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笑道:“若说不担心,那是自欺欺人了,此战干系重大,只许胜不许败,焉能无动于衷?不过末将知晓大帅行事作风,有些时候看似鲁莽冲动,但实则谋定后动,很少有不管不顾的时候。既然大帅敢于陈兵谷口阻击吐谷浑骑兵,必然有必胜之心。或许,是末将对于右屯卫的战力评测有所偏颇。”
将是军之胆,一军之主将若是信心十足,很容易使得麾下兵卒亦充满信心。
反之,若将军未曾对战率先怯敌,必然军心涣散士气崩溃。
裴行俭跟随房俊日久,素来合作默契,对于房俊之心性愈发了解,知其非是鲁莽之辈。既然他敢于设定坚守大斗拔谷之战略,必然有其道理,事实上如此战略也的确是最佳方式。
问题只在于右屯卫能否守得住。
然而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够比房俊更了解一支大量装备火器的军队之战斗力?
房俊既然敢这么做,自然是对右屯卫的战斗力信心十足。
……
房俊微笑摇头,道:“必胜之心谈不上,只是有几分胜算罢了。古往今来,又何曾有过必胜之战?每一场战争都是有风险的。不过纵然吐谷浑强悍无伦,在这大斗拔谷亦要将它狠狠的咬下一块肉来!本帅时常吹嘘右屯卫战力天下第一,绝非随口胡说而已。普天之下,在没有人比本帅更懂得火器之威力,以及战术之设置!”
一番话语自信爆棚,颇有几分睥睨天下之概。
程务挺一直在右屯卫负责火器换装、战术操练,这时候也傲然道:“若吐谷浑依旧以为咱们还是以往与他们一样列阵冲锋、横刀长戟的战术,那他们必定要吃一个大亏。放眼天下,右屯卫之战术已然无人能比,包括大唐各个军卫。”
唯有真正了解火器列装军队之后的威力,才能够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内。
那几乎不是战斗力强弱之衡量,而是一个跨越登基的碾轧。对上吐谷浑的骑兵部队,哪里还需要什么战略战术?用房俊的话语来说,只需要全军集结,保持充足的弹药供给,一路碾压过去就是了……
裴行俭虽然甚至房俊谋定后动从不轻敌的秉性,但是见到两人这般自信,却又有些狐疑:“吾亦在军中见过兵卒操练,火器之威固然厉害,可是何曾达到那等天差地别的程度?”
程务挺笑道:“嘿嘿!真正的杀手锏,岂能轻易示于人前?便是友军亦不能泄露分毫,裴长史回到军中时日尚短,没经历过那等全军操练的盛况,有此但有不足为奇。”
一旁,房俊已经穿上甲胄,戴好头盔,将横刀系在腰间,招呼道:“走吧,前往谷口实地勘察一番,若是附和战略,那就及早动工。”
“喏!”
两人急忙应下,各自穿好甲胄,随同房俊一起出门。
随军工匠、斥候探马尽皆尾随在后,又带上一支卫队,浩浩荡荡向着谷口行去。
……
大斗拔谷犹若神人巨斧将祁连山劈凿一般,谷口宽大,两侧山岭郁郁葱葱,一条宽阔的河水自不远处山脊上奔流而下,于谷口处盘旋而过。站在谷口向谷内眺望,只见山岭峭壁陡峭嶙峋,曲折狭窄。
一行人奔至山口,斥候说道:“吐谷浑王伏顺已然去世,其子诺曷钵继承可汗之位,已经号召吐谷浑各部派兵勤王,用不了多久即可挥师北上,直取河西。”
房俊颔首。
伏顺乃是伏允的儿子,当年隋末之时,伏允坐拥吐谷浑数十万铁骑,兵强马壮欲与大隋争锋,最终固然一败涂地,却也不失为一世枭雄。伏顺能够从伏允众多子嗣之中脱颖而出,继承王位,自身亦非泛泛之辈。这么多年先是被大隋击败,继而差点被大唐亡国,却依旧稳稳当当的坐在可汗位置上,谁也不能撼动分毫。
但是诺曷钵就差了一些。
伏顺虽然支持诺曷钵继承自己的可汗之位,但是吐谷浑内部却对缺乏战功的诺曷钵不服,不少部族转而支持伏顺其余的儿子,内斗严重。
诺曷钵固然得到吐蕃的扶持,但是想要彻底压住吐谷浑内部的派系纷争,坐稳可汗之位,那就只能向外用兵,自己攫取功勋,也给各个部族攫取利益。
吐谷浑地势偏僻,南部接壤吐蕃高原,北部被祁连山阻隔,自然不可能对扶持他的吐蕃用兵,那就只能横穿祁连山,入寇大唐。
恰好大唐此时举国东征,甚至皇帝都御驾亲征,关中空虚,河西诸郡更是兵力薄弱,实乃天赐良机。
房俊询问斥候:“以你之见,吐谷浑大抵还需多少时日,可以出兵河西?”
那斥候道:“诺曷钵的具体谋划,吾等无从得知。但是根据其征集各个部族的时间,最快也要在半月之后。”
房俊颔首。
这并非是兵力够不够的问题,而是诺曷钵想要统一吐谷浑内部,就只能将各个部族的青壮战力都裹挟在一起,否则就算打下河西,他自己损兵折将,其余部族却兵强马壮,岂能不生内乱?
所以诺曷钵一定会等到各个部族的军队都集结一处,才会发动对河西的战争。
战争并非他的目的,而是手段,将那些不听命于他的反对者送到唐军刀下借刀杀人,然后以攫取之利益来团结吐谷浑内部忠于他的各派系势力。
当然,一旦诺曷钵集齐各部兵马发动战争,必是雷霆万钧之势!
因为即便河西兵力空虚,当今世上也无人敢于轻视大唐的武力。一旦没法夺取河西诸郡达成战略目标,不仅吐谷浑内部各派系会发生激烈的反弹,反抗他的统治,甚至就连背后扶持他的吐蕃人,也极有可能反戈一击,一方面交好大唐,一方面抢夺吐谷浑的草场牲畜。
房俊夹了夹马腹,战马四蹄迈动,道:“走,咱们进到谷内看看!”
“喏!”
身后众人将他簇拥在中间,策骑向谷内驰去。
扁都口峡谷长将近三十公里,宽约十余米至百米不等,险隘深邃。峡谷两侧奇峰耸立,峭壁突兀,叠嶂无穷。走进谷内,但见远处雪峰雄峙,即便盛夏之际亦是白雪皑皑,长风自谷道之中吹过,沁凉惬意。近处层峦叠峰,山间绿草如碧,色彩斑澜的野花星星点点播撒在绿草之中,迎风摇曳,谷坡石峰间或一青松傲然挺立。
这条谷道之中,历史云烟波浪壮阔。
这里走过戍边将士,走过商贾驼队,也走过文人墨客。李白、王维、高适、岑参、王昌龄就经由此峡西出阳关,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流传千古的边塞诗篇,也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一代名将霍去病第一次率兵西征,便是跃马扬鞭由此而过,飒爽英姿仿若就在眼前,隋炀帝亲率四十万大军征服吐谷浑,在焉支山会见二十七国使臣途经此地时,甚至爱妃因不堪劳累殁于军中,谷口外尚存有一抷坟茔。
五凉时期北凉沮渠蒙逊和南凉秃发儃在此拼死力战,甚至在未来不久之后唐朝大将杜宾客大战吐蕃,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派兵攻取西宁,闯王李自成部将贺锦攻青海率兵取道大斗拔谷时万马嘶鸣……
英雄辈出,风云际会。
众人策马疾驰,雪山之巅吹来的凉风迎面扑来,令人心旷神怡。
奔出谷道,便见到眼前群山好似破碎的岩石,横七纵八的卧在大地之上,间或狭窄曲折的山路甚为难行。吐谷浑想要由此入寇河西,还要通过这一段沟壑纵横的山岭,方可直入大斗拔谷。
祁连山雄浑大势,分隔南北,使得南北两地有着天壤之别,纵有山口贯穿,想要跋涉通过,亦是千难万难。
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紧扼南北咽喉、隔绝东西交通,不愧是兵家必争之地。
实地考察一番,房俊等人便返回山口之外,就地商议如何构筑防御设施。
裴行俭倒是先行提议道:“大斗拔谷内多处峭壁悬崖、地势狭窄,若是能够在彼处山坡之上埋设火药,留下兵卒藏匿起来看守,待到敌军通过之时点燃火药,引发山体崩裂,可大规模杀伤敌军,更可重创其士气。”
大军通行,事先必定有斥候前出数十里探听敌踪,不过唐军大可以事先挖掘地洞,使得兵卒藏身其中躲避敌军斥候之探索,待到紧要之时再引爆火药。
程务挺却皱眉道:“若是山体崩裂的规模太大,使得谷道阻塞,无法通行,吐谷浑人岂不是要半途而废,不得不原路返回?如此一来,他们就不得不放弃大斗拔谷,转而寻求其余山口,甚至化整为零,从一些小的山口翻越祁连山,那吾等在此构建要塞堡垒,岂非毫无用处?”
裴行俭愣了一下,觉得有道理,是自己有些想当然了。
不过他脑子转得快,旋即道:“那可以加大火药埋设数量,让兵卒埋伏不动,待到敌军尽数通过,一举炸毁两侧山体,使得碎石将谷道彻底堵死,让敌人有进无退,只能一直向前,硬撼咱们的要塞堡垒。”
这法子倒是可行,然而问题还是那个——右屯卫到底能不能挡得住吐谷浑铁骑的决死冲锋?
不过眼下诸人都对右屯卫的战斗力有着充足的信心,认为这并不是问题。
即便不能完全将吐谷浑堵住,跑出去一些漏网之鱼也成不了气候,河西诸郡的守军也不是白给的。
房俊颔首道:“就依此计施行,动作要快,隐藏要好,不能被敌军发现藏匿兵卒,否则全无用处。”
“喏!”
程务挺领命,当即离开,召集几位校尉开始商议如何埋设炸药,又该如何设置兵卒藏匿之处。
房俊负手看着眼前巍峨雄壮的山口,问道:“辎重部队到了何处?”
裴行俭道:“算算路程,应当已经过了琵琶山,明日最迟抵达凉州,两日之后可抵达此处。”
大军出镇河西,辎重部队运了一批水泥,原本是留待增固河西诸郡城防,毕竟诸郡设置多年,年久失修,各种防御设施以及城墙难免破损。不过眼下战略改变,这批水泥正好拿来修建堡垒。
两日之后水泥运至,就地开采石料倒也便宜,堡垒也毋须太过结实,毕竟主要是阻挡敌军骑兵之用,再加上水泥干涸凝固,起码需要半月时间。
房俊吩咐道:“加紧联系埋设在吐谷浑的细作,定要摸清诺曷钵出兵的时间,提前将消息传回。然后大斗拔谷以及祁连山各处山口倒要派遣斥候全天候探听消息,万万不可使得敌军骤然出现在谷口,吾等却茫然不知!”
骑兵机动性强,固然在山谷之中通行不便,但是行军速度亦非徒步可比,稍有疏忽,便可导致错过敌情,导致敌军陡然出现却懵然不知。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能有丝毫大意,时时刻刻都要最坏之准备,尽最大之努力。
一场大战,主导胜负的因素往往只是一些并不起眼的细节……
裴行俭肃然领命:“诺!”
他亦是知兵之人,且不说“骄兵必败”的道理明白得很,眼下敌强我弱,哪里来的骄纵之心?定要将处处细节做到最好,尽可能的发挥右屯卫的每一分战力,方有以弱胜强、以寡敌众之可能。
……
当日,整个右屯卫便忙碌起来。
虽然辎重部队尚未抵达,但是裴行俭先行从诸郡之中征集了一批农具,头、铁锹、镐头等等分发到军中,兵卒光着膀子在大斗拔谷口出的沙砾土地上挖出地基。
另外一部则在程务挺率领之下,在谷口深处择选一处悬崖陡壁之地,埋设火药、引线,又挖掘可供兵卒藏匿的洞穴,以便埋伏兵卒等到吐谷浑军队路过之后引爆火药,截断退路。
军中斥候更是尽数放出,方圆百里之内一寸一寸的布下岗哨,搜索可能出现的吐谷浑斥候。
两日之后,辎重部队抵达,运来了水泥。
山口处的堡垒很是简易,未免未及完工吐谷浑骑兵便来攻,所以只是修筑了一座不足一丈高的平台,使得敌军战马无论如何不能冲上来,然后正对山口的地方砌了一道矮墙,上有箭垛。
矮墙前方挖掘陷马坑,内中埋设尖刺,缓解敌军的冲锋强度。
矮墙直接延伸到两侧谷口,只不过由于左侧弱水汹涌澎拜,河岸尽是松软的泥沙,无法砌墙,有可能使得吐谷浑骑兵突破。不过那也只是不足丈余宽的一道缺口,纵然吐谷浑骑兵全力冲锋,在唐军的火器、弓弩封锁之下,也过不去几个人,对大局无甚影响。
整个工事将山口严严实实的堵起来,等到吐谷浑骑兵来袭,面对就是这样一道铜墙铁壁。
在冷兵器年代,这样看似简易的工事,却完全可以抵消掉骑兵的冲击力。一旦丧失了冲击力,吐谷浑骑兵就只能下马步战,方有可能冲上堡垒。
但是下了马的吐谷浑军队,又凭什么同“天下步战第一”的唐军交锋?
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而已。
整个大斗拔谷山口都变成了一个忙碌喧嚣的大工地,数千兵卒赤膊上阵,挥动头,推着小车,搅拌水泥,运输石料,一座堡垒飞速拔地而起,将山口堵得严严实实。
无论是右屯卫的兵卒,亦或是从附近募集而来的农夫,这一刻浑然不知疲累,充满干劲儿。
古往今来,农耕民族在对战草原蛮族的时候往往吃亏,唯有身处于城池之中,才能有充足的安全感。
草原蛮族生存环境艰苦,磨练了他们剽悍野蛮的性格以及强健的体魄,他们自幼生长在马背上弓马娴熟、骁勇善战。但是农耕民族却凭借着骨子里蕴藏的建设天赋,建筑一座一座城池来抵御草原蛮族的侵略杀戮。
野战,草原蛮族横行无忌。
但是只要有城池在,农耕民族便是无敌的。
*****
西域,交河城。
李孝恭一身常服,坐在衙署的值房之中处置公务。
正值盛夏,西域酷热难耐,敞开的窗子可见院子里翠绿的葡萄藤,一串串尚未成熟的葡萄挂在藤条上。空气仿佛凝滞一般没有一丝流动,天上炙热的太阳烘烤着大地,似乎要将所有的水分蒸发掉。
值房内更是闷热难耐,只是一会儿的功夫,李孝恭肥胖的脸上便挂满汗珠。酷热使得心情烦躁,他丢下毛笔,起身在一旁的架子上拿起帕子在水盆中沾了水,使劲儿擦了擦脸颊脖颈。
然后起身打开在一旁的铜匮,从一堆冰块之中取出一直银质的小酒壶,仰头将酒壶中冰镇得冰凉的葡萄酿倒入口中。
酸甜的葡萄酿顺着喉咙流入腹中,李孝恭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终于觉得舒服一些,暑气顿消。
旁的不说,房二那厮对于这种奇技淫巧当真是有天赋得很,若是没有他鼓捣出以硝石制冰之法,天知道自己如何熬得过这西域的鬼天气。
前两日安西都护府的官员还曾向自己进言,说是测量今年夏季的气候,较之以往二十几年的平均气温要高上一大截,且降雨减少,多处河流水量锐减,而且往后甚有可能越来越热。
这该死的西域,以后该不会变成一个大火炉吧……
感觉凉快了一些,他又重新回到书案前,拈起毛笔,蹙眉琢磨着面前的公文。
门外脚步响动,书吏轻手轻脚的走进来,恭声道:“启禀大都护,司马薛仁贵求见。”
“嗯?”
李孝恭一愣,算算时日,薛仁贵不是应当在碎叶镇一带巡视么,怎地这个时候回来?
“让他进来。”
“喏。”
书吏退出去,李孝恭起身从一旁的书架上取过两个杯子,这时薛仁贵大步进入,施行军礼:“末将参见大都护!”
李孝恭随意的摆摆手,道:“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哪里有那么多的规矩?瞧你这一身汗,快坐吧。”
嘴里说着话,已经从铜匮之中又拿出一壶酒,回到书案后坐好,又摆手让薛仁贵坐到跟前来,亲手给薛仁贵斟了一杯酒,笑道:“喝一口冰镇葡萄酒,去去暑气。”
“多谢大都护!”
薛仁贵是个严谨的性格,一丝不苟的谢过,然后双手捧起酒杯,一饮而尽。
冰凉酸甜的酒水入喉,甚是舒服。
李孝恭自己也饮了一杯,这才问道:“这次巡视各地,怎地回来这样快?”
安西都护府地域广博,如今西域诸国尽皆纳入管辖,所需巡视之地不下于数十处,一般来说每巡视一次,至少也要数月的时间。可是这次薛仁贵出外巡视,算算日子也就两月不到,那能走几个地方?
虽然眼下西域诸国尽皆臣服,可是这些家伙素来我行我素惯了的,陡然被大唐管辖,难免口服心不服,私底下搞一些小动作,甚至勾结突厥都是有的,必须时刻监视,以免出现差错。
当年郭孝恪疏忽大意导致西域皆反,最终葬身龟兹,此等殷鉴不可忘却。
他河间郡王还等着太太平平的守着西域,待到过几年返回长安的时候,能够求得陛下将自己的爵位给晋升一下呢,万不可出错……
薛仁贵放下酒杯,面色凝重,道:“此次末将出巡,刚刚抵达碎叶镇,便从往来商贾口中得知,大马士革那边似乎有所异动,各路大军齐聚大马士革,大抵是对外征战。穆阿维叶继任哈里发未久,其刺杀前任哈里发的事情在大食国内依旧沸沸扬扬,若是想要平息舆论,最好的办法就是对外征战,并且取得一场大胜。”
国内有矛盾,然后通过战争转嫁于外,这是古往今来统治者贯通的手段,虽然屡见不鲜,却也屡试不爽。
李孝恭面色一变,失声道:“那王八蛋该不会又打西域的主意吧?”
上一回阿拉伯骑兵骤然犯境,虽然最终被击退,却也吓得大唐朝野上下一片惊惶,若非大食国内形势有变,只怕那穆阿维叶断不会轻易退兵,无论胜负,都会是一场恶战。
如今这才过了几天?
又来?
娘咧!
老子就像要在这个安西大都护的位置上稳稳当当的待几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怎地就总是有不长眼睛的跟老子作对?
薛仁贵摇头道:“目前尚未可知,不过大食国眼馋丝路久矣,一直对西域虎视眈眈,占领西域控制丝路,不仅可以使得穆阿维叶的威望暴涨,更能够给大食国带去无穷无尽的利益,所以可能性非常大。”
李孝恭颔首认可,不过又问道:“为何不会是君士坦丁堡?”
大食国与东罗马帝国之间,不仅仅是地缘政治的缘故,更因为信仰、利益等等原因难以调和,可谓一山不容二虎,谁都想将对方彻底吞并,大仗小仗几乎从未停歇。
薛仁贵分析道:“这两国之间虽然是世仇,都恨不得将对方屠杀殆尽方肯罢休,但是最近已经鲜少有打仗可打。大食国如今兵强马壮占据上风,但是君士坦丁堡乃是西方第一坚城,想要将其攻陷,势必要折损无数兵卒。穆阿维叶刚刚上台,位置尚未坐稳呢,岂能发动这样一场注定损失惨重的大战?胜了还好,若是败了,只怕大食国内风云跌宕,后果不堪设想。”
对外战争是为了转移矛盾,可不是为了给自己找麻烦。
李孝恭头疼道:“看起来,若大食国当真对外开战,目的还真有可能是西域。如今陛下东征,国内兵力空虚,无力支援西域,这一仗难打啊。哦,对了,你看看这个。”
想起一事,伸手从书案上一大摞公文之中翻了翻,找出一份递给薛仁贵。
薛仁贵结果,展开细看,登时吃了一惊:“吐谷浑意欲谋反?”
李孝恭颔首,叹气道:“恐怕不是‘意欲’,而是谋划多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吐谷浑王伏顺已死,其子诺曷钵得吐蕃之扶持接任可汗之位,却难以服众,只能入寇河西,建立一番功勋收复失地,以此稳固自己的可汗之位。本王看来,这一仗是必打的。”
薛仁贵有些无语。
怎地一个两个的尽是这等转嫁矛盾的手法,这帮蛮夷脑子里都是肥油么,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而且为何各个都盯着大唐?
尤其是在这等大唐国内举国东征的当口……
又看了看战报,担忧道:“越国公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只怕凶多吉少。”
李孝恭也道:“原先本王还琢磨着调动一支精锐驰援河西,总不能让吐谷浑人将河西占领,截断咱们的退路吧?可是如今看来,若大食国蠢蠢欲动,还当真不敢分兵。”
安西军固然精锐,但是数量却不多。
大食国兵强马壮不说,动辄便能够召集数十万大军东征西讨,若是安西军这个时候分兵,一旦大食国当真攻打西域,那可就难以抵挡,大事不妙。
丢掉西域,等于将丝路拱手相送,且使得大食国兵锋直抵玉门关。若是河西再丢了,吐谷浑挡不住大食人的阿拉伯重骑兵,甚有可能使得大食国直抵关中,那可就有亡国之虞了……
薛仁贵无奈道:“万万不可分兵,纵然河西失陷,只要西域尚在,自可从中原调集军队反攻河西,可一旦西域丢失,阿拉伯人于吐谷浑相遇河西,无论谁胜谁负,则势难收回。河西,只能依靠越国公自己了。”
说着,狠狠的骂了一句:“柴哲威这等鼠辈,尸位素餐、畏敌怯战,简直罪该万死!”
虽然战报上写了柴哲威乃是“忽然染病”,可是谁会相信?
都说“无巧不成书”,事情太巧了,也只能是书里的情节……
堂堂左屯卫大将军,麾下数万精兵不敢出镇河西,反倒以装病的手段逃避战争,害得房俊不得不以半支右屯卫出征,害得留下一半兵力防备柴哲威,简直匪夷所思。
薛仁贵视房俊为“恩主”,自然难免在敬佩房俊迎难而上、向死而生的血性之同时,对于柴哲威的做法既是鄙视又是愤怒。
若大唐将领尽皆如此贪生怕死,只怕距离亡国也就不远了。
李孝恭也厌恶柴哲威的做派,摆摆手,沉着脸道:“此事自有陛下决断,以陛下的英明神武,焉能轻饶了他去?你即可率军支援碎叶镇,在哪里构建第一道防线,严密关注大马士革的动向,一旦穆阿维叶当真意欲征伐西域,即刻发回消息,本王立即率军前往增援。西域对于帝国太过重要,万万不能丢失,吾等即便战死,亦不可让那些毫无人性的禽兽侵占西域一寸土地!”
薛仁贵颔首道:“大都护放心,末将纵死,亦要护佑西域不失!”
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底的凝重与担忧。
西域固然不容有失,可一旦河西失陷,西域便断绝与关中之联系,兵源、辎重无法得到补充,难道任由西域成为一片飞地么?
更有甚者,大唐国内固然看上去团结齐心,可等到河西失陷,陛下远在辽东,太子能否镇得住关陇门阀、各方势力?
再深想一层,万一东征出了差错,重蹈前隋之覆辙……
那等情形简直不堪设想。
或许眼下盛极一时、威震八荒的大唐帝国,顷刻间便会四分五裂、分崩瓦解。
这怎地陡然之间便风云跌宕,从前一刻的繁荣鼎盛、鲜花着锦,一下子便生出这等险恶至极的局势来?
值房内空气燥热,李孝恭扯了扯领口,这才松快一些。
又斟了一杯冰镇葡萄酿,一口抽干,吐着气道:“这局势有些不大对头,陛下东征固然抽调了大量兵力,可大唐军队战力之强甲于天下,谁会不管不顾的去掀大唐的胡须?就算侥幸占得一些便宜,难道就不怕东征之后与其一一清算?”
他蹙着眉头,手指轻轻在书案上叩击,思虑深沉,续道:“尤其是大食人,行为极为异常。他们刚刚才在西域铩羽而归,应当明白两国军队战力之差距,穆阿维叶纵然想要以对外战争转嫁国内之矛盾,又怎会选取大唐来做对手呢?这不合道理。”
他总觉得这一些危机陡然聚在一处爆发看似偶然,实则却好似莫名其妙的必然。
其中又有些什么瓜葛呢?
越是这么想下去,心里便越是惊恐。万一是有人在长安操纵一切,暗中联络吐蕃、吐谷浑、甚至是大食,趁着陛下东征之际试图搅风搅雨……
嘶!
李孝恭简直不敢想下去。
只不过他左思右想,却也琢磨不透谁能够这般阴险、精明?若是长孙无忌尚在长安,那么李孝恭几乎可以确认必然是那个“阴人”暗中谋划一切,试图废黜太子,甚至更进一步。
但眼下长孙无忌随同陛下远征辽东,可谓鞭长莫及,不可能操纵一切。
除此之外,李孝恭再也想不出别人有这份能耐。
难不成这一切仅只是巧合?
那也太巧了……
薛仁贵也觉得不对劲,颔首道:“根据大马士革的细作发回消息,穆阿维叶事先并无征兆,几乎是忽然之间便下令召集全国军队,且务必在两月之内于大马士革集结待发。可见其目的性及其明确,但是事先又没有什么准备,若是攻略一个小国也就罢了,凭借兵力自然可以碾压,但若当真是意欲进攻西域,对阵大唐,岂能这般仓促?”
若说穆阿维叶是一个鲁莽愚笨之人,谁也不信。
大食国内各方派系之争斗简直好似一团乱麻,派系林立山头并起,虽然大家尊奉一个理念拥护哈里发,但是各自的利益述求不尽相同,又没有谁能够占据绝对的优势慑服群雄。
这等几乎比春秋战国之时还要混乱从政治体系之下,穆阿维叶能够脱颖而出攫取哈里发之位,谁敢说他一无是处?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压服了大食国内部所有枭雄的人物,却不知是何原因,仓促之间便决定要攻略大唐……
如果背后没有原因,那是断无可能的。
因为一旦攻伐西域无果,甚至损兵折将,大食国内部的矛盾非但无法转嫁,反而会更加剧烈的爆发出来,穆阿维叶势必要下台。
那么他又是如何判断攻略西域可以必胜?
两人互视一眼,李孝恭捋着胡子,郑重道:“这背后必然有什么阴谋是吾等暂且未知的,不过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西域不能丢,否则关中危矣。”
薛仁贵颔首道:“大都护放心,末将这就整顿兵马前往碎叶镇,严密关切大马士革的动向,若是其当真起兵犯境,末将宁死不退!”
“唉唉唉,”
李孝恭急忙拉住薛仁贵,瞪眼道:“你是疯了不成?安西军数万兵卒、上百将校,本王就看中你这么一个有天赋的,怎能说出这等鲁莽之言?行军打仗,不仅要有必死之勇气,更要有临机决断之魄力,该进则进,该退则退,莫要只记得背水一战、釜底抽薪,也得明白退避三舍、暂避其锋的道理。”
他有些头疼,现在的年青人都是这么暴躁吗?一言不合就誓死不退、宁死不降,根本就不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
薛仁贵是他及其欣赏的年青将领,天赋极佳,缺乏的只是经验,所以他不厌其烦的敦敦教诲道:“说到底,西域乃是咱们的地界,阿拉伯人远道而来,任他兵强马壮亦要有所忌惮。你要明白咱们的底线是什么?是守住西域,不使阿拉伯人突入至河西,进而威胁关中。除此之外,不要计较一城一池之得失,可暂避其锋,诱敌深入。阿拉伯人作战方式素来是‘以战养战’,你只需施行坚壁清野之策略,每至一处便将城池搬空,就算给他占下也得不到补给。西域纵深何止千里?脱也将阿拉伯人拖垮了!再者咱们装备有火器,亦可筹划一两场硬仗打一打,挫败敌军之锐气,此消彼长,咱们便占据先机。”
薛仁贵认真听着,不断颔首。
当世名将之中,声誉最高者自然是有着“军神”之誉的卫国公李靖,而后便是常胜将军英国公李绩,而河间郡王李孝恭当年虽然被称为“宗室第一名将”,但是毁誉参半,军事才能并不彰显。
但是薛仁贵知晓,李孝恭之所以名声不显,实则是其自己韬光养晦而已。论起军事才能或许比之李靖略逊一筹,但是未必就在李绩之下。
尤其是对于朝局之理解、掌握,更是远在李靖之上。
只从当年李孝恭急流勇退,甘愿以“自污”之行为远离权力核心之行为,便可见一斑。
这人不仅眼光高,而且对自己狠……
这样一位帝国勋贵,岂能不让薛仁贵甘心敬服,虚心学习?
李孝恭见到薛仁贵面容凝重、甚为虚心,一时间心里也高兴,“好为人师”的心绪大起,便想着给薛仁贵“传道授业”,兴奋道:“古往今来,战争的目的从来都不只是为了战争,之前房二那厮曾有一句名言,所谓‘战争乃是政治之延续也’,至诚斯哉,鞭辟入里!”
薛仁贵最是好学,赶紧正襟危坐,恭恭敬敬的给李孝恭斟酒。
李孝恭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续道:“一个合格将军,只需在战场上行军布阵,完成作战任务即可。但是想要做一个合格的主帅,眼光必须超越战场之局限,上升至两国局势之高度,进行揣摩估测才行。有些时候,战争的目的并非是一味争胜,适当的失败,有可能更加有利于战略目的的达成。”
有些时候,仅仅只是陈兵边境,便可达战略之目的,当真兵戈相见,反倒落了下乘。
战争的本质,从来都不仅仅在于战争本身。
能否实现背后的战略目的,才是战争的真正意义。若是达不到战略目的,就算是一场大胜,那也是失败。
只知争胜、马革裹尸,那是将。
统筹全局、眼光高远,那是帅。
不计一时之胜败、无关眼前之得失、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那才是王!
刘邦输给项羽无数次,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然而最终一战兵围垓下、一战功成,成就无上之伟业。
司马懿一生用兵谨慎,从不全力一搏,鲜有大胜,谦虚隐忍韬光养晦,结果发展壮大一举篡魏。
如何认识战争之本质,如何运筹战争之目的,决定了一个人最终之成就。
薛仁贵若有所思。
李孝恭很是欣赏薛仁贵的天赋以及悟性,拿过酒壶亲自给他斟酒,缓缓说道:“不要将心思放在建功立业上,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要试着将眼光放在战场之外,去揣摩敌我双方的优劣、强弱等等各种变化。‘水无常势,兵无常形’,说的就是战场之上在时时刻刻发生着变化,身为主帅就要是要将这些变化尽数掌握,而后谨慎用之。一时之胜败算得了什么?天大的困局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毕其功于一役,获得最终之胜利,那便是胜者。”
薛仁贵接过酒杯,双手捧着,目光湛然:“眼下之战局,便是要阻止阿拉伯人深入河西。只要能够将其拒于河西之外,不使其危及关中之局势,即便是吾等一路败退至玉门关,那也不算是失败!”
“哈哈!”
李孝恭抚掌大笑:“敌强我弱,说什么死战不退者,那是愚蠢之辈,即便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亦不过是平庸之士。懂得退让,懂得牺牲,眼光始终放在战略目的之上,这才是一军之帅!”
两人一直谈到夕阳落山。
李孝恭很是欣赏薛仁贵的天赋、人品,将自己于战争之上的感悟倾囊相授,无所保留。薛仁贵也钦佩李孝恭的战功,虚心学习,时不时的提出自己的问题,都能得到合适的解答。
夕阳西下,值房内凉爽了一些。
李孝恭最后说道:“‘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乃《孙子兵法》所言,窃以为实乃战争之至理,时刻记之,权衡揣摩,自当青出于蓝,得其神髓。”
薛仁贵颔首道:“谨受教。”
“哈哈!”
谈了一下午,李孝恭却没有几分疲累,反倒是兴致勃***身伸了个懒腰,笑道:“时候不早,本王让人备下酒宴,咱们小酌几杯。今晚在交河城歇息,明日一早,便起身向西,坐镇碎叶城去吧。”
薛仁贵起身施礼道:“多谢大都护美意,不过末将心中紧迫,便不留下了。夜间凉爽,适合行军,末将这就打点行装率领亲兵出城,连夜赶往碎叶镇。”
他此刻心急如焚,担心大食国当真出兵西域,那么碎叶镇便首当其冲,必须赶过去做好应对。
李孝恭想了想,也没有挽留,只是叮嘱道:“一切都要小心为上,步步为营,谋定后动,切忌冲动鲁莽。匹夫之勇,那是兵卒们应当具备的,汝身为主帅,要懂得取舍进退。”
薛仁贵惶恐道:“大都护镇守西域,您才是军中主帅,末将如何敢当?”
李孝恭唏嘘道:“本王老啦,早已无当年之雄心壮志,如今风云跌宕,正是汝辈奋起争先之时,何需妄自菲薄?不过无需将功劳看得太重,一切都要以战略目地为重。只要受得住西域,哪怕打了一百次败仗,首攻依旧是你的。可若是丢失了西域,就算你阵斩蛮夷数十万,又有何用?”
他最是看不起那些个将领动辄“视死如归”“破釜沉舟”,在他看来唯有活下去,不断的争取战略目地之胜利方为正途。轰轰烈烈的打一仗固然名垂史册、千秋褒奖,可是于国何益?
能屈能伸,懂得取舍权衡,时刻将江山社稷放在心中,那才是真正的帅才。
薛仁贵躬身道:“末将谨记教诲!”
“行了,既然你心中焦急,那就速速离去,切记定要保持通讯之畅通,若是需要支援,只需派人通知,本王自会安排。”
他是安息都护,自当坐镇交河城,威慑西域诸国以及时不时兴风作浪不甘寂寞的突厥,不可能前往一线战场。
不过薛仁贵乃是天生的军人,固然谋略之上尚需磨砺,战场之上的本事却不小,尽可令他放心。
“喏!末将遵命。”
辞别李孝恭,薛仁贵从衙署出来,当即返回馆舍之中,将自己的亲兵部曲召集起来,简单的用过一顿晚膳,收拾行装,便即策马出城,连夜直奔碎叶城。
此时,辽东激战正酣,大军攻陷安市城,挥军南下,直抵鸭绿水。
房俊率军出镇河西,向死而生,关中父老夹道相送。
战争的阴云,笼罩大唐东西两块土地。
……
半月之后,一路快马加鞭,每至一处驿馆皆要更换战马的薛仁贵抵达碎叶城。
甫一入城,便感觉到气氛之凝重。
抵达衙署之后,一众守城将校已然齐聚一堂。
薛仁贵摘下头盔放在书案上,走到书案之后坐下,摆手让诸人就坐,沉声问道:“眼下局势如何?”
校尉元畏道:“启禀司马,安插在大马士革的细作近日连续发回消息,说是穆阿维叶已然召集了二十余万军队,厉兵秣马枕戈待旦,眼瞅着出征在即。虽然其国内上下皆不知目的为何,但是其军中已经有消息流传,说是穆阿维叶要攻伐西域,打开前往东方的大门。”
薛仁贵沉吟不语。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纵然并无实际之命令指定此次大马士革攻伐的目的便是西域,但是种种迹象表明,已无偏差。
阿拉伯人作战之时极为狂热,固然战斗力照比安西军略逊,但是人多势众,二十余万人倾巢而来,小小碎叶城如何抵挡?
整个安西军亦不过数万之众,就算拼光了最后一人,能否挡得住阿拉伯人的进攻?
薛仁贵当机立断:“立即下令,城中商贾尽数撤出,与居民一道撤往轮台,军队整备,补充辎重。”
一众将校吓了一跳,忙问道:“司马,这如何使得?如今诸多消息亦不过是猜测而已,尚不知大马士革是否当真攻伐西域。若是此刻便撤离商贾百姓,朝廷那边要如何交待?”
丝路之重要,无需赘述。
这是一条流淌着黄金的道路,纵然眼下大唐海贸兴盛,但是对于关中等多处地方来说,几乎所有的对外贸易都要依托丝路来完成。尤其是作为西域重镇,碎叶城中不仅仅有大唐的商贾百姓,更居住着来自天竺、大食、落马、突厥等等何处的胡商、胡人,一旦尽数撤离,影响太大。
几乎等于主动将丝路掐断……
薛仁贵蹙眉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留着这些商贾百姓,等到阿拉伯人破城之时增添供给么?此等责任,尽在本将,无论朝廷如何处置,毋须诸位担待,只需听命行事即可。”
出于一军统帅之直觉,薛仁贵反复权衡之后,认为大马士革一定会对西域用兵。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要犹豫的?
正面硬撼无异于以卵击石,那就步步为营、坚壁清野。阿拉伯人素来以战养战,甚少准备足够的粮秣军械,只要不给他们足够的掠夺空间,这场仗就能够尽可能的拖延下去。
直至战机转换的那一刻。
“喏!”
一众将校不敢再说。薛仁贵固然年青,但是背景深厚,不仅曾在水师效力,是军中一方大佬越国公房俊的心腹亲信,如今更是得到大都护河间郡王李孝恭的绝对信任,处处委以重用。
这就是威望。
将校们齐齐退出,按照命令行事,开始疏散城中商贾,无论汉胡,尽皆勒令押送货物、粮秣向东退往轮台城暂避。
此举自然引起商贾百姓之不满,所谓的敌军来袭,不止是影子都未见,甚至人家连国境都未出的,结果咱们就给吓成这样?尤其是一旦退往轮台城,整个丝路就算是暂时封闭,手里的货殖无法出手,损失太大了。
不过西域各地局势动荡,安西军素来都是实施军管方式,军令之下,谁敢抵触反对,那必将遭受重罚。
故而商贾们虽然怨声载道,却也不敢违逆薛仁贵的命令,陆陆续续撤离碎叶城,丝路之上车马辚辚、摩肩擦踵,无数人马车驾一路向着轮胎车退去。
薛仁贵驻守碎叶城,虽然明知不敌阿拉伯人的大军,却也不能将碎叶城拱手相送,制定迎敌战术,修葺城池防御,鼓舞军心士气,坐好一切迎战之准备。
三日之后,几个斥候自西方而来,马蹄踏着碎叶城外的沙地烟尘滚滚,直入城中,将一份战报送抵衙署。
薛仁贵拿着手中战报,一目十行,冷峻的面色阴沉,看过之后,交给屋中将校传阅。
将校们纷纷传阅,尽皆心情凝重。
三日之前,穆阿维叶在大马士革誓师,出兵西域,誓要打通前往东方的道路,并且一雪前耻,征服富庶、神秘的遥远东方,将先知的福音传遍天下。命其子叶齐德为帅,统御三十万大军,攻伐西域。
一瞬间,战争的阴云便笼罩整个西域。
衙署内气氛压抑。
吐谷浑叛乱的消息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在有可能被吐谷浑翻越祁连山截断河西的情况下,又有数十万阿拉伯军队倾巢而来,安西军腹背受敌,如何抵挡?
西域、西河、辽东战云密布,吐蕃高原上却是天高云淡、碧空如洗。
逻些城的王宫之内,一身常服的松赞干布看着一脸疲态双腿微颤的禄东赞,急忙起身相迎,上前拉住禄东赞枯瘦的双手,讶然道:“大相前往吐谷浑,为何半途却忽然转去长安?那也就罢了,吾知必有其道理,可是既然到了长安,那也要多休整几日,否则这千山万水,身子骨如何经受得住?”
四手相握,他感受到了禄东赞枯瘦的身体里已经没有几分气力了,心底不禁一阵黯然。
自己承袭赞普之位,初始之时风雨飘摇,时刻有倾覆之祸,正是重用禄东赞并且与其结盟之后方才稳住统治,致使吐蕃有今日之强盛,自己也成为吐蕃历史上少有的英主,气吞高原,剑指天下。
但是自己从来都不敢彻彻底底的相信禄东赞。
这个人实在是太精明了!
尤其是是禄东赞素来以吐蕃人民之福祉为己任,致力于百姓的民生,对于争夺天下入寇中原这等皇图霸业并无多少兴趣,这使得两人之间往往出现分歧,甚至发展至今成为分歧。
“青稞酒”使得吐蕃国内大部分贵族赚得盆满钵满,连带着底层的民众也受益匪浅,看似一片祥和,皆大欢喜。
然而正是因此,使得他对于国内各大部族之掌控降低至前所未有之程度,这些部族为了“青稞酒”的暴利,悍然动用本就不多的粮食酿制酒水,使得吐蕃的粮食储备彻底告罄,不得不依靠与大唐贸易得到粮食。
这实在是断了他的根脉!
没有粮食,没有对于利益贪婪得红了眼睛的贵族,他拿什么去入寇中原,争霸天下?
而这一切,都是拜禄东赞所赐。
他会看不出大唐抛出一个“青稞酒”背后的阴谋吗?自然是看得清的,他可是吐蕃第一聪明之人,从来没有人能够在他面前耍弄阴谋诡计。由此可知,禄东赞明知“青稞酒”的害处,却依旧甘之如饴。
这令松赞干布非常不爽,堂堂赞普的雄心壮志,在你眼中还不如那些奴隶重要吗?
但是现在,感受着禄东赞越来越单薄的生命力,心中却涌起一股怅然。
这就是协助自己扫平吐蕃、占领象雄、称霸高原的肱骨啊,纵然理念相左,但是数十年来却守望相助,怕是距离天人永隔的那一天也不远了……
两人分别落座,禄东赞苦笑道:“非是老臣不知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只是没料到那大唐使者崔敦礼出使吐谷浑之时,偶然发现老臣的踪迹。若是不去长安分说一番,大唐一怒之下向吐蕃宣战,甚至断绝商贸往来,那可就大事不妙。”
说着,他愧疚道:“老臣当初一念之差,致使‘青稞酒’之配方流入吐蕃,造成如今国内缺粮之困境,心中羞愧无地,愧对赞普。只是大错已然铸成,时至今日,吐蕃需要大唐的粮食,万万不能与大唐正面开战,否则战火荼毒,国中缺粮,怕是要一败涂地啊!”
任谁看着禄东赞这张老脸上的皱纹此刻描绘出的悔不当初之颜色,都会认为他是鞠躬尽瘁的忠臣。
然而松赞干布心里却只剩下冷笑……
一念之差?
怕不是你早就在谋求这一日吧!
他从不信时间有无所企图之忠诚,无论对于帝王,亦或是对于百姓。禄东赞口中所谓的“为吐蕃百姓谋福祉”,在松赞干布看来不过是另外一种迂回的策略而已。
邀名为实,忠诚为虚。
当整个吐蕃百姓因为禄东赞的战略而富足起来,禄东赞的威望便会水涨船高,达至巅峰。
当所有吐蕃百姓都拥护他,赞普之位,距离他还遥远么?
心底腻歪得不行,面上却一片唏嘘,安抚道:“吾等皆非圣贤,谁能预测以后之事?大相心系吐蕃万民,不惜劳苦、甘背骂名,亦要为吐蕃百姓寻求一条富庶之路,其心可鉴日月,吾亦是深感敬佩。至于眼下之局势,吐谷浑入寇在即,大唐关中兵力空虚,必然疲于奔命,且刚刚收到消息,大马士革已经起兵二十万攻略西域,眼下的大唐已然焦头烂额,稍有不慎便有亡国之祸,吐蕃倒也不必非得要前去插一脚,吾等静坐高原,坐山观虎斗即可。”
且不说“青稞酒”泛滥成灾使得吐蕃粮食匮乏,即便非是如此,以吐蕃目前之国力,也很难在于大唐进行一场正面战争当中取得胜利。
既然如此,何不放吐谷浑、大食冲在前面,与大唐血战一场,彼此消耗呢?
禄东赞却摇头道:“不不不,赞普万不可坐失良机。吐谷浑此番起兵,纵然得胜,取得河西诸郡,也势难长久。大唐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只需一些缓冲的时间,便可拉出百万大军。吐谷浑后力不足,难以为继,败亡乃是迟早的事情。与其到时候大唐反攻入青海湖彻底覆亡吐谷浑,何如彼时吾等从高原顺势而下,以支援大唐之名义,先行占据青海湖?到那个时候,吐蕃取得青海湖畔之草场,疆域直抵祁连山,往后无论进退攻守都将占据优势,机不可失!”
松赞干布楞了一下,旋即终于松开了禄东赞的手,抚掌大笑道:“此计甚妙!此计甚妙!”
于大唐正面开战是绝对不行的,一旦大唐彻底截断两国之间商贸往来,吐蕃便会陷入缺粮之困境,到时候国内能否稳定都还难说,哪里还有余力与大唐作战?
但如果以支援大唐之名出兵青海湖,将其肥沃的草场据为己有,不仅占据了地缘优势,更取得了丰美的牧场。
甚至可以趁机向大唐要求赠予一批粮食……
而大唐就算不满吐蕃占据青海湖,短期内却也很难与吐蕃撕破脸,毕竟吐蕃虽然缺粮食,但剽悍之风却不减,就算明知必败,也能将国力空虚的大唐狠狠的要下一块肉来。
吐蕃不敢跟大唐撕破脸,反之,大唐又岂敢与吐蕃正是开战?
两国都有顾忌,只要不逾越对方的底线,纵使稍微过火一些,对方也只能隐忍不发……
松赞干布半辈子都在谋求冲出高原之路,以往与大唐多次作战,却始终未能取得进展,如今闭门家中坐,原本只是希望怂恿吐谷浑给大唐添添堵,削弱大唐的实力,却不想居然弄出这么一个机会来。
他兴奋莫名,搓着手掌道:“唐人欺吾久矣,数度求婚而遭拒,使吾沦为天下笑柄,吾恨不能亲提大军杀入长安,灭其国、绝其嗣!今日得此机会,定要让唐人吃下这个哑巴亏!”
没有谁是圣人,喜怒哀乐实乃寻常。作为统一吐蕃、坐拥高原,自视为一代雄主的松赞干布来说,数次前往长安求亲却屡次遭拒的经历,早已使得他自觉颜面无存,恼羞成怒,只不过顾全大局,一直隐忍不发。
如今得了恶心大唐的机会,岂能不欢欣鼓舞?
松赞干布当即允诺道:“大相且先回府休整,待到体力恢复,便率军前往吐谷浑边境,一旦有机会便侵入其境。若大相当真为吐蕃打下青海湖,吾便将其赐给噶尔家族,世代为汝之封地!”
禄东赞感恩戴德,当即跪伏于地,亲吻赞普的鞋子,涕泗横流道:“赞普之恩遇,老臣纵然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还请赞普放心,纵然老臣舍弃这一身骨头,亦要为赞普掠夺青海湖,使得吐蕃之战马,可以牧马青海湖!”
松赞干布大笑将其服气,感慨道:“赞普一族,与噶尔家族世代交好,但愿吾等之子孙,亦能如吾与大相这般相知相得、相辅相成。”
禄东赞赶紧表态:“噶尔家族生生世世皆为赞普之鹰犬,忠心可鉴,永不背弃!”
松赞干布开怀大笑,又叫来亲信,赐给禄东赞一些珍惜的药品用以滋补身体,这才命人将禄东赞送出王宫。
只是禄东赞一走,松赞干布便收敛了脸上笑容,面色阴沉的坐了下来,命人沏了一壶来自于大唐的好茶,一个人坐在窗边自斟自饮,时不时抬头看看远处那矗立在山巅的红色宫殿。
心情有些沉重。
吐蕃并不大,起码比起幅员辽阔的大唐来说小得太多,也贫瘠得太多。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占据高原地利,相对比较封闭的疆域之内,却存在着太多的部族。每一个部族都是一个派系,有其自身之利益,当数十甚至上百个部族联结在一起,即便是他这个赞普,亦感到束手无策。
每每有政策施行,往往因为触及各个部族之利益而不得不搁浅告吹,这让雄心壮志的松赞干布如何能够忍受?
而最令他不满的,便是噶尔家族。
或许在目前的吐蕃噶尔家族的势力并非最强,但是声望却最高,一个“青稞酒”使得各个部族赚取了太多的利益,自然对噶尔家族马首是瞻。
这已经构成了对于赞普的威胁。
谁知道哪一天禄东赞觊觎赞普之位,干脆骑兵一呼百应,杀入王宫之中?
而他又不能对噶尔家族动手。
且不说禄东赞乃是自己统一吐蕃各部的最大助手,自然断然不能做出自毁长城的举措,万一自己铁了心意欲剪除噶尔家族,却使得其余部族唇亡齿寒,因而结成一派可怎么办?
他不禁有些头疼,如今的禄东赞已经从他的最亲密的助手成为威胁最大的潜在敌人,噶尔家族也会渐渐发展成为一个庞然大物,尾大不掉。
最好的办法不是举起屠刀,而是放逐于外……
*****
禄东赞回到家中,将松赞干布派来送药物补品的官员打发之后,便在书房之中召见自己的几个儿子。
洗漱一番,换上饰有金色联珠对鸟纹窄袖圆领直襟长袍,腰带上佩着一只承露囊,头发随意披散着。
少顷,除去最小的儿子勃论赞刃不在逻些城之外,其余四子尽皆来到禄东赞面前,齐齐见礼。
禄东赞颔首,随意一摆手:“都起来吧,坐。”
“喏。”
几个儿子起身,分别坐在两侧的矮几之后。
长子赞悉若面色苍白、身形单薄,眉眼之间似有病颓之气,此刻问道:“父亲自长安返回,定然劳顿不堪,自当好生歇息。这般召见吾等,可是有事要吩咐?”
禄东赞看着这个长子,心底不仅微微叹息。
论起心性、智谋,长子足以继承家业,甚至传承吐蕃大相之职,假以时日略作磨砺,未必就比他这个父亲差。然而长子自幼多病,身体虚弱,却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难题。
若是活不了太久,如何能够带领家族、部族走向兴旺?
顿了顿,他环视诸子,沉声道:“此番为父先后前往吐谷浑、长安,一路辗转,所见所闻,倍感振奋之余,其实亦有更多无奈。大唐举国东征,募集百万军队,所耗钱粮辎重无以计数,此等国力之强盛举世罕有、独步天下。固然眼下吐谷浑之反叛使得大唐仓惶焦虑,却很难使其伤筋动骨。这等战争潜力一经动员,区区吐谷浑何足道哉?吐蕃欲与大唐争锋,实在是难如登天。再者,如今之吐蕃,君臣忌惮、上下离心,想要集中力量对外而不得,此消彼长,希望愈发渺茫。”
长子赞悉若疑惑道:“大唐国力强盛,这自然是预料之中,依靠吐谷浑当然不可能乱起社稷、绝其江山,可是父亲所言吐蕃之状况,又是为何?可是赞普对您说了什么?”
父亲刚刚从大唐返回,若是说一些对于大唐之感触倒是在情理之中,可是忽然提及吐蕃“君臣忌惮、上下离心”这等话语,便明显是意有所指了。
禄东赞叹息一声,枯瘦的手掌拈起一旁的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这才说道:“吩咐下去吧,筹备军械粮秣,集中部族之力,待到河西之战结束,无论吐谷浑是胜是败,即刻出兵青海湖,断其后路、占其巢穴。自今而后,咱们噶尔家族,便固守青海湖,为赞普之羽翼,筑吐蕃之藩篱。”
他料定纵然吐谷浑何以获得河西之战的胜利,但迟早必败。所以噶尔家族一旦进入青海湖,就会直面大唐之兵锋,成为吐蕃与大唐之间的缓冲。
这个缓冲可不是什么好事,区区一个部族之力,如何与强盛的大唐争锋?意料之中很长时间之内,噶尔家族势必要遭受严重的打压,被挤在吐蕃与大唐之间,勉力生存。
能够保持自身已然是难上加难,想要发展壮大,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赞悉若愕然:“这是赞普的意思?”
禄东赞默然点头。
“混账!”
次子论钦陵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他疯了不成?若是没有咱们噶尔家族,他坐得稳赞普之位吗?利用咱们威服吐蕃各部,坐稳了这江山,然后就想将咱们噶尔家族抹布一般的丢弃?简直忘恩负义、阴险毒辣!”
脾气更为火爆的幼子勃论赞刃更是一跃而起,抽出腰间弯刀,横眉立目道:“父亲,召集家兵吧,咱们兄弟一同杀入王宫,宰了那个薄情寡义之辈,扶保父亲登上赞普之位!”
兄弟几个气氛激昂,怒气勃发。
“放肆!”
禄东赞气得将手里的茶杯重重顿在矮几上,戟指骂道:“一个两个的,想要气死老夫不成?”
他素来威重,治家极严,此番动怒,吓得几个儿子赶紧乖乖坐好。
次子论钦陵不敢大吵大闹,却依旧不满道:“青海湖虽然是个好地方,可咱们噶尔家族的根脉在吐蕃,迁徙到那里,等于自断筋骨,往后在吐蕃,父亲的话还有谁会听?断然不可。”
禄东赞皱着一张脸,脸上的皱纹犹如高原山脊一般满是褶皱,重重道:“若是不去青海湖,又当如何?起兵杀入王宫,刺王杀驾兵谏造反么?且不说赞普之实力非是吾家所能抵挡,你们就能保证其余那些个部族就痛痛快快的站在吾家身后?简直做梦!”
吐蕃内部权贵当道、部族横行,每一个部族的背后都代表着一股不同的利益,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当真施行兵谏,诸多部族的态度将会暧昧难明,稍有不慎便是孤军奋战之局面,倏忽之间便落得一个身死族亡。
赞普继位之后励精图治,一统吐蕃各地,那是何等的雄才大略,真以为只是一个继承父祖荣耀的二世祖?
手段阴厉着呢!
他面色凝重,提醒几个儿子:“噶尔家族永远忠于赞普,家族之使命便是维系吐蕃民众之利益,为此,噶尔家族上下从不吝啬于牺牲性命!尔等都给吾记住了这一点。”
似噶尔家族这等已经隐隐威胁到赞普之位的庞然大物,政治正确是非常必要的。无论暗地里怎么想,但是明面上必须维护赞普的统治、维护民众的利益,是拥护吐蕃统一最坚定的基石。
勃论赞刃愤愤不平,却也不敢再多说话。
赞悉若稳重、多智,想了想,问道:“以父亲之间,河西之战谁胜谁败?”
噶尔家族迁徙青海湖,吐谷浑之胜败可使得局面完全不同。若吐谷浑兵败河西损兵折将,那么噶尔家族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其占据,从容发展,扫平一切反对者。可若是吐谷浑在河西战而胜之,使得实力暴涨士气大振,那么想要攻略青海湖,就要耗费一番手脚。
禄东赞捋着腮边的胡须凝眉沉思,半晌方才说道:“若是之前,为父料定大唐绝无半分胜算。可如今房俊率军出镇河西……那胜负之间,便殊为难料了。”
几个儿子愕然。
父亲居然对房俊的评价如此之高?
一人可抵十万雄师啊!
勃论赞刃性格暴躁、刚愎自负,闻听父亲居然对房俊如此之推崇,登时不满道:“那房二不过一勋贵之后,靠着娶了大唐公主加官进爵,父亲何以对他这般另眼相待?按我说,吐谷浑筹谋已久,数万铁骑战力强横,一旦翻越祁连山突入河西,唐军根本不可抵挡!后续或许大唐可以反攻河西,但是眼下,河西诸郡必定要沦陷于吐谷浑之手!”
吐谷浑盘踞青海湖,虽然数度被隋、唐击败,不得不偃旗息鼓休养生息,但是吐蕃与之接壤,彼此之间兵戎相见的时候也不少,吐蕃人很是了解吐谷浑的战力。
河西之地不过区区万余唐军,加上房俊的右屯卫也不过五万之数,却要防御狭长广阔的河西诸郡,如何能够是全力突击的吐谷浑铁骑之对手?
即便诺曷钵是一头猪,也必然能够攻陷河西诸郡……
禄东赞却摇摇头,不理会幼子的嫉妒心情,沉声说道:“房俊看似耿直粗暴,实则粗中有细,有大智慧。其出仕以来,大大小小战争历经无数,无论是面对南越那等蕞尔小国,亦或是薛延陀那等漠北豪雄,皆是大胜,从未有败绩。休说什么火器逞威那等话语,人家常胜不败,那就是真本事。”
顿了一顿,瞅了一眼幼子嫉妒难看的脸色,续道:“况且房俊之能力,绝非战争之上厮杀争雄那么简单。其一手创建之‘东大唐商号’,如今连通七海、勾结东西,彩礼之雄厚,旷世罕有。更有甚者,其人于关中骊山之农庄,施行了一种所谓复古、实则创新之模式,使得区区一个数千人的农庄,所生产之粮食、创造之财富不亚于一座数十万人的雄城。为父每每与其相对,纵论天下,总是获益匪浅。此人惊才绝艳,绝对当得起一句‘当世贤者’。”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几个儿子面面相觑。
年龄最小、嫉妒心最强的勃论赞刃摸了摸下颌的胡茬,惊叹道:“当今之世,果真有这等能人?”
禄东赞断然道:“他比你想象中的‘能’,还要更甚!”
何谓“贤者”?神机妙算算不得贤者,常胜不败算不得贤者,纵横朝堂也算不得贤者。
唯有创新国策、经世之才,那才算是贤者。
赞悉若看了看自己的父亲,迟疑一下,方才问道:“父亲的意思……噶尔家族要亲近大唐么?”
从父亲的言语神情之中,他看到的是无尽的忌惮与推崇。
身为吐蕃大相,却这般看待一个注定敌对的国家,其中之意味已经昭然若揭……
禄东赞长叹一生,素来睿智明亮的眼眸有些黯淡,沉吟半晌,才缓缓说道:“道也不必亲近大唐,噶尔家族毕竟乃是吐蕃血脉,岂能里通外国、背祖弃宗,令亲者痛、仇者快?但是赞普既然属意吾家镇守青海湖,成为隔绝大唐的藩篱,用吾家子弟的血肉去抵挡大唐,那么吾家也不比死抱着忠义之心,还要多多谋算才是。最起码,不能与大唐敌对。”
赞悉若道:“既然如此,那吾家还应当向大唐示好一番才行,否则等到吐谷浑战败,大唐趁势翻越祁连山攻伐吐谷浑之故地,说不得就要与吾家正面相对。”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既然确定家族策略,那么就应当尽早布局,早早的向大唐示好,而不是等到大唐击败吐谷浑之后在绸缪应对。
先一步,后一步,境遇实在天差地别。
只是如此一来,就算使得噶尔家族与赞普彻底分道扬镳,表面上看去或许依旧一如往常,但是实际上却已经反目成仇。
局势无太大之变化,自然一如往昔。
但是只要吐蕃内部局势有变,那便是你死我亡之战斗……
禄东赞叹息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法子能够保全家族呢?赞普对吾之成见由来已深,数次意欲征伐大唐都被吾所阻挠,吾献计向大唐求娶公主亦宣告失败,再也回不去以往并肩作战、毫无猜忌的时候了。”
他有些黯然。
对于松赞干布这位吐蕃少见的英主,他曾经寄予厚望,希望能够全力辅佐其成就霸业,使得吐蕃一跃成为天下强国,进而改善国计民生,使得无数处于欺压之中的奴隶得到解脱。
然而时至今日,因为根本利益的冲突,松赞干布却毫不犹豫的将他一脚提到距离大唐最近的前线,让他的血肉之躯去为吐蕃抵御强敌。
这种近乎于“背叛”的方式,是他万万不能忍受的。
旋即,他收拾心情又问起西域局势。
“听闻穆阿维叶自大马士革征调大军,意欲攻伐西域?”喝了口茶水,他问道。
赞悉若颔首道:“消息千真万确,不过大马士革那边一直未曾点明口号说是攻伐大唐,但是综合其国内以及西域形势判断,其目的就是一雪前耻,攻陷西域,将大半条丝路彻底收入囊中。”
丝路,是一条流淌着黄金的道路,任何人都眼馋于丝路所带来的无限财富,无数西域民族不知觊觎了多少年。
但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这些胡族都不惜任何代价,意欲将丝路收入囊中,尽占其财富。
大食国如今横行西海,周边的强国罗马被他打得丢盔弃甲、苟延残喘,连罗马皇帝都只能龟缩在君士坦丁堡,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敬,否则稍有不慎,就要招致阿拉比人的大军。
借着大唐举国东征之际攻略西域、独占丝路,这的确是极其高明的战略。
只要攻陷西域,将西域诸国纳入统治之下,阿拉伯人的兵锋便可直抵河西,进而遥望关陇,逼近大唐之京畿心脏。
如果时机合适,说不定能够攻破关中、饮马中原,达成西方无数大帝从未能够完成的一统东西的宏图霸业……
赞悉若道:“若是如此,过几日吾便北上一次,翻过祁连山前往河西面前房俊,告知他咱们噶尔家族的意愿,永不出兵河西,永不进犯大唐之疆土!”
既然要示好,那就干脆来一记重锤。
禄东赞捋着胡子想了想,颔首道:“可以,而且你可以告诉房俊,若是河西占据不利,需要噶尔家族的帮助,咱们义不容辞。”
“义不容辞”自然是好听的,事实上谁也不会凭白拿嘴让人办事,只要利益足够,噶尔家族并不排斥直接出兵青海湖,端了吐谷浑的老巢。
吐谷浑固然兵多将广,但是之前有与自己的协议,所以此番出征河西必然全力以赴,导致后方空虚。当真打下青海湖,怕是费不了什么力气。
至于松赞干布会否不满……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既然松赞干布让噶尔家族出镇青海湖,就意味着彼此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已经破裂,从此之后只论利益、莫谈情谊。
既然按照你的要求攻伐青海湖,为何不能趁着吐谷浑后方空虚之际见缝插针,难道非得要吐谷浑退回青海湖之后,以硬碰硬?
天底下就没有那个道理。
禄东赞的底气在于:噶尔家族固然不敢公然反叛松赞干布,而松赞干布也断不敢悍然对噶尔家族动手。
只要能够向大唐示好,处置好彼此的关系,噶尔家族就可以获得一个相对从容的局面,不至于被松赞干布逼迫得前有猛虎、后有饿狼,进退失据,彷徨无措……
……
另一边,松赞干布送走禄东赞之后,在王宫之中静坐良久,才让人将御前大臣桑布扎叫来。
桑布扎面庞黝黑、身体干瘦,脸上泛着两抹酡红,精神矍铄,跪在松赞干布面前施礼:“微臣奉召前来,不知赞普所谓何事?”
松赞干布看着面前这位为吐蕃创建文字的一代贤臣,心底甚为烦恼,怅然道:“吾之才能不足以慑服群雄,更不足以领袖吐蕃……或许,吐蕃之内乱,要先于大唐之侵略而开始了。”
桑布扎面露惊愕,惊奇道:“赞普此言,从何而起?”
松赞干布闷声不语,好半晌,方才闷声说道:“如今噶尔家族声威渐盛,拥趸无数,虽然大相忠心耿耿,然则其势已成,普天皆知。所谓‘国无二日、民无二主’,噶尔家族与吾之家族并驾齐驱,岂非大祸?”
他深深的感受到了噶尔家族带来的威胁。
诚然,当初正是因为有噶尔家族的鼎力相助,他才能够一统吐蕃,使得赞普之谕令畅行无阻,然而时至今日,噶尔家族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庞然大物,在吐蕃国内之威望水长船高,时时刻刻都对他造成威胁。
谁知道不会那么一天,噶尔家族干脆揭竿而起杀入王宫改朝换代?
且不论谁胜谁败,单只是这件事发生,都会使得吐蕃再一次陷入内乱当中,剧烈的震荡使得原本接受约束的各个部族纷纷自立,高原上陷入战火荼毒,民不聊生,导致庞大的吐蕃一蹶不振。
所以,他才提出让噶尔家族出镇青海湖,即是戒备,更是放逐。
唯有使其远离吐蕃中枢,才能逐渐化解其威望势力……
桑布扎愈发不解,蹙眉道:“大相对赞普竭诚效忠,从未有过一丝半点的僭越之嫌,赞普莫非是对大相有什么误会?大相之志向,并非窃据王位一统吐蕃,仅只是希望能够多多为吐蕃人民谋福祉而已。”
禄东赞的声誉,在吐蕃一时无两,尤其是“不恋权位、一心为民”之精神,深受吐蕃人民爱戴,上至朝堂、下至乡野,谁人不赞一句“贤相”?
若说禄东赞有悖逆之心,桑布扎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松赞干布从一旁的书架之上取过一瓶青稞酒,在茶碗中斟了两杯,推给桑布扎一杯,桑布扎赶紧谢过。
将青稞酒放在桌上,松赞干布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啧啧嘴巴,指了指酒瓶子,说道:“一个青稞酒,便使得吐蕃陷入缺粮之虞,无力征伐天下,捆住了吾之手脚,使吾对吐蕃之内政疲于应对、威望大损,这其中若说大相纯粹只是无疑为之,你信么?”
桑布扎默然不语。
他与禄东赞、塞汝贡敦、墀桑扬敦等人被吐蕃民众称为“四贤臣”,四人之中,他固然最受松赞干布信任,却并不是实力最强、威望最高、能力最大的那一个,但是智慧谋略却绝不在其余四人之下。
智商不够,又岂能创建吐蕃文字,使得吐蕃万民沐浴于教化之恩,开启民智?
松赞干布又喝了一口青稞酒,道:“大相往来奔波于长安、逻些之间,不仅操心吐蕃内政,还要为吐蕃之外交呕心沥血、劳苦奔波,吾于吐蕃上下,尽皆感念其恩。然则,如此也造就了一个不可避免之现象,那便是如今的长安君臣,尽皆以大相为吐蕃之代表,凡是出自于大相之口,皆为吐蕃之国策。”
一直以来,他这个吐蕃赞普并不受大唐君臣待见,相反,禄东赞在长安却威望颇高。
大唐上下皆知禄东赞乃是吐蕃大相,无论禄东赞说什么、做什么,天然的便认为乃是吐蕃举国认可之事。
桑布扎自然明白松赞干布言语之中未尽之意,登时悚然而惊。
这若是放在平常倒也无事,可一旦禄东赞存有私心,身在大唐却首鼠两端……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终于感受到松赞干布的头痛了,好不容易统一了吐蕃内部,正想着开疆拓土建立一番丰功伟业,孰料却遭遇种种掣肘,致使受到内政羁绊,不敢放手施为。如今禄东赞又有些尾大不掉,危及吐蕃内部之和平,换了谁也得焦躁恼火吧?
桑布扎在松赞干布面前倒也不受约束,随意的喝着酒,良久才轻叹一声,道:“这些事情,亦不过是赞普凭空揣测而已,大相威望绝伦,若是轻易问责,甚至稍有不公之对待,都会引起朝野上下的不满,赞普当谨慎处置。”
有些事情虽然尚未发生,但是根据蛛丝马迹亦能推断。可是说到底,只要尚未发生之事,都只能放在心里想想,万万不能做出什么,否则极易失于信义,陷入被动。
哪怕是君王也不行。
牵扯太大,更应当慎之又慎……
松赞干布默然,而后才说道:“吾已经下令,命噶尔家族伺机夺取吐谷浑之故地,出镇青海湖。”
桑布扎先是楞了一下,继而高声道:“赞普怎能如此?大相与国有功,威望绝伦,朝野上下尽皆爱戴。无论其家族是否尾大不掉,赞普岂能在其反迹未露之时行出此等近乎于放逐之手段?此举一出,必将引起朝野反弹,使得那些贵族兔死狐悲,同仇敌忾!”
简直是愚蠢,打压噶尔家族的方法可以有无数种,然而赞普却选择了最不应当、后患最大的一种。
如此一来,哪怕噶尔家族本无反心,如今亦要心存怨怼、生出不满了……
松赞干布倒也并未恼火桑布扎的职责,吐蕃的政治结构虽然亦分君臣,但是君臣之间的关系更似一个联盟,赞普将各方势力统合在一起,而非是中原王朝的“家天下”。
也正是因此,他才愈发忌惮噶尔家族的壮大。
一旦噶尔家族当真竖起反旗与他分庭抗礼,甚至都不能说人家是“造反”,更会有无数望风使舵之部族投靠过去。
没有道义、伦理上的理由去谴责……
松赞干布面容狠厉,忿然道:“时至今日,吾猜测当初向大唐求娶公主之所以遭拒,并非就是所谓的被唐朝大臣从中作梗,更非是大唐皇帝看不起吐蕃山高水远、土地贫瘠,而是大相从中布局,坏了好事。”
桑布扎面露惊容,无言以对。
娶了大唐公主的赞普,与娶不到大唐公主的赞普,完成就是两种境界。前者可以得到大唐的承认与支持,毕竟大唐乃是天下第一大国,国力、军力都远超吐蕃,有了大唐的支持,不仅赞普之位稳如泰山,国内所有反对势力都得偃旗息鼓,否则赞普可以毫无顾忌的肆意征伐,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所以禄东赞若是憋了坏搅合了赞普求娶大唐公主的好事,道理上是说得通的……
而长安远在万里之外,大唐君臣之反应全凭禄东赞一个人述说,何处是假,何处为真,旁人谁又能知晓?
想要从中作梗坏了赞普的好事,简直不要太容易……
桑布扎头痛起来,眼下赞普已经向禄东赞表达了忌惮之意与猜忌之心,迫使噶尔家族南迁,出镇吐谷浑故地。此举更是将噶尔家族推到吐蕃与大唐之间的第一线,成为两国之间的缓冲,稍有风吹草动,噶尔家族就有可能湮灭于大唐的兵锋之下。
如此一来,即便以往禄东赞心存忠义,如今亦要生出恨意,再难恢复以往之局面。
他叹气道:“事已至此,还望赞普与国家为重,摒弃私心,对大相多加赏赐,稳其心志。不然若是压迫太甚,致使大相生出危机之感,说不得干脆投降大唐,将吐谷浑故地拱手相送……”
何止是将青海湖拱手送给大唐?
若是禄东赞发了狠,干脆给唐军当“带路党”,协助唐军一举攻入高原,他再从中联络各方部族,搞不好吐蕃将会称为大唐的下一个都护府……
这绝不是不可能发生之事。
松赞干布摆摆手,道:“吾岂能想不到这样一步?”
说着,他从一旁的书案上取来一份文牍,递给桑布扎手中,叮嘱道:“此乃绝密,看过之后,切莫外传。”
“喏。”
桑布扎见他神情凝重,心中亦是一沉,连忙应下,将文牍接过,细细翻看。
孰料一看之下,登时大吃一惊,失声道:“赞普已然与大食国协商好,助其攻略西域?”
一旦此事按照赞普之预想发展,大唐如何暂且不说,即将出镇青海湖的噶尔家族将会直面大食国的兵锋,背后又无吐蕃之支持,倾覆灭亡只在弹指之间……
这岂止是放逐?
根本就是将噶尔家族送上绝路。
禄东赞可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定会绸缪运作,试图为家族拜托这等绝境。
如此,赞普即可以“通敌叛国”之名,名正言顺的将噶尔家族打入叛徒之境地,使其万劫不复……
至于有可能遭到的来自于噶尔家族的反噬,却是顾忌不得了。
桑布扎紧蹙着眉头,没有言语。
心底却觉得赞普这等手法过于刻薄,也过于阴狠……
而且与大食国联盟实属不智,大食国既无力攻略高原,吐蕃亦不可能西进谋求西域,两国井水不犯河水,最终得益的只能是大食国,因为最终决定胜负的战场会在西域,而对战的双方是大食与大唐。
吐蕃什么也得不到。
或许,也只能是祁连山之北的丝路主宰者由大唐变成了大食……
桑布扎对于赞普这样一项决定,心中颇有非议。
“赞普明鉴,吐蕃虽然与大唐敌对,双方恨不能将对方吞噬,且大唐正值鼎盛,难以匹敌。然则,大唐乃礼仪之邦,其所行所为皆有道德礼法之约束,不敢恣意行事,否则其国内舆论便会沸反盈天。大食国却完全不同。其国民敬仰神祗,悍不畏死且毫无底线,犹如一群野兽一般杀伐无忌,灭国灭族不计其数,每每以屠杀为目的,掠夺成性、凶残暴戾。与之相比,臣倒是宁愿与大唐为敌。”
敌人分很多种,似大唐那般“仁义之国”“礼仪之邦”,本身受到太多的道路礼法束缚,即便再是强大亦非无敌。大食国则截然相反,其国民以掠夺为生,根本不事生产,犹如蝗虫一般过境之处赤地千里,野蛮且凶残。
如此缺乏文明,野人一般的敌人,与之敌对固然胜算更多,但是随之而来的破坏性却是任何人都不愿意遇到的。
松赞干布呷了一口青稞酒,眼神望向窗外,远处山巅之上红色宫殿沐浴在阳光下,轮廓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仿若天庭宫阙,神秘难言。
“人之一世,短暂如天上云彩,不知其所以来,更不知其何时去,云卷云散之间,半点不由人。吾等坐在这个位置上,领袖吐蕃,自当排除万难为吐蕃争取那些温暖湿润且富饶之土地,使得吐蕃子民世世代代有田地耕种,有草场放牧,而不是困守高原,与贫瘠的土地为伴,子子孙孙在荒凉困苦之中轮回。”
松赞干布情绪有些低沉,自从登上赞普之位统一吐蕃之时起,他素来都是雄心壮志、万丈豪情。
然而眼下,却深感命运无常、世事难料。
叹息一声,他续道:“是非功过,自有子孙后辈予以评说,吾等身在当时,只需做出自认为对于吐蕃最有利之决策,死亦无憾,何惧诋毁?大唐太强盛了,其国力远非吐蕃可比,若是按部就班,吾这一生亦难以完成攻下高原、入主中原的霸业。若想带领吐蕃子民攻下高原,占据向往的温暖土地,就只能行险一搏。”
桑布扎心神震动,默然无语。
吐蕃地缘偏僻、土地贫瘠、气候酷寒,本身并不具备争霸天下的优势。天下大势,犹如逆水行舟,要么你征服我,要么我征服你,和平相处只是一时,长久看去,势必统一。
古往今来,吐蕃人民所信仰的神明、生活的方式,都与中原汉人格格不入,彼此冲突在所难免。
若是不想吐蕃的子孙尽皆抛弃自己信奉的神明,该而学习汉人的儒学,甚至沦为汉人的奴役,就只能奋起抗争,征服中原。
但是这太难了。
对于一个有着远大抱负、壮志冲霄的赞普来说,行险一搏、拼死一战,在有生之年向着自己的梦想努力一回,实在是人之常情。
所以赞普甘愿“引狼入室”,希望能够借助阿拉伯人的力量消耗大唐,即便有可能由此引发反噬,被阿拉伯人窃据中原,甚至将吐蕃包围于高原之上,逐步蚕食,终至灭亡。
这是拿吐蕃的国运去赌博。
桑布扎无话可讲,他只是一个臣子,而且是一个没有自身势力、没有野心的臣子,除去听命于赞普之外,他不会做任何事。
“赞普英明神武,无论如何抉择,臣下皆鞠躬尽瘁、誓死相随。”
桑布扎当即表态。
松赞干布甚是欣慰,含笑道:“既然如此,吾欲派塞汝贡敦领取一军,兵出疏勒,协助阿拉伯人攻略西域,汝以为如何?”
桑布扎愕然:“阿拉伯人集结数十万大军攻伐西域,大唐安西军不过数万之众,河西混战在即,其国内不可能予以支援,何需吐蕃出兵?”
在他看来,阿拉伯人绸缪已久,大军攻伐西域,区区安西军必定难以抵挡,西域陷落乃是必然。这个时候吐蕃出兵相助阿拉伯人,等于凭白留给大唐口实,何其蠢也?
况且塞汝贡敦乃是“四贤臣”之一,地位与他相等,但更重武事,是松赞干布在军队之中最有力的臂助,且素来与禄东赞不睦。
派这样一个吐蕃重臣前往西域协助阿拉伯人,实在是不明智……
松赞干布却不以为然,他伸出一根手指,沉声道:“火器!汝尚未见识到唐军火器之威,故而有此意见,否则断然不会说出这等话语。阿拉伯人固然以征战为生,不畏死战,但是在安西军的火器面前未必就讨得了好。在其在安西军面前撞得头破血流之时,吾出兵相助,更能够获得阿拉伯人的信任,不然其困于西域不得寸进,无法威胁河西、关中,吾之绸缪,岂非尽数落空?”
他从来不承认阿拉伯人的战斗力。
那些茹毛饮血的野蛮人除去被信仰所武装之后战线的悍不畏死之外,无论装备、战略、战术都泛善可陈。在泰西之地耀武扬威,欺负那些几十幅甲胄、数百奴隶的“城主”尚可,但是对上武装到牙齿的安西军,并无胜算。
前番穆阿维叶亲率大军攻伐西域,就被打得丢盔弃甲狼狈而逃……
而这,也是他敢于同大食国联盟的主要原因。
他不相信阿拉伯人能够长驱直入攻陷西域之后更进一步占据河西、关中,甚至饮马中原。
关键时刻,吐蕃随时随地都可以半路出兵,只需截断阿拉伯人的补给线,他们就只是一群没了牙齿的豚犬而已,可恣意蹂躏……
桑布扎虽然不知火器为何让赞普如此忌惮,但是他素来信任赞普之能力,故而并不反对,只是提醒道:“还是应当让塞汝贡敦注意一些,若是能够乔装协助阿拉伯人,不使安西军察觉才是最好。”
松赞干布欣然道:“此等事,汝自去与塞汝贡敦商议便是。”
他素来懂得放权,绝不会“事必躬亲”,而且吐蕃国内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就算他意欲将赞普之全力归于一人,也很难成行,反而惹得国中大臣不满,陡生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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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斗拔谷。
烈日酷晒,炽热的太阳将大地中蕴含的水分蒸发出来,水汽在地表袅袅上升,远远望去,镜像扭曲。
一侧奔腾的弱水似乎也安静了一些,多日来未曾降雨,这条发源于昆仑之北、穿越戈壁荒滩奔流至此的河流温顺如同少女,河水在阳光之下泛着粼粼波光,哗啦啦的流淌。
谷口之前,俨然已经成为一处巨大的工地。
上前兵卒赤膊奋战,将石料填入地基之中,搅拌均匀的水泥浇灌其上,一层一层的垒砌起来,一座坚固的堡垒拔起而起。
两侧又修筑数道长长的墙壁,山坡上以火药炸山开采而出的石料源源不断的运抵此处,数千从附近征集而来的民夫挥汗如雨,丝毫不因酷热劳累而减缓劳作的速度。