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东赞真的吓坏了。
若是换了旁人,大抵也只是吓唬吓唬而已,可房俊这厮乃是长安出了名的“棒槌”,朝堂之上那些个德高望重的名臣不知被他打了多少,当真宰了他这个惑乱大唐统治的番邦国相,好像也不是不敢。
退一步说,哪怕李二陛下今日在场,他也自忖无惊无险,毕竟李二陛下英明神武,不会任由房俊胡闹。
可这殿上站着的是大唐太子,这位太子对房俊言听计从,这会儿看着自己被拖出去枭首示众居然一声不吭……
不是禄东赞胆子小,所谓“横的怕楞的”,万一房俊这个棒槌愣脾气发作,非得要将自己一刀宰了来祭旗,自己得多冤呐?
好在最后一刻太子发话,禄东赞惊魂甫定,发现自己中衣都被冷汗湿透了。
不由得忿然怒视房俊,怒声道:“越国公当真无惧两国开战否?”
这个棒槌,当真无法无天!
房俊哂笑一声,施施然坐到椅子上,呷了一口茶水,方才慢慢悠悠道:“开个玩笑而已,大相自诩吐蕃第一智者,胸怀万物、海纳百川,该不会连个玩笑都开不起吧?啧啧啧,狭隘了。”
饶是禄东赞平素城府极深,这会儿也被房俊的语气和态度气得差点炸了肺。
你那是开玩笑么?
吓死人的好不好!
李承乾充当和事佬,笑道:“大相不必介意,大唐吐蕃两国一衣带水、互为友好,大相更是父皇与孤的座上客,焉能因为一点误会便要取大相之性命?”
然后又瞪了房俊一眼,佯嗔道:“越国公平素活泼,那都由得你,可大相乃国之宾客,岂能这般无礼?快给大相道歉。”
禄东赞差点吐出来,您形容这个棒槌居然用“活泼”这个词?
都说房俊乃太子面前第一宠臣,果不其然……
他一张皱纹密布沟壑纵横的黑脸愈发黑如锅底,忍着怒气摆摆手,道:“道歉就不必了,老朽年老体衰,经不得这般惊吓。”
虽然身在大唐,这个国家上上下下都对自己抱以敌意,但禄东赞却不想向房俊表示低头,他心底的骄傲决不允许。
房俊笑了笑,随意抱拳说道:“本以为与大相交情莫逆,可饮酒谈笑,可说笑玩乐,却忘记大相再是平易近人,却也是吐蕃之相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代表的是吐蕃的利益。是在下鲁莽了,还望大相宽宥。”
禄东赞虎着脸,哼了一声,不予理睬。
这厮言语之中极尽嘲讽,显然是一个俯瞰天下群雄、只以汉人为尊的狂妄之人,对天下所有的胡族都视作蛮夷,恨不能一鼓荡之,尽皆慑服,收为奴役。
尤其是对于吐蕃之敌视,大唐朝野上下,无处此人其右。
房俊对于禄东赞的冷淡不以为然,呷了一口茶水,坐在椅子上笑问道:“眼下祁连山南草长莺飞,青海湖畔水草肥美,大相为何不在吐谷浑牙账多多逗留几日,却不远万里跑到这酷热难耐的长安来?”
这话不能不答,禄东赞道:“老朽奉赞普之命,前往吐谷浑牙账出使,恰逢贵国兵部侍郎崔敦礼前往,偶然相遇。随后老朽得知吐谷浑有反叛大唐之意,唯恐大唐误会,故而亲自前来长安,向太子殿下分说一二。吐蕃与大唐一衣带水,乃是睦好邻邦,当摒弃前嫌、携手共进,为各自百姓之富庶息兵止戈,创建太平盛世。万万不可心存偏见,致使兵戈再起、民不聊生。”
他的确没料到能够在吐谷浑可汗的牙账意外碰见崔敦礼,所以事后赶紧前来长安安抚一番。
没办法,万一大唐认定吐谷浑之反叛背后有吐蕃的支持,并因此与吐蕃断绝往来、中断贸易,那可就大事不妙。
眼下迫于形势,松赞干布不得不向大唐妥协,奉行唐蕃友好政策,加强两国经济、文化上的交流,化干戈为玉帛,休养生息。但是禄东赞知道作为吐蕃最强大的君王,松赞干布心中有着雄心壮志,绝对不甘于现状,终有一日会四面出击,攻略天下。
而一心为吐蕃百姓谋福祉的禄东赞,最终也只能采取妥协的策略,配合松赞干布。否则一旦他抵触松赞干布的命令,会使得本就离心离德的吐蕃内部瞬间四分五裂,陷入长久的动荡之中。
故而,在他看来吐蕃与大唐之间,终有一战。
一般来说,以大唐目前举国东征之形势,纵然知晓吐谷浑反叛之背后是吐蕃一手操纵,却也不至于当即兴兵讨伐,毕竟关中兵力空虚,世人皆知。就算是东征之后,也需要多年时间来弥补东征高句丽的巨大损耗,轻易不会开启战端。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一战势不可免,但越拖得长久越好,否则吐蕃国内因为“青稞酒”酿造泛滥导致的粮食短缺,会使得吐蕃的战斗力大幅下滑,很难与国势强盛的大唐一争短长。
但是,大唐朝堂之中也并非尽是理智懂得隐忍之人,以房俊为首的一帮军中少壮派,一直在鼓吹对外征伐,通过战争与征服去掠夺更多的人口、开辟更大的市场、增加更多的贸易,万一这些人不管不顾的展开对吐蕃的强势政策,悍然中断与吐蕃之间的贸易,那可就麻烦了。
且不说别的,只需中断两国之间的粮食贸易,就得有大部分吐蕃人不得不在冬天来临之后去刨食冰雪覆盖之下的草根树皮……
房俊自是一眼看穿禄东赞玩的把戏,讥笑一声,不屑道:“世人都说大相乃是吐蕃第一智者,但是在某看来,实在是浪得虚名。”
不理会禄东赞难看的脸色,他续道:“吐蕃想要怂恿吐谷浑反叛,以此来动摇大唐之国本。但是却又不愿让大唐忌恨,导致两国开战,所以您颠儿颠儿的跑过来长安,卖乖示好。用咱们大唐一句俗语来讲,这就是既想当表子,还想里牌坊……是也不是?”
李承乾尴尬的咳了一声,喝叱道:“大相乃是国宾,越国公还请慎言。”
禄东赞是个“大唐通”,岂能不知房俊这句俗语的意思?登时气得面红耳赤,怒声道:“越国公欺人太甚!你说吐蕃挑唆吐谷浑反叛大唐,可有真凭实据?若有,老朽今日身死长安、身首异处,毫无怨尤;若无,你这般信口雌黄,难道就不怕吐蕃向大唐宣战吗?”
不管怎么说,挑唆吐谷浑反叛这条罪名那是万万不能承认的,只要自己抵死不认,大唐不敢在这个时候与吐蕃开战,所以他底气十足,毫无惧色。
房俊却根本不理会他的盘算,冷笑道:“证据什么的,等到某率军翻越祁连山杀到青海湖畔活捉诺曷钵,自然会有!但是在此之前,只要某见到吐谷浑军队当中有一个吐蕃人,便会立即中止两国之间的贸易,待到陛下得胜还朝,吐蕃就等着大唐百万虎贲的征伐吧!”
开战自然是不能开战,但是适度的恐吓是绝对有必要的。
吐谷浑数万精骑,战力强横,已经足以使得大唐焦头烂额。若是吐蕃悍然参预其中,派兵一同翻越祁连山入寇河西诸郡,然后顺势东进直抵关中,威逼长安,那就大事不妙。
所以他必须让禄东赞知道,一旦激怒大唐,断绝两国贸易,吐蕃国内的青稞酒再也运不出、卖不出,大唐的粮食更是一粒都不可能进入高原,到时候别说吐蕃是否尚有能力入寇大唐,单单其国内矛盾之爆发要如何平息都尚未可知。
李承乾坐在主位,喝着茶水,听着两人吵吵闹闹唇枪舌剑,半晌方才琢磨过来味儿。
这哪里是房俊胡搅蛮缠?分明就是两人明来暗去的斗法,互相试探对方的底线……
当下之局势,可说既是危急,又十分微妙。
吐蕃意欲趁着大唐举国东征、关中空虚之时动摇大唐国本,却不敢直接与大唐开战,无法承受一旦两国开战贸易断绝之后的损失;大唐明知吐蕃暗中怂恿吐谷浑反叛,却无力同时应对两国之联军,只能对吐蕃这支幕后黑手示弱不见,克制隐忍。
至于禄东赞所言的证据……两国之间,唯有利益权衡,若是死了心开战,哪里需要什么确凿之证据?
随意网罗、构陷一些,形成一种名义上的正确,可以引导舆论也就是了……
所以大唐与吐蕃之间,既恨不得将对方一朝覆灭,又不得不收敛隐忍,静待时机。
而房俊与禄东赞这一番唇枪舌剑,也将双方的底线都公开明示。
大唐不会追究吐蕃挑唆吐谷浑反叛之责任,但是吐蕃不能参预进吐谷浑的反叛之中,否则大唐宁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亦要悍然同吐蕃开战,并且第一时间切断与吐蕃之贸易,导致吐蕃国内的青稞酒卖不出,粮食也进不去。
青稞酒早就成为吐蕃贵族敛取财富的摇钱树,一旦两国开战导致青稞酒滞销,那些个贵族们必定群起反对,松赞干布若是不能予以妥善解决,搞不好就会引发一场内战,多年来励精图治构建的大好局面一朝尽丧,甚至导致吐蕃重回以往部落联盟时代,国力骤降,再不复与大唐争锋之实力。
而粮食被大唐掐断,更会使得吐蕃陷入动荡,民不聊生。
李承乾忽然觉得因为吐谷浑反叛带来的阴霾消除了不少,吐谷浑固然强横,可若是没有吐蕃全力支持,右屯卫未必不可一战。
毕竟房俊乃是年青一代当中屈指可数的“常胜将军”,右屯卫更是大唐军队当中对于火器之应用最为精通的一支,又是采取守势,未必便如朝野上下猜测的那般“向死而生”。
喝了口茶水,李承乾笑道:“吐蕃与大唐今年来固然彼此有些误会,亦曾刀兵相见,但正所谓唇齿相依,磕磕绊绊在所难免。总体来讲,两国都能够有所克制,努力谋求‘共赢’之支点,避免战争,力争本国之百姓安定富庶。为此,父皇与贵国赞普都做了极大之努力,大相亦功不可没。作为天下有数的两大强国,一旦大唐与吐蕃开战,所带来的损害是谁都无法承受的,谁打得过谁且不说,会让那些心怀龌蹉、蠢蠢欲动的别国渔翁得利。大相返回逻些城的时候,还请将孤的诚挚问候带给赞普,惟愿两国和平永久,世代交好。”
这也是展示大唐的态度,你们私底下那些个龌蹉的手段咱不予计较,但若是还有下次,那就开战。
当真打起来,谁胜谁负暂且抛开,必将对两国造成不可弥补之损伤,大唐固然无法承受,难道吐蕃就承受得了?
相比于大唐,吐蕃国内的局势更加凶险莫测,稍有不慎,那些个依附于松赞干布的部落贵族们就有可能发起反抗,反噬一口,将整个高原都拖入战乱之中,使得松赞干布的统治陷入危机。
禄东赞脸色很是难看,他前来大唐固然是因为不愿两国在这个时候开战,故而进行一番努力。但是却也绝对不愿让大唐占据气势上的先机,形成对吐蕃的战略优势。
但是房俊胡闹一般的作为,却使得他陷入被动。
只得说道:“殿下所言正是,赞普对大唐景仰崇慕,所以当初才会求娶大唐公主,欲将两国结为秦晋之好,和平相处,止息干戈。至于吐谷浑之反叛,老朽亦将赞普苛责之言带去,但是吐谷浑可汗却置若罔闻、一意孤行,着实可恨!若大唐应对吐谷浑之反叛力有未逮,吐蕃可出兵相助!”
李承乾微笑颔首道:“多谢大相,不过区区吐谷浑,如何挡得住大唐的虎贲?无需贵国操心了。”
倒不是他不愿请外援,而是明知禄东赞这话也就只是说说而已。
当真请求吐蕃出兵协助,想必吐蕃并不会拒绝,但是出兵不代表就会帮着大唐攻打吐谷浑,陈兵一侧坐山观虎斗,这几乎是肯定的。甚至吐蕃可能已经与吐谷浑达成协议,出兵助其看守牙账,免被其余势力趁虚而入,损及根本,以便使得吐谷浑能够一心一意的与大唐作战,带给大唐更为沉重的打击。
而且吐蕃岂肯白白出兵?必然要求大唐给予一定的补偿或者支援,到时候吐蕃拿了钱却不办事儿,李承乾才不愿当这个冤大头……
禄东赞有些可惜,这可是一个占便宜的好机会,李承乾却不上当。
不过面色这会儿也好了许多,瞥了房俊一眼,道:“伏顺如今年迈,已经没几天好活,吐谷浑之大权尽皆操于其子诺曷钵之手。想必等到吐谷浑竖起反旗出征之时,伏顺会将吐谷浑可汗之位传给诺曷钵,以之提振士气。诺曷钵正值壮年,骁勇善战,气势正盛,大唐还需多做提放,切勿轻敌。”
这是好话,看似提醒大唐,实则就是废话。
如今大唐只能抽调半支右屯卫前往河西拒敌,兵力对比只不过是吐谷浑的三分之一,哪里有半分轻敌之可能?
房俊悠闲自在的呷了一口茶水,笑道:“大唐之国力,何需大相操心?您还是担心一下您自己吧,由长安返回逻些城,山高路远、林密水深,最近天下不靖、盗匪丛生,万一您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贵国赞普可千万莫要怪罪在大唐头上才好。”
禄东赞陡然色变,不由想起当初自己从逻些城前往长安途中所遭遇的种种……
这棒槌该不会当真想要将老朽置于死地吧?
他的身份地位意味着早已超脱一般人的思虑范畴,早就对生死置之度外。不过一旦他出现意外,吐蕃国内的局势必然将会陷入失控状态,没有自己死死挡着,赞普是否还会对大唐抱以耐心,静待时机?
而且没有了自己的压制,以赞普凌厉霸道的手段,国内那些个贵族部落是否能够继续蛰伏在赞普的统治之下?
禄东赞瞪着房俊道:“越国公最好莫开玩笑,老朽固然不惧生死,可一旦老朽遭遇不测,赞普定然兴兵为老朽复仇,越国公难道想要因为一己之私,将两国陷入战火,生灵涂炭吗?”
房俊摇头笑道:“瞧您说的,某与大相乃是忘年之交,平素情投意合,岂能忍心加害?再者说来,如今吐谷浑侦骑四处,万一路上不小心碰上大相,见到大相相貌奇伟、气度不凡,以为是一个大财主,故而萌生贪念,意欲杀人越货、劫掠钱财……难不成赞普还要将这等罪名怪罪在大唐头上不成?”
禄东赞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冒汗。
如果自己死在大唐境内,赞普必然以复仇之名,兴兵讨伐大唐。可若是自己在边境地带死于吐谷浑人之手,赞普哪里还有名义讨伐大唐?非但不能讨伐大唐,甚至迫于压力,不得不对吐谷浑出兵……
这可是一箭双雕之计啊!
既除掉自己这个吐蕃的强势人物,又能嫁祸给吐谷浑,哪怕吐蕃并未向吐谷浑出兵,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势必陷入敌对,可以为大唐分担很多压力,最起码吐谷浑再不能无后顾之忧的与大唐开战。
禄东赞面上镇定,实则心里慌得很。
若是此刻李二陛下依旧坐镇长安,他相信没人敢恣意妄为,杀害自己。可是看看眼前这位太子殿下对于房俊的宠信放纵,岂能对其强加约束?怕是三言两语就同意了……
李承乾果真对房俊的话语动了心。
他倒是不在乎禄东赞生死,但若是禄东赞之死可以嫁祸给吐谷浑,使得大唐减少来自于吐蕃的压力,何乐而不为呢?
想到这里,他笑着对禄东赞道:“大相不必担忧,大不了等到您返回逻些城的时候,孤派遣一队禁军,全程护送。”
禄东赞一张黑脸变得煞白,护送?您是想要将老朽直接送上天吧……
禄东赞真的很慌。
李承乾的语气很是诚挚,脸上的神情满是关切,但是其说出来的话语,却让禄东赞遍体生寒。
这哪里是送老朽会逻些城?
分明是意欲将老朽直接送上天啊……
勉力镇定心神,禄东赞叹息一声,道:“多谢殿下好意,只不过如今局势危急、战局紧张,说不定明日吐谷浑便会翻越祁连山,入寇河西。殿下身边的每一个兵卒都将是决定这场战争胜败的关键,焉能因为护送老朽,便削减了身边的力量呢?老朽风烛残年,死不足惜,稍后便休书一封命人送回逻些城,恳请赞普即便老朽发生意外,亦不能怒而兴兵,导致生灵涂炭。赞普为人刚硬,且极为自负,万一认定了老朽乃是大唐所害,怕是旁人说什么也不能打消他复仇之念。若是因此导致两国交战,老朽死不瞑目。”
这倒不是他危言耸听,松赞干布的确就是那样一个人。
为了缓和吐蕃国内的矛盾,松赞干布多次意欲对外用兵,每一次都是禄东赞拦着,不然眼下吐蕃与大唐都不知打了多少仗。
当然,松赞干布意欲攻略大唐,并非他生性好战,事实上他对于大唐甚为崇慕,但是若无战事,若无缴获,如何平息吐蕃内部之争斗?从古至今,将国内的矛盾通过战争的方式转接给国外,乃是不二之法宝,屡试不爽。
而禄东赞揽着他不让他对大唐出兵,却并非禄东赞就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他只是不愿意在吐蕃并不占据优势的时候,用部族百姓的性命去换取缓和国内矛盾的机会。
青稞酒的酿制看似使得吐蕃内部纷乱不休,但事实上却将不服从与松赞干布统治的矛盾尽皆压制下来。
大家都一心一意的疯狂敛财,谁还有心思去琢磨推翻松赞干布?
一旦禄东赞遇害,国内的战争分子将无人压制。到那个时候,为了转嫁矛盾,无论真凶何人,松赞干布都必须向大唐开战。
他得让面前这对君臣明白,政治就只是政治,即无善恶,更无对错。
可千万别脑子一热,以为可以嫁祸给吐谷浑,便对自己下黑手,那所引发的后果极有可能超过大唐的预料,将两国彻底卷入战火之中……
李承乾瞅了一眼老神在在饮茶的房俊,心里暗暗好笑,大唐眼下自顾不暇,倾尽全力应对吐谷浑,哪里还有余力抵御吐蕃?这厮也的确缺德,可别将禄东赞给吓坏了。
便含笑道:“大相之言,深得孤心。吐蕃与大唐风俗不同、文化不同,连语言都不通,正该携手共进、各自发展,为了天下苍生之福祉励精图治。战争之伤害,你我两族都是深有余悸,吾等领袖子民,最当避免战争之爆发,使得四海升平、宇内宁静,方不负天下子民之拥戴。”
禄东赞松了口气,虽然知道房俊多半是吓唬自己,可是他对房俊的脾气实在是知之甚深,这厮动辄不管不顾、恣意妄为,没有李二陛下在长安予以压制,谁知道会不会一时上头,便做下浑事?
“殿下宅心仁厚,不仅是大唐子民之福,亦是吐蕃百姓之福气。只愿两国睦邻友好,世代不启刀兵。此番前来长安,乃是老朽私自行动,本身尚有赞普之命,前往吐谷浑劝阻打消反叛之图谋。只不过有负赞普之托付,所以还需即刻返回逻些城向赞普复命,故而不能在长安久留。明日一早,老朽便启程返回逻些城,届时便不再入宫向殿下请辞,还请谅解。”
长安非是久留之地,还是赶紧回去逻些城,与赞普商议如何处理与吐谷浑、大唐之间的彼此关系为好。
一旦大唐与吐谷浑的战事开启,形势将会瞬息万变,吐蕃必须多有谋算,才能从中攫取利益。
而且他实在是不愿意同房俊打交道,这厮不禁形势恣意妄为,思维更是天马行空,时不时的就冒出一个想法,让人无法招架。
当初他自己为“青稞酒计划”完全在自己的预料之内,所以甘愿被大唐所裹挟,然而事到如今却发现大唐在其中所占据的利益远超吐蕃,单只是将吐蕃限制与高原之上寸步不敢妄动,便占尽了先机。
算是狠狠被房俊给坑了一把,却还只能硬着头皮维持着青稞酒的酿制,想要下车都下不来……
还是早些返回逻些城为妙。
房俊在一旁道:“逻些城与长安远隔千山万水,往来不易,还请让在下尽一尽地主之谊,多多款待大相几日。待到在下出征河西之时,大相不妨同行,届时亦可翻越祁连山进入吐谷浑的领地,再一路向南,返回吐蕃。”
禄东赞大摇其头,坚定道:“越国公之心意,老朽心领了。只不过身负赞普之命,急于回去复命,故而不敢耽搁。下次,下次吧,待到越国公旗开得胜,剿灭吐谷浑之叛乱,老朽定要亲自前来长安为越国公庆贺,再讨一杯水酒。”
房俊便有些不悦,蹙眉不满道:“大相此行山高水远,即便耽搁一两日亦是寻常,这般坚定的拒绝盘桓几日,可是瞧不起某?”
禄东赞哪里会被他故作不满的态度欺骗?笑着摇头道:“越国公说笑了,谁不知越国公眼下乃是大唐第一权臣,深受太子殿下宠信,朝堂之上可呼风唤雨、言出法随!着实是老朽年老体衰,行路艰难,若是不能尽早启程,恐耽搁大事。”
他又岂能甘心看着房俊在自己面前嚣张?纵然身在长安,也得给房俊添堵。
李承乾便笑起来,这位口齿便利,一直被房俊压制显然不服,悄没声息的便试图在他这个太子与房俊之间埋下一根刺……
又说了几句,禄东赞坚定拒绝了李承乾留下用膳的邀请,出宫返回鸿胪寺客舍,准备明日便返回吐蕃。
殿中只剩下李承乾与房俊。
李承乾让人新换了一壶茶,待到侍女斟茶完毕,尽皆被他斥退,这才对房俊说道:“若是吐蕃不敢贸然出兵支持吐谷浑,此战或许尚有几分胜算。”
房俊却摇头道:“禄东赞不敢悍然开启吐蕃与大唐之间的战端,松赞干布也心存顾忌,束手束脚。但是吐蕃国内各方势力混杂,水面之下的潜流汹涌澎湃,谁也不知哪一刻便会爆发出来。不能将此战之胜败放在吐蕃是否参战之上,殿下要下定决心,无论敌人是谁,有多少兵马,此战都只能胜、不能败!”
眼下中枢对于各方势力之控制,随着李二陛下东征、吐谷浑即将反叛,将会达到前所未有的虚弱态势。
若是内部不靖,是战是和、是胜是败争论不休,导致人心不一,很有可能未等敌人兵临长安城下,内部的纷争便已经爆发出来。
吐蕃固然潜流汹涌,松赞干布的统治时刻有倾覆之虞,大唐又何尝不是如此?
论起内部争斗、谋反作乱,中原王朝自古以来都是最为专业的……
所以必须从上至下统一意识,这一战无论形势如何,都要上下齐心、全力以赴,谁若是消极对待,甚至从中作梗,那便是整个大唐的敌人,是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李承乾自然知晓轻重,深以为然:“二郎放心,孤必定不会心软,此次如论是谁想要拖后腿,孤都决不轻饶!”
原本此战敌我兵力便相比悬殊,若是再因为国内某些居心叵测之人拖了后腿,很容易导致战争失利。
一旦此战失败,所引发之后果不堪设想,如论长安是否保得住,他李承乾这个太子的位置也算是到头儿了,用不着父皇废黜他,他自己就无颜再在储君的位置上坐下去。
两人正说着话儿,外头有内侍进来禀报,说是太史令李淳风求见。
房俊与李承乾对视一眼,知道李淳风这个时候觐见,显然是已经选定了出征河西的日子……
“殿下,出征吉日已然择取,请殿下定夺。”
李淳风殿内,先向李承乾一揖及地,而后又与房俊相互见礼,这才从怀中拿出一张宣纸,双手递上。
李承乾接过,细细观看。良久,方才抬起头,将宣纸递给房俊,道:“越国公也看一看,太史令共择取三个出征吉日,咱们一起选一个。”
房俊瞥了一眼,见到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写着什么“生旺死绝”“吉凶冲煞”之类的专业术语,这东西他不懂,便摇头道:“殿下定夺即可,微臣不懂这些,只是越快越好,迟则生变。”
眼下吐谷浑内部大抵是在进行最后的权力交接,伏顺年迈,诺曷钵尚未接掌可汗之位,一旦诺曷钵率军反叛攻略大唐州县,后方牙账搞不好会出大事,所以定要先将名分大义定下,诺曷钵才能放心出兵。
这个过程需要一些时间,其中还可能需要吐蕃从中干预,支持诺曷钵,但是大唐必须先行一步,赶赴河西做好驻防之准备。
否则万一吐谷浑先行一步出兵河西,以目前河西之防御力量很难抵挡,整个战局对于大唐会十分被动。
李承乾颔首,仔细又看了一边宣纸上的日期,最终拍板道:“八月初一吧,未时,宜出行、赴任,利主刀兵。”
一旁的李淳风道:“其日金星临照,当属火卦,西方属金,以火克金,定能旗开得胜,歼灭敌寇。”
房俊并无异议。
虽然他不懂这些五行干支之类的学问,也不大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是却也不能否认其作用,宇宙本就神秘莫测,五行干支之术流传数千年,自然有其根本之道理。
这不是迷信,反倒是一味的相信科学,才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迷信。
宇宙太过浩渺无垠,其运转之规则也太过深奥莫测,谁又能肯定哪一种方式才能够更加接近宇宙运行之本质呢?
更何况这个年代的人对这等学说深信不疑,但凡大事必要求卜问卦,若是天时不许,将会被视为不吉,直接影响军心士气。
李承乾道:“可。”
便将秘书监的官员叫进来,当场拟定一份诏书,明日政事堂上宣读,得到诸位宰辅附和之后,刊行天下。
李淳风对房俊说道:“天时难测,吉凶难料,越国公此次出征还需谨慎为上,刀枪无眼、血火无情,应当处处小心。明知不可为时,当既是撤离,再图反攻,切不可一意孤行,致深陷敌阵,回天乏术。”
他对房俊早已经敬佩得五体投地,一本《数学》更是令他惊为天人,认定房俊乃当世第一算学大家,古往今来没有人可与之相提并论。这等旷世奇才,自当潜居宫闱、用心治学,将算学之道发扬光大,岂能亲冒矢石、冲锋陷阵?
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不过房俊之性情他也了解,知道劝说不得,只能叮嘱其千万小心,莫折损于战阵之上,成为算学界无法弥补之损失。
房俊含笑道:“太史令但请放心便是,在下从不打没把握的仗,吐谷浑看似兵强马壮,但是在下亦非全无胜算。”
李淳风奇道:“当真?”
他是不怎么相信的,虽然不通兵事,但是他人脉广阔,近日不断听到朝野上下各方人士对于此次出镇河西之前景表示担忧,认为房俊之所以出征,实在是不忍敌寇兵临长安城下,故而奋死一搏。
也正是因此,才导致房俊“忠贞勇烈”之形象深入人心,朝野上下莫不交口称颂、推崇备至。相反,畏敌怯战的柴哲威则受到之责辱骂,认为其“肖其父”,胆怯懦弱,世受皇恩而贪生怕死,配不上李唐皇室之血脉。
既然柴哲威宁愿背负骂名招致声威坠地亦不愿出征河西,由此亦可见此战之凶险,实在是败多胜少、危在旦夕。
房俊颔首,语气坚定:“没有什么当真不当真,此战许胜不许败,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不外如是。”
李淳风肃然起敬,拱手道:“既然如此,那贫道就在长安备好美酒,恭候二郎凯旋而归,届时定当痛饮三百杯!”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此之谓英雄也。
敌寇纵然强大,但若唐军上下尽皆抱定必死之志,无惧强敌勇猛无俦,又怎知不会重演“背水一战、破釜沉舟”之战列?
以寡击众、以少胜多,自大唐立国之日起就曾无数次上演,说是将卒用命也好,说是苍天眷顾也罢,未尝不能获得一场大胜。
房俊感受到李淳风真挚的担忧,心底难免温暖,大笑道:“这可是太史令自己说的?哈哈,到时候可千万莫要借尿遁才好!”
李淳风便一脸窘迫,面红耳赤,辩解道:“二郎此言差矣,贫道固然酒量欠佳,但人品却不容底毁。前番酒宴之上尿急,故而避席如厕,怎料回返之后宴席已然散去,为之奈何?”
心里不禁后悔不跌,怎么庆祝都行,可为何偏偏一时最快,要与这厮痛饮三百杯?
谁都知道这厮酒量如海,千杯不醉,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实在不行,那还是得尿遁才能保得一命,至于脸面,随它去吧……
听到“尿遁”之事,连心思沉重的李承乾也不禁莞尔,笑道:“太史令放心,届时若是酒力不济,无需尿遁逃避,孤来替你挡几杯便是!”
李淳风苦笑道:“多谢殿下体谅,微臣一时口误,导致铸下大错,越国公酒量如海,微臣实在是自取其辱。”
房俊笑了笑,心情却并不轻松。
吐谷浑此次反叛,必定筹谋已久,不开战则已,一旦开战必定铺天盖地迅猛如虎,将骑兵之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若是对上数倍于己的步卒,房俊丝毫不需,自诩凭借右屯卫可将其轻松击败,但是数万骑兵漫山遍野的发起冲锋,火器到底能否抵挡得住?
这实在是令人心里没底。
……
回到右屯卫军营,房俊便将裴行俭、高侃、程务挺叫到大帐,又命人将河西的沙盘搬来,对照着墙壁上的舆图,商议对敌之战略。
河西走廊乃是沟通东西之要道,因两山夹峙、地域狭长,故而得名。南部是纵横千里的祁连山,北部则是阻挡了塞北寒风的合黎山,东部的乌鞘岭则被视为河西走廊与关陇的分界,由乌鞘岭向西,便是河西走廊。
祁连山顶的雪水融化,汇聚成无数河流,沿着山坡向南流入河西诸郡,孕育了这一片水草丰美的土地。
从舆图上看,祁连山似乎只是一道屏蔽南北的山脊,但是房俊知道,祁连山雄奇峻伟,山连山、岭连岭,千沟万壑,大气磅礴,雪山绵绵,乃是宽度达到一百公里以上的大型山脉。
也正是因为祁连山沟壑纵横,将山体分割得破碎险峻,所有有数条山口可以连贯南北。但是吐谷浑一旦反叛,骑兵入寇河西诸郡,势必倾尽全力,数万精骑想要翻越祁连山却非是一件易事。
所以可供吐谷浑通行的山口,就唯有位于祁连山中段的大斗拔谷。
此地历来是西部匈奴、突厥、羌、甚至是吐蕃等族相互联系、贸易往来的交通要道,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河西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大斗拔谷便位于张掖附近,若敌军由此而出,可直抵张掖城下,进而东西分兵,十余日之间便可席卷整个河西。
沙盘之上,房俊用一枚小红旗插在大斗拔谷的位置,喝了口茶水,问道:“敌军势大,吾等只能采取守势,避免与其野战,诸位不妨说说看,该将何处设为主要防守之要隘?”
敌我双方兵力对比悬殊,敌军又是机动力极强的骑兵,野战拒敌乃是下下之策,只能固守战地,以火器抵御,消磨敌军之锐气,使其难以达成战略目标,而后再择机反击。
对于几位属下的军事素养,房俊十分信任。
三人之中唯有程务挺的成就差一些,高侃与裴行俭都是一代名将,后者更成为一朝宰辅,名传后世彪炳青史。论起行军打仗的办事,自己自愧不如。虽然眼下这三人都尚未完全进化,非是完全体,但天赋这种东西却足以碾轧普通人。
裴行俭显然早有腹案,听到房俊询问,直接便指着沙盘上大斗拔谷的位置,沉声道:“敌众我寡,河西诸郡又极为分散,若想各处据守,势必要处处分兵,咱们这点兵力撒下去根本不足以坚守。万一敌军逐个击破,那就处处都守不住。依末将之见,还不如将所有兵卒尽皆摆放在大斗拔谷的谷口处,以水泥修筑临时工事抵御骑兵冲击,全力阻敌。”
房俊沉吟不语。
大斗拔谷长二十余公里,最宽处一百五十米,最窄处只有不足二十米,山路隘险,犹若刀劈斧凿,南通河湟,北连甘凉,险之又险。
若是依照裴行俭之言在此设立阵地阻击,可以使得吐谷浑占据绝对优势数量的骑兵难以发挥最大战力,千军万马奔腾冲锋的场面肯定见不到,只能十余骑并排一点一点的往前冲,可以最大限度的抵消掉唐军兵力劣势。
但这个战略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便是两万唐军尽皆屯驻于此,要么将吐谷浑的骑兵堵在谷口之内,杀一个尸山血海鬼哭狼嚎,要么便被吐谷浑的骑兵突破,整个河西诸郡顷刻之间暴露于敌军面前,倾覆只在早晚。
太冒险了。
想了又想,房俊又问高侃与程务挺二人:“你二人可有良策?”
高侃道:“裴长史之战略看似凶险,实则未必如此。咱们陈兵谷口,以硬碰硬,借助工事可以发挥火器之利,敌人骑兵既然冲破封锁,也只能沿着阵地两端突破,与此同时可以持续予以杀伤,阵地却可保无虞,骑兵总不能冲到水泥建筑的阵地上来吧?纵然他们自阵地两侧冲过去,也不过是残兵败卒,只要诸郡紧闭城门,拒敌于外,断然不可能攻陷其中任何一座。待到我军主力击溃敌军,再回头从容守势残局,剿灭敌军残部,可保河西诸郡无恙。”
程务挺也道:“此战略之关键,在于能否将敌军主力击溃于谷口之处,同时确保我军阵地无恙。依末将看来,以右屯卫之兵员素质、战力强弱、火器装备程度,可确保必胜。”
他一直参预右屯卫之操练,对于右屯卫演练的各种战法了若指掌,清楚当一支装备了打量火器的军队完全采取守势之时,会爆发出怎样强悍的力量。
水泥修筑坚固工事,右屯卫精兵强将以火器固守,说一句“固若金汤”毫不为过。
即便敌军十倍于己,程务挺也坚信可以守住阵地不失。
房俊沉吟未决。
若是当初他兵出白道、直入漠北之时,定然会毫不犹豫的采取这等战略,但是河西之战太过重要,几乎影响到社稷国运,一丝半点的风险都不敢承担。
若是没能受得住大斗拔谷的谷口,使得吐谷浑的骑兵突入河西走廊席卷诸郡,不仅右屯卫后路断绝陷入敌军之重围毫无生还之可能,由此导致的西域隔绝、关中混乱,那是谁也没法承担的。
思忖良久,房俊方才沉声道:“如此,不妨暂且如此定计,命军中多多携带水泥,待到河西之后,仔细勘察大斗拔谷之地形,放出斥候探寻吐谷浑骑兵之踪迹,再做定夺。”
“喏!”
裴行俭等人也知道事关重大,敌众我寡战局不利,任何战略都务必做到尽善尽美,一丝一毫的错误也可能导致最终的溃败,当即纷纷应声领命。
房俊招呼几人坐下,程务挺给几人斟茶,房俊呷了一口茶水,说道:“太史局已经择取了出征之日,殿下选定为八月初一。军中各部可否准备停当,届时能否准时出征?”
裴行俭放下茶杯,道:“大帅放心,军中各项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再有两天即可全部完毕,定不会耽搁出征吉时。”
他是军中长史,对于军中各项事务都有权力参预监管,所以上上下下没有事情不在他掌握之中。
这样一个能力卓越又完全可以信任的人才担任长史,使得房俊轻松太多。
房俊心中有一些歉意,轻叹道:“此次殿下将你调去民部担任金部郎中,是为了改革币制,稳定物价,做得好了便可直上青云,直接进入尚书省亦非不能。何苦跑到右屯卫来参合这份苦差事?随军西征,不仅是耽搁了晋升之路,闹不好更有性命之虞啊。”
这次是裴行俭主动跑去东宫,恳请李承乾将他调往右屯卫再一次担任长史之职,在房俊看来这根本就是瞎胡闹。将民部的差事办好了,那将是裴行俭最为坚挺的政绩,往后凭此可直入中枢,岂能半途而废?
裴行俭倒是不以为意,笑道:“大帅以为殿下如今还有心思搞什么币制改革?大敌当前,击溃强敌稳定关中才是重中之重,朝廷上下都要为此而竭尽全力,短期内没有余力去实施币制改革。再者说来,当初是大帅简拔在下,委以重任,这右屯卫上上下下皆是末将之袍泽,焉能眼看着袍泽在疆场之上厮杀搏命,末将却坐在京中安逸享乐?司马公曾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末将虽然不敢自比仁人志士,可好歹亦是名门子弟,自有诵读圣贤之书,懂得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道理。值此紧要关头,能够为国出力、向死而生,此生无憾矣。”
高侃亦忿然道:“贼寇背信弃义,反叛帝国,身为大唐儿郎,自当奋勇向前、保家卫国,只需白刃杀贼,何以顾虑己身?裴长史壮志冲霄,不惧安危,实乃吾辈之楷模!大帅,末将恳请随军前往河西,纵然身死疆场,亦是无怨无悔!”
说着,起身单膝跪地,一脸恳求。
眼下整个右屯卫因为即将出征河西,被关中百姓视为英雄,国难之时不畏艰险视死如归,受到民众无限崇拜。
可他却要奉命驻守玄武门,不能随同袍泽出生入死狙击敌寇,实在是窝囊得紧。
房俊默然。
古往今来,无论民族盛衰强弱,每逢紧要之时,总会有那么一些人挺身而出,护佑民族之脊梁,向死而生、无怨无悔。正是这些层出不穷的仁人志士,代代传承辈辈不绝,构筑起华夏民族之魂魄。
他们宁愿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轻轻吁出一口气,房俊和颜悦色道:“不要只是看到眼前的敌人,在吾等身后,依旧有着无数居心叵测之辈在暗地里谋算着见不得人的伎俩,意欲颠覆帝国,以黎民百姓之生命来达成他们自私自利之企图。你虽然不能与袍泽一同面对强敌,但是驻守玄武门亦是为了帝国之安宁、储君之安危,战场不同,但是形势却更为凶险,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敌人是谁!安心留下来,瞪大眼睛守护着这玄武门,就是守住了帝国之命脉、社稷之传承、天下之福祉,切莫让吾等在西域流血之时,却骤然发觉身后已经一片狼藉。”
河西危不危险?自然是极其危险的。
吐谷浑筹谋已久,一旦反叛必定是雷霆万钧之势,军队数量、兵卒气势都会在短时间内占据上风。面对此等强敌,纵然是冠军侯复生,亦不敢说稳操胜券。
然而最危险的地方,却在长安。
李二陛下远征辽东,长安城内各方势力都在暗中谋算,谁也不知道哪一方会在下一刻骤然发动。
一旦玄武门失守,李承乾即便彼入兴庆宫亦难保无虞。
整个帝国都将被卷入动荡之中,随后而至的,便是天下板荡、烽烟处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高侃闷声无语,半晌方才拱手道:“末将遵命!定会护佑玄武门,不负大帅所托!”
他自然知晓玄武门之重要,只不过眼看着袍泽在河西即将与敌寇殊死拼杀,自己却不能与之并肩作战,心中难免郁闷。
不过既然身在军伍,自当唯命是从,有抵触情绪可以,却绝对不能抗命不遵。
房俊轻声道:“无论如何,家里便就要劳烦高将军看顾了,吾等出征在外生死未卜,储君之安危,社稷之牢固,全部系于将军一身,还望将军以江山社稷为重,小心谨慎,秉直报国。”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尽皆面色凝重。
裴行俭凝眉道:“大帅,何至于此?”
长安虽然波翳云诡,各方势力自有述求,私底下难免勾心斗角,值此外敌入寇、举国东征之际,搞出一些什么把戏在所难免。可是听房俊之言,却是有可能直接动摇江山社稷!
难不成还有人敢搞兵谏不成?
就算有人的胆子比天还大,就算他能够做成,可是陛下引百万大军于外,得胜之时大军还朝,谁还能抵挡得住?
退一步将,即便陛下东征未遂,只是引一部残兵返回长安,又有谁能够在陛下面[ fo]前谋朝篡位?
谁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唯有身败名裂、彻底毁灭一途。
得是多么愚蠢才会那么干?难道就只是贪图那区区几日名义上天下至尊的瘾头,而后等着被碎尸万段、万劫不复?
房俊面色凝重,呷了口茶水,略作沉吟。
这种事他本不愿去揣测,即便有所揣测也不会随意说出,不过面前三人皆是心腹死党,倒也不虞外传,便放下茶杯,轻声道:“朝中各方势力虽然看似只为攫取利益,但是居心叵测之徒却未必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按理说,陛下引百万大军征伐辽东,可谓倾尽举国之兵,谁在关中作祟,待到陛下引兵回京,亦不过时自取灭亡一途,断无抵抗之力。然而某却总是心惊肉跳,觉得或许陛下征伐辽东未必一帆风顺。所有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一……有不忍言之事发生,局势该当如何?”
“嘶!”
三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若果真那般,即可为天地色变、风云跌宕……
裴行俭觉得难以置信:“陛下身在百万军中,哪怕东征一败涂地,以高句丽之国力亦无追杀溃军之能力,无论如何,陛下总可以从容而退,岂能有那等不忍言之事发生?”
前隋数度征伐高句丽,每一次隋炀帝都是御驾亲征,每一次都是大败亏输狼狈而回,却也没见隋炀帝掉一根毛发,甚至就连军中将领也没死几个。
更别说隋炀帝还有御驾亲征吐谷浑这等壮举,在兵力占据绝对优势之时,纵然战局未能如愿发展,导致战略目标不可能达成,却也有充足的时间和空间从容而退。
怎地就会发生那等不忍言之事?
房俊沉吟一下,总不能告诉裴行俭,历史上李二陛下东征高句丽,便曾在安市城下中了一箭,险些龙驭宾天吧?
既然历史上中了一箭拖着病躯返回长安,没过几年便驾崩,这回伤势严重一些,甚至干脆不治,又怎么没有可能?
历史早已经面目全非,但是其自有强大之惯性,有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未必就不会依旧发生。
“正常情况下,自然不会有这等可能,然而某怀疑陛下在宫中之时便服食丹汞,导致精神亢奋、躯体衰弱。只需一丝半点的意外,都极有可能引发最为严重之后果……”
房俊还是将心底最深处的担忧说了出来。
他早就发现李二陛下举止异常,却始终没有证据。即便是有证据又能如何呢?在这个君权至上的时代里,李二陛下就是“天”,他自己想要干的事情只要是铁了心去干,理论上没人可以阻拦。
更别说是服食“丹汞”这种事了,毕竟以目前的医学技术来看,“丹汞”非但无毒,反而是修道炼丹的必需品。
即便是“铁头娃”魏徵活着,大抵也不会就这件事不依不饶的死谏到底……
一切,只能全看天意。
裴行俭三人的反应与房俊所设想一模一样,高侃惊奇道:“服食‘丹汞’又能如何?这东西天底下服食的人多了去,不仅可以延年益寿,而且还能提升体力、振奋精神,难不成还能有性命之虞?”
“丹汞”早已随着道家所宣扬的修道修仙之术深入人心,没人怀疑这东西其实就是剧毒。
即便是有人因此而死,也不会因为与“丹汞”有关……
房俊只能说道:“此物有慢性之毒,一般剂量固然无妨,需长年累月的服食才会慢慢侵害机体。然而若是服食过量,其危害可在极短的时间内便爆发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三人沉默。
固然不大相信修道之士中流行的“丹汞”乃是慢性毒药,但是房俊更没有必要因此说谎,连带着认为一旦李二陛下遭遇不测之祸,将会牵累整个帝国。
如果是真的,那后果可实在是太严重了……
慢慢接受这个消息,良久,高侃才沉声道:“大帅放心,末将知道怎么做!只要末将还有一口气在,玄武门必确保不失,也无人可动储君一根毛发!”
如果房俊的担忧实实在在的发生,那么他所把守的玄武门就实在是太过重要了!
长安城城高墙厚戒备森严,想要从外部攻陷几乎不可能。唯一的弱点便是皇宫北侧的玄武门,而玄武门偏偏又是整个负责皇宫禁卫的军队驻扎之地,一旦玄武门失陷,叛军可以在顷刻之间涌入皇宫,进而由内而外的占据整个长安城。
当年的“玄武门之变”便是如此,李二陛下凭借策反玄武门守将常何一举占据玄武门,于此设下埋伏诛杀李建成、李元吉,进而占领整个皇宫,控制长安城,逼迫高祖皇帝退位禅让。
房俊颔首道:“如此,某才可以放心西征。”
继而,他环视几人,慢慢说道:“吾等虽分属上下,实则亲若兄弟、志同道合,值此国家危难之际,自当齐心携手、砥砺奋进,创下一番功业彪炳史册,不枉来这人世一遭!”
裴行俭、程务挺、高侃皆备他说得热血澎湃,齐齐起身,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吾等定将追随大帅,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房俊也豪兴大发,手拍着桌案,高声道:“多少人等着吾等前往河西送死,可吾等偏就要让他们失望!当年突厥狼骑面前,杀气奔腾未能使某变色,漠北冰天雪地之中,薛延陀二十万控弦之士只若等闲,就不信区区吐谷浑能够断了你我兄弟的富贵!此番西征,定要教那些番胡蛮夷知晓大唐虎贲之强横战力,让他们的鲜血和尸骸,铸就吾等炳彪青史之台阶!”
“喏!”
三人轰然应命。
房俊此番话语声音极大,从窗户传了出去,门外的卫兵、来往的书吏都听得真切,登时一个个便觉得一股热血上头,忍不住大喊起来:“以敌寇之尸骸,铸就吾等彪炳青史之台阶!”
声音远远传出,整个军营都沸腾起来。
“杀敌!杀敌!杀敌!”
无数兵卒振臂高呼,士气暴涨,声浪直冲云霄,震荡四野,连不远处玄武门上的禁军都被惊动,纷纷跑到箭垛旁向下观看。
另一侧的左屯卫军营中,兵卒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事。待到听请右屯卫营地之中呼喊的话语,禁不住面面相觑,又是愤恨又是羞愧。
都是关中子弟,如今敌寇侵略在即,自家主帅却畏敌怯战,连累大家被关中父老嘲笑讥讽,一个个抬不起头来,相比之下左屯卫固然前途叵测,可即便是死了,那也是为国捐躯响当当的汉子!
关中子弟不怕死,只怕被人说成瓜怂,祖祖辈辈抬不起头!
出征在即,所幸因为东征之故,整个帝国的军政后勤系统都在快速运转,所以右屯卫出征前的准备事宜有条不紊,很是便利。
一大早,房俊便来到兵部衙门,处置一些紧急公文。
刚刚进了值房准备处置公文,晋王李治便走了进来,尚未来得及说话,休息了一天便前来衙门当值的崔敦礼敲门而入,手里捧着一份战报。
“启禀尚书,哦,殿下也在,正巧微臣稍后还要前去寻您。这是辽东送回的战报,请殿下、尚书过目。”
崔敦礼施礼之后,将战报放在房俊案头。
房俊赶紧拿起,仔细翻阅,晋王李治也甚为关注,干脆来到书案之后,站在房俊一侧,微微俯身偏头去看房俊手中的战报。
崔敦礼想要提醒一下,但是嘴唇动了动,却又忍住了。
一君一臣,一立一坐,偏偏两人都为察觉其中失礼之处,或许早习以为常……
房俊一目十行,将手中战报看完,抬头见到李治正站在自己一旁,随手将战报递给他,叹了口气,道:“大军猛攻安市城数日不克,伤亡惨重,敌军支援源源不断……战事焦灼,令人担忧啊。”
李治面色凝重,接过战报,就站在书案一侧,仔仔细细读了一遍。
房俊让书吏进来沏了一壶茶,自己给李治斟了一杯放在面前,然后自己斟了一杯喝了一口,啧啧嘴,心情沉重。
果然如同历史中那样,东征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却在安市城下遭遇到高句丽军队顽强之抵抗。因为辽东进入夏日飓风季节,沿海多有飓风登陆,导致整个辽东大雨连绵数日不绝,火药无法派上用场,只能强攻安市城。
开战之初,高句丽节节败退,将辽东所有精锐都撤回到安市城,不仅备足粮秣军械,更加固城墙,将城中房舍尽皆拆除,所有能够用以守城之物资全部堆积在城墙之下,唐军攻城之时,上下一心同效死力。
另有平穰城方面源源不断的派出援军,自打雀谷等处不断袭扰唐军后阵,牵扯唐军兵力,致使唐军始终不能最大限度的发挥兵力优势,战事陷入焦灼,每日里攻守双方都伤亡惨重。
狂攻多日,安市城上的弓箭礌石对唐军所造成的伤亡太大,李二陛下命人挖土堆丘,生生在安市城外堆出一座小山丘,唐军弓弩手居高临下压制城墙上的高句丽守军,一度取得不小优势。
李二陛下见到此策奏效,干脆命人继续挖土,意欲将小山丘一直堆到城墙之下,最终与城墙连为一体,供唐军将士能够直接冲上安市城的城墙。
房俊喝着茶水,心中感叹。
此等“堆土攻城”之战术倒也并非李二陛下首创,东魏丞相高欢曾在“玉璧之战”中使用此等战术,率重兵攻伐玉璧城,意欲打通西进之通道。
而驻守玉璧城的则是西魏大将韦孝宽。
正是韦妃的太爷爷……
当时高欢统御大军阵容鼎盛,来到玉璧城下,先是挖开汾河河堤,使得汾河改道绕过玉璧城,致使城中水源匮乏。继而便是在城外挖土堆丘,使得兵卒立于其上可将城内形势一目了然,更适合兵卒居高临下以弓箭射杀守军。
韦孝宽的应对之策更有意思,每当城外的东魏军队将土丘堆高一分,他便命人将城楼用木料接高一层,始终保持对敌军的压制……
高欢见到堆土成丘之战术不顶用,便来了一个逆向思维,高处奈何不得你,那咱就往低处来。
于是指挥兵卒开始挖地道……
韦孝宽在城墙上发现了高欢的意图,赶紧让人在城墙内挖了一道土沟,派兵卒看守。东魏军队刚从地道之中挖通,直接从土沟之中出来,被早已埋伏在此的兵卒斩杀干净。
高欢不甘心,又让兵卒将地道挖至城墙下,先以木棍支撑,而后撤掉木棍,致使城墙倒塌。
韦孝宽命人紧急制作木栅,挡住了敌人的狂攻。
高欢苦战两月,兵卒伤亡达七万之众,元气大伤,最终玉璧城非但没有攻陷,反而被韦孝宽反攻占据了土山,万不得已只得退兵……
这时候,军中出现高欢中箭伤重的消息,导致士气涣散,高欢不得不带病坐帐,稳定军心。
两个月后,高欢病重不治,郁郁而终。
瞧瞧,安市城之战的过程,与玉璧之战几乎完全吻合,房俊更知道用不了多久,安市城守军便回放出李二陛下中箭之消息……
李治看完战报,不禁忧心忡忡,扼腕道:“区区安市城,焉能阻我百万大军?不日定将再有捷报送抵。”
房俊闷声不语,不敢过于乐观。
见到崔敦礼在一旁垂手而立,便温言道:“元礼出使吐谷浑,费尽心力迁延日久,且路途遥远舟车劳顿,不妨在家中歇歇,过几日再来当值不迟。”
崔敦礼摇头,肃容道:“尚书出征在即,东征偶遇不顺,兵部之职责太过重大,下官即便在府中安歇,怕也是食不甘味、睡难安寝,还不如到衙门里来尽一份心力。局势危难,吾辈正当报效君王,不敢有片刻懈怠。”
还有句话没说出口,他觉得房俊此番出镇河西,怕是前途堪忧,搞不好性命都很难保证。所以放弃了休息的机会,回到衙门里事必躬亲,希望能够多尽一份力气,使得此次西征多一分胜算。
房俊不仅是他的官场贵人,人品才能更令他心折钦佩,可不愿房俊大好前程一朝尽毁,丧命在河西之地……
房俊颔首道:“也罢,正值多事之秋,该当奋起余勇竭尽全力,待到陛下东征、吐谷浑覆亡,再论功行赏,好生歇一歇!”
事实上,自从去年开始,兵部衙门上下便一直高负荷运转,官员书吏都卯着一股劲儿,力求让所有部务都不出差错,立下一桩大大的功劳。
而今吐谷浑即将反叛,兵部官员更是同仇敌忾,不约而同的放弃了一切休沐的时间,全心全力扑在兵事之上。
兵部固然非是铁板一块,但是在房俊治下,面对危难之时却能够摒弃纷争一致对外,这令他甚为欣慰。
若是手底下没有一群能打硬仗的兵,怎么可能创下彪炳青史之功业?
那些闪曜千古的一代人杰,背后都有无数个默默奉献的无名英雄……
李治在一旁坐下,呷了一口茶水,看着房俊道:“此番出镇河西,凶险莫测前途未卜,姐夫定要当心才行。”
房俊坐在书案后,似笑非笑的看着李治,挑眉道:“只怕殿下心里正琢磨着,若是这厮能够葬身于吐谷浑铁[新 fo]蹄之下,那才最为完美吧。”
李治登时瞪大双眼,依旧满是青涩的面容满是怒气,不爽道:“姐夫将吾当成什么人?固然心中对姐夫略有成见,那只是因为姐夫一心一意辅佐太子哥哥,故而有些不满。但此时正值国难,吾亦知吐谷浑一旦攻陷河西诸郡之后果,岂能将帝国基业与个人恩怨混为一谈?姐夫太也小瞧本王!”
他一直觉得自己比太子哥哥更加适合做太子,心胸气魄都远超太子,此刻却被房俊视为公私不分的小人,只觉得被小瞧了去,如何不生气?
房俊对他的怒气不以为然,淡淡笑了笑,轻声道:“只希望殿下能够谨记这番话,明白何谓公、何谓私,懂得‘国家利益至上’这句话的道理,莫要受到某些人的蛊惑,为了一己之私,不惜将帝国卷入动荡之中。”
李治陡然色变,怒道:“姐夫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本王还能趁机作乱不成!”
房俊摇头道:“殿下想要做什么都行,只是需要好生考虑后果……五日之后,微臣即将出征,面对强敌尚不知能否自保,殿下何去何从,自然不需微臣考量,好自为之吧。”
房俊知道对于李治的警告未必能够起到什么作用,毕竟如今的李治看似聪慧,实则完全被关陇贵族所操控,只要他心中还存有争储之念头,就无法舍弃关陇贵族的挟制。
但他还是要予以警告,希望李治能够人情形势,不要为了一己之私,使得整个帝国陷入动荡之中。
眼下与历史上同时期不同,历史上这个时候太子李承乾的根基已经全然亏崩,只剩下一个空虚的名分,是否废黜只在李二陛下一念之间,即便最终将其圈禁,朝野上下也没有太大波澜。
然而现在李二陛下远征在外,对于朝廷的掌控将至登基以来的最低点,太子又有坚实的根基,即便李二陛下意欲废黜也势必引发一场触及帝国权力根基的动荡,何况只是李治想要争储?
若李治不顾后果,在关陇贵族的蛊惑之下铤而走险、一意孤行,后果不堪设想。
外敌易拒,内乱难平。
尤其是辽东战局不利,导致大军很可能延迟回京,一旦长安乃至整个关中因为争储而发生动荡,一时片刻难以平息,其影响足矣动摇帝国根基。
届时各方势力粉墨登场、群魔乱舞,贞观以来朝野上下呕心沥血创下的大好局面将会毁于一旦。等到中枢衰弱,对于天下的掌控失势,必然地方崛起,或许军阀割据的一幕将会提前上演。
……
李治面色微沉,沉吟少顷,轻叹一声,并未多言。
他自然明白房俊的意思,也看得懂眼下的形势,但是放弃这等千载难逢的争储良机,只为了顾全大局、稳定社稷……其中取舍之艰难,非是身临其境,只怕难以感同身受。
江山社稷,自然是重中之重,任何一个大唐子民都应当为之效死,更何况是他这等皇家子弟?
然而若是错过这一次机会,待到太子稳定局面立下大功,自己也不知还能否再有此等良机……
房俊见他神色犹豫,并未多言。
有些事情既然警告过了,如何取舍就只在于当事人,旁人说得再多亦是无法改变其心意。
反倒徒惹人厌……
*****
接下来几日,房俊忙得团团转。
兵部之公务尽数托付给崔敦礼,不仅仅是因为崔敦礼办事稳妥、心思细腻,更因为除去他之外,无人敢于直面顶撞晋王李治。国家战事频仍,兵部乃是重中之重,一旦被李治攫取权力、一手掌控,对于东宫一系的麻烦很大。
郭福善是个老好人,团结上下、为人处事都是极为稳妥的,但是缺乏锐气,难以坚持原则……
右屯卫的军械补给、募兵补充也要他过问,事关重大,务必亲力亲为。
待到出征前一天,关中降下一场小雨。
傍晚,房俊返回府邸之后沐浴更衣,简单的用过晚膳之后,坐在房中饮茶,看着高阳公主与武媚娘指使着仆人侍女为他打点行装,忙里忙外的身影倍添温馨。
男儿汉大丈夫,在外打拼出生入死,除却心头那一份赤胆忠心的抱负之外,亦是想要搏一个封妻荫子。
此之谓男人最大之成就。
忙碌一阵,行囊准备妥当,武媚娘将两罐茶叶放进藤箱之中,抬手撩了一下鬓角散落的发丝,手背轻轻擦拭了一下腮边的汗渍,轻轻吁出口气。
虽然非是头一回出征,但是此行与以往不同,府中上下难免都压抑着气氛,一句不吉利的话儿也不敢说。
房中妻妾更是心中惶恐、忧虑难当。
武媚娘四下看了看,说道:“对了,上次太子殿下赏赐了一套茶具,正好给郎君带上。”
说着,走出去让人去库房将那套茶具找出来。
高阳公主也累得不轻,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是每一件行装却都要与武媚娘亲手收拾,衣物更是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藤箱里,不用侍女们插手。
以此来表达记挂爱慕之心意。
房俊看着高阳公主光洁额头的汗渍,心中一片温馨,放下茶杯,微笑道:“过来。”
“嗯?”
高阳公主正将一个大慈恩寺高僧那里求来的平安符放进藤箱的底层,闻言微愣,不解其意。
咱好歹也是个公主啊,君臣有别,纵然你是郎君,可也不能这般轻挑随意吧?
娇俏的鼻子哼了一声,乖乖来到房俊面前,冷着脸问道:“你要以为你即将出征就可以恣意妄为,你我虽为夫妻,可朝廷法度还是在的,这等轻挑之言语若是被御史言官听了去,定要弹劾你藐视皇族、不遵法度……哎呀!”
话音未落,已经被房俊伸出手臂揽住腰肢,抱在了自己腿上。
“干嘛呀!”
这等姿势让高阳公主有些羞囧,轻轻打了郎君肩头一下,红着脸儿回头瞅瞅,见到左近无人,这才扭捏着将脸蛋儿埋在郎君胸口,一双手臂则攀上郎君的脖颈。
房俊揽着纤细的腰肢,轻轻在高阳公主腮边吻了一下。
兴许是生产之后调养得宜,疑惑着天生丽质,高阳公主的身材非但未曾臃肿,反倒是比以往丰腴了一些,该瘦的地方瘦,该肥的地方肥,轻盈娇小的身躯拥在怀中甚是舒服。
夫妻两个拥在一处,耳畔听着彼此的呼吸,沉默无言。
一股脉脉的温情在心里流动。
房俊大手爱怜的轻抚着高阳公主的脊背,心中不免感慨。曾几何时,他听闻李二陛下将高阳公主赐婚下嫁给自己,吓得三魂离体七魄飞散。那等追求自由恋爱罔顾道德伦理的公主殿下,自己娶回来是得有多糟心?
一度非常抵触,甚至不惜自污名声,希望李二陛下能够“良心发现”,认识到他房俊就是个“棒槌”,进而取消这门婚事。
但是随后的一次次接触,令他慢慢对高阳公主改观,也终于认识到一件事。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
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坏境变了,事物的性质也就变了。
原本的房遗爱木讷愚笨,恐有一个宰辅子弟、功勋之后的名声,却无才无德、无能无用,更不懂的如何去讨女人的欢心。
高阳公主这样娇蛮伶俐的性子,如何能够看得上这样的男子,如何甘心将自己的一生都寄托空闺?
诚然,偷和尚这种事是一定要强烈谴责、千唾万骂的,但问题在于既然她是当着房遗爱的面前去“偷”,那还能算是偷吗?
有些错误是不可原谅的,但是若能够知晓犯错之动机,那么很大可能会避免错误的发生。
事物如此,人亦如此。
同样的一个人,生长环境的不同,对于性情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很多时候若是将生长环境变化一下,一个人所展示出来的性格、风格,是绝对迥然不同的。
最起码在高阳公主来说,她未必当真就对辩机爱得死去活来,只不过对于房遗爱的失望,使得她“破罐子破摔”,甘愿走出无视道德伦理的那一步。
至于说房遗爱迫于高阳公主淫威,不得不心甘情愿的看着她偷和尚……简直毫无道理。
众所周知,李二陛下对于公主的教育是非常严格的,绝无可能出现公主恃宠生骄、凌虐功勋之家那等事,更何况似房玄龄这样有大功于李二陛下、于大唐的人家?
这从高阳公主的丑事刚刚爆出,李二陛下便将辩机腰斩于市就可看出其态度,绝对不能容许这等事情的发生,因为房玄龄是贞观功臣的代表,房玄龄的颜面,就是李二陛下的颜面。
如今高阳公主跟了自己,一个名满天下、才华横溢且功勋赫赫的少年俊彦,满足了她所憧憬的爱情,自然甘心情愿相夫教子。
……
夫妻两个搂在一处,虽然相顾无言,却心意相通。
高阳公主抬起手,轻轻抚摸着郎君的脸颊,泪水忍不住的流淌出来,却还拼命忍着,她不愿在郎君出征之前以泪洗面,那样不吉利。
“怎么苦了?”
房俊感受到肩头湿热,将高阳公主的脸颊搬过来,四目相对,那一双平素清亮的眸子里,此刻已经满是水气。
“没有……”
高阳公主抽了一下鼻子,将头扭过一旁:“鼻子碰到了你的肩膀,有些酸而已。”
房俊轻笑一声,用指腹轻轻擦拭她脸蛋上的泪珠儿,柔声道:“又非是头一回出征,何必这般担忧感伤?吐谷浑再强,也强不过当年的突厥狼骑、纵横漠北的薛延陀吧?放心,郎君如今有‘军神’之美誉,响彻天下,区区吐谷浑定然马到功成,踏平青海指日可待,娘子且安心在家,等候为夫凯旋归来。”
“噗呲!”
高阳公主即便满心担忧,却也忍不住被他逗笑,美眸盯着房俊,嗤笑道:“何来‘军神’之说?你自己给自己封的呀?厚脸皮。”
房俊嘿的一声,揽住纤细腰肢的手臂紧了紧,轻声道:“总之呢,为夫乃是当今天下不世出的军事奇才,没听到卫国公都要时不时的夸赞为夫几句么?此战固然有些凶险,但是以右屯卫的战力,必胜无疑。况且为夫甚为主帅,定然稳居中军,排兵布阵即可,何需亲冒矢石、冲锋陷阵?所以娘子大可不必这般忧心,纵然吃了败仗,为夫亦可安然无恙的返回长安。”
临别之际,总要将家中安抚妥当,不要妻妾们整日里以泪洗面,免得自己身在千里之外,还要忧心家中。
高阳公主“嗯”了一声,不说话,只是在此伏在房俊怀中,双臂紧紧的搂着房俊的脖子,相拥紧密,耳鬓厮磨,心里道不尽的爱恋难舍、离情别绪。
其实,她有怎能不知此战之凶险呢?
郎君固然说得轻松,可媚娘老早就说了此战之紧要,想必以郎君的志向意志,纵然战败,可断然不会狼狈而逃,定要血战到底。
为了护卫关中之安稳,保住社稷,纵然战至一兵一卒,也不可能后退半步……
良久,高阳公主伏在房俊肩窝处,幽幽说道:“你若不回来,我就养育孩儿、侍奉公婆,而后青灯古佛,念你终生。”
房俊心里沉了一下。
唐朝没有那么多的理学礼法,因为隋末战乱导致人口锐减,朝廷素来鼓励生育。守寡非但不被朝廷认可,甚至还会强制性的令其改嫁,夫家若是阻拦,会招致官府的重罚。
李二陛下自己的女婿死了好几个,然后回过头来立马改嫁。
若是他战死河西,哪怕李二陛下再是宠爱他,也会给高阳公主择一佳婿,令其改嫁。
现在高阳公主却坚定的表示若他战死,便守寡一生,绝不再嫁……
房俊轻叹一声,道:“傻丫头,何必如此?”
高阳公主伏在他怀中泪涌如泉,闷声道:“我不管,反正我这一辈子,就只你这一个男人!你若是忍心让我下半生孤苦无依、独孤终老,那你就一去不回……呜呜。”
房俊苦笑一声,抚着她的脊背,摸着柔顺的发丝,柔声道:“娘子放心,为夫纵然千难万难,亦定要安然返回,照顾你一生一世。”
人之一生,总是有太多情感,太多牵挂。
向死而生固然容易,可是一死了之之后,那些他牵挂的人、牵挂他的人,又该怎么办?
这一刻,房俊前所未有的迷茫。
*****
翌日清晨,天色黎明。
东宫宫门刚刚开启,太子李承乾便走出丽正殿,一身太子袍服、冠冕堂皇,跨上一匹雪白的战马,在红缨黑甲的“元从禁军”簇拥之下走出宫门,穿越天街,自朱雀门而出,顺着朱雀大街径直向南,直奔明德门。
沿途善和、兴道、通化、开化、崇业、靖善等坊门早早开启,无数勋贵官员、贩夫走卒站在坊门处,夹道欢呼。
大家都知道太子殿下即将赶往城南圜丘,进行祭天大典,为右屯卫出镇河西祈福,故而都早早爬起来,想要追随而去,给即将抵御吐谷浑反叛的右屯卫喝一声彩、折一枝柳,道一声珍重!
于是,当太子驾辇缓缓行在前头,无数百姓便自发的跟在后边,将整条宽五十丈的朱雀大街堵得水泄不通,行人摩肩擦踵,只能缓缓前行。
成千上万人猬集一处堵住长街,但除却几声孩童啼哭之外,却不闻吵杂人声。
大家都默默的跟在太子殿下身后,心情有些沉重。
到了明德门外,等待进城的商贾尽皆下马落轿,长长的商队肃立官道两侧,寂然无声。
天色尚未大亮,天边堆积着厚厚的云彩,使得天地之间一片凝肃,气氛低沉萧杀。
未几,抵达圜丘。
高大巍峨的圜丘乃是祭祀社稷之地,祭祀孕育天地万物的昊天上帝,希望神祗能够在九天之上赐福世人。然而就在几天之前,这里刚刚进行了一场祭祀,数十万大唐儿郎顶盔贯甲、杀奔辽东,展开一场血腥的杀戮。
而现在,昊天上帝又将冷酷的端坐在九天之上,冷漠的看着信奉他的子民再一次向他祭祀,希望能够护佑他们出镇河西,抵御来自胡族的杀戮……
房俊早已经率领裴行俭、程务挺以及千余右屯卫将士等候在此。这次祭祀出征的规模远比上一次李二陛下御驾亲征之时要小得多,仅只是一个仪式而已,所以房俊早已命大部兵卒提前出营,向西越过永安渠,抵达开远门外暂时驻扎,待到这边祭祀完成汇合一处,再开赴河西。
礼部官员负责祭祀之流程,因为不久之前便进行过一次,所以这一次熟门熟路,非常顺利。
李承乾在圜丘之顶宣读了一篇祭天文书,又当众宣读了一篇声情并茂、慷慨激烈的檄文,听得四周官员、兵卒、乃至于围观的商贾百姓群情激昂、士气暴涨!
之后,祭祀典礼完成。
房俊翻身上马,拱手向李承乾道:“请恕微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此去河西,得昊天上帝之护佑、陛下殿下之祝福,定当旗开得胜,不负所托!”
按照流程,这个时候李承乾说几句祝福的话语,便可以默默的注视房俊率军西去,而后返回城内。
可是李承乾却打乱了流程,疾行两步上前,一手扯住房俊的马缰,一手紧紧握住房俊的手,垂泪哽咽道:“此去河西,千难万险,二郎一路保重。军国大事固然不容有失,可二郎亦当加倍小心,无论此战胜败,切不可鲁莽行事,惜存此身以待大用!孤在长安等着你。”
他语声不高,远了听不真切,但是左近的朝廷官员却各个听得清楚,顿时露出惊骇之神情。
大军开拔在即,此战之重要天下皆知,可谓有胜无败!然而这个时候太子却说什么“惜存此身以待大用”……
且不说这等话语不大吉利,关键是太子明知不合礼数却还要这么说,显然认为此战之胜败根本不足以让房俊舍命杀敌,这就有些过分了。
由此可见,太子殿下对于房俊当真是视作肱骨、宠信得过了份啊……
房俊哭笑不得,这位太子殿下难道是被刘备附体?
可这等时候这般作态实在是不妥,赶紧翻身下马,心中感动,沉声道:“殿下乃是国之储君,言行举止自当适度,不可有悖礼仪。微臣此去河西,定当剿灭叛贼,为帝国稳定西疆,不如此,不回京!”
这话不是说给李承乾听的,而是他自己的志向。
河西诸郡必须保住,吐谷浑叛军必须剿灭,西域必须畅通无阻,这是他给自己此次西征定下的目标。
或许别人可以无视一场战争之胜败,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次败了,下次再赢回来就好。但是房俊站在上帝视角,天下大事洞若观火,知道一旦河西失守,将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这样一个文化昌明、经济繁荣、军事鼎盛的帝国,代表了往后千余年汉人之脊梁于骄傲,自己重活一世,焉能让它如同历史上那般大权旁落、军阀割据、盛极而衰?
这是他值得用性命去守护的东西。
无惧生死。
人有信仰,即可无惧生死。
对于跨越一千几百年时光逆流而来,曾经感受过汉唐荣光的房俊来说,大唐就是他的信仰,他愿意为了这个帝国奉献一切,哪怕是血洒疆场、马革裹尸。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冥冥之中,或许他能够来到这风物繁茂的大唐,就是为了做一些事,改变一些东西。
谁又能说得清呢……
辞别李承乾,房俊带领亲兵部曲直接来到城西开远门,汇合右屯卫兵卒。
尚未汇合,便见到城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挤满了前来送行的百姓。右屯卫兵卒皆是关中子弟,如今离乡背井出镇河西,又是面对强敌前途未卜,故而家中父母妻儿亲朋故旧尽皆前来相送。
所以此刻开远门外哭声四起,一片愁云惨雾。
谁都知道右屯卫此去河西镇守,将会面对吐谷浑数万铁骑的冲击,能否旗开得胜实属未知。即便最终能够击溃敌寇,可是出征的将士又能有几人安然返回家中?
古来征战几人回。
胜利或者失败,都要消耗无数儿郎的性命,他们的父母、妻儿,将不得不面对痛失亲人的悲怮,父母无人养老送终、妻儿无人赡养守护。然而家国之危难,却需要一个个热血奔腾的健壮二郎去守护、去牺牲,正是二郎们血染疆场、横尸域外,才换来家国安宁、安居乐业,才能让父母妻儿幼有所养、老有所依……
今日一别,或成永诀。
关中汉子面对战争从来都不曾胆怯认怂,流血战死亦是等闲,然而每次出征,他们却都会为了那些即将踏上战场,拼死力战马革裹尸的儿郎们折一枝柳、掬一捧泪,祝愿他们能够活着回来。
即便马革裹尸,魂魄亦能回归乡梓……
房俊心情有些沉重,策骑上前与兵卒汇合,面对四周密密麻麻的百姓,没有宽言安慰,也没有说什么壮怀激烈的话语,只是默默的打马前行,麾下各级军官将兵卒约束起来,大军开拔,向西而行。
百姓们跟在军队后边依依不舍,不少老妪悲怮哭泣,声传四野。
右屯卫却两万兵卒却头也不回,沉默的迈着步子,顺着官道向着西方大散关方向迅速前行。
乌云盖顶,旌旗漫卷,马蹄声沉闷雄壮,滚滚如雷。
*****
辽东,安市城。
微风起伏,小雨沥沥。
李二陛下负手利于土丘之上,头顶的盖伞遮挡雨水,但是滴落地面的雨水却打湿了衣袍的裙裾,鞋子上也沾满了黄泥。
而在他面前,无数唐军兵卒厮杀声震天,冒雨踩着泥泞的地面,越过填平的护城河,向着半山腰处的安市城发动狂攻。密密麻麻的兵卒填满了城墙下的地面,无数云梯架设城头,兵卒们攀爬而上,却在临近城头的时候被城上丢下的滚木礌石击落,比雨丝还要绵密的箭雨倾泻而下,将唐军一片一片射杀。
“轰!”
火药炸响的声音有些沉闷,一股黑烟腾起,安市城的城墙有一块倒塌,将城上的高句丽兵卒炸飞,也将城下的大唐兵卒掩埋在碎石残垣之中。
无数唐军向着被炸毁的城墙缺口冲击,却被悍不畏死的高句丽军死死挡住,双方围绕着倒塌的缺口反复争夺,唐军即便人数占有优势,却难以攻破敌军拼死抵抗,迟迟不能杀入城中。
未几,在拼死力战的高句丽军身后,无数的石头、砖瓦、木料被城内的军队迅速堆积起来,将被火药炸毁的缺口填平,任凭与唐军绞杀在一处的袍泽最终被隔绝在城外,渐渐被斩杀殆尽。
战场之上,血肉横飞,一派人间地狱之惨状。凌渡电子书
李二陛下双目赤红,布满血丝,看着毫无进展的战况,心焦如焚。
谁能想到,数十万大唐虎贲狂攻安市城,居然一个多月毫无进展?兵卒折损数万,军中士气低落,城墙被炸毁数处,但是安市城却依旧巍然屹立,阻挡在大军的面前!
眼看就到了八月份,辽东酷寒,秋冬来得甚早,若是不能在入冬之前攻陷平穰城,此次东征怕是亦如前隋一般虎头蛇尾、彻底失败。
区区高句丽,凭什么能够让隋唐两代帝王折戟沉沙、铩羽而归?
李绩站在李二陛下身边,稍稍落后一步,身上披着蓑衣,目光凝重的注视着战场,沉声道:“此战拖延太久,若是继续僵持下去,势必影响到战争之进程,恐难以在入冬之前覆亡高句丽。陛下,狠下心,全军狂攻吧!”
一旁的程咬金、长孙无忌等人闻言,嘴角都狠狠的抽了一下,闷声无语。
安市城就这么大,再多的军队也难以将战场铺开,如今的伤亡数字已经令大家赶到难以承受。若是全军狂攻,势必在拥挤的情况下造成伤亡的急剧上升,即便最终攻陷了安市城,那等损失是否在可接受范围之内呢?
这可都是整个帝国最最精锐的军队啊,难道当真要在这区区安市城下,折损十余万?
那简直就是整个帝国之痛。
尉迟恭也站在一旁,一张黑脸历经数日苦战,早就憔悴不堪,此刻单膝跪地,悲声道:“陛下!儿郎远征至此,遭遇挫折已然士气低落,若是久攻不下,难免生出厌战之情绪,届时军心不稳,后患严重!下令全军强攻吧,微臣愿亲率敢死队冲上城头,若身死其中,便以命赎罪!”
他请缨攻城,接过将麾下兵卒折损过半,却依旧未能杀入城中,导致军心士气受挫,乃是大罪。
此刻他也发了狠,东征之前人人都将此战视为攫取功勋的良机,结果到了这安市城下却撞得头破血流。若是始终不能攻下安市城,那么他尉迟恭就会成为各方势力未能如愿攫取功勋的罪魁祸首,届时沦为众矢之的,哪里还有个好?
还不如以命相搏,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二陛下看都不看他,依旧死死的注视着战场的情况。
全军攻城……其实就是不计伤亡得失,用任命填平面前的沟壑城墙,直至将安市城填平。
那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眼下一个多月的狂攻已经造成数万伤亡,若是全军攻城,那等损失只要想想,就让李二陛下心里滴血。
这可都是他的子民,是追随他前来辽东创立万世不朽之功业的儿郎!
若是功业没得到,反倒在此横尸沙场、埋骨异域,他心中如何能安?将来回到长安,如何面对那些将儿郎送入军中,死心塌地追随他的关中父老?
这样的决定,即便是杀伐决断如李二陛下,亦是难以狠下心来。
李绩环视左右,挥手将附近的禁卫斥退几步,在外围警戒,这才上前到李二陛下身边,低声道:“陛下,眼下战局已成骑虎,有进无退。关中形势险峻,吐谷浑叛乱在即,吐蕃居心叵测、突厥残部虎视眈眈,若是不能快速结束东征回援长安,微臣怕太子殿下力有未逮,很难守住关中。毕竟,朝中亦非是跳板一块,不知多少人心存龌蹉,待机而动……”
李二陛下目光凝重,面上毫无表情。
眼下局势正是如此,数十万大军被堵在安市城下,使得唐军进退维谷……当然,退是肯定不能退的。绸缪多年放才得以挥鞭东征,耗费了整个帝国之力,岂能畏敌不战、知难而退?
那样不仅他李二陛下将沦为天下笑柄,更会名垂史册,成为古往今来最最昏聩平庸之帝王。
那是极好名声的李二陛下绝对不能容忍的。
而长安一连数日无数信笺抵达,其险峻之形势,李二陛下纵然身在辽东,亦可感受到其中之凶险。太子身处漩涡之中,即将掀起狂风骤雨,动辄有倾覆之祸,他如何能不心焦如焚?
只是不计代价的狂攻安市城,依旧让他难以委决。
损失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