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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和抱负,谁也不能要求别人放弃自己的抱负来逢迎你的前途。

    李元嘉的确是房俊的姐夫,可那又如何?他的利益和抱负均在皇族,只要能够稳定皇族内部的纷争,他的位置便稳如泰山。大宗正这个位置来自于皇族内部的推举,而非是来自于皇帝,更别说太子了……

    所以眼下固然对房俊有些打怵,却寸步不让。

    “越国公此言差矣,朝廷法度与宗正寺之规矩并不冲突,凡事涉皇族,无论所犯何罪,在制定罪名惩戒之时都要有宗正寺之参与。诸多衙门联合调查昨夜失火之事,并无半点证据指证乃是柴哲威所为,那么是未曾触犯朝廷法度。不过因为左屯卫失火导致长安戒严、关中震荡,不可不罚,而这正是宗正寺之职权。越国公若是不懂大唐之律例,大可回府好生温习一番,此地乃是太极殿,休要在此疾言厉色、胡搅蛮缠。”

    韩王殿下丰姿俊朗、卖相极佳,这会儿更是义正词严、一身正气,恍若当世名臣正直不阿,绝不向奸佞之臣低头!

    一时间群臣心中欢悦,差点想要抚掌大赞!

    曾几何时,一贯铁嘴钢牙恣无忌惮的房俊吃过这样的亏?

    恨不能让家中仆人送来一壶茶水几样点心,一边吃着一边看戏,真是解恨啊……

    房俊紧蹙着眉头,对自家姐夫很是不满。

    可大唐律例向来如此,既然诸部衙门不能给柴哲威定罪,那么所有的惩戒就只能由宗正寺接手。

    若是陛下自然可以乾纲独断,强势揽过宗正寺的权责,谁也不会不服气,也不敢不服气,但太子尚无这样的资格……

    李承乾的脸色也很是难看。

    他的确不愿对柴哲威从重处置,一旦此事进入政事堂,那些支持他的宰辅、大臣们肯定会痛打落水狗,不将柴哲威打落凡尘誓不罢休。这事儿若是能够在朝堂之上解决,柴哲威的处罚会轻得多,这符合他的心意。

    可问题在于他自己不去从重处罚柴哲威是一回事,被宗正寺横插一杠子将此事之权限完全移交过去不在掌控之内,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他也知道当下万事都要以稳定为先,看看手里这份联名的奏疏吧,若是自己强硬的驳斥宗正寺的要求,接下来必定是皇族内部的混乱,这是绝对不容许出现的。

    便将奏疏翻过来丢在面前的案几上,淡然道:“既然大宗正这般说,那么柴哲威便交由宗正寺来处置,此事就这么定下,无需再议。”

    房俊等人也只得与大臣们一起,恭声道:“臣等遵旨!”

    李元嘉也鞠躬施礼道:“今日微臣略有不敬,然宗正寺之权责如此,微臣身为大宗正不敢有丝毫懈怠,还请殿下宽宥。”

    李承乾就是一副软脾气,刚才还有些恼火,这会儿见到李元嘉态度诚恳,也知道他很是难做,便消了火气,摆摆手道:“大宗正何须如此?吾等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帝国之安定,职责不同,难免有所争执,无非是求同存异、携手共进而已,大宗正不必放在心上。”

    “多谢殿下谅解!”

    李元嘉说完,躬身退到一旁,低眉垂眼,再也不发一言。

    除此之外,再无大事,很快朝会便结束,李承乾在结束之前要求大臣们都能够勤于政务、尽心尽职,辅助前方作战的将士,共同取得这次东征之胜利,届时论功行赏,无论前线亦或是后方,都绝无亏待。

    内侍刚刚宣布下朝,韩王李元嘉便扭身走出太极殿,脚步飞快的顺着汉白玉石阶走远……

    等房俊走到承天门外,恰好见到李元嘉登上自家的四轮马车,已经掉头向王府返回。

    房俊冷哼一声,这马车还是老子送给姐姐的呢,你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扭头,便见到一身戎装的柴哲威正骑在马背上,身后数名家将簇拥着,站在承天门的一侧静静的向他望过来。

    面上并无多少表情,但是房俊几乎可以感受得到对方眼眸之中射出的愤恨的光芒……

    也是,被自己怂恿太子指派了两部之官吏前往左屯卫稽查账册,不得已纵火将账册烧毁,差一点军权被夺、爵位被降,岂能不对自己恨之入骨?

    只可惜被李元嘉横插一手,不能将柴哲威借机打倒,功亏一篑。

    心里就愈发恼怒李元嘉的所作所为……

    柴哲威似乎专门在此等着房俊,否则一直等待太极殿外,等着朝会之后政事堂中对他宣判,这会儿早早得了由宗正寺接手的消息,怕是早就应该提前离去了。

    见到房俊看向她,柴哲威抬起手,指了指房俊,然后才一勒马缰,转过身在亲兵的簇拥下,向着宗正寺方向行去。

    肩膀被人从后边拍了一下,有人在身后问道:“看什么呢?事已至此,也莫要再去寻谯国公的晦气,应当以大局为重才是。待会儿有什么事?若是无事的话,不妨去老夫府中喝杯茶,晌午的时候让厨子整治几条黄河鲤鱼,咱们一起小酌几杯。”

    房俊回头,便见到萧瑀亲热的根自己打招呼。

    在他身边,则是马周与李道宗,刘洎正巧从宫门里走出,目光与房俊相触,便走了过来,笑着打招呼:“诸位这是商量着小酌几杯?哈哈,在下最近正好酒虫复发,说不得也要讨嫌,讨一杯酒喝。”

    萧瑀素来不大待见刘洎,可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诚意满满的贴上来,怎么好意思直接赶人?

    只好敷衍笑道:“刘侍中这般贵客,平素那可是请都请不到,蓬荜生辉呀,哈哈。”

    李道宗抬头瞅了瞅天色,今日小雨淅淅沥沥,时下时停,这会儿又听了下来,不过天上乌云堆积犹若铅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接着下起来,便催促道:“时辰不早了,早上便空着肚子,这会儿饿得厉害,赶紧去府上尝尝河鱼的鲜美。”

    几人便一起抬脚欲走。

    房俊却摇头道:“在下尚有事未办,今日怕是不能陪同诸位了。”

    几人一愣,李道宗问道:“那你就去办理,吾等先去宋国公府上等候片刻便是。公务再忙,总不能午膳都不吃吧?”

    房俊道:“非是公事,是私事,只不过这件事若是不办,寝食难安。”

    几人听他这话的意思似乎有些不善,刘洎忙道:“二郎该不是想去找韩王殿下的麻烦吧?”

    这到也不难猜,毕竟身为房俊的姐夫,今日却将房俊打击柴哲威的谋划给搅合了,以房俊的脾气,岂能善罢甘休?

    马周赶紧拉住房俊的衣袖,劝阻道:“二郎休要胡来,韩王殿下身为大宗正,处置此事甚为公允,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岂能胡搅蛮缠?再者说来,眼下万般事务,都要以稳定为要,切不可使得皇族内部纷争混乱,导致京畿动荡!若是影响了陛下东征大业,则吾等难辞其咎!”

    这家伙有时候深明大义,可有时候就是个棒槌,万一追上韩王府将韩王殿下给打一顿可怎么办?

    这种事他可不是没干过,上回韩王之所以没有挨打,只不过是因为跑得快而已……

    房俊笑道:“诸位放心,在下如今好歹也是国公之爵、帝国重臣,焉能依旧如以往那般恣无忌惮?只不过是上门讨个说法而已,他韩王殿下固然是大宗正,可柴哲威之事说到底也应当由太子殿下处置,他这般不给情面,想来必有隐情。”

    马周知道这厮主意极正,劝是劝不住的,真相跟他一同前往韩王府,万一这厮发飙的时候也能拦一拦……

    可身为京兆尹,如何能这般轻率的登上一位皇族巨擘的大门?

    只得叮嘱道:“凡是讲道理,切不可脾气暴躁一味发飙。韩王殿下素来清正公允,在皇族之中声誉极高,二郎千万不能惹得皇族动荡。”



    现在的韩王殿下可不是几年前略显青涩的时候,本身才华横溢,少小便被誉为神童,如今更是修身洁己、内外如一,声望越来越高,以往尚有一些不服他这个大宗正的皇族子弟,眼下却各个对他颇为推崇。

    这样一个皇室子弟,又是代表皇室颜面的大宗正,一旦被房俊给揍一顿,惹起的风波足以使得整个皇族都动荡不安……

    马周不得不表示担忧。

    房俊失笑道:“宾王兄权且放心便是,某又非是当年的纨绔子弟,分得清轻重,就算那韩王殿下再是言语不逊,某也忍耐一时,让他三分。”

    马周不好再多说什么,这是颔首道:“你自己心中有数便好,不可鲁莽。”

    又说了几句,亲兵牵来马匹,房俊便翻身上马,冲着几人一抱拳,在亲兵簇拥之下向着靖善坊小跑着行去。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马周道:“这厮脾气不好,估计这回韩王殿下有难了。”

    李道宗却摇头道:“二郎固然棒槌,却是个讲道理的,只要韩王能够分说清楚,想必也不会太过跋扈。毕竟以韩王之立场,这么做无可厚非。”

    马周苦笑道:“但愿如此吧……昨夜全城戒严,出动的巡捕、衙役很是抓了一些趁乱盗窃的贼盗,这会儿大牢中已经人满为患,本官还得赶去处置,否则乱哄哄的不成样子,就先行告辞了。”

    萧瑀也不多说,就好似浑然没有约好了吃鱼喝酒那码事,颔首道:“那些贼盗的身份怕是也不简单,要好生处置,一面徒惹是非。”

    大军封城,衙役、巡捕、武侯满街乱窜,哪个贼盗敢这等形势之下出门偷盗?无非是那些个世家门阀的耳目仆役而已,想要出门打探情况或者互通消息,行踪不密被缉拿入狱。

    这会儿想必家家户户都已经派了人前往京兆府捞人,马周的确忙得很……

    李道宗也道:“神机营昨夜也出动参与巡街,结果这帮兔崽子疏于训练,松松垮垮不成样子,本官也得回去敦促敦促,往死里操练一回,不给他们扒下一层皮来,想来本官这个神机营的统领也做不久了。二位,先走一步了。”

    萧瑀颔首,拱手相送。

    刘洎:“……”

    娘咧!

    不是说好了吃鱼喝酒么?看到咱凑上来了却立马散伙,咱就这么不受待见?

    萧瑀看着李道宗离开,这才转头看着刘洎,歉然道:“时局动荡,多事之秋,老夫也没什么喝酒的心思了,要不这样,老夫回府之后让下人拾掇两条鱼给刘侍中送去府上,聊表歉意?”

    刘洎心说咱这个侍中的确窝囊,好歹也是当朝宰辅啊,你们一个两个的何曾放在眼里?

    只得说道:“宋国公说哪里话?越国公与江夏郡王都心系政务,本官自也不好喝酒作乐,这便散去吧,该日有瑕,再去国公府上叨扰。”

    论官职,他虽然是门下省最高长官,事实上大权在握的三位宰辅之一,可是毕竟资历短浅,在房俊、李道宗这写个功勋之臣面前尚且落在下风,更何况是资历满朝称冠的萧瑀?

    尽管心里有些不痛快,却也不敢流于表面,客客气气的根萧瑀道别,憋了一肚子气坐着马车回府。

    走到半路,撩开车帘对外头的随从吩咐道:“去集市买几尾鲤鱼,回府做一顿全鱼宴!”

    随从心说哪里有只用鲤鱼一种做全鱼宴的?却也清楚自家家主严苛的性子,不敢多问,赶紧应下来,骑着马跑去集市买鱼。

    *****

    李元嘉急匆匆回到府中,到了后宅换了一套衣衫,便折返出来,想要乘车离开。

    韩王妃赶紧追出来,问道:“午膳已经备好,王爷有甚要事,难道不能用过午膳再去办理?大清早便赶去上朝,腹中空空,若是连午膳也不吃,长此以往怕是要熬坏了肠胃,落下病根呢。”

    李元嘉搪塞道:“吾已经根同僚约好共进午膳,也能小酌几杯,这就赶着过去,免得迟到失礼。”

    韩王妃不再多说,可是看着自家男人行色匆匆的模样,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怎地好似躲着什么一般……

    回到花厅,派人去喊儿女,发现也都不在家中,便净过手准备一个人享用午膳,可是饭菜未等端上来,便见到刚刚走出去的韩王殿下慌里慌张的又回来了……

    “哎,殿下不是根同僚约好了么?可是还有事?”

    韩王妃站起身问道。

    李元嘉三步并作两步走进花厅,到了近前拉住韩王妃的纤手,疾声道:“王妃救我!”

    韩王妃吓了一跳,惊骇道:“殿下犯了何等大错?难道是太子殿下想要趁着陛下不在京中,故而夺了王爷的官职?”

    李元嘉一愣,略显尴尬:“那倒不是,只是二郎已经杀到府上,怕是不肯与我罢休!”

    韩王妃:“……哈?!”

    她非但不提自家男人担忧,反而埋怨道:“你这人哩,平白招惹那个棒槌作甚?到底也是我娘家兄弟,你这个姐夫不说偏袒他一些,却总是让他吃亏,真真是活该!”

    李元嘉:“……”

    喂!

    拜托,你都不用问就知道是我让你兄弟吃亏了?

    简直是神默契啊……

    不过这会儿非是争辩谁吃亏谁占便宜的时候,拉着妻子的手不松开,央求道:“本王对天发誓,这回绝对非是针对二郎,只不过朝堂之上哪里有什么姐夫小舅子,本王总不能为了顾及他的想法,故意玩忽职守吧?”

    正说着,外头一个管事慌慌张张跑过来,大呼小叫道:“王爷,不好了,越国公登门求见!”

    李元嘉忙道:“暂且拦他一拦!”

    那管事苦着脸道:“老奴无能,拦不住啊……”

    说话间,外头一个声音悠然道:“当真稀奇啊,这普天之下的小舅子登姐夫门,那都是热烈欢迎宾至如归,结果到了韩王殿下这儿,却是避而不见。依我之见,您这位大宗正号称性情质朴、表里如一,却是有些名不符实、沽名钓誉了……”

    房俊连官袍都没换,就那么背着手,迈着方步从外头晃晃悠悠走了进来。

    几个门子连带管事就跟在身后,止步站在门外,一脸为难的看着李元嘉:不是吾等不拦,实在是不敢拦,也拦不住啊……

    韩王妃一见到自家兄弟,顿时眉眼弯弯,心中喜悦非常,急忙上前拉住房俊的手,微嗔道:“你这人哩,好不容易登一次门,却连句好话都不肯说。到底也是你的姐夫,怎能这般言语刻薄呢?让旁人听了,怕是要笑话。”

    房俊任凭姐姐扯住自己的手,看着一旁一脸尴尬假笑的李元嘉,冷笑道:“那你得先问问这位韩王殿下,先前在朝会之上都做了什么好事。”

    韩王妃顿时明白,这厮今日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心里固然有些不满丈夫,肯定是做了什么惹怒二郎之事,否则以二郎今时今日的官职地位,焉能如以往那般说发飙就发飙?

    可不管怎么说,自家丈夫到底也是堂堂亲王,皇族的大宗正,总是被小舅子摁住了打,那也不太合适……

    便摁着房俊的肩膀,将他摁着坐到椅子上,一迭声的令侍女赶紧上菜,自己则陪坐在房俊身边,笑眯眯道:“别的事暂且不说,赶紧坐下来吃饭,别管什么事儿,待会儿让王爷敬你几杯,给你赔罪。”

    李元嘉在一旁瞪眼睛,这说得什么话?连事情都不问就让我道歉,简直岂有此理!

    不过也只是心里不满,面上却陪着笑,坐到房俊对面,和颜悦色道:“王妃说得在理儿,都是本王的不是,一会儿肯定好好陪二郎喝几杯。”

    心里郁闷的快要滴血。

    这天底下哪一个小舅子不是在姐夫面前唯唯诺诺狗腿子一般,可自己怎地就摊上这么一个棒槌?



    一般来说,小舅子在姐夫面前那就是狗腿子一般,各种唯唯诺诺,只为了贪图姐夫给些好处,若是能够跟着吃喝玩乐那就最好。

    更何况他李元嘉乃是堂堂亲王,执掌皇族之事务,位高权重,身边整日里围着一群帮闲,其中不乏天潢贵胄、世家子弟,哪一个不是极尽谄媚之能事,溜须拍马逢迎做小?

    偏偏摊上这么一个小舅子,能耐比他还大。

    既然不指望从他这里沾好处,那自然脊梁骨就硬气,再加上那火爆脾气,李元嘉当真不敢惹。

    完全没有作为姐夫的尊严啊……

    一旁负责布菜斟酒的几个小侍女低着头看着脚尖儿,苦苦的忍着笑。谁能想到平素威严正直、丰神俊朗的韩王殿下,固然在小舅子面前这般束手无策,被吃得死死的?

    ……

    夫妻两个很是热情,除了之前准备的饭菜之外,又让厨房整治了一些菜肴,流水价一般端上来。

    韩王妃拿着公筷一筷子一筷子的往房俊面前的碟子里夹菜,脸上挂着和蔼宠溺的笑容,嘴里不停的叮嘱着平素要注意保养,这哪里是姐姐?分明就是宠溺幼子的老母亲……

    事实上在房俊尚未成亲之前,韩王妃就对这个弟弟甚为牵挂,因为房俊那个时候的性格过于木讷,为人处事更是一无是处,而且敏感自卑,稍加撩拨便会失去理智,闯下大祸。

    这样一个牵心挂肚的弟弟,却忽然之间开了窍一般,犹如天上星辰也似的光芒万丈,成为年轻一辈当中的佼佼者,功勋呵呵文武双全,怎能不使得她这个姐姐欣喜若狂,愈发宠溺?

    一个女人,甭管处于何等地位,最大的依仗依旧是娘家。

    父亲房玄龄固然宰执天下、名誉清隆,可是为官多年不朋不党、清正自持,在位的时候朝野上下皆要给三分薄面,可致仕之后,谁又会主动站出来帮助照顾儿孙后代?

    人走茶凉,这大抵就是父亲最真实的写照。

    然而正是房俊的异军突起,使得韩王妃才能够背脊硬挺的坐在王妃的位置上。韩王府中虽然不似旁的王府那般龌蹉苟且,可韩王此人颇有些清风在袖、自持清高,对于府中事务根本不上心,任凭妻妾子女们怎么搞,文都懒得问一句。

    这等情形之下,若是没有房俊这个大权在握的国之柱石撑腰,她岂能在王府之中一言九鼎、言出法随?

    最重要的是,这个弟弟当真甚为贴心,虽然如今位高权重俨然帝国重臣,却始终对她这个长姊尊重亲近,也愿意尽到一个娘家弟弟的心思,给她撑腰……

    “姐姐这身份总归是要顾忌一些,不能总往家里跑,你把衙门里头的事务处置完了的时候,要多来府里走一走,隔三差五的让姐姐看看你,陪我说说话儿,不然太闷了。”

    韩王妃一边夹着菜,一边絮叨着。

    房俊心里没有半点不耐烦,微笑着任凭韩王妃在自己耳边絮叨,能够有一个姐姐时刻爱护着你关心着你,这当真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李元嘉在一旁见缝插针,端起酒杯笑道:“王妃说的是,到底是亲姐弟,平素正应当多多走动。血脉亲情这可是什么时候也断绝不了的,相互关心照应着,你才是一家人嘛。”

    房俊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对他举起的酒杯视若无睹,而是对韩王妃道:“非是弟弟不想登门,咱们一母同胞,感情自是深厚,几日不见弟弟也甚为想念。只不过这王府门槛太高,弟弟怕是来得多了,就有人把咱当成不速之客,避之不及还好说,若是哪天干脆拒之门外了,咱这张脸可搁不下,何必自取其辱呢?”

    李元嘉:“……”

    上眼药也不必当着本王的面吧?

    过分了啊兄弟……

    韩王妃想到先前李元嘉那副避之不及的神情,顿时狠狠剜了他一眼,拍拍房俊的手,关切问道:“你们到底为何闹气矛盾?跟姐姐说说,若当真是王爷不对,姐姐给你出气!”

    李元嘉心中一咯噔,忙说道:“王妃勿要多想,不过是朝堂上一些事情,哪里称得上矛盾?本王跟二郎好着呢。”

    一边连连给房俊使眼色,求他不要颠倒黑白、挑拨离间……

    自家王妃那泼辣的性子,追根溯源可是得到了房夫人卢氏的真传,发作起来剽悍的厉害,李元嘉甘拜下风。尤其是牵扯到房俊这个弟弟,韩王妃更是完全没有原则,只是一味的袒护,甭管对错必将闹一场,令他头痛欲裂。

    偏偏夫妻两个少小成亲,称得上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自己虽然有些贪花好色,可那也只是男人本性尝尝新鲜,对自己王妃从无嫌弃厌恶之心,自然不忍苛责。

    就算他想要苛责也不敢,上回不过是自己纳了一个美人进府,与她起了冲突,气得哭着回了娘家,紧接着房二就策马冲撞韩王府,若不是自己见机不妙连夜跑进宫里去陛下那边求援,怕是不好收场……

    世事总是难以两全。若是碰上一个好吃懒做、胡作非为的小舅子,他这个做姐夫的不知道要操多少心,隔三差五的再闯下大祸来,想想就心烦。可现在自己的小舅子自己有出息,不似旁人家那般贴着姐夫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只为了讨要好处占些便宜,反倒令他有很强的失落感。

    人呐,就是贱……

    李元嘉害怕房俊当着自家王妃的面告状,所幸房俊今日还算给留面子,居然顺着他的话锋说道:“是啊,不过是朝堂上的一些事情,弟弟跟殿下有些政见不一,却非是私人恩怨,姐姐不必理会。”

    韩王妃心中有些狐疑,看了自家王爷一眼,也不好多说,只得颔首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朝堂上那些事自然是不懂的,我只顾着自己家里,你们一边是我的郎君,一边是我的兄弟,都是我的至亲,希望你们能够好生相处,相互提携,家和万事兴嘛。”

    “对对对,家和万事兴!来,咱们三口家干一杯!”

    李元嘉举着酒杯的手就一直没放下。

    这回房俊没晾着他,举起杯,韩王妃也很是高兴,也举杯碰在一起,各自一饮而尽。

    房俊没找茬,一顿饭自然吃得顺畅温馨。

    韩王妃很是高兴,一直在酒桌上拉着两人喝酒,不停的说着那些一家人要守望相助、相信相爱的话题,终于多喝了几杯,一张脸红润欲滴,美艳不可方物,连眼波都朦胧起来,显然醉了。

    李元嘉命人将韩王妃搀扶去后宅歇息,又将所有侍者都斥退,饭厅中只剩下两人。

    房俊虽然不说话,却一副“你的给我个交待,不然当心我发飙”的神情……

    李元嘉叹了口气,亲自执壶给小舅子斟酒,见到小舅子也安然领受,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放下酒壶,无奈说道:“非是本王想要与你作对,而是柴哲威这回当真不能处罚得太过严重。”

    房俊婆娑着酒杯,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李元嘉。

    李元嘉亚历山大,知道这个棒槌此刻必定火气未消,一言不合就能跟自己大打出手,只得耐心解释道:“二郎可知道,今日一大早,城中戒严撤销未久,便有无数亲王、嗣王、郡王之联名奏折送进府来,全是要力保柴哲威之爵位与军权!这等情形之下,若是任由柴哲威被太子惩处,甚至剥夺军权、虢夺爵位,必将使得皇族内部掀起轩然大波,多大的动荡都可能发生!一旦皇室动荡,必将导致长安不稳,长安不稳则关中不靖,恰逢陛下御驾亲征之际,万一惹出点什么不可收场的事情来,这份责任谁来承担,谁承担得起?恐怕届时,陛下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废黜太子!



    房俊蹙眉道:“是谁这么大的能耐,能够联名如此之多的皇室诸王?”

    李元嘉迟疑一下,道:“除了荆王之外,何人能够做到如此,何人又敢如此?”

    他本不想说,唯恐房俊心中不忿去找荆王的麻烦,使得局面愈发不可控制。可事情涉及如此之多的皇室诸王,也不是谁想隐瞒就能隐瞒得了的,用心去查一查,不难发现荆王在其中串联。

    只不过他了解房俊的性格,有些时候看似束手无策之局面,这厮往往不管不顾一通发飙,用这等方式去将局面撕开一个口子。

    赶紧劝诫道:“千万别去找荆王的麻烦,串联皇室诸王固然有些僭越,可人家打得是维护平阳昭公主之子嗣的名义,即便是在陛下面前都说得通。你若贸然前去质问,人家拿这个理由搪塞你,半点毛病都没有。你要是心中不忿来硬的,会激起整个皇室的反弹,眼下陛下不在京中,谁也压制不住,要出大乱子的!”

    这里有句话没说:是你们先要搞柴哲威,这虽然符合大唐律法,但是却并不符合官场规则。

    房俊明白这个道理。

    放在任何一个朝代,似这般毫无原由的去稽查一个部门的账目,都是致人于死地的做法。没有谁可以清如水、明如镜,就算主官可以做到两袖清风,底下的官员们也做不到。

    千里做官只为财,或许不至于如此浅薄,可人在世间难免人情世故,不可能隔绝一切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狠了心想要查一查,大抵都会查出点毛病来。

    世间或许也唯有海瑞那样一个奇葩,结果显而易见……

    一般情况下,若是没有十分充足的证据或者必要,是不能对某一个部门实施这样突击的稽查的,民部、兵部忽然抽调人员对左屯卫施以稽查,这本就有些不公平。既然你们可以明目张胆的想要搞掉柴哲威,为什么我们就不能下大力气保住他?

    说白了,大家都不合规矩而已,若是不依不饶,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皇室之中大部分人即便明知道柴哲威有问题,否则不至于纵火烧毁账册——没有什么意外失火,就算当真是意外,也没人相信——可还是下决心在李元景的号召之下与太子一系硬钢,因为这本就是在维护皇室自己的利益,如果朝中往后都是如此,想搞谁就搞谁,那大家岂不是要整日里食不知味、睡不安寝?

    所以规则之所以为规则,就是因为它维护了大部分人的利益。谁想要打破规则,就要面对大部分人的反弹。

    事实证明,起码在眼下这个关头,李元嘉的选择是没错的,因为谁也承受不了皇室因不满柴哲威被搞掉而导致动荡的后果。

    房俊也意识到自己急于搞掉柴哲威的动作有些冒失了,激起了整个皇室的反感,故而李元景居中号召一下,便立即予以反制。

    但嘴上是肯定不会承认的……

    “殿下身为大宗正,掌管皇族一切事务,如今却要受到皇室之中的钳制,非但束手无策,而且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实在是有些令人意外。世间最难之事,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既然殿下管不好皇族事务,还要为此为难纠结,甚至积愤成疾、心中郁结,何不干脆上书请辞,从此过上逍遥富贵的悠闲日子?人嘛,总得有几分自知之明方才能够活得洒脱,绑鸭子上架这种事,实在是难为人。”

    李元嘉一张俊脸登时黑如锅底……

    太过分了!骂人也不带这样损的吧?

    “本王乃是为了顾全大局!皇室之安稳,对于京畿、甚至整个关中之安稳至关重要,若是由此导致整个关中动荡不安,连累东征大计的顺利实施,届时陛下恼火起来追究责任,首当其冲便是太子殿下!二郎怎能非但不感激本王,反而冷嘲热讽呢?”

    “呵呵,说得一套一套的,说到底不也是因为殿下掌控不了皇室,所以才会出现这种局面?”

    “……”

    李元嘉气得差点掀了桌子,若非面前这位是房俊的话……

    深吸口气,摇摇头道:“你怎么说也好,事实就是如此。另外,本王奉劝二郎一句,不要轻易对一位统兵大将下手,除非有十拿九稳之把握,否则一旦遭到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房俊嘴上不以为然,心里却也知道反省,这次的确是莽撞了。

    如果李二陛下坐镇长安也就罢了,没人敢铤而走险、冒天下之大不韪,然而眼下之局势却是关中兵力空虚,一旦柴哲威害怕自己军权、爵位尽皆丢掉,甚至有可能被打入天牢治罪,从而拼死一击……

    且不说柴哲威之结局如何,这个责任无论是房俊亦或是李承乾都无法承担。

    无论是桀骜不驯的关陇贵族,亦或是虎视眈眈的江南士族、山东世家,甚至于贼心不死的李元景,谁会放弃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说不定下一刻便是整个关中烽烟四起、兵连祸结,一举击溃大唐之根基……

    见到房俊不说话,李元嘉也知道他听进去了,便又劝诫道:“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等局势,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稳一稳,再稳一稳!别信什么兵贵神速的鬼话,朝堂之争非是战阵冲杀,唯有稳住自己的阵脚,不冲动、不犯错,才能够立于不败之地。贸然出手的结果,往往便是稍有疏忽便被敌人抓住痛脚,从此一败涂地,再无翻身之机会。”

    房俊叹了口气,举杯道:“听殿下之言语,此番的确是某鲁莽了一些,这杯酒敬殿下。”

    李元嘉心中顿时一松,笑道:“二郎能听得进去就好。”

    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这回轮到房俊执壶,将酒杯斟满,又举起来,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以往某不大瞧得起殿下,心中愧疚,谨以此杯,表达歉意。”

    李元嘉愈发高兴了,这个棒槌小舅子何曾在自己面前低过头?当即举杯,又一次饮尽。

    房俊又斟酒……

    李元嘉连忙以手覆住杯子,道:“本王酒量不济,可不敢这么喝……”

    房俊却将他的手吧啦掉,执壶往杯中斟酒,不悦道:“这叫什么话?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咱们郎舅以往可没有这般心平气和的坐一起好好喝几杯,今日难得这么一个机会,总不能三杯下肚就就此罢休吧?”

    李元嘉苦着脸,只得任由他将酒杯斟满,然后举起捧杯,喝了下去。

    刚刚将酒杯放在桌上,房俊便再次执壶斟酒……

    李元嘉忙不迭道:“本王酒量比不得二郎,到此而止,可否?”

    酒量再差也不至于这两杯就顶不住,可他素知房俊之酒量冠绝关中,等闲无人可与其一较高下,这么喝下去,自己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房俊却不容推脱,将他覆住酒杯的手再次打掉,一脸不爽道:“殿下可是瞧不起某?此地非是朝堂,你不是亲王,某亦不是臣下,咱们不论官职爵位,只论亲情交情。”

    酒杯被斟满,李元嘉一脸愁苦。

    这厮话已经说的明白,虽然接受了自己的解释,也认可了这个结果,但是心中却依然不爽。所以这会儿就只是小舅子跑到姐夫家中喝酒,若是不陪好了,那就别怪他发飙。

    论起爵位官职,房俊若是无礼,那就有失体统。、

    可小舅子跟姐夫喝酒,若是喝不爽的时候发脾气……即便是皇帝也管不得。

    李元嘉苦着脸,不得不又喝了一杯。

    这会儿心底着实后悔,若是王妃这在里好歹也能给自己挡一挡,这个棒槌固然横行无忌,可对于王妃还是非常尊敬的,结果先前王妃多喝了两杯,早早便回后宅睡着了。

    就连侍者都给撵了出去,想要找个人去通风报信都不能……



    酒量这个东西不在于深浅,而在于跟谁一起喝,李元嘉寻常时候也算是酒量不错,但是跟房俊相比,那差得不是一筹两筹。一杯一杯的下肚,很快就双眼迷离、头晕目眩。

    “二郎,今日便到此为止……本王不胜酒力,有些上头。”

    李元嘉舌头都有些大了,何止上头?简直头疼……

    偏偏房俊不肯放过他,到底是自己的姐夫,再是不满也不能打一顿出气,那就只能酒桌上拼一回,不将他灌倒了,怎肯罢休?

    “你这就不对了,虽然你是亲王,天潢贵胄,可咱们也是郎舅啊,酒桌之上无大小,拿亲王的身份压人这就不对了吧?这可吓不倒咱,就算是魏王、吴王、晋王坐在这里,也得讲究酒桌上的规矩,来来来,罚酒三杯。”

    不由分说,酒杯满上。

    李元嘉揉了揉脸,知道今日难逃毒手,不横着走出这间饭厅怕是不行了,干脆心一横,酒到杯干。

    不就是喝酒么?

    喝不过你,我就喝醉我自己……

    酒喝多了,话就多。

    “你是本王的小舅子,所以有些话,本王也不瞒你……”李元嘉醉眼惺松,打着嗝儿说道:“此事虽然是李元嘉发起,但并非是因为皇室都站在李元景那边,更非是李元景有那般号召力,而是二郎针对柴哲威的手段太过明显,也坏了规矩,使得皇室之中兔死狐悲罢了。试想,若是今次柴哲威被你们给绊倒了,是否可以凭借这样的手段随意对付任何一个站在敌对阵营的人?犯了大忌啊!”

    房俊默默颔首,虚心道:“这次的确是做得岔了,多谢姐夫指点,这一杯敬姐夫。”

    李元嘉酒到杯干,脑袋一阵阵发晕,思维也时灵时不灵,满嘴醉话:“你得告诉太子,一定要小心李元景,此人于心不良,所谋甚大,稍有不慎,怕是就要掀起一场风雨。”

    “姐夫的确是忠直之臣,此等金玉良言,定会传达给太子殿下。来,小弟代太子殿下敬姐夫一杯。”

    又一杯饮尽。

    “不行了,二郎,本王喝多了。”

    “这说得哪里话?喝醉之人从来不认为自己醉了,姐夫既然知道快醉了,那就是还没醉,来来来,这杯酒敬你,感谢这么多年爱护姐姐,小弟先干为敬!”

    “嘿,你要这么说,这杯酒必须得喝!本王与王妃少小相识,也算是青梅竹马,虽然王妃脾气泼辣一些,可也正因为如此,这王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任何事都处理的妥妥当当,丝毫不用本王操心,当真是贤内助啊!本王也得谢谢你们房家,生出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子,娶了秀珠那就是本王的幸运啊!来来来,本王敬你一杯……”

    房俊:“……”

    好家伙,居然开始反攻了?

    那咱就接着来……

    ……

    王府的侍者都在门外站着,起先以为是王爷与越国公有什么隐秘的话儿要说,所以都支楞着耳朵观察着左右,若有其他人靠近,便予以驱逐。

    然而没过多久,便听得屋内大声小气,更有甚者,自家王爷竟然还引亢高歌一曲,虽然音调儿早就撇出去八百里远,却唱得异常兴奋……侍者面面相觑,知道这是喝多了,却谁也不敢进去。

    房二郎在韩王妃的威势,那可是通过一场场与韩王殿下的硬怼而积攒出来的,连韩王殿下见了都避之唯恐不及,他们这些家仆侍者更是畏之如虎,哪里敢冲进去将自家王爷解救出来?

    可若是就这么听之任之,那也不行。

    谁都知道房二郎的棒槌脾气,发作起来根本不管不顾,别说什么朝中大臣了,就连亲王殿下那也打了不是一个两个,万一酒气上头,那句话没说对,摁着自己王爷揍一顿……

    “你们在这里看着一些,我去后宅看看王妃醒来没有……”

    一个年长一些的侍女对其余几人嘱咐一声,便急匆匆奔向后宅,能够降伏房二郎这个魔头的,整个长安城屈指可数,自家王妃自然算一个……

    到了后宅,暗叫谢天谢地,果然见到韩王妃正吩咐侍女取来温水喝了一杯,连忙走上前去,施礼道:“王妃快去前边看看吧,咱们王爷兴致很高,大概是喝了不少,又不许咱们进去侍候。越国公毕竟登门是客,万一有所施礼,可不大好。”

    她这么一说,韩王妃哪里还不明白?

    赶紧让人服侍着换了一套衣衫,顺便洗了把脸,便带着几个侍女来到前院,结果未等到前厅,便有家仆来报,说是越国公已经离去,以为韩王妃睡下就不来告辞了。

    等韩王妃来到前厅,果然见到自家兄弟已经离开,只剩下韩王殿下一个人横着躺在地上,一张脸通红,闭着眼睛却兀自不肯睡去,嘴里叨叨咕咕着什么,口水横流,也听不清说些什么。

    韩王妃以手扶额,既气自家兄弟太过分,哪有把人灌成这样的?也气自家郎君是个死心眼,房俊那厮固然喊打喊杀,但只要不是对不住她这个长姊,岂会为了朝中那些事便暴打他这个姐夫?

    有什么好怕的嘛……

    赶紧带着侍女上前将烂醉如泥的李元嘉扶起来,带去后宅歇息,却不料李元嘉被挪动一下,趴在侍女身上,嘴里嘟囔着醉话:“……二郎,本王服了,你说喝多少都行,就是别打本王,很丢脸……”

    韩王妃又好气又好笑,怎地就怕小舅子怕成那样?

    真真是一物降一物……

    *****

    柴哲威回到府中,便见到弟弟柴令武夫妇已经来到,正坐在堂中。

    赶紧上前见礼:“微臣见过公主殿下。”

    巴陵公主忙起身还礼,道:“都是自家人,私下场合不必多礼,谯国公快快请起。”

    柴令武在一旁大大咧咧道:“大兄何必如此?快快坐下,跟我说说到底如何处置了。”

    柴哲威起身,瞪了自家兄弟一眼,训斥道:“礼不可废,岂能轻忽?你也别整日里吊儿郎当的,家中的事情也该上上心,不能总指望着为兄一人撑起来。”

    然后就坐,待到侍女奉上茶水,挥手将其斥退。

    柴令武就觉得很是腻歪,成天到晚的摆出一副大兄的模样吆五喝六,给谁看呐?咱的确没能耐,可你遇到了天大的难题不还是得求到我媳妇儿面前……

    所以他不待柴哲威说话,便追问道:“朝堂之上形势如何?既然大兄能够全须全尾的回来,想必没甚大碍了吧,是不是太子殿下为大兄转圜说话了?”

    柴哲威瞅了他一眼,焉能看不透他的小心思?只是懒得与其计较,拱手对巴陵公主道:“殿下维护之情,微臣铭记肺腑。”

    巴陵公主顿时吁出口气,摇头道:“太子哥哥心软,兄弟姊妹们求到他的面前,总是要给几分体面的。只不过如如今到底有监国之责,也不好太过回护,兄长往后还是要注意些才好。”

    柴哲威再次颔首致谢。

    虽然今日能够脱险主要原因并不在太子,但是他也听说了朝堂之上太子多番维护,这的确是巴陵公主的人情,不能翻脸不认账。

    柴令武好奇道:“到底如何处置?”

    柴哲威道:“大理寺、刑部、卫尉寺等衙门都未查出有故意纵火之迹象,所以只能由宗正寺根据扰乱京师稳定之罪名予以处罚,想来也不过是罚俸、告诫之类,并无大碍。”

    柴令武翘翘大拇指,佩服道:“大兄果然厉害!那可是玄武门啊,等闲一丝半点的错处都得受到严惩,丢官罢职也有可能。结果大兄放了把火将账册烧个精光,太子却完全奈何不得,这手段当真了不得!只怕明日若是将玄武门给砸了,太子也只能气个倒仰,束手无策!”

    “娘咧!”

    柴哲威不知道太子是否气个倒仰,他自己却快要气死了,怒斥道:“闭嘴!这等话语也敢胡说八道,不要命了?你自己嫌命长,只管去作死,可别牵累家人被你夷了三族!”

    这个混球简直不可理喻!

    玄武门那是何等地方?自己若非迫不得已,哪里敢烧这一把火?事后低调处理连一个字都不能吐露,你却在这里这般大言不惭,当真连半分城府也无……



    有些事情做得说不得,有些事情说得做不得,而有些事情既不能做,更不能说!

    纵火烧毁账册以抵抗朝廷的稽查,这种事自大唐立国以来不仅见所未见,更是为所未闻!眼下虽然有皇室诸王联名上书保住了他的军权爵位,然而这只是因为太子与房俊的手段太过酷烈,在他未有明显错误的情况下悍然稽查账册,这使得皇室诸王兔死狐悲,为了敲山震虎让太子的手段有所收敛,而绝非是站在了他这一边。

    说白了,似太子这般想要对付谁就直接上门稽查的手段要不得,而他柴哲威悍然烧毁账册的举措更是错上加错!

    更何况那玄武门是什么地方?

    宫禁之咽喉、大内之锁钥!那等地方何其敏感?皇帝怕是做梦的时候都担忧着玄武门的安危,柴令武说出这般不知轻重的话语,一旦传扬出去,他柴哲威势必回成为整个皇室的眼中钉!

    谁敢让玄武门有一丝一毫的危机?

    真真是不知死活!

    柴令武没料到自己不过是顺口一句戏言,却使得兄长这般大发雷霆,妻子巴陵公主还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呢,他顿时觉得颜面扫地,恼羞成怒道:“不过是随口一说,谁又敢当真去做?大兄何必这般说我?话说回来,那些个关陇贵族们当年支持陛下从玄武门杀入皇宫,这才奠定了陛下的江山,如今太子储位不稳、晋王步步紧逼,谁料到哪天‘玄武门之变’就会重演?说不准到时候那些个关陇贵族就会逼着大兄杀入玄武门,扶持晋王登基……哎呦!”

    却是柴哲威火冒三丈,起身狠狠不巴掌抽在柴令武脸上,怒目喝骂道:“放肆!吾柴家上上下下忠心耿耿,岂能行下哪等乱臣贼子之所为?这种话你若是敢说第二遍,吾便大开宗祠,将你迁出族谱、逐出家门,从此之后与柴家一刀两断,死了也不得入柴家之祖坟!”

    柴令武一张脸殷红如血,气得瑟瑟发抖,捂着脸歇斯底里大叫道:“好好好,你怕是老早就看我这个弟弟不顺眼了吧?别整日里摆出这样一副忠君爱国的君子做派,你心里那些个龌蹉心思真当我看不出来?逐出家门这句话怕是很早就想说了,不就是害怕我这个驸马依仗着陛下之威势,将来抢夺了你的爵位么?呸!老子不稀罕!房二能自己挣一个国公爵位,老子也能!左右不过是时运不济、运道未至而已。还有,你私底下一边勾搭关陇贵族,一边与荆王暗昧不清,真当谁是傻子看不出来你心里怎么像?等到哪天柴家被你拖累的时候,别哭着来求我!左右不过是从龙之功而已,你想要,老子也想!”

    言罢,起身一脚将案几踹翻,怒气冲冲大步离去。

    巴陵公主在一旁目瞪口呆,不知这兄弟连个怎地就吵到这个份儿上……

    柴哲威气得浑身血脉倒流,恨不得抽出腰刀追出去将这个混账一刀劈死,一了百了!

    听听他说的那是人话么?每一个字都能将柴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的确,你是驸马,纵然有那样一天也会被皇帝赦免死罪,可全家老小的命在你眼里当真就一文不值,犯得着这样恶毒的诅咒?

    简直该死!

    巴陵公主站起身,尴尬道:“两兄弟何必这般不留余地的吵闹?谯国公不必生气,待本宫回去劝劝他,让他来给谯国公赔礼道歉。”

    柴哲威压制着火气,狠狠喘了口气,施礼道:“让殿下看笑话了……道歉就不必了,只不过微臣希望殿下能够劝劝那个孽障,说话行事应当谨慎处之,不能脑子一热便胡说八道、胡作非为,这般狂悖,真当那些个风闻奏事的御史言官是吃素的?一旦就此事上书弹劾,柴家怕是立马风雨飘摇,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巴陵公主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她虽然是皇室公主,可既然下嫁到柴家,那就是柴家的人,最是容易遭受牵累。

    随意说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她也觉得自家郎君最近愈发莫名其妙,不仅时不时的发脾气,而且性格膨胀的厉害。以往每每谈及房俊都是一副羡慕嫉妒恨的样子,今日却能够说出“房二自己挣出一个国公爵位,老子也能”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语来。

    谁给他的信心和勇气?

    待到兄弟和弟媳都走了,柴哲威才坐在椅子上,目光阴沉的看着倒在地上的案几。

    眼下虽然逃避了政事堂论罪这一个环节,看似太子一系已经拿他没有任何办法,但他却知道危机远远未曾度过。皇室诸王之所以联名保他,并非是因为跟他站在同一战线,而是想要以此来打压一下太子,不让有了监国之权的太子太过于激进,最终动了皇室的利益。

    谁知道后续是否会针对他有什么样的惩罚?

    尤为重要的是,刚才柴令武那一番看似胡说八道的言辞,其中又有一点引起了他的警觉……

    当年陛下依靠着关陇贵族的支持才能够从玄武门击溃李建成,从而杀入皇宫软禁高祖皇帝,一举奠定大业。玄武门可谓是陛下的“龙兴之地”,这样一个宫禁咽喉、大内锁钥,无论怎样的重视都不为过,暗中不知埋下了多少后手,只为了确保玄武门的安全。

    就凭他柴哲威统领左屯卫一军之力,当真有朝一日能够攻破玄武门,重演当年陛下逆而夺取的那一幕么?

    柴哲威心里没底,最起码与左屯卫一起驻守玄武门的右屯卫便是一支劲敌,当真打起来,左屯卫甚至要落在下风。

    如此一来,当真想要攻破玄武门杀入禁宫大内定鼎江山另立新王,那就必须有其它力量参与进来,帮助自己才行。

    既然太子已经显露处对于自己的不信任甚至是排斥,拿自己想要延续眼下的军权和实力,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谁能够帮助自己攻破玄武门,杀入禁宫大内?

    或许,也唯有荆王一人了……

    *****

    天阴,无雨。

    空气有一些沉闷,却并不妨碍李元景在自己的府邸之内振臂欢呼,兴高采烈。

    董明月一身素白长裙,一头青丝简单的绾成一个发髻,露出一截雪白秀场的脖颈,耳垂晶莹如玉。眼波盈盈犹若春水,秀美的脸蛋儿上略施脂粉,尚显露着分润的水气,清纯秀美,我见犹怜。

    显然刚刚经历一番云雨……

    看着李元景手舞足蹈兴奋莫名的模样,忍不住以手掩唇,轻笑道:“王爷何以这般高兴?好像三岁孩童一般,令人捧腹。”

    “哈!”

    李元景脚步轻盈的来到董明月面前坐下,拿起茶杯一口饮尽,吐出口气道:“美人有所不知,本王这些年过得有多么压抑?此番并非是保下一个柴哲威那么简单,尤为重要的是,本王振臂一呼,居然有那么多的亲王、郡王望风景从、附于骥尾!可见这皇室之中,对陛下不满者比比皆是,更加看不上那个软绵绵的太子!此消彼长,本王之威望从此必将一飞冲天,有整个皇室之支持,何愁大业不成?”

    董明月瞧瞧抿了一下嘴唇,人家哪里是在支持你?不过是把你推出去做挡箭牌,以此来捍卫自身的利益罢了……不过她却没有揭破这一层虚幻的假象。

    毕竟一个胆大包天、敢于逆而夺取的荆王殿下,才符合她的利益,若是点明真相使得李元景从此畏首畏尾,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王爷之威望平时尚不显现,但是到了这等关键时刻,却可以一呼百诺,即便是面对有监国之权的太子,亦全然不惧。只叹太子被监国之权冲昏了头脑,贸然相信了房俊的馊主意,本想要敲山震虎拿下柴哲威这样一颗钉子,却不料反崩掉一颗牙,真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想必此刻已经沦为朝野上下的笑柄,对其声望之打击不可估量。”

    “没错!”

    李元景目光闪烁,亢奋不已,紧紧握着拳头,恨声道:“当年陛下在玄武门杀兄弑弟,不顾血脉亲情,这才逆而夺取坐上皇帝宝座。总有一日,本王要让他也尝尝被自己的手足杀害的滋味,眼睁睁看着他的儿孙也犹如在豚犬一般被屠戮殆尽!”

    这一刻,他信心膨胀,只觉得千秋大业尽在眼前,无可阻挡!

    (本章完)



    李元景要的就是一个“乱”字!

    此时此刻,他或许尚未有太多的想法,但陛下御驾亲征离开关中,太子威望不足难镇社稷,就势必会使得长安城乃至于整个关中都乱像纷呈。

    唯有整个局势都乱起来,他才能火中取粟!

    而自己振臂一呼,整个皇室都望风景从唯他马首是瞻,更让他心中的野心蓬勃生长,一发不可收拾。

    心里甚至已经在憧憬那等美好降临之时……

    当然,他也不是蠢到无可救药,至少心里藏着的一些个隐私龌蹉的伎俩,即便是董明月这样的心腹之人也不曾吐露半分。

    他现在早已经开始策动一切,而唯一令他如鲠在喉的,便是房俊麾下的右屯卫……

    朝中多有他的耳目,皇室之中也不乏与他暗通款曲之人,道听途说也好,按图索骥也罢,总之种种迹象都表明右屯卫乃是一等一的强军,即便是放在大唐十六卫当中也算得上是精锐中的精锐,只不过是因为房俊这些年功勋太盛,朝中多方势力有意打压,陛下也不愿他再立新功、封无可封,这才命其留守长安,协助太子镇守京畿。

    柴哲威的左屯卫名义上与其平起平坐,实则战斗力大大不如,万一将来当真刀对刀枪对枪的对上,怕是唯有战败之一途。

    若是没有外力协助柴哲威的左屯卫,自己通往大业的道路怕是会遭遇最为顽强的一块绊脚石……

    如何才能协助左屯卫压过右屯卫呢?

    这是个严肃的问题……

    兴奋过后,李元景又想起一事:“此次事件,前前后后关陇贵族们都按兵不动,甚至是无动于衷,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

    不由得他不困惑,关陇贵族目前的状态只能用“蛰伏”来形容,可皇帝御驾亲征前往辽东,太子监国的威望又不太够,这不正是扩张自己影响力和实力的好机会么?

    为何关陇贵族们半点动静都没有……

    到底是当真处于崩溃之边缘,没有长孙无忌在京中串联就犹如一盘散沙,亦或是长孙无忌临行之时,已经为关陇贵族定下计策,所图甚大,区区一个柴哲威并不值得让他们跳出来与太子一系硬碰硬?

    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素来关注关陇贵族一举一动的李元景,此刻面对蛰伏起来的对手,有一种束手无策、胆战心惊的隐忧。

    难不成这些胆大包天的家伙,又在暗地里谋算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

    辽东。

    春暖花开,辽东大地已经降下一场雨水,无数的草芽从泥土之中冒出头来,李二陛下的车驾才伴随着十余万大军姗姗来迟。

    非是李二陛下不肯加快速度,本就是马上的皇帝,当年冲锋陷阵平灭天下各路豪雄,什么样的苦头没吃过?只不过自长安前往辽东的路途虽然两年间不断修缮,但毕竟底子太差,经不得十余万大军人踩马踏车轮碾轧,前锋过处便已经狼藉不堪,再加上路上遇了一场雨,愈发行进困难。

    到了辽东,近几年体力衰竭的李二陛下已经被折腾的快散了架,差点大病一场……

    不过当李二陛下策骑立在辽水岸边,身后是几十万顶盔贯甲的大唐虎贲,身边是李绩、尉迟恭、张俭、周道务、张亮、长孙无忌、诸遂良等等文臣武将,面前则是滔滔辽水,对岸的远东城人心惶惶、侦骑尽出,心中所有的苦闷、身体所有的疲累,在这一刻尽皆消散,代之而起的是无穷无尽的力量和自信!

    他手握马鞭,指着辽水对岸明显已经惊慌失措的远东城,大笑道:“天军所至,敌寇军心混乱,焉能挡得住大军倾力一击?前隋匆忙而战,固有大军百万,然隋炀帝志大才疏,只想着投机取巧,却不懂煌煌之师正该以硬对硬摧城拔寨一路碾轧过去方才是正道的道理!如今吾等吸取前隋之殷鉴,不肯重蹈覆辙,高句丽弹丸之国,唯有土崩瓦解之一途!”

    言语之中信心百倍,意气风发。

    自古以来,辽东之地便不曾真正纳入中原王朝之版图,受到王朝之管辖。其中自然有辽东之地常年苦寒产出寥寥,实施管辖得不偿失之原因,但也有此地民风剽悍、极难征服之因素。

    谁能想到鼎盛一时、横行天下的大隋却在此地折戟沉沙、大败亏输?

    只要能够征服高句丽,那他李二之大名将永垂史册,功勋比之秦皇汉武,亦是不遑多让!

    年仅五旬的张俭略微一夹马腹,上前几步,稍微落后李二陛下一个马头的位置,蹙眉望着辽水对岸,沉声道:“此刻卢国公已然与薛万彻之先锋军汇合,在辽水以西纵横肆虐,不久就会抵达远东城身后,与主力形成夹击之势,则远东城人心混乱,可一鼓而下。然此去向南、向东,皆要面对高句丽所构筑之山城,每一处皆是地势险要之要隘,想要一一击破,费时费力,折损太大。而高句丽倾国以拒王师,平壤城之守必弱,可使水师运载数万之兵,沿浿水逆流而上直抵平壤城下,覆其本根,则数十万之众可不战而降。”

    此言说出,周边气氛顿时一静……

    李二陛下尚未说话,身后的诸遂良已经说道:“天子亲征,异于诸将,不可乘危儌幸……今建安、新城之虏,众犹十万,若直捣平壤城,皆此等敌军便成为横亘在吾军之腹心,届时困兽犹斗,想要将其剿灭殆尽,势必付出更大之伤亡。不如先破远东,再破安市、取建安,然后长驱而进,此万全之策也。”

    张俭一张脸顿时沉下来,不悦道:“此乃战阵之中,非是尔等文人耍弄嘴皮的地方!尔不过陛下身边区区一个侍者,有何资格言及行军方略、战场谋划?简直不知所谓!”

    一句话,将诸遂良臊得满脸通红,却也不敢再多说。

    这张俭虽然不在中枢,但却是辽东大军独树一帜的人物,母亲更是高祖皇帝的侄女,祖上在北周、大隋都曾位居高官,乃是两代大唐皇帝最最亲信之人,此前亦是营州都督,只不过犯错被降职,才由周道务取而代之。

    然而在辽东军中,周道务的威望拍马难及……

    一旁的诸人都不说话,长孙无忌干咳一声,悠悠说道:“此事在长安之时已经有所争论,战略更得到军机处的肯定,无需争辩。皖城郡公之任务,乃是协助陛下攻城掠地直捣平壤城,多余的话语,多说无益。”

    张俭瞅了长孙无忌一眼,又看了看一旁默然不语的李绩、尉迟恭、张亮、周道务等人,耷拉下眼皮,在不多言。

    他可以训斥诸遂良,却不能对长孙无忌也同等态度,毕竟后者的身份地位资历比他高的太多,军中从来都是一个讲究论资排辈的地方。

    而且关于高句丽之战略他岂能从无耳闻呢?只不过放着天下无敌的水师不用其冲锋陷阵、攻城掠地,反而只是委以运输辎重粮秣之任务,将所有的主力都放在攻坚之上……

    其中各方势力为了各自的利益历经了多少斗争、角逐,他也能看得懂,只不过是事到临头要看着大唐子弟披坚执锐在高句丽山城之下碰个头破血流做这些无谓之牺牲,想要力争一回罢了。

    既然陛下主意已定,他也便再无半分惭愧内疚之心,随波逐流好了……

    李二陛下感觉似乎士气受到了一点挫折,心中有些不满,却并非是针对某一个人,便狠狠将马鞭在空中挥舞一下,朗声道:“待到卢国公所部穿插之远东城后方,主力大军便即刻强渡辽水,从远东城正面发起强攻!朕就不信,区区高句丽弹丸之地,焉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抵抗天朝大军?大唐不是大隋,朕也不是隋炀帝,兵锋所至,必叫这一片广袤大地臣服与大唐旌旗之下,千秋万世并入大唐之版图!”

    “诺!”

    众将轰然应喏。

    虽然对于攻伐高句丽之战略都各有意见,房俊最早提出的战略便与张俭异曲同工,可权衡各方之后,却齐齐摒弃了这个战略。

    因为所有人都相信,以大唐兵锋之盛、国力之强,高句丽比将如螳臂当车一般,灰飞烟灭,丝毫不会影响到大家攫取利益、赚取功勋。

    战争,从来都不是唯有胜利这一个目标,而是在胜利的道路上攫取更多的利益……



    在辽水岸边巡视一番,感受了辽东大地的苍莽辽阔,李二陛下便策骑率领一众文武返回营地。

    宽敞的大帐就驻扎在辽水西岸不足十里之处,完全将辽水东侧的高句丽军队视若无物,事实上,唐军倒巴不得高句丽军队出来偷营,毕竟龟缩在城池之中的敌人很是难啃,可若是野战,敌人完全不是对手……

    回到中军大帐,李二陛下在随军内侍的服侍下脱去身上的铠甲战袍,内里的中衣居然有一些汗湿。在水盆中濯洗一番手脸,又用湿帕子擦拭干净,这才坐到座位上,喝了一口茶水,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到底是年纪大了,这两年身子衰竭得厉害……

    一众文物在下首坐了,张亮问道:“陛下,何时发动总攻?”

    李二陛下又饮了一口茶水,沉声道:“不急,待到卢国公所部运动至远东城后方,形成东西夹击之势,稳住阵脚之后,一举攻克远东城,取得开战之首胜,震慑敌寇!”

    众人了然。

    虽然东征之关键在于行军速度,一旦被拖住就很容易陷入被动,甚至重蹈前隋之覆辙。但这两日降下雨水之后,辽水河面暴涨、水流湍急,给渡河带来一些困难,很可能半渡之时遭遇远东城敌军的狙击,伤亡必定惨重。

    还不如等上两日,稳固跟脚之后,一鼓而定,更加保险。

    毕竟算是大军的首战,对于军心士气太过重要,宁可慢一点,亦要确保万无一失。

    正在说话,忽然见到率领麾下突厥本部随军出征的阿史那思摩急匆匆而来,急声道:“陛下,长安急信!”

    李二陛下面容一沉,伸手道:“呈上来!”

    自己才离开长安一个多月,事先对于诸般事务都已经有了妥善之安排,骤然有急信送抵军中,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太子难以决断。

    “诺。”

    阿史那思摩快步上前,微微躬身,两手将信信封呈给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结果信封,先看了看上面的火漆完好,印鉴完整,这才从怀中掏出一柄小巧的银刀,将火漆挑开,取出内里的信笺。

    一目十行的看完,顿时一股怒气自胸腹之中升起,一掌排在身边的案几上,嗔目怒叱道:“当真是狗胆包天!朕不在长安,难道就没有王法律例约束,可以胡作非为了么?简直岂有此理!”

    大帐里数位文武噤若寒蝉。

    李二陛下本就征战多年,一身勇武之气并未因近些年居于深宫而有所稍减,此刻身在军伍,周围刀枪剑戟林立,愈发增添了几分威势,这般怒火迸发之下,那股子郡王之气弥漫开来,令人心头一震,倍感压力。

    李绩忙问道:“陛下,不知长安发生何事?”

    李二陛下面呈怒色,将信笺递给李绩,冷声道:“你自己看看这帮子混账东西,都做下了何等狂悖之事!”

    李绩结果信笺,快速看过,然后递给身边的尉迟恭,面容严肃。

    众人一一传阅,最终由诸遂良小心翼翼的将信笺折叠,塞进信封之中,放在李二陛下身边的案几上。

    李二陛下怒道:“玄武门那是何等险要之所在?平素就算飞过去一只鸟,都要使得守城军卒严阵以待,他柴哲威居然悍然纵火烧毁帐册,不仅无视朝廷之法度,更将玄武门之安危视若等闲,使得整个长安城都震荡不休,简直该死!”

    从皇帝口中说出“该死”这样的话语,那就代表事态的严重程度已经无以复加……

    李绩想了想,道:“陛下息怒。左屯卫军营之中失火,柴哲威的确在责难逃。不过太子殿下的信笺之中也已说明,并未有任何人证物证能够佐证是柴哲威故意纵火……虽然失火乃是事实,但是故意与无意,期间却天差地别。微臣以为,还是应当等朝廷进一步的调查结果出台之后,再讨论对柴哲威之处罚不迟。”

    李二陛下心想哪那么多的巧合?前脚朝廷派人去稽查账册,结果账册未等稽查完毕就失了火,一把火将所有的账册烧得干干净净,半点证据都没留下……

    心中忽然一动,扭头蹙眉看向李绩。

    四目相对,李绩微微颔首。

    李二陛下眉心越蹙越深,若有所思……

    大帐里安静下来。

    良久,李二陛下方才婆娑着茶杯,缓缓说道:“懋功之言在理,是朕有些冲动了。朝堂之上,牵涉众多,稍有不慎便会影响深远,是应该稳妥为上,不能急于处置。登善替朕草拟一份书信,叮嘱太子不可动摇长安之稳定,要仔细调查左屯卫失火一案,不得鲁莽疏忽。”

    “登善”是诸遂良的字,诸遂良被李二陛下带在身边来到辽东,更多是被当作一个行军书记……

    “诺。”

    诸遂良赶紧应下,然后立即起身,来到一侧的书案前研磨铺纸,执笔一挥而就。

    这样一份书信,其中之火候意味,对于才华卓绝的诸遂良来说自然毫无难度……

    然后吹干墨迹,交给李二陛下御览。

    李二陛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信中既有敲打之意,让太子莫要依仗监国之权便骄纵恣意,亦有暗中提点不得贸然处置柴哲威,致使长安局势动荡、进而影响整个关中……

    看过之后,略微颔首,便加盖了印玺,又让诸遂良将信笺仔细装入一个新的信封之中,以火漆封口,在火漆尚未冷却凝固之时又加盖了一个御用的印鉴,使得火漆之上有了完整的图形,防止被人偷看。

    然后诸遂良将信封拿出去,交由军中快马,火速送返长安。

    中军帐内,众降临尽皆褪去,唯有李绩被李二陛下留了下来。

    内侍重新沏了一壶茶,给两人各自斟了一杯,便躬身告退,站在大帐门外,严防有人偷听。

    李二陛下拈起茶杯呷了一口,品味了一下茶水的回甘,这才说道:“懋功的意思……是害怕长安惹起动乱?柴哲威没那个胆子。”

    按照他的想法,干脆就一道圣旨递回长安,将柴哲威军权剥夺幽禁府中,另外委任一个左屯卫大将军,与右屯卫一起宿卫玄武门。

    毕竟玄武门外纵火烧毁账册的行为实在是太过恶劣,若是不予严惩,朝廷法度、帝王威严何存?

    但李绩的态度使得他不得不慎而重之……说到底,固然平素很是不爽李绩这厮“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脾性,但是对于其能力、忠诚,却有着绝对的信任。

    李绩罕见的反驳李二陛下的话语:“胆量并非是恒定的,特定的条件下,完全可以刺激一个人的胆量,使其作出平素绝不敢做的事情。玄武门乃是宫禁锁钥、大内咽喉,左右屯卫加上百骑司宿卫玄武门之外,宫廷禁卫驻守玄武门之上,各方相互协同,又相互牵制,这才能够确保玄武门之安全。若是骤然发生变动,势必会引起连锁反应,导致玄武门的宿卫力量出现漏洞,一旦出现变故,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就严重了。

    李二陛下目光灼灼的盯着李绩,缓缓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有人吃了豹子胆,敢趁着朕御驾亲征,于长安起兵犯上作乱,谋朝篡位?”

    作为皇帝,这是最怕的一件事。

    而一旦这样的话语从皇帝口中说出,往往就意味着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到来,毕竟“宁可杀错,绝不放过”的信条是皇帝对于谋逆者不可置疑的处置方式,谁对谁错、谁生谁死,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证据?

    攸关帝位安稳、江山社稷,从来都不需要证据……

    李绩摇摇头,轻声道:“人心龌蹉,谁心里藏着不臣之念头,迹象未露之前,旁人又如何能够知晓呢?只不过眼下之局势,大军征伐在外,陛下御驾亲征,重中之重便是确保长安之稳固。只要长安不乱,任何事情都可以容忍,等到陛下得胜还朝,那些个魑魅魍魉便犹如滚汤泼雪一般,又有何处遁逃?”

    “呵。”

    李二陛下冷笑一声。

    他听出了李绩的意思,除去忍耐之外,也可以让那些想心存不轨之人自己跳出来……杀伐决断并非是帝王之术,忍耐才是。

    秦始皇若是能忍,何至于老大帝国雪崩瓦解、二世而亡?

    隋炀帝若是能忍,何至于煌煌大隋烽烟四起、国祚断绝?

    忍一时,屑小叛逆便都蹦跶出来了,想要收拾易如反掌。



    李二陛下手里拈着茶杯,重重的哼了一声。

    皇帝乃天下至尊,最最尊贵之人,却也同时成为天下最危险之人,时时刻刻都要防备着心怀不轨着以下犯上、悖逆不伦。不仅当世豪雄要防,朝廷大臣要防,即便是自己的亲朋故旧、手足血亲,一样要防。

    甚至越是自己的亲近之人,就越容易对这个位置产生觊觎之心,也更容易获得成功……

    孤家寡人,不外如是。

    如今皇帝御驾亲征赶赴辽东,长安城里那些个心怀叵测之辈该是何等之兴奋,可想而知。

    关中兵力空虚,使得某一些黑了心的混账认为有机可乘,暗地里行云布雨蠢蠢欲动,帝国之根基面临严峻之考验,可谓稍有不慎便要改朝换代。

    然而危险往往孕育着机会。

    若是没有这样一个能够让人看见成功的机会,那些人又怎会迫不及待的跳出来呢?

    所以帝王之术的核心就是“忍”,忍常人所不能忍,这才有逆而夺取之机会;忍世人所不愿忍,故而能惊涛当面而泰然处之,终至风平浪静,海清河晏。

    他能忍魏徵那么多年,简直就是唾面自干,如今忍一忍那些个跳梁小丑一般的东西,又有什么问题?

    身为帝王,若是连“忍”之一字都做不到,还能有什么出息?大开大合固然看起来很有气势,却往往乐极生悲,将所有的矛盾都彻底的予以激化,未能给于充分的缓冲。

    秦始皇、隋炀帝这样雄才伟略的一代英主,便是前车之鉴……

    ……

    与李绩密探一番,李二陛下心里的愤怒消减的所剩无几,毕竟身为皇帝时时刻刻都要承受着恭顺与背叛,千人千面千心,天皇老子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的拜服在威严之下任凭统治,何况是那些个见识了权力滋味的勋贵重臣们?

    文有萧瑀,武有房俊,这两人便足以协助太子守好长安,他这个皇帝此刻要做的便是稳住阵脚,只要在辽东的战场上获得一场接一场的胜利,声势自然直冲九霄,长安就乱不了。

    傍晚的时候,又下了一场雨。

    辽东气候苦寒,此刻虽然土地已经化冻、草木也已复春,但夜晚的雨水依旧沁凉入骨,寒意侵袭。

    连日来舟车劳顿紧急行军,多年养尊处优的李二陛下即便是底子不错也有些吃不消,泡了一个热水澡,让跟随身边多年的内侍将酸痛的身子按摩一番,便和衣倒在行军床榻之上睡了过去。

    翌日天不亮,帐外便一阵阵人喊马嘶,将李二陛下从睡梦之中惊醒。

    揉了揉胀痛欲裂的额头,李二陛下忍着酸痛的身体翻身坐起,强打精神喝问道:“外头怎么回事?大帐左近严禁喧哗,连军规也不管了吗?”

    军帐的帘子从外头挑开,一个内侍快步走进来,轻声道:“回陛下,刚刚有斥候来报,说是卢国公本部已经沿着辽水西岸穿插之远东城后方,随时可以配合大军两面夹击。所以英国公下令所有军卒生火造饭,收拾辎重,待到陛下起床,便召集众将,商议何时出击。”

    一听程咬金已经按计划运动到了指定的位置,对远东城形成夹击之势,一场大胜就在眼前,被高句丽人视若天堑的辽水将被大唐军队轻易突破,整个辽东战场形势一片大好,李二陛下顿时精神了许多。

    晃了晃头,道:“拿药来给朕吃。”

    “诺。”

    内侍不敢多说,赶紧俯下身钻到李二陛下的床底下,从一个箱笼之中摸出一个锦盒,打开之后取出一颗颜色鲜艳欲滴的药丸,然后将锦盒放回原处,起身倒了一杯水,将药丸递给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接过药丸,瞅着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送入口中,喝了一口水吞服下去。

    “服侍朕洗漱更衣!”

    “诺!”

    内侍赶紧又叫进来一个同僚,两人一起服侍李二陛下洗了头脸,用过简单的早膳,然后穿上厚重的甲胄。

    此时外头已经天色微亮,淅淅沥沥的雨水却一夜未停。

    李二陛下精神抖擞,早起之时的困顿萎靡早已消失不见,除了军帐门口,便有内侍为其披上一件蓑衣,左右禁军护卫,走向一旁不远处的中军大帐。

    片刻之后,隆隆鼓声在军营之中响起,数位将领从各自的军队策马赶来,快速进入帐内。

    李二陛下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面色红润、目光锐利,似乎与当年身在军中与诸路豪雄鏖战之时相差无几。

    李绩、张俭、尉迟恭、阿史那思摩、周道务、程名振、王大度、丘孝忠等等大将分列左右,诸遂良则独自坐在李二陛下身后,负责行军纪录。

    “卢国公所部可否抵达指定位置?”

    “回陛下,薛万彻所部强渡辽水攻克新城,然后击溃南苏城救援之敌,回头接应卢国公所部渡过辽水,合兵一处。继而沿着辽水顺流而下,一鼓击破玄菟城、白严城之后,兵分两路,一路阶段盖牟城与木低城之间的路线,使之不得救援,一路继续向西运动,已于昨日晌午攻克怀远镇,现已抵达远东城之后方,结下阵势,随时可以配合大军两面夹击,攻略远东城。”

    墙壁上挂着兵部印刷绘制的详尽高句丽地图,李绩却根本不用看,将大军之行进路线、目前态势一一道出,准确无误。

    李二陛下又问:“水师目前何处?”

    李绩道:“目前尚未有消息传来,不过按照计划,苏定房将会率领水师主力自华亭镇起航,横穿大海直至建安城沿海登陆,配合大军主力合力攻略建安城,然后获得辎重粮秣。”

    建安城距离大海不远,境内崇山峻岭,唯有西边有平原沿海岸一直向南延伸,可直抵卑沙城。

    原定计划,便是待到唐军主力横渡辽水之后攻克远东城,一路南下至建安城汇合发起攻击。攻下建安城之后获得水师的粮秣辎重补给,然后挥师东进,直抵高句丽在辽东兵力最多的重镇安市城。

    只要攻下安市城,就等于将玄菟郡故地之内的高句丽抵抗尽皆歼灭,可以放心大胆的南下攻打乌骨城,等到了鸭绿水畔的泊灼城,又会有水师从海上配合主力大军联合作战。

    至此,距离高句丽国都平壤成,不足五百里。

    想到这里,李绩心里也不禁泛起一丝古怪。横行七海、纵横大洋的大唐皇家水师作为这个时代最强的水上力量,却一直只能充当辎重运输、配合主力作战的角色,也难怪当初房俊曾经极力要求给于水师充分的战略地位,承担起更为重要的作战任务。

    尤其是房俊曾经提及的“以水师之力直入浿水入海口,而后溯流而上,直捣平壤城”的战术,说不得高句丽的国都还真就能被装备了先进火器的水师一战而定。

    然而也正是如此,水师才被排除在主力作战序列之外。

    功勋不够分啊……

    李二陛下没工夫理会李绩的小心思,沉声喝问道:“军队可否准备妥当?”

    “已然集结完毕!”

    “随时可以开战!”

    “各部清晨造饭、拔营准备,一战攻克远东城!”

    帐上将军们纷纷出言,士气高昂。

    李二陛下大声道:“既然如此,那就事不宜迟,即刻强渡辽水攻打远东城,同时派遣斥候赶往卢国公军中,命其配合主力作战!此战乃是朕御驾亲征的第一战,许胜不许败,若有畏敌不前、贻误战机者,斩立决!”

    “诺!”

    众将轰然应命。

    “呜呜呜——”

    号角声响彻云霄,一声一声沉闷的鼓声在宽阔的辽水上飘荡,无数旌旗在风雨之中漫卷,数十万顶盔贯甲、装备精良的大唐军队集结完毕,队列整齐的向着辽水开拔,在长达数十里的河岸西侧驱使船只、搭建浮桥,实施强渡。

    一时间,旌旗漫卷风云变色。



    “呜呜呜,咚咚咚——”

    号角声呜咽鸣响,鼓声震天,搅动的云层跌宕、风雨如晦。

    漫卷的旌旗劈天盖地的涌向辽水岸边,无数兵卒登上早已准备在河岸的舟船,一船人满,水手便奋力划桨,舟船如离弦之箭一般抵达对岸。兵卒登上对岸,并未立刻展开攻势,高句丽的重装骑兵可不是摆设,一旦离城突袭,步兵根本不可抵御。

    唐军步卒登上对岸,立即展开阵列,一队一队组成方阵,长矛兵在前,盾牌兵穿插其中负责防卫敌人的箭矢,弓弩兵则在最后。这是纯粹的防御阵势,丧失了机动性和攻坚的能力,却能够完美抵御敌人的所有攻击。

    也可以保护稍后渡河的骑兵不至于半渡之时遭遇敌人的迎头痛击。

    然后无数舟船便在河水之中一艘一艘并排着由辽水西岸排到辽水东岸,再以木板覆盖于船上,形成一座庞大的浮桥。

    无数骑兵便跃上木板组成的桥面,快速通过宽阔的河面,在步卒身后慢慢集结,结成阵列护卫住步卒的两肋。

    期间远东城的守军不甘于眼看着唐军快速渡过辽水,发起了几次决死冲锋,希冀于可以冲破唐军步卒的阵列,能够给于渡河的骑兵重创。

    结果唐军阵列严整、士气高昂,虽然雨天给弓弩的杀伤力造成影响,但依旧凭借人数上的绝对优势牢牢占据河岸阵地,给骑兵强渡辽水赢得了充分的时间和空间。

    千余高句丽敢死队在数万唐军雁形阵面前,犹如江水拍打堤岸一般,只是溅起几片白沫,便消于无形。

    到了下午,步卒、骑兵已经渡河二十余万,李二陛下更是率领一众武将渡河抵达步卒阵列之后,眼看天色将晚,己方渡河的兵力也绰绰有余,便大手一挥,开始攻城。

    数万顶盔贯甲的步卒从河岸开始发起冲锋,漫山遍野的向着远东城席卷而至,建筑在半山腰处的坚固山城宛若汹涌洪流之中的一块礁石,承受着一波一波狂潮也似的进攻。

    “轰!轰!轰!”

    黑火药的爆炸声接二连三的响起,远东城的城墙下不断的冒起一股股黑烟,坚固的墙体有多处被火药炸得坍塌出缺口,唐军潮水一般向着这些缺口涌过去,城内的守军则疯狂的试图堵住缺口。面对装备精良、勇猛剽悍的唐军,高句丽军队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正在这时,得到消息的程咬金所部从南至北掩杀而来,将远东城的退路彻底断绝,配合唐军主力南北夹击。

    在火药的威势之下,远东城坚固的城墙一段一段的坍塌,兵力有限的高句丽守军无法堵住每一个缺口,眼看着唐军潮水一般顺着缺口处涌入城内,高句丽军队不得不节节败退,双方展开巷战。

    事实证明,双方的军械装备、兵员素质、临阵指挥等等各个方面都存在着巨大的差距,高句丽军队所能够凭恃的唯有山城地利,一旦地利丢失,无论野战亦或是巷战,根本无法同唐军相提并论。

    而唐军将士知道皇帝已经亲临战阵,自然各个士气暴涨悍不畏死,降至傍晚,分别从南北两方面攻入城中的两支军队终于在城中的高句丽驻军衙门处会师,数千高句丽兵卒弃械投降,意味着从发起攻城直至占领全程,用时不足三个时辰,这座高句丽设置在辽水岸边、抵御唐军第一线的重镇,就此攻陷。

    ……

    夜晚,篝火熊熊,风雨如晦。

    城中的衙署之内,李二陛下召集众将,分派任务。

    “远东城攻陷,就意味着辽水天堑已经不足为恃,我们可以从幽营二州长驱直入,进入辽东腹地。旗开得胜,诸位将军皆有功劳,朕自然不吝赏赐,还望诸位再接再厉,不畏艰难,开创千秋伟业!”

    李二陛下意气风发的鼓舞士气,帐下众将自然各个士气高涨。

    然后问道:“先锋军现在何处?”

    程咬金答道:“薛万彻所部之先锋军,已经前往白严城清缴高句丽溃军,然后自白严城折而西下,向安市城方向靠拢,破坏安市城之粮道,剿灭其后勤辎重的补给。等到陛下率军攻陷建安城,再东进安市城,与其汇合。”

    谁都知道,安市城乃是辽东之腹心,只要攻克安市城,整个玄菟郡故地便全部掌握在唐军手中,高句丽军队只能一退再退,退守鸭绿水一线狙击唐军。一旦鸭绿水防线告破,唐军便可长驱直入,越过一片丘陵山区,直抵平壤城下。

    所以,高句丽军想要达到拖延占据、以候天时之目的,必定在安市城屯集重兵,与唐军以硬碰硬狠狠打一场!

    安市城之战,将直接决定此次东征之前景。

    要么唐军一鼓而定横扫辽东,百万大军挥师南下直逼平壤城,要么高句丽军负隅顽抗,给于唐军以迎头痛击,严重延缓唐军之进程,最终未能在严冬来临之前攻陷平壤城,不得不重蹈前隋之覆辙,宣布东征彻底失败。

    毕竟,辽东苦寒之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供养将近百万大军。

    若是自大唐国境之内调集粮秣辎重供给这些军队,将会使得大唐之国力给硬生生的拖垮……

    安市城,便是东征之拐点,整场战役的关键所在!

    李绩补充道:“刚刚收到水师传来的消息,已经抵达卑沙城外海集结,眼下大抵已经开始发动攻击。待其攻下卑沙城之后,回立即沿海岸北上,配合我部主力攻打建安城。”

    卑沙城乃是高句丽统治辽南之重镇,一旦卑沙城被攻陷,高句丽在辽南的统治将会瞬间冰消瓦解。

    李二陛下振奋道:“好!各路大军都按照既定之战略狂飙突进,高句丽各处防线不堪一击,前古未有之功业,即将在吾等手中完成,朕与诸君,何其幸哉?立即收拢军队、打扫战场,将远东城的城墙尽数扒掉,留下一旅兵卒守卫,当作一个辎重转运点即可。将斥候放出去,自此地至建安城数百里之内,高句丽人的一举一动,朕都要了若指掌!明日一早,生火造饭,日出之后,大军便即南下,直扑建安城!”

    “诺!”

    众将轰然应喏,纷纷起身告退,各自去忙碌自己的任务。

    待到众将离去,方才还意气风发的李二陛下却好似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萎顿在椅子上,一张脸殷红如血,眼神却涣散迷蒙,浑身的精气神都宣泄一空……

    身后的诸遂良正在整理归拢刚才的记录,见状登时吓了一跳,连忙起身上前,关切问道:“陛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李二陛下强打精神,摆摆手道:“无妨,只不过是这些时日未曾好好休息,所以有些疲惫,歇一歇就好,你自去忙吧。唔,走的时候将内侍叫进来。”

    “诺。”

    诸遂良不敢再问,赶紧收拾了记录文本,离开衙署。到了门外对内侍说陛下宣召,看着内侍的身影进了衙署,诸遂良驻足片刻,没有回去自己的住处,而是趁着夜色,在街道上乱哄哄的兵卒掩护之下,来到一出临时搭建的简易帐篷。

    “呵呵,原来是登善,来来来,老夫正巧得了一支麋鹿,整治了一顿美食,登善有口福啊!”

    帐篷里,圆脸的长孙无忌笑容可掬,乐呵呵的招手。

    诸遂良上前两步,左右观望,见到四下无人,便凑前两步,压低声音道:“下官刚从陛下那边过来,陛下……似乎有些不妥。”

    正用筷子夹了一块烤肉放入口中的长孙无忌顿了顿,淡然道:“有何不妥?”

    诸遂良依旧站在那里,道:“说不上来,但精神很差,身体状态也非常不好……”

    长孙无忌面容一整,佯怒道:“陛下劳师远征,这一路舟车劳顿,精神又时刻处在紧绷状态。毕竟年岁大了一些,不是当年之矍铄,人之常情嘛。登善身为陛下身边的书记官,不可妄自揣测陛下龙体,更不可去外出乱说,否则极有可能引起军心不稳、士气涣散,这可是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