眷款待。

    自从程处弼进入东宫,成为东宫六率之一,程咬金这个风吹长草两面倒的家伙,也完全投向了太子一系。

    官场之上的规矩历来如此,若是中立,那就置身事外两部相帮;若是掺和进来,那就要一心一意的择一而从之,万万不能首鼠两端、模凌两可,不仅最是遭人嫉恨,而且往往里外不是人。

    程咬金这人看似粗犷,实则政治智慧最是高绝……

    宴席之上推杯换盏,酒过三巡,程处嗣红着脸赞叹道:“二郎之圣眷,当真冠绝天下。将吏部衙门闹得天翻地覆这么大的事儿,居然也只是轻飘飘的罚俸三年便不了了之,真是羡煞旁人!”

    冲击中枢衙门,这是何等罪过?

    若是换了一般人,不说死罪吧,最起码也得一个流放三千里,哪怕是朝中功勋,也得降职夺爵以儆效尤,所以当李二陛下的旨意从太极宫里传出来的时候,惊掉了一地眼球。

    整个帝国都知道李二陛下宠爱房俊,可是如此轻飘飘的责罚,也实在是太过了些……

    程咬金呷了一口酒,瞥了一眼自家儿子,然后看着房俊,笑问道:“二郎也为此沾沾自喜?”

    房俊苦笑道:“叔父切莫玩笑,小侄如今夜不能寐,惶惶不可终日,哪里有一丝一毫的喜悦?相比起来,小侄倒是宁愿陛下狠狠责罚一番,哪怕是降职降爵,反倒踏实一些。”

    事有反常即为妖。

    李二陛下的反应几乎不能用一反常态来形容了,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即便是房俊明知道李二陛下不会严厉惩处于他,却也没想到居然是这般轻飘飘的一个处罚。

    这势必会使得整个关陇贵族生出同仇敌忾之心,毕竟是老牌的豪强,曾经占据朝堂多年,如今不仅要一步一步的将手中的利益让出,更是连他们的脸面都不顾及了,放在谁身上能不愤怒?

    很有可能导致本已经濒临崩溃边缘的关陇贵族们再一次团结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尤其是李二陛下的用心,更是令人不可揣摩……

    (本章完)



    有些人当惯了掌权者,从来只有他们欺负别人,如今形势逆转被人剥了脸面,固然可以隐忍一时,可如果施暴者半点没有收到惩戒,势必会刺痛他们的自尊,激起他们的反抗意志。

    关陇贵族们就是如此。

    他们自己内部可以相互猜忌、倾轧、算计,甚至早已处在分崩离析的边缘,可是如今遭受房俊这样的欺辱,整个关陇贵族的颜面都被踩在地上,一旦激起他们同仇敌忾之心,说不定长久以来的联盟还能够延续下去。

    这与房俊的初衷严重违背,所以不能看出,李二陛下这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一道旨意,给房俊造成了多大的困惑。

    不仅仅是房俊,看程咬金的神情,就知道他也摸不准李二陛下的脉搏……

    闷不吭声的程处弼此刻奇道:“陛下处罚甚轻,难道不是好事?”

    程咬金看了一眼这个思虑迟钝的儿子,暗叹一声,没好气道:“你这脑瓜子也就能吃吃饭、睡睡觉,这等事岂是你能够考虑的?往后记住了,少动脑子多动手,有什么事就多问问二郎,他让你干啥你就干啥,总不会害了你去。”

    每个人天赋不同,自己这个儿子愚笨了一些,却是个带兵的好材料,性情耿直义气深重,等闲不好交际,可一旦与人交心,便可托生死。

    没脑子不要紧,只要跟着聪明人就行了,最怕是自作聪明。

    他知道程处弼与房俊一同长大,算得上是生死之交,而房俊这人对待朋友也肝胆相照义薄云天,有他维护着,程处弼断然吃不了亏。

    别看房俊如今坚定的站在太子一方与晋王作对,可他与皇族的牵扯太深,所以哪怕将来太子失势晋王上位,依旧只能重用房俊,否则皇族内部就将彻底分裂,毕竟河间郡王、江夏郡王以及李二陛下的诸位皇子、公主,与房俊之间的利益纠葛实在是太大。

    一旦晋王想要针对房俊,必然招致群起反对。

    很多时候,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

    只要房俊屹立不倒,程处弼的前程就毋须担忧。

    程处弼被老爹训斥一句,却也不以为意,反而一脸理所当然道:“自然是要听二郎的,他不会害我。”

    语气诚挚,情真意切。

    好兄弟自然要荣辱与共、共同进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似长孙涣那等背信弃义之辈,程处弼不屑为之。

    程咬金对房俊苦笑道:“这孩子一根筋,二郎往后可得多多看顾着一些,莫要闯了大祸。”

    房俊欣然颔首:“叔父放心便是,处弼与我虽非兄弟,却情同手足,这么多年感情甚笃,连争吵都未有过,自当相互爱惜,永不相负。”

    这话并非客套,自从他来到这大唐,之前遗留下来的人脉,以及之后自己结交的新人,不胜凡几,可是唯有程处弼一门心思的跟着自己,只要自己一句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人这一辈子能够有这样一个纯粹的朋友,夫复何求?

    自当好生爱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酒桌之上愈发热烈,两家人原本关系就亲近,这番凑在一处,程咬金这个长辈也丝毫没有长辈的架子,荤段子一个接着一个,言谈无忌性情豪爽,将气氛搞得甚是热闹。

    待到酒宴之后,程家上下一起将房家人送到大门外,看着马车缓缓走远,这才回去院内。

    马车上,房俊回头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心生佩服。

    他自然明白程咬金今日请他过府赴宴的本意,是想要让两家的关系更好的维系,固然算不上同生共死的盟友,起码也得同进同退、彼此信赖,如此不仅有利于眼下之局势,异日太子登基,也好团结起来在潜邸勋臣之中占据一个更为有利的地位。

    这老货看似粗犷,整日里咋咋呼呼一副混世魔王的模样,实则对于政局有着极为敏锐的洞察力,贼精贼精的……

    否则何以历经太宗、高宗、武后三朝依旧屹立不倒,得以善终?

    人家是有真本事。

    就比如一家上下站在门口相送这一幕,实则并无必要,两家乃是世交,过府饮宴本就算不得什么,更何况程咬金还是长辈。但人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站在大门口恭送,除去表达了重视之外,更等同于向外界宣示——咱们两家同进同退,休戚与共。

    这是在向房俊甚至是太子表明了态度,咱既然选择了东宫,那就明明白白的宣告天下,自己将自己的后路断绝,绝不做那等首鼠两端、两边讨好的蠢事。

    从此以后在储位之争中立场鲜明、全力以赴。

    这等做法非但令太子感激不尽,即便是晋王异日侥幸登基,也不可能去迁怒于这样一个是非分明的家族——你总不能将所有的反对派都罢黜,甚至一刀砍了吧?

    政治斗争中,最烦人的便是那等风吹两边倒的骑墙派,要么就彻底中立,要么就偏向一方,想要浑水摸鱼两边讨好,往往最后都弄得里外不是人……

    *****

    卫国公府。

    偏厅之内,黄铜火锅放在桌上,膛内炭火燃得正旺,汤水沸腾翻滚,羊肉、素菜随着沸烫载浮载沉,香气四溢。

    李靖与苏定方两人相对而坐,一人一双筷子捞着火锅中食物,夹出在碗里蘸着麻酱塞入口中,一边烫得张着嘴吸气,一边吃得汗流浃背,时不时端起酒杯碰一下饮一口,很是过瘾。

    李靖夹起一筷子切得薄如蝉翼的羊肉放进汤水中涮了涮,蘸了麻酱塞进口中,毫无形象的一边咀嚼着一边赞叹道:“房二这个棒槌当真是奇招迭出,谁能想到这厮居然敢冲击吏部衙门,堂堂吏部左侍郎被他犹如豚犬一般捏圆搓扁随便折辱?真真是胆大包天。”

    苏定方将口中菘菜咽下,喝了一口酒,吐出一口气,笑道:“卫公在书院与房俊公事,难不成还不知他的为人?平素看似嚣张跋扈,行事恣意妄为,实则最是谋定后动,若非后续之一切尽在掌握,断然不会这般过分。”

    如今在他心目当中,所敬佩之人李靖排在第一,房俊则毫无疑问的排在第二。

    试想,能够在历朝历代目光都放在北疆、西域、南蛮的传统之后,突破臼巢组建水师,打通了无数航线征服了数之不尽的海外土地,更通过海贸赚取源源不断的财富,这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创举?

    可以说,如今大唐之繁华盛世,有一半要依靠着海外输入的巨额金钱支撑起来,而这一半的功劳,皆乃房俊之功。

    说一句“开天辟地”亦不为过。

    李靖放下筷子,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笑道:“老夫自然熟知房俊之性情,这厮固然年轻,心眼儿却不少,多少自诩老谋深算的家伙都在他手里吃了瘪,的确有几分道行。不过这回怕是要失算了,他纵然神机妙算,想必也算不到陛下居然下了那样一道旨意……”

    不过话题扯到这里,显然是他自己也不愿掺和的朝争,便又岔开话题,问道:“如今东征在即,你虽为水师都督,掌管着大唐最强大的水师,但因为出自房俊门下,想必断然没有机会随军作战捞取功勋的。不过何必趁此机会,完成昔日夙愿呢?以老夫之见,西域那边并不安稳,房俊对于推心置腹信赖无比,你若是开口请他帮助调去西域,他定会允准。”

    苏定方拿起酒壶给两人面前的酒杯斟酒,然后端起酒杯浅浅的呷了一口,唏嘘道:“时移世易,时过境迁。当初末将一心一意想要效仿卫霍,封狼居胥追亡逐北,哪怕战死边疆亦死得其所。不过如今担任了水师都督,掌管着大唐最强大的水师,纵横七海拓疆万里,方才知道天下之大,不可度量。区区西域又算得了什么?大海之上,东洋、南洋、西洋照样有岛屿无数、疆国数百,能够架势舰船纵横海疆,将吾大唐之威仪撒播四方,凡水师所到之处番邦臣服、强敌授首,又岂是区区西域三十六国可堪比拟?”



    说到此处,苏定方愈发神情亢奋,干脆将桌上的碗筷放到一边,空出一块地方,用手指蘸着酒水,画下大唐东南海岸以及散步在大洋之上的东洋诸国疆域,指着一处地方道:“卫公想必也听闻过此地,乃是一个大岛,三国之时便有东吴人氏踏足此地,将其称之为吕宋。岛上雨水丰沛、土地肥沃,粮食不计其数,更有黄金盛产于山涧之中,随着河床流淌,两岸俯拾皆可。”

    他又将手指向下滑动,一边绘制着地图,一边兴奋说道:“吕宋之南,尚有无数岛屿散布,这些岛屿大多荒无人烟,却矿产丰富土地肥沃,只是水师目前尚未能够抵达。更有甚者,据往来吕宋一带的海商描述,在此再往南的地方,尚有一块大陆,海岸绵延万里,有各种珍禽异兽,疆土无穷无尽。”

    李靖瞪圆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他出身于官宦世家,其祖李崇义乃是“周京兆郡中正、雍州牧、河南龙门二郡太守、太中大夫、使持节、车骑大将军、和州刺史、仪同三司、永康县公开国公”,其父李诠“周雍州主薄、隋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赵郡太守、雍州中正”,舅舅韩擒虎更是“灭陈先锋,直捣金陵”,在隋朝晋封上柱国、大将军,封寿光县公,后以行军总管屯兵金城,防御突厥,拜凉州总管,一代名将。

    所以李靖自幼便熟读诗书,尤其喜爱天文地理、野史笔记之类,当然也曾知晓南洋有多处岛国飘于海外,似林邑、真腊、骠国、墮和罗、狼牙修、单单、罗越、盘盘、羯茶国等等小国散居于大海之上,星罗棋布。

    却从来未曾听闻居然尚有疆域大国,“海岸万里疆土无尽”。

    先前水师就曾在房俊的指派之下横渡大洋,一直向东历经万里海疆,直抵新大陆并且寻回了玉米、辣椒等等作物,据水师兵卒所言那一片新大陆便是无穷无尽极其广袤,如今又出来一个大陆……

    这令李靖自幼形成的世界观有些崩塌,思维受到了严重挑战。

    似乎从夏禹之时“天下共分九州”,至春秋之时西域诸国,再到两汉之时泰西诸国、东洋诸国,直至今日又有大海之东的新大陆、南洋之南的新大陆……这个世界在不断的变大,无数新奇之地被陆续发现。

    那么这种发现何时是个尽头?

    李靖不禁又想到房俊与太史令李淳风时常测量天文术数,得出了一些“天地周而复始”的神奇结论,还鼓吹什么“日月天地皆旋转运行”等等匪夷所思之说法。

    他忍不住问道:“据说你们水师在准备一支船队,欲效仿先前前往海外新大陆的那一支船队那般,继续远洋航行?”

    苏定方登时眉飞色舞,道:“何至于此?此次筹备之船队共有三支,集结了水师最新、最大的海船,调派了远洋经验最丰富的兵卒,其任务有三:一支追寻先前横渡大洋之航线,重新探索那片新大陆;一支沿着吕宋岛南下,去寻找极南之地的新大陆;还有一支,则一路向西,沿着海岸线一直不停的走下去……据说,有朝一日这支船队有可能还会回到出发地。待到东征结束,这些船队便会即刻出发!”

    李靖眼珠子都快瞪圆了,他这一辈子算是见多识广,什么阵仗未曾见过?这会儿却觉得这简直就是胡诌八扯。

    “‘犹至楚而北行’素来被视为愚蠢之笑话,故此有‘南辕北辙’之典故,若是照你这么说,‘南辕北辙’其实也并无错处?”

    李靖觉得不可置信,这水师上下估计都被房俊那个棒槌给弄疯了,完全就是在胡闹。

    苏定方笑道:“谁知道呢?这世间之事,匪夷所思者又岂止这一桩。反正越国公所说之言,无论再是怎样不可置信,却终究都曾一一兑现,至今而止,从未有妄言。”

    可以说,在这个民智尚且处在愚昧的年代里,皇家水师是站在科技的最前沿,勇于向所有陈腐落后宣战的存在。

    得益于水师上下对房俊敬若神明的心态,无论房俊的命令是何等匪夷所思,都会一丝不苟的去努力完成,而往往那些个匪夷所思之说法,却都一一成为现实。

    先前发现新大陆便是一个明证……

    用房俊的话说,有些事情你没有亲自走一走、看一看、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到底是个样子呢?

    李靖默然不语。

    他不仅震撼与这些不可思议之事,更惊讶于苏定方的状态。

    在说起这些个事情的时候,苏定方神情亢奋、精神奕奕,目光之中透露着无与伦比的热烈和憧憬。

    由此可见,如今的苏定方对于水师的认可已经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这绝非是因为权力的吸引,而是他从内心里感觉到水师是一支伟大的军队,他自己更是走在一个伟大的道路上,朝着一个伟大的目标前进。

    这令李靖不可理解。

    在他的思维当中,军人最向往的是什么?自然是麾下百万虎贲,铁蹄铮铮横刀霍霍,纵横漠北塞外,斩杀敌酋覆灭敌国,建立万世不朽之功业!

    水师是什么?

    不过是多了几条船而已,海外那等蕞尔小国,国不过三五里、兵不过千八百,所至之处群蛮慑服,有什么意思?

    似苏定方这等雄心万丈之名将,自当追求青史彪炳、建功立业,那么所向无敌的骑兵、攻无不克的步兵便应当是他心目当中最最向往之存在,固然因为自己牵累之缘故,不得不暂去水师以为进身之阶,可是一旦有机会,是必然要请求调去漠北、西域之军队,一展平生之抱负。

    如今居然在水师过得上了瘾,这简直不可想象……

    他不由问道:“你当真愿意呆在水师,哪怕有机会调去西域掌兵,也不肯前往?要知道,如今安西都护乃是河间郡王,与房俊素来交好,你是房俊的部下,到了西域必将得到重用,独掌一军绝非难事。”

    事实上不仅仅是独掌一军,在李靖看来,李孝恭此人这些年早已经丧失了进取心,一门心思攫取财富,对于政治上的要求完全没有。

    既然苏定方乃是房俊之心腹,本身的能力更是出类拔萃,那么李孝恭图清净干脆将安西军交由苏定方来指挥,是完全有可能的,甚至房俊也会再从中发力,将苏定方推上扺掌安西军的高位。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时机,那等位置一旦登上去,便算是成为帝国军方的一位重将,从此可拥有独镇一方之资格。大唐百万大军当中能人无数,不知多少人做梦多想着这样的机会,苏定方却宁愿放弃?

    火锅依旧在咕嘟咕嘟的翻滚着,不过两人都没有了吃东西的性质,苏定方恭谨的执壶给酒杯斟满美酒,敬了李靖一杯,略作沉吟之后才缓缓说道:“不去水师,不涉重样,不知天下之大。身为帝国军人,不仅仅要能够统御千军万马驻守北国边疆,更要矢志不渝的去开拓疆土、征服蛮族。身在水师之中,方才能够感受到那种历史之上从未有过的豪情壮志,将大唐之军威遍布战船所至之处,使大唐之商品贩卖至异国他乡,使大唐之文化传遍世界!纵然千百年后,异族番邦依旧视大唐为天朝上国,视唐军为不可战胜,视唐人为一等民族!这又是何等丰功伟绩?岂是区区一城一池之功勋可堪比拟!”

    李靖目瞪口呆。

    仔细想想,若是当真能够达成苏定方所描绘之前景……即便他这个行将就木之人,也难免热血沸腾、志气冲霄!

    大洋之上,大唐龙旗所至之处,万里海疆皆成坦途,番邦异域望风披靡,不知多少胡人蛮族说汉话、穿汉服、将大唐视若宗主,即便千百年后,威风不坠……那是何等荣耀强盛之风景?

    想一想,便令人心驰神往、血脉贲张!

    李靖忽然很想去水师看一看,看看这究竟是怎样的一支军队,为何拥有着这等冲霄之志……



    好男儿志在四方,当眼前开拓了一片更加广阔的天地,曾经所憧憬追求的东西或许一夕之间便有所转变,这自然是好事。

    李靖便举起酒杯,嗟叹道:“老夫恨不能晚生二十年,亲身投入这一场开拓海疆征服万邦将大唐之荣耀撒播四方的战争之中,回想前尘种种,蹉跎十余载,至今引以为憾。”

    老骥伏枥,难免感到时光飞逝、光阴虚度。

    从功勋赫赫盖世无双的“军神”,到不得不投闲置散幽居府邸,其中之蹉跎落寞,非是亲身经历又何谈感同身受?

    人生当中最壮志纵横的年岁,却卸去了一身甲胄,马槊蒙尘横刀生锈,便面上看似淡泊悠闲,心里的苦楚失落却难以言说。

    看着眼前这个以往曾遭受他的牵累,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奈不得升迁、不得掌兵的弟子,李靖满心满眼都是安慰,若非遇见房俊愿意予以简拔重用,苏定方怕是要与他一般蹉跎一生,满腔壮志不得伸展。

    当然,安慰之中也有羡慕。

    曾经品尝过手握千军万马横扫贼穴纵横驰骋的滋味,又岂能甘愿蛰伏于屋檐之下,整日里与草薙为伍?

    苏定方岂能听不出李靖言语之中的落寞遗憾,宽慰道:“卫公体格精壮,精力不减当年,自当好生保养。太子固然优柔,却也能够知人善任,且心底宽厚,异日登基之后必定会有一番作为,如今卫公已经为太子训练六率组建班底,可见太子对于卫公亦是十分信任。待到来日,大唐雄师横行天下,卫公自然有机会披挂上阵,一展雄风。”

    当年之所以遭受李二陛下之猜忌,一方面是李靖功高震主,另一方面则是李靖在军中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大,大到就连李二陛下这样的英武之君都不得不心怀忌惮,甚至李靖自己都心惊胆颤,唯恐一时间心生恶念,种下亡族灭家之大祸。

    然而时过境迁,如今大唐军中早已非是当年之格局,无数老卒早已卸甲归田,归乡务农再不番上入伍随军出征,接班的儿孙辈只知当年卫国公之英雄事迹,却未曾亲见,崇拜之情自然削减不少。

    代之而起的则是房俊这样的年青一代,既有令人瞩目之家世、履历,又有震撼天下之功勋,被无数年轻军人所推崇敬仰,又有谁愿意跟随李靖这等老将生死与共、单凭驱策?

    没有了足够的影响力,皇帝的猜忌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只待太子登基,李靖复起之日便不会遥远,有房俊这些人从中使力,太子本身又非是一个嫉贤妒能的性子,又岂能放着李靖这样一个用兵如神的当世名将而不予以重用呢?

    被他这么一说,李靖也有些振奋。

    原本早已经趁机如死灰一般的心境,畅想着那等率军驰骋横扫天下的壮阔场面,居然也有了一丝丝的憧憬与期盼。

    大丈夫自当马革裹尸、壮怀激烈,岂能陈腐老朽于厩舍之中?

    遂举杯慨然道:“男儿汉肝胆忠义,当为家国抛洒热血,吾辈之贱名若能列于青史之上,纵然千百年后之儿孙每每读起,亦能感慨祖先之壮烈,便不负此生矣!此言,与君共勉!”

    苏定方亦是满腔豪情,碰杯道:“谨以此身,不负家国,披肝沥胆,百死而无憾!饮圣!”

    “饮圣!”

    一对师徒碰杯同饮,而后相视大笑,情绪激荡。

    这是一个风云激荡的年代,能够生于此间参与其中,当是何等之幸运,何等之快慰?一腔抱负终究能够得付春秋,一身本领可以寄托家国,宁愿轰轰烈烈马革裹尸,留下满腔碧血映照青史!

    *****

    神龙殿内,房俊入宫谢恩。

    虽然李二陛下的旨意已经下发,惩罚已经做出,可按照规矩,只要不是被杀了头或者是驱逐出京即刻发配,那就必须要入宫谢恩。

    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看着眼前一揖及地的房俊,李二陛下冷哼一声,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训斥道:“你这厮越来越放肆了,纵然心里有什么不满,自当以合适之方式提出并且予以解决。吏部衙门乃是中枢重地,被你这般胡闹一番搅合得天翻地覆,吏部上下之颜面何存?朝廷之威严何在?简直混账透顶!”

    这个时候,房俊自然不会头铁的去争辩什么,老老实实的认错,神情谦恭:“陛下教训得是,微臣鲁莽,罪大恶极。下一次必然谨遵陛下之教诲,平心静气的解决事情,绝不胡来。”

    李二陛下剑眉一扬:“你还想有下次?哼哼,若是当真有下次,朕就将你发配琼州,永不得回京!你不是擅长舟船之道么,那就去琼州建你的船厂,去外洋诸国耀武扬威,一辈子在海上晃荡吧!”

    房俊忙道:“微臣不敢,微臣知罪。”

    “休要在朕的面前装得乖巧懂事的模样,朕还能不知道你的德行?只怕这会儿面上恭顺唯唯诺诺,心里却在骂朕是个昏君吧!”

    李二陛下才没有那么好糊弄。

    房俊只得再三请罪:“陛下圣明烛照,乃是千古第一圣君,上承尧舜之仁德,深受万民爱戴,微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岂敢有一丝一毫不敬之心?”

    “哼哼,谅你这厮也不敢!”

    “……”

    房俊无语,知道我不敢您还故意这么说?

    好生训斥了一番,李二陛下方才稍稍出了一口恶气,指了指面前的茶几:“坐下吧,沏茶。”

    “喏。”

    房俊松了口气,赶紧跪坐在茶几前,用沸水清洗一遍茶具,然后沏茶倒茶,将茶杯恭恭敬敬的放在李二陛下面前。

    李二陛下拈起茶杯呷了一口,抬眼看着房俊,忍不住又骂道:“你这厮当真无法无天,是不是依仗着朕对你的宠爱便越来越无法无天?”

    房俊心说您这还没完了?

    嘴上自然不敢反驳,不过这会儿李二陛下明显已经消气,便辩解道:“陛下责骂的是,都是微臣鲁莽。可此事微臣固然有错,却也是吏部不讲规矩在先。裴行俭乃是太子殿下亲口调回京师安排在民部担任助手,一切流程合理合法,而裴行俭本人之资格也完全可以晋升为金部郎中,可那些个关陇子弟却因为斗争之需要,罔顾朝廷法度,将任命告身压下迟迟不看签发。陛下明鉴,若是知晓这其中之缘由,自然明白乃是关陇子弟们占据吏部垄断官员之升迁,可若是不曾明了这些隐情,想必会将此归于陛下之指使……”

    聪明人说话,点到即可,不可说破。

    李二陛下便蹙起眉,这番话语之中未曾说明之意味,他自然能够品味得出,甚至更想深了一层。

    外界不明其中缘由,将此归于他之指使,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原本晋王便是他推出来与太子争储的,朝中早已对此有了不少负面之评价,不过是因为他这个皇帝威望甚高,故而许多人敢怒敢言,包括太子在内。

    如此,轻易便会被那些人认为是他这个皇帝暗中插手裴行俭之调令,其目的在于打压太子,扶持晋王。

    这就难免予人一种厚此薄彼的感觉,同样都是儿子,太子更是早早便被册立,何以如今想要易储却连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都不给,一门心思的偏心晋王?

    这对于皇帝公正的形象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对于好大喜功无比在乎名声的李二陛下来说,有些不可接受……

    甚至不仅于此。

    太子会怎么想?

    你身为父亲,将雉奴推出来与我争储,口口声声不偏不倚,结果雉奴被你安插进兵部试图掘断我的根基,而我自己要求来到民部,您却连我一个得力的助手都要打压……

    本就怨气满满的太子,因此心里更加种下一根刺。



    心里的刺多了,难免动一动就扎得难受,万一疼得受不了想要干脆将这些刺一股脑的都给拔了……那可就大事不妙。

    李二陛下今日之权力荣耀即可追溯至玄武门之夜,然而正是那一夜却是他永远也不愿提起的伤痛,没有谁是天生冷血,将手足兄弟在自己面前相继授首,那飞溅的鲜血哪怕过去多年,却依旧时常浮现在他的眼前。

    所以无论如何,玄武门之事不可重演,杀兄弑弟、逼父退位这种事又一次就够了,长此以往一旦形成传统,那将是整个李唐皇室的悲哀,所以李二陛下绝对不能容许那等情况出现。

    沉吟了好一会儿,李二陛下方才摇摇头,叹气道:“此事到此为止吧,那些关陇子弟也的确是过分了一些,承范担任吏部尚书,乃是朕与政事堂一同推举,结果依旧被那些家伙处处制约,简直无法无天,如今敲打他们一顿,或许也能让他们收敛一些。”

    房俊默然。

    这哪里是英明神武自诩功过秦皇汉武的李二陛下说出来的话?言语神情之中透露出的隐忍无奈,是房俊不可想象的。若是放在以往,管他什么东征胜败,管他什么江山安稳,谁敢在他李二面前阳奉阴违?

    先斩了再说!

    似乎也觉察到自己这股颓丧的神情有碍于帝王威仪,李二陛下转换话题,说道:“过年之后,你便回去兵部吧,依旧当你的兵部尚书,协助晋王处置兵部之事务。东征在即,此乃举国之战,绝对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失误,你定要协助晋王将大军之后勤辎重料理妥当,若有疏漏,唯你是问!”

    房俊登时无语。

    您让我回去官复原职也就罢了,可依旧将晋王放在兵部算怎么回事儿?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一个衙门也只能有一个主事之人,政出多处、令属不清,这不是只等着扯皮么?

    这也算了,毕竟晋王大张旗鼓入主兵部,结果若是灰溜溜走开给他房俊腾地方,势必影响到自身威望,您是父亲,溺爱儿子,咱可以理解。

    可凭什么出了疏漏就要唯我是问?

    这不是欺负人么……

    看着房俊瞪着眼睛一脸不服不忿的模样,李二陛下如何能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顿时恼火道:“雉奴缺乏历练,一旦东征开始,兵部所承受之重压恐怕非是他一人能够担得起来,你既是臣子又是姐夫,帮衬一把岂不应当?至于若有疏漏唯你是问……哼哼,朕若是不这般警告于你,恐怕雉奴会被你坑得哭都哭不出来,两天不到头便得背负一身过错!”

    他很清楚房俊的能力,身在外围尚能够将兵部上下掌控于股掌之间,若是回了兵部,雉奴哪里是他的对手?

    自己若是不叮嘱几句,雉奴能被他给玩残了……

    房俊不服,叫屈道:“陛下这说得哪里话?微臣清正刚直两袖清风,又非是长孙无忌那等阴人,焉能做出那等隐私龌蹉之事?陛下冤枉微臣了!”

    李二陛下瞪着这厮,气得眼皮子直跳。

    清正刚直?

    你这厮满肚子坏水儿,雉奴弄不明白是如何被你坑得弄了一大批军械,吓得魂不附体,难道朕还不知道嘛?

    两袖清风?

    哦,这个大抵是真的,这厮家财万贯,素有点石成金之术,想必也看不上衙门里那点儿钱粮,冒着一个贪腐之罪名占为己用,想必是不屑为之的……

    当即没好气道:“你愿回不回,这朝中能臣无数,朕随意指派一人,难道还不能辅佐雉奴?真以为兵部离了你就不转了?”

    房俊忙道:“陛下误会微臣了,微臣是在想如何更好的辅助晋王殿下……自然是愿意回去兵部的。”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自己游离于兵部之外,固然依旧有着影响力,但到底隔了一层,时间长了谁也难保不会使得人心涣散。

    任何人的忠诚,都不能去考验。

    况且眼下朝中并无空缺,一个萝卜一个坑,自己也没有可去之处,岂能不回兵部呢?

    李二陛下这才颔首,不过还是叮嘱了一句:“东征之后,朕自去考量雉奴之去处,但是在此之间,你不要弄什么幺蛾子,影响了东征大计,你自己收拾好铺盖卷儿去琼州赴任吧,莫怪朕不讲情面。”

    房俊恭谨答道:“微臣自然知晓孰轻孰重,请陛下放心,定会全力操持兵部事务,绝不出现一丝一毫之疏漏,影响到东征之进行。”

    “嗯,你办事,朕还是放心的。”

    李二陛下说了一句,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旋即又瞪着房俊,蹙眉道:“宗室之中又有人提及长乐之婚事,结果长乐依旧予以拒绝。即便朕苦口婆心的劝说,这丫头始终油盐不进。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房俊冷汗都出来了,强自镇定道:“长乐殿下素来自有主张,心志坚决,确非轻易可以动摇,微臣亦是无能为力。”

    他哪里敢多说?

    李二陛下提及此事,就是在警告他定要与长乐公主保持距离,否则若是因为他的缘故导致长乐公主不愿意成亲……哼哼,琼州还是有些近了,或许风光秀丽冰天雪地的北海更适合一些……

    李二陛下冷哼一声,面色阴沉,不见喜怒,让人摸不清想法。

    房俊心里打怵,小心翼翼道:“微臣忽然想起,离家之时父亲叮嘱微臣前去宋国公府送年礼,陛下若是暂无他事,微臣先行告退可好?”

    李二陛下眉毛竖起:“怎么,跟朕待在一起就让你那么厌烦,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得远远的?”

    “……”

    房俊大汗。

    身为臣子岂能拒绝与皇帝亲近的机会呢?不知多少人做梦都想有一个这样机会,自己又不是不知天高地厚。可问题是你老人家哪壶不开提哪壶,提着提着估计就拱上了火……

    那还能有我的好儿?

    当然承认是万万不敢承认的,承认自己想跑岂不是找死?只得赔笑说道:“陛下误会了,微臣素来对陛下之敬仰犹如滔滔河水,连绵不绝,只觉得千古帝王无人可与陛下比拟,纵是三皇五帝亦要稍逊功勋,秦皇汉武亦要略输德行……”

    李二陛下差点吐了……

    怒道:“滚滚滚,给老子赶紧滚!娘咧!房玄龄一生清正、温润君子,怎地生出你这么一个谄媚阿谀的货色?便是那赵高张让之流,比你亦要损色不少!”

    房俊登时委屈道:“陛下执照万里、明察秋毫,若是说些别的,微臣只有欣然领受的份儿,断然不敢忤逆半分。可微臣堂堂大唐好儿郎,血气方刚阳气雄壮,焉能与那些个阉宦相提并论?况且微臣之言句句发自肺腑,唯有一字妄语,对陛下之敬仰亦是出于内心,情真意切忠肝义胆……”

    李二陛下赶紧竖起手掌,怒道:“你滚不滚?再敢在朕面前聒噪,信不信朕……”

    话未说完,房俊已经了连忙躬身:“微臣谨遵陛下旨意,这就告退。”

    退了三步,转过身撒腿就跑。

    李二陛下气得胡子直翘,想要破口大骂,却到底忌惮外头还有不少内侍宫女,总要保持皇帝威严,可不骂两句这心里的火气又消散不了。

    憋了半天,忽然又笑了出来。

    “王德!”

    “奴婢在。”

    一直在外头的王德闻声赶紧小跑进来,躬身道:“陛下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沉吟片刻,说道:“去内帑之中挑选一些精美的物品,给高阳公主送过去,就说是朕送给她的年礼。”

    “喏。”

    王德领命,急忙走出去奉命行事。

    李二陛下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发现茶水已经温凉,遂放下茶杯,转过头看着一侧的窗户。

    窗外寒风凛凛,墙角树梢尚有未曾融化的冰雪。

    严冬已至,春天不远。



    贞观十七年冬天的雪覆盖了整个关中,一场又一场的大雪使得朝野上下惊忧万分。

    所幸京兆府连续几年不计回报的投入,使得关中附近的民舍不断得到加固与修缮,加上上下官员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各地稍有险情便上报至应急处理衙门,关中各地的驻军会在各级官员的指派之下迅速予以救援,正五十年一遇的灾害天气居然并未造成多少损失。

    民舍得以保全,仓储之中又足够的存粮,赈灾粮食可以及时发放,百姓便不至于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又有谁愿意撇家舍业沦为流民呢?

    固然安南运回来的稻米远远不及关中本地所产粮食好吃,可到底能够填饱肚子……

    当天灾也无法令勤劳的华夏人民屈服,那么缔造一个辉煌的盛世自然就在情理之中。

    百姓家中有粮、手中有钱,过年的时候自然会买上酒肉好生犒劳一顿辛劳了一年的自己,顺带着也会满足孩子们的小小心愿,扯上几尺布给孩子们添上几件新衣服,精美的糖果也买上几斤,各式各样的小吃也会喂进孩子的嘴里。

    老人慈祥的笑容溢满了脸上的皱纹,孩童清脆稚嫩的笑声响彻街巷山野,浓浓的年味儿便飘荡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有些时候,幸福如此简单。

    然而这简单的幸福,却来之不易。

    因为在这阖家欢乐的背后,是朝野上下的官员们勤政爱民清正廉洁,是北疆西域的兵卒在冰天雪地之中戊守边疆,是水师船队穿梭海上剿灭海盗打击敌国……

    没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在负重前行。

    每一份宁静与幸福背后,是无数人默默无闻不求回报的付出与牺牲……

    *****

    过年的流程是繁琐而冗长的,尤其是对于那些诗礼传家的世家门阀而言,更是一丝一毫不能懈怠。

    出外游学的子弟、在外经商的族人,无论隔着多远,只要能够返回家中,哪怕是跋山涉水亦要回家过年。从古至今,春节便象征着团圆、幸福、阖家欢乐,哪怕仅只是为了回家给父母亲长看上一面,磕一个头,也从不畏惧路途之艰难。

    到了腊月二十八,随着身在外乡的子弟纷纷回家,便有成群结队的孩子戴上形状凶狠的面具,跳着奇怪的舞蹈,一家一家挨门挨户的穿堂过院,此之谓“驱魔”,意在祛除疫病。

    当然,春节最重要之仪式,便是祭祖。

    到了年三十,无论皇室宗亲亦或是世家门阀,甚至于黎民百姓贩夫走卒,都会在这一天将家中最丰盛的食物摆上供桌,燃上三柱清香,表达对于逝去祖先之缅怀与祭奠。

    哪怕再是山野之间的懒汉,也不会忽视掉这样一个仪式。

    自三皇五帝而始,“孝”之一字便是华夏民族传承当中的精髓,慎终追远乃是华夏民族独特之文化,表现在永世不忘自己的传承血脉,世世代代都会在重大节日的时候祭奠先祖,乞求先祖护佑子孙安康、后裔繁昌。

    相对应的,但凡子孙有一些了不得的成就,都会焚香祷告敬告先祖,让先祖因子孙而骄傲。

    反过来,若是做了一些神憎鬼厌不齿于人的缺德事,则会心惊胆颤,唯恐祖宗怪罪……

    这就是华夏的传承,也是骨子里的信仰:祖先血脉,高于一切。

    至于神明?

    用时拜一拜,无用时束之高阁……

    房玄龄带着几个儿子在祠堂内举行了盛大的祭祖仪式,而且今年又添了新人,房菽、房佑两个小子也能够蹒跚学步了,牵着父亲的手平生第一次参加了祭祖仪式。

    这种血脉传承的大事,自然要在孩子幼小的时候便深植其内心,使其在生长的过程中不断巩固,最终会成为血液里流动着的信仰。

    世代传承。

    祠堂里祖先的牌位高高在上,香案上贡品丰盛,香烛缭绕,两个小子在这肃穆的气氛中居然不哭不闹,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好奇的大量一切,板着小脸儿居然很是乖巧。

    待到祭祖之后,便是阖家上下的团圆饭。

    虽然自春秋战国之后便被称为“礼崩乐坏”,但是在这个年代里依旧有着太多的讲究,世家门阀为了彰显其尊贵之地位更是如此。

    男女不同席便是诸多礼法其中之一。

    房家也遵循着这样的规矩,毕竟是普世价值观,标新立异的结果不是得到大众的赞同,反而会招致无休止的质疑与指责。但是在除夕这一天,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家族让妇人一同入席。

    房家亦是如此。

    房玄龄夫妇坐在主位,接下来三个儿子依次落座,三个媳妇再其后,即便是家中的妾室也有资格入席。除夕不比平时,新春佳节总归是要快乐一些,房玄龄也卸去了一家之主的架子,举杯讲了几句祝福的话儿,便邀请儿子、儿媳们一同饮圣。

    别人也就罢了,出身于世家门阀的萧淑儿简直诚惶诚恐。

    她最是了解世家门阀的规矩,公爹与儿媳同坐一席就已经“大逆不道”了,眼下居然举杯痛饮,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阖家欢乐不分彼此的氛围,也的确更加令人感到轻松,心生欢喜。

    这可是当年的宰辅之首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更有这无与伦比的声望,《字典》刊行于世更是将房玄龄推上了当世大儒的地位。能够得到这样一个公爹的认可,作为一个妾室来说又是何等的荣幸?

    故而宴席上的气氛非常轻松愉悦,妇人们也都多喝了几杯,一个个两颊染红,喜气洋洋。

    一顿饭吃完,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窗外一朵朵烟花升腾而起,在半空中炸响,各式各样的烟花在夜幕之中绽放,络绎不绝的鞭炮声响彻长安城的每一个里坊,每一处角落。

    房俊坐在花厅的窗前,手里握着一杯热茶,看着布满整个长安夜空的烟花,心里不禁感叹一句:这才是过年啊!

    连烟花都不能肆意燃放的春节,自然没有了那种普天同庆的热烈气氛,还能剩下多少年味儿呢?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百姓的生活一年好过一年,然而有些传承在血脉里的东西,却渐渐流逝在那种所谓的富庶优渥当中。

    过年不许燃放鞭炮,端午被别人抢先抢先申遗,九九不再登高,中秋不再赏月……反倒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洋节”大行其道,在年轻人当中越来越红火,趋之若鹜。

    传统文化的没落,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当孩子们拿着玫瑰花向不止一个女孩儿公开示爱,然后携手共赴酒店,当平安夜满街的苹果,一对对少男少女却迫不及待的开了房间……华夏民族传承几千年的优雅与坚强,被某些人编织出来的放纵与自由彻底湮灭。

    结果便是崇洋媚外大行其道,凡是别人的都是好的,凡是自己的都是糟粕,年轻人几乎丧失了是非对错的起码判断。

    异族的弯刀铁骑坚船利炮未能截断我们的传承,却将要毁在所谓的“文化开放”之下……

    当一个民族失去了文化优越感,固然再是富裕,也距离灭亡不远了。

    身旁的金胜曼依偎在窗前,两只眼睛亮闪闪的盯着外头时不时腾空而起的烟花,不可遏止的震撼流露而出,且不断的张开红唇,发出一声声赞叹。

    在新罗王宫里长大的真德公主,何曾见过这等绚烂璀璨之颜色?

    一旁的萧淑儿便觉得好笑,挺着大肚子,笑问道:“以前没见过燃放烟花?”

    金胜曼的眼睛舍不得从漫天烟花当中收回,下意识答道:“倒是见过,只是没见过一下子燃放这么多。”

    长安城中但凡婚丧嫁娶,如今都时兴燃放烟花,可是如同除夕夜这般满城皆放烟花的盛大场面,却是她见所未见。

    萧淑儿便说道:“你每见到一朵烟花升空盛放,都代表着咱们家的库房里又多了几贯铜钱,烟花燃放的越多,咱们家的收入便越是丰厚。”

    金胜曼愕然回首,不可置信的看了看萧淑儿。

    这满长安城的燃放烟花,又与咱们家有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