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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家门阀对于利益的渴望与贪婪,严重制约了皇权的一统。然而各方掣肘、相互勾结,即便雄才大略如李二陛下,亦不得不予以妥协。

    看似数十万大军横行辽东,但是李二陛下知道,一旦自己的决定不利于那些门阀世家的利益,军队之中顷刻间就会产生抵触之情绪,导致军心不稳、士气大跌。

    门阀之祸,可见一斑,愈发使得李二陛下打压门阀之心更加坚定。

    但那总归是以后的事情,至少[新 ]在眼下,他只能妥协……

    深吸一口气,强自压抑着心中的愤怒情绪,微微颔首,对李绩说道:“懋功思虑稳妥,就依你之见吧。”

    李绩自然知晓李二陛下的心思,遂轻声道:“欲将取之,必先予之,此世间之至理也。此次东征,自然是诸家门阀攫取功勋之时,却也是陛下宣示宽宏心怀之机会。再是贪得无厌,却也没有谁是傻子,谁都明白自此之后,陛下仁至义尽,若是再想阻碍陛下一统皇权,就得掂量一番那后果是否他们所能够承受。待到东征结束,功勋一家一家的分下去,大部分门阀都会心满意足,少许欲壑难填者想要搅风搅雨,却也没人跟他们作死,陛下大可轻松腾出手来,逐一收拢权力。”

    总之一句话,您还得忍忍。

    世家门阀都认为这是往后百年之内最好的获取功勋的机会,正指着这一仗获取功勋加官进爵,以之传承子孙呢,您若是断了大家获取功勋的机会,岂能部心生怨愤?

    届时各怀心思,军心不稳,则大大不妙。

    谁都知道此战过后,陛下必然会对世家门阀予以打压,大家也都有了心理准备,无论自愿或是被迫总会退一步。到时候再拉拢一批、打击一批,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完全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火冒三丈,拿那些个门阀开刀。

    毕竟,东征之胜利,才是重中之重……

    李二陛下对李绩还是非常信任的,除却这厮时不时的“装死”之外,样样都能做得不错,无论军事亦或内政都抓得起来,也算是当世名臣了。

    他本就不打算在军中大动干戈,只是有些意气难平,此刻听了李绩的劝慰,心中那一丝火气也渐渐消散。

    九五之尊,自然不能被情绪左右,当以大局为重。

    眼下何为大局?

    自然是东征,不仅要确保东征之胜利,以使他个人之威望攀至巅峰,更要尽快覆亡高句丽,以图班师回朝,确保关中之安稳。

    无论是高句丽攻而不可,亦或是吐谷浑入寇关中,这都是他绝对无法接受之现实……

    当即颔首道:“朕知晓轻重,懋功要尽快整顿军队,快速南下。关中形势危急,房俊固然率军出镇河西,但是兵少将寡、形势不利,万一全军覆没,则关中危矣。”

    李绩颔首道:“陛下放心,微臣已经下令各部整顿,最迟后日一早,便可南下攻略鸭绿水沿岸城池,抢夺渡口,渡河南下。只不过……”

    他欲言又止。

    李二陛下笑道:“你我虽然分属君臣,实乃袍泽之情,此等私下场合,有什么话语尽可直言,毋须忌讳。”

    李绩一咬牙,起身离座,然后单膝跪地,低着头,沉声道:“请恕微臣斗胆,向陛下进谏!陛下,丹汞之毒,如今已然愈发明显,不少道家名宿已经先后证实此事,久食伤身,积弊难返!陛下乃天下之主,身系万民,还请珍爱身体,勿要继续服食那等药物,以江山社稷为重!”

    古往今来,修炼长生都是帝王最为推崇向往之道,毕竟已经掌握了人世间的至尊权利,谁又不想千年万年的延续下去呢?

    故而,劝谏皇帝放弃修仙之道,实在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若是遇到一个昏君,甚至会以为臣子是故意让他修不成仙,无法千秋万载,一怒之下杀人亦不为过……

    只不过近些年已经逐渐有人之处丹汞之中存有剧毒,短期之内服食尚且不显,但是长久服食,会使毒素深及脏腑,药石难救。

    但也只是推测而已,并无实证拿得出来。

    所以信与不信,全在于个人……

    李二陛下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继而面色阴沉,将茶杯缓缓放下,一双尚存血丝的眼眸狠狠的盯着李绩。

    李绩单膝跪地,不敢抬头。

    李二陛下固然不似桀纣那样的暴虐之君,但是杀伐决断、性格刚毅,绝对不容许自己的臣子挑衅自己的权威。

    服食丹汞是自取死路?

    无论真假,那简直就是在骂皇帝“昏聩无能,善恶不辨”!

    好半晌,李二陛下方才慢悠悠问道:“谁跟你说,朕服食丹汞之物?”

    李绩偷偷咽了一口唾沫,道:“回陛下,无人跟微臣说及此事,只是微臣胡乱猜测而已。”

    “哼!”

    李二陛下冷哼一声,不满道:“揣测君心,你可知是何罪?”

    李绩道:“微臣知罪。”

    事实上,《贞观律》中根本就没有“揣测君心”这一条罪名,何来知罪一说?不过古往今来,作为人间至尊,皇帝都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本身更是牵扯了不可计数之利益,谁揣摩帝王的心思,谁就有不臣之心。

    最起码也是意欲逢迎帝王、利用帝王……这是帝王最为讨厌的。

    试想,作为人间至尊,结果自己的心思被臣子们猜个通透,一言一行都落在臣子的眼中,甚至由此展开各种各样的算计,使得帝王如同傻子一般被臣子利用,这是何等之屈辱?

    再是胸襟似海的帝王,也受不得这个。

    就在李绩心中惴惴,自认为固然不会被李二陛下砍头,却也难逃责罚之时,却听到李二陛下沉声道:“此事勿要在此提及,无论朕之面前亦或身后……你的职责便是协助朕指挥调度大军攻伐高句丽。行了,平身,退出去吧。”

    “喏。”

    李绩毫不犹豫,起身后退三步,继而转身走出中军帐。

    若是换了魏徵在此,那必然是要李二陛下给出一个承诺的,无论以前是否服食,往后必须禁止。

    李绩自然不是那样刚烈秉直的个性。

    在他看来,既然自己已经进谏,就意味着服食丹汞之事已经非是秘密,最起码朝廷重臣之见已经相互知晓。既然如此,聪明果决如李二陛下,自然应当明白一旦这件事沸沸扬扬无休无止,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但凡李二陛下有几分坚韧之意志,都一定会杜绝丹汞,不再服食。

    如此方为人臣进谏之手段,何必非得要似魏徵那般闹得急头白脸、不依不饶?

    若是换一个昏聩之君,一刀将魏徵杀了,自身的错误也未必改;似李二陛下这般睿智之君,只需点到即可,自然明白如何取舍。

    大家都是聪明人,说话办事自然要委婉一切,没必要弄得撕破脸皮,搞得大家都不舒服……

    *****

    平穰城。

    长孙冲一身甲胄,骑在马背上,遥望着滚滚浿水奔腾不休,河面上舟楫相连,岸边的平穰城繁华富庶,行人商贾络绎不绝。

    固然比不得中原雄城之巍峨险峻,却也当得起辽东第一城的赞誉。

    渊男生亦是一身戎装,陪在长孙涣身侧,手里马鞭指着平穰城东北方向的那一片山麓,笑道:“安鹤宫就在大城山南麓,长孙公子得父亲之信任,委以屯守安鹤宫,护卫平穰城之职,实在是可喜可贺。”

    长孙冲嘴角抽了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娘咧!

    老子只是想要潜伏在平穰城,以便获得渊盖苏文之信任,以此窃取军机向大唐通风报讯,谁料想事到如今,居然稀里糊涂的“认贼作父”?

    简直吃了苍蝇一般令人恶心……

    挥了挥马缰,道:“走吧,卑职第一天赴任,还是勿要迟到为好!”

    言罢,一夹马腹,胯下战马便向前奔跑起来。

    渊男生也紧随其后,带着一众大莫离支府中的亲兵部曲,直奔山腰处的安鹤宫而去。



    高句丽之前的都城在鸭绿水上游鸭绿原之上的国内城、丸都城,并且曾在周边筑建“平穰土城”,后来废弃,迁都于浿水之畔的平穰城。此城乃是“箕子朝鲜”“卫氏朝鲜”时期之故都,荒废已久,故而高句丽“增筑平穰城”,在其原址之上大兴土木,使之成为辽东地区首屈一指的大城,更是三韩地区之经济、文化、军事中心。

    故而,原本丸都城附近的平穰城被称作“上平穰”,而今之平穰城,则被世人称为“下平穰”。

    “君居平穰城,亦谓‘长安城’也,其城东西六里,汉乐浪郡之故地,随山屈缭为郛,南涯浿水。”

    高句丽崛起于辽东,崇慕中原文化,故而将其都城亦称为“长安城”,希望能够如往昔的巍巍大汉一般威服南北、制霸东西。

    位于城北大城山南麓依山而建的“安鹤宫”曾是数代高句丽帝王的寝宫,如今早已被废弃,王宫搬迁入平穰城内,“安鹤宫”则成为驻军之所,依托地利,防备有敌人自北方而来,攻伐平穰城。

    浿水自东而西滔滔而来,至平壤附近被大城山所阻挡,折而南下,滔滔河水将大城山的一部分淹没,形成河心处之绫罗岛。河水南下,又被山脉阻挡,向西直入大海。

    西边又有普通江自北向南而来,与浿水弯曲的河道在此地围绕出一片平地,平穰城便建于其上。

    出了平穰城东北方向的七星门,便是蜿蜒起伏的大城山,“安鹤宫”便建于山麓之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拱卫平穰城……

    *****

    长孙冲一行人行至安鹤宫门前,早有校尉事先接到大莫离支府的命令,故而等候在此。

    “末将高铁离,见过世子,见过长孙公子!”

    校尉赶紧上前施礼。

    渊男生虽然不大受到大莫离支的喜欢,但毕竟大义名分尚在,不可怠慢。白白净净的长孙冲更是已经于大莫离支的爱女定下婚约,现在已是大莫离支府的“皂衣先人”,算是大莫离支的副官,权柄赫赫。

    尤其是长孙冲如今被大莫离支委以安鹤宫守备之职,算是他的顶头上司,哪怕心里再是不待见唐人,也不敢有丝毫不满……

    渊男生微微颔首,道:“免礼!”

    而后对长孙冲介绍道:“高校尉乃是高惠真将军之独子,年少俊彦,深得父亲宠信。”

    长孙冲见这个高铁离相貌清秀,年岁不大,原来是正经儿的官二代,也颔首道:“素闻令尊之威名,一直缘锵一面,今日得识高校尉,心内甚喜。往后咱们同僚为官,自当相互扶持、砥砺奋进,不负大莫离支之信任。”

    高铁离先前还唯恐这位大唐世家子弟成为大莫离支的女婿之后愈发骄奢傲慢、不好相处,此刻见其并未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反而平易近人,心底好感大生,忙道:“自该如此!”

    然后,将两人迎入安鹤宫。

    长孙冲第一次来到此地,在渊男生与高铁离陪伴之下,先是围着安鹤宫绕了一圈儿,熟悉一番地势。

    说起来,如今渊男生几乎将长孙冲视作救命稻草,他认定高句丽不可能抵御大唐之进攻,覆亡只在迟早之间。一旦高句丽覆亡,渊氏一族就只能指望于长孙冲与其背后的关陇贵族攀上关系,方能保全,所以对于长孙冲他不仅没有半分大莫离支世子的架子,反而处处维护,极力交好……

    安鹤宫毕竟曾经是高句丽王族的寝宫,固然废弃多年,但是其城内的规划依旧完整有序。

    宫城平面略呈菱形,每边长约六百余米米,城墙用土石混筑。城内有大大小小的建筑五十余座,按地形起伏对称配置成五组——沿中轴线有南宫、中宫和北宫,东北有东宫,西北有西宫。

    各宫殿外围有大型回廊环绕,各组建筑间以廊道相连接。

    城内东部还修有两座独立的宫殿,北宫北面和南宫西面又有带假山的庭园,如今其中一座宫殿已经成为驻扎于此的军队长官居所,另一座则作为日常处置公务之衙署。

    城中央有一条河流通过,城东西两侧有天然护城河。

    一直沿着大城山向北,便是威名赫赫的“大城山山城”,屯驻重兵,乃是拱卫平穰城的一道铁闸。

    从任务分配上来说,大城山山城“对外”,负责防御北方南下的敌人;安鹤宫“对内”,负责七星门、普通门之警戒,若是城内发生动乱,可在请示上官之后,纵兵入城维持秩序。

    简单来说,安鹤宫之军队,便是渊盖苏文之“私兵”,职能任务甚至与玄武门外的左右屯卫类似,只不过左右屯卫乃是大唐皇帝的军队,负责拱卫玄武门,保护皇宫大内,而安鹤宫的军队,则是渊盖苏文控制平穰城的根底所在。

    这样一支完全忠于渊盖苏文的军队驻扎在七星门外,倏忽之间便可杀入平穰城控制一切,谁还敢反抗渊盖苏文的统治?

    即便是高句丽王族,也只能老老实实,否则顷刻间便可遭致屠杀。

    ……

    作为军队衙署之宫殿年久失修,已经很是破败,没有太多的华美装饰,但是内里却收拾得甚为简洁。

    渊男生与长孙冲一同进入殿内,坐了一会儿便即告辞。

    待到渊男生走后,长孙冲招手让高铁离坐下,笑问道:“贤弟乃是功勋之后,必然家学渊源,这军中之事吾并不太熟悉,往后还需要贤弟多多帮衬才行。否则出了差错,大莫离支震怒,必然牵扯甚广,为兄也没法交待啊。”

    我没法交待,就得拉着你垫背。

    高铁离听出了长孙冲言语之中的未尽之意,不由得咬咬牙,有些恼火。

    你这才第一天上任,而且不过是大莫离支府的“皂衣先人”而已,并未正是的朝廷军职,只有监督之责,却无命令之权,就开始这般扯起虎皮当大旗了?

    不过想到长孙冲还有一重身份乃是渊盖苏文的未来女婿,恼怒之外也有些惊惧。自己虽然是高惠真之子,在高句丽也算是有头有脸背景深厚,但是到底比不得人家翁婿之情分,万一在渊盖苏文面前说上几句谗言,以渊盖苏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暴虐性情……

    嘴角抽了一下,只得说道:“好说好说,末将素来仰慕公子之风采,如今在公子麾下做事,实在是三生有幸。往后但有吩咐,莫敢不从。”

    “哈哈,如此甚好!”

    长孙冲让人沏了一壶茶送来,亲手给高铁离斟茶,缓缓说道:“如今风云变幻,朝局旦夕有变,吾等甚为大莫离支的麾下,自当维护大莫离支之利益,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高铁离连忙起身,双手接过茶杯,重新落坐之后,颔首道:“公子所言甚是。”

    虽然对于长孙冲一上来就摆出高姿态不大舒服,但是也明白长孙冲说的有道理。只不过以他的资格是很难见到渊盖苏文当面请示的,那就只能将渊盖苏文的女婿奉为上官,言听计从。

    长孙冲点点头,甚为满意,喝了口茶水,随口道:“大城山山城之布防,贤弟可知晓详情?”

    高铁离道:“大城山山城是由大莫离支的亲弟渊净土负责,与安鹤宫皆疏于平穰城布防之一部,有相互协同、彼此支援之责,却互不统属。公子想要了解大城山山城的布防情况,还需亲自去问渊将军才行。”

    心里却有些腹诽。

    且不说以他的官职身份无法干预大城山山城的布防,即便有那个权力,却也如何敢去过问渊净土?

    渊净土乃是渊盖苏文的亲弟,固然并无渊盖苏文之权势,但是脾气却是一般无二,暴戾得很……

    长孙冲面色如常。

    他虽然窃取了平穰城的布防图,却也只是粗略的布防计划,对于各部的兵力、战略并未涉及,想要将平穰城内外的布防彻底摸清楚,还得需要下更多的功夫才行……



    大城山山城防御北方南下之敌,安鹤宫护卫七星门,拱卫京畿,这两处驻军之所便相当于平穰城的“门闩”,唯有尽数攻陷,才能直抵平壤城下。只要尚存一处,对于攻略平穰城都会成为一块绊脚石,甚至弄不好会被拦腰截断、里外夹击,导致大败。

    先前长孙冲送去李二陛下那边的“平穰城布防图”虽然载明了平穰城附近的防御态势,但是对于各部的兵力、战略、任务却并无直接之说明,若是能够将这些都摸得清清楚楚,届时唐军直抵平穰城展开强攻,势必易如反掌。

    而他长孙冲之功绩,足以算得上是“东征第一”。

    休说前罪勾销、重返长安不成问题,封一个国侯也全无问题……

    ……

    连续几日,长孙冲都窝在安鹤宫,将宫内驻军的数量、兵种、布防情况了解得清清楚楚,然后开始谋算如何能够接近大城山山城,探听山城内的虚实。

    左想右想,也没有想出什么妥善的法子接近渊净土,干脆直接登门拜访。

    渊净土乃是渊盖苏文的弟弟,他现在算是渊盖苏文的女婿,真真的一家人,登门拜访也不至于太过突兀惹人怀疑……

    大城山山城很是宏大巍峨,将大城山的六座山峰连接一处,总体呈椭圆形,城墙总长三千余丈,各种防御设施及其完备,是平穰城附近最大的驻兵军营。

    得知长孙冲前来拜访,渊净土不敢怠慢,亲自出了山城迎接。

    他固然脾气爆裂,但是其兄渊盖苏文的爆裂更在他之上,若是被其兄知晓自己冷落他的女婿,怕是会将自己叫过去训斥一顿,是他颜面扫地……

    “哈哈,贤侄今日怎地有瑕前来?愚叔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渊净土一见面便把臂言欢,将姿态放得非常低。渊氏一族虽然权倾高句丽,但是核心人物乃是渊盖苏文,威望实力放眼整个高句丽不做第二人想,他岂敢轻慢兄长的女婿?

    更别说,这个女婿还是大唐名门长孙世家的子弟,这其中可关切着太多的利益……

    长孙冲反手握住渊净土的手掌,温和笑道:“二叔何需如此?小侄今日得闲,前来拜会二叔,本想请教一些军务,二叔这般客气,实在是令小侄受宠若惊啊!”

    两人虚与委蛇,笑得虚伪……

    渊净土打个哈哈,道:“走走走,愚叔已经命人备下好酒,咱们好生喝一杯,正事稍后再谈。”

    便扯着长孙冲的手,进了山城南门。

    山城南门是靠着平穰城的这一方,门高六丈有余,筑台和柱石都用附近山上开采的打磨好的方形花岗岩砌筑,上面筑有城堞。

    门楼正面五间、侧面两间,上下两层。筑台后左右两侧设有台阶,粗大的鼓肚柱给人以安全感。内侧四根柱子兼作二楼的柱子。内部是统天棚,令人觉得开阔爽快。庑殿式屋顶增添了庄重的建筑美,在屋脊两端和一楼飞檐上部有鸱吻装饰。门楼内外都施了华丽的丹青,丹青花纹主要是藤纹、云纹、火焰纹等,还画有手持刀、枪、盾的步兵和披上铠甲的骑马武士雄赳赳行进的场景、骑马的猎人边跑边猎虎、鹿等动物的雄姿。

    可谓规模宏大、富丽堂皇,甚至比之巍峨厚重的长安城更多了几分奢华精致之感。

    都说辽东乃是穷乡僻壤,底层百姓的生活固然有如牲畜奴隶一般,但是上层贵族却是骄奢淫逸、享受奢华……

    两人携手入内,进了富丽堂皇的衙署,方才分别落座。

    渊净土让人奉上香茗,捋着胡须嗟然一叹,颇有些遗憾道:“大唐出产之茶叶,已然风靡天下,国人皆爱之。然则其价贵比黄金,非等闲可以享用。愚叔虽然执掌数万大军,然则克已奉公、两袖清风,实在是买不起那等上等好茶,只能以次品待客,万望贤侄勿要嫌弃,惭愧,惭愧。”

    长孙冲有些无语,这也太过直白了吧?

    此等“勒索”之法,实在是缺乏技术含量……

    便颔首道:“岂止是二叔因其价贵,望而兴叹?即便是在大唐国内,真正上品的好茶亦是有市无价,王侯贵族趋之若鹜。不过家中亦曾在江南购买几亩茶园,栽了几颗茶树,稍后小侄给家中休书一封,待到下一次有家人前来平穰城,定会带上几斤好茶,孝敬二叔。”

    区区几斤茶叶算得甚?若是能够拉近与渊净土的距离,再多都舍得……

    渊净土面露喜色,抚掌大笑道:“贤侄爽快!哈哈,来来来,喝茶。”

    他是真的欢喜。

    茶叶如今早已成为风靡天下之物,更被贵族所推崇。然而在高句丽、百济、倭国这样的国家,即便是帝王将相、家资巨万,也未必能够买得到真正的好茶,价比黄金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便是那些好茶大唐国内都供不应求,谁会拿到外国来贩卖?

    待客之时沏上一壶好茶,能够真正显示一个家族的底蕴。

    因为那东西没点关系根本淘换不来……

    喝了杯茶,说了几句闲话,关系亲近起来。

    渊净土道:“愚叔已经让厨房备下酒菜,待会儿咱们好生喝几杯。不过贤侄今日前来,怕是不仅仅来看望愚叔吧?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话直说无妨,但凡愚叔帮得上的,绝无二话。”

    长孙冲放下茶杯,斟酌一下,缓缓道:“既然二叔这般畅快,那小侄也不藏着掖着。实不相瞒,大莫离支委任小侄提督安鹤宫守军,实在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啊!安鹤宫乃是平穰城之门户,安鹤宫若失,七星门必然不保;七星门不保,整个平穰城便大门洞开……小侄才疏学浅,陡然担此重任,唯恐出了差错辜负大莫离支之信任,夙夜难寐。故而今日厚颜前来,向二叔请教。”

    “呵呵……”

    渊净土目光闪烁,想了想,叹气道:“非是愚叔不肯帮忙,实在是如今局势危险,唐军一路势如破竹已然打到安市城下,谁也不知安市城到底能够坚守几日。一旦安市城失守,唐军倾巢南下,旬月之间便可直抵平穰城,到那个时候,咱们除却拼死力战、以报王恩之外,尚有何法呢?”

    高句丽朝野上下,都认为唐军不可战胜。而唯一能够保住江山社稷的办法,就是效法之前击溃前隋之时的战略,坚壁清野、诱敌深入。

    只有让唐军的战线不断的扩张,然后一步一步的阻击唐军,使其进展缓慢,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覆亡高句丽,等到冬季来临,唐军必然自行撤军。

    而这等拖延战术之关键,就在于安市城能否受得住,亦或说,能否多坚守一些时日。

    只要安市城在,就犹如在辽东余下一颗钉子,唐军不敢倾巢南下,直扑平穰城。

    若安市城失陷,则唐军再无顾忌,可以从容整顿军队强渡鸭绿水,一直打倒平壤城下,迫使高句丽与其决一死战。

    长孙冲亦是一脸担忧,叹息道:“二叔直言,小侄认同。除此之外,小侄还发现咱们的一个巨大缺陷,若是唐军当真直抵平壤城下,咱们怕是难以为战、必输无疑。”

    渊净土蹙眉道:“什么缺陷?”

    野战肯定是打不过唐军的,但是若二十余万大军依托平穰城,借助山水地利,未尝不能与之一战。

    怎么就必败无疑、难以为战了?

    长孙冲自己斟了一杯茶,呷了一口,放下茶杯轻声道:“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咱们各部之间互不统属,皆要听从大莫离支府的号令。战场之上局势千变万化,与唐军决战本就命悬一线,若是再任由战机错过,哪里还有半点胜算?”

    渊净土捋着胡子想了想,皱着眉头问道:“那么依贤侄之见,有何良策可杜绝此等弊端?”



    长孙冲手里婆娑着茶杯,缓缓道:“咱们可以事先多进行几次实战演练,假象唐军从北向南而来,针对可能出现的种种战况予以演练。如此,假若当真唐军南来,也不至于临敌对战束手束脚,彼此无法协同。”

    渊净土沉吟不语,一时间难以委决。

    大规模的实战演练,的确是解决各部队之间协同默契的好办法,这一点他是认可的。

    但是这样的演练近乎于实战,一旦浩浩荡荡的展开,会否对平穰城内外造成慌乱?

    他干脆直言道:“这个办法不错,但是需要大莫离支以及朝廷的允可才行。否则一旦展开,会得失平穰城内的百姓误以为唐军已经将要抵达,那会引起恐慌的,这个责任咱们背负不起。”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渊盖苏文的性格,一旦他们的演练引起平穰城内的恐慌,为了平息民怨,渊盖苏文定然将责任完全推卸到他们头上,所有罪责他们来背,而且必然予以严惩。

    那位是绝对的六亲不认……

    长孙冲也有些皱眉。

    他倒是忽略了这一点,唐军攻城拔寨长驱直入,已经将安市城围困多日连续狂攻,或许下一刻就会传来安市城失陷的消息。平穰城内外早已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每日里无数百姓商贾奔出城去逃亡南方,使得平穰城人人自危。

    若是这个时候进行大规模的演练,百姓商贾门不明真相,还以为唐军打过来了呢,必然一片恐慌。

    可若是不能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演练,自己又如何能够彻底查明大城山山城的实力,以及详细的战略布置?

    仓促之间,实在是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

    两人正在踟蹰之时,忽然外边有亲兵“噔噔噔”的疾步而入,手里捏着的战报高高扬起,惊惶道:“大帅!前方战报,安市城陷落!”

    “当啷”渊净土差点失手将茶杯打翻,面色骤变,大声道:“呈上来!”

    那亲兵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渊净土面前,双手将战报奉上。

    渊净土接过,一目十行,看完之后长叹一声,将战报递给长孙冲,面色灰败,连连摇头:“连乙支文德都败了,安市城陷落,守军全军覆没!”

    很是失魂落魄。

    安市城不可能抵挡得住唐军的进攻,这本是在预料之中的。然而之前数十万唐军被阻挡于安市城外不得寸进,每日里折损无数兵卒却依旧奈何不得安市城分毫,却让高句丽上上下下忽然升起了无限憧憬。

    或许,那位坐镇安市城的一代名将乙支文德,能够复制多年前的“萨水之战”,如同击溃三十万隋军那般,再一次将数十万唐军尽数击溃?

    哪怕不能击溃,只是稳若磐石的抵挡住唐军的狂攻,待到秋冬来临,那也是大获全胜啊!

    失落并非完全来自于失败,因为事先已有心里准备,失败并非不可接受。然而陡然升起的看似胜利在望的情绪,却又忽然之间发现所谓的胜利只是奢望,那种由云端直接坠落地面的落差感,才是最让人难受的。

    长孙冲仔仔细细的看着战报,心里也有些唏嘘。

    唐军围城接近两个月,不断的进行狂攻,始终未能破城而入。终于无法接受拖延战局的后果,遂在大唐皇帝亲自督战之下,全军猛攻,不计伤亡。安市城城墙被唐军火药炸毁多处,无法抵挡数量占优的唐军突袭,终于城墙陷落,被唐军杀入城中。

    破城之后,守军宁死不降,与唐军展开巷战,杀敌无算,只可惜敌众我寡,招致惨败。

    唐军放开南城一线,溃兵由此奔逃,却被唐军预先埋伏在打雀谷附近的骑兵尽数截杀。

    乙支文德被炸死在帅府之中,英勇就义…

    唐军已然直扑鸭绿水,不日即将抵达泊汋城、大行城。

    战报之上,甚至提到安市城一战唐军损失惨重,共计有三十万人被守军击杀……

    长孙冲无力吐槽。

    感情当初乙支文德曾在“萨水之战”当中击溃三十万隋军,所以高句丽人就认定“三十万”这个数字了?想想也不可能。安市城只有那么大,兵力就那么多,唐军狂攻之下必然有所侧重,不可能每一处都要直面守军的疯狂阻击,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伤亡?

    再者说来,唐军虽然号称百万,但是实际上只有六十余万,若是一战打掉一半,自当清剿残余,稳守辽东,将战果巩固,哪里还有余力直抵泊汋城,希望跨越鸭绿水攻打平穰城?

    ……

    渊净土叹息道:“唐军势大,势如破竹,此刻安市城陷落之消息传回,平穰城内必然人荒马乱,惶恐不安。”

    泊汋城、大行城这两座扼守鸭绿水渡口的城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抵挡唐军的前进。两座城池只需一座失守,唐军便可以战局渡口,顺利渡过鸭绿水。

    自鸭绿水至平穰城,虽然途中山岭纵横、水道密布,但是并无坚城可守,以唐军之战力,必定长驱直入,无可阻挡,用不了多久便可直抵平壤城下。

    只要唐军抵达平穰城,那么即便是秋冬来临,也不可能迫使唐军撤军,因为避开了辽东泥泞封冻的道路,又有浿水可以为唐军源源不断的提供的辎重补给,哪怕将平穰城围个三两年,都是轻而易举。

    大势已去啊……

    外面又有兵卒进来,说是大莫离支召见,即可前往大莫离支府商议军事。

    两人不敢怠慢,虽然厨房那边已经备好了酒宴,却也当即起身,一起前往大莫离支府。

    路上,渊净土对长孙冲说道:“稍后,吾会向大莫离支请示施行各军联合演练,贤侄只在一旁附和即可。”

    长孙冲颔首道:“如此甚好。”

    两人自七星门入城,所到之处,携家带口奔散逃亡的百姓挤满了街道,只是各处城门已被兵卒戒严,许进不许出,导致街道上甚为拥挤,百姓商贾携家带口呼天抢地,一片混乱。

    来到大莫离支府,两人翻身下马,进入府中议事堂。

    堂内已然坐满了大莫离支府的属官,尽是渊盖苏文之信服亲信、嫡系人马。

    渊盖苏文跪坐在主位,一双鹰隼一半的眼眸扫视面前众人,见到城外的渊净土与长孙冲也已经尽皆入座,这才开口道:“安市城之战报,诸位想必都已知晓。安市城失陷,泊汋城、大行城也难当唐军铁骑,唐军强渡鸭绿水直扑平穰城,已成定局。接下来,吾等要好生部属平穰城之防务,力保城池不失,绝不可让国祚断于吾等之手!”

    “喏!”

    堂上众人齐声应诺,气势倒还可以。

    当然,这也只是在渊盖苏文面前,下堂之后,到底会不会有人干脆卷了公款携带家眷逃之夭夭,那就只有天知晓了……

    平穰城的布防早就订下,也没什么可以更改,只不过是额外敦促一番,让各部都感受到大敌当前的紧迫,不可轻忽视之。

    倒是平穰城内的只需维持,需要下一番功夫。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之后,渊盖苏文看着长孙冲道:“汝提督安鹤宫之守军入城协助维持秩序,凡有哄传谣言者、弃城而逃者、打砸烧抢者、图谋不轨者,无论何等身份、何等官职,当场抓捕,予以严惩!若有武力反抗者,可先斩后奏,便宜行事!”

    “哄!”

    堂上顿时一片议论,大家都目露惊讶的看向长孙冲。

    此等权力,等于将平穰城操之于手,无论王族勋贵、贩夫走卒,尽皆在其控制之下,由此可见渊盖苏文对长孙冲的器重与信赖。

    大家心思各异,更多是琢磨着无论此战胜败,往后都要好好巴结这位大莫离支府的“驸马”……

    长孙冲也楞了一下,连忙道:“喏!臣下必定不负使命!”

    这可当真是意外之喜,有了这等权力在手,大可以从容配合唐军攻城,甚至关键时刻偷偷打开城门都不无可能……



    会议散去,众人各司其职。

    渊净土与长孙冲对视一眼,留了下来,渊盖苏文瞅了两人一眼,一起回到一侧的书房。

    “可是有事?”

    渊盖苏文呷了一口茶水,问道。

    渊净土便将“联合演练”一事说了,末了,恳请道:“眼下平穰城汇聚了国内精锐的二十万军队,又有扶余王增援而来的十万大军,看似兵多将广,或可勉力一战,实则彼此之间互不统属,一旦战事焦灼,缺乏默契与配合经验的弱点便会尽数暴露。这样一支散乱的军队,如何对抗横行天下的唐军?还请兄长三思。”

    渊盖苏文沉着脸,斟酌半晌,瞅了长孙冲一眼问道:“世侄亦是如此认为?”

    长孙冲忙道:“正是。”

    “嗯。”

    渊盖苏文又想了想,这才颔首道:“演练一番,增强各部队之间彼此的默契,那也是好的。既然如此,你们回去准备吧,王上那边,回头吾过去通知一声即可。不过你眼下首要之任务,还是维持平穰城的治安,但凡有人扰乱秩序,必须予以严惩!惹了什么大人物,自有吾给你撑着,但若是平穰城内动乱不息,吾可要拿你问罪!”

    长孙冲心底一紧,连忙应下:“喏!”

    眼下唐军即将南来,气势汹汹,平穰城内上下恐慌,想要压制下去使得秩序井然,实在太难。不过好在有渊盖苏文背书,自己又不打算在高句丽一直待下去,毋须顾忌人心、民愤,可以放手施为,倒也不算太难。

    大不了就是杀人呗,挑着那出头的高官显贵杀上几个,百姓商贾也就老实了……

    两人从大莫离支府出来,又一起出城。

    到了七星门外,长孙冲冷不丁想起一事,好奇问道:“素闻高句丽最精锐的一支军队,号做‘王幢军’,乃是精锐中的精锐,比之大唐皇帝麾下的‘玄甲铁骑’亦是不遑多让。可在下却为何一直未曾得见?”

    高句丽王座下,维持着一支常备军“王幢兵”。

    王幢兵的人数一般不会超过万人,早期士兵都来自高句丽王出身的桂娄部,后期逐渐吸纳了一些各族群的贵族子弟。这支军队训练有素、骁勇善战,平时负责守卫王宫和首都,战时随王出征。

    及至高句丽王室式微,渊盖苏文崛起,这支部队便渐渐被其渗透,成为忠于大莫离支的重要武装,但是战斗力却并未下降。

    这样一支精锐中的精锐,却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长孙冲来到平穰城多时,却从未得见。

    若是摸不清这支军队的动向,或许对于将来唐军攻伐平穰城增添变数……

    渊净土骑在马上,瞅了一眼长孙冲,见其并无多少异常,或许当真只是好奇,便提醒道:“‘王幢军’之存在,乃是大莫离支最为重要的护卫力量,最好别去关心这支军队,否则一旦被大莫离支认为是别有用心……哈哈,贤侄是聪明人,当明白愚叔的意思。大莫离支运筹帷幄、妙算天下,事事皆有准备,吾等秩序依附于骥尾,忠心任事即可,千万别自作聪明,免得横生枝节。”

    言罢,打马前行,越过安鹤宫,直接返回大城山山城。

    长孙冲策马立于安鹤宫外,望着渊净土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些惊悸。

    难道自己被渊净土看出了什么?

    又张目眺望着平穰城的城墙,心底狐疑:这“王幢军”到底在何处?

    *****

    安市城。

    城内的残余敌军已然肃清一空,敢于反抗者尽皆遭受屠杀,更有一些趁乱逃出安市城结果被薛万彻、阿史那思摩截杀于打雀谷。

    可即便如此,依旧归拢了大概不下于两万降卒。

    若是搁在以往,如此至多的降卒如何安置定要大费周章,但是自从房俊建议将薛延陀降卒改组成为“建设兵团”,放置到大唐国内各地承担兴修水利、开山铺路、涉水架桥、采伐矿石等等工程之后,朝野上下都尝到了甜头。

    毋须给于津贴补助,只需供应少许饭食,完全不用顾忌工地之险恶条件,死掉再多也不心疼,更不用担心御史言官弹劾,还能大大减少大唐子民需要承担的徭役,简直一举多得。

    据说先秦之时便是采取此等方法,将降卒于囚徒编于一处,修长城、建陵寝,事半功倍……

    这些高句丽降卒需要先行派遣兵卒将其押送回国,然后由兵部将其打乱编制,再与工部协商,派遣至需要开建工程之处,之后派兵看守即可。

    李二陛下在休整一新的帅府当中处置完公务,将毛笔搁下,甩了甩手臂,喝了口茶水,便见到一身素白的长孙无忌走了进来。

    数月之间,原本面容红润、精神矍铄的长孙无忌已然两鬓雪白、神情颓然,衰老了何止十岁?

    再不复当初“贞观第一勋贵”之风采……

    固然对于长孙无忌种种作为极为不满,但是到底情份尚在,李二陛下心底唏嘘不已,微笑着道:“几日未见辅机,身子可还要?军中一些顺遂,可多歇一歇,好生调养为宜。”

    将长孙无忌叫道跟前入座,亲手给斟了杯茶。

    长孙无忌躬身谢过,双手接过茶杯,轻轻放在面前桌案上,声音沙哑道:“吾家那孽子来信,说是已经取得渊盖苏文之信任,被委任为安鹤宫守备,负责率领一军驻守七星门。另外,他正设法了解平穰城各处驻军之虚实、战略,一旦有所查获,会即刻将消息传回。”

    李二陛下沉默少顷,颇为感叹。

    倒非是感叹长孙冲有家不能回不得不流亡天涯,那是他自找的,自己亦曾如亲子一般相待,留在身边栽培提拔,结果却用反叛来回报自己。他只是在感叹长孙无忌英雄一世,临老却落得一个子孙飘零、家世飘摇的下场。

    他与房玄龄斗了半辈子,如今房玄龄致仕告老,闲来修书论文、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政治遗产亦有儿子继承,保持家门不坠、荣宠不衰。而长孙无忌却数子惨死,长子流亡,阖府上下人丁凋零,家门荣耀难以为继……

    对于长孙无忌这等世家门阀来说,从来就不在乎个人之生死荣辱,却无比在意家族之传承。

    等到长孙无忌故去,谁能承担起家业,肩负其长孙家的荣光?

    后继无人,这才是最为悲哀的事情。

    所以长孙无忌不遗余力的希望能够赦免长孙冲之罪孽,使其终有一日能够回归长安,继承家业。

    为人父者,不得不为儿子殚精竭虑,着实令人可怜又无奈……

    李二陛下轻叹一声,响起当年文德皇后对于长孙冲这个娘家侄子的宠爱与器重,不由得有些心软。

    或许当时长孙冲也只是一念之差,因为对于太子的怨恨这才走上歧途,意欲废黜太子更换储君,倒也不算万劫不复。

    毕竟,对于男人来说那等伤残简直生不如死,心中有些怨愤,能够理解。

    再者说来,以长孙冲目前之身份、地位,纵然赦免其谋反之罪,准许其重返长安,非但不能继承长孙家家主之位,甚至连朝廷一个小吏都不得担任,又能翻起什么样的浪花呢?

    便沉声说道:“辅机可叮嘱大郎,只需立下殊勋,朕自然不会食言,定然赦免其罪,准其重返长安。只是渊盖苏文极为狡诈,让他定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要误入渊盖苏文之阴谋。”

    说到底,人家渊盖苏文亦是一方豪雄,能够将高句丽王彻底架空岂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无论传言其如何残忍暴戾,其能力绝对首屈一指。这样的人物,断然不会轻易被人哄骗,更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布置被敌人侦知。

    万一渊盖苏文发现长孙冲阳奉阴违,暗地将平穰城的布防情况告知唐军,说不得就能将计就计,设下埋伏。等到唐军按照长孙冲提供的布防情况进攻平穰城,搞不好一步踏入渊盖苏文事先设好的彀中……

    细作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消息之真假、传递是否及时,每一样都干系重大。

    一个假消息,往往比没有消息更加危险,所造成的危害也大得多……



    长孙无忌慎重道:“陛下放心,老臣已然多次叮嘱大郎,渊贼奸诈,要处处留心,所有信息都要反复甄别、鉴定真伪,以免为敌所趁。大郎素来聪慧,加之又有如今之身份掩护,必然会取得渊贼之信任,亦能够处理好自身之处境。”

    家中诸子,没有一个成器的。自长孙涣自绝于府门之前,长孙无忌的所有心思便重新放到流亡在外的长子身上。固然即便得到李二陛下之宽宥,赦免当初谋反之罪,长孙冲亦无可能接任家主之位,但是以长孙冲之智谋心性,占据嫡长子的名分大义,依旧可以完整的掌控长孙家族。

    也唯有这个长子,才有可能使得长孙家族在往后可以预见的一段艰难岁月当中,稳定家族根基,保存他日重新崛起之希望。

    余子碌碌,太过平庸,家族落在他们手中怕是难以躲过朝中的风起云涌,迟早舟覆人亡,家族破败……

    故而,此番长孙冲潜伏高句丽戴罪立功,家中予以全力支持,养了无数年的死士都已经派去平穰城,协助长孙冲。

    此等情况之下若长孙冲依旧没能达成“戴罪立功”之目的,那可当真就是天要亡长孙家了。

    李二陛下颔首,没有做声。

    固然因为权力之争夺使得他对长孙无忌颇多怨言,两人之间的关系更是有所疏远,颇有一些“分道扬镳”的意味,但是对于长孙无忌的能力,他却从未有过怀疑。

    既然长孙无忌一手掌控长孙冲的行动,那么自然无需担忧。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考量,长孙无忌都不可能愿意见到东征失败,因为一旦东征失败,长孙冲重返长安之路就算是彻底断绝,往后余生,也只能漂泊在外、流亡天涯……

    喝了口茶水,李二陛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高句丽王室有‘王幢军’,骁勇善战所向无敌,如今已然尽数倒戈于渊贼帐下,大郎可曾探明这支军队现在何处,有何动作?”

    长孙无忌面色凝重,缓缓摇头,道:“大郎亦曾四处打探,但是直至目前为止,依旧未能探知‘王幢军’所在,更不知其有何动作。”

    李二陛下便感叹道:“所以啊,渊贼奸诈,定然埋有后手,切切不可轻忽大意。”

    这话既是警告长孙无忌,让他通知长孙冲要处处在意,更是提醒自己,切莫以为攻陷了安市城,余下的高句丽领地便是一马平川,再无凶险,只等着兵临平穰城完成千秋大业。

    作为高句丽最精锐的一支军队,“王幢军”下落不明、动向不清,这本身就是一个大问题。

    若非另有谋算,何必这般藏头露尾?

    对于这样一支久负盛誉的军队,自负如李二陛下亦不敢大意。或许凭借一支不足万人的军队并无法左右胜败战局,但是若计划得当,给于唐军重重一击却是轻而易举。

    他自己麾下的“玄甲铁骑”伴随他南征北战,多少次以弱胜强、以少胜多,有着深厚的经验明白一直统一行动的强军会造成何等严重的破坏性。

    长孙无忌颔首道:“老臣记下了,定会叮嘱大郎,一定要探明‘王幢军’之动向。”

    为了确保长孙冲能够重返长安,他一丝一毫都不敢大意。

    功劳越大,长孙冲重返长安一事便越是稳妥,纵然有一两个跳梁小丑出面反对,亦是难挡大局。可万一因为“王幢军”之故使得唐军损失惨重,岂不是凭白给那些仇人落下口实?

    ……

    安市城一战而定,固然伤亡数万,但是自此辽东地域尽皆落入唐军所掌控,残余之高句丽乱军已然翻不起浪花,成不了气候,只能等着唐军分兵出来一一予以剿灭。

    待到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人统御两路大军直扑鸭绿水畔的泊汋城、大行城,驱使突厥、薛延陀、奚等部落组成多族联军展开狂攻,“安市城大捷”的消息传回长安,引起一片震荡,群情振奋,军民士气高涨。

    已经搬到兴庆宫居住的太子李承乾接到辽东战报,狠狠的吐出一口气。

    高句丽固然重要,其渐渐崛起之势已经严重威胁到帝国东北边疆之安危,稍有不慎便可能纵兵入寇,一旦被其突破渝关,倏忽之间便可顺势南下,饮马中原。

    所以隋唐两代帝王才会调集重兵,意欲一举覆亡高句丽,剪除隐患。

    然而对于李承乾来说,眼下高句丽是否覆亡,东征是否大获全胜,对于他的切身利益来说并没有太大干系。

    关中能否守住,房俊能否坚守河西,这才是重中之重。

    关中守不住,他这个监国太子便是尸位素餐、难当大任,反之若能够在此等危局之下护佑社稷,则威望大增;房俊能够守住河西,功勋便盖过当朝任何一位勋贵,反之一旦河西失陷,房俊必然死战到底,失去了这个强大之臂助,储君之位登时摇摇欲坠。

    唯有东征尽快结束,父皇班师回朝,不仅关中得以固守,亦可出兵襄助河西,确保房俊万无一失。

    坐在他下首的韦挺见到李承乾眉宇轩扬、喜气迎面,不禁笑问道:“是何喜讯,使得殿下这般开心?”

    李承乾随手将战报递给韦挺,感慨道:“安市城大捷,二十万高句丽守军全军覆没,眼下想必大军已然挺进至鸭绿水畔。一旦越过鸭绿水,高句丽再无坚城可守,大唐可直抵平壤城下。东征之战,胜利在望。”

    稍后这份战报是定要昭示天下的,以此提振军民之士气,否则吐谷浑反叛带来的恐慌会极大影响关中之稳定。

    提前给韦挺看看,未尝不可。

    京兆韦氏乃是关陇贵族的一支,一直以来低调隐忍,眼下却有兴起之兆,且与关陇贵族渐行渐远,隐隐有另立门户之意。

    将其拉拢至东宫体系之中殊为不易,但彼此关系缓和,却对储君之位的稳固大有裨益。

    只不过……

    韦挺看过战报,亦是喜形于色:“陛下雄才伟略,此番御驾亲征,定当创下千古赫赫之功勋,吾等仰望君威,崇慕备至矣!若是此时能够促成族侄韦正矩与晋阳殿下至婚事,待到陛下得胜还朝,可谓双喜临门,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李承乾就有些头疼,婉拒道:“足下当知晓父皇对于兕子之宠爱,她的婚事是必然要经由父皇允准的,旁人谁也不能干预。孤岂敢越俎代庖,惹得父皇不满?此事不妨等到父皇还朝之后,韦家再正式提及,方为稳妥。”

    开什么玩笑呢?

    前不久房俊才刚刚与韦家闹了一场,虽然最后双方偃旗息鼓大事化小,可是如今房俊刚刚出征,我这边就答允兕子与韦家之婚事,这让房俊怎么想?

    他断然不会去做让房俊误会的事情。

    韦挺却锲而不舍,笑着说道:“微臣自然知晓陛下将晋阳殿下视为掌上明珠,晋阳殿下之婚事也必须陛下允准方可。韦家上下对殿下您敬佩拥戴,还需先征询殿下之意见,若是殿下同意,微臣才好向陛下求婚。”

    李承乾蹙眉,心中有些不悦。

    兕子的婚事的确需要父皇允准才行,可问题是自己好歹亦是一国之储君,若是自己先行答允此事,父皇纵然不愿,却也要给自己留下几分颜面,说不得就得无奈答允此事。

    韦家的算盘打得倒是不错。

    可父皇纵然给自己留下颜面,心里的不满是肯定的。为了拉拢韦家,就使得父皇不满,还得罪了房俊,这笔账怎么算自己都是血亏吧?

    对于韦家求娶兕子的执念,甚至让韦妃在宫中宣扬韦正矩如何如何优秀,怎样怎样的青年俊彦,试图通过这等手段营造出一种“既定事实”,使得其余有意求亲者知难而退,李承乾甚是不爽。

    韦挺看着李承乾的面色,笑着又补了一句:“如今关中空虚,韦家愿意效忠殿下,任何人图谋不轨,不利于殿下,韦家都誓死站在殿下这边。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人神共愤!”

    李承乾霍然变色。



    李承乾紧盯着韦挺,沉声道:“太常卿此言何意?”

    什么叫“任何人图谋不轨,不利于殿下”?

    最近从吐谷浑方面发回的消息,伏顺咽气就在这两日,一旦伏顺咽气,诺曷钵便会名正言顺的接任吐谷浑可汗之位,而后兴兵侵略唐境,夺回吐谷浑昔年沦陷于大唐之领土,以此来提振士气,增强威望,打倒顺利掌握整个部族的目的。

    此等情形之下,战争一触即发,关中人人自危,陷入恐慌。这个时候若是有人宣扬什么不利的消息,必然引起轩然大波,使得原本就动荡不安的朝局进一步波澜汹涌,甚至忽然爆发亦未可知。

    韦挺好整以暇的呷了口茶水,笑容满面道:“殿下勿急,微臣只是向您表达忠心而已。至于京中各方到底有没有人图谋不轨、有不臣之心……微臣又岂能得知呢?那是‘百骑司’的职责,微臣即无能侦知,更无力阻止。不过无论时局如何转变,韦家上下,都愿意站在殿下身后,不求回报,只为忠心。”

    答允晋阳公主下嫁韦家,咱们就是盟友;若是不答允,那么将来有什么事也休怪韦家作壁上观……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李承乾再是好脾气,又岂能被臣子这般恐吓?

    当即色变道:“此等事干系重大,太常卿还需慎言为好,否则一旦引起误会,未免不美。”

    韦挺哈哈一笑,起身道:“殿下教训得是,微臣记下了。不过微臣还是那句话,日后但有差遣之处,只需传召一声,韦家上下披肝沥胆、万死不辞!微臣家中有事,暂且告退,不打扰殿下休息。”

    这话意思更明白,什么时候答允将晋阳公主下嫁给韦家,韦家就什么时候站在东宫一方……他们家算准了只要李承乾答允晋阳公主的婚事,李二陛下便断然不会予以拒绝。

    李承乾沉着脸,淡然道:“太常卿慢走,孤不愿送了。”

    韦挺躬身道:“殿下留步,微臣告退。”

    倒退三步,这才转身走出东宫。

    殿内,李承乾面容铁青,即气恼于韦挺居然敢于威胁他这个太子,也惊惧于从韦挺话语之中嗅到的不寻常味道——京中怕是有事将要发生。

    环佩叮珰,太子妃苏氏从后堂走出,轻盈的身姿来到李承乾身侧坐下,纤手握住李承乾微微攥起的拳头,柔声道:“殿下何必恼怒?这些人从来不曾真正臣服于殿下,只不过是往日里心里藏着的话堂而皇之的说出来而已,京兆韦氏自珍羽毛,即便京兆风云跌宕,他们也未必敢做些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不过臣妾不懂的是,韦家为何这般执着于求娶晋阳?再者说来,晋阳的婚事唯有父皇才能做主,即便您答允了,也并不作数……”

    李承乾怒哼一声:“他们就是认定跑去父皇面前求亲,父皇定然不会答允,这才希望能够从孤这边走一条捷径,赌一赌父皇不会不顾及孤之颜面!”

    太子妃温软细腻的手掌使得他怒气充盈的情绪略微缓解,顿了一顿又道:“韦挺定然是知晓了什么,否则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语。眼下京中形势复杂,父皇远征在外,吐谷浑反叛在即,所有意图不轨者都在蠢蠢欲动,稍有不慎,便是滔天之祸!”

    他感觉压力太大。

    谁能想到随着父皇御驾亲征辽东,朝中便爆出这样许多的隐患?

    只要稍有不慎,他这个太子就要面临万劫不复之祸,休说继承大统了,搞不好连东宫上下的性命都保不住……

    房俊那边是完全没指望的,能够受得住河西诸郡都算是烧高香,留下的半支右屯卫或许连玄武门都守不住。唯一可以寄予希望的,就只能是父皇尽快覆亡高句丽,然后班师回朝。

    惊惧彷徨之余,李承乾也深刻认识到自己势力的不足。

    这些年先是与魏王争斗,继而被父皇打压,后来又冒出晋王争储,这一场一场的斗争虽然一步一步的趟了过来,但是对于他自身的威望以及势力,却是残酷的打击。

    否则何至于房俊出镇河西自己身边除了东宫六率居然再无可信之军队?

    即便是东宫六率,可信倒是可信,但是整编时日尚短,纵然有李靖这等军事奇才负责整训,但是战斗力亦非是一朝一夕可以形成。

    等到用兵之际,却是一筹莫展、两手空空……

    太子妃握住李承乾的手掌,柔声宽慰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殿下莫要忧愁眼下之困局,古往今来成就大业者,谁不是这般趟过一道道坎、迈过一道道难?若是如此境遇之下殿下能够稳住长安,想必父皇定然欣喜,天下臣民更会认可,逆境求存,方为成事之道。”

    这一番言语,当真将李承乾激励得斗志昂扬起来。

    仔细想想也的确有道理,眼下之困局比之父皇当年所面对之形势,岂可同日而语?而父皇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从死局之中破茧而出,方才成就大业。自己若是能够熬过这一段危机,对于心性的成长、势力的巩固、力量的继续,都有莫大的好处。

    到那个时候,才能真真正正成为“国之储君”!

    否则单凭一个嫡长子的名分大义,谁服你?

    李承乾振奋道:“爱妃放心,孤有正统大义在身,岂能倒在那些魑魅魍魉的算计之下?即便为了爱妃与一众儿女,孤亦会坚定心志、迎难而上,不辜负那些跟随孤逆流而上的臣子们!”

    如今东宫围绕着太多的臣子,若是他这个储君被废,可以想见那些追随他的人会得到怎样的下场。

    李承乾或许性格软弱了一些,有些时候难以决断,但却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夫妻两个正相互宽慰,忽然听到内侍通秉,说是兵部左侍郎崔敦礼求见。

    李承乾赶紧宣召,太子妃不宜接见外臣,避往后堂。

    须臾,崔敦礼一身官袍,疾步入内,来到李承乾面前躬身见礼:“微臣觐见殿下……”

    李承乾左手虚扶,笑道:“崔侍郎乃孤之爱将,私下里想见毋须多礼,快快入座。”

    崔敦礼面容凝肃,却不入座,将怀中一份战报掏出,双手呈递而上,沉声道:“安插于吐谷浑内部的细作发回战报,吐谷浑王伏顺已然于七日之前去世,其子诺曷钵接替吐谷浑可汗之位,正式起兵反唐,不日即将横越祁连山,入寇河西诸郡!”

    虽然明知此乃必然之事,但是如今确认吐谷浑已然反叛,依旧使得李承乾心底一沉。

    接过战报,对崔敦礼摆摆手,道:“崔敦礼且坐。”

    又命人奉茶,这才仔仔细细的看起战报。

    半晌之后,李承乾抬起头,将战报放在一侧的书案上,轻轻吁出口气,问道:“越国公那边如何了?”

    崔敦礼正襟危坐,答道:“三日之前已然抵达凉州地界,开始征调河西诸郡之兵力,开展防务。吐谷浑横越祁连山,只能穿越山涧峡谷,行走艰难,或许需要十余日才能抵达河西。这一段时间,越国公可以从容布置,以待强敌来袭。”

    李承乾一只手抚着椅子扶手,心情沉重,迟疑一下,问道:“以崔侍郎之见,河西之战……到底有几分胜算?”

    他始终不愿让房俊死守河西。

    若是能够选择,他宁愿河西失陷、西域断绝,也想让房俊活着回到长安。这不仅仅是房俊能够给他的储君之位添砖加瓦,更在于他对房俊之敬佩、亲近。

    河西今日丢失,来日尚可夺回。

    房俊若战死河西,却是人死不能复生……

    崔敦礼却目光坚定,断然道:“河西之战必胜!殿下,无论何时何地,您都应当确信河西之战的胜利,否则军心不稳,遗祸无穷!”

    李承乾悚然而惊,继而颔首,沉声道:“崔侍郎之言甚是,河西之战必胜!”

    士气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可令百万精锐狼奔豸突、一败涂地,亦可令乌合之众背水一战、以少胜多。

    眼下关中局势动荡,皆因河西而来,若是连太子都不相信此战可以获胜,那么朝野上下岂非愈加悲观?一旦军心士气尽丧,且不说河西之战最终之结果如何,怕是关中首先爆发内乱。

    万一兴起“逃亡潮”,百姓商贾尽皆逃出关中避难,首先要背负责任的就是他这个监国太子。

    只要军心士气稳定,即便河西之战失败,届时调集一切力量未尝不可一战;可若是军心动荡、士气崩溃,一旦河西之战失败,京畿之地一片哀鸿,帝国根基必将动摇。

    且不说最终吐谷浑是否覆亡,他这个太子怕是只余下被废黜一途……

    崔敦礼恭声道:“殿下,越国公在河西抵御吐谷浑,然而关中亦要倍加小心。此刻关中空虚,可战之军队极其有限,且其中多有居心叵测者,当真有事,未必便能够竭尽全力护佑社稷。”

    李承乾忙问道:“该当如何?”

    关中兵力空虚,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很难调集足够的军队予以应对,他实不知哪里还能抽调兵马,稳定朝局。

    崔敦礼摇头道:“长安附近之兵马,或许进取不足,但守成却绰绰有余。右屯卫驻守玄武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确保皇城门户不失。东宫六率虽然仓促整备,但是卫公当世奇才,岂能不堪一战?而且殿下莫要忘记,城外贞观书院之中,千余名学子日夜操练、枕戈待旦,到了关键时刻,必是一支奇兵。”

    李承乾愈发惊奇了:“右屯卫只剩下半支,虽然如今刚刚征募了数千青壮,可是总数加一起尚不足两万,如何能够坚守玄武门?东宫六率……固然有卫公精心操练,战力如何,尚在未知之数。至于书院子弟,不过是一群毛头小子,要么是世家子弟、风流纨绔,要么是寒门学子、身虚力弱,如何称得上奇兵?”

    算来算去,除去半支右屯卫尚有一战之力,余者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若是将京畿稳定寄托于此,怕是要悔之不迭……

    崔敦礼却笃定道:“微臣岂敢有半句妄言?越国公未雨绸缪,早已安排调配此事,就是防着有朝一日京畿动荡。右屯卫固然只剩下半支,也足够碾轧左屯卫。东宫六率中勋贵子弟被剔除大半,新近招募的皆是寒门青壮,战力飙升的同时,不虞被世家门阀所拉拢腐蚀。而书院子弟数月以来连续高强度操练,各个身强体壮的同时,更教授火器应用之法。这些学子聪慧敏捷,掌握火器比之军中那些惯用刀枪剑戟的兵卒更加熟练。”

    火器最大的优势,便是可以让士兵更快的形成战力,且很少受到身体素质的影响。

    书院学子虽然只有千余,但是临战之时装备火枪、震天雷,上下齐心、众志成城,战力绝对不下于任何一支军卫的同等兵卒。

    李承乾愣了一下,不禁感叹道:“越国公老诚谋国,未雨绸缪,实在是孤之肱骨矣!”

    对于房俊的政治眼光,他素来钦佩。然而如今方才发现,房俊从不打没把握之仗,眼下想起他建议自己将东宫六率掌握手中,然后进行整顿训练,又瞒天过海的将书院子弟拉出去“军训”,却是在一步一步的巩固东宫的力量。

    那个时候,谁能想到今日局势之恶化?

    一旦有事,房俊的这些准备每一样都是保命的东西……

    崔敦礼亦道:“越国公惊才绝艳,实乃不世出之能臣,微臣敬佩无地。”

    旁人都只看见房俊所取得的成就,但是他们这些跟随在房俊身边的人,愈发对房俊的高瞻远瞩心折不已,尤其是火器之研发、建造、应用,更是开天辟地!

    李承乾颔首道:“京畿防务,孤还需崔侍郎多多帮衬,无论何时,可直接前来兴庆宫觐见。值此危机之际,吾等自当君臣一心,护佑社稷,待到大获全胜,孤决不亏待!”

    崔敦礼连忙起身,躬身沉声道:“微臣愿效死力!”

    *****

    右屯卫行至凉州,大军浩浩荡荡,沿途百姓箪食壶浆,夹道相迎。

    吐谷浑意欲反叛之消息,如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河西诸郡人心惶惶。百姓也都听闻了关中兵力空虚之事,年老之人更想到当初吐谷浑纵横河西之时的残暴,岂能不心惊胆战?

    然而这年代交通不便,“故土难离”一词中的辛酸难以描述,所以明知吐谷浑兴兵犯境之时,恐要遭受荼毒,却也只能向上苍祈祷,希望大唐可以击退敌酋,护境安民。

    等到知晓出镇河西的乃是当朝名将房俊,河西军民不禁额手相庆。

    虽然在长安官场房俊的名声不大好,尤其是世家门阀对他深恶痛绝,但是在天下百姓的心目中,房俊却是年轻一辈少有的“战神”,且爱民如子、品格高尚。一个曾覆亡薛延陀、远征西域的名将,焉能被小小的吐谷浑击溃?

    闻知房俊大军前来,百姓自发相迎,欢声笑语……

    凉州城外,房俊顶盔贯甲骑在马上,笑容满面的向着道路两侧的百姓挥手示意,裴行俭则带着兵卒向百姓们道谢,安抚他们的情绪,但是所有“犒劳”却一概不收。

    一个胡须花白、衰老瘦弱的老者拉着裴行俭的手,硬是要将手里的一篮子鸡子塞到他手里。

    裴行俭笑容满面,婉拒道:“老丈,咱们右屯卫乃是朝廷的军队,粮秣辎重自有朝廷拨付,并不曾有丝毫短缺。这些东西还请您收好,补补身子,您多活一日,便是咱大唐的祥瑞啊!”

    老者却坚持不肯收回,裂开掉光了牙齿的嘴,呵呵笑道:“老朽今年七十岁了,早死晚死,有什么打紧?当年亦曾追随隋炀帝远征辽东,幸得残躯苟活至今,早就赚够了。后生,拿上这些鸡子,给袍泽们补一补,多杀几个蛮胡!”

    裴行俭无法,只得说道:“好教老丈知晓,咱们右屯卫有严令,禁止索取百姓一针一线!今日在下若是收了您的鸡子,明日大帅就能将在下明正典刑!还请您莫要为难在下……”

    与此同时,他带领的兵卒也不断的婉拒想要将家中出产拿来“劳军”的百姓,无论何物,一概不收。

    此等高洁之行为,使得百姓们热泪盈眶,连声称赞。

    所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古往今来,兵匪的德性其实差不了太多,很多时候为了征集军资,军队强制征用民间物资如同家常便饭,何曾见过这等将东西送上门却坚持不受的军队?

    ……

    百姓们一路相迎、歌功颂德,房俊自然也很开心。军队征战,从来都不只是兵卒自己拼死杀敌就可以的,军民一心非常重要。

    但是等他到了凉州城外,看到前来迎接的凉州守将,脸色却渐渐阴沉下来。

    城门之外,凉州守将尉迟宝环率领麾下兵卒上前相迎:“末将凉州守将尉迟宝环,见过越国公!”

    他身后两人也上前,施礼道:“末将甘州守将段琥,末将肃州守将侯莫陈雰,见过越国公!”

    余者尽皆上前见礼。

    房俊骑在马上,面容阴沉的俯视众人,手里马鞭轻轻甩动,沉声道:“段琥,侯莫陈雰,汝二人身为甘、肃二州之守将,值此危机之时不固守城池,反而跑到凉州来阿谀逢迎,该当何罪?”

    段琥、侯莫陈雰两人登时吓了一跳,前者忙道:“越国公休要误会,吾等只是前来与尉迟将军商议联合镇守之策,并非单为了迎接越国公您……”

    房俊却不等他说完,手里马鞭挥了一下,下令道:“汝二人擅离职守、阿谀钻营,违背军令。来人,将此二人卸去衣甲,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段琥、侯莫陈雰两人面色极其难看。

    “下马威”打到咱们兄弟身上来了?

    娘咧!

    “退下!”

    段琥两臂一振,将上前欲将他二人拿下的兵卒推开,直起身,双目圆瞪对视房俊,非但并无半分惧怕之色,反而梗着脖子道:“越国公这就过分了吧?吾等奉皇命镇守河西,如今你越国公前来,为表敬意,吾等疾驰百余里而来,您不感念吾等尊敬之情也就罢了,却又为何要将吾等杀鸡儆猴?咱们虽然平素来往不多,可说到底那也是老少世交,这般做法未免不近人情了吧?”

    周围兵卒见到段琥发飙,吓得一个个噤若寒蝉。

    “房二棒槌”的威名威震关中,哪个敢在他面前这般说话?简直就是找死啊……

    但是细思之,段琥之言也不是全无道理。

    段琥乃是郧国公殷开山的侄子,殷开山之子早丧,便将兄长的儿子过继为嗣子。段琥之父是殷开山的兄弟,故而殷开山对于自家子侄甚为宠溺,段琥年方二十,便给谋了这个凉州守将的职位。

    殷开山为人低调,谦虚隐忍,与光风霁月的房玄龄甚为投契,两家交好。

    侯莫陈家虽然已经式微,但毕竟根基深厚,早年间亦曾为关陇之支柱,任谁都要给几分薄面。

    如今房俊初来乍到,便拿这两人做文章,的确有些苛刻……

    房俊坐在马上,蹙眉道:“怎地,汝擅离职守,难道还没错?”

    段琥双手抱拳,道:“错肯定是有错的,可是吾等又能如何?越国公乃是奉旨出镇,吾等甚为下属,若是不来迎接,难免落下一个不敬上官、骄奢跋扈之名。如今来迎接了,却又说咱们‘擅离职守’,左右都是你们有理,吾等边镇守将就活该被揪出来给你们立威?”

    侯莫陈雰也挺了挺腰,一脸气愤。

    侯莫陈家乃是关陇一脉,与房俊素来不睦,甚至彼此仇隙甚深,若是房俊故意针对他,出了吃个哑巴亏之外,他还真没辙。

    不过既然段琥跳了出来,他自然乐得附和……

    段琥梗着脖子,一脸不忿的看着房俊,他觉得自己很有道理。

    官场之上,除却自身、家族之利益,不外乎人情世故。除去那些个老死不相往来者,谁会急头白脸的得罪人?更别说房家与段家这等关系,老一辈少一辈相处都不错,如今搞这么一出,谁能服气?

    房俊倒也不恼,摆了摆手,道:“裴长史,两军阵前,擅离职守者,该当何罪?”

    裴行俭从后面走上来,淡然道:“按律当诛!”

    房俊对段琥那看的面色视若无睹,环视面前众人,朗声道:“如今吐谷浑即将入寇,大敌当前,吾等身负保疆安民之责,乃一方柱石。大敌当前,自当军法严谨,汝等甚为将领,却知法犯法,还敢在本帅面前说什么人情世故……谁给你们的胆子?!”

    他暴喝一声,双目圆瞪,怒叱道:“官场之陋习,时常惹得天怒人怨,如今居然被尔等沿袭至军中,将军队视作尔等人情往来之平台,推诿成风、趋炎附势,简直罪大恶极!军法就是军法,何来讨价还价之说?来人,将段琥、侯莫陈雰卸去衣甲,重则三十军棍以儆效尤!待到战后,本帅将尔等之罪状上报兵部,如今准许戴罪立功,尔等可心服口服?”

    军队乃是国之重器,历来王朝之倾颓,往往都是因为军队之腐败开始。官场贪腐成风,会使得百姓怨声载道、天下板荡,但只要军队稳如泰山,国祚亦坚如磐石,闹不起大风浪。可一旦军队烂透了,从上到下推诿成风,只讲究人情世故,只追逐权力利益,那便是亡国之祸。

    大唐这才立国多久?

    原本横行四海、军纪森严的大唐虎贲,这才几年的功夫便丧失了以往锐意进取、刚直勇猛的作风,沾染了人情世故的陋习……

    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段琥与侯莫陈雰面色难看至极,但是到底知道房俊乃是主帅,且平素之威望亦让两人忌惮,虽然心中不服,却也不敢多说,只是低头道:“末将愿意领罚!”

    房俊大手一挥:“行刑!”

    “喏!”

    身后军中司马上前,将两人衣甲卸去,裤子褪到膝盖,然后摁倒在地,军棍一下一下的打上去,“啪啪”有声。

    两人倒也是硬汉,虽然疼得满脸大汗,腮帮子上的肌肉都一跳一跳,却死抗着不吭声。

    左右将校噤若寒蝉,便是远处的百姓也心惊胆跳,交头接耳。

    房俊朗声道:“本帅奉命出镇河西,抵御强敌入寇,护佑城池百姓,从踏入河西之时起,便没打算活着回去长安!军队乃是帝国之羽翼,平时受到百姓供养,战时自当舍生忘死、护境安民!军中诸般条例,皆是军法第一,谁若是亵渎军法,休怪本帅不念旧情!今日在此,本帅当众立誓,不破敌酋,誓不撤退!若河西诸郡沦陷,百姓遭受杀戮,本帅便葬身河西,与贼共亡!”

    左右将校尽皆浑身一震。

    敢于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说出这等话语,可见房俊守卫河西诸郡的决心异常坚定。人家堂堂越国公、帝王之婿都敢于说出这等与河西共存亡的话语,余者还有什么理由胆怯退缩?

    唯死战而已!

    虽然官场陋习渐渐侵蚀军队,但是大唐军队却是久历战阵的精锐虎贲,从来不畏死战!

    而远处的百姓将这番话听得分明,顿时爆出一阵轰然叫好!

    所谓“故土难离”,但凡有一丝可能,谁愿意背井离乡成为奴隶一般的流民,受人豢养,失去自由?

    大家都听闻了吐谷浑倾巢而出,即将入寇河西的消息,最怕就是朝廷忌惮敌军势大,败上几场之后便干脆撤出河西,将河西诸郡拱手相让,那大家可就当真无家可归了。

    如今这位大唐名将当众立誓,大家还有什么好怕的?

    无论关中亦或是河西,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且民风剽悍、尚武成风,从来不缺乏敢战、能战之士。

    为守护土地、守护父母妻儿,何惧强敌?

    一时间,无论军民,皆士气高涨,因为吐谷浑即将入寇而带来的惶恐一扫而空,上下一心,皆愿死战!

    ……

    行刑之后,军中司马立于一侧,自有亲兵上前给段琥、侯莫陈雰两人敷上伤药,然后穿好衣甲。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凉州守将尉迟宝环这才上前,赔笑道:“越国公,末将已然备好酒宴,还请入城一叙。有什么军令也请示下,吾等聆听,绝无违背。”

    他此刻心惊胆跳,唯恐这个“棒槌”打人打得不过瘾,干脆将自己也给打一顿。所幸凉州在前,甘、肃二州在后,否则若是房俊先抵达甘、肃二州,自己也得巴巴的跑过去迎接,一顿军棍在所难免……

    房俊冷冷瞅他一眼,尉迟宝环胆战心惊之际,听得房俊说道:“军情紧迫,哪里有功夫喝酒享乐?带上熟悉河西地形的向导,即刻前往大斗拔谷,不得延误!”

    “喏!”

    尉迟宝环额头冒汗,赶紧领命。

    房俊环视左右,冷声道:“本帅意欲在大斗拔谷阻击吐谷浑骑兵,先行前去探查地势,尔等即刻返回各自驻所,整顿兵马,加强防御,以为后援。若玩忽职守,有负守土之责,休怪本帅的横刀不认人!”

    “喏!”

    众将轰然领命。

    右屯卫步履整齐,军容鼎盛,绕过凉州城,径直向西而去,直扑大斗拔谷。

    看着面前这支普遍装备火器的精锐之师,段琥眼中满是艳羡敬佩,轻声道:“都说房二跋扈嚣张,可是这治军之能,放眼全军也少有人及,非是浪得虚名之辈!”

    尉迟宝环翻个白眼,没好气道:“那你以为人家这国公爵位如何得来?一门双国公,大唐第一荣耀门楣,那可都是人家实打实打出来的!休说怪话,如今局势危及,吾等自当竭尽全力守土安民,若是河西失陷,人家房俊敢说一句誓死不退,吾等又岂能毫无血性,弃城而逃?”



    【我爱你,中国】

    *****

    段琥怒道:“这话如何说起?河西诸郡本是吾等镇守之地,他房二能死战不退,吾又岂能丢弃城池、丧师辱国?左右不过死战而已,必不让他房二笑话了去!”

    他固然不服房俊,自认若是时运降临,亦能创下一番盖世功业,但是此刻大敌当前、恶战来临,当然不会意气用事。

    保家卫国,本就是军人之天职,勋贵子弟更当以身作则,不辱门风。

    侯莫陈雰一直默然不语,这会儿捋着颌下胡须,忧心忡忡道:“大斗拔谷乃是祁连山之山口,横穿祁连山,吐谷浑数万骑兵来袭,旁的那些个曲折蜿蜒之山口通行不便,必然择选此路。越国公想要在大斗拔谷阻击吐谷浑之铁骑,岂非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古往今来,骑兵对战步兵,都是满满的战术碾轧,这是双方的机动力、战斗力所决定的。再是精锐的步卒,面对排山倒海冲锋而来的骑兵,也未有暂避其锋一途。

    当面硬撼,实乃自取灭亡。

    段琥也不解:“柴哲威那小子一听要出镇河西,吓得赶紧大病一场,固然坠了家门威风,却也免了对战强敌、一败涂地之辱。房二这个棒槌以为主动请缨便可获得威望,该不会也以为吐谷浑铁骑乃是乌合之众,根本不放在眼中吧?”

    他不大相信房俊就这么一点水平,可是也无法理解以步卒正面硬撼吐谷浑铁骑的做法。

    侯莫陈雰又沉默不语,他性格谨慎,轻易不表态,只是不小心牵动臀后的伤势,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龇牙咧嘴。

    段琥也疼,气道:“房二这个棒槌,拿咱们兄弟做筏子立威,简直可恶!若是这一仗打败了,老子倒要看看他如何收场!”

    尉迟宝环冷笑道:“人家房二这一身功勋,那可都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出征西域、兵出白道,甚至海外扬威,哪一次不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若是被你猜中其用兵之法,怕是老早就歇菜了!总之一句话,休怪咱没提醒你们,如今房二是主帅,吾等不过是副将,一切战略皆由他来制定,胜败责任亦是他来背负,吾等所能做的便是听命行事,血战到底而已!”

    他有些不屑。

    真以为人家房二只是一个幸进的佞臣,整日里只会溜舔陛下?咱们年岁差不多大,侯莫陈雰更是大了将近十岁,各个家世显赫,如今却只能在河西之地吹风吃沙子,房二却已经贵为国公,执掌兵部,成为朝中实权大佬。

    这些差距就看不见?

    怪不得房二一上来就弄了个下马威,就是要杀一杀你们这些个愣头青的锐气啊。

    打得还是轻了……

    侯莫陈雰微微一滞,尉迟宝环这话说得难听,但有一句话却是事实——人家房二现在是镇守河西的主帅。

    军中不比官场,官场之上成败对错或许还要念几分人情世故,但凡能够留几分情面,甚少斩尽杀绝。但军中不同,军法为先,不容亵渎,且以房俊一见面就展现出来的强势,分明就是以此立威,告诫军中上下勿要心存侥幸,谁触犯军法,他就严惩不怠。

    若是有人不停军令,畏战怯敌,房二才不会管你是何家世、有何背景,一刀杀了谁敢不服?

    那可是跟长孙无忌针锋相对毫无畏惧的猛人啊……

    尤其是自己出身关陇,与房俊素来敌对,这若是被房俊捉住把柄……侯莫陈雰激灵灵打个冷颤,颔首道:“尉迟贤弟所言不错,吾等甚为军人,心中故有好恶,却时时当以军法为先,以家国为重,切不可抗拒军法。”

    三人互视一眼,默契的点点头。

    *****

    房俊没功夫理会三位镇守将军的心思,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当众展示了自己的态度和强硬,聪明人就应当明白如何去做。大敌当前,所有的私人恩怨、派系纷争都要放在一边,大家精诚合作、并肩杀敌,有功一起享,有过一起罚,如此而已。

    谁若是私底下搞什么小心思,那也怨不得他心狠手辣,此等危急时刻,还讲究什么人情?

    从严治军才是正道。

    右屯卫两万兵马昼夜兼程,终于在八月十五下午抵达大斗拔谷之外,当夜安营扎寨,将军中斥候尽数放出,方圆数十里之内的消息无所遗漏,房俊用过晚膳,洗漱一番睡下。

    翌日清晨,房俊早早醒来。

    洗漱之后将裴行俭、程务挺尽皆叫到中军帐一起用早膳,之后让亲兵将饭桌收走,沏了一壶茶,开始商议对敌之策。

    亲兵将舆图挂在墙壁上,又搬来昨夜连夜制作的沙盘,大斗拔谷附近的祁连山麓之地形如在眼前,了若指掌。

    大斗拔谷在历史上是南上青海河湟、北达河西走廊的重要通道,扼甘青咽喉、丝路要冲。秦汉以来,此地便是交通要冲、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的许多朝代都曾在其附近修筑营盘,设置关卡,派兵防守,如俄博营盘、大墩营盘、东双营盘、西双营盘、台子坡营盘、土牛城营盘等,部分遗迹至今犹存。

    裴行俭起身,指着大斗拔谷谷口一处地方,此地紧扼谷口,一侧有滔滔河水,道:“若是大帅意欲建筑堡垒,以火器阻击吐谷浑骑兵,此处乃是最为合适之地。”

    大斗拔谷险峻异常,一旦被吐谷浑突袭而出,便是河西诸郡相对平坦的土地,骑兵的高机动性可在旬月之间踏平诸郡,难以抵挡。

    他亦赞同房俊在此设立堡垒阻击吐谷浑骑兵的战略,但问题在于,右屯卫两万兵马唯有不足一万的骑兵,余者皆是步卒,能否抵挡得住吐谷浑骑兵?

    大斗拔谷狭窄,吐谷浑穿越数十里的山谷横穿祁连山至此,可谓有进无退,一旦遭受阻击,必然亡命冲锋,那等威势足可使得山崩地裂,挡在面前的两万右屯卫将要遭受的冲击可想而知。

    几乎可以断定,所谓的河西之战,很大可能一场定胜负。

    要么吐谷浑骑兵突破右屯卫之封锁,进而横扫河西诸郡,要么右屯卫阻击成功,使得吐谷浑骑兵命丧此处,全军覆灭。

    看起来赌性有些重,实则却是最好的办法。

    河西诸郡加上右屯卫一共不到五万兵马,却要分兵固守凉、甘、肃诸郡以及十余处城池,兵力分散,面对吐谷浑骑兵击中冲击,结果必然是被一一蚕食,难以幸免。

    这也是朝野上下皆对河西之战持悲观态度的原因,打不赢、守不住,这仗如何能打?

    所以柴哲威宁愿背负“怯敌畏战”之骂名,也要装病躲避出镇河西……

    但若是在大斗拔谷建筑堡垒,将吐谷浑骑兵堵在谷中不能突袭而出,那就可立于不败之地。

    毋须歼灭吐谷浑骑兵,只要战事胶着,对于大唐就是有利的,可以从容调度国内的军队前来增援。固然各处镇守之兵力不足,但是陇右、京畿、北庭、甚至安西军都可抽调少数军队前来,源源不绝,终究会是胜利者一方。

    若吐谷浑舍弃大斗拔谷,转而选择其余山口横穿祁连山,倒也不怕。祁连山中除却大斗拔谷之外,余者皆是羊肠小径,地势狭窄无法通行大军不说,地形陡峭千难万阻,即便有数千兵马突袭而出,也不能对河西之战局造成威胁。

    所以问题归于一点——右屯卫到底能否将吐谷浑骑兵阻截在大斗拔谷,使其不得突入河西?

    房俊上前仔细观察舆图,良久方才说道:“守约以为如何?”

    裴行俭道:“舆图再是详尽,亦有难以描述之处,还需实地考察一番为好。”

    房俊奇道:“难道就一点不担心右屯卫堵不住谷口,被吐谷浑骑兵冲垮,一败涂地?”

    自始至终,裴行俭都未曾劝说他放弃死守大斗拔谷,转而分兵驻守河西诸郡。以裴行俭之谨慎、能力,自然不会因为惧怕房俊之威势,故而不敢犯言直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