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盖苏文霸道暴戾,若是知晓长孙无忌反对这门亲事,定认为是看不起渊氏一族的蛮胡身份,当场发飙几乎是肯定的……
渊男生有些慌,忙不迭道:“长孙公子,此事要慎重啊!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何况只是父亲的命令?你眼下依旧是戴罪之身,若是不能得到父亲的信重,如何才能立下功勋重返获得大唐皇帝的特赦重返长安?就权当作忍辱负重也好,这件事万万不能推辞!”
他想要继承世子之位,甚至更进一步继承大莫离支的官职,保住渊氏一族的权力,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长孙冲的身上,依靠他与大唐取得联系,获得大唐的支持。
若是父亲恼怒之下将长孙冲赶走甚至杀掉,自己岂非所有希望都要落空?
所以这个时候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赶紧劝服长孙冲,定下这门亲事。至于自家妹妹将来的幸福,他已经完全无法顾及……
长孙冲犹豫不决。
他自然知道渊男生的话语确实有道理,如果能够成为渊盖苏文的女婿,那边是平穰城中一等一的权势人物,尤其是以渊盖苏文的霸道风格,高句丽的京畿之内,谁敢惹自己?
将来等到唐军兵临城下,自己想要做些什么实在是太便利了。
可是父亲的怒火……
早知如此,还不如先斩后奏,干脆将亲事定下,然后再通知父亲。自作主张与违命不遵,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心中纠结片刻,长孙冲咬咬牙,吸一口气,颔首道:“世子之言有理,吾如今身在平穰城,身边局势父亲并不了解,抗命不遵亦是情有可原,想必等到将来父亲定会体谅。”
左右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只要能够得到渊盖苏文的信任,获知高句丽的军事机密,有助于自己立下大功就可以。
待到战后自己肯定会返回长安,渊盖苏文也必死无疑,何需在意眼下之婚约?
渊男生登时喜不自禁,连忙拉着长孙冲,道:“咱们这就去见父亲。”
瞥见桌上的书信,又叮嘱道:“这封信切勿被父亲看见,长孙公子只说令尊并无反对即可,否则父亲必然恼怒。”
渊盖苏文素来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意志贯彻不容反驳,若是让他知道长孙无忌不许长孙冲娶他的闺女,还将入赘渊氏一族视为耻辱,必然暴跳如雷,一刀宰了长孙冲都有可能……
别怀疑,渊盖苏文就是这般暴戾。
……
两人去到正堂,渊盖苏文见到长孙冲答允下来,亦是喜上眉梢,欣慰道:“如今战事焦灼,举国上下尽皆抵御外侮,吾乃大莫离支,不适宜在这个时候嫁女,故而定亲一事暂且搁置,待到击退唐军之后再行举办。你我自今已后便是一家人,想必也不会因此觉得怠慢,稍后吾便以大莫离支之官印发布行文,即刻起,你便就任大莫离支府的皂衣先人,可参预军机。”
依旧未走的渊男建怒目而视,心中甚是不忿。
“皂衣先人”本身是没有什么权力的,要看是在何处任职。
渊盖苏文权倾高句丽,大莫离支府更是整个高句丽的军政中心,已经完全架空了高句丽王。故而作为大莫离支的“副官”,长孙冲算是一跃成为整个高句丽权力核心的一员。
大兄渊男生有名分大义在,人家是嫡长子,即便父亲不喜欢他,可是府里上下、朝野内外,明里暗里有无数人追捧他。现在又多了一个长孙冲,不仅得到父亲的信任,更有长孙家族的背景,自己想要谋夺世子之位,简直难如登天……
心急火燎,他说道:“父亲焉能这般草率?平穰城之防务尽在大莫离支府,若是此人心怀故国、吃里扒外,则平穰城危矣!”
渊盖苏文一等眼睛,怒道:“为父做事,还要你教?”
吓得渊男建噤若寒蝉,即便心里气得不行,却一句话不敢多说。
渊盖苏文对渊男生道:“你这就带长孙公子上任,也让府中、朝中的官员们都认一认人,往后平穰城之防务,就由长孙公子来协助于我。”
渊男生当即应下:“孩儿遵命!”
长孙冲也谢过,两人一同出了正堂。
渊男建见到两人走出去,赶紧上前,急道:“父亲,那长孙冲虽然因罪不能回归大唐,可到底非我族人,谁知道是不是依旧心向大唐?平穰城之防务事关重大,万不可使其参与其中,否则悔之晚矣!”
不仅仅是长孙冲成为大莫离支府的“皂衣先人”会与大兄渊男生联合起来,增加他成为世子的难度,更重要是他一直都觉得长孙冲此人不可信任,万一这家伙乃是大唐派来的“细作”,如今却将他参预平穰城的防务,那岂非引狼入室?
渊盖苏文却纹丝不动,喝了口茶水,淡然道:“你是否认为,为父是个奇蠢无比之人,知人善任这方面比不得你?”
渊男建吓了一跳,忙说道:“孩儿岂敢有这样的想法?父亲权倾朝野、手执大权,杀伐决断、英明果敢,孩儿心中只有孺慕崇拜!”
渊盖苏文放下茶杯,随手拿书案上一卷文牍翻看,口中道:“那你为何认为你能看出来的事情,为父却看不出?”
“呃……”
渊男建接不上话。
父亲此言何意?
是说我只是看到表象,先入为主,所以看不到长孙冲的忠心?亦或是既然我看出长孙冲心存不轨,父亲自然看得更透彻清楚……
渊盖苏文瞥了自己这个平素甚为喜爱的儿子一眼,挥挥手,道:“行了,父亲用人,岂用得着你来操心?你兄长与朝中大臣武将们构建平穰城之防务,这个你不要去插手。你的任务便是集中府里的家兵死士,平素勤于操练,同时将府中各处院墙、箭垛都修缮一遍,万一实有不逮,亦能成为最后之防线,固守待援,不至于使得阖府失守,遭受劫掠。”
兵荒马乱之时,将领对于士兵的约束将会达到最低点,稍有不慎便是失控之态势。大莫离支府固然近乎取代朝廷成为整个高句丽的权力核心,但也正因如此,心中嫉恨者不知凡几。
一旦战局糜烂,难免有些人就要有一些坏心思,万一大莫离支府受到冲击,那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渊男建对于父亲的独断专行深有体会,不敢再多说。
只是出了正堂的时候,心里却难免嘀咕:父亲到底是信任长孙冲,还是不信任?
……
长孙冲在渊男生的带领下来到府中的衙署,渊盖苏文开府建衙,便将大莫离支的衙署设在府中,一则便于往来,再则亦是体现渊氏一族的权柄。
听闻长孙冲已经与渊盖苏文的小女儿定亲,一众衙署官员们不敢怠慢,赶紧纷纷起身道喜,执礼甚恭。
渊盖苏文此人不仅暴戾,而且极其护短,若是事后得知有人对他的准女婿不敬,搞不好会杀人……
事实上,如今高句丽朝中不仅高宝藏对于渊盖苏文的专横跋扈深为忌惮,就连上上下下的官员们也都心有怨言、多有不满。实在是渊盖苏文此人太多跋扈,朝中大臣稍有忤逆,那是说杀就杀,眼皮都不眨一下,其暴虐之命,足以止小儿夜啼。
大家当官都是为了权力财富美女,归根到底是为了享受,谁愿意头上有这样一个动辄杀人的魔王?
如此高压之统治,上下官员早已苦不堪言……
在府中见过一应官员、幕僚,接下来两天渊男生又带着长孙冲拜会了朝中一些亲近渊盖苏文的大臣。此时关于长孙冲的任命已经下发,大家都知道这是渊盖苏文的乘龙快婿,又是唐人,更有世家门阀的背景,都不敢怠慢。
面对所有人的吹捧,长孙冲难免升起一种感慨:自己这算不算是卖身求荣?
自从渊盖苏文兵变杀掉荣留王与一干亲信大臣,扶持宝藏王成为傀儡,大莫离支府便事实上取代朝廷,成为政令所出之地。但凡大莫离支府下发之命令,朝野上下,无人不遵。
而往昔统御三韩的高句丽王宫,只能作为一个名义上的最高统治存在。
然而随着渊盖苏文权势、力量的不断扩张,这最后的名义似乎也难逃陨落之命运,国祚断绝、改朝换代,大抵也就只是在数年之间。
但是唐军的东征,却陡然中止了这种看似势不可挡的权力更迭……
……
高宝藏坐在自己的王宫之中,刚过三旬的年纪,脸上却已经皱纹横生,尤其是两道法令纹有若刀刻,一副苦大仇深之模样。
望之刻薄隐忍,难以亲近。
在他面前,则是长子高男福、次子高任武。
高男福年方十八,生的倒是眉清目秀、相貌英俊,只不过干瘦的身体犹如麻杆一般,一件锦绣袍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看上去面色惨白、病气缠身。
高任武则完全不似其兄那般病弱,浓眉大眼膀大腰圆,眉目之间英气逼人。
此刻这看着父王高宝藏说道:“父王,渊贼与长孙冲定下亲事,会否由此与大唐攀上关系?”
高男福咳嗽两声,喝了口茶压了压,这才慢悠悠道:“二弟有所不知,那长孙冲乃是谋逆之徒,早被大唐皇帝定下死罪,只不过是流亡在外一直未能归案,所以在苟活至今。渊贼就算将女儿嫁给长孙冲,也只能攀上长孙家的关系,但是与大唐朝廷,却很难有所牵扯。”
高任武浓眉紧蹙,不解道:“那长孙无忌乃是贞观第一功臣,长孙家更是关陇名门,在长安权倾一时。渊贼与长孙家结亲,又与大唐结亲何异?”
对于长安朝堂之上的政治斗争,高句丽并不了解。
高男福瞅了父亲一眼,见到高宝藏喝着茶水不说话,便耐心解释道:“父王虽然是渊贼所谋立,却是经过大唐皇帝的金册敕封,名正言顺的高句丽王,必然被大唐视作正统。即便将来高句丽覆灭,大唐亦会承认父王的身份,否则岂不是大唐皇帝自己打自己的脸?金册敕封的王位还会被大唐亲手剿灭,这对于大唐的威望来说是很大的打击,所以大唐起兵之初,其中一项东征之理由,便是剪除奸佞。而这个奸佞,只会是祸国殃民、独揽大权的渊盖苏文。故而,即便将来高句丽覆亡,大唐也定然会善待吾王族,顶了天便是迁往大唐境内不得返回高句丽故地,性命是绝对无忧的。”
高宝藏便很是欣慰的看了长子一眼,能够将眼前纷乱的局势说得这么清楚,连后路都看得明白,的确有几分济世之才。
旋即眼神却又一黯,这个儿子什么都是顶好的,比他这个父亲甚至更聪明,只可惜自小身子骨便弱,常年抱病,只怕命不久矣,能活几年尚是未知之数。
天妒英才啊……
天命如此,如之奈何?只能嗟叹不已。
心底感慨一番,对两个儿子温言道:“渊贼专横暴戾,杀人如麻,若非唐军犯境,恐怕吾等父子尽皆命不久矣,国祚断绝,血脉尽丧,乃高句丽王族之归宿也!然而眼下唐军大举来犯,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渊贼早已如坐针毡。一旦唐军攻下这平穰城,吾等父子大抵无事,渊贼却必死无疑!而此刻兵临城下,为了稳定局势竭力抗击唐军,渊贼又不敢对吾父子下毒手……说到底,还得依靠着大唐,才有吾父子之性命。”
高任武道:“何不派人去将此间状况与大唐皇帝分说清楚?咱们也只是占了一个王位而已,若是做得了主,必然献城以迎王师,总不能等到将来唐军攻破平穰城的时候再去恳请活命吧?”
整个高句丽王族,面对唐军大举来犯长驱直入,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反而各个兴高采烈。
若是唐军不来,只待渊盖苏文权势稳固,必然行谋逆之举,改朝换代之间,他们这些人必将被屠戮一空,以为新朝祭天。
只要唐军攻破平穰城,大唐总得需要有人帮助他们治理高句丽,稳定局势吧?固然没有了王族的名分,可实打实的利益却不一定少。更何况其中难免有人行下卖祖求荣之事,更会因此得到大唐之信任器重,一飞冲天也未必不能……
高男福摇头道:“唐军虽然强悍,可到底怨远水救不了近火。渊贼凶横残暴,若是守不住这平穰城,恐怕会玉石俱焚,拉着整个王族给他陪葬。所以眼下重要之事,除去想办法联络唐军之外,更要拥有自保之能力。到了紧要关头,不至于被渊贼拉着一起死。”
高任武吓了一跳,想要说渊盖苏文若是必死,何至于拉着整个王族陪葬?可是张了张嘴,却发现那的确是渊盖苏文的性格,他得不到的东西,那就一定会毁掉,到时候只怕不仅仅是高句丽王族,即便是所有平穰城的百姓,都要给他陪葬……
那人犹如禽兽,根本不可以常理揣度。
高宝藏看着自己这个眉清目秀的长子,赞叹之余,心底更是悲伤,如此聪慧伶俐之人,为何偏偏要被病魔缠身,命不久矣?
面上的神情也愈发苦大仇深……
见到父亲和弟弟一时间闷声无语,高男福心底叹息一声,说道:“可派人前去寻长孙冲,试探一番,看看此人是否依旧心向大唐,甚至仍和大唐有联系。”
高任武瞪眼道:“渊贼刚刚将自己的女人嫁给长孙冲,那厮在大唐更是戴罪之人,此番定是地心塌地投靠渊贼,岂能信任?若是他将吾等之谋算告知渊贼,则死无葬身之地矣!”
高男福不答,看向高宝藏,问道:“父王以为如何?”
高宝藏摇头,婆娑着手里的茶杯,沉声道:“不可。且不说长孙冲是否与大唐有联系,就算他是诚心实意的投靠渊贼,渊贼又岂肯轻易信任于他?渊贼其人不仅凶残霸道,更是诡诈多疑,断然不会完全相信长孙冲。吾等若是将希望放在长孙冲身上,搞不好便正中渊贼的下怀。他现在想要谋害吾等,却害怕激起国内民众之反抗,影响抵抗强敌的大局,可若是吾等将‘勾结外敌’的把柄送到他手上,则吾等必然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渊盖苏文的残忍暴戾、老谋深算。
是渊盖苏文一手将他扶上高句丽王的宝座,但也同时将他羽翼折断,囚禁在这看似富丽堂皇的宫阙之中,处处受制,动弹不得。
渊盖苏文那是何等样人?
就连他自己的儿子也不相信,手足兄弟杀了也不是一个两个,岂能相信一个前来依附的汉人?
看上去越是对长孙冲信重,背地里必定便有更多的提防,甚至想要谋算长孙冲一番以达到重创唐军之目的也不一定。
且不说他那个小女儿只有八岁,根本无法与长孙冲成亲,就算当真成亲,渊盖苏文又岂会在意区区一个女婿?
紧要关头,他杀掉自己的女儿也不会皱一皱眉毛……
所以他叮嘱两个儿子:“活命乃是吾等首要之事,权势只是等闲,若连命都没了,何来权势?但是在联系大唐的同时,一定要小心在意,绝对不能被渊盖苏文察觉,否则此獠凶性大发不管不顾,吾等皆要丧命!”
想到当初伯父荣留王察觉渊盖苏文势大,且心存不轨,意欲将其骗入宫中除去,结果谋事不密被渊盖苏文得知,反被其纵兵杀入宫中,将荣留王以及朝中大臣尽数打掉,人头滚滚鲜血成河,高宝藏便忍不住发抖。
传承数百年之高句丽王族,已然到了末路穷途,稍有不慎,便是血脉断绝之结局……
高宝藏是真的害怕。
即害怕一旦战局糜烂,平穰城不可固守之时渊盖苏文玉石俱焚拉着整个王族陪葬,更害怕谋求活命联络大唐却被渊盖苏文知晓,以“勾结外敌”之罪名将王族屠戮干净……
他看着两个儿子,说道:“大不了,咱们便舍弃了这所有的荣华富贵,从密道逃出平穰城,然后去大唐做一个寻常的富家翁,总好过血嗣断绝、子孙罹难……”
对于渊盖苏文的暴虐手段,他只要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与阖族上下的性命相比,王权富贵又算个甚?
只要能活着,他什么都可以舍弃,原本这个王位就不是他想要染指的,是渊盖苏文硬生生将他架了上来,然后在身下添了一把柴火,令他时时刻刻战战兢兢,唯恐下一刻渊盖苏文便按捺不住对于王权之觊觎,将王族屠戮殆尽之后自己登上王位……
高男福道:“这是最后一步,未必用得上。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即便是最后的希望,亦应当在现在就早走谋算,否则事到临头被渊贼察觉,则悔之不及。”
王宫里上上下下,有多少渊盖苏文的眼睛?
高男福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哪怕早晨起来自己放了个屁,也会有人跑去渊盖苏文的面前报备……
高宝藏咬了咬牙,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愈发深刻,下定决定道:“此事就由你去办吧,即刻起,召集王族所有力量预留后路,不过慢一些没关系,安市城集结了二十余万大军,唐军一时半会儿还打不到平穰城来,可一旦消息外泄被渊贼得知,你我父子死无葬身之地矣!”
虽然长子病体孱弱,但相比于勇武健硕的次子,他显然更加相信办事牢靠、头脑聪慧的长子。
这种大事,哪怕慢一些,也要确保稳妥,否则后果不肯设想。
然而高男福却有些无语,谨慎一些是好事,可谨慎就意味着事情的进度要被拖慢,谁敢保证在唐军打到平穰城之前就一切安排好?
尤其是王族力量单薄,大权尽被渊盖苏文把持,想要组织起一支武装力量护送父王顺着王宫里的密道逃出平穰城,就势必要发动王族的一切力量。可如此一来,参预之人就多了,谁敢保证消息绝对不会外泄?
此事之成败,最关键处要果断,见机不妙立即撤离,而非是尽可能的保密,因为这诺大的王宫里四处漏风,到处都是渊盖苏文的眼线耳目,想要完全瞒过渊盖苏文,怎么可能呢?
他挺了挺腰,摇了摇头,消瘦的脸上满是坚定,沉声道:“父王寝宫之中的密道可直通城外,孩儿会随时关注着宫中的形势,一旦消息泄露,则父皇与诸位兄弟即刻顺着密道逃离,由孩儿留在宫中组织兵力与贼人死战,想必能够给父皇多争取一些时间……”
高宝藏一脸惊骇,高任武则叫道:“不可!渊贼如今掌控着平穰城中所有军队,一旦杀入宫中,就代表着已经没有了任何顾忌,必然倾尽全力而来,大兄岂能挡得住?”
拖延时间倒是可以,但结局必然是高男福陷身敌群之中,难以活命。
高男福见到父王也欲开口,摆摆手,淡然道:“吾之身体,早已油尽灯枯,多活一天都是奢求,何惧一死?只要父王能够和诸位兄弟逃出生天,给高句丽王族留下血脉,吾死而无憾!”
王宫中密道很多,但唯有高句丽王寝宫之中那一条才是安全的,出口不会被外人知道。然而若是无人阻断反贼,贼人顺着地道追踪,父王又能逃出多远?
唯有自己留下来,指挥忠于王室的兵力进行最后的抵抗,尽可能的拖延时间,父王逃出生天的机会才会增大。
而他自幼患病,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即便是逃出平穰城,又能有几天好活?还不如最后燃烧自己,给父王争取更多的逃跑时间。
高宝藏看着意志坚定的长子,嘴唇动了动,一腔话语终究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昔日曾经傲视群雄、睥睨海东的高句丽,如今依然是穷途末路。无论这一场战争最终的胜者是谁,高句丽之灭亡已然不可避免。
自己虽然只是被渊盖苏文扶持起来的傀儡,可到底也是高句丽王族的血脉,眼看着祖宗数百年奋斗打下来的江山即将国祚断绝、拱手于人,心中岂能没有悲愤扼腕?
死到临头的时候,居然还得依靠自己的儿子以性命阻断反贼,为自己争取活命的机会……
也有挺身而出像一个父亲那样护着自己儿子的念头,但只是在脑海中闪现那么一下,便被恐惧死死的压了下去。
生死关头,谁能无动于衷?或许也唯有长子自有染病、命不久矣,才会这般义不容辞的站出来,视死如归。
自己能做的,大抵也就唯有活命之后,让人做一个牌位,好生的让自己享受香火血食。
*****
安市城外,衍水之畔,大雨哗啦啦的笼罩四野,奔腾的河水愈发[龙腾 ]汹涌滂湃,卷着浪花儿拍打着两侧的河岸,发出一声声门类也似的震响。
李二陛下站在中军帐里,负手望着窗外的大雨,心情有些沉重。
辽东气候严酷,春天开化太晚,紧慢到了夏天便多雨,等到秋天两场秋雨落下,北风刮起,百草枯萎树叶凋零,寒流涌动,大雪便扑簌簌的落下,广袤大地天寒地冻。
所以自古一来,辽东一隅很多时候都游离于中原王朝的统治之外,山岭纵横河流密布的地势使得大军很难快速推进,夏日多雨道路泥泞、冬季寒冷大雪封山的天时又使得一年中适宜动兵的时间太短。
剽悍的民风、艰苦的生活,使得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勇猛善战,面对强敌从来都是悍不畏死。
天时、地利、人和,都在高句丽这一边。
所以大隋国势强盛,隋炀帝雄才伟略,却依旧在这辽东一隅撞得头破血流,折戟沉沙。
此次东征,固然开战之初唐军势不可挡,一路攻城拔寨席卷大半个辽东,高句丽军队毫无抵抗之力,形势一片大好,但是李二陛下依旧不敢报以轻心。
辽东多雨,而唐军赖以攻城的利器火药却最是怕水,没有了火药助阵,唐军还能如眼下这般长驱直入么?
恐怕未必。
开展之前,李二陛下雄心万丈,并未对高句丽有太多的忌惮,哪怕隋炀帝曾经三度在这里丢盔弃甲、铩羽而归。
然而等到大军开入辽东,面对纵横的山岭、湍急的河流、糟糕的路况,李二陛下才终于意识到隋炀帝之失败可能并非是战略之失误,根本就是辽东独特的环境造就的必然结果。
狭窄而泥泞的道路,崎岖而险峻的山岭,弯曲而湍急的河流,使得纵然有百万大军,也难以在局部对敌军形成人数上太大的优势。
尤其是后勤辎重之供给,困难太大了。
哪怕有水师控制了全部的海岸线,可以随着大军的挺进不断向前开辟一个又一个的港口,就近将辎重运送到前线,可一旦这些辎重粮秣上了岸,便被辽东糟糕的路况所束缚,举步维艰。
辎重补给跟不上,即便是百万大军也形同虚设,甚至会因为补给的延迟而导致军心士气大跌。
一旦士气崩溃、缺少辎重,还如何消灭顽强的高句丽军队?
……
李二陛下浓眉紧锁,忽闻身后内侍禀告道:“陛下,赵国公求见。”
李二陛下转过身,道:“让他进来。”
继而走到堆满文牍战报的书案之后,坐在椅子上,拿起书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水。
长孙无忌从外头进来,鞠躬施礼道:“老臣见过陛下……”
“诶,辅机何需这般多礼?快过来坐。”
李二陛下伸手虚扶,待到长孙无忌自书案一侧的椅子上坐了,看着那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唏嘘道:“上了年纪,就应当多多注意自己的身子骨。这万里跋涉的,难免水土不服,万一染了病可不是闹着玩的,最近要多多休息。”
这两天长孙无忌染病的事情他自然知晓,只不过并未想太多,只以为是上了年纪水土不服所导致,便温言慰问了几句。
固然如今不似以往那般君臣齐心,可毕竟是跟随自己打天下的老臣,更有文德皇后的关系存在,所以这份关心倒也真心实意。
当然,若长孙无忌因病殁于军中,搞不好朝野上下都会认为是不是他这个皇帝暗地里下的手,声望必将遭受重创。
毕竟当初可是他硬拉着人家长孙无忌随军前来辽东的,结果出事,想洗都没法洗……
所以于公于私,李二陛下可不敢让长孙无忌出事。
长孙无忌感激道:“多谢陛下挂念,老臣自会注意。”
旋即面露凄容,抹了一把老泪,哽咽道:“只因家中来人报丧,说是三郎于西域染了疟疾,医治无效,已然故去了……”
李二陛下吓了一跳,惊诧道:“三郎怎会去了西域?”
这可是大事。
如今长孙冲流亡在外,就算将来自己准许其返回长安,也断无继承爵位、家业之可能,长孙涣又自戕于府门之前,剩下的诸子当中长孙澹更是早就死去,三郎长孙濬便是实打实的家主继承人。
居然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这对于长孙家来说,不啻于一道惊雷……
长孙无忌悲不自胜,老泪纵横,嗟叹道:“近两年家中困顿,入不敷出,不少族人都不得不操持商贾之业,填补用度。三郎不忍老臣为了家中殚精竭虑,故而将家中往返西域的商队组织起来。本是一片孝心,可孰料此番前往西域,却遭受了疟疾,横死他乡……老臣这个父亲有愧于他,痛煞心脾啊!”
说着,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李二陛下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宽慰的话语,却只能叹息道:“你这也……好歹也是将来要继承家业的嫡子,岂可让他去往西域操持贱业呢?唉!罢了罢了,人死不能复生,辅机勿要伤痛过度,节哀顺变。”
自古以来,商贾便是贱业。
即便是以重视经济、发展商业达到称霸天下之伟业的管仲,亦曾说过“士农工商”之言,将商贾列为四民之最末。
古往今来,但凡有点名望的世家门阀,谁会让自家的嫡支子弟经商?更何况是即将继承家业成为家主的嫡长子……
长孙无忌痛哭失声:“老臣悔之莫及也!”
他是不得不将长孙濬的死讯曝出来。
堂堂长孙家的下一任家主,稀里糊涂的就死掉了,不给出一个尽可能完美的解释怎么能行呢?他可不相信自己府中没有李二陛下安插的耳目眼线。长孙濬失踪多日未能从出现人前,结果忽然之间便传出死讯,其中若是没有什么蹊跷,怎么可能?
一旦大马士革那边入寇西域,谁知道会不会干脆将长孙濬前往大马士革的事情说出来,以增加大唐的内乱?
若是长孙濬活着,这种查无实证的事情不足为信,只需解释一番即可,没人相信长孙家会勾结外敌入寇国境。可现在长孙濬死在西域,这其中的意味就耐人琢磨了,想要分说清楚也不能……
万一到时候李二陛下当真信了那些个“谣言”,长孙家族何以自处?
所以他现在必须给李二陛下埋下一个先入为主的念头,等到将来就算当真传出这件事,自己也能够有回旋辩解之余地。
说到底,李二陛下还是念旧的……
李二陛下果然感慨万千,手抚着书案,叹息道:“咱们两个当年从逆境之中杀出,打下这一片锦绣河山,说一句当世人杰亦不为过。然而在教育孩子这方面,却实在是失败透顶。”
且不说长孙家如今子孙凋零,儿子一个接一个的死掉,他李二陛下难道就好过了?当年魏王与太子争储,吴王心怀觊觎,齐王轻挑,蜀王暴戾,如今晋王又开始谋取储君之位……何曾有过片刻兄友弟恭的时候?
当然,他丝毫未曾意识到正是自己对于储位模棱两可的默许于纵容,方才造成了手足阋墙的局面。
不过这也正说明他在教育子女方面的确水平拙劣,根本发觉不到问题的关键……
想了想,他说道:“此番悲痛攻心,加之行军路远、体力衰竭,所以才有这一场大病。要不辅机干脆此时返回长安,一则料理三郎后事,再则亦要稳定一下家中。说起来,若非朕让你跟着前来辽东,或许三郎就不至于亲身前往西域操持商业,亦不会有这般结局。”
当初将长孙无忌带来辽东,是防止他留在长安与房俊大动干戈、搅风搅雨,结果因此间接导致长孙濬之死,若说心中全无同情,自然不能。
好歹长孙无忌的功绩摆在那里,更有文德皇后临死之前的嘱托,李二陛下岂能当真对长孙家下狠手,任其满门遭难?
打压是肯定要打压的,这攸关皇权之完整,但他绝不会抄起屠刀杀光了事。
他李二陛下不仅念旧,而且珍惜名声、爱惜羽毛……
长孙无忌哭了一会儿,擦干眼泪,哽咽道:“身为人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陛下信重老臣,老臣又岂能因为家事耽搁了陛下的东征大业?人已经死了,也没什么好挽回的,就让老臣服侍在陛下身边,最后尽一回人臣之本分,协助陛下就成大业。只是回到长安之后,恳请陛下准许老臣致仕告老,享受天伦之乐。”
长孙濬惨死西域,使得长孙无忌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与其一味的抗争,又何妨退让一步?陛下对于皇权之维护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顽固的抗争下去,除去一点一点的将往昔的情分消磨干净,最终成为挡在皇权面前的拦路石之外,没有其他的结局。
退让一步,却并非当真从此放弃把持朝政的野心,而是以退为进。
只要西域发生变故,吐蕃、吐谷浑、突厥、甚至是薛延陀残余,都必将趁时而动,整个关中都将风起云涌。而稍有一点疏忽,其责任必然由太子来承担,身负监国之权,却不能安邦定国,这样的太子有什么用?
李二陛下本就对太子不满,如此一来,储位之变故依旧存在变数。
自己致仕告老之后,将朝中斗争放在一边,全心全意的协助晋王争储,三五年之后,局势必定大为改观,逆而夺取也未尝不能……
李二陛下不知道长孙无忌心里这么些算计,只以为他丧子之余悲怮欲绝,心灰意冷,起了急流勇退之心,倒也在情理之中。
想了想,说道:“这样也好。如今大军获得补给,正从建安城源源不断的开来,总攻即将开始,此等紧要关头,你留在朕身边,给朕出谋划策参赞军机亦是好事。至于致仕告老,待到回去长安之后,咱们再从长计议。”
说到这里,他感慨道:“坐上皇位的第一天,朕就曾对自己立下过誓言,定要与尔等这些肱骨之臣共富贵,绝不会行下那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咱们君臣情谊相得益彰,留下一段千古佳话垂于史册。只可惜啊,侯君集利令智昏、悍然谋反,使得朕不得不违背誓言,心中实在痛恨!如今咱们都已经渐渐年迈,往昔的雄心壮志消散不少,眼瞅着都开始将手上的事情一点一点的交给儿孙后代,朕当年的誓言也看似能够周全,心中着实宽慰。咱们之间固然有过纷争,但朕一直念着辅机的功勋,也念着文德皇后临死之前托付朕的话语,所以……”
他忽然响起房俊曾说过的一句话,很是契合眼下的环境,便笑了笑,续道:“……且行且珍惜吧。”
他心里是当真这么想,也一直在这么做。
杀戮固然是帝王必须之手段,可人世间总归还有一些美好的东西,能够让世人对这一段风卷云涌的岁月充满了钦慕与向往……
李二陛下自诩杀伐决断,却绝不承认自己是个嗜杀之人。
当年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甚至诛除宗室亲族不知凡几,但是李二陛下始终认为当时不过是自保之道。皇权争夺,送来容不下温情脉脉,毕竟这等天下至尊的权力掺杂了太多的纠葛,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到了那样一个位置,处于那样一个时机,所能做的就唯有顺时而动。
成王败寇而已,何曾与道德沾上一点干系?
但是玄武门之变在带给他天下至尊的权力之同时,自然也使得他的名声跌落至谷地,任谁都能踩上一脚。
毕竟,他是以下犯上,逆而夺取,这与千百年来宗祧承继的主流价值观相违背,让那些自诩站在道德至高点的人们兴奋莫名,以讥讽辱骂他这个杀兄弑弟的刽子手来彰显己身之纯洁高雅。
哪有什么仁义道德?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太史公之言,实是勘破世情,一语道出人间真谛。
只要长孙无忌懂得退让,明白皇权不可触碰、不可挟持之道理,自己又岂愿背负一个杀戮功臣、刻薄寡恩之骂名呢?
……
长孙无忌一脸感激涕零,垂泪道:“陛下宽宏,老臣何幸也?只是以往老臣身不由主,不得不顾忌身边诸人之恳求,毕竟若没有他们当初鼎力扶持,哪里有老臣之今日?不过眼下老臣渐渐年迈,子孙又逐渐凋零,实在是有心无力,也不会再去管他们的事情。”
不止是我之今日全赖关陇贵族们在身后支持,你李二陛下之所以能够逆而夺取、登上皇位,难道不正是关陇贵族不遗余力的支持?
现在您坐稳了皇位,便开始收拢皇权,将关陇贵族弃若敝履,这与卸磨杀驴有何区别?
别说的那么好听,说到底大家都是为了利益而已,情份固然有,但是在这等利益面前,却脆弱得很。
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
您如今九五之尊、手执日月,想得便是在收拢皇权之同时,能够采取尽量舒缓的方式,不至于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可这就说明您是个仁慈之人了?并不见得,只不过是拥有了天下至尊的权力,考虑的便是身后之命罢了。当年您杀兄弑弟抢来了这份家业,如今不肯再背负屠戮功臣的骂名,仅此而已。
别把自己想得那么高尚……
李二陛下焉能听不出他言语之中未尽之意?面色微沉,却也并未恼怒,缓缓说道:“当年,你与如晦、玄龄皆为朕之肱骨,如晦天不假年,病重早死,倒是少了几分福气,不过其子嗣朕皆予以重用,也不算辜负如晦的功劳。玄龄急流勇退,如今悠游山林,著书立说含饴弄孙,朕不会亏待他的儿子。唯有辅机你有些亏钱朕呐,朕待你比之如晦、玄龄更为亲近,下嫁于你家的公主亦是朕的嫡长女、心头肉,结果呢?唉!造化弄人,往事不提也罢。朕乃念旧之人,辅机的儿子们朕亦会关照,生生世世,与国同休。”
话中敲打之意甚为明显。
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的确,满朝文武你的功劳最大,朕再凌烟阁供奉画像、叙功纪念,你排在文武群臣的第一位,将“贞观第一功臣”的名头坐实了,有唐一朝,只要你家不造反,妥妥的第一等的勋贵,富贵荣华、无尽无休。
可朕待你难道薄了?
朕登基之后,任命你为太傅,你背后的关陇贵族各个封赏,可谓权倾朝堂、一时无两,更将最心爱的女儿下嫁于你家,结果呢?
你带着那一帮子关陇贵族们,结党营私卖官鬻爵,甚至插手储位之争,闹得朝堂震荡、天下纷乱,最终连朕的女儿都在你家受尽屈辱,不得不背负和离之恶名!
你可曾将朕这个皇帝放在眼中?!
朕不仅仅是你的妹夫,更是天下至尊的皇帝啊!
长孙无忌听了李二陛下的话语,亦是心中悲凉。
想当年关陇贵族倾尽所有的支持您,多少关陇子弟披挂上阵,死在冲锋的路上?鲜血和尸骸铺就了您荣登九五的道路,论功行赏难道不是关陇子弟们应得的么?
结果您现在用江南士族和山东世家来压制关陇,意欲将关陇之势力祛除朝堂,这难道不令人心寒?
不过他知道李二陛下的性情,若是低头服软,这位必定念着几分旧情,可要是一味的据理力争,那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抹了一把眼泪,悲泣道:“回去长安之后,老臣也效仿梁国公优游林下,享受天伦之乐。至于那些个关陇子弟们,老臣管不了,也不想管。儿孙自有儿孙福,老一辈打下了江山,他们只知享受,不知进取,最终破败衰落,又能怪得了谁呢?”
李二陛下一听,顿时欣慰道:“辅机能够这般想,那是最好。朕固然算不得宽仁之圣贤,却也绝非刻薄寡恩之辈,只要关陇子弟老老实实为国立功,朕又岂能亏待?说到底,朕亦曾是关陇的一份子,对于自家子弟,自然比别人亲近得多。”
他最希望的就是长孙无忌能够舍弃“关陇领袖”这个身份,急流勇退,不再插手。似房玄龄那般著书立说,优哉游哉的过日子还能有一个身后名,何其快哉?何必掺合进朝廷争斗之中,跟他这个皇帝对着干?
还是那句话,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对关陇贵族下狠手,坏了自己的名声……
……
连续数日大雨,导致衍水暴涨,河水已经漫上河堤。所幸衍水河道低洼,两侧的河岸都高出河堤一截儿,这才没有导致唐军大营被河水倒灌的危险。
一旦大营被淹,整个营地泡在河水里,不仅使得兵卒容易染病,更重要会眼中影响军心士气。
数十万大军络绎不绝自建安城方向开来,营地越来越大,漫山遍野密密麻麻,展示着唐军的强盛。
李二陛下将一众将领都叫到中军帐,满脸愁绪道:“大雨连绵不绝,已经下了多日,这可如何是好?”
高句丽的“辽东长城”也并非形同虚设,这些山城依山而建,往往地势便宜、城墙坚固,易守难攻。如今唐军攻城更多一来火药炸毁地方城墙,然后顺着缺口杀入,无往而不利。
然而大雨导致火药派不上用场,想要攻城就得依靠兵卒强攻。
安市城城高墙厚、背靠山岭,城内有守军超过二十万人,守将更是高惠真这样的一代名将,兵源充足、辎重便利,想要将其攻破就只能用人命去填。
这得死多少人?
李二陛下舍不得,这已经是预计之中大唐立国之后的最后一场大战,战后大部分兵卒都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他又岂能忍心让这些久经战争的大唐子弟埋骨辽东,魂魄不得归乡?
可若是继续拖延下去,大雨不止何日停歇,越是耽搁,战局就越是对大唐不利,万一入冬之前未能攻陷平穰城,岂不是要重蹈当年隋炀帝之覆辙?
这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
众将都是久经沙场的宿将,战阵经验无比丰富,自然明白当下战局之紧要,也明白李二陛下缘何这般发愁。
尉迟恭高声道:“陛下何需如此?大不了冒雨进攻便是!火药的确可以炸毁敌军城墙,使得兵卒轻易突入敌城之内,减少伤亡。可是眼下大雨多日不停,战局耽搁不得,吾等报效君王,何惧一死?还请陛下下令死战!吾愿率领麾下兵卒强攻安市城!”
他怒目圆瞪,慷慨激昂。
程咬金、薛万彻等人担任大军之先锋,先后攻陷数座城池,已经立下功勋。而张俭、程务挺、程名振、丘孝忠等人已经在幽营二州整军两年,功劳也不小,唯有他从长安随军出征至此,尚未建寸功。
心中岂能不急?
fpzw
东征本来就被视为一场军功的盛宴,尉迟恭自忖若是始终未能建功,岂非颜面尽失?
回京之后论功行赏,那也得不到实惠……
还不如领命去打这一场硬仗,没有火药怎么了?以往千百年来都没有火药,还不是照样攻城掠地?
战争越是艰难,功劳自然也就越大。至于保存实力,那完全没必要,若无意外,此次东征之后他们这些功勋之臣都将陆陆续续交卸兵权,逐渐远离朝堂,将权力核心的位置让出来。
这等时候若是还紧握着手里的兵权不放,岂不是让皇帝愈发猜忌你?
尉迟恭长得黑,看上去狗熊一般,却一点都不笨……
李二陛下啧啧嘴,蹙着眉,看着左右问道:“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他从心里不愿意打这种硬碰硬的仗,全靠人命去填,这可都是大唐的精锐,将来解甲归田各个都是壮丁,虽然大部分兵卒自此之后可能都不打仗了,但是民生还需要这些人去建设,都死在辽东那得是多大的损失?
人口,就代表着一切。
可若是不打,谁知道这大雨哪一日停歇?一直这么拖延下去,万一东征未能打成目的,未将高句丽覆灭,那可就麻烦大了。
为了这一场东征国战,整个大唐筹备了两年,征调了最精锐的军队,粮秣辎重更是不计其数,许多州县的府库都给清空了。下一次再想攻略高句丽,就需要积攒家底儿,没个十年八年,想都别想……
再过十年,自己也将步入末年,精力枯竭、体力衰退,没有任何一地帝王会在自己执政的末期大动干戈,那只会使得朝局动荡不安,不会有一丝半点的好处。
所以,这一次东征若未竟全功,那么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有覆亡高句丽之机会,所谓的宏图大业也只能含恨而终。
这对于一个雄心壮志想要超越秦皇汉武的帝王来说,如何甘心?
李绩自从来到辽东,倒是比以往在朝中整日“三缄其口”的作风好了太多,这会儿听到李二陛下的问话,站出来说道:“臣以为,鄂国公之言可以考虑。前隋兵强马壮,之所以始终未能征服高句丽,就是因为天时地利等等因素拖累。如今战局几乎与当年前隋之时毫无二致,都是开战出气长驱直入,然后被各种各样的原因拖累,延缓了攻势,最终秋冬来临,不得不铩羽而归。多拖延一日,对于战局之不利便增加一分,安市城的守军士气必然增强,平穰城方面的支援也肯定源源不断的赶来,我们初期所取得的优势将一点一点的消失殆尽。”
他知道李二陛下之所以不愿强攻安市城所顾忌的是什么,可是到了这等时候,只要能够快速攻陷安市城,横扫整个辽东,然后大军南下支取平穰城,这才是正确的战略。
战阵之上,岂容的妇人之仁?
为了达到这个战略目的,再多的牺牲都值得。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略作沉吟,看向其余诸人,问道:“诸位可还有不同之意见?”
众人齐声道:“请陛下下令,强攻安市城,吾等愿效死力!”
李二陛下点点头,心里嗟叹一声,正欲开口,忽然听到张俭又说道:“陛下,何不令水师沿着鸭绿水溯流而上,以战船封锁河道,阻挠平穰城前来之支援,使得安市城孤立无援,必可挫其士气。甚至可令水师顺着浿水直上平穰城下,发动侵扰性的袭击,牵扯平穰城的兵力,则辽东之地再无高句丽之援军,事半功倍!”
帐内顿时一静……
李二陛下看着张俭,不禁大为头疼。
谁还能不知道有水师之牵制,可大大分散高句丽之兵力,使其无暇顾忌辽东地区之战局?可满帐群臣却吾一人点明此事,你怎还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功勋就那么多,水师因为之前纵横七海,连续攻略安南、新罗、倭国,甚至将整个南洋诸国都彻底压服,功勋老早就吃得满嘴冒油,所以被一致排除在此次东征之外,这也是得到他这个皇帝默许的。
甚为皇帝,想要使得麾下兵将出死力,那就必须一碗水端平,给所有人都分配到利益。
否则人心不满,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周道务干咳一声,说道:“如今水师负责大军之辎重补给,任务极其繁重,毕竟大海之上风高浪急,稍有不慎便有舟船倾覆之祸。若是再让水师分出船只、兵力封锁鸭绿水,甚至袭扰平穰城,恐怕力有未逮,反而误了大事。再者说来,东征之战略目的可不仅仅是攻略城池,消灭高句丽的兵力亦是重中之重,否则等到大军班师回朝,高句丽的残余兵力兴风作浪攻占城池,整个辽东都将陷入苦战之中,势必极大牵扯帝国之精力。”
李绩、程咬金、张亮等人都默然不语。
他们都是与房俊一同站在太子这一边的,算是盟友,即便心中都不希望水师参与其中分润功勋,可这种话还是尽量别从他们自己嘴里说出来,否则传到房俊耳中,说不得就要种下隔阂。
既然有周道务站出来当“恶人”,大家自然闭嘴就好……
张俭资格老,也算是皇亲国戚,才不会因为周道务的驸马身份就给他好脸色,哼了一声,闷声道:“以堂皇之词掩饰龌蹉之心,周驸马何其粗鄙也?想要功勋,那是人之常情,可是将陛下之东征大业成为你谋求功勋之阶梯,敢问周驸马可曾将家国天下放在心中?”
周道务一张脸涨得血红。
这是大家早就默认的事情,我只是说出来而已,何必专门盯着我不依不饶?
虽然张俭乃是开国功勋,可当着这么多人被训斥,周道务拉不下脸,忿然道:“皖城县公何以这般戾气深重?吾之忠心,无需您老来操心。东征战略制定之初,交予水师的任务便是负责辎重粮秣之运输,偶尔可协助大军作战,却绝对不能将其本职任务耽搁。眼下皖城县公口口声声将水师拿出来说事,到底是不满东征战略之制定,亦或是故意扰乱全盘计划,以便高句丽那边获得可乘之机?”
这话就诛心了。
张俭怫然怒道:“令尊一世英雄,乃天下表率、帝王肱骨,却生下你这等居心叵测、颠倒黑白之犬子,吾深以为憾也!”
周道务都快气疯了,说事儿就说事儿,你扯到我父亲身上去作甚?还辱骂我为“犬子”这可不能忍!
“休要倚老卖老,真以为吾不敢打你?!”
叫了一声,就待冲上去殴打张俭。
身边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赶紧将他拉住,虽然他们也看不惯周道务整日里一副纨绔做派,可这里到底是中军帐,当着皇帝的面前,岂能任由周道务殴打张俭?
周道务兀自挣扎,叫道:“速速放开,吾今日要揍这条狂吠乱咬人的老狗!”
张俭气得须发戟张,撸起袖子就待上前,骂道:“小儿敢尔!老子当年与你爹并肩作战的时候,你特么还不知道在哪儿吃奶呢!来来来,老子今日就替你爹教训教训你个不成器的混账!”
李绩和程咬金赶紧又将他拉住……
“砰!”
李二陛下忍无可忍,狠狠的拍着桌子,怒骂道:“混账!当朕死了不成?”
吓得两人赶紧站住,却依旧怒目而视,好似斗鸡一般。
李二陛下头疼不已,这一个两个的胆大包天,难不成都是跟房俊那个棒槌学的,说打就拽?
指着周道务骂道:“当年你爹与皖城县公交情莫逆,若此于军中救过你爹的性命,你身为人子,就这样对待你爹的救命恩人!”
周道务自然不敢跟李二陛下顶牛,抱拳躬身道:“微臣知错。”
李二陛下又看向张俭,语气平顺了一些,训斥道:“一把年纪了,何以还是当年那副臭脾气?好歹也是故人之后,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这般羞辱于他,难道就显得你很有能耐?”
张俭面沉似水,闷声不语。
他之所以发火,却并非完全是冲着周道务去的,而是对李二陛下玩平衡的方式有所不满……
面对李二陛下的训斥,张俭闷声不语,心中却颇不以为然。
他不懂什么帝王心术,也不想去管什么平衡,他只是一个纯粹的军人,没战必定争胜。在他看来放着纵横海疆的水师不用,只为了平衡朝中各个派系的利益,这简直愚蠢至极。
没有水师的牵制,得需要多少人白白送死?
再者说来,世上从无必胜之战争,大隋当年国力鼎盛兵强马壮,隋炀帝那也是雄才大略的一代英主,到头来不也是三次东征尽皆无功而返,甚至使得朝局动荡,天下烽烟四起,从而断送国祚?
每一战,都应当竭尽全力,将己身之优势发挥之极致,若是依旧落败那无话可说,可若是因为自己未尽全力结果铩羽而归,那岂非成为天下最大的笑话?
高句丽幅员辽阔、兵强马壮,可不是什么软柿子!
开展至今虽然唐军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大多是因为高句丽坚壁清野、步步退让的结果,就在这座安市城,高句丽必定拼死力战,力保城池不失,唐军将会遭遇到一场艰苦至极的战斗。
这等时候还想着平衡各方的利益,将强悍的水师置于一旁不加理会,智者所不为也……
李二陛下看着张俭一脸不忿,也是头疼,这人资历太高,功劳也足够,自己也不能如同训斥周道务那般训斥他,只得说道:“皖城县公长于军伍,经验丰富,只是东征之战略早已制定,数十万大军都按照计划行事,这个时候岂能轻率更改?无需多言,大军休整两日,无论两日之后大雨是否停歇,全军强攻安市城!”
战争是消弭一切争端最好的手段,只要战争开启,无论是谁都必须无条件的服从制定之战略,有意见只能保留,谁若是在这个时候争论那些个战略、战术,那便是动摇军心。
张俭自然知道李二陛下的意思,虽然心中不满,也敢梗着脖子争辩,却绝非头铁的蠢货,拱手躬身道:“微臣遵旨!微臣愿与鄂国公一道强攻安市城,敌城不破,不下阵地!”
李二陛下知道这人极其悍勇,即便如今年纪大了一些,血性却依旧未曾衰竭,这会儿正跟自己怄气呢,若是准许其恳请,怕是必将死战,不成功,便成仁!
所以摇头道:“无需这般,所部各司其职即可,鄂国公麾下悍勇,岂用旁人助阵?尔等随朕给鄂国公观敌瞭阵,看鄂国公打破敌城!”
“喏!”
张俭不敢多言,拱手退在一边。
李二陛下环视众人,沉声道:“有火药炸毁敌城,自然可以减少伤亡,可没有火药的时候,吾等又何曾忌惮天下任何一座坚城?大唐虎贲之志向,从来都是横扫宇内、涤荡群雄,所有挡在吾等面前之敌人,最终唯有溃败降伏这一个结局!传朕将令,两日之后,强攻安市城,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伤亡代价,这座城必须拔掉,东征之胜利不可阻挡!”
“喏!”
众将轰然应喏。
李二陛下的目光在薛万彻于阿史那思摩两人脸上转了转,淡然道:“最近有不少军中司马前来向朕举报,说是有些将军触犯军规,当予以严惩!朕念尔等远征不易,故而一直压下。但是朕要警告你们,别以为打了两场胜仗就忘乎所以、得意忘形,军规非是儿戏,若是不知悔改,休怪朕不念情份!”
薛万彻吓了一跳,忙道:“臣等遵旨!”
阿史那思摩最是惧怕李二陛下,在李二陛下虎威面前已经快吓破了胆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末将知罪,再也不敢啦!”
心里将蛊惑他胡作非为、恣意享乐的薛万彻骂个半死,什么狗屁的“降将理论”,分明就是害人啊……
众人都是一愣,见到阿史那思摩的反应,哪里还不知道李二陛下说的就是他?只是不知这位大汗到底犯了什么错,使得李二陛下申饬……
李二陛下看着跪在地上的阿史那思摩,也有些无语。
自己不点名不道姓,只不过是警告一下,给你们留足了颜面。毕竟你们都是归降于朕,于其余大臣难免格格不入,未免你们往后难做,所以并未追究。
可是你这么一跪,朕这一番好心算是白瞎了……
李二陛下无语半晌,只好抚着额头说道:“行啦,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朕又岂是刻薄寡恩之人?赶紧起来吧。”
阿史那思摩这才站起,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耷拉着脑袋一声不敢吭……
*****
攻下建安城之后,大军得到水师源源不断的补给,休整一番之后,一部分继续南下,扫荡建安城与卑沙城之间的残余敌军据点,大部则启程东进,直扑安市城。
五月二十一,已经有先后二十万大军抵达安市城外衍水之畔的唐军大营,士气高昂、厉兵秣马,全军上下等着强攻安市城。
大雨依旧连绵不绝。
辽东夏日固然多雨,但是这等连续下了多日未停的大雨却极为稀少,这使得唐军的士气不可避免的下降了一些。
毕竟似这等平素难得一见的天气,有些时候难免让人觉得是上天都在帮助高句丽……
李二陛下却不管那么多,五月二十二,大军开始攻城。
数十万大军围拢在安市城下,由尉迟恭率部于西城门处发起强攻。
先是冒着大雨尝试强攻至城下埋设火药,结果雨水太大,城上敌人滚木礌石疯狂的抛下来,躲在轒轀车下试图靠近城墙的唐军被冲天而降的巨石檑木砸翻,兵卒损失惨重,火药暴露在雨水之下也无法点燃,只得放弃炸毁城墙的主意,全军不要命的强攻。
一架一架云梯被兵卒们抬着冲到城下竖起来,兵卒们将横刀叼在口中冒着箭矢拼命攀爬,但转瞬就被城上敌军用长杆将云梯推着仰倒过去,爬到半截的唐军兵卒摔在泥水之中。
唐军这边则竖起高高的巢车,兵卒爬到车顶几乎与城墙上的敌军同一高度,疯狂的将箭矢投射过去。
唐军的箭簇破甲能力更强,城墙上的敌军割麦子一般倒下,但旋即便有同伴补充上来,始终对城下的唐军保持压制态势。
安市城内足足二十余万守军,兵力充沛,也就是高句丽人打定了坚壁清野、死守待援的策略,否则这么多的军队足以与唐军展开一场大规模的野战!
当然,高句丽人之所以龟缩不出,因为他们清楚自己与唐军的差距,无论军械装备亦或是兵员素质,他们都比唐军低了不是一点半点,坚守城池或许还有一点胜算,若是出城野战,只是自取死路……
攻城战刚刚开始,便陷入惨烈至极的苦战。
唐军悍不畏死,冒着滚木礌石破天箭雨决死冲锋,兵卒踩着袍泽的尸体试图将云梯架设在敌人城头。城头上的敌军同样冒着唐军巢车上射来的箭雨,红着眼睛将唐军的云梯一架一架的推翻,因为他们知道,双方兵员素质相差太大,一旦被唐军登上城头,就意味着一场艰苦的巷战即将发生,而他们根本抵挡不住剽悍如虎的唐军。
数万大军围在东城墙下,在呜呜的号角声中,冒着泼天大雨猛攻不止。
尉迟恭顶盔贯甲骑在马上,手里摁着腰间横刀,在后阵压阵。
目光穿透漫天大雨投注到城下,那里无数的唐军兵卒被敌军的滚木礌石和箭矢砸死、射杀,尸体已经铺了一层。后边的兵卒根本无暇收拢袍泽的尸体,就那么踩着死去袍泽的身上,继续咬着牙疯狂进攻。
攻城战,从来都是最惨烈的战争方式,没有之一。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此乃兵圣孙武之战略,固然高句丽军队的整体素质相较唐军差距很大,但是二十万高句丽军队固守的安市城,想要将其攻陷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
辽东激战正酣,长安也动荡不休。
吐谷浑各部蠢蠢欲动,数百牙账在祁连山南麓奔走呼啸,无数吐谷浑部族被聚集起来,眼看着就将是一场大战。
而吐谷浑之领地虽然在祁连山之南,但是祁连山中有数道南北交通的山口,一旦吐谷浑顺着这些山口翻越祁连山,他们马蹄所踏之处便是素有“河西走廊”之称的凉、甘、肃、瓜等州。
由于祁连山雪水之滋润,河西走廊水草丰美、人烟稠密,更是连通西域之通道,一旦河西走廊丢失,就意味着关中与西域被从中阻断,数万安西军从此得不到关中的补给,而关中亦要面临强敌入寇之危险,直面敌军之兵锋!
京畿不安,朝野上下自然如临大敌、气氛压抑。
……
松鹤楼。
二楼临街的一处雅间,房俊与萧瑀、马周、李道宗坐在桌前,等着店伙计将残羹剩饭撤下去,泡来一壶香茶,四人便坐在靠窗的茶几前喝着茶,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滴落,微风清凉。
马周呷了一口茶水,有些愁眉不展,看着窗外的雨丝说道:“今年雨水太多,想必入夏之后更加频繁。若是这等小雨也就罢了,毕竟近些年关中各处水利都予以修缮,可若是连下几场大雨,非得发大水不可。”
他是京兆尹,关心的自然是整个京兆府的民生。
如今京兆府早已成为整个大唐的经济、政治中心,较之贞观初年何止繁盛一倍?然而“农为天下之本”的道理放在那里,绝非商贾之事能够取代。一旦发生洪涝灾害,会严重影响关中的粮食产量。
算上长安城在内,整个京兆府的常驻人口已经突破了三百余万,一旦粮食减产,就必须从江南各地调拨粮食,而由此产生的巨大损耗,令他这个京兆尹只要想想就一阵肉痛。
房俊对此却并不似他那般悲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咱们如何阻挡得了?帝国幅员辽阔,各种天灾总归是不可避免。如今运河连通南北,关中更是水网稠密,江南的粮食只需旬月之间便可抵达,左右不过是损耗多一些,影响不到大局。”
一旁的萧瑀苦笑道:“只是如此一来,怕是又要加赋,苦了江南人啊。”
江南是他的根,自然心疼江南的父老乡亲。隋唐以来,江南逐渐富庶,人口繁盛,已经不下于关中之繁华,故而几乎帝国每一处遭灾,都要从江南征调抢粮,无形中给江南增加了太多的负担。
这其中自然是因为江南太过富庶,损有余而补不足,且也并非没有故意削弱江南,使得关中稳居帝国中心之意图……
只不过无论是何原因,对于江南人来说都是很难接受的事情,谁愿意拿出钱粮去支援别人呢?所以这些事情都得江南士族出头去办,一边保证救灾钱粮的征集,一边还得安抚江南的百姓。
稍有耽搁,还会受到朝廷的申饬。
很多时候都是两头受气,里外不是人……
马周不以为然,道:“以地方供养京畿,此乃历朝历代之国策,弱干强枝非是长久之道。更何况若关中遭灾,自当八方支援,江南钱粮充足,岂不正应当施以援手,慷慨救助?”
萧瑀苦笑不已,摇摇头,再不接话。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可问题是人家江南人的钱粮难道就是海水潮上来的?自己辛辛苦苦种的粮食,结果被征用去救济别处赈灾,任谁只怕都难免心有不忿。
这也正是江南一直游离于中枢之外的根本原因,在江南人看来,帝国根本不曾将他们当作自己人,不遗余力的进行压榨……
然而江南愈富,中枢便愈是不放心,不得不进行打压;愈是打压,江南就愈是心有不忿,离心离德。
几乎成为一个死结。
故而即便大唐立国二十余载,江南却始终未能融入帝国体系之内,长安对将那心存提防,江南对长安缺乏认同……
房俊也摇头不语,这件事几乎无解,历朝历代都是大问题。
除非大唐废黜国都长安,迁都至江南金陵……
这自然不可能,起码在当前的国内、国际形势之下,绝对是行不通的。江南固然富庶,潜力也比发展到了巅峰的关中更甚,但是即便其经济、人口等等指标彻底碾压关中,也基本不可能取代关中成为帝国核心的。
无他,地形太差了。
江南地势平坦,周围无无高大山脉,在地理防御上处于绝对的弱势。由北方南下的骑兵,只需越过大别山,便是一马平川可直抵江淮,长江天堑的确可以阻挡骑兵,但是漫长的长江很难作为天然的屏障抵御北方骑兵的全力进攻,因为它太长了!
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沿着长江布置一道固若金汤的防线,只需有一点被突破,北方铁骑便可直达江南腹地,无可抵挡。
甚至只要占据巴蜀,拥有了长江上游之利,则可顺江而下,顷刻间席卷整个江南。
唐军攻灭盘踞江南之地的萧铣,就是李孝恭的水师自夔门顺流而下,将萧铣的水军彻底冲垮,一举攻陷江南。
甚至到了南宋之时,蒙古苦战南宋数十年而不胜,只得先灭大理,后攻川蜀,再克襄阳,完全控制了长江上游以及汉江流域,沿长江顺势而下,这才攻陷整个南宋,最终崖山一战,断送汉人之宗祧,中國绝灭、神州陆沉。
而关中之形胜,胜过江南多矣。
江南既然不可能成为国都之所在,那么自然越是富庶,就越是引起中枢之忌惮,打压制衡,在所难免……
不过眼下自然无需多虑,江南想要挑战关中之地位,起码要发展一百年才行。即便是明朝时候江南的经济、文化、人口已经臻达封建社会之巅峰,想要挑战北京之地位,也足足进行了数百年。
直至明末之时,这才通过东林党与中枢分庭抗礼,那时候江南家家户户富得流油,世家门阀金山银山,崇祯皇帝的内库、朝廷的户部却空空如也,即便建奴屡屡南下危及社稷,各地民乱如烽烟四起,却没有银饷钱粮平叛御敌。
结果江南大户终于证明了他们的地位,煌煌大明被他们掘断了根基,轰然倒塌。
他们自己则在建奴铁蹄之下战战兢兢、瑟瑟发抖,被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掏空了大明国库才积攒下来的金山银山,也痛痛快快的送去了建奴的营帐之中,然后留头剃发,乖乖的做起了“我大清”的顺民……
历史总有起惯性,不可能因为一个人的横空出世便改变千百年积累下来的惯性所造成的轨迹。
大唐能够摆脱安史之乱的亡国之祸,老大帝国分崩离析,中原神州四分五裂?
域外胡族是否依旧如历史那般入寇中原、割据燕云,掘断汉家北疆之屏障?
黄金家族是否依旧能够一统草原,弯刀骑射甲于天下,犹如上帝手中的鞭子一般惩罚欧洲,杀人盈野?
关外建奴是否还能趁乱而起、叩关而入,窃取神舟锦绣河山,然后开始数百年之黑暗,使得炎黄子孙落后于泰西蛮胡,终被坚船利炮叩开国门,开启豚犬一般苟延残喘的时代,将先祖创下的煌煌文明丢个精光?
……
历史,总是太过于沉重。
房俊觉得有些烦闷,起身道:“某出去小解。”
几人尽皆无语,萧瑀烦躁道:“正喝茶呢,你只需说出去一下就好,何需这般粗鄙?实在是粗俗不堪,不当人子!”
都是高雅人士,这便正喝茶呢,你来一句去小解,还有没有点教养?
李道宗也蹙眉道:“房相温润君子,难道就没教过足下避讳之道?”
房俊嘿嘿一笑,起身往外走,笑道:“君子难道就不尿尿?”
马周无语,嫌弃的摆手道:“速去速回,这般庸俗,实在可恶!”
房俊转身出了房门,孰料刚迈出去一步,却差点被门外一人撞到……
心中登时一惊:难道有人偷听?
因是四人私下里聚会,有些谈话不宜外传,所以便将房间中的仆人都赶出去守在门口。这会儿房俊内急想要出去方便一下,一手推开房门,一只脚刚刚迈出去,便有一人从门旁一侧正巧走过来,差点将他撞到。
房俊心里一沉,抬眼看去,却见到自己这便带来的几个仆人都站在门口,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他以为是有人藏在门外偷听……
不过既然仆人都站在门口,自然不会有人偷听。
他这才定睛看去,却见到一人锦袍玉带,面如冠玉,正站在面前对自己怒目而视。
房俊啧啧嘴,奇道:“阁下差点将某撞倒在地,为何却反而一副义愤填膺、备受欺凌的模样?”
男人见漂亮女人,总是会几分宽容,哪怕对方无理取闹;可若是男人见到一个漂亮男人,非但不会有更多的宽容,反而会极度不爽。
长得帅你就可以唯所欲为啦?
所以房俊出言并不客气。
对方眼神闪烁一下,一步不退,而且欺上前一步,几乎与房俊面对面,声息可闻:“原来是越国公,难道您位高爵显,就可以恣意妄为,颠倒黑白了不成?”
房俊蹙眉,目光锐利的看着对方。
本就是自己先开门走出来,然后对方走得太快撞了自己,这只怕走到天边都是自己占理吧?退一步讲,那也只是一个意外导致的误会,可对方张口便将自己摆在弱势的一方,占据道德制高点,好像完全是房俊仗势欺人蛮不讲理一般……
真心话,最近这几年,满长安城的纨绔公子、世家子弟还没人敢在自己面前这般嚣张。
他负手而立,目光直视着对方,缓缓说道:“既然你认得我是谁,那就应该知道我的脾气。现在,道一句歉,鞠一个躬,我便只当没听见你刚才的话。否则,后果自己承担。”
这两年他地位渐高,年岁也渐长,性格倒是比先前沉稳许多,更多的时候讲究以理服人,而不是当年一句话说不来便拎着拳头砸上去。
尤为重要的是,地位、权势的增加,使得他名声在外,提起房府二男那个棒槌,谁不是谈之色变,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在他面前玩豪横?
可是我自己沉稳下来,不愿意跟你们这些人一般见识,你们这些人却也不能将老虎当病猫吧?
面前这位眉目疏朗、面如冠玉的青年非但不怕,反而掸了掸衣袍,挺起胸膛,一脸蔑视的讥笑道:“嚯,好大的口气!不过是依仗陛下之宠幸,父辈之功勋,就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是非曲直,自有公理,休想用身份压服在下!在下固然比不得越国公之地位权势,却也是一条铮铮铁骨的汉子,宁折不弯!”
“嘿!”
房俊忍不住笑了一声,颔首道:“很好!似你这般有趣的人,某这几年很少见到了。来人,服侍这位铁骨铮铮的汉子,脱了他的裤子,试试他到底是能弯还是能折!”
“喏!”
站在门口早就跃跃欲试的亲兵家仆当即冲上去,七手八脚便将那青年摁在地板上,有人伸手扯断他的腰带,去脱他的裤子……
“房俊!焉敢如此欺我?”
那青年吓得一张脸都白了,挣扎大叫,宁死不从。
他以为房俊会打他一顿,那他绝不还手,定要给房俊戴上一个仗势欺人、恣意凌辱的大帽子。或许律法不能惩罚他,可是此事传扬出去,房俊的名声就会臭大街,而自己便是那个不畏强权、宁折不弯的真汉子!
反正凭借自己的家世,房俊也不敢将自己当真如何,顶了天就是打一顿……
可他哪里想到房俊居然不按套路走,居然要这般凌辱于他?
这若是当真被扒了裤子,摆弄的一会儿弯一会儿折,房俊的名声怎样姑且不论,自己算是再也无颜见人了……
“放开我!房俊你敢!你可我是谁?”
青年一边挣扎,一边大叫,两只手死死的拽着裤子。可房俊的亲兵人多力气大,已经将裤子拽下去一点,露出一截白白的臀臀……
房俊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笑道:“你是谁又能如何?就算是亲王,某都敢打,你总归不会比亲王还厉害吧?别说不给你机会啊,这会儿认个错,叫一声哥哥,就放了你。”
他想说“叫声爷爷”的,可是没敢。
这长安城里皇亲国戚多如狗,谁知道眼前这人到底是谁?万一跟皇室沾亲带故,自己这一声“叫爷爷”搞不好就掀翻一船人……
他们在门前走廊中这么一闹,身后房间里的人自然听得真切,萧瑀无奈叹气道:“你们说说,这人都已经是国公之爵、朝廷柱石,可这性子还如少年之时一般,简直不可理喻。”
马周一贯是站房俊这边的,闻言笑道:“二郎虽然有些胡闹,可一般时候绝不主动惹事,二位还请稍作,吾出去看看。”
便即起身,向门口走去。
李道宗喜欢凑热闹,笑道:“吾也去看看。”
萧瑀摆摆手:“去去去,赶紧将那厮弄回来,这等场合惹是生非,难道是怕御史台那些个御史言官整日里闲着没事儿干,多弹劾他几本?”
他地位超然,辈分也高,自然不好过去凑热闹,只想赶紧将那个棒槌弄回来,免得闹得沸沸扬扬。如今这长安城中早就剑拔弩张,兵部左侍郎崔敦礼前往吐谷浑多日,一直未曾传回消息,一个个都都心提溜着呢……
马周于李道宗来到门口,往外一看,正看到房俊的亲兵在扒人家的裤子,自己带来的家仆则束手立于一侧,没有上前助阵,却也不打算制止。
李道宗看着地上死死拽着裤子挣扎嘶叫的人有些面熟,赶紧上前两步,定睛一看,一把拉住房俊的胳膊,将其拽到一旁,急道:“二郎,到底发生何事?”
房俊道:“这厮差点撞了我,却反咬一口,着实可恶,我打算对其略施惩戒,让他涨涨记性。”
李道宗苦笑道:“若是旁人,自然随着二郎去折腾,可这人万万不行。”
房俊奇道:“吾连亲王都敢打,朝堂上的大臣打了也不是一个两个,这人难不成是郡王您的私生子?若是如此,自然给郡王一个面子。”
“这是哪里来的浑话?”
李道宗气笑道:“就算是吾的私生子,二郎想打也打得!可这人却着实不能打,不然麻烦打着呢。”
见到李道宗一再阻拦,房俊好奇心已经压制不住:“这人到底是谁?”
遍数关中世家子弟,还没有哪一个是自己打完之后还有麻烦的,有麻烦那也是被打的那一方,得到处寻找门路上门跟自己赔礼道歉,以免自己揪着不放,往死里折腾人家。
李道宗凑上前,低声道:“此人乃是京兆韦氏子弟,名叫韦正矩,最近宫里正商议着要将长乐殿下下嫁于他……”
然后挑了挑眉毛,给房俊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房俊:“……”
嘿!
感情这是情敌啊?
不由得摸了摸唇上的短髭,这还确实不好办了。
如今他于长乐公主之绯闻早已传遍关中,即便是江南、山东都有所耳闻,之前长乐公主于长孙冲和离,就有很多人认为是他从中作梗、横刀夺爱。后来丘行恭刚刚向陛下提亲,欲尚长乐公主,便被人暗杀,死状凄惨可怖。
于是乎,“长乐公主乃是房俊之禁脔”的谣言便甚嚣尘上,传得沸沸扬扬,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因此房俊还曾数度被李二陛下责罚训斥……
如今韦正矩正向长乐公主提亲,结果便爆出自己将其殴打折辱之消息,势必会使得外界愈发认为那些个绯闻的真实性。
哪怕房俊原本一身是理,在这个当口拾掇韦正矩,也会招致天大的麻烦……
房俊摸着唇上短髭,真的觉得有点棘手了。
他怎会将韦正矩这等人放在眼内?纵然其身后之京兆韦氏这些年逐年强盛、人才辈出,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登上朝局之中,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可那毕竟是以后。
但以目前的权势地位来说,房俊足以对韦正矩形成碾轧,甚至可以不顾及宫内韦妃的想法……
可若是有了长乐公主和晋阳公主这一层,那就不好办了。
他虽然对晋阳公主绝无半分亵渎之心,纯粹只是宠爱之情,可他跟长乐公主之间那可是不清不楚人尽皆知。
一旦自己惩治韦正矩,传扬出去就势必又牵扯上他与长乐公主的绯闻,还得将晋阳公主牵连上。他自己倒是不怕,顶天就是将来被李二陛下责罚一番,可两位公主的名声就会愈发不堪。
原本李唐皇室的公主们名声就不怎么样,再传出这样的事情,可以想见两位公主的压力会有多大。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但岂能不在意两位的名声呢?
李道宗既然劝阻房俊,自然看得清其中之干系,抬手拍了拍房俊的肩膀,低声道:“此事交由吾来处置吧。”
房俊想了想,颔首应允。
想当年江夏郡王那也是长安城中一大纨绔,若非跟着李二陛下战阵冲杀,只怕今日长安城内所有纨绔都得俯首称臣、甘拜下风……
收拾区区一个韦正矩,自然不在话下。
便负手站在一侧。
李道宗转过身,微微抬起下颌,看向地上的韦正矩。
虽然房俊的亲兵依旧未曾将他放了,却也停止了扒裤子的行为,使得韦正矩得以喘息之机……
他仰头见到李道宗,登时大叫道:“郡王救我!”
他敢跟房俊放浑撒泼,是因为算准了房俊不敢将他如何,当然更多也是因为心里的嫉妒作祟。他素来钦慕长乐公主,如今长乐公主与长孙冲和离,正是他抱得美人归的大好机会,岂容错过?
可坊市之间却对房俊与长乐公主的绯闻绘声绘色,就算他再是坚信长乐公主的人品,也难免有所狐疑。
今日正巧碰上房俊,便展示一回强硬。
若是房俊忌惮此事传出会招致陛下之责罚,那么他韦正矩就算是展示了一回强硬,关中子弟畏之如虎的房二,不也在我面前老老实实的夹起尾巴?若是房俊这个棒槌按捺不住打了自己一顿,正好可以将自己摆放在一个弱者的地位,受人同情。
等到陛下知晓此事,必定对自己深感歉意,又见到自己为了长乐公主“不畏强权”,敢于同房俊这等权贵顶牛,岂不是愈发欣赏自己的心意与坚贞?
那么自己尚长乐公主之事,大抵便算是成了一大半……
然而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房俊这个棒槌实在是不当人子,居然一上来就要扒掉自己的裤子凌辱自己。
这倒是算作让自己占据了弱势之地位,而且是弱势之中的弱势,简直弱爆了……
然而这等弱势,又能换取谁的同情?
所以韦正矩有些慌。
而且他没想到在此偶遇房俊,身后的房间里居然还有李道宗、马周这样的大佬……
李道宗面无表情,看了狼狈至极的韦正矩一眼,对左右亲兵说道:“此人冲撞朝廷命官,非但不赔礼道歉,反而嚣张跋扈,有蔑视朝廷之嫌。速速将其拿下,而后持吾之名刺解送京兆府,状告其罪,请京兆府稽查核准,依法惩处。”
身后的马周眼角一跳,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京兆尹就站在您身后呢,您却还要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将人家解送京兆府,状告其罪……
韦正矩更是目瞪口呆,都说江夏郡王与房俊交好,可是也不至于好到这等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地步吧?
娘咧!
他心里大骂,却更为惊慌,因为那些亲兵已经如狼似虎的扑了上来,用自己的腰带将自己双手给捆了……
“郡王,在下冤枉啊!不过是无意之间冲撞一下,何至于此?”
他不怕房俊,因为无论房俊怎么对付他,他都立于不败之地。可他不能不怕李道宗,宗室之内亲王、郡王、嗣王不知凡几,可是能够以军功登上凌烟阁的,唯有河间郡王、江夏郡王二人而已。
在宗室之中,这两位是最为陛下信任之人。
若是李道宗到时候说自己一句坏话,只怕尚长乐公主之事就得告吹,毕竟相比宫里那些个嫔妃们,这位才是宗室之中真正说得上话的人……
眼见李道宗无动于衷,韦正矩愈发慌乱。
这京兆尹就站在房俊身边,待会儿自己若是给解送去京兆府,那还不是随着房俊的心思,想怎么折腾自己就怎么折腾?
他疯狂挣扎,绝对不能落入京兆府,口中叫道:“郡王,马府尹,在下知错,就放了我吧!”
房俊见他好似一条被鱼线钓上来之后甩在岸上的鱼,觉得很是有趣,就这点担待,也敢在自己面前耍弄心机?
便回头对马周笑道:“此人事先埋伏在此,待到某出门之时冲撞于某,看上去似乎无意为之,实则很可能是预谋已久。如今吐谷浑蠢蠢欲动,吐蕃大军集结,西域风声鹤唳,朝局动荡不安。某甚为怀疑此人乃是受了胡族之收买拉拢,甘心为虎作伥,潜入长安意欲谋害朝廷大臣,造成局势动荡,使得胡族有可乘之机。府尹不妨严加拷问,三木之下必有供词!若能拔除这样一个插入大唐内部的细作,必是利国利民之好事,亦能挫败胡族之企图。”
此言一出,雅间门前走廊上一片寂静,就连那些个亲兵都忍不住抬头看看房俊,再低头看看狼狈不堪吓傻了的韦正矩——呦嚯,这居然是一条潜伏再大唐内部的大鱼?
雅间里的萧瑀刚刚喝下一口茶,闻言“噗”的一声喷了出来,呛得连连咳嗽……
李道宗也目瞪口呆,侄女婿,咱只是想要给你出口气而已,可你这罪名压下去,咱可就成了你剪除情敌的屠刀了,这样干有意思?
韦正矩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在地上拼命挣扎,对压着他的亲兵拳打脚踢,对着房俊破口大骂:“房二,你个黑了心的!老子不过是撞了你一下,何至于将老子往死里整?速速放开老子,不然老子跟你没完!”
李道宗此刻恨不得冲上去狠狠踹这个浑人两脚。
他本就是虚张声势,吓唬吓唬韦正矩让他赔礼道歉,自己再转圜几句,以房俊的心胸,岂能与他一般见识?
可是这口口声声的不服气,让他这个想当和事佬的人都下不来台。
这个时候若是跟房俊说什么“大人不记小人过”的话语,那简直就是坐歪了屁股,非得将房俊给得罪了不可。
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来人,速速解送京兆府!”
“喏!”
亲兵们将韦正矩从地上架起来,就往楼梯处走去。韦正矩奋力挣扎,猛地觉得身下一凉,原来裤带被抽下来捆住了他的手,裤子不受控制掉了下去……
好在房俊的亲兵也没真想羞辱他,一人在后边给提着裤子,就那么架着拎下了楼。
楼上雅间门口静悄悄一片。
李道宗叹气道:“这韦正矩也算是年轻一辈当中的一个人物,之前各种褒奖,声誉很盛。孰料闻名不如见面,却是这般榆木脑袋。”
并不是有骨气就是硬汉,大丈夫讲究一个能屈能伸,倒也不必面对强敌便卑躬屈膝,可是当对手明显地位权势都远远超过你,那就得换一种斗争方式。似这般头铁的往上撞,除去头破血流之外,完全看不到任何意义。
马周瞥了一眼另外一侧走廊尽头的雅间,那里有一群随同韦正矩一起前来赴宴的同伴,此刻却都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一声不敢吭,甚至见到三位大佬站在走廊上,连走都不敢走……
便咳嗽一声,低声问道:“二郎,该不会真想将那韦正矩狠狠的折腾一回吧?”
房俊笑问:“若在下当真这么想,兄长可否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