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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孙无忌一脸正气,义正辞严,对诸遂良揣摩龙体之行为厉声喝止。

    诸遂良微微躬身,道:“是下官的错……不过话说回来,人食五谷杂粮,岂能百病不侵呢?生病不要紧,重要是能时刻将病情放在心上,并且想出医治之道,否则等到病情骤然变化,便防不胜防,错失良机。”

    长孙无忌:“……”

    他定定的看着诸遂良,想要看出这人是否喝多了、睡糊涂了,在这里胡说八道……

    诸遂良面无表情,与长孙无忌对视良久,方才缓缓颔首,似在确定什么,然后说道:“下官身负书记官之职务,一刻不得空闲,这就回去整理文书案牍,赵国公的烤肉,下官无福消受,这便告辞。”

    不待长孙无忌说话,便自顾自的转身离去。

    帐篷里,长孙无忌夹了一口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脑子里却是一片惊涛骇浪!

    诸遂良这番话语什么意思?这两天他虽然独自一个人在军中,并不去李二陛下身边,以此显示自己不满被带来辽东的态度,但是李二陛下的状态他却是一清二楚,何来“病情可能骤然变化”一说?

    是他看到了什么,亦或是猜到了什么?

    陛下的龙体……一直都好好的,怎么会忽然生病呢?

    坐在帐篷里慢慢吃着肉,时不时喝一口茶水,肉香四溢,只不过军中不许饮酒,难免有些美中不足。

    独坐良久,长孙无忌估摸着时辰,猜测李二陛下已经睡下,便起身换了一套衣衫除了帐篷。

    外头雨势小了一些,却依旧淅淅沥沥不曾断绝,从亲兵手中接过一件蓑衣披在身上,又戴了一顶斗笠,带了两个亲兵来到衙署之前。

    “赵国公止步,陛下已经睡下,若是有事,不妨明早再来。”

    门口的禁军上前制止长孙无忌的脚步。

    长孙无忌站在门口雨中,温言道:“老夫有急事要求见陛下,烦请诸位通禀一声,十万火急。”

    禁军闻言,沉默少许。

    按理说陛下熟睡之后,除非是紧急军务才能前去叫醒,否则任何人都不可能求见。

    但面前这人可是长孙无忌啊……

    禁军顿了顿,只得说道:“还请赵国公稍后,末将入内通秉一声。”

    长孙无忌拱手道:“请。”

    一个禁军反身进入衙署,良久之后才走回来,抱拳道:“陛下已然睡下,还请赵国公明日一早前来吧。”

    长孙无忌往黑黝黝的衙署里望了一眼,反身带着亲兵回到自己的帐篷。

    脱去蓑衣斗笠,坐下去,倒了一杯热茶,将茶杯捧在手里感受着温热的温度,耳边听着帐篷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时间楞楞的有些出神。

    按理说,自己以“十万火急”之理由觐见陛下,是不可能被拒绝的,哪怕是深更半夜。以陛下的充沛精力,即便上了年岁,等闲一两日不睡觉也是寻常,岂能避而不见?

    或许,陛下白日里意气风发精力充沛的模样都是依靠药物撑起来的,到了晚上自然愈发萎靡困顿,这个时候岂能接见大臣?精神状况一旦被外人得知,不仅会影响道军心士气,甚至能够平白生出许多凶险的风波来。

    毕竟这里是军营,又是劳师远征万里之外,谁也保不准到底会不会发生一些什么意外……

    而半夜里自然不会因为接见一个外臣便再次服用药物提振精神,但凡是这类药物的反噬效果也非常大,若是连续服食很可能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影响。可若是不服食药物,精神状态又很可能泄露出去。

    长孙无忌喝了口茶水,心里琢磨着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已经到了不得不依靠药物来维持状态的地步?

    只是想要以此来展示自己的状态稳定军心,还是说身体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若是后者,那么问题的严重又到了何等程度?

    淅淅沥沥的雨声,打断了长孙无忌的思绪,心情有些古怪。

    既有着陛下身体出现问题可能给他带来的机会,又有着一种黯然惋惜的情绪,毕竟君臣相得二十余年,岂能因为一些利益冲突和阵营矛盾,便能够将这么多年的感情一举抹煞?

    万一有不忍言之事发生……脑子里忽然冒起这个念头,使得长孙无忌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不会吧?!

    *****

    平壤城。

    北边的消息传入城中,百姓商贾惊骇欲绝,整个平壤城所在的京畿地区都人心纷乱、人嚷马嘶。

    大隋三次征伐高句丽,虽然最终损兵折将铩羽而归,但是每一次都给高句丽带来沉重的灾难。无数年轻的高句丽子弟被送往北边前线,然后在隋军的冲击下灰飞烟灭,只余下一堆尸体。

    若非天时之利,区区高句丽如何能够抵挡强悍的隋军?怕是早就被灭了十回八回了。

    眼下隋朝灭亡、大唐兴起,这些中原汉人换了皇帝,却依旧对辽东之地垂涎三尺,矢志不渝的将征服高句丽视作至高无上的荣耀!

    高句丽的百姓对此愤懑不已。

    虽然咱们时不时的去劫掠辽东边境的汉民,也曾在大莫离支打带领下叫嚣着要入寇幽营二州占据温暖肥沃的土地,可这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吧?毕竟我们也只是说说而已,还一寸土地也没占呢……

    结果现在大唐百万雄师挥鞭南下,旬月之间便突破了辽水天堑,数座建于辽水沿岸的山城被逐一击破,这些曾被寄予厚望,认为可以阻断减缓唐军前进脚步的山城,却没有任何一座能够发挥预想的作用。

    唐军狂飙突进,兵锋已经直抵建安城、安市城这两处重镇,而这两处一旦失守,整个辽东都再无强盛兵力抵御唐军南下,或许用不了几日,平壤城就得被百万唐军重重围困。

    平壤城内人心惶惶,许多百姓已经开始拖家带口奔出城去,商贾也将城内的货殖一车一车的运走,城外官道上车马辚辚、人行如织,扶老携幼脚步不绝,一直向着南方行去。

    待到唐军杀来,普天之下将再无立身之地,唯有新罗一地可避战乱……

    朝廷的兵卒沿街乱窜,名义上维持秩序以免发生大规模的暴乱,实际上却趁机敲诈勒索,兵卒手里的马鞭时不时狠狠抽在不予配合的百姓商贾身上,哭声震天。

    整个平壤城乱成一团,士气几乎崩溃。

    ……

    大莫离支府内,渊盖苏文刚刚从王宫之内回来,坐在地席上喝了两杯茶,喘了口气,这才感觉心里的憋闷少了一些。

    桌案一侧的青铜飞鹤香炉内,檀香袅袅,使得他原本躁动的心绪渐渐平缓下来。阖上双目,脑海之中谋算着眼下之局势。

    脚步声响,他抬起头,便见到次子渊男建从外头匆匆走进来,急声说道:“父亲,安市城送来的快报!”

    渊盖苏文端坐不动,呵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每遇大事有静气,泰山崩于前而面不变色,这才是做大事的根本。遇到事便乱了心神失了方寸,这等人能有什么出息?”

    渊男建顿时一滞……渊盖苏文脾气暴躁,手段凶狠六亲不认,他的几个儿子更是自幼便生活在他的淫威之下,恐惧之心根深蒂固。哪怕是他较为宠爱的次子,也从不假以辞色,一旦犯错,便是严厉之极的惩罚。

    渊男建唯恐父亲惩罚自己,连忙上前两步,说道:“高惠真将军的急信,唐军与三日前攻陷远东城,辽水之险已经不足为恃。大唐皇帝御驾亲征,将近百万大军已经兵分数路,一路扫荡各处山城,狂飙突进,势不可挡,用不了几日就会抵达安市城下。此外,尚有一部唐军之先锋已经穿插之安市城之南,神出鬼没战力强横,不断侵扰运兵、运粮之路线,犹如跗骨之蛆,若是不能及时予以消灭,会极大影响安市城的备案以及军心士气,请求父亲速速派出强兵,合力剿灭这股唐军。”



    渊盖苏文就觉得刚刚舒缓下来的情绪,又有些焦躁起来。数千里江山,真真是一丝好消息也无啊……

    可谁又能想到当整个高句丽都将重兵集结在远东城、怀远镇、盖牟城一线,希望能够抵挡唐军之攻势、挫其锋芒的时候,唐军居然会逆辽水而上,在新城一带寻找到突破口强渡辽水,一下子绕道高句丽防线之背后呢?

    说到底,还是高句丽国力有限,未能有更多的兵力投入到北方一线,抵御唐军的进攻……

    他抬头瞅了次子一眼,面无表情,淡然道:“唐军势大,吾高句丽本就处于弱势,不可主动出击,只能被动防御。这等情形之下自然是各处山城严守阵地,势力力保阵地不失,若是任何一处遭遇到唐军之进攻便要求援,哪里有那么多的兵力去支援?干脆大家一起投降好了!”

    他并不是太在乎一城一地之得失。

    前隋最后以此征伐高句丽之后,国内烽烟四起、群雄并立,这使得高句丽获得了难得的喘息之机,立即开始着手沿着辽河向南的地域,动用了举国之力,修筑边境防御体系,包括千里长城防线和两百余座坚固的山城,整个辽东几乎所有河流和道路都被这些山城编织成的大网牢牢锁住。

    唐军如果要深入辽东,只能拿人命去填,一座山城一座山城去啃下来。

    且不说等到啃完这些山城需要填进去多少人命,唐军是否吃得消,但只是这其中所需要的时间,就足以让唐军崩溃——辽东秋冬季节来得早,届时道路难行、气候苦寒,唐军辎重运输困难,高句丽军队再主动出击,看似强大的唐军也只能重蹈前隋之覆辙,留下遍地尸体之后,狼狈撤回营州。

    这便是渊盖苏文的底气所在,他坚信在他的领导之下,高句丽能够击溃强大的唐军,取得最终之胜利!

    到那个时候,他的声望将会攀升至无可比拟之巅峰,整个高句丽人都知道谁会为他们带来胜利,即便他废黜宝藏王,自己登上王位,所有人也都会欢欣鼓舞、倾力支持!

    ……

    正在这时,长子渊男生与长孙涣求见。

    渊男建原本打算退出去了,立马改变主意留了下来。他可不想让大兄在父亲面前有单独表现的机会,尤其那个长孙涣,明明不过是一头丧家之犬,却一肚子狡猾伎俩,偏偏父亲还对其颇为看重,如今又与大兄狼狈为奸……

    渊男生与长孙涣联袂而入,纷纷上前施礼。

    渊盖苏文对自己的儿子不假辞色,但是对长孙涣却很是客气,笑道:“最近天气转暖,连续下了几场雨,想必长孙公子还适应的来吧?”

    长孙涣道:“关中的气候实则与辽东差不多,只不过辽东的冬天来得晚、走得早,其余都还适应。”

    有侍者上前奉茶,渊盖苏文道:“都坐吧,喝茶。”

    “诺。”

    “多谢大莫离支。”

    三人入座,渊盖苏文叹了口气,颇有些遗憾的对长孙涣说道:“可惜啊,两国眼下正逢战争,兵戈相向你死我活,不然吾定要前往长安一行,见识见识大唐甲于天下之繁盛,也能到府上叨扰一番,向令尊这样的大英雄讨教讨教。”

    长孙涣正襟危坐,微笑道:“国与国之间,没有长久的利益,自然也没有长久之仇恨。眼下高句丽危及了大唐之东北边境,战争在所难免,只不过此战过后,两国还是会携起手来共同发展,大莫离支前往长安之日翘首可期。”

    不卑不亢,应答很是得体。

    渊盖苏文显然很是看重他,闻言微微颔首,感慨道:“大唐雄兵,甲于天下,四方邦国莫可抵御。若是能够多给吾十年时间,将辽东长城连成一片,或许可以多几分胜算。眼下辽东长城各处山城只能各自为战,怕是很难抵挡唐军锐利的攻势,或许用不了几天,唐军就能兵临平壤城下,将吾与宝藏王擒为阶下之囚。”

    这话看似颓丧,却也并非一味的妄自菲薄。

    高句丽雄霸远东,的确算是一等强国,且已经由游牧民族渐渐转向农耕民族,假以时日,纵然不能与大唐平起平坐,却绝对会成为大唐的心腹大患。寻常时候还好,一旦大唐内部发生动荡无暇外顾,高句丽人趁势突破长城要塞入寇中原绝非痴人说梦。

    只不过高句丽再是在军事上强悍,却也难掩其经济落后的事实,半农耕半游牧的生存态势使得国家税收无法掌控。

    中原王朝修筑长城的历史由来已久,至少可以追溯到西周时期,发生在镐京的著名典故“烽火戏诸侯”就源于长城的烽火台。春秋战国时期列国争霸,互相防守,长城修筑进入第一个高潮,但此时修筑的长度都比较短。秦灭六国统一天下后,秦始皇倾全国之力连接和修缮战国长城,始有万里长城之称。

    自秦以后,历朝历代都对长城加以扩充也修缮,蜿蜒耸立在崇山峻岭之中抵御北方胡族不能牧马南下的长城,耗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

    高句丽倒是也想将自己的长城犹如中原王朝那般修得雄壮坚固矗立山巅,成为帝国边疆敌骑不可逾越之天堑,奈何国力有限,国家财政根本经不起那么造……

    只能退而求其次,以一座座山城连成一线,相互依托、互相支援,凭借地利紧扼住各处交通要隘,希望能够抵御唐军的凶猛攻击。

    然而就眼下的战局来看,高句丽显然是想多了……

    次子渊男建蹙眉,对于父亲这种“灭自己威风”的做法有些不满,忍不住道:“父亲此言差矣,唐军固然来势汹汹,但当年大隋又何曾不是如此?辽东地域广袤,山岭纵横、河谷密布,地势对于大兵团作战的唐军十分不利,使其很难发挥兵力优势。加上高句丽上下一心,誓死抵御外侮,胜败尤未可知。”

    渊盖苏文淡淡的瞅了自己的次子一眼,没有言语。

    真是个蠢货!

    这等口舌之利又有何用?老子嘴上说欢迎唐军进入平壤城,难道就代表老子不抵抗了?

    不理会次子,渊盖苏文看着长孙涣问道:“唐军不宣而战,这的确出乎吾之预料,故而开战之初丧失了主动,被唐军连续攻克数座城池,连盖牟、远东这样的大城也相继陷落。但最为重要的是,唐军攻城之时采用了一种全新的武器,只需将其埋设在城墙根底然后点燃,便可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将固若金汤的城墙掀翻……此等武器,可是大唐水师使用的震天雷?”

    火器的出现,算是这场东征之战与历史上最大的不同。

    原本遍布与辽东各处山岭、河流的山城,凭借坚厚的城墙抵御着唐军的进攻,使得无数唐军在坚城之下碰的头破血流,无数军卒葬身辽东不说,还大大的拖延了进军的速度。

    结果冬季来临之时,大军依旧盘桓在安市城难作寸进,不得不铩羽而归,班师回朝,大唐第一次东征就这般虎头蛇尾,不了了之。

    然而现在,辽水沿岸的山城却在唐军面前犹如纸糊泥塑一般,不堪一击。

    曾被渊盖苏文寄予厚望的远东城,连一天的时间都坚持不住便告失陷。固然有唐军两面夹击,即截断了别处前往支援之路,又使得城内守军士气崩溃之原因,但更主要还是火药的应用。

    坚厚的城墙在火药的威势之下分崩离析,根本起不到屏蔽之作用,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唐军手中有这等攻城利器,高句丽耗费了国库牺牲了无数民夫所构建的山城防御体系,便完全沦为摆设,根本无法阻挡唐军的挺进,就连拖延时间的功效都做不到。

    这就迫使高句丽军队只能跟唐军野战。

    然而说到野战……唐军天下无敌。



    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够在野战当中战胜唐军。

    当年西突厥控弦之士数十万,却被李靖、李绩率领唐军尽皆歼灭,余部不得不遁逃之大漠深处方能苟延残喘,如今休养生息十余年,却也只敢沿着大漠一直向西发展,即便在西域也多以游击战术骚扰唐军,不敢正面作战。

    号称继承了西突厥草场与勇武的薛延陀,曾经在漠北纵横一时,高句丽便曾试图与其联手,共同遏制大唐向辽东、漠北渗透扩张,结果只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房俊不遵将令,私自兵出白道、直入漠北,只凭借一卫之兵力,便横扫漠北,将薛延陀彻底覆灭。

    渊盖苏文再是狂妄自负,也不敢自比全盛之时的西突厥、薛延陀,没有了山城作为依托,与唐军进行野战是极其愚蠢之行为,不啻于自掘坟墓。

    然而在火药的加成之下,坚固的山城在唐军面前也犹如豆腐一般瞬间分崩离析,除去野战之外,高句丽似乎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

    长孙涣颔首道:“此物乃是房俊所研制,看似不起眼黑糊糊的东西,却蕴藏着毁天灭地之能量。房俊以此研发出火枪、火炮、震天雷,依仗其横行四方,大大提升了唐军的战斗力。再是坚固的山城堡垒,在数量充足的火药面前,都不堪一击。”

    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又是自豪,又是郁闷。

    他素来以汉人自居,哪怕祖上其实不过是鲜卑贵族,并无多少汉人血统,甚至如今如丧家之犬一般有家不得归,汉人将他视作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然而汉家文化早已在他心里生根发芽,读着四书五经长大,写汉字、说汉话,何曾将自己当作一个鲜卑人?看到狂暴不可一世的渊盖苏文在强盛的唐军面前一筹莫展,自然与有荣焉。

    然而火药乃是房俊所研发,无形中愈发彰显房俊之能力,使得他相形见绌,既是不忿,又是自卑……

    心情很是复杂。

    渊盖苏文便希冀道:“能否得到火药之配方?但凡有一丝可能,吾愿付出任何代价!若是公子可以向高句丽提供火药配方,使得高句丽也能够拥有这等神器,吾愿向宝藏王举荐公子为沛者,绝无食言!”

    高句丽之官职,由上至下可分为相加、对卢、沛者、右邹大加、主簿、优台、使者、帛衣先人等等。

    第一等的“相加”等同于中原的“丞相”、“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拥有无与伦比的权力,但是一般的时候空置。第二等的“对卢”,执掌全国军政大权,直接向高句丽王负责。第三等便是沛者,相当于“六部尚书”之类,位高权重,非王室成员或者功勋卓著者不可担任。

    “相加”也好,“对卢”也罢,这只是代表官职的等级,而非是官职的具体名称,比如“对卢”就没有这个官职,只有“大对卢”,渊盖苏文的父亲渊太祚便曾是高句丽的“大对卢”,掌握高句丽军政大权。

    至于渊盖苏文的“大莫离支”官职,完全是其自创的,以之代替“大对卢”这一个官职,职能已经完全超出了“丞相”“宰相”的职权范围,完全就是权臣之巅峰,相当于半个“高句丽王”,已经具备了篡位之象征……

    “沛者”名义上是第三等的官职,实际上是第二等,这已经是高句丽体制内的绝对高官,即便是一般的权贵之后,亦不能轻易授予。渊盖苏文能够开出这样的条件,的确算得上诚意十足。

    然而长孙涣却轻叹一声,苦笑道:“大莫离支想多了,火药乃是房俊所研制,配方自然是在他的手中,便是朝中亲王亦不能得知。生产火药的作坊更是在兵部辖下,尽是其心腹鹰犬所掌控,外人绝无可能得知。”

    渊盖苏文惋惜道:“啊,原来如此!若是能够得到火药之配方,必会使得吾军如虎添翼,再不怕唐军的集群冲锋,可惜,可惜了!”

    渊男建在一旁冷哼一声,道:“我看不是弄不到,而是不想弄吧?长孙家的权势在长安城可谓通天彻地,若是当真有心,岂能弄不到区区一个配方?长孙公子虽然身在高句丽,心却一直向着大唐,真可谓是唐朝皇帝的忠臣良将,佩服佩服。”

    他一贯看不上长孙涣。

    这人在大唐犹若丧家之犬,根本吾容身之处,跑到高句丽来避祸还不知低调谦逊,整日里一副世家公子做派,脸皮当真奇厚无比。偏偏父亲和大兄都对其极为看重,父亲或许希望利用长孙家的权势能够探知大唐高层的动向,可大兄对其言听计从,愈发令渊男建不满。

    尤其是这人私下里不断给大兄出谋划策,眼瞅着大兄世子的地位越来越稳,渊男建岂能不将其视作仇寇?

    未等长孙涣反驳,渊盖苏文已经摆手喝叱道:“浑说什么话?长孙公子光风霁月,乃是世间君子,岂会拿谎话诓为父?”

    继而又感慨道:“如今唐军来势汹汹,连大唐皇帝都御驾亲征,北方各处防线岌岌可危,也不知能够支撑到几时。”

    从前隋开始,每一次中原王朝东征,实力之对比都异常悬殊,高句丽也从来都有过能够正面击溃强敌的奢望,只是将希望寄予天时地利,用辽东独特的地域和气候来阻断敌人进军步伐,最终拖到战争胜利。

    如果拖不住,那就唯有覆亡之一途……

    说一千道一万,高句丽固然疆域辽阔,但绝大部分都处于苦寒之地,自然条件恶劣,难以养活更多的人口。平素在远东地域称王称霸也就罢了,一旦与中原王朝对上,只有抵抗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所以每一任的高句丽王都心心念念向东扩展国境,但是惧怕中原王朝的实力,只敢趁着中原局势动荡之际一点一点的蚕食。

    即便是这样,也足以引起中原王朝的戒备。

    故而自从高句丽的国力规模上升了一个台阶之后,立即被中原王朝视为心腹大患。什么“征服从未征服之土地,建功立业”都是扯淡,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将高句丽这个疆域辽阔的国家灭杀与萌芽之中,绝对不可坐视其崛起,拥有侵占中原之机会。

    远东广袤的土地上从来都不是风平浪静,扶余、靺鞨、契丹、室韦、奚……无数骁勇善战的民族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各个实力强悍,只要高句丽稍微有一丝衰弱,便会如狼群一般扑上来将高句丽所建立的政权分而食之,彻底湮灭。

    此次大唐东征高句丽,便有契丹、室韦、奚等等数部依附其中,甘愿为大唐冲锋陷阵。

    而一旦高句丽强盛起来,又会引来中原王朝的攻伐。

    这就是高句丽之现状,很无奈……

    渊男建听着父亲这话居然有些丧气,这还是那个以往暴力桀骜、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中的父亲么?

    连忙劝道:“父亲万万不可丧失斗志!前隋三次征伐高句丽,哪一词不是几近成功,却最终铩羽而归?高句丽得上天之眷顾,必然国祚不绝、疆域不失!父亲自当率领数十万军队驱逐外侮,立下万世不拔之功业!”

    他最怕高句丽被大唐覆灭,投降也不行!

    大兄渊男生与长孙涣这个贼子私底下嘀嘀咕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傻子都知道一旦高句丽覆灭,其必定在长孙涣牵线搭桥之下得到大唐的扶持。大唐占据高句丽,自然还是要依靠高句丽人来治理,万一到时候干脆直接支持大兄继承渊氏一族的所有产业,成为新一任的高句丽王可怎么办?

    以大兄对他的忌惮和厌恶,保不齐就要拿他这个亲兄弟来开刀,向大唐宣誓效忠……



    渊男生岂能不明白自家兄弟的心思?听他言语之中不免有挑拨之意,却也不恼,淡然道:“仗还是要打的,大隋数度征伐尽皆铩羽而归,想必大唐亦会重蹈覆辙,虎头蛇尾亦未可知。不过大唐到底与大隋不同,其国内政局稳定、四海归一,且连续多年风调雨顺,国力充足,可将这场战争无限期的耗下去。尤其是火药之威力,使得吾之山城不能发挥很好的歼敌、阻拦、延缓作用,依我之见,父亲还是应当做好两手准备,国可破,但家不能亡!”

    眼下两国之间战火正酣,各为其主也远不得渊氏一族奋力抵抗。万一将来高句丽输掉这场战争,大唐也自然愿意接受渊氏一族的投诚,毕竟高句丽如此广袤的土地,最好还是交给高句丽的旧部来管理。

    然而战争无情、刀枪无眼,谁知道战争之中会发生什么?如果高句丽在渊氏一族的率领下使得唐军损失惨重,难保唐人对渊氏一族不会因此仇恨深种,等到高句丽战败渊氏一族投诚,怕是未必能够得到大唐的信任,入唐之后投闲置散,那岂不是要丢失很多的利益?

    态度决定一切,若是能够在这个时候就向大唐释放出善意,其后无论占据走势如何,渊氏一族都能够占据先机。

    毕竟在长孙冲的联系之下,一旦渊氏一族归顺大唐,受到支持的必然是他渊男生……

    渊男建登时怒叱:“荒谬!吾渊氏一族乃是高句丽之贵族,王族之下无出其右,自当勇猛奋战不畏牺牲,只为捍卫高句丽之国土!大兄这般举措,岂不是让父亲背负不忠不义之恶名,受到高句丽数百万百姓耻笑辱骂?满朝忠贞之士,将会如何看待吾渊氏一族?”

    渊男生冷冷道:“谁是忠贞之士?二弟信不信若明日唐军兵临平壤城下,你口中这些个所谓的忠贞之士,会将父亲绑缚起来交给唐军,以此换取他们的荣华富贵?识时务者为俊杰,一味的愚忠,只会将家族带入万劫不复之深渊,没有半分益处。”

    真真是蠢不可及!

    几年前父亲发动宫廷兵变,闯入宫内杀害荣留王并且将其分尸,与此同时百余名大臣以及数百名王室成员尽皆成为父亲的刀下亡魂,整个高句丽王族已经满朝文武,恨不能将父亲扑杀,饮其血、啖其肉,将渊氏一族诛杀殆尽。

    眼下之局势,唯有胜利与失败而已。胜利,则渊氏一族之声望铺天盖地,足可逼迫王族退位,登基为王。失败,则万千骂名归于一身,怕是连祖宗的尸骸都给从坟茔里刨出来挫骨扬灰……

    一文不值的忠诚,谁会稀罕?

    渊男建正欲再说,渊盖苏文已经抬手制止,不悦道:“大敌当前,自当团结致志、一致对外,焉能自灭威风、相互攻讦?”

    他瞪了长子一眼,训斥道:“以后莫要说这等没志气的话语,若是以此扰乱军心,莫怪为父不将父子亲情,将你交由朝廷法办!”

    渊男生吓得一哆嗦,忙道:“父亲息怒,是儿子的错。”

    渊男建得意的仰着脖子,看着这个一无是处的长兄,一脸嘲讽……

    ……

    渊盖苏文连日来处置公务,面临唐军连克数座山城狂飙突进的局势,还要维系整个高句丽由此而来的慌乱情绪,早已精疲力竭,好不容易得到一点喘息之机,却还要面对两个儿子的明争暗斗,岂能不怒?当即便将两个儿子给赶了出去。

    出了正堂,渊男生、渊男建两兄弟互视一眼,同时怒哼一声,渊男建一口唾沫狠狠吐在地上,不屑道:“未战先怯、卖主求荣,此战无论胜败,你都将成为高句丽历史上的乱臣贼子,永远无法洗清耻辱!”

    长孙冲在一旁幽幽说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若是连高句丽都没了,哪里还有什么高句丽之历史?即便有,亦不过是几本文人86小说操弄的史书而已,唯有活着的人才能写下去。”

    渊男建怒目而视:“贼子!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若无高句丽收留,早已不知死在何处阴沟之中。如今不知恩图报,反而蛊惑父亲不战而降,更离间吾兄弟情义,实在是罪该万死!真以为老子不敢杀你?”

    说着,已经将手搭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大有一言不合便拔刀杀人的架势。

    渊男生连忙上前喝止:“你疯了不成?长孙公子乃是父亲的座上客,你敢无礼?”

    渊男建当然不敢,只能气呼呼的怒视长孙冲。

    长孙冲面色温润,不见一丝怒气,淡然微笑道:“在下固然流亡天下,但收留在下的乃是令尊大莫离支,心里只会念着大莫离支之恩情,何须在意高句丽之存亡?二公子看似对高句丽忠心耿耿,实则却将高句丽凌驾与渊氏一族之上,殊为不智。在下时时刻刻都在为你们父子的利益着想,你却这般是非不分,真真是令人失望。”

    论嘴皮子,愚鲁冲动的渊男建如何是他的对手?一句话便将渊男建置于“不顾家族,回馈愚蠢”之境地,气得渊男建大叫一声,转身便走。

    这个小白脸杀又杀不得,说有说不过,此时不走如之奈何?

    不过他心里愈发对长孙冲恨极,誓要寻个机会将这个丧家之犬一样的东西给宰了……

    渊男生看着弟弟怒气冲冲走远的背影,回身对长孙冲歉然道:“舍弟愚钝,不知公子维护渊氏一族的良苦用心,反而恶语相向。在下替舍弟给公子赔礼,万望公子宽宥。”

    说着,一揖及地,态度诚恳。

    长孙冲赶紧还礼,道:“大公子何必如此?在下虽不敢自称君子,却自诩有几分容人之胸怀。二公子坦率耿直,实乃难得之品性,吾又岂会见怪?只不过如今之势,大公子还是应当多多收集高句丽各地布防之详细,由在下传去陛下面前,以便为大公子讨功。”

    渊男生颔首道:“这是自然!若无几分功劳,异日岂敢去大唐皇帝面前央求这高句丽总督之职位?还要拜托长孙公子从中奔走,他日心愿得偿,必不忘公子之恩!”

    他笃定高句丽无法抵抗唐军之攻势,高句丽覆亡只是迟早的问题。加上其父渊盖苏文一直有意将次子渊男建册立为世子,这令他极其不安,唯有暗中投靠大唐,才能保得住自己的权势。

    而长孙冲身负重罪流亡天涯,也需要他提供的消息在大唐皇帝面前戴罪立功,以便有朝一日能够被皇帝赦免其醉,所以两人各需所需、一拍即合,合作得甚为紧密。

    *****

    远东城万余守军,在唐军用火药炸毁城墙之后,并没有发起什么像样的抵抗便一败涂地,战死者七八千,余者不得不弃械投降。唐军攻克远东城之后就地休整一日,然后兵分两路,一路由程咬金所部汇合薛万彻的先锋军向东攻略白严城,一部则由李二陛下率领主力御驾亲征,马不停蹄挥师南下,数十万大军气吞山河,直扑建安城。

    白严城的守军见到唐军气势汹汹而来,虽然非是唐军主力,却也达到数万之众,城中区区万余之数,如何抵挡?尤其是唐军拥有一种威力巨大的火器,可是使得坚固的城墙“轰”的一声便坍塌倾倒,更是士气低迷,毫无战意。

    结果未等程咬金率领左武卫赶到,仅仅是薛万彻的先锋军抵达白严城下,守军胡乱坚守了两个时辰,便从南门弃城而逃,一路狂奔向安市城。

    等程咬金抵达白严城,薛万彻已经近乎于兵不血刃的拿下城池,进驻其中……

    白严城衙署之内,程咬金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上,大笑着赞赏薛万彻道:“薛驸马果然是人中吕布、战阵无双!似白严城这等坚城,守军却对你畏之如虎,看到你的旗号便弃城而逃,当真是威名赫赫啊,哈哈!”



    程咬金自然很开心。

    打了一辈子仗,最是厌倦这种攻坚战,麾下兵卒死伤枕籍却只能硬碰硬,人非草木,谁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兵卒前赴后继的捐躯?如今由薛万彻这样一柄快刀,斩将夺旗攻无不克,身为主将又省心又省力。他已经是国公之爵位,升无可升,要那么多的功勋也没用,何乐而不为?

    只不过他无所谓功勋多少,但是麾下却有人不这么看。

    左武卫将军王文度看着意气风发的薛万彻,心中的嫉恨犹如野草一般疯涨……

    高句丽军队简直就像土鸡瓦狗一般一触即溃,薛万彻身为先锋几乎将所有的功勋都抢走了,这样指望着东征捞功勋升官进爵的将领们怎么办?总不能你一个人将肉吃光了,我们连口汤都喝不上吧?

    不过薛万彻这厮平素糙人一个,但打起仗来的确是把好手,只能违心强笑道:“还不是卢国公指挥有方?咱们只需打下安市城,这东征的首攻怕是就跑不了,卢国公的战绩必定独占鳌头,往后军中再提‘军神’这二字,卢国公也当得!”

    奉承话谁都爱听,程咬金也不是什么谦逊守礼的君子,得意起来尾巴能翘到天上,但是听了这话,却警告王文度道:“把你的心思都收起来,咱们的任务是截断安市城的后援,谁来支援就打谁,却绝对不能踏入安市城一步,哪怕是安市城的守军将城门打开,也绝对不行!”

    这是既定的战略,只有没有太忽然的变故,就绝对不容许更改。

    这不仅仅关系到整个东征的大战略,更关系到东征各军之间的利益分配。所有人都认为历经隋朝数度征伐的高句丽已然是千疮百孔,根本无法抵御大唐军队的狂攻,那么谁能够拿到先锋之任务,自然就占据了攫取军功最大的先机。

    事实上,战局发展至今,也的确证明了这一点。

    左武卫被当作先遣部队,拥有脱离主力独自作战之权力,薛万彻这等猛将率领一军担任先锋狂飙突进,眼下已经攻略数座山城,杀敌无数,功劳已经妥妥的全军之冠。

    若是在一鼓作气将辽东地区高句丽重点布防的重镇安市城给打下来,让后边那些部队怎么想?

    程咬金看似粗豪,却绝对精明,尤其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政治智慧绝对一等一的高明。

    打仗可不仅仅是靠奋勇冲杀就行了,还要在乎利益的分配。

    没见到最精锐的水师都只能运运粮秣、攻打一下卑沙城这等边角旮旯的城池么?

    王文度心底不爽,虽然不敢当面与程咬金辩驳,但却也自有底气,心底另有计较。

    他可是太原王氏出身,妥妥的晋王一系,岂能眼睁睁的看着投靠向太子的薛万彻在前头摧城拔寨,自己却只能跟着后屁股半点功勋捞不到?

    且不说如此一来浪费了机会,关键是将来回到长安也不好交待啊……

    ……

    大军继续前行,没过几日,便抵达安市城附近。

    驻守安市城的高句丽军队见到唐军来势汹汹,不敢迎战,只能据城死守、龟缩不出。

    程咬金倒也不急,当即分兵数路,将安市城附近的道路都给截断,围点打援,但凡支援安市城的粮草、兵员,全部利用薛万彻所部的骑兵优势予以打击,使得安市城犹如孤岛一座,苟延残喘。

    这日傍晚,担任先锋的薛万彻率领数十亲兵回到驻地,便见程咬金,一则汇报战况,再则领取最新的作战命令。

    营帐之内,摆了一桌菜肴,程咬金邀请军中主将聚集一起,边吃边谈。

    他这人最不耐烦那些个规矩,无论在家中亦或是军中,都喜欢大家随意一些,说说笑笑畅所欲言,气氛越是活跃就越好。只可惜军中不得饮酒,气氛难免提不起来……

    捧着粗瓷碗干掉两大碗饭,程咬金放下筷子抹了抹嘴,“咕咚咕咚”灌了一大碗凉茶,满足的打了个饱嗝。

    众将赶紧将碗里的饭扒进嘴里,放下筷子。

    亲兵进来将饭菜碗碟撤走,提着一个大大的水壶给在座各位将领沏上茶水。

    程咬金正欲说话,忽然见到外头疾步走进一个校尉,大声道:“大帅!高句丽派兵来援!”

    “哦?”

    程咬金登时精神一振。

    安市城城高墙厚,城中物资充沛、兵力雄厚,高句丽人虽然不敢出城与唐军野战,但是龟缩城中坚守城池,唐军一时半会儿也奈何不得。纵然有火药这等攻城利器,却也要损耗大量兵卒,所以程咬金也不急着进攻,只等着李二陛下那边攻下建安城会师东进,两军合于一处,以绝对之力量一举克之。

    可总是围在安市城外边也不是事儿,大军远征在外,这般无所事事很容易使得士气降低,总归是要找点事情做。

    只可惜在截获烧毁几波粮草辎重之后,高句丽也学乖了,根本不管安市城是否有足够的粮食,将其丢在一边,举国之力都在向建安城支援。

    原本战略地位并不如安市城的建安城,反倒有可能成为东征以来第一场大战的爆发地……

    此刻听闻有援兵前来,程咬金岂能不高兴?

    这可妥妥的都是功勋啊……

    “拿舆图来!”

    程咬金兴奋的大喊一声。

    “诺!”

    当即便有行军书记从外边跑进来,从裹着防水油布的箱子里取出厚厚一摞舆图,从中寻出安市城附近的几张,张贴悬挂在营帐一侧的墙壁上。

    程咬金与众将纷纷起身上前,看着详尽无遗甚至连每一条岔路都仔细标注的舆图,仿若化身飞鸟在空中俯瞰,安市城左近之地形一览无余。

    校尉将一封军报递给程咬金,后者接过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然后对照着舆图,手指着安市城南边的一道山谷,道:“前来增援的乃是高句丽南部傉萨高惠真,麾下兵力超过八万之众,由平壤城一路星夜兼程而来!”

    王文度大为兴奋,摩拳擦掌道:“来得正好!高句丽军长途跋涉,必定人困马乏,何不择选一地予以伏击,将其全歼,不仅可以断绝安市城之后援,更能够震慑高句丽,挫其士气,实乃东征之头功!”

    先前自己还不满功劳都给薛万彻抢走了,结果一转眼的功夫,高句丽人便将功劳乖乖的送到眼皮子底下,当真是打瞌睡便有人送枕头,何其快哉?

    孰料,程咬金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肃然道:“打肯定是要打的,岂能让其轻松进入安市城获得休整之时机,使得安市城的守备力量得到成倍提升?不过万万不可心存全歼之奢望!高惠真乃是高句丽名将,麾下兵力皆是高句丽精锐,人数更是达到八万余众,若是与其硬碰硬的打一仗,固然取胜亦势必是残胜,绝不可取!”

    他本身不需要太多功勋,毕竟以他今时今日的官职爵位,再多功勋也是浪费。再者整个东征的态势便是“利益均沾”,他带领左武卫若是太过耀眼,功勋获取太多,将会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这对于他一以贯之的中庸、低调之理念严重相悖。

    这么多年朝中那些个贞观功臣们起起落落浮浮沉沉,他却自始至终稳坐钓鱼台得到李二陛下的信任与器重,凭得就是“听皇帝的话,跟皇帝走”,李二陛下让他袭扰安市城的后勤,使之无法得到有效的补充,他便严格遵守完成自己的任务,绝不会自行其是,有一丝一毫的出格行为。

    他自然懂得王文度的心思,身为太原王氏之将领,与关陇贵族走得极近,成为军中为数不多的晋王一系的武将,想要在东征之中获取大量功勋来提振晋王一系的影响、实力,这自然是情理之中。

    然而,凭什么你们想要获取功勋,却不惜以牺牲老子的班底来达成?

    左武卫上上下下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岂能眼看着他们为了争储的斗争而白白牺牲性命?

    更别说他虽然对外的立场是“中立”,并不参与争储,但实际上却心向太子,更是不肯让王文度心愿达成……



    不过既然程咬金的理念是“中庸”,那么也就不能一味的压制王文度,该给的机会还是会给的。

    他指着舆图上那处山口道:“此地名为打雀谷,是由南至北前往安市城的必由之路。薛万彻率领本部先锋由此设伏,待到敌军前来便主动出击!王文度率领一部从后协助支援,给于敌军迎头痛击,伺机烧毁敌军的粮秣辎重!其余主将与本帅坐镇中军,随时根据战局之变化予以调整。”

    转过身,目光灼灼的盯着众将,沉声道:“都给老子记住了,咱们的任务是牵制、消耗,强攻安市城必须等到陛下率领主力大军前来汇合之后,谁若是敢自行其是导致不必要的伤亡,莫怪老子军法从事!”

    朝中因为争储闹得风卷云涌,各方势力对峙,争斗不朽。这种态势早已经从朝堂之上影响至各处军政衙门,不仅六部衙门、各地州府纷纷亮明旗帜选择战队,军中同样派系分明,各不相让。

    左武卫也同样如此。

    程咬金能够掌控左武卫前进的方向,却无法做到使得所有人都一条心,毕竟出身各有不同,利益便各有所需,没有人能够调和各自利益的争夺。

    只要还在一个规定的范围之内,程咬金不打算管,也管不了。

    可若是谁为了一己之私,从而将左武卫的兵卒任意牺牲作为争权夺利的筹码,他绝不忍受!

    众将忙道:“谨遵大帅将令!”

    王文度更是心中一凛……

    不过他并不害怕。程咬金的确是最顶级的武勋,可如今年事渐高,早已不复当年之锐气,在朝中素来以和稀泥闻名,自己背靠晋王和太原王氏,更有关陇贵族之支持,他又能将自己如何?

    比如现在,程咬金分明对自己抱有成见,不还是让自己率军前出,与薛万彻相互协同?这就是将功勋送到他的手中啊。

    况且自己也并非不遵将令,只不过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很多时候都不能一味的遵守主帅之军令行事,需要依据局势采取主动的调整策略,使得战术战略更为灵活……

    薛万彻是个实诚人,心里根本没有那些个弯弯绕绕,看着地图道:“大帅,打雀谷之前这一片地域平坦宽阔如喇叭口,一侧有河流经过,末将以为可以等高句丽军队出谷之后,以骑兵发起冲击。届时高句丽军前军已出谷口,后军尚在谷中,受到冲击必定首尾难顾,更无法发挥其兵力优势,再由王将军从后掩杀,则吾军可从容撤离。”

    骑兵有冲击之优势,平坦地域一旦发起冲锋,步卒就只有待宰的份儿。然而骑兵的弱点便是不利近战,一旦冲入敌阵,冲锋之势被抵消,则很容易陷入敌军之重围,到时候不能发挥机动性和冲击力,被敌军以人数优势拖住,唯有败亡一途。

    所以需要有另外一支军队从后支援,帮助骑兵摆脱敌军步卒的纠缠,能够在杀伤敌军之后从容撤离。

    程咬金捋着胡须,大为赞赏:“薛驸马此计甚妙!便如此行事吧,王将军负责从后掩杀,协助薛驸马所部脱离敌军之纠缠,一定要掌握好进攻的时机,万一被敌军反应过来死死的拖住,则必然损失惨重。此战之关键,在于速战速决,切不可贪功冒进!”

    “诺!”

    “诺!”

    薛万彻与王文度齐声应命。

    薛万彻自是战意高昂,进入辽东以来一路势如破竹、攻无不克,身为武将自然觉得酣畅淋漓。

    王文度面上不显,心里却身为不爽。

    又是掩护、协助……一次两次可以,可每一次都这样,谁受得了?凭什么薛万彻就能够每战争先,战功白捡一样揽入怀中,自己就得处处负责掩护、断后,人家吃肉我喝汤?

    想到自己代表了晋王一系的利益,本以为能够凭借东征捞取一些功勋然后成为晋王在军方的跟脚,从此获得晋王之青睐,更得到家族、关陇的支持,他心里便一阵阵火急火燎。

    这么下去可不行,眼下自己身为左武卫的二把手都无法取得功勋,若是等到陛下那边攻克建安城之后挥师东进前来会师,将星闪耀之下自己岂不是更没有机会?

    急得他直挠头……

    ……

    安市城南方的山岭之中,浩浩荡荡的军队正自南向北而来。辽东多山,山谷之间沟壑险峻,即便有通行之道路也狭窄逼仄,极难行走。数万人的军队艰难的行走在崇山峻岭之间,队伍拖成长蛇一般的队列,车驾马匹时不时的跌倒在路边的石块、坑洞前,士气低迷,怨声载道。

    身为统帅的高句丽南部傉萨高惠真骑在马上,手搭凉棚向前眺望着蜿蜒不见边际的山谷,又向后看看早已队列混乱、行动迟缓的军队,心里焦躁的情绪压制不住,在马背上挥舞着马鞭,高声骂道:“一群废物东西!唐军已经攻破辽河防线,旦夕之间便可至安市城下,老子奉大莫离支之命率军救援,若是不能即使抵达导致安市城失手,那边是贻误战机之罪!大莫离支什么样人你们不是没听过,到时候老子不好过,就将你们一个两个的扒了皮,家眷统统充作奴隶!”

    身边的将领们听着这话,各个噤若寒蝉,却也知道高惠真绝非危言耸听。

    北部傉萨高延寿在唐军进攻之初不敢攫其锋芒,带领麾下兵卒一路后撤,直至安市城才稳下阵脚,会同城中守军组织其数万人的兵力,死守安市城。不过高延寿显然被唐军狂飙突进的速度和战力吓破了胆,一边驻守安市城,一边疯狂向平壤城求援,这才有了他在渊盖苏文的命令之下紧急驰援安市城的行动。

    安市城乃是辽东重镇,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可一旦失陷,唐军向东可以攻略木底城、国内城,向南可长驱直入直抵泊汋城,鸭绿水,整个辽东就将被唐军彻底占据,高句丽不得不退守平壤城。

    而鸭绿水距离平壤城也不过是数百里的路途,以唐军的进军速度,怕是用不了十天半个月就能兵临平壤城下……

    所以,安市城乃是此战之重点,若是能够将唐军拖在这里,等到秋天雨季来临甚至严冬降至,唐军必然如隋军那般不得不班师回朝。

    安市城之战,几乎就是高句丽能否保住国运的一战,守不住安市城,那就只能任凭唐军横冲直撞狂飙突进,最终在平壤城下决一死战!

    高惠真见到身边众将都面露凝重之色,知道大家都晓得轻重,再次鞭策道:“此战之重要,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绝对不能在行军速度上有所拖延!传令下去,若有畏难不前者,鞭挞三十!有扰乱军心者,就地格杀!”

    “诺!”

    将领们感受到主帅的焦急和愤怒,当即不敢多说,纷纷归回各自的部队,召集校尉军官约束兵卒,不停的挥舞着鞭子,驱赶牛羊一般喝叱打骂。

    虽然兵卒们因此叫苦连天,但是高句丽军法严苛,也无人敢于抵触军令,都拿出吃奶的劲儿前进,速度的确快了不少。

    到了晌午时分,有校尉追上高惠真,问道:“大帅,已近晌午,是否要停止前进,生火造饭?”

    高惠真抹了把脸,前两日连续阴雨,道路泥泞难行,严重拖缓了行军速度。结果今日倒是晴天,这日头却火辣辣的晒得人冒汗,身上的力气都随着汗水流淌干净,整个人快要虚脱一般。

    瞅了瞅天色,询问身边的军官:“还有多久抵达安市城?”

    军官道:“还有两百余里,走出这条山道便是打雀谷,过了打雀谷道路就平坦得多,只需再跨过两条河流,即可抵达安市城。若是按照现在的速度,大抵要后天才行。”

    高惠真沉吟一下,果断道:“此地山高林密道路曲折,生火造饭难度太大,稍有不慎还有引发山火。万一唐军探知吾等至行踪,在这等地域之内设下埋伏,只需一阵火箭就能让咱们损失惨重。传令下去,加速行军,待到出了打雀谷之后,全军再扎营休息!”



    行军之时,最忌穿越山间谷地,一旦被敌军侦知路线于半路设伏,往往就是全军覆灭至结局。高惠真乃是高句丽名将,焉能不知其中之凶险?只不过平壤城那边催促甚急,渊盖苏文更是连续快马将命令送来,令他加快速度务必赶在唐军抵达之前进驻安市城,所以高惠真也只能硬着头皮铤而走险。

    只不过这一段山路让他如芒在背,每时每刻都有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所以才下令让队伍咬着牙,走出山谷再扎营休整。

    麾下兵将自然不敢违逆军令,都鼓足劲儿一直向前走。

    只不过不敢违逆军令是一回事,能否拥有坚强的意志咬住牙则是另一回事,走了没几步,整个部队的队列愈发不成样子,兵卒们东倒西歪零零散散,抱怨之声四起,士气愈发低迷。

    将校们便骑着马挥舞着马鞭,看到蹲在路边歇息的兵卒便冲上去一阵猛抽,兵卒们被抽的鬼哭狼嚎,赶紧起身继续前进。

    直到未时,才见到前方连绵的山岭豁然一空,这段山谷终于到了尽头。

    高惠真行军多年,作为高句丽的南部傉萨,常年与百济、新罗作战,经验非常丰富,当即命令斥候全部前出,侦查打雀谷周围之情况,一旦发现唐军之踪迹便要立即回报。

    半个时辰之后,前头部队已经走出了打雀谷,面前是一块开阔的平地,沿着右边的山岭一直向着远方延伸,直抵安市城。左侧有一条大河滔滔流过,水声哗哗鸣响,水流湍急。

    斥候相继回转,报告前方一切正常,未有异常情况发生。

    高惠真这才长长吁了口气,指挥军队加快速度前进,尽早走出打雀谷,这地方两侧山高林密,中间道路蜿蜒,实在是兵书上所记载的设伏的最佳地点,万一唐军埋伏于两侧山岭之上却并未被己方斥候发现,那就是灭顶之灾。

    所幸,一直未有唐军的蛛丝马迹传来。

    看来唐军已经全部转向建安城,那边才是主战场……

    高惠真放下心,只要军队出了打雀谷,谷口之前地势平坦开阔,虽然比较利于骑兵冲锋,但是七八万高句丽军队排成阵列,需要上万骑兵才能冲破阵列,否则一旦接战,就会被高句丽军队重重包围。

    唐军纵然能够神兵天将发起攻击,也不可能在此地调动不那么多的骑兵。

    唐军将领这些年南征北战,与突厥、薛延陀、吐谷浑、吐蕃、西域等各国交战,各个经验丰富,岂能犯下这等低级错误?

    等到高惠真所在的中军终于走出谷口,眼前平坦开阔的地势令他胸中登时松弛下来,下令道:“前军停止前进,就地休整,生火造饭。斥候不得停歇,立即前往安市城联络,命安市城腾空军营、准备营帐,做好大军抵达后屯驻之准备。”

    七八万人涌进安市城,这对于一个山城来说意味着后勤方面的巨大压力,必须提前有所准备,否则事到临头安置不当,那可就是天大的麻烦。

    高句丽的军队大多都是农民、牧民,对于军规纪律根本两眼一抹黑,一旦处置不当、军心不稳,极端的情况发生“啸营”这种事都有可能……

    可这也没办法,大唐谋划多年举国来犯,号称百万大军强攻辽东,虽然未必当真有一百万军队,但六七十万想必是有的,凭借高句丽区区二十万军队如何抵御?

    只能将国内上至五十、下至十五的男人都拉上战场,使出最后一份力气亦要抵挡唐军的凶猛攻势……

    早就怨声载道的兵卒当即就地休整,得到喘息之机。一处处篝火燃起,炊烟袅袅,火头军将大锅架在篝火之上,从一旁的大河中取水,一锅水,倒进去半瓢糙米。

    不一会儿米饭的香味传出,锅里清汤寡水,米粒都能数得清……

    全国征兵的后果便是粮秣辎重的严重告急,战争刚刚开始,整个高句丽就已经将所有的粮食全部上缴,交由各级衙门统一调度分配。似军中还能吃得上一顿饱饭,等闲的寻常农户,怕是只能以米糠麦麸充饥。

    若是战争拖延个一年两年,怕是都用不着唐军来打,高句丽人自己就坚持不住……

    高惠真在一群偏将、校尉的簇拥下坐在河边,自有专门的火头军取来将领食用的饭菜,满满的粗陶碗里晶莹的米饭,另有一大瓮油水十足的炖肉,一群人与普通的兵卒隔开,享用着午饭。

    一个校尉扒了一口饭,忍不住抱怨道:“前些时日还有四五个菜呢,今日却只有一个,这肉腻得要死,如何下咽?唐人当真是吃饱了撑的,咱们高句丽没招没惹他,凭什么来打咱们?”

    身边有人便道:“唐人固然跟咱们没仇,但是大隋有啊!隋炀帝当年发动了几十万人征伐高句丽,屡次三番的,死了多少人?大隋虽然亡了,可唐人也是汉人,自然依旧对咱们耿耿于怀,一日不将咱们覆灭了,一日便不得安生。”

    另一人吃了一口肉,叹气道:“其实也不怪汉人恼火,他们素来是天朝上国,咱们是番邦异域,结果战而不胜不说,不计其数的汉人死在辽东,还被咱们筑成京观,汉人视之为奇耻大辱!怎么可能不报复呢?当年婴阳王执意如此,大臣们也劝不动,唉!”

    婴阳王高元,乃是荣留王高健武的兄长,婴阳王去世之后,才有荣留王即位。

    隋炀帝三征高句丽,都是发生在婴阳王在位期间,虽然隋军未能覆灭高句丽,并且其国内因为连年征战弄得烽烟四起,却也将高句丽打得狼狈不堪,百余年的积累荡然无存,国库空虚、人口锐减。

    最关键是婴阳王下令收拢隋军阵亡将士的尸体筑成京观,以此来宣示其赫赫战功。当时就有很多人表示不应如此,这不是公然挑衅大隋么?仇恨一旦种下,怕是两国之间永无和好之日,不死不休。

    高惠真咽下最后一口饭,将粗陶碗放下,喝叱道:“一个两个的胡说八道什么呢?汉人之所以死磕咱们,与那些都无关,不过是‘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而已,咱们越来越强,汉人感受到威胁,自然要将咱们覆灭杀绝才会安心。”

    这是目前高句丽主流社会宣传的口径,将自己放在一个弱者的位置上,渲染大唐的横行暴政,却决口不提高句丽自己屡屡侵犯边境、劫掠杀害汉人商贾百姓……

    忽然,远处一声凄厉而尖锐的喊声响起:“敌袭!敌袭!”

    高惠真心中一震,连忙起身,便见到数匹战马带着一溜烟尘由远处疾驰而来,径直冲入阵营之中,一路上无人敢拦,眨眼间就来到他面前。

    正是军中斥候。

    几个斥候从马背上翻身跃下,来到高惠真面前,疾声道:“大帅,唐军来袭!”

    “呼啦!”

    身边将校齐齐起身,各个面色惊慌。

    高惠真喝叱道:“稳住!兵来将挡,何须惶恐?”

    然而才问斥候:“敌军有多少人,可知统兵主将何人?”

    斥候到:“人数大抵在三五人左右,皆是骑兵,正朝打雀谷这便疾驰而来。看对方的旗帜,应该是先锋薛万彻!”

    一听是三五千骑兵,连带着高惠真在内都松了口气。

    虽然敌军选择在此地发动偷袭,而不是先一步在山谷之中设伏让人有些出乎预料,可是七八万人守在这里,区区三五千骑兵能有什么作用?骑兵固然是步卒的克星,可那也得分情况,数十倍的步卒足以将敌人骑兵团团围困,只需付出骑兵冲锋之时对步卒的杀伤,便能够将其全歼。

    简直是送上门的功勋啊!

    高惠真精神一振,大声道:“全军戒备,布阵守在原地,敌军既然只是一股骑兵,那就让他来得去不得!”

    “诺!”

    众将轰然应命,只不过尚未等他们将命令下达,便听到远处一阵滚雷一般的闷响,连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只听得前方的兵卒惊慌失措的大喊:“具装铁骑!是具装铁骑!”

    “哗!”

    营地之中顿时乱了套……



    诚然,具装铁骑有着各种各样的弱点,诸如机动性不足、豢养维护靡费等等,始终未能在历史当中得到大规模的扩张,使之成为常规兵种。

    但是有一样却是各兵种无法相比的,那就是冲击力。

    具装铁骑的马匹都是最优质的品种,通常身高将近两米、体重一千五百斤以上,力量强悍、耐力充足,骑士的体重也在百五十斤上下,再加上人甲、马甲,整体重量往往接近两千斤。

    两千斤的庞然大物以每小时接近五十公里的速度冲来,那种压迫感就好似泰山压顶、山呼海啸,往往未至敌人阵前,早已震慑敌胆,使其士气崩溃。

    加之浑身重甲不惧刀箭,故而,在这个冷兵器的年代,具装铁骑堪称野战之王!

    只要让它留有足够的冲锋距离,即便是天下最精锐的军队,也无可抵御。

    更何况是高句丽军中这些个没有经受多少正规训练的乌合之众……

    所以当具装铁骑的影子自视线之中出现,隆隆的啼声盖过了奔腾咆哮的河水,如山似岳一般碾压过来,山崩地裂的气势使得所有高句丽军卒都两股战战、心胆欲裂!

    高惠真霍然起身,拔出佩刀,大呼道:“结阵!结阵!畏战溃逃者,杀无赦!”

    一脚将从身前跑过的一个兵卒踹翻在地,紧接着挥舞佩刀狠狠斩下,鲜血喷涌,便将那溃兵的头颅斩了下来。

    面对骑兵,尤其是重甲铁骑,步卒唯有结成阵列拼死抵挡方才有一线生机,若是四处溃逃则有死无生。

    两条腿再快,还能快得过四条腿?一旦被具装铁骑冲破阵列,再多的兵卒也只能如同羔羊一般被追逐斩杀!

    他身边的将校也反应过来,纷纷抽出佩刀,连续斩了十几个溃兵,这才堪堪将混乱的局势稳定住。旅帅、队帅、什长、伍长开始满满收拢军队,以旅为单位迅速结成阵列。

    长矛手在外,盾牌手护卫,弓箭兵被护卫在中间,以弓箭远程射杀……这当然是无用的,具装铁骑人马俱甲,根本无视弓弩。只不过一直以来便是以这种方阵迎战骑兵,仓促之下,军中的军官下意识的便指挥着没经过多少操练的兵卒结成方阵。

    等到发掘射出去的弓箭根本射不穿敌骑的甲具,再想更换阵型已经来不及了。

    两千余轻骑兵在阵前如潮水般分开奔向左右,马上骑士张弓搭箭,箭矢飞蝗一般射向高句丽军的方阵。骑兵有冲击力加成,在马上抛射弓箭,射程更远,轻易的将剑雨抛射进高句丽军的方阵之内,而高句丽军的弓箭却根本够不到唐军轻骑兵。

    箭雨如蝗,锋锐的三棱箭簇轻易的洞穿高句丽军的革甲、薄衣,血花飞溅,一片一片倒地。

    数百具装铁骑则保持着匀速的速度,十匹为一组,狠狠的装在高句丽军的方阵上。

    就好似海潮卷起巨浪疯狂的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轰”然作响,那是披着铁甲的战马装在人体上的声音,溅起一片鲜血的浪花,令人目眩神迷。骨断筋折的高句丽兵卒被撞得倒飞回去,尸体狠狠的砸在身后同伴身上,还算是严整的阵列顿时松动。

    高惠真目眦欲裂,嘶声狂吼道:“顶住!反击!反击!”

    高句丽兵卒也知道具装铁骑的杀伤力惊人,若是不能顶住这一波冲锋,所有人怕是都到死在当场,便奋力握着长矛、长刀刺向战马、敌军,血红着眼睛拼死也要将敌人挡住。

    然而具装铁骑的冲击力,岂是人力可以抗拒?

    无数的长矛、长刀未能抵挡具装铁骑的冲击,被狠狠的冲入阵列之中,铁蹄踩踏之处血肉模糊,战马背上的唐军手持宽大的陌刀,锋锐的刀刃所过之处,鲜血喷涌鬼哭狼嚎,无数残肢断臂内腑脏器四溅抛飞。

    高句丽军队凄惨之状,有若鬼域。

    高惠真咬碎了一口牙,疯狂的指挥着身边的军队:“冲上去!冲上去缠住敌人,不要给他们冲锋的空间!”

    这是自取死路的打法,却也是唯一可以对付具装铁骑的战术。

    人马俱甲的确提供了巨大的冲击力和强悍的防护,几乎刀枪不入,可弱点便是机动性变差,冲入敌阵之后要么透阵而出,要么当即返回,拉开距离之后再度冲刺。

    一旦被敌军死死的缠住,便丧失了冲击力,成为移动的铁棺材……

    ……

    薛万彻一贯身先士卒、冲锋在前。

    此刻操纵战马狠狠的冲进了敌军的阵列之中,手中的陌刀向左边猛地一斩,一个手握长刀试图斩向马腿的敌军便被他劈成两片。飞溅的鲜血和脏器在空中划出一道血红色的彩虹,刺激的薛万彻狂性大发!

    双手持着陌刀奋勇冲杀,状若杀神!

    什么官场政治,什么人情世故,什么红颜美女……那些东西统统与老子无关,老子玩不转!

    唯有置身于这战场之上,方才能够显现老子的一身本领,老子就是为了战场而生!

    兴奋莫名的薛万彻只靠着双腿操纵战马,双手握着陌刀上下翻飞,敌军挨着就死、碰着就亡,身前数尺之内鲜血横流尸横枕籍,狠狠的往敌阵中间杀去!

    哪里有一合之将?

    周围兵卒被薛万彻的悍勇刺激得士气高涨,紧随在他身后奋勇拼杀,数百人的具装铁骑如同一把锋锐的凿子,狠狠的凿进敌军的阵列。面前的敌军就好似孱弱的鸡崽,任意杀戮肆意砍杀,让这些唐军感觉血脉贲张,兴奋欲狂!

    薛万彻一马当先,陌刀挥舞每一刀斩下必定鲜血飞溅,猛地觉得面前压力一松,却发现已经杀透一个方阵。他杀得性起,不管不顾,双腿狠狠夹着马腹,战马再次冲刺,狠狠的撞进下一个方阵。

    按理来说,具装铁骑的战法并非如此,杀透一个方阵之后要折回去略作喘息,以便留下充足的空间将马速完全提起来,能够发挥出最大的冲击力。而若是敌人太多,则不能恋战,否则一旦陷入重围,冲击力无法发挥,便会陷入死局。

    薛万彻干别的不行,打仗绝对是一等一的好手,岂能不通这个道理?但是他的目的本就不是全歼眼前这些敌军,也全歼不了,一眼望去密密麻麻蚂蚁一样的人头,怎么也有七八万之众吧?就算这些高句丽兵卒都是猪,可以撵着满山跑,他麾下这些人也杀不完……

    战略目的只是杀伤敌军的有生力量,打击敌军的士气,使其不能顺利的支援安市城,那就简单了。

    随便杀着玩呗!

    身后不远处,王文度率领的步卒已经列好阵势,缓缓的压了上来。

    一旦薛万彻陷入敌军的围剿,王文度便会直接杀伤来将敌军驱散,接应他从容离去。

    ……

    高惠真自然看到了远处缓缓出现的唐军步卒,当即便明白了唐军的意图——这是打算迎接具装铁骑的!

    他发觉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一个一闪即逝的战机,或许可以改变战局,只是不确定能够拦的住这支唐军步卒。

    不过这个时候不容得他有半点的犹豫,战场上战机稍纵即逝,哪里有机会给他反复推敲、仔细论证?当即冲着自己的副将喊道:“率领本帅的亲兵卫队,冲上去给本帅拦住那支唐军!只要阻止他们接应具装铁骑,老子向大莫离支给你请功!”

    副将也是久历战阵的猛将,当即便明白了自家大帅的意图,当即一咬牙:“末将誓死不退,定要拦住唐军!”

    当即率领精锐的亲兵卫队,连带着数千兵卒绕过具装铁骑的后路,烟尘滚滚的向着王文度所部杀了过去。

    护卫在具装铁骑身后的轻骑兵不断的迂回穿插,给于这支试图租借王文度的高句丽军队不断的杀伤。但高句丽人完全不顾伤亡,对于在身边跑上跑下不断射杀的轻骑兵看都不看一眼,悍不畏死的冲向王文度所部。

    倏忽之间,战场上形成了具装铁骑深入敌阵,后方被高句丽军队截断,而前来接应的王文度却眼瞅着要被高句丽军队死死拖住的局面……



    薛万彻率领具装铁骑深入敌阵,给敌军以有效杀伤,以此来阻止敌军顺利支援安市城,并给于强烈的震慑,削弱其军心士气。

    具装铁骑的弱点自然谁都清楚,所以王文度率领一队精兵从后掩杀,接应薛万彻部,使其不至于深陷入敌阵之中无法脱身。

    这是事先定好的战略。

    只不过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高惠真看破了唐军的意图,所以亲自率领亲兵精锐绕过具装铁骑之后路,无所畏惧的与王文度所部战在一起,希望能够将其死死的拖住,给己方步卒围剿具装铁骑留出充足的时间。

    当然,以唐军的战力,并非是高句丽人看破意图就能扭转战局的,毕竟看得见与拦的住是两码事。

    担任大军先锋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侵略如火行动如风,岂是高句丽这些个农夫、奴隶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可以抵抗?

    唐军步卒知道自己的任务,面对迎面冲来的高句丽军队并不慌乱,几个校尉便要带着自己的麾下脱离大队。打雀谷前宽阔的地带可以充分拉开空间,骁勇的唐军完全可以杀透这一群高句丽兵卒,然后冲入阵列之中,接应具装铁骑从容脱离包围。

    然而,王文度却喝令制止。

    他环视左右,沉声道:“此次伏击,重点在于稳之一字。敌军数量达七八万之众,我们这些兵力一旦散开,便犹若杯水入海,不过是扬汤止沸而已,如何能够击溃敌军?故而,当合兵一处,齐力击溃来犯之敌,而后从容接应薛将军。”

    他身边心腹有些不解,担忧道:“眼下薛将军已经陷入重围,吾等自可冲杀进去杀散敌军,若是耽搁下去,恐有不测。”

    敌人的数量太多,眼瞅着向自己这便冲过来的军队就有万余之众,虽然大多都是布衣革甲手中的兵刃五花八门,一看就是乌合之众,可再是乌合之众,那也是万余人的正规军队!

    想要将这些敌军击溃并不难,可那得要拖延多少时间?

    一旦战况陷入僵持,别说没法接应具装铁骑从容撤退,他们这些兵卒说不好都得给死死的拖住。

    敌军的人数优势实在是太大了!

    又有人道:“将军,吾等之任务,乃是伏击高句丽援军,挫其锋锐杀其士气,可不是拼死一战啊!”

    很显然,王文度的命令简直就是与程咬金的命令相悖,这是要受到军法制裁的!

    临阵违令,是嫌自己活得命长么?

    王文度瞪了这个心腹一眼,喝叱道:“本将何曾违逆军令?只不过战局瞬息万变,身为主将自然要根据战局的变化及时调整,岂能一味的遵守站前之命令,眼睁睁的看着薛将军所部被敌人拖住围剿?无需再说,按本将之令行事!”

    身边的将校们有些懵……

    您口口声声要几时接应薛万彻部,可是这命令明显就是耽搁时间。不过这些人都是王文度的心腹亲信,纵然心底有所怀疑,却也不敢继续质疑,赶紧依照他的命令将兵卒收拢起来,列好阵势,缓缓向前,迎接敌军的攻击。

    “轰”

    前军与蜂拥而来的敌军狠狠的撞在一起,一瞬间双方手中的兵刃便送入对方的身体,血花迸溅,脏器残肢四处抛飞,场面极其惨烈。

    这是毫无花哨的碰撞,双方在狭窄的地域之内足有数百人拼杀在一起,闪转腾挪的余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能凭借个人之勇力斩杀面前的敌人,军队阵型、个人素质很难发挥作用,所以双方的伤亡很是惨重。

    只不过等到第一波的攻击之后,唐军精良的装备和优秀的素质便显现出来,冲在最前的兵卒相互依托,进攻防守躲避都能够更默契的配合,敌军固然数量众多,潮水一般涌上来,却依旧坚若磐石,巍然不动。

    这是两国军队战力的真实体现。

    唐军的确强悍,面对优势兵力的敌军非但阵型不乱,反而迎着敌军的冲锋一步一步的反杀,将敌军逼得步步后退。

    然而,如此一来便大大的降低了推进的速度……

    ……

    敌军方阵之中,薛万彻已经感受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

    他天生神力、勇冠三军,手中一柄陌刀上下翻飞,面前的敌军被他一个接着一个的劈砍斩杀,胯下战马的马蹄下已经堆积了无数的尸骸,鲜血已经汇聚成一个水洼。

    然而敌军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大抵是见到这些浑身武装到牙齿的具装铁骑深深陷入方阵之中进退不得,平素一盘散沙一般的高句丽军队忽然迸发出强横的意志力,纵然同袍犹如飞蛾扑火一般被敌人斩杀,却依旧悍不畏死的拼命前冲!

    任何一个国家,具装铁骑都是精锐之中的精锐,足以称得上是镇国之基石!而眼前这些唐军的具装铁骑已经陷入己方战阵之中,进退无路,就算再是凶悍,又能斩杀多少人?

    十个?

    一百个?还是一千个?

    战场之上,高句丽兵力足足有八万人!

    就算排着队让唐军砍,也足以将他们累死了吧?

    只要歼灭这一支唐军的具装铁骑,那边是天大的功劳!别说封妻荫子了,从一个奴隶一跃成为公爵王侯也并非不可能!

    面对无与伦比的功勋,高句丽军队爆发出强悍的战斗力,前赴后继的冲向战阵之中的唐军铁骑。

    具装铁骑再是强悍,也不可能当真做到刀枪不入。当身边周围全都是密密麻麻的敌军悍不畏死的往上冲,强横一时的具装铁骑也渐渐顶不住。丧失了机动性,那就只能是一个一个的铁棺材,一旦外面坚硬的护具被撬开,那也就只能任人宰杀。

    一个接着一个的具装铁骑倒在敌军的围剿之下,薛万彻心痛不已,振奋精神大吼道:“随吾杀出去!”

    他调转马头,手中陌刀如匹练一般飞舞,向着来路杀去。身后的具装铁骑也奋力将身边的敌军斩杀,缓缓聚拢在一起,追随在薛万彻身后冲杀。

    薛万彻不负“猛将”之名,到了战场上便是光芒四射的战神一般,一马当先所向无敌,所有试图阻挡其前进的高句丽兵卒都被他斩杀当场,缓缓向着远方厮杀的王文度所部靠拢过去。

    只有跟步卒汇合在一起,依托兵卒的抵挡,具装铁骑才有可能脱离敌阵,逃出生天。

    至于会有多少步卒因此丧命,这根本无需在意。

    具装铁骑之成本高的离谱,即便是大唐兵甲之盛,亦不能大规模的装备。且不说浑身的甲具造假不菲,单单最优质的战马便是从大唐所有战马当中挑选出来的,更别说能够担任具装铁骑的兵卒,哪一个不是万里挑一?

    王文度所部的任务,便是不惜任何代价接应具装铁骑撤退。

    然而等到薛万彻一阵冲杀,累得气喘吁吁,甲胄之下大汗淋漓的时候,猛然发现远处的唐军步卒的战术似乎与原定战略有很大不同……

    他们并未快速推进凿穿敌阵迎接自己,而是聚拢在一起,与试图截断自己退路的敌军混战厮杀,推进的速度极其缓慢。

    当然速度极慢,数千人的部队能够压着万余敌人打就已经很不错了,又岂能快速杀入敌阵?

    薛万彻气得差点咬碎一口牙!

    他再是愚钝,再是反应慢,又岂能看不出王文度的险恶用心?

    这根本就是在故意耽搁时间,将数百具装铁骑弃于敌阵之中而不顾……

    贼子好胆!

    自己这便奋力冲杀,不惜杀入敌阵亦要重挫敌军之士气,尽可能的造成杀伤阻断敌军支援安市城。王文度这个狗贼居然违背计划,率军在后方缓缓推进与敌军混战在一起,坐视具装铁骑陷入敌阵被满满围剿覆灭。

    薛万彻浑身血液都快要冲到头顶,狂性大发,双腿狠狠的夹着马腹,大吼一声:“随吾杀出去!”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要杀出重围,一刀斩下王文度的狗头!



    打雀谷外一片开阔的平地上,厮杀震天,鏖战正酣。

    高句丽军占据了绝对的人数优势,一个一个方阵将唐军的大杀器具装铁骑死死的拖住,不计伤亡前赴后继的冲上去,试图硬生生将这一支唐军的王牌部队给磨死。

    主将高惠真则亲率万余精锐挡住意欲救援具装铁骑的王文度所部,血肉横飞却死战不退!

    一场伏击战,硬生生的变成了遭遇战。

    所幸唐军无论军械装备亦或是兵员素质都远胜高句丽军,所以即便是人数劣势、战局不利,却依旧在敌军的阵列之中奋勇冲杀,所过之处尸山血海,不知多少高句丽军卒被屠戮斩杀,战意高昂。

    然而随着战局拖延下去,形势对唐军愈发不利,尤其是处于敌军方阵之中的具装铁骑。

    具装铁骑这种战场之上的大杀器,最大的优势便是其强悍的冲击力,但也正因如此,往往只能投入到两军冲锋的时候,一旦战局陷入焦灼,其弱点便愈发暴露。

    铠甲笨重,使得战士与战马的消耗极大,难以持久。

    ……

    薛万彻一马当先,奋勇冲杀。手中精钢锻造的陌刀已经有些卷刃,人马身上的铁甲早就沾满了敌人的鲜血碎肉,可眼前的敌人却依旧密密麻麻蛆虫一般蠕动着围在周围,斩之不尽,杀之不绝。

    他早就不知道杀了多少人,身后的铁骑在渐渐的减少,他们在高句丽的方阵之中横冲直撞,所过之处鲜血成河残肢遍地,但敌军却始终随着他们移动,将他们紧紧的裹在方阵中间,不断的用人海战术来消耗他们的体力和意志,一点一点的磨去他们的战力。

    这是要死在这里了吧?

    薛万彻一刀砍翻面前一个校尉,忽然觉得双臂有些酸疼,身体有些虚脱,铁甲之下的中衣早就被汗水浸透,面罩之下大口大口的喘气。身下神骏无比的战马也疲惫到了极点,披着一副铁甲驮着一个全副武装的战士,便是天上的神马也吃不消。

    他是不惧死亡的。

    所谓“瓦罐难离井沿破,将军难免阵前亡”,身在军务冲锋陷阵,又岂能每一次都安然无恙大获全胜?他见过多少英勇善战的将军在战阵之中被敌军一个低级的兵卒偷袭得手,血染沙场,岂能没有心理准备。

    马革裹尸,也算是身为军人的荣耀。

    然而他不想就这样死去。

    王文度不遵站前设定之计划,未能及时的杀入敌阵予以协助,这才是导致他深陷敌阵无法脱身的原因。

    若是没有王文度所部在身后接应,自己又岂能这般肆无忌惮的杀入敌阵?

    只是没想到,这奸贼居然胆敢无视站前之计划,临阵退缩坐视他率领麾下铁骑杀入敌阵,却不肯及时接应!

    原因他也猜得到一些,开展以来他率领先锋军攻城拔寨所向披靡,短短旬月之间,多少功勋到手?王文度这个狗贼必然是眼热自己的功勋,所以用这等方式使得自己陷入敌阵力战而亡,此后他便能够成为大军之先锋,攫取功勋……

    越想,薛万彻心中越是不甘,一股愤怒的火焰似乎将全身的血液都燃烧得沸腾起来!

    他多少年征战,也算是朝中有名的宿将,何曾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败亡自己的同僚之手?

    阴险贼子,只知私利而罔顾大义,此等奸佞之徒,自己又岂能让他如愿!

    “杀!”

    薛万彻振奋精神,不屈的意志支撑着他的躯体,手里的陌刀一如既往的劈砍斩杀。犹若箭簇一般为身后的麾下承担了最大的压力,在敌军珍重奋力冲杀,陌刀翻飞,鲜血飞溅残肢遍地,挡在身前的敌军无一合之将,肆意斩杀,状若魔神!

    跟在他身后的铁骑也被主将的悍勇激起血性,不肯就这般阵亡于敌阵之中,奋起余勇跟随在薛万彻身后一直向着前方冲杀。

    高句丽军卒都快哭出来了!

    他们何曾见过这等恍若魔神一般的敌人?!

    这群铁骑浑身上下都是铁甲覆体,几乎刀枪不入,想要冲到近前砍断马腿却又得突破敌人手里锋锐的陌刀,费尽力气好不容易砍翻一个敌人,却往往要付出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代价。

    没有人不怕死,高句丽军卒因为几乎唾手可得的功勋能够悍不畏死的围杀,可是当脚下袍泽的尸体、残肢堆积如山,鲜血汇聚成河,人间地狱一般的场景不断的摧毁着他们的意志。

    功勋的确重要,可以使得他们摆脱奴隶的身份,一跃成为平民甚至军官,可说到底这一切也得有命去享受才是啊!

    被围剿在阵中的唐军铁骑就好似一个巨大的血肉磨盘一般,只要靠近了就被那雪亮的陌刀无情斩杀,喷涌的鲜血、飞溅的残肢,使得高句丽军卒的意志渐渐趋于崩溃。

    杀不死的敌人,这是战场上最令人绝望的。

    分明已经将唐军铁骑围在阵中,数万人轮番冲杀却依旧巍然不动,只怕自己人死光了,唐军铁骑依旧屹立不倒……

    不只是谁正麻木的向前冲杀之时,一只飞过来的断臂迎面砸在脸上,疼得他“啊”的惊叫一声,伸手一抹,温热粘稠的鲜血喷了一脸,胃里顿时一阵抽搐,蹲在地上猛地呕吐起来。

    等到吐无可吐,猛地起身将手里的兵刃丢掉,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翻身向后跑去。

    迎面而来的兵卒躲闪不及将他撞到在地,他就那么喊叫着在地上连滚带爬,浑身上下都被恐惧所占满,意志已经完全崩溃。

    阵中一片混乱。

    很多时候,紧绷的神经就好似一根弦,看似坚韧,实则只要轻轻的一碰,就会立即断裂。

    眼下的高句丽军便是如此。

    向往功勋的热情使得他们前赴后继悍不畏死,可是当无数的袍泽倒在自己脚下鲜血横流尸横枕籍,敌人却依旧状若魔神巍然不动,那种无奈、恐惧和绝望,早已经堆积到了顶点。

    其中一个人丧失了信念,意志崩溃,立即就好似骨牌一般引发了连锁反应,无数兵卒面色惨白,放弃了继续围剿冲杀,转身向着身后不远处的打雀谷跑去。任凭校尉军官呵斥砍杀,却根本不能阻挡心底的恐惧……

    整个战阵在一瞬间崩溃,兵败如山倒。

    无数兵卒哭喊着丢掉兵刃,向着身后的打雀谷跑去,无数兵卒慌不择路,或是跌倒或是被挤开不断的掉进一旁水流滔滔的河水之中,挣扎几下便没顶不见。校尉军官呵斥连连,非但不能阻止军队的溃散,反而被崩溃的兵卒裹挟着随波逐流,一路后退……

    ……

    抱着不屈之信念咬着牙勉励冲杀的薛万彻,在砍翻一个敌军之后觉得压力陡然一松,愕然抬头环顾,发现数万敌军已经如潮水一般溃退……

    薛万彻大大的喘了口气,战争经验丰富的他明白到敌军这是溃败了,这个时候可不是衔尾追杀的好时机,敌军的将领随便组织起一旅兵卒展开反击,自己就有可能战亡于此。

    此等良机,岂容错过?

    当即大喝一声:“随吾杀出敌阵!”

    猛地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希律律”发出一声长嘶,使出最后的力气,驮着他向着远处正混战的王文度所部杀过去。

    那里是脱离战场的必经之路。

    早已经精疲力竭的铁骑自以为必死,却忽然发现可以逃出生天,当即振奋精神,猛催胯下战马,跟随着薛万彻狠狠的撞入高惠真所部的后阵之中。

    高惠真正率领麾下死死的抵挡住唐军步卒的进攻,心底暗暗奇怪,这些唐军步卒虽然战斗力强悍,却始终不紧不慢的向前推进,似乎根本不在乎已经被敌人围剿起来的具装铁骑……

    来不及思忖其中之究竟,只要能够拖延时间使得具装铁骑被己方斩杀干净,那就是大功一件,被偷袭带来的罪责完全可以洗脱。

    然而后阵忽然发生混乱,高惠真扭头看去,登时目眦欲裂。

    本应该被围剿的具装铁骑已经摆脱己方方阵之束缚,反而杀入自己的后阵,使得阵型大乱。

    而自己的数万步卒却头也不回的钻进狭窄的打雀谷,更有不少人挤撞之下跌入滚滚河水,如同羊群一般……

    这是……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